白墨宸从行宫里走了出来,外面已经是五更天,冷雨密集,寒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他望着黑沉沉的夜幕,不出声地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才步行下了台阶。帝君既然未曾休息,黎缜便领着内侍在阶下一直地等待,上前一步迎接他。
白墨宸对黎缜拱了拱手:“总管辛苦了。”
黎缜勉强回了一礼,身体一晃,幸亏白墨宸眼疾手快,一手托住。
“总管多小心身体。”白墨宸拱手转身,“在下告辞。”
“白帅也要小心啊。”黎缜在背后极轻地说了一句。白墨宸霍地站住身,回头看了一眼大内总管。黎缜站在那里,一张富贵白胖的脸上露出了高深莫测的表情,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白墨宸无声点了点头,转身上了马。
这个黎缜,一直是个令人捉摸不定的人。身为大内总管,然而多年来从不结党营私——即便是宰辅素问权倾朝野,他也不曾对其有过谄媚,让人觉得这个六十多岁、历经了三任帝王的总管是个看不透的人物,竟是令人不知道他到底站在哪一边。
他沉吟着往外走去。夜雨细密,转过一条街,便看到了街角暗处站着的那个青衣谋士。穆星北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此刻见到主人回来,赶忙迎上去低声问了几句,脸上显出忧虑的神色来,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行宫大殿。
“属下说过,天象有异,”穆先生叹息,“白帅万万不可入京。”
白墨宸在夜雨里按辔而行,冬日冰冷的雨轻敲着他的盔甲,发出清楚而短促的叮当声,彷佛周身都有刀兵过体。空桑的元帅低着头,微微咬着牙,两侧咬肌微微鼓起,有一种狠厉的表情。许久,忽地发出了一声冷笑——
“我命由我,不由天!”
穆先生微微一震,抬起头看向自己的主人。
稀疏的雨幕里,白墨宸坐在马上,仰头看向漆黑的夜空,双颊瘦削,仰起的下颔线条显得冷峻,有一种豹般的轻捷强悍——那一瞬,穆星北心里忽然便是一轻。
是的,天象凶险又如何?预言不祥又如何?
像白帅这样的男人,是从来不会被所谓的“不祥之兆”击倒的,不战斗到最后一刻他绝不会放弃,而不到最后一刻,胜负谁也不能定!既然已经被逼到了死角,那么,接下来便是权力的反击,无论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也要去闯上一闯!
穆先生低声问,“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做?是要撤兵西海,还是……”
白墨宸不再说话,鞍辔缓行,转入了暗巷里,似是心里在权衡利弊,对着随行的穆先生点了点头,开口:“立刻替我飞鸽去往西海前线,分头告知‘风林水火’四大将领——”
白帅从马上俯下身,在心腹幕僚耳边低声吩咐。
然而奇怪的是,穆先生耳边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就在那一瞬间,仿佛是为了听清楚两人在说着什么,暗影里有什么东西轻微地动了一动。
就在那一瞬间,耳边风声一动,白墨宸忽地长身掠起!
他一按马背,整个人便箭一般地朝着暗处飞去,动作利落敏捷如猎豹。十二铁衣卫还没赶上来帮忙,只见他半空中一个探手,抓住了什么。喀喇一声响,有骨头被生生捏碎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半声沉闷的惨叫。
白墨宸瞬地从黑暗里折返,手里提着一个人,重重地摔到了冷僻的巷角。那个人在冷雨里抽搐着,脸色青白,喉头软骨已经破碎,只是一时未曾气绝而已。
“这是……”穆先生倒抽了一口冷气。
看过了白帅在殷仙子面前那种绕指柔般的温柔模样,一时间,他都有些忘记了白帅身上还有着另外可怖的一面:决断、狠毒、迅速、暴烈。如战车滚滚前行,任何阻挡他前进的人,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清除掉,绝无一丝反抗余地!
那是属于修罗的一面。
“帝君的动作还真是快。”白墨宸冷冷一笑,将那个人扔在陋巷深处,“我前脚刚离开,他后脚就暗地派了人来跟踪了——你是缇骑的密探吧?”他毫不留情地抬起脚,狠狠踢在那个人的肋下。又是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那个人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团,连连点头。
“该死!”白墨宸低声怒斥,“都铎那家伙也跟帝君站在一边?”
“不希奇,”穆先生叹了口气:“只怕除了白帅,所有人都站在帝君一边吧?”
“……”白墨宸没有说话,许久才喃喃,“有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有谁又能比得上帝君?为了个人的野心,竟不惜将天下苍生拿去堵虎狼之口!”
“白帅小声。”穆先生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没事,”白墨宸冷然抬头,“我就是要让那些人听见!”
他从地上提起那个奄奄一息的家伙,伸手一扭,只听卡拉几声响,抖断了对方的肩肘关节,在惨叫声里一扬手,将那个人对着陋巷墙头某处扔了过去!暗夜里,没有听到那个人落地的声音,显然是被黑暗里的某些人接住了。
“回去告诉你们头儿!”白墨宸冷笑了一声,声音冷厉如刀,“日后要跟踪我,就让他自己亲自来!——这些不入流的杂碎,来一个我撕一个,别有去无回白白的浪费了!”
细雨声里,有簌簌的脚步声沿着墙远去,最终再无声息。
白墨宸凝望着四周,眼里露出了一丝冷笑,忽地道:“先生。”
“白帅有何吩咐?”穆先生立刻上前。
“我们要开始布局了。”白墨宸淡淡道,语气决断,毫不拖泥带水,“对手已经开始行动,我们也绝不能慢了手脚。”
“是。”穆先生肃然,“白帅是要向帝君宣战了么?”
“不,还不是宣战——冰夷未灭之前,我不想轻易挑起内战。所以……”白墨宸在马上微微弯下腰,在幕僚的耳边说了一段话——他一共说了三道命令,每一道都短促而清晰,穆先生越听越是佩服,眼神凝聚如针。
“以上三件事,立刻着人去办,”白墨宸握紧马缰,冷冷,“一刻也耽误不得!如今我们是在和那些人抢时间——就看谁布局布得快了!”
“是,”穆先生领命,顿了顿,道,“那您呢?”
“我?”白墨宸冷笑,“帝君既然下了命令,我自然是要奉召进京的。”
“不行!”穆先生脱口,“太凶险,白帅须找到可靠的人保护才行。”
“不能多带人手进京,否则白帝必然忌讳,”白墨宸摇了摇头,“我此次是秘密回到云荒的,诸位藩王还不知道我的来意,想来白帝也不希望这件事公开闹大。如果此事一传出去,只怕诸王之乱又要起了——这也不是我想要的局面。”
“那么,至少带上十二铁卫。”穆先生道,“还有‘那个人’。”
“那个人?”白墨宸微微一怔,旋即彷佛明白了幕僚说的是谁,脸色瞬地一变。
“是,”穆先生的眼神意味深长,“十年磨剑,用在一时——白帅有绝世利剑在手,在此危机关头,不拔此剑,更待何时?”
“……”白墨宸长久地沉默,手指关节握紧得发白。
“这事我自有打算,”终于,他叹了口气,“白墨宸戎马半生,什么生死没经历过?更何况以我和帝君多年的交情,我即便抗旨,他也未必一定会立刻动杀心。”
穆先生还是摇头:“白帝阴狠反复,白帅不可孤身犯险。”
“我知道,穆先生是为了我的安全考虑,想让夜来再度出手。”白墨宸叹了口气,眉间沉郁,“但此事我另有打算,不必再说了。”
“可是……”穆先生还想据理力争,然而白墨宸一眼横过来,语气森然:“先生难道要强我所难么?”
穆先生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再多说:“是。”
“为了让帝君的戒心减低,我打算孤身入宫,甚至连十二铁衣卫也不跟随。”白墨宸凝望着雨幕的最深处,一字一句,“我要你带着我最信任的一行人,去做另一件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事。”
“只有这样,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和那些人狠斗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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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皇帝和权臣们在行宫里密谋的时候,白塔顶上有人“哦”了一声。
黑暗的室内,空桑女祭祀凝视着水镜,变了脸色。
“居然又出了一个独夫啊……”空桑女祭司苦笑着摇了摇头,用枯槁的手指点向水面,刺穿了白帝的脸:九百年的大限即将到来,破军要出世,第六分身尚未现形,星主神谕迟迟不降临——在这样的时候,居然还出了这个乱子?
这么一来,她就不得不全力以赴应付这次帝位的危机,无法顾及破军的事了。
空桑女祭司在黑暗里阖起了双手,对着水镜祈祷:“星主,无论你在天地间何处,请降临神谕,告诉我们接下啦该何去何从……第六分身到底在何处?”
然而,水面依旧一片平静空洞,没有一个字迹浮现。
还是没有迹象么?星主到底是怎么了?空桑女祭司轻声叹息,有些疲倦地将手掌放在神坛边上——龙前日已经出发去叶城诛灭第五分身,至今尚未回来。虽然她明白龙的力量在云荒无人可比,杀区区一个青楼女子应该易如反掌,不知为何她内心却有些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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