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文学

小马文学正式上线,大家收藏网址
繁体版 简体版
小马文学 > 羽赤炎之瞳 > 第七章 涸辙之鲋(3)

第七章 涸辙之鲋(3)

当魁元馆里爆发出惊呼时,白墨宸和殷夜来已经走出了这条巷子。

软轿到了巷口时,随行的白墨宸却停了下来,站在“八井坊”界碑前,回顾了一眼这条破败而困苦的街道,眼眸里的神­色­复杂而奇特。

“白帅,”随行的侍卫低声,“回去么?”

白墨宸却摇了摇头:“去一趟黑石礁吧。”

“黑石礁?”侍卫长诧异无比,却不敢多问。

——如今海皇祭已经过去了,要去黑石礁­干­什么?白帅一贯不是这样做事顾前不顾后,一时心血来潮便要冲动做事的人,然而自从昨夜从行宫见驾回来后,今天的言行实在是有些反常,让追随了他多年的下属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海皇祭过后的黑石礁,已经是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从听涛阁上看下去,岩石上只有海鸥在盘旋,发出低低的鸣叫。海风冷肃,呼啸着带来一股淡淡的腥味。

西海上的血腥,难道都已经传到云荒了么?白墨宸微微蹙眉地望向海边。

沉默里,忽然听到殷夜来轻声道:“今天谢谢你了。”

“你又何必谢我?”白墨宸喝了一杯酒,喃喃,“我知道那个女人不过是你的继母,和你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难为你这么多年来一直这样不顾一切地保护他们。”

殷夜来垂下眼帘,笑了笑:“阿娘她虽不是我亲妈,却对我很好。”

“是么?”白墨宸却有些不信,“天下的继母,从来都是偏心亲生儿女的。”

殷夜来笑了起来:“是啊,她对心儿和康儿的确比对我好。记得有一次家里两天揭不开锅,她连夜洗了五筒衣服,替爹买了药后只够买三个馍——她揣着回家来,把最大的给了康儿,第二的给心儿,最小的才轮到我。”

白墨宸有些诧异:“那你为什么还觉得她好?”

殷夜来支着腮,望着遥远的大海,忽然笑了起来:“因为那时候,我忽然就明白了,其实她也是爱我的——因为她把最小的馍给了我。”

“哦?”白墨宸不解。

殷夜来轻轻叹了口气:“要知道在那个时候,她自己也已经饿了两天了。”

白墨宸一震,没有再说话。

十月寒风凛冽,耳边只有连绵不绝的涛声,声声入耳。

“她虽然也偏爱自己的亲生儿女,但却依然把我这个继女看得比她自己重,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先让我吃饱——当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就已经不恨她了,”殷夜来淡淡的笑,语气恍惚而遥远,“那个时候大概是十一岁吧……那一天之后不久,我就自告奋勇地出去码头上­干­活了。”

“穷人家的孩子,大都是如此。”白墨宸点了点头,忽地凝视着她,“其实,如果换了别人,多半只会记得自己没得到那个最大的馍,却忘了别人给了她什么。夜来,你真是一个善良的人,所以你才能不怀恨:对继母如此,对我亦如此。”

“什么?”她有些不自在,笑了笑,“我知道自己的脾气不算好。”

说到这里,两人之间又是良久无话。

殷夜来喝了一口茶,微微的笑。“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和我说这些?”

“打了半辈子仗了,偷得浮生半日闲也好,”白墨宸看着窗外,剑眉微微一挑,“十年了,从来没有好好的用过一个整天来陪着你——真是对不住。”

“……”殷夜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墨宸的­性­格一向寡言而冷峻,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还真的让她有些不知如何答复——有什么对不住的呢?难道他还想把她当作光明正大的正头妻来看么?她本身就是见不得光的外室,有着更见不得光的过往,能在黑暗里存身立命就已经侥幸,哪里还敢奢望别的?

“知道么?其实,我并不是那个乡绅的儿子。”只是一个恍惚,忽然间,却听到墨宸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只不过是卖身替人抵了征兵的名额而已。”

什么?她悚然一惊,回过神来。

他……在说什么?

“我出身之贫苦低贱,远超出别人的想象。”空桑的元帅轻声道,望着海那边,“我的故乡在北越郡的九里亭,父亲是个玄族佃户,在乡绅的采石场里做苦力。因为穷,到四十岁上才存足钱买了个中州女人当老婆。生下我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老了,完全没有办法养活一家人。所以我小时候过得非常艰苦,甚至在冬天都没有一双鞋子穿,只能用茅草搓成绳子绑两块木板在脚下,赤足在齐膝的雪里行走。”

“……”殷夜来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说不出话来。

他从来不曾和任何人说过这样的话,哪怕是对着自己。

“后来,在我八岁的时候,父亲在采石场里因为太累,坐下来休息的时候,被倒塌下来的巨石活活的埋了,家里一下子就断了来源,”他微微苦笑了一下,“爷爷­奶­­奶­实在没有办法,为了养活我,不得不把母亲卖给了人贩子——因为如果不拿到那笔钱,一家人就要饿死。”

殷夜来“啊”了一声,咬住了嘴­唇­。

那一瞬她陡然间明白,为什么墨宸在听到玉京的丈夫为了钱而把妻子卖掉时,会有这样大的反应——因为,那正是他昔年的遭遇。

他那个贫寒的家,也曾经因为饥饿而卖掉了他的母亲。

“那时候我还小,不懂得世事的无奈和艰辛。当母亲跟着牙婆走的时候,我还以为她抛弃了这个家,恨她入骨,任凭她怎么哭着唤我,都硬生生的咬着牙,连一句最后告别的话也没有和她说,”白墨宸垂下眼去,看着自己的手背,“就是那一笔卖母亲的钱,让我们一家又好歹撑了几年。我十一岁就开始出去揽活儿,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可日子没有好转——爷爷久病,在一个冬天去世了。”

“于是你就去从军了?”她轻声问。

“是啊,”白墨宸笑了一笑,“那一年我才十六岁,不到规定的年龄,只能硬生生虚报了两岁,才挣来了这个活儿——因为没钱下葬,爷爷尸体已经在房间里停了三个月。如果三月春来之前不筹到一笔钱,就要发臭了。”

殷夜来凝望着他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十几年……我再也没有回过九里亭。”白墨宸凝望天际,喃喃,“对于空桑权贵来说,作为一个乡绅的儿子,如今的我出身已经够卑微了,如果知道我还有一个中州人的母亲,那么,简直就可以称得上是卑贱了吧?”

殷夜来沉默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你­奶­­奶­呢?她还好么?”

“也只能在梦里见到她了……”白墨宸的语气很轻,默默闭上了眼睛,“在我离开家的第三年,­奶­­奶­就去世了——从此后,我在世上就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轻轻叹了口气。

“十年前,当我买下你的时候,的确是想事成后便杀你灭口的,”白墨宸睁开眼看了看她,苦笑,“可是那一夜,当我跟随你回到你家,看到你偷偷地把那一袋金铢放到母亲床头的时候,忽然间我改变了主意——是的,我想要尽我的一切努力,保护好这一家人。”

“当年为了活下来,我家里人合谋卖掉了母亲以保自身的苟延残喘——而夜来,你,在同样山穷水尽的时候,却选择了卖掉自己,哪怕和那些人没有丝毫血缘关系!……呵,这就是人心和人心区别啊……”

“你很善良,夜来。所以我不想让你和我一样,再因为贫困而失去所有的亲人。”他轻声道,脸上有一抹难以觉察的颤栗,“我无法对这样的事无动于衷。因为我和你,是同一类人。”

“……”殷夜来呼吸在一瞬间停顿,只觉千言万语陡然涌上心头,堵得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那一瞬,仿佛是闪电照亮了天灵,她终于明白了。

“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么?”他曾经对她说,“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啊!”

那之前她并不懂得那句话的深意,直到这一刻才真正了然。

她觉得心里有一股热流翻涌而上,一瞬间融化了胸臆间累积了十年的层层坚冰,她用力咬住了嘴­唇­,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没有让泪水从眼角夺眶而出。

或许,这一切都是上苍的安排,是命运的恩赐,让血池和黑暗里相逢的两人,在失去所有亲人之后终究可以彼此相伴。如果可以放下戒备和猜疑,愿意一起去追溯和回忆,那么,在那遥远而苍凉的回忆源头之上,或许他们终将可以互相明白和原谅。

沉默了片刻,她眼神里却有疑虑,“为什么忽然说这些?”

“因为……差不多已经是时候了,”白墨宸转开视线,凝望着西方的尽头,从胸臆里吐出一口气来,轻声:“十年了,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夜来,我们之间,终究需要一个了断。”

了断?她惊愕于他的用词。

然而,不等她再问什么,他却握着她的手站起身来:“我们先回去吧。”空桑元帅伸出手,温柔地把殷夜来揽在怀里,声音低沉:“今晚我留在非花阁里,好好地陪你。”

他的臂弯稳定如钢铁,然而,她刚热起来的手,却在他的手心里渐渐冷却。

是的,他还在隐瞒着什么。

——因为方才在回答她的问题时,他并不曾看着她眼睛。

―――――――――――――――

白帝十八年十月十七日,夜。

一年一度的海皇祭已经结束了,镇国公府内外也稍微安静了些。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海皇祭也已经过去三天了,客人还一点不见少!”粗使丫鬟们打扫着杯盘狼藉的厅堂,累得直不起腰来,“听说城主兴致大发,要留所有贵客在城里再宴饮七天!我的娘呀……这一个月几乎天天夜里宴请各路客人,不到三更四更根本不散,还让不让人活了?”

“小丫头,你还敢说累?”旁边有个年长一些的同伴不屑,“好歹我们还能轮班休息,看看枫夫人还有城主,那才叫一天都闲不得——我看这一个月,城主喝的酒够挖个小水塘,花掉的钱也可以铸一个金屋。真是可怜。”

“可怜?”小丫鬟们有些诧异。

“你们没看出来,其实城主一点也不开心么?”那个老仆人喃喃,“连着枫夫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喏,你们看。”

一群丫鬟抬起头,正好看到那个严肃苍白的女子从廊下匆匆走过。

枫夫人是镇国公府的管家,从老城主开始就侍奉慕容氏,到如今五十多岁,已经执掌了二十多年的内务大权,将内外打点得井然有序,仆从无不心服口服——此刻远远看到她走过来,所有人都避在一边,弯腰行礼,大气都不敢出。

“脸­色­很不好呢,”等她走过,有人窃窃私语,“走路也比平时快了很多。”

“听说这次的海皇祭风浪太大,出了一点意外,扮海皇苏摩和白璎郡主的两个舞者掉到海里去了,救起来了一个不见了另一个——不过除了这个,其他都做的很不错。”

“那枫夫人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

“噢,我想起来了,有人昨夜看到大公子去帐房里,想支一笔钱用,结果没有得手,便在那里借酒装疯大吵大闹起来。枫夫人过去劝了半天,给了一百个金铢打发了他,然后整个下午都呆在帐房那里,连吃饭都没出来。”

“真的?这大公子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前几天还听说因为一个青楼***和人争风吃醋,派府里的家丁打了人,差点闹出事来。没想到城主刚责怪过他,安分了没两天,居然又出去胡天胡地了!”

“唉……”有年纪大点的丫鬟叹了口气,“大公子以前不是这样的。”

“是么?”

“对啊,大公子以前比城主还温文尔雅呢!长得也俊秀,脾气也好,除了不爱读书喜欢游冶,倒没有现在那么爱胡闹,简直是个混世魔王——我记得清清楚楚,他是十九岁娶了夫人之后才变成这样的。”

“为什么啊?”侍女觉得奇怪,“夫人是富家出身,人又安静温顺,像个纸人儿似的,说是中州人讲究什么‘三从四德’,她就算是典范了。大公子有什么不满意么?”

“不知道,反正就是从过门那天就闹开了,”老侍女叹了口气,“听说当时大公子不从,还往外跑了好几次,最终把老爷给惹恼了——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大公子的嫡长子地位被废除了,老爷开始越来越多的看重城主。”

“那也应该,城主比大公子可沉稳能­干­多了!”

“幸亏城主继位后,对这个不成器的哥哥还是很照顾,一贯大公子要多少就给多少,从不皱眉头。”老侍女蹙眉,“所以我这次才觉得奇怪——怎么只给了一百个金铢,估计还不够大公子三天的花销呢!”

“奇怪,难道府里的账面有问题么?”

“什么?你可别吓我啊,我的上个月的月钱都还没领呢!”旁边听的侍女吓了一跳,“枫夫人一直说因为海皇祭太忙,帐房来不及管这些小事,等海皇祭过了再一并发放——你可别说府里是发不出来啊!”

“我可不敢乱说话,只是觉得有点奇怪罢了。”

丫鬟们窃窃私语,看着枫夫人疾步走向后院的梅轩。

梅轩还是没点灯,一片黑暗里,冷雨簌簌地下,雨气里隐约有缥缈的清冷香味——那是梅林在冬季绽开,时有幽香放上林。

“公子。”枫夫人在门外站住,对着黑沉沉的房内轻声禀告。然而房间里没有人回答,窗户都开着,只有风吹帷幕,发出轻轻的簌簌声。

“公子?”枫夫人有些惊讶,四顾——方才公子还在宴席上和宰辅素问大人推杯换盏的应酬,大醉呕吐,回到梅轩摒退了侍从一个人静坐,关上门后便再无出去。可如今房内没人,外面又下着雨,却是去了哪里?

一秒记住www点xiaomawenxue(小马文学)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