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说:“我从来没见过那样一个村庄,如果也能叫做村庄的话。只有稀稀落落的七八间房子,那些房子前都拥着灿烂的刺玫瑰,到处散溢着一股苦苦的深香。你知道,没事时我喜欢一个人乱走。那天我背着猎枪,越过残迹。我觉得残迹的前边肯定有人。但没想到,一走竟走了十多公里。我以为自己的判断错了,后来我就嗅到了那片浓烈的玫瑰香。我当时几乎都傻了。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广阔的地方,长着这么广阔的玫瑰。那些玫瑰真多呀!多得让我几乎快醉了。这时,我就看到了一个牧人。他那样无声无息地赶着一群脏羊,飘着似地经过了我的身边。他身后跟着个孤独的女孩。那小女孩长得真漂亮。那种漂亮怎么说呢?令我惊异了,我至今未见过那种类似天使般的面孔。更让我吃惊的是,她头发金黄,一双眼睛深蓝,头上是一个玫瑰花环。她穿着土布织的一种小衣服,简直就像天使。”
“简直像在述说梦境!”
“可我觉得比梦境还让人难以置信。我听到她用土话问我话,才觉出她居然是这儿的人。这时,那个远远地看我的老牧人走了过来。他似乎对我的出现并不过分意外。但我还是意外了,我看到他居然也蓬着一头褐发,他的装束很奇异。知道我当时的感觉吗?仿佛是到了国外,仿佛是见到了两个外国的游人,可他们却千真万确的是当地人。他们都用当地的土语说话,连举动也是当地人的风范。”
“你真的见到了两个异族的人?这儿的民族较多,仅沿祁连山脉两侧就混居着14个民族,也许是一个什么族的人吧!”单一海疑惑地问。
“如果真是这样也好,问题是他们恰好不是。村里还有十来个男女,也与他们一样。我仔细看过他们的装束,他们与当地的十几个族的装束不太一样。尤其我还发现,他竟然在吃饭时,只给我用筷子。而他们,似乎很熟练地用刀,一种镀银的小刀,切肉和饼吃。那些习惯呀,总是不伦不类地让我别扭而又陌生。我再次觉得他们与我的区别。我指的是本质上的区别。”
“嗬,你这么快就坐到她们的饭桌上去了?”
“当时已近中午。炊烟四起。老人与小孩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个小女孩扯住我的手,让我跟她一起回去。那老牧人倒是很独特,他几乎很少说话。只是用一双眼睛认真地看我,也没说邀请。但我那一刻对他们太好奇了,我真的想看看他们的生活,便装糊涂随那小女孩到他们家里。那天我打猎的机会不多,只有一只兔子撞到了我的枪上,我便把那只兔子送给了老牧人,那个牧人很高兴的样子,显得热情了些,从地窖里拖出一只羊腿来。奇怪的是,这么热的天儿,那羊腿上竟结着厚厚一层冰碴。他熬的羊汤真好喝,可以说,我很少喝过那样鲜美的羊汤了。知道吗?我一连喝了4碗,肚子胀得不行了,才把碗放下。”
“可那个牧人为啥会把这样一只酒囊送给你?”单一海来回摆弄着那只囊,“尤其是上面还刻绘着这样一些奇怪的东西,可以说,这个牧人肯定知道这是什么!”
“我连声赞叹羊汤,老牧人的脸色也和润起来。他便拿出了这只酒囊,那囊当时满满的,盛满了酒。老人给我倒了三碗,我全部一饮而尽。那酒的度数似乎不太高,大概是自酿的,里面漂满了玫瑰的苦味。当时我就注意到了那上面刻的这些条纹,只是没太在意。他似乎觉得我挺豪爽,不太像个女孩子,或者说有某些地方使他喜欢上了我。总之,老人突然间兴奋起来了。他拿起一把挺奇怪的乐器。那乐器是面圆鼓,上面绷着三根弦。他用老手指拨动时,散发出一股新鲜的不一样的音鸣。
那天我真的挺激动,老人的手指真灵活呀,像两只柔软的腰肢,让我眼花缭乱。那个小女孩早已随着节奏在地上舞蹈,她边跳边要我与她一起共舞。我模仿着她的动作,笨笨地跳着,直到累了。我就从身上摸出一把口琴,与老人合奏。我感觉他在弹一支忧郁的曲子,也就和着他的节奏吹起来。老人弹着弹着,就停下来,呆呆地看我吹那把口琴。我小时候特爱吹它,可以说,我吹口琴的技术还是有相当水准的。但我后来才知道老人发呆,是因为他从未听过口琴发出的声音,如同我未听过他那只奇怪乐器的声音一样。一曲罢了,我把口琴交给他,老人摇摇头。我就又递给了那个小女孩。那女孩儿真聪明,含上便可以吹几声简单的乐声。她是凭自己的感觉随便吹的,但那声音可真好听。我便说把这只口琴给你好吗?那牧人立即站起来,一个深躬,表示谢意。然后他就出去了。我还以为他要干什么,谁知过了许久还不见回来。我就与那小女孩儿说话。
后来想起那挺香醇的酒,我便又给自己倒上。也许是好奇吧!我对那只奇怪的酒囊产生了深深的兴趣。我想不管谁都会对这只囊感兴趣的。我感兴趣的却是那上面的花纹与线条,我觉得它挺有意思。正在这时,那老牧人回来了。他拿着一个也许刚编织的玫瑰花环吧,就跟那个小女孩头上戴的花环一样,要给我戴上。我当时受宠若惊,有种……你猜什么感觉,有种做新娘的感觉。我真的很兴奋。一切真的如同梦境……这时,太阳西斜了。我觉得真的不可以逗留了,就要告辞。这时那个老人,他说话了,从身上摸出几张钱,要给我。很显然,他以为那只口琴很贵,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拒绝着。后来,我看推辞不掉,就提了个小小的要求,要老人送给我些玫瑰酒喝,并且要把这只酒囊带走。不过,我并没意识到会引起老人的震惊与伤感。我看到他在听到我要把这只囊带走时,脸上竟忽然呈现出了惊愕的表情。我以为老人舍不得,忙摆手说算了。可我却莫名其妙地对那些神秘的条纹感兴趣。我捧着那囊,说了一句让我到现在都很后悔的话。你知道我说的什么吗?我说这些花纹真是太让人喜欢了。”
◎古老的羊皮地图(5)
“你再次表达了你喜欢这只囊?”
“是的。老人沉默地坐下了,我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想说啥,但却一句也无法表达。我觉得该走了,就默默地看他一眼,推开柴门,向回走。我走得很慢,心里乱乱的。那只囊的影子一直在我心里晃荡。我忽然想,也许这囊是老人的宝贝吧!
这样想时,我忽然听见身后一阵马蹄,跳下马来的正是老牧人。他手里捧着那只囊,囊里盛着满满的玫瑰酒。我不知所措地看着牧人的脸。老牧人无言地把那囊递给我。我知道如果再拒绝,肯定会伤他的心的。就默默地接过来,把它捧在胸前,像捧着一个怪怪的婴儿。当时我心里的疑问真是太多了,我竟又说错了一句话,我说老阿爸这酒喝完我就把囊给你。那个老牧人无言地笑了一下,看看身后的斜阳,淡淡地说:不用了,我今生再也不用了,这只囊太沉了,我背了60多年了。现在终于有人要把它背走了,我觉得全身都轻了。我忽然感觉原来他其实太老了。只是精气神儿撑着他,年轻的是那些溢出来的气质。他接着说:你是除我以外,头一个看重这些条纹的人,还是个女人。我知道我老了,我陪不了它多久啦。我把它给你,我就告诉你一句话,别把它当成一只囊好吗?我疑惑了,那把它当成什么呢?他说:当成一个人的脚印,或者一群人的脚印。”
“一个人或者一群人的脚印?原来这只酒囊竟有这么多的传奇。我觉得好像是一个藏宝图似的。女真哇,你简直像在讲一个传奇。我都快入迷了。”
“连我也觉得像是个传奇。晚上回来,觉得像做梦。半夜醒来,我又摸了摸这只皮囊,才信这是真的。”
“可那些酒呢?真的有你说的那么香吗?”单一海向往地用鼻子吸了吸,“我都快被你说得流口水了。”
“可惜那酒我已经喝完了。那几天我边喝酒边琢磨那些线条,越想越糊涂。酒喝完了,也没想出个头绪。后来想起你对地图挺有研究的,也许你可以看透些什么。”
“所以你才来。有事才想起我,我也真够惨的了。”单一海故意叹息,“我真的想见见那个老牧人。”他摸出随身携带的周围地域军事地图,摊开,“你先给我讲讲那个方位好吗?”边听边在图上推测。根据女真所说的一些方位,他很快找准了图上位置。而那里没有村庄,只有一块小小的草原。后面便是高耸的焉支山脉。再右边,则是与某国接壤的广阔的戈壁。
单一海用手按住那块地方。从图上判断距此处也仅十余里。他有些按捺不住地:“现在是下午1时10分。用急行军的方式,1小时后可以赶到那儿。女真,我被你感染了,我也想去经历一次那种梦境式的玫瑰林,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当然去。”女真脸上泛着一种向往,“我真想再去看看那个小女孩。”
◎问问玫瑰(1)
路上,哦,根本就没有路。他们凭感觉在山的斜坡上行走。感觉上是在绿草之间做一次漫长的旅行。有很多次,俩人感慨那太阳的高远。太阳只是很清晰的一团红火,但不太灼人。远处山顶上的雪反射着刺目的光,可却被绿草悄悄地过滤干净了。他们都不说话,偶尔注视对方,似乎很默契的样子。有好儿次,望着那个在绿草间的女真,他都有种宁静的幸福感。仿佛是一种意境,一种纯净的意境。他被这种心境淡淡地溶化了。所以,他的目光开始溢满莫名的温柔。
前面出现一条河,那河汩汩有声,又清又刺骨。他判断水是从山上淌下的,是雪水。因为那水迎面扑来一股寒凉,冰冰的清晰着一种感觉,让他诧异。女真站在河边,远远地望一会儿对面,伸出手,向偏西的地儿一指:“我看到那片玫瑰了,呀,那香味已扑过来了。”
单一海也看到了那片低矮成一片花海的玫瑰,那些苦苦的沉香早已淹没了他。他觉得内心中仿沸被什么擦洗了一遍似的,又清又亮,仿佛眼前这条雪河。他抑制不住地深吸几口香气,从河中间的踏石上越过,那片玫瑰林便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站在这片玫瑰前,呆掉了。阵阵芬芳鼓涌着向他扑来,一种浓烈的斑斓轻轻地摇晃着,像晃着一种巨大的热情。这片玫瑰,哦,足足有上百亩吧!它们相互盘缠着,根连着根,绿叶触着绿叶。无尽的花朵挤拥着,仿佛这些无数的嫩红色花只是一种颜色,透着那么一股子热情。他动容了,看着广阔的花儿就像面临着广阔的爱情。它们相互保持着爱情的姿容,互相渗透,又互相远离。既热烈,又透着股深切的宁静。他不由伸手去折它们,这些玫瑰上布满了热烈的刺,每采一朵,那些隐蔽着的刺便会划伤他的手指。他听任着这些刺的触疼,同时内心里涌出许多的感伤,这些花越来越像爱情了。
女真已经采集了一大束,坐在地坎上专心地编着花环。他们似乎都忘了自己来的目的,他们都被玫瑰给吸引了,仿佛他们只是两个看玫瑰的人。单一海想,如果真是这样又该是多么地让人神往呀!眼中竟呆呆地看着已戴上花环的女真,有些深深的震惊。她真美呵!拥有玫瑰的女孩子都是世上最美的人儿吗?
“真美。”单一海笨拙地赞叹,他实在无法找出更好的词,“人比花儿更美。”
“是吗?”
“嗯。我都有些感动了,我发现,花儿与少女,其实才是同一概念哪!应该改变世上对女人的叫法,该叫花儿。”
“这话我爱听。我发现你奉承女孩子挺有一套的,像你这个人一样,有点怪。不过我喜欢。”女真热情地看他。
“我其实真是这样以为的。我以前听别人说要给女孩子送玫瑰,觉得真俗,可今儿个,我发现只有送玫瑰,才是一件真正美的事,或者与美相称。”单一海真诚叹息,竟有些痴迷地注视着女真,有好久未觉出花的刺痛。
“我也想体验一下送玫瑰的感觉了,我能送给你这几朵玫瑰吗?”
“呵,我真高兴,有人送我玫瑰,尽管这儿这么多的玫瑰,可只有这几朵,好像才属于我。”女真把头低在那丛花中,眼神迷离,“你知道玫瑰象征什么吗?”
“爱情。”
“一个男人送玫瑰给女人呢?”
“那就是送爱……情给她!”单一海有些口吃地喃喃。他提出送她玫瑰时,可从没想过这些呵!那时他觉得送玫瑰也许只是这种意境中的一点儿点缀,他没想到女真会这么敏感。他不知所措了,我真的对她有这种情感吗?他不敢再想。
女真不再言语,把身子转过去,望着玫瑰丛中那片童话般的几间木屋子,悄声说:“就在那里我遇到了他们。”
那几间屋子真宁静,静得到处都是芬芳的声音。那些蜜蜂轻盈地飞舞着,他们站在那片房子前,有种忽然的失落,这几间屋子是空的,这儿没有人。
单一海诧异地望一眼女真。女真没说话,她有些不相信地凑到门前。门虚掩着,稍一用力,门就开了。房子里宁静地空旷着,低矮的木屋响着门碰在壁上空洞的回声。她又出去推另外几间屋子的门,房子里都异样地空旷着。很显然,主人搬走了,并且不愿意锁上它们,很显然他是把这些屋子遗弃了。老人遗弃了这么大一片空阔的玫瑰丛林和房屋。他会去哪里呢?她有些迷茫地坐在地上,无助地望着单一海。
单一海无言地在几个房间里穿行。在走到一间类似于客厅的房子里,他看到了一片纸。那上面不规则地写着几行小字:我们走了,我们到我们该去的地方去了。那里只有我们,只有山,只有丛林,再没有其他任何人类……单一海把纸条交给女真,待她看完。“我信了你说的这个传说般的老人,他好像不愿意我们打扰他的平静。”
“你是说他早就料到我们会来?他是在躲我们?”女真不解地问。
单一海一脸的遗憾:“我感觉头一次被一个未见过面的老人的纯洁给伤害了。他太令人……哦……让我的情感难以接受。他拒绝人类,甚至拒绝传说。他轻易地背负着一个类似神秘的东西,又轻易地掷给了我们。他简直是在开一个非常可怕的玩笑。敢抛弃秘密比保护一个秘密更让人震惊啊!知道吗?也许老人也一直想知道它,但他永远未能破译它。也许他累了,觉得厌倦了,他干脆把这抛给了我们。我感觉他并没走远,他也许就在周围某处看着我们痴笑呢?看一个他自己背不下去的包袱压在别人身上的样子,他比我们智慧……”
◎问问玫瑰(2)
女真吃惊地道:“我觉出他并没走远,我不信他会舍下这么一大片玫瑰,这么一片草原,我们也许可以找到他!”
“不,他会舍弃的。他连这样一个秘密都敢舍弃,还在乎这么一片玫瑰。”单一海叹息着,“该回去了,我们估计什么也不会得到。他的回避本身就反映了他与我们一样,并不会知道得太多。知道吗?这个老人我在心里已见过他了,我将永远在自己内心保存一个臆想中的老人,这个老人只属于我。”
女真奇怪地瞥他一眼,再不言语。这时阳光在西斜中变得柔美多姿,玫瑰在柔光中令人惊心地跳跃着。她有种无言的感伤,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玫瑰。
单一海低眉,柔声说:“回去吧!天马上就要黑了,我们已出来一天了。”俩人都低着头,默默地在玫瑰林中穿行。感觉像行走在芬芳的气氛中。这种气氛真像忧郁。单一海站在玫瑰林的边缘,有些痴迷的低语:“真舍不得这片玫瑰。今生也许再也不会有任何花,会像今天的这片玫瑰这样让我激动了。”他回首看看女真,“我虽然没见过那个老人,但感谢你,让我遇到了这片玫瑰。”
女真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似乎对玫瑰挺感兴趣,玫瑰让你伤感了,哦,我知道了,一个伤感的男人遇到了玫瑰总是件浪漫的事。可我却觉得你挺忧伤的,我是说,你想起了一个人?”
“是的。一个女人。她的眼睛与你的一样亮……这只是以前的一个故事了,知道吗?那女孩子远得只像一个念头,它们一直立在我心里。我觉得我被碰疼了,很可笑是吗?一个男人,讲自己的爱情,并且是失败的爱情。我以为我把她忘了,可我今天发现,她还在我心里某处,并且像一枚刺。爱情于我来说越来越像一枚刺了。”
女真含意不明地看定他:“初恋吗?不过初恋似乎只是一种感觉上的东西。可以伤感但不至于刺伤人。而且你现在也不像在初恋。那么是一次成熟的恋爱吧!你很爱她?”
“爱一个人有时并不是爱情呀!”他深深地摇头,“我真的不知道爱情是一种什么样的战争。复杂到了令人难以解释,清澈到了令人不屑一顾,可惜到了让人心灵疲惫蒙尘的地步,却只能用叹息来掩饰,而我选择了逃避,可我却真的能脱逃吗?哦,你经历过爱情吗?”
“经历过,不过,我没你那样复杂的感受。追我的人都是我不感兴趣的人。而我渴盼的人呢,总是躲得远远的,不知在哪个角落。”她把那束花捧起来,嗅嗅,眼神恍惚着,“其实,我发现男人也挺脆弱的。我还以为你就是个顽固的孤傲的家伙呐,居然也有伤感,如果那个女孩子今天听到你这样表白,不感动个半死才怪呢!”
“她一直都挺感动,可却不会与我结婚。”单一海重重地叹口气。
“那为什么,她爱你吗?”
“她一直在爱我,可我们彼此都太爱自己了。”单一海猛抽一口烟,“许多事情你不会太懂,其实,连我有时也不懂。”
女真眼波闪烁着,向夕阳的前方走去。背影斜斜地贴在大地上,拖得很长。单一海呆呆地看了很久,转身去追她的背影。
◎刺(1)
邹辛来到海边。
冬天的海滩上游人真少,少得让人惊讶于这片海滩上居然还会有人。她沉静地望着一只鸥鸟在浪面上来回飞,它飞了很久了,也不累。这时候,她发现,这里只有她和它是呼吸的。有一瞬间,她感动了。她在心间向这只孤鸟致意,感谢它在自己面前来回飞巡,像个远远地注视她的内心的老朋友似的,轻轻地向她鸣叫。后来,也许它累了。邹辛看到它就落在岸滩边缘的一只翻扣的船上。两只纤细的三丫脚撑着它的孤独。她看到这只鸟再不望她,只是望着海面,她深深地有种觉察到对方的孤独的忧伤。
夕阳已坠在海面上。冬天的夕阳多么地苍老呵,弥漫着老旧的光晕,在海尖上来回闪。
她从衣袋里抽出那封信。那信可能被多次注视和翻阅,而显出了老旧。有的地方因折痕太重,已经撕裂。邹辛小心地把它们折平,微弱的风透过她的手指,轻轻地抖晃着那些弱小的字迹,一颗颗的像在跳舞。
这封信她已读过几十遍了。一周来,她几乎天天都要看一遍,那仅有的几百字她几乎都可以一字不差地背述下来。可她却似乎永远看不够似的,深陷其中。今天是周末。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子里,打开音乐,试图在音乐中把自己打发过去。她太累了,从收到那封信的第一天,她就陷入一种遥远的无奈之中。她也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中某处乱糟糟的,像一个巨大的集市,整天乱哄哄的,让她无法安静下来。天色快晚的时候,她终于在房间暗黑的气氛中呆不住了。她神使鬼差地揣上那封信,漫无目的地走着。后来,她也不知为何,就又站到了这片海滩上。
站在那只翻扣的老船边,她不由有些短暂的心惊。每次遇到什么不安和兴奋的事,她都似乎会下意识地来到这片海边,这使她暗自惊讶。也许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心灵的“家”,也许这片偏僻的海滩,就是自己心灵的墓地或者岸吧!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片海滩其实是属于两个人的,至少还应该属于单一海。这片海滩上写着他们的恩怨!她一想起来,就不由有些伤感。她奇怪他们的一切,竟都与这片无名海滩相关。
也许只有它目睹了一切。她叹息着,风声哗地把她捧在手中的信纸给撕开了,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她有些吃力地把那半页信纸捡起来,内心涌满许多无言的苦意。
她早该料到有今天这样一个结局。可当她明确地收到单一海写来的这信时,她还是有种深深的震惊。尽管她知道,即使一海不说出来,她也会写这样一封信的。但她确实没想到一切发展得这样快。快得让她有种提前预支了某种储存的感情一样,心中总是蒙着一层失意和莫名的缺憾,可已经无法填补了。
她再次读那封信。那信短得像匆匆忙忙写在便笺上的留言,短促而又理智,这让她有些深深的难过。他也许真的太高傲了,太好强了,连这样最后一封信也写得如此匆忙,如此潦草?
邹辛注目着那只鸟,暗暗对自己的失意表示怀疑。你不是早就预知到这一天了吗?不是早已经明白,为了自己,你们不会走到一起吗?她承认自己在这一点上,不如单一海彻底。单一海承认了自己永远爱她,可他说:我永远都不会要一个精神恋人,很不幸,你起初不是,可你现在是了。他说得可真是一针见血啊!仿佛从她心中涌出的话。在这一点上,她深深地迷恋着他,也正是这些东西,像一朵遥远而又若隐若现的花朵一样,不可触摸,但却喷着诱人的香气,远远地让她着迷。她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总是一次次地在临分手之际,又开始犹豫。她远远地把自己抖开,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深深地审视自己。她总是悲哀地发现她如此地对单一海割舍不下,其实只是怕自己失去一个对手。要找一个精神上的对手真是太难了,邹辛在这一点上,永远看不起在她周围的男人。即使跟他们在一起时,她的内心里也一直充满着另外一个人的影子,一看到那个人,她的心里立即会有种被充满的感觉。她悲哀地觉出,永远都不会有人可以将她占据。后来她想,找一个爱人,很大成分上,其实只是找一个对手。因为有时,在生活中找一个说话的对手也太难了。
每次把信写好,她都会长久地一遍遍看它们,舍不得寄走。信寄走后,她的内心就会抽空般地无依着。后来她才相信,她需要的并不仅仅是一个精神上的恋人。好不容易盼到他出现了,她却总有种深深的失望,每次见面,对他们都是一种损伤。在这种损伤中,她觉得他越来越远,似乎只有在遥远的西北她才可以在心中找到他的位置。那时候,单一海只是走进了她的心,却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这时她的内心闪过一个英俊的面影,他倒是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了,可他真的可以替代他吗?她在内心逼视着那个面孔,像审视着一种心情。她多么希望那种心情会说话啊!可那种心情在她的逼视中消失了。她叹口气,正是在这一点上,她永远看不起他,也许我们会生活在一起(她被这念头吓了一跳),可我的精神已嫁给了另外一个人,所以我是不完整的。邹辛慢慢地向前踱着,那只鸟在她的前边慢慢地飞。夕阳哗地落进海里时,她已经决定了,去看看他,去为奶奶过一次生日。同时看看那个她不知名的女人,然后离开他。即使这种离开是一种错误,她也要让它变得像一次真正的错误一样灿烂。
◎刺(2)
她把那张信纸轻轻撕碎,像撕一块小小的心情,凌空撒向海面。风迅速把它们扫进了海里,似乎不愿意让它们留在地上。海滩上只有一行脚印,向前延伸着。
◎爷爷的故乡(1)
那天上午,哦,是哪个上午呢?邹辛记不清了,后来她回忆,也许是她回来的第三天吧,她在范村呆得已经实在是无聊了。可她的爷爷却像找到了自己的老家一样,整日里在那些乡间四处乱走。到处打听他当年在这一带打游击时的遗址。有时还惊人地记起某个妇救会员的名字,找到人一看,已经老得像一段回忆。人家早就把那一切忘了,可他却与人家不断地拉呱……这种怀旧刚开始还吸引着邹辛,她很愿意加入到爷爷的回忆中去。她是爷爷最小的孙女儿,爷爷很想让她知道许多以前的事情。当然这是个无聊的暑假,她便扛着一大堆各种新奇的愿望来到了范村。到这里来,倒不是因为她对爷爷的故事感兴趣,那些故事已经被爷爷重复了儿十次了。到这儿来,最多不过是给那些故事对上号儿,让老头儿指着那些秃山荒岭,讲述某段极细的战斗细节。对这一切,邹辛早就有些莫名的厌倦。爷爷上午到另外一个村子去了,他奇怪地不再让她去陪,执意要她在家等他。邹辛一个人躺在大槐树下的树荫中,真没多大乐趣。这时,她想起了自己内心的那点秘密:苏三的监狱就在洪洞县的城西,并且还有许多她的遗物,何不趁机去看看苏三?她被这个念头给戳着,浑身不宁,可她却不知如何去。这时她看到了那个很少说话一见自己便满脸笑容灿烂的小伙子,哦,叫什么一海的,从门外进来。他的额上全是汗,身上套一条旧军用裤子,穿双旧胶鞋,完全一个复员军人的感觉。邹辛自小儿在军人窝儿里长大,看到这身打扮,这会儿竟有种莫名的亲近感。她注视着他,忽然想起那天在奶奶房子里看见过他,当时他还笑着伸出手来。那会儿,她记得他穿着身军校学员服,头发板寸,迸射着一股劲道。听说也是回来度假的,可这两天不知为什么,竟再没见到他。这会儿,忽然看到他出现,她竟有种莫名的亲切和好奇。
“嗨,”她向他招着手,“你干吗呢?”
他把身子扭过来,向她点点头,仍是满脸的灿烂。她发现这男孩子笑的时候真好看,邹辛看着他,发现其实他长得挺独特,身上散着种干沥沥的味道儿,说不清有那一点,吸引着她。
那男孩子似乎并没有在意她的存在,点了下头,仿佛只是习惯性地点点头,又继续搬着他的那个破木头箱子,向院子里挪。
邹辛有种被轻慢的感觉,内心涌起浅浅的不快。她在家里时,见多了那些围在她周围的油腻腻的媚笑和殷勤。反而不太习惯于别人偶然对她的轻慢。她有些莫名的烦,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你不会讲话吗,我的大兵哥。”
“我会讲话,但不是这会儿。你没看我需要有人帮忙吗?我的大小姐。”那个男孩子不回头,冷冷地抛回两句话。
邹辛一怔。她没想到这小伙子,哎,叫什么来着,对,单一海,会这样对他。她愣了一下,走过去帮他抬住那个大箱子。那箱子真沉,她刚一抬起,就坠得她身子一歪,差点儿倒下。那个箱子哗地一声掉到地上,差点儿压住自己的脚。
单一海看着邹辛的狼狈样儿,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可真敢笑,露出一口雪白的大板牙,声音又尖利又刺耳。邹辛恼怒了,用脚使劲踢了一下那口箱子,右脚立即反弹回来,她不由捂住脚,大声呼痛。正在大笑的单一海见状,立即把笑收回,似乎吃惊地蹲下,揽住邹辛的右脚,手足无措地请她坐在箱子上,急切地问:“疼不,是不是这儿?”一边用手轻轻按着。
邹辛在他的急切和有节奏的捏摩中,有节奏地呼着痛。似乎她的疼在单一海的揉捏中越发加重。单一海耐着性子帮她捏着,刚要罢手,她又呼天叫地地呼痛。单一海无计可施,无奈只好一点点地捏着,她的脚散发着微微的汗臭。女孩子的脚也这么臭呀!他低嚷着,一边扭过鼻子。邹辛被他的怪相逗笑了,忍不住咯咯地笑,继而是捧腹大笑,笑得浑身上下左右乱颤。
邹辛报复地喊:“哼,再让你对我这样,我最看不惯男人对我这样了,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好像是男人都不该对你这样了,好像你比别人多一种特权。哦,我明白了,漂亮女人天生的缺陷,就是天天渴盼人们向她献殷勤,你怎么也恰好是。”
“谁盼你献殷勤了?我是说人家向你打招呼了,你还强装什么清高呀!”邹辛有些娇嗔地掸掸裙子上的沙粒,“什么宝贝东西这么让你如痴如醉,太沉了,压得人家手都疼了,你还笑。”邹辛娇慎地嘟起嘴。
“是真正的宝贝!我从十里地外的汾河边上驮回的。”单一海卖弄地拍拍那个大箱子。
“啊,打开看看行不?”邹辛的好奇给勾引出来。
单一海沉吟片刻:“看看可以,可有一个条件,不准你做失望状,不准你再这样娇气,不准你故做娇气状。”
“先打开那箱子吧!我都快被你说得忍不住了。”邹辛急道。
单一海慢条斯理地把箱子挪到阳光底下,轻轻撬开箱盖,掀开,竟是一堆黄沙。
邹辛有些受辱的感觉,脸儿阴了下来:“这也配叫宝贝呀?我的准尉先生!”
“别急嘛?沙子就不是宝贝啦?谁说它们就不是啦。”单一海躲避着她的目光,“呆会儿,我就把它们给你变成个宝贝看看,行不?”
行不,邹辛回味着那两个字。这个坏坏的军校生,说这两个字的时候,还总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行不。她又咀嚼了一下这个字眼,低眉注视着单一海,看他会变出什么宝贝。
◎爷爷的故乡(2)
单一海扒去那件旧军装,只穿一件黑白两股道的力士背心。他的肌肉真好,浑身上下立即鼓凸起一片精气神儿。脸孔白哲着,身上棕黑发紧,仿佛是蒙上去的一层弹性肉布。这个单一海真健康呵!不知为何,邹辛的眼睛有些淡淡的迷蒙,她出神地盯视他,或者说只是盯着他的身体,长久地不松一下目光。依照她的性格,她真想上去用自己的小拳头,在他厚实的背上捶两拳。可她却忍住了,不是自己不敢干,而是她觉出这个小准尉,似乎天生透出股令人无法猜透的气质,让人又疏远又亲近,或者是尊严吧!她一时竟找不出恰当的词语来涵盖他,于是她就用一种心情去抚摸他。
单一海在她的注视中,似乎浑然不觉。他入神地把那堆沙子摊在地下,之后,摸出一幅地图。用红笔把一小块地儿给圈住,然后压在一块石头上。邹辛看出那是一幅5∶1000万的地形图,民用的那种,上面只有密密麻麻的地名和各种线条。她仔细审视他圈出的那块地儿,韩略村,这个名字好熟悉啊!邹辛在心里来回咀嚼,试图找出出处,但就是奇怪,似乎这个地名就在心里某处,就是无法对上号。邹辛懊丧地放弃了这个念头,低眉看到单一海已经削好几根筷子,还似乎量了一下,Сhā在地上,仿佛几个不同的标高似的。从那种错落的位置上,邹辛看出像是一些什么不同的地物。可在单一海没有说出来这是个什么宝贝之前,她坚持不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他。任何猜测在未被证实之前,几乎全可被视做错误。何况是单一海这个坏坏的准尉。她温馨地想,脸上露出莞尔一笑。
单一海似乎没注意到她的思绪。他把那张图拿起,认真审视,足足有十分钟之久。才像发现什么似的,掷图在地,双腿跪下,双手如同蒲扇般地飞快摇闪。转瞬间,只见他已一掬掬地把黄沙捧起,又堆散在那几个标高的周围。那种神情既疾速又准确,不到三分钟,邹辛看到他已经把那堆黄沙挪移到了那几根标高周围。沙堆起伏在平地上,高矮平缓,极是生动。仿佛这不是沙堆,而是一片随手移来的域外风景。邹辛有些吃惊地发现,这些山堆和沟中间还有一条平缓的河。这些地形像从回忆中刚出现一样,闪着另外的光,向她逼来,她觉得真熟悉,又有种陌生。
“呀,你堆的沙盘,可真传神。”她克制住自己没用真像这个词。她在军队上见过那些军人堆的沙盘,那些沙盘堆得可“真像”他们要堆的地方,可邹辛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后来她在沙滩上玩时,哦,她想起来了,爷爷那天在沙滩上,也堆过这么一片地方。当时他似乎是讲一个记忆中的战役,他边讲边用沙在地上掷着,故事讲完了,老头也指着那个沙盘说:“就是这个山头,我们失败了,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败仗。”当时她看着那个沙盘,几乎要流泪了。只有那次,她才深深地体会到,一个人对于一个地方的感情,只看他堆的那个沙盘,就可以检测出来。尽管这是爷爷失败的地方。可她却只看了一眼,就记住了这块地方。
她不等单一海开口,又喃喃地道:“这是韩略村外的那片高山和汾河吗?爷爷今天就去看它们了。唉,他今天真不该去,真该只看看你堆的这片沙盘,就够他伤感的了。”
单一海似乎才从刚才的气氛中醒过来。他把手中的沙子抖落掉,仿佛抖落着一个个的心情:“我等他回来,一个老兵一个人面对败地,也真够勇敢的,就冲这一点,他也是胜者。试想,谁敢再在暮年去凭吊自己的麦城?感觉上你爷爷心态还保持旺盛活力,精神上还有年轻激素。”
“你也知道这回事?”
“当然知道。此役中我爷爷任政委,在另一个团。可你爷爷任团长,是他指挥的这次伏击,结果一场必赢的战斗,却在付出三分之二的代价后,胜了。可胜不如输,所以你爷爷以为是败仗,我也这样认为。尽管县志上载,此役伤敌×××名。可我军呢?损失超过他们一半还多,我爷爷在此役中牺牲。”单一海低眉垂首,面部严肃。左手指着沙盘右边的一小块地儿:“他死在冲锋的位置。”
邹辛肃然:“所以你一直在研究这次战斗?这几天你干啥去了,哦,对了,是到韩略村去了吗?”
“是的。我一直对这次战斗有着浓厚的兴趣。为什么我方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却仍然在实际上负于敌人?你爷爷来了,他是当时的指挥者,他应该比我清楚!”
“你认为爷爷是那次战斗失误的主要责任者?”
单一海注视她片刻,低低地说:“胜负已是过去的事了,谁是责任者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次战斗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是为了你爷爷?”
“我是为了自己。我在想,假如以后我面临这样的处境,我将会如何?”
邹辛愕然,这么狂妄的家伙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尽管他的狂傲显得有些可笑和幼稚,可也已经让邹辛觉出一些不一样的感受了。她发现自己居然有很久都被裹在他的意识里。她有些欣赏地看着他,发现他也在直视着自己。她少有地羞赦了,脸上红晕泛起,同时掩饰地拂了下头发。
“你摆这个沙盘,只是为了说服爷爷吗?”
“哦,不,我想这块沙盘也是块阵地,我想再跟他打一仗。他用40年前的方式打我,我用自己的方式攻击。如果我输了,证明我的学识太浅薄,我将毅然退学,永不沾军事。”他悲壮地,“要是我赢了,我将终生热爱这身军装。”
◎爷爷的故乡(3)
邹辛被他的思想刺激着,浑身都有种舒畅感。她只是惊讶,这样狂妄的家伙,竟不让她反感。她后来想起自己也是挺狂妄的,可在真正的狂妄面前,她觉得自己的狂妄简直不值一提。
“你会胜利的。”邹辛莫名地说。
“为什么?”
“直觉吧!哦,我们不提什么战争、胜利了。你刚才堆的沙盘,我拒绝承认它是什么宝贝,你忘了,你还答应我一件事呢?”
“是吗?我甘愿奉陪。”
“去看看苏三。”
“你是说那个妓汝……哦,原谅我直率,苏三吗?”单一海有些吃惊地看看她,“是去看爱情吧?我的天,爱情真的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何况是个几百年前的旧时代的故事了。”
“爱情可不会像你的年代一样会变。我欣赏这样的爱情,你可无权干涉呀!要知道,你只是我的陪同者,而不是爱情的欣赏者!”邹辛有些淡淡的不快。
“我答应陪你到那个爱情遗址看看。”单一海躲过她的目光,“我也是头一回去看她,我也真想去看看她。”
◎沉默的表达(1)
范村就在城边儿上,邹辛坐在单车上,单一海一气骑行了十余里地,居然一言未发。他似乎很熟悉这儿,灵巧地从各种巷子里穿越,并不经过大街。邹辛坐在车后,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飘拂而来的汗香,有种莫名的快意。她一路上顾自看着周围,胡说着些什么。单一海仿佛被束紧了嘴巴一样,闭口不言,也不答话。邹辛说着,竟觉出种无聊。后来,她也就沉默了。不再说话。这样的沉默让她有种莫名的舒服。可凭直觉,她觉出了单一海内心并不平静。坚持不说话,是因为内心的对话太多,顾不上,或者他自己在回答自己,或者在内心中他已默默回答了自己。
邹辛第一次跟这样一个男孩子出来,她除了奇怪,便是有种巨大的安全感。仿佛他们早就认识似的,互相不说话,已经把对方读懂了。邹辛看到远处出现一个巨大的朱红大门,正想问单一海是什么?单一海却单脚支地,对她说:“下车吧!”
邹辛跳下车,有些吃惊地看远处那门楣上的大字:苏三监狱,竟觉出一些小小的不安。她看到周围竟聚了许多的人,仿佛庙会似的,人一个挨一个,令人连点想像的空间也没有。她忽然有些后悔了,苏三竟被挤在这么热闹的地方,她的爱情本来就是寂寞的呀!她的身影本应是绚丽的呀!缩在老旧的墙院里,旁边也该有绮艳的布匹和庞大的房屋,到处弥漫着旧旧的檀香味儿,而她该轻摇着一柄扇儿。
单一海支好自行车,回身向她走来。他似乎早就看透宁邹辛的内心似的,冲她无奈地笑了笑。
“哎,这么多人都来看苏三吗?”邹辛小心地问他,“我真不习惯与他们一起来看苏三,感觉是把自己的感受给分成了若干块,或者一块面包,被这么多的人都嚼了一次,我的心情全坏了。”
“今儿是庙会,恰好人多些。”一直缄口不言的单一海,眯着眼看看那个庞大的院子,“其实苏三只是个人想象的影子,人家找的是自己的影子,怎么可能分享你的感情呢?走吧!也许你会发现,在这么多的人中,看自个儿的苏三,也挺有意思的。”
邹辛奇怪地看他一眼,低首不语,感觉上已经被单一海说服了。她轻轻地随单一海在人流中行走,他们总是被不时穿过的人冲断。后来,邹辛索性一把扯住单一海的手,紧抓着他。单一海似乎没料到这一点,他的手一下子僵直了,失去了生气似地,又木又硬,听任她不时扯动。看着他的这个样子,邹辛竟有些轻微的感动。这个狂妄的小男子汉,估计从未牵过人的手。即使牵了,也许只是家人的,而异性、陌生的异性,他也许是第一次。邹辛被他的羞赧鼓舞着,竟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他,她用手拽着他的胳膊,半个身子挨着他。单一海呼吸不畅地回避着她的目光,感觉半个身子都僵硬了。人流使他们一会儿挨紧了,一会儿又分开。短短的半条街,竟走了有半个小时。到了门前,他们往那门里一看,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里面的游人竟寥寥无几。刚才那种人山人海的情况,竟是假象。邹辛舒口气,幽幽地自语:“我说嘛,她的故居不应该有太多的人嘛!”感觉上,这儿似乎只该属于她一个人,让她一个人独游。
单一海装做不经意地把手臂极缓地从邹辛的挽抱中抽出,像抽出沼泽地似的,又费力又难受。一旦胳膊回到自己身上,单一海立即就自如了。他甩甩胳膊,跑到售票处,买了两张门票。临过来时,又拎了两只大雪糕。天气是太热了,单一海感叹地望望太阳,又揪揪已经汗湿的衣衫,不由长舒一口气。
他不太习惯这样。尽管他在梦中已一万次地看到自己被一个姑娘挽着,四处走的样儿,可真的这样了,他竟有种被侵犯的感觉。
邹辛的情绪已回复到位,脸上有了淡淡的忧郁,这时候,单一海有种不明的意图涌上来,他直觉邹辛还没有朋友,没有那种真正的心灵上的朋友。因为如果她拥有了爱情,那么她就不会来找别人的爱情来补充。或者她有,他看她一眼,她应该有,但却对他不太满意。他想到此,脸上涌满一丝笑意。大步跨进朱门,看到一个远远的白白的塑像立在门前,很孤独地低垂着眉眼。这个像塑得真不错,邹辛站在像前,看到苏三轻摆罗裙,眼睛里荡满一丝忧伤,那种忧伤弥漫在她的全身。她深深沉浸到她的表情里去,感到自己也被忧伤覆盖了。
单一海听任她忧伤,远远退出她的感觉。过了片刻,单一海又不动声色地出现了,他不经意地说:“她真孤独呵!”
“她的旁边应该再有一个人,也许就好了。”邹辛耸耸肩。
“绝对不是个好主意,我想也不是你的本意吧!你知道吗”也许正因为她太孤独了,所以才会引来这么多共同的伤感。唉,人哪,没有伤感就找到一份伤感替代。没有痛苦。也要找到一份相同的痛苦。似乎这样,才是真正的爱情。可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苏三,我来这儿,其实更想找到那个我们洪洞县的马贩子沈洪的影子!”
“沈洪?就是那个把苏三买回来的马贩子?”邹辛从忧伤中愕然退出。
“是的。”单一海点上一支烟。
邹辛有些奇怪地看定他:“可他才是造成苏三悲剧的根源哪!”同时奇怪他的异想不知从何而来。她也不知为何,竟如此快地与他讨论什么爱情。后来,她在恍惚中承认,自己不过是以朋友的身分与他去争论。她发觉自己并不会爱上他,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内心竟空空的悸疼了一下。
◎沉默的表达(2)
“可难道不是因为他,才使苏三名扬海内外吗?一件小小的个人式的爱情,如果没有了沈洪这个人,又怎么会让我们知道并且为她的真挚而感动呢?”单一海带邹辛离开那尊玉像,向前边走边谈。
“那你倒挺欣赏沈洪这样的人了?”她反唇相讥。
“不,是感谢沈洪,我们都该感谢沈洪式的人。”单一海满脸真诚。
“什么呀,”邹辛越发不可思议地看定单一海,仿佛看着一个奇怪的怪物,“你是不是有病?”
“我很健康,只是我认识到了我认识的东西,请别打断我,”单一海一脸严肃,“我问你,中国最有名的爱情故事你都知道什么?”
“西厢记,白蛇传,孔雀东南飞,梁祝,再有就是苏三,你问这干什么呀!”
“这不就对了,你看这些故事什么的,肯定非常让你感动,是不?”看到邹辛点头,单一海坏坏一笑,“可他们的爱情是什么呀?是苦难和狂热的结果。这些人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爱情结局,她们都历经了许多沧桑而终获成功。可你知道是什么让你感动吗?是那些苦难。而造成故事魅力的焦点人物其实是法海、崔老太太等等之类的阻挠者,你不觉得,正是因为有了他们,那些爱恨才令人震撼吗?”
邹辛有些目瞪口呆地怔住了,这小子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奇谈怪论,可这些怪论又真的是怪论吗?她愕然了,木木地盯住他,半晌才喃喃地说:“你太残酷了。”
“不,是生活太残酷了,其实呀!”他叹口气,眼光中闪烁着稀薄的忧伤,“这些历经苦难终成大团圆的结局,都是人们各自心目中的一种理想。历经苦难而终于抚摸到爱情的苏三,成了古今多少男女心目中了不起的神。因为苦难,苏三的故事才得以千年流传。因为苦尽甘来,人们才觉出爱的可亲与美好。多少人不能达到的结局,均在苏三的演变中,在精神上进人了最后的幸福。”
邹辛开始被他的忧伤打动了。那种忧伤像一层薄片儿,挂在他的身上,闪烁着另外的神色。她深深地被感染了。为自己,为苏三,也为他。她轻轻地拽拽仍处在忧伤中的单一海,示意他向前。单一海的眼睛奇怪地明亮了,仿佛经过刚才的忧伤,他反而更加含蓄了。似乎刚才只是蓄满洪水的水库,一旦发泄完毕,肚腹内反而更加深邃了。邹辛感觉他又沉入到以前的沉默中去了。他的沉默也像他的言词一样,暴露着钝钝的锋芒。似乎隐蔽在玫瑰中的刺,表面上是一朵花,内心里早已尖锐成了一枚锋芒。
转过屋前,他们停在了一口古井边。那上面标示着苏三当年即在此说衣。邹辛用手摸摸那个石槽,幽幽地说:“可是爱情是苦难,是弱点,是一种病,但却终究不是戏呀!”
“可我们身边又有多少人在演戏哪?”单一海接过此话,转身注视她。片刻,才低下眉头,“我们今天怎么了,该高兴才对呀,怎么一进这个院儿里,倒变得压抑起来,呀,真累,真累。”他大声夸张地喊着,右手象征性地来回摆。
他的表情变换得真快!仿佛他从未忧伤过似的。忧伤转瞬即逝,变得很像一种回忆,脸上现在挂着的又是那一脸迷人的微笑。邹辛禁不住也笑了,她再次发现,他的笑竟然可以传染人。
“都是你!是你扯的那些怪异的话题,让人家沉重了嘛!”邹辛不自觉地娇嗔。等到她意识到自己在撒娇时,她竟有种暗暗的吃惊。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一个陌生的男孩子面前撒娇。撒娇有时就像叹息,让人又舒服又惬意。意识到这一点,邹辛觉得,她可以不改,至少在这个男孩子面前。
这时太阳已经坠到了山后。县城里一片暮色。单一海邀请她去吃这儿挺有名的桂花汤圆。她听任着单一海的安排,觉得有种莫名的舒服。其实她内心中是渴望有人约束她的。饭毕,两人推车步行,那条回家的公路就在汾河边上,月亮亮汪汪地触着柳梢。他们一路上很少说话,只是偶尔对视,感觉已把话用目光讲尽了。
他们沿着这条路静静地向前走,月光披在他们身上,感觉是在走向暮色的深处。邹辛品味着河边湿沥沥的蛙鸣,内心竟有些不自禁的昏胀起来。这时,单一海立足,停车,征询地看她:“还是骑上车走吧!这样会快些。”
邹辛没停脚步,她幽幽地说:“陪我走一段好吗?这样走太舒服了,我很久没在乡村走过了,并且也没与一个男孩子一起走过这样远的路。”
单一海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似的,再不坚持,只是把自己与她挨得近些。远远看去,就像是情侣,但又不太像情侣,情侣的浪漫并不需要走这么远的路呵!
邹辛轻舒一口气,看到远处的村落里亮起了一片灯。
灯火闪亮处,就是家呵!
◎黑暗中的欲望(1)
单一海转过坡前那片树林,远远地看到连队的炊烟,心中立时涌满温暖。他抬腕看看表,6时30分,再有半个小时天就会黑了。
他快步向连队走。浓雾在他的穿越中隐去,一阵小风撞了他一下,他嗅到了一股浓烈的烟味。这味道真刺人,又老又辣。他吸住它,回味似地品尝着,是莫合烟的味道!直觉告诉他,前边有人。他凝住神,看到不远处有团模糊的雾状的东西在来回晃动,仿佛满腹心事似的,好像是在等人。单一海脑子里忽然跳出个人影:此人应该是二班长冯冉!他相信自己的感觉。连队上百号人,他光看背影也能把他们从人群中拎出来。
他放缓脚步,不让自己惊动冯冉的等待。等到了近前,他才仿佛不经意地出现似的,淡淡地向他打着招呼:“等谁哪!搞得失恋似的。”
“等你!”冯冉似被惊吓一般地,倏然回头,同时下意识地回答,待彻底看清是单一海后,他又有些慌乱地掩饰,“哦,是连长,吓我一大跳!被你一问,我还以为真的是在等你哪!”
冯冉故做害羞似的,把头低下。稍顷,又抬起头。单一海看看周围,心下竟然有种淡淡的感动,冯冉看来一定是在等他。这方圆几十里连个人毛儿也见不着,何况这么晚了,也不该有人来见他。被一个战士等待应该是一种幸福,至少在精神上给人以极大的满足。单一海暗想,战争时期是要能激发兵们潜藏的血性,并在战争中敢于为你、为他自己舍弃生命。而在和平时期呢?一个军官则应占领战士的精神,最少让他的精神永远覆盖在你的思想之下。只有在精神上走在士兵的前列,你才可能赢得士兵,成为他们的偶像。
他满意地看着冯冉:“我宁可相信你下意识时说的话,你的莫合烟真好闻。我是被它吸引过来的。我抽烟的欲望已经被你给勾引出来了。怎么样,给我也来一支?”
冯冉故做不满地低声喊道:“我可记得你是在全连会上,宣布自己不再抽烟的。这不让我帮你违犯诺言吗?”
“少贫嘴吧!”单一海抢过他手中的那半支烟卷,狠吸了两口。还是这种毛叶子烟过瘾,他吞吐了两口,转身向回走,问:说吧,什么事。
冯冉凑了上来:“连长,这回去那儿有什么新发现?也给咱们透点底儿呀?”
“什么新发现呀?”这小子原来是在关注那个古城堡的事!他想起去年他们一起打猎时看到遗址时的情景。没想到这小子没忘掉,并且还知道了就在近前。他故意沉吟着:“你是指那古城堡吗?我早忘了。”
“不,你不会。也许别人会忘记,可你不会。如果你忘了,你就只会是我的连长!而不是……?”
单一海奇怪地看他:“是什么?”
“是你了!”冯冉的脸涨得通红。他说出此话显然下了很大决心,“我知道你去过那片古遗址,还画了许多图。知道吗,你一离开连队,感觉上我也跟去了,今天上的课我几乎什么也没听进去。”
单一海有些吃惊地看他:“你还没忘记那片古遗址。”
“是的。只要看它一眼,不管是谁,只要是一个战士,他就不该遗忘它。”冯冉平静地说,“我看过连里那张军用地图,那上面你用红笔勾划了出来,我凭记忆核对,竟发现它就在我的身边。知道我什么感觉吗?”
单一海期待地望定他。
“与你勾画出那片古城时的心情一样。”
“迫切地想去看看它。不过,你没有这种自由,所以你就等待着我回来,可你凭什么断定我非要去看它不可?”
“是的。我真想自己能够去看看它,我不像你理解的那么深,我只想站在那里感觉一下那种残碎的气氛和悲壮。”他似乎呻吟着道,“这种野营的生活让我越来越忘记自己是一个战士,倒像是来度假。我有时倒真的羡慕那些古代的士兵,那才叫士兵!”
单一海有些感动了,在暗中体味着冯冉的话,他发现自己在欣赏他,他很少欣赏自己的战士,冯冉是个例外。他觉得冯冉在某些时候很像自己,他常常奇怪地看着冯冉,像看着自己当年当兵时的样子,体味着那时自己的心情,竟发现了自己平时所没有注意或者是自己故意淡忘的优点与缺点。有时他常常感慨地想,自己的影子在另一个人身上出现时,自己其实已被对方复制了。在当战士时,他就把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在自己身上强化了。那个人是自己的连长,单一海终生怀念他,因为他太优秀,以至这种怀念太深刻了,使自己身上全是他的影子和味道。这时他从冯冉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也看到了以前的那个老连长,让他心惊的是,这两种气味由于在他身上混合得太深,以至谁都不像,怎么看都好像只是他的中士班长冯冉的气质。当一个人把别人的东西溶进自己内心太深时,这种东西其实也就成了他的一部分了!他长吐一口烟。这烟燃得快,抽着也满劲道。空气中全是干辣的烟香。“嗯。这种感觉类似于批判哪!怎么,你还嫌训练强度不够,你以为这次把你们拉到这海拔4000多米处,是来看风景哪?”
“关键是这儿其实真的是风景哪!感觉上在这儿训练,就像是一个人去到满是情人恋爱的公园里打架,别扭而又难受。内心中那点战斗欲给淹没了,到处温柔如草,叫人打心里怀念山下了。”冯冉浓重的南方口音,在夜色中回旋。单一海定住神,不让自己被他的话语击中。这小子在很多时候说的话,仿佛是从自己身上抖落的,单一海与他对话时,常有种被偷窃的感觉。
◎黑暗中的欲望(2)
“这种环境也才更磨练人哪!战争又不是只在戈壁荒原进行。你这种想法该是个人看法吧!如果是你私人的欲望,可以说说,但不要当成问题提出来!”
“可人们精神中真正的古战场却在西北哪!西北是唯一可以让人马上想起战争和古战场的地方了、那些美丽的地方,即使发生过战争也与战争无关哪!人们只会说那是种与美丽相称的东西。而与西北相称的似乎只有古战场、兵士和战争。”冯冉激|情饱满,他打心眼儿里渴望接近单一海。他内心中有许多东西,憋得太久了,几乎成了浆糊,后来又成了颗粒,可却找不到一双配倾听的耳朵,他知道单一海可以听懂这些并且欣赏它们。
“哦,”单一海停住脚,目光灼灼地盯住他,“你又有什么坏主意了”。
“坏主意倒谈不上,不过我挺羡慕你。可以常到那片古堡前自己陶醉一下,并且还有美女相伴。连长呵,我真的嫉妒死你了。”冯冉嬉皮笑脸。
单一海瞥他一眼,很不舒服。他不愿意与一个战士谈论什么较亲密的话题。即使在心理上,他甚至可以把他当成自己的朋友。可在实际的生活中,他绝不允许自己越轨,与一个战士过分亲密。
即使在夜色中,冯冉也意识到自己过分了。他就有这种本事,可以从感觉上找准对方的表情。他稍微稳定一下自己,道:“我只是无意中知道的,并不是有意关注你。今天上午,那个叫女真的军医来连队找你,我直觉上你去了那片残迹,就告诉了她,并且要指给她路时,她竟说不用。我就明白你们俩人已去过那地儿好几次了。”
单一海心想,这个冯冉啊,就你聪明,嘴上却淡淡地说:“你还没告诉我你又想出什么坏主意了呢?”
“我建议把全连拉到那片古城残迹前训练。即使不训练,只让大伙儿体会一下那种感觉也行。”
“为什么?”
“残迹首先是个古兵城堡,让大家找找古战争的感觉。同时我以为,应该让这些家伙枯萎一下,看看几百年前军人的气势,也许会让许多精神上失去战争的家伙们,发现点什么!”冯冉有些不连贯地讲着自己的思想,他以前只是潜意识地渴望去看看那个古兵城,可这理由讲出来时,倒像是在为自己寻找到的借口。
果然,单一海静默了。片刻,他才闪烁着白牙:“是你自己的主意吧!不过,你这主意倒值得考虑。和平时期的兵们,总让人有种似乎缺失了什么似的感觉。也许少的就是你以为的那种铁胆热血,浪漫情怀,视死如归之类的气质。总让人有种虽是虎却缺乏生气的!”
“你同意我的建议吗?”冯冉问。他很满意冯冉的问话。这小子只是在这一点上,才给人一种他不过是个战士的感觉。而在其他时候,单一海总恍惚他是在与指导员对话。指导员由副连长以副代正顶着。他的智慧就像他的以副代正一样,总让人隐隐有种深深的失望。而冯冉在某些程度上却又太像一个指导员了。他有时真渴望把冯冉的脑袋安到指导员身上,单一海坚信,一个连队如何,其实只该看看他的连长即可。他历来自信,只有狮子,才可带领绵羊前行。在绵羊中的狮子是孤独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些绵羊也改造成狮子。
“不,我不会同意的。做为建议我听过了,可却不会付诸行动。”单一海简洁地回答。
“连长,我真的……很失望。”冯冉似乎惊讶于他的答复,“我以前以为你是一个会对我这样的想法击节叫绝的好连长,可却没想到,你很自私。”
“我自私……”单一海一惊,愣愣地看他。
“是的,你视那片古城堡为个人精神上的私有品了。你以为那残迹就是自己的了吗?你有这样的野心。那天我陪你一起去时,就看出了你的这种欲望。你只想一个人拥有这样一片残迹,甚至到了不愿与他人分享的地步。”冯冉像只小兽一样,低声说,“我同时也敬佩你,你是我最好的连长,因为你还是原来的你。”说完,转身要走。
“哈哈哈,”单一海放声大笑,笑声牵动四周的夜气,“我允许你今天顶撞我,被你顶撞真舒服。不过你说的自私有一半我同意,起初我并没发现自己的弱点,是你提醒了我。是的,我喜欢这片残迹,出于自私地喜欢。可却不想只一个人分享它,它是每个人的,包括你。”
“那你同意我们去看古城堡啦?”冯冉惊喜地注视着他。
“我可没全同意。只不过,去那里得有个时机。哦,好了,今天不谈了,我已很累了。与你说了这么半天话,差点把累忘了。”单一海打个响亮的哈欠,“你先回去吧!熄灯哨马上就要响了。”
冯冉还欲说什么,却见单一海挥挥手,制止了他。他只好转身走开。走出十多米后,他又转身冲单一海的背影抛过来句话:“连长,我能不能请一天假?”
“去干什么?”
“去山下。明天给养车下山,我想去看看病。”
“你小子这么健康,看什么病哪?给我好好在班里呆着,出点什么事我拿你是问。”
“这个班交给我,肯定是你最放心的班。不过我真的病了。”
“什么病?”
“我也不知道。只是想下山去!”
“是想女人了吧!”
◎黑暗中的欲望(3)
“想,真想。不想就不是男人了,这不算病吧?”
“当然不算。”单一海不再跟他啰嗦,看冯冉转身消失在夜色中。困意悄悄地漫了过来,感觉上心头被什么东西压着,他把自己往累的境界里推推,感到全身筋骨都在吱吱地呻吟。人有时把自己累一累,其实真舒服。
◎青春到底是什么?(1)
单一海的心有些稍稍的乱了。已经有5个人申请下山去看病了。光二班的就已有两个。大家似乎都众口一词地要下山去看病。得的还全都是那些无法挑出毛病的病,感冒、发烧、还肚子疼。妈的,每次给养车一下山,都像传染病似的,引发一大片病人。而给养车一回来,连队就可以安稳十天半个月左右。他坐在那儿,静静地享受从帐篷窗框里斜射进来的阳光。早晨的阳光像一只只小手,搔抚着他的全身,又舒服又刺激。
他在那片女人般的阳光注视下,有些片刻的微醉。他竭力让自己不去想工作,就让自己这么空空地呆坐一会儿,把脑子里各种念头全部赶出去,直到自己已经被这种空空的感觉给化掉。他再从容地把那些念头揽回来。每次那些念头和问题被他回忆起来,仿佛已经过深思似的,已全部成了一个个答案,贴在他的脑层深处或者已化成思想的颗粒。
他还没入定,就又被一声“报告”给惊醒了,凭感觉竟是二班的王小根,怎么今天全是二班的人哪?单一海并不看他,也不示意他坐。那个王小根就呆呆地站在他身后。他忽然有些生气,他最讨厌那些内心精明表面上偏做出副木讷样子的兵了,让人没一点脾气。似乎不像士兵,倒像个农民。他意识中的士兵该是什么样儿的呢?他让这个念头闪了一下,又把它按回去了,留待以后证实吧!现在连他也不想轻易去想什么答案了。他望定教案,半晌才想起似地,冲身后的王小根说:“又是来请病假,又是感冒,又是要下山,又是卫生队不给看吧!”
“连长早就知道我病了!”那个王小根小心却透着份惊喜。
“我还知道你病得很重哪!”他站起身,踱到他跟前,直视着王小根。这小子头发剃得光光的,露出满头青色发茬,刺刺扎扎地,让人眼睛仁疼,“老实告诉我,下山去干什么?”
“就为看病哪!”王小根似乎委屈地扭扭身子。眉头跟着皱起来,似乎真病了似的,“我都两天没吃饭了,身子虚得连走路都发飘。”
“是吗?”单一海忍住笑。这种小把戏儿他以前也玩过,什么也不为,或者什么都为,就想到外面散散心。很多当年看不清的东西,到了现在才觉出可笑,甚至不可容忍。这时他已意识到这小子在装病。可他并不戳破他,至少要让他有个可以从这儿走出去的尊严。单一海装做不知似地,“听说你昨天晚饭时,与六班的小个子李比赛吃馒头。你吃了有8个哪,这么好的胃口,还会有病?没病的话你会吃掉我多少伙食费?”
“连长,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我哪儿管得了不生病?”王小根的脸腆了下来,红红的,头上已在冒汗。
“你的病我看先寄存在你那儿吧,你病得不是时候,也不该把自己的病提前取出来。记住,以后不可再犯类似的错误了,啊!”王小根还想再说什么,他挥挥手,制止了他,让他退出去。待他消失之后,他又有些恼火地喊:“把你班长喊过来。”
三分钟后,单一海已经非常平静了,他把自己放在椅子上,冷静地等待冯冉的出现。他心中终于窝着了一团火,但他警告自己克制,如果连这点事都当成事来看的话,那他这个连长也当得太没质量了。他点燃支烟,深深地吸一口,把自己浸到烟雾中。
稍顷,他听到身后帐篷的布帘闪了一下。从脚声上他已听出是冯冉,但他故意装做并未察觉。仍把自己放松着,冯冉是唯一在进他房子时不打报告的人。他默许着他的这些小小的冒犯。有时他也渴望消除上下级之分,把自己彻底摆到与战士等同的地位——男人或者朋友的身份上去,然后把自己痛快淋漓地撕开。可他坚守着这种坚硬的渴望,同时把自己搞得更孤独了。
“连长,你找我。”冯冉垂首立在他的身后。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单一海睁开眼,但并不看他。
“知道!”
“你倒挺有办法,把他们一个个推到我这儿来,你自己却隐居幕后,用他们来表达你的意思!”单一海站起来,他的个子太高了,头一下子顶住了帐篷。他只好又一矮身坐了下来,表面上看倒像是坐久了,换了下身子。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我仅是个一班之长,大事上还得你拿主意。”
“是吗?”他稍稍沉吟,“你们班今天加上你,共有4人生病。也就是说,你们班已经丧失了战斗力。”
“我这个班长已名存实亡。”冯冉沉沉地坐到单一海的行军床上,递给单一海一支烟。他打燃火机,单一海却不点,一双眼逼视着他。
“你给我说实话。这几个小子的病你一定清楚。是你默许他们找我来的。所以,我怀疑你与他们一样,病的都是一种性质。”
冯冉垂眉低语:“你让我说实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他妈的实话啦,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
“没别的,就是想出去看看,天天见这么几个人都烦了。我现在都回忆不出来女人是啥样了。”他深深地抽一口烟,“大家最不能忍耐的就是寂寞了,每天必须忍耐的却都是寂寞。要知道,我手下的6个人,包括我在内平均年龄仅仅20岁。”
“所以,你就默许他们装病?”
“我无法抵挡那些坚硬的渴望,也无法拒绝他们,拒绝他们等于拒绝我,我与他们一样!”
◎青春到底是什么?(2)
“你昨天曾对我说过另外一种渴望,去看那个古残迹?!”
“这些都是我的真实想法,”他稍微沉吟,“我知道我必须拒绝他们,但却要与他们生活在一起。”
“所以,你也病了,并把他们推了过来,自己仍是他们心中的好班长,仗义,哥们儿,却把你该说的话让我说了。”单一海又站起来。这回他稍微低着身子,转到冯冉跟前,一双眼睛死盯着他,“可我必须帮他们拒绝这种欲望。”
“可却不能让他们拒绝青春!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了解他们。大家可以接受任何超强度的训练,却无法战胜那些实实在在的欲望。青春才是我们的敌人,才是大家生病的理由!”
单一海深深盯着冯冉。蓦地,他发现自己有种说不清的感觉,那就是不时地陷人怀旧,把别人的缺点当成自己的,再把当年的自己扯出来接上去。他时常在这种磨合中,被一些自己当年看不清的东西所感动。
“可这是在军队,军队只配有与战士相称的青春。他们必须扼杀掉自己的欲望。把自己杀死一次,然后再把以前的找回来。我理想中的军人只是一发上膛等待击发的子弹。青春也是一枚未发射的子弹哪!一粒金色的子弹。”
“我很感动。我早已把自己毁灭过无数次了,可每次毁灭都引起更大的冲动。其实,青春不需要扼杀,需要引导它向前。”冯冉敛起笑容,“我的病已经没有了。但我却没办法消除他们的。”说完,站起,向单一海立正,敬礼,转身向外走去,并不说告辞。
单一海有些恼怒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他们越来越像军人,又越来越不像。个个心高气傲,又保留着可怜的自尊。他太熟悉手下这一群人了,熟悉得像把他们都化成了自己。可他又太不熟悉他们了,因为熟悉反而带来更大的陌生。他们是自己的战士,同时也是与自己相差十多岁的另外一代人。其实呀,年龄真是一道坎,一年至少一个沟壑,他惊叹自己也年轻过。可年轻与年轻越来越遥远了,遥远得让人彼此不敢相认,不敢确认。弄得自己最终像没年轻过一样,看着他们的年轻发呆。
他点燃一支烟,这样思考真舒服。烟雾成了最好的隐蔽,可以帮他挡住眼前的一切。他确信自己不但应该是父亲,也该是他们的……牧师。他忽然对这个称呼产生了莫名的亲切。我既是他们行动上的号令者,其实也该是他们精神上的引导者。一个高明的管理者至少该站在下属精神的喷泉口,即使不可以征服他们,也要覆盖他们。
他转身走出门外,冲值班员喊:“下午二时,全连在松林边集合。”
◎“兔子,跑吧!”(1)
单一海站在队列后头,像一尊雕塑,笔直站立。他的帽檐压得很低,一双眼睛透过檐影,深深地凝住这108条汉子的背影,深深的呼吸着他们。
连队已集合十分钟,值班的排长已三次向他请示,他只是坚持着沉默。站在身后比站在眼睛的注视中舒坦啊。他常喜欢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队列的最后,屏息立正,双手贴裤,与那些真正的战士们一样。每次他都获得了一种把自己溶过去的感受。再面对那些喷射着激|情和纯洁的眼睛时,他会获得一种双倍的自信。
后来,他发现,当他站在战士们的注视中时,战士们的心总是可以稍微离开他一会,当他站到他们背后时,战士们反而一百倍地汇聚着精神。他们只能用一种方式,认真的方式来防御躲在后面的眼睛。
……果然,在他的沉默中,全连的呼吸都压抑着成为一体了,仿佛一个人,都屏住气。此时所有的人,该只有一个念头了吧!那就是猜测和在心里搜寻着单一海。因为猜测,队列中的气氛弥漫着不安。有个别人的呼吸打乱了大家的呼吸。大家的目光都竭力向后偏转着。这支队列的向心力,其实在后头哪。一个真正的指挥者,不管站在前列还是背后,他都是人们依恋的一座大山。
单一海在这种沉默中收回自己的沉默。他只要一种情绪,或者一种气氛就够了。他大步转到队列前,威严地与每一双目光相遇,直到把他们的眼睛再逼开。
“刚才我站到背后,注视你们的背影长达十分钟。十分钟,我知道自己已在内心深处被你们给嚼烂了。你们可能都在想,我在想什么?”他低眉注视大家。随手一指前排的一个列兵,“请你回答,是或不是。”
“报告,不知道。”
“好,稍息。不知道才是最好的回答哪!可我却想知道大家在想什么?当然,我不需要回答。”他稍微沉吟,“我还是愿意告诉大家我的真实想法。我想下山去看看,坦率地说,去看看女人。”
他环视大家。队列中出现小小的骚动,那一群向他注视的眼里已闪射着许多兴奋的光。
“我们上山已近一个月,整天封闭在这里,连飞过只鸟也让人联想很多。我想问问大家,你们想不想女人?”
大家注视他的目光忽然停滞了,向下低视着,不敢望他。单一海坚持地望着每个人,期待回答,良久,才有一声细微的声音蹦出来:“想……但立即就淹没在了大家故意笑出来的杂音中。
居然是冯冉!冯冉不笑,脸色平和地望他。
“为什么?”单一海平静地问。
“因为我是男人。”
“好,回答得好。我觉得今天最勇敢和最像男人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还有一个就是冯冉。我也为此而羞耻,你们居然真的比我们优秀,原以为,想把大家带下山去看看,这回,只有我们俩做代表了。”
话音未毕,队列里一片骚乱。半晌,才有低低的声音从后面又响起来。我们也想呀。低低的声音像波浪,一下比一下高而清晰,到最后竟成一片喧嚣。那声音竟都是“我们也想下山”。
单一海冷目注视大家,半晌,才把双手一压。大家立即恢复正常,队列又变得平静而威严。
“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要带你们去一个比女人还更像女人的地方……”他环视大家,“但一次不能去那么多的人,今天先照顾病号,有病的请举手。”
唰,几乎像一个口令似的,队列里举起了一片手的森林。只有少数几个人没举。他看清冯冉一脸平静地站着,似乎与己无关似的,脸上不由泛出一点笑意。
“我很吃惊,居然有这么多的病号?我现在又一次改变主意了,让不生病的人,也跟我们一起去。今天我要让大家看个够。”话毕,他转向值班员下达命令:“五分钟后,携带轻重武器,越野奔袭,我带队。”
大伙儿兴奋了,虽说越野奔袭太累了,但可以到山下,也是一件让人鼓舞的事儿呀。仅仅三分钟,全连就已齐装满员,个个披挂整齐,作训服紧紧地裹好,鼓凸着一群精神气儿,刺扎着每个人。单一海一直呆立不动,矜持着看每个人。因为他的矜持,他在士兵心目中越发显露着魅力。他们太喜欢有人情味儿的连长了,这种人情味儿有时比他的威严更能征服士兵。单一海享受着他们的尊重,内心却在拒斥着刚才的那些举动。刚才几乎不是他,他从不喜欢用那些小小的花招来耍弄自己的下属,这种特权和聪明有时可以用一下,用多了对谁都会是一种伤害。可他也不能允许自己的士兵与自己开这样的玩笑。既然大家都把自己的欲望当成了病,那么他也会用这样的小小的特权来处罚他们一下。
他从站在后排的矮个子战士身上取下他的八一式冲锋枪,扛在肩上。用目光扫了一下值班员,站到了队列的前头。
值班员下令出发。全连三列,像条彩龙一样徐徐地蠕动和伸延着。单一海压住步子,在心里回视着后面的每一双眼睛。他的节奏将是全连的节奏。他小心地计算着自己的步幅,此一去5公里,能保证大家到了那儿不瘫倒,就不容易了。
人的运动其实都是呼吸的运动哪,尤其是在海拔4000多米的地方。还没跑出一千米,他的心跳就开始加快了。头上热汗浸出,是高山反应。他把贴紧脖梗的内衣扯扯,把胸前扣子解开,胸口豁然开朗。有些舒服了,他轻松地跑几步,这才算正常嘛。他不信自己的体力连这点路也应付不了。在陆军大学时,他最善长跑负重五公里了。他的个子高、腿长,一个步幅出去就是1米3。他知道了自己的优势后,每次长跑,他都坚持跟紧一个人,保持着匀速步幅,竟然每次都是前二名。
◎“兔子,跑吧!”(2)
他保持着平常心,慢慢地找回自己的感觉了。一旦找准那种感觉,他的自信也就泛了上来,自己肯定会保持良好体力到最后。他现在终于有暇关注身后了,他退出前列,边跑边注视大家。队列里有的脚步已乱了,大家头顶上罩着一片热热的云气,每个人都顶着团雾。那几个叫喊看病的家伙,此时竟都健步如飞。他们跑得比那些不生病的人还好。他满意地微笑。看到一队人马在自己的口令中行进,那也是一种快感啊!他压制住自己的心情,大声唱喊起口令来。集体长跑,只有整齐的节律才会增强大家的自信,整齐的节律在队列里会慢慢地成为一种惯性。那时这支长跑的队列将会像一列被惯性拖动的列车,即使那些最不善跑的人,也会被裹挟着走,并且被不由自主的习惯拖到底。
口令像一块块硬物,随着单调的“一二一”,队列的声音也仿佛单调起来,渐渐地,又响成了一种节律。那节律铿锵着,隆隆着,在坡谷间回荡。队列里除了脚步声,再没有其他的杂音了。
单一海在这种节律中退却,重又站到前列,他的步子很舒缓。迎面又是一条小路。那小路正通向山下,单一海远远地盯视着它,感觉上身后十多双眼睛也盯住那条路。因为那条路是向下的,他不回头。在临近那路的边缘,侧身向右转去。右边是一条舒缓的草坡,中午阳光冰冷地直射着草地,那片坡的草闪着绿汪汪的深光,夺人眼目。
队列畸型地偏转了,大家似乎刹不住惯性似的,向那条小路深望一眼。单一海感觉到每个离开那条小路的战士,都把头偏转了一下。他可以猜度出这些战士目光里藏着的东西。他们肯定正在嘀咕,走错了。
坡越来越陡,身后的步子再次乱了,兵们控制不住地窃窃小语。单一海退出前列,低吼道:“喊什么,我们要去的就是这个方向,没有错。”
队列仿佛愣了一下似地,沉默了,之后又是慢慢的启动,仿佛列车减速后又加速了。单一海目送队列向前,胸中觉出许多舒畅。这时眼前晃过冯冉,他的眼睛奇怪地明亮着,他跑到单一海的身边,边跑边朝他暧昧地一笑。
“笑什么哪你?”他最讨厌冯冉这种笑了,这小子也许早就看透了他的内心。只是不说出来,却用笑表达出来。
“今天这路跑得真舒服,我猜测,我可以实现那个想法了。”
“什么?”
“连长,不说出来你也清楚呀!”冯冉边跑边均匀呼吸。感觉不出一点儿太累的感觉,“这儿的草还像那年一样绿呀!我都快心惊死了。”
单一海瞥他一眼:“其实,有时你不再见它反而更好。”
“为什么?”
“有的东西其实该是感觉上的,也许太熟悉了,你会忘记它或者忽略它。”说完,又大步向前赶去,重新归位于前列。
队列面临一个大斜坡,路只是在斜坡上行走,大伙儿的呼吸再次不畅,有个战士跌倒了,另一个跑不动了,退在后面,大家的体力再次面临挑战。随着累困,多的便是牢骚。许多战士仿佛看清了不是要去山下。山上方圆几十里连个人毛儿也不见,连长带他们到这里来,怎么会是来看什么女人?
跑在冯冉身边的王小根,有些抗不住了。他把自己的挎包扔给了冯冉:“班长,都怪你那个馊主意。瞧瞧,这回可把我们坑苦了,你就给扶扶贫吧!”
冯冉看他一眼:“活该!那会儿连长在那说什么看女人去,你抽什么疯?哪儿能啊,我的黑蛋兄弟。”黑蛋是他对王小根的昵称。
这小子嘟嚷两句,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单一海在身后小声的嘀咕中跑得安然而又舒坦,胸口此时罕见地开阔着,感觉上呼吸像一种抚摸,他根本就不去留意那些议论。他觉得议论都是一种不自信的表现。听信议论的话,那么就只会一事无成。他在感觉上把自己从队列中抽出来。远远地看自己内心的那种感觉,越看越被它刺疼着。跑步有时极利于思考。思考把累都给赶跑了,倒仿佛思考是主要的,跑步是一种副业了。
这时,旁边的大山散开。右边低凹处闪过一股大风,挟来难闻的土腥味。他已经在内心深处看到了那地方。
◎面对残缺的精神(1)
残迹在半山坡上越来越逼真地出现了,正在运动的队列出现了小小的骚动。一路上太平静了,这时出现任何东西都会引发大家的注目,何况这么大一个让人震惊的古城堡。
冯冉呆呆地站住了。一个人站住,大家也就慢下了步子。仿佛等待什么似地向单一海望去。单一海理解这目光的意思,他示意值班员停下脚步。立时队列里出现了一片吁叹,有的人已一ρi股蹲到了地上。枪和装具卧在身旁,上面散发着腥腥的汗臭。几乎每个兵的作训帽都被当成了抹汗巾,上面湿湿地蒸着热气。但他们的眼睛却都一直注视着那个古城堡。仅仅片刻的惊讶,大伙儿便胡乱地把猜测和惊奇全部抛向了它。
古城堡此时散落在山坡右侧,战士们都在它的上方。俯视一座突兀得有些怪异的残迹,除了惊讶还是惊讶。
冯冉的枪还一直靠在肩上,他深深地注视着那片古城堡。嘴里喃喃着,眼睛里迷蒙着另外一种光。王小根站在他的身旁,忍不住地低声惊呼:“狗日的城建在了这么高的山上。那样宽的地方,都是站着的土,简直让人佩服死了。”
冯冉似从梦中惊醒似的:“这才是个真正兵城!你看到没有,那城里太空了,你知道有几百年没住过人了,可这城还真像那些士兵随便建的堑壕。”
“哎,班长,我觉得这座城像个墓。”
“什么墓?”单一海忍不住Сhā嘴。刚才王小根的惊呼让他很舒服,这小子现在才像个真正的战士!他欣赏那些智慧的东西,哪怕是把刺刀,要真能让人流出点血也行!
“战士的墓。”
“哦,讲讲你的看法?”
“我也说不清,感觉上应该是,不是就怪了。”
冯冉把头转向单一海:“连长,你不可能让我们跑这么远,只是远远地看看它的背影吧!”
“当然不可能。我还没告诉你们那个比女人更好的东西是什么呢!我得实现承诺呀!”他回过头,低首看自己的连队,天,这种累过的残骸几乎让他不忍目睹。有的战士越发放肆起来,把自己放倒在草地上,只有少数人扶着枪盘坐。一支部队,有时仅从休息或静止时,就可以看出他的战斗力如何。他想起看过的某部影片中的一个细节。当时的北洋舰队的巨炮上居然挂着战士的裤头和衣服。日本人以此判断出这支海军其实仅仅只是一支穿着军装的农民,遂下定了与北洋水师决战的决心,由此导致了那支巨大舰队的覆灭。他一直视此为耻辱。这时有个士兵居然把枪枕到了头下。他倒是挺有气魄的,以枪作枕。可一个不喜欢枪的士兵会是个什么样子的士兵呢?
单一海感觉到一阵愤怒,他冲着这些休息的战士一声大喝:“立正!”正在慵懒中的战士们,仿佛被捅了一刺刀似的。仅仅呆愣片刻,大家就哗地站好了。立正在越来越大的风中,伫立不动。都把不解的余光射向他,似乎对他的忽然发作并不理解似的。
单一海不说话,潜意识中似乎已把自己的感觉传达了过去,他觉得他们该懂自己的苦衷。他不喜欢解释,训斥只会增加他们的反感。他只是在必要的时候,站在他们背后大喝一声,就已足够。
稍顷,他向值班员示意,集合。兵们默默地佩带装具,都把自己压在沉默中。这种沉默带着一种隐忍的反抗,向单一海扑来。单一海体会到了,这其实是一个个疑问。他知道兵们此时在想什么,到这会儿才觉出是种欺骗甚至是一种恶作剧,也太低估了自己的想像力。单一海从本质上不喜欢没有想像力和幽默感的士兵。真正的士兵如果缺失了想象,几乎等于只是一支枪的支配者,而不是拥有者。而一个没有幽默感的士兵呢?更惨。他把今天的行动当成了一种大幽默。可参与行动者们大都茫然无知。这等于使这个幽默更类似于欺骗,因为,他从兵们眼里读到的仍是刚出发时的渴望。这些渴望此时似乎在他们的眼睛里更坚硬了。他有些短暂的灰心,抬眼看那些列成横队的战士。收束起自己精神的士兵,其实只是一种燃烧的气质。他被这种气质灼燃着,内心里又涌起强烈的亢奋。
他对着队列的背影,大吼一声:“向后转!”108双眼睛刷地聚向他。他含住不动,仿佛要让每一双眼睛都适应他似的,直到兵们把目光搁结实了,他才盯住大家:“今天的越野长跑到此结束。大家用了55分钟,跑了5公里,成绩比平时在平原上差多了,可在高海拔山域,几乎可以做为本连本世纪的最高纪录。”大家唰地立正。他一额首:“稍息。我想提一个间题,也是大家的疑问:我们今天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单一海的目光凝住王小根:“请你回答!”
“出发之前,连长许诺我们来看女……哦……看病。”
“是的,是看女人。可是经过那条路时,我的主意变了。我觉得大家内心中的渴望不应该仅仅只是女人,而是比女人更女人的一种精神。我想为大家找到一种真正精神意义上的女人,让你们的精神永远依附于她,永远。”单一海侧身,随手一指那个在他们目光下的古城堡:“那就是这个用土堆成的古城堡!”
兵们面面相靓,大家目光中的狐疑越发增多。
单一海继续讲:“请大家凝神静思三分钟。用这样长的时间去覆盖一座古城后,我希望听到各位的感受。”说完,转身退向兵们身后。他不看那城了,那城早已蕴在他的心中。那儿的各条街道甚至风声已经成为他思想的一部分。他不看它,还因为想从兵们的注视中,看到另外一种东西。
◎面对残缺的精神(2)
风声越来越大,狂风卷起砂石,形成一片黄|色沙雾。那座城便被淹在迷蒙中。风声鸣响之处,仿佛两军正在交戈,偶尔传出极恐怖的尖哨声和利啸。单一海从兵们的背影中感受着这一切。他甚至于惊异了,这城今天竟如此地鬼云惨淡,令人不由自主浸入到那些过去之中。他看到战士们的眼睛已离开了他们的身体,他们在这种奇异的景象中呆了,甚至忘了自己也是一个战士。
自然与自然的交战,才是最惊心的战斗!
他叹息一声,重又走到战士们的注视中,同时觉得自己一下挡住了兵们的目光。尽管城那么大,可他知道,战士们此时只会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对于一座不知名的古城来说,知情者往往拥有比这座城更多的目光和关注。而他也许只是这里唯一一个知情的人吧。可我真的知道吗?他自问,脑际蓦地闪过子老的影子,也许他才是这座城的知情者。
单一海似乎怕打断大家的思维似的:“我想请大家更近地看看这座城。听到没有,我听到了杀声,我们一起到那些杀声中去如何?”
显然这座古城堡已引起了大家莫名的兴奋。刚才的疲累被一种新的欲望代替了。没有人不被好奇所打倒的,在这一点上,单一海深信不疑。因为他从战士们眼中读到的是新的欲望。
队列整齐地在山间向下走。坡很陡,可大家还竭力保持着队形,尽力不让枪在肩上移位。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连猜测也没有。单一海有些感动地把自己按到大家的情绪中去。
残迹出现在眼前时,天地间一片昏暗。尖利的小石子被风卷起,偶尔撞响哪个战士肩头的枪管,但那声回响并引不起大家的注意。队列走到城墙下,人的渺小一下子就显出来了。那墙很高,大家自动放慢脚步,没有喊口令,也没人说话,只是默默地绕城行走。长长的队列如同古代那些士兵绕城值更的情景。单一海现在有了另外一种感受。一个士兵其实该用不同的心境去经历各种战争。哪怕它是古代的战争,至少在心理上,一个战士也该拥有许多次战争。
队列在绕到西城时,不动了。单一海看到冯冉捡起了一枚箭簇。居然还有他们的遗物。这可是子老遍寻要找的东西啊!他飞奔过去,兵们的脸上都闪着兴奋的光泽。捡到哪怕一点过去的遗物,都像是看到了那些过去的细节啊!冯冉用袖子擦擦那枚箭矢,竟然清晰地闪着暗红的光泽:还是一枚铜矢哪!
单一海接过来看看,又还给冯冉:“也许只有这枚铜箭头才是最重要的依据,保存好,不许丢掉,丢掉我处分你。”
冯冉点点头,脸上蒙着种莫名的兴奋:“天爷,这狗日的城太怪了。我都被震了。连长,我明白你了。”接着,他又凑到他身边低语,“我羡慕死你了。”
单一海微笑不语,继续向前走。他知道,这声咒骂才是最好的奖赏!其实最好的奖赏应该是下级的赞赏!应该设这么个奖,可惜不会实现。
三十分钟后,队列已绕城一周。单一海也是第一次从城四周过。他边走边叹这城的气势。有的地方已残破了,被风给摧毁的印迹令人惊讶而又撼人心魄。他第一次看到风有这样巨大的韧性,它只用柔软的抚摸就让这些土一点点地剥离开了。那些粉状的土嵌在城的缝隙里,又一点点地被它扫走。有的地方还透着一两个巨大的洞。那洞镶在城上,根本就无法想像人可以穿透它,可风却穿过去了。风才叫伟大呢,它像个战士,它的敌人就是那些挡住它们去路的障碍物。他想到这里,再次佩服起那些呜呜着像群狗一样吹向城头的风了,同时感到一种颤栗。
队列在风中停下了。单一海转过东城时,看到了一座高于城墙的巨型土台。这土台像个巨墓,四四方方的,与城相隔有千余米,似乎像个障碍物,又像个检阅台。也许是古代那位将军的校阅之处吧!他在悲风的啸鸣中,被一种潜在的豪情给激发了。他转身向大家发出号令,向阅兵台爬去。
这座土台果真是阅兵之处,至少宽约600多米,从山上看去时,似乎看到了它只是镶在城中的一部分。如果不转过来看,怎么也想象不出它们是分开的。站在土平台上,视野顿时开阔。风声尖啸般地掠过了。把每个人的衣服鼓满。单一海一边听值班员整队。一边有些感叹了,这土台原来是座独立山包吧!可那些士兵却削去了它的顶冠。这得多大的魄力和勇气啊?他看到脚下磁石一般的坚硬,同时使他再次涌起对那位不知名的将军的嫉妒……与憎恨。这人简直太懂治军之道了,在高山上校阅、练兵,在风口上让大家磨炼各种欲望。他站在平台中央处的一块土包上,心下暗说声惭愧。自己站到了别人的位置上,却不知是谁。自己心中对他如此敬重,可却不知他的姓名。
这些兵们此刻站在风中,他们真的更像兵了。他们可能早已从这座城中读到了自己,于是,他们沉默了。
单一海的目光凝住大家:“……我们脚下的这座土台,是个阅兵台。站在这个阅兵台上,我相信大家早已感觉出来了。我们看到的这座城是个古城堡,它至少属于士兵。”他的嘴不时被风给堵住,那些语言在与风的碰撞中发出咝咝的撞击,传到大家耳朵里时,只是一种感觉上的东西了。
“报告。”单一海被打断,他示意那个战士讲话,又是冯冉,“可我们还不知道这座城的历史呢,连长,可以告诉我们吗?”
◎面对残缺的精神(3)
单一海看到士兵们的目光中都挤涌着相同的渴望,他故意沉吟了一下:“这正是我带你们来的原因。这座城别看荒废了,可它却是一个荒废的传奇。这座城应该是西汉时期的。”
“这么长的时间啊!这城还保存到了现在。真结实。可这里驻的是谁的部队呢?匈奴人,还是汉朝的战士?”冯冉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如果得到证实的话,它应该是一队古罗马的战俘!”
“古罗马的战俘?”
“是的。”单一海此时不知为何,竟下意识地断定是子老寻找的那支军队,那支遥远的古罗马战俘,就曾驻在这座城里。
“你是说西汉政府竟把古罗马的战士给俘虏了?”冯冉呆了,“西汉真……他妈的伟大呀!连罗马人都敢俘虏,还建这么个大城堡。如果是传奇我可就信了,可这……”
单一海打断他,高声喊道:“是的。西汉伟大,西汉的战士才叫伟大啊,也才真正配叫做战士!今天,我们就站在它们的脚印上面。刚才王小根说这像战士的墓,我看这个比喻不好,它该是战士的纪念碑!只有这些残迹才是对一个战士最好的铭记。也只有它,才配为一个战士作传。”
下面响起一阵掌声。单一海稍抑制住自己的激|情,他知道战士们的激|情已经给煽动起来了:“我提议,让我们就在这块当年那些古罗马人阅兵的地方,也像他们一样,阅一次兵吧。让他们检阅一下2000年后的士兵。”
兵们的情绪沸腾了,他们都用热烈的目光响应着他。风更大地吹过来,像吹过一片雷声。单一海自觉归位到前列。值班员整队的口令像利刺,又尖又锐,刺着每个人的心。兵们把八一式冲锋枪的刺刀装上,风声温柔地抚摸着那些寒光闪烁的刀锋。一片白晃晃的刺刀,搁在战士肩上,帽子已被风带固定在下颌上。战士们似乎首次接受阅兵,脸上神色庄严,认真地互整军容。那件连队最大的火器七九式重机枪和一门小型直瞄小炮,也被架在了四个战士的身上。腰带束着硬腰,每个战士都竭力挣出一股锋芒,浑身的劲道在风中被来回撞击。这些兵谁没经历过几次阅兵啊!那些阅兵只是对大家的一种消耗。他们受阅只是被一种职位检阅。而这回,没有那个高悬在云端的职位了,检阅他们的只是历史,是几千年前的一队士兵。甚至只是一双目光,只是一堆遗迹。他们将被历史检阅,并将永远被这次受阅记住。
……兵的方阵过来了,每个班就是一个小的方块。在风声中,有力的步伐把大地踩得轰轰地响。他们一过那个假定的阅兵台前时,就刷刷地劈枪,侧首致礼,一、二、三、四,这个简单的数字被他们喊出了一种气势。这种兵的气势在土台上来回翻滚,与风一起,被吹到遥远中去了。
单一海沉浸在这种气势中,内心有些因过于激动而出现短暂痛楚。他几乎被这种气势感动了,确切地说,他被自己感动了。方队再次行进到阅兵台前。单一海大声喝喊:“敬礼!”他的手触到帽檐。全部士兵向那座土城行注目礼。那个礼节真长呵,单一海憋住劲,不让自己落下泪来。他在这种隐忍中,让那个礼敬了足足有三分钟。他宣布礼毕时,看到那些战士的脸上,滑满了泪滴。
他无言地走到队前,内心中充满了许多的话语,他坚信面对这些士兵时已无需他再多言了。他只要看他们一眼,就明白他们来这儿之前的意识已被新的一种境界替代。也许他们早已忘了以前的什么欲望。同时他也明白,今天任何人经历这样的场面,即使是个不懂军队的人,他也会被这种场面唤醒,并把这种潜涌的感动,作为他内心中的铁血气质,永久珍藏。
单一海摆摆手,队列稍有些悲壮地向山下走。从疲劳到失望再到亢奋,单一海深深地为这支队伍庆幸,大家都没被伤害掉。他看到战士们的情绪还停留在刚才的氛围里。疲劳已从他们身上消失,这证明他们还保持刚来时的活力,足够再跑回去了。他想,至少有半个月,你们将被这种激动充满,并且会化成血液,溶进每个人的心里。
这时冯冉悄悄凑过来:“连长,为啥不让我们进城?”
“不进去也许还有点想象的欲望,我只愿意让大家领略一种外表上的气势。明白吗?观赏一种东西,其实看看他的整体的气质,往往比局部更震撼人!”
冯冉似被他的话语打动,半晌才喃喃地说:“我真想知道俘虏,那些古罗马战俘的将军是谁!”
“我也想。不过,这种神秘更让他伟大。”单一海同时在内心中自语,一下山就找子老去。他已被那些疑问把自己给搔得太乱了。他知道古城堡的东西越多,那些疑问就越像包袱一样压着他。
◎看不尽的表面(1)
女真被阳光扎醒,她竭力把自己从睡梦中抽出,睁开眼看看房内,清冷而又明亮。今天又是星期天,她在内心深处把星期天的滋味儿嚼嚼,像嚼着某种心境。半晌,又把身子滑进去,让自己躺得舒服些,同时摸过枕边的表,才早晨8点。这么早就醒过来,她有些遗憾地嗅嗅房中沉睡的味道儿。盯住挂在西墙上的一张挂历,那上面是个挺有名的法国男影星。他可真英俊,鼻子刚直着一种钝钝的锋芒,头发奇怪地后梳着。这人叫什么,她使劲地回忆,也没想出来。那本挂历上全是英俊得让人绝望的男影星。他们太有名,女真也太熟悉他们了。他们每月出现一次。一年12个月都睁着一双迷人的眼睛,看她。她一直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被一个自己心目中的男人注视的快感。可他们是自己心目中的男人吗?她忽然对那张英俊的面孔产生一种失望。他们太相似了,相似得只用“英俊”一个词就可以概括。他们其实只是在重复着一种男人。她有些无聊地从枕边拿起一支袖珍小箭,啪,一下钉在了男明星的眼睛里。她吱吱地笑了一下,又掷去一支钉在了他的唇上。
你们还英俊吗?她被自己逗笑了,不由低语。我要让你变丑,变得像……那个……单一海。对,她的脑中闪过一个影子。她凝神沉思片刻,那个影子丑丑地站住了。不知为什么,这几天她常常无由地想起单一海,她没觉出奇怪,倒感到一种亲切。
部队野营完毕已经十多天了,而她回来后几乎还未见到过他。他居然消失得如此干净,连个电话也不打。她沉思片刻,翻身起床,内心深处的那个念头始终胀满着她。洗漱完毕时,她已经决定了去找他。
笔直的公路掩没在树影中,地上令人有些遗憾地干净着。这条路一年四季都这样干净而空旷着,她奇怪自己几乎从没在这地上见过一片枯枝和落叶。叶子在还未落下时,就被那些战士扫走了,他们像认真地对付敌人似的对付它们。有一年秋天,她看到有一个连的士兵,每人占据一棵树,他们正认真地干着一种工作,使劲地敲打着那些还未来得及老去的树叶。他们不愿意这些叶子一次次地这样弄脏他们的路面,干脆就让它们提前落下来。她当时看着,有种难言的心惊。这是军营,在军营中,即使是一棵树,也得按规矩站成直线。即使一片叶子,也不允许你有自己的意志。仅仅一瞬间,她就对军队的本质有了彻底的认识。这里似乎到处都隐现着一种巨大的意志,那就是迫使你服从。在这种意志中,军队惊人地一致着,营区和营区,彼此都相似着。甚至连士兵和士兵,将军和将军,都惊人地重复着,几乎无法分辨他们。而正是这些东西,才组成了军队。
女真越过公路,转身翻过那道冬青组成的绿墙后,又穿越过一片菜地,菜地尽头正是一片营区。二连在营区的左边,凭感觉应在第二幢。她故意老练地走出菜地,迎面踏入一片陌生的目光区域,她的眼睛立即羞涩了。营房与营房之间,来回行走着一堆堆的士兵。这些士兵也许正百无聊赖地干着什么事儿。但却都像嗅觉极好的警犬一样,哗地把眼睛瞄向了她。每次一走进连队营区,她都会有些小小的慌乱。这才是真正的男人世界呐,清一色的短头发,眼睛里都寓意不明地深藏着某种渴望,都无一例外地要瞄她几眼。并不因为她是他们的军官。也许他们只是认定她仅仅只是一个女人。她习惯了这些目光,后来她也就学会用目光去追踪他们。每当这时,那些原来十分坚硬的目光,一触到她的眼睛,立即就犹如含羞草一样,枯萎了。
她从目光的丛林中挣脱,转身踏上二连的门口。值班员是个还未成年的小伙子,一见她,就先慌乱地敬礼,之后有礼貌地问她找谁。
她瞟了他一眼:“你们连长在么?”同时觉得这孩子真像自己的弟弟,弟弟也十八岁了。
“他不在。”
“去哪了,难道去街上了?”她有些淡淡的失望。
“不是。是在家属房住,这几天,他好像病了。”
“病了?”女真有些吃惊。家属房就在自己住的那栋楼上,这小子病了。自己怎么不知道?她问了单一海的房间号,竟有些小小的意外,这小子就在自己楼下,而且刚好她就住在他头顶上。嘿,简直像开玩笑,而他竟然从未告诉过她,仿佛不知道她就住在他楼上似的。
她顾不上告别,转身而去。一路上,她暗自回味着,等走到单一海房间前时,她已经断定,这小子肯定知道自己住在那儿,并且有意不去说破,似乎想隐藏住什么。
那间标着9号的房门半闭着,里边传出极响亮的说话声,似在与谁讲电话。她轻轻叩门,那声音稍停了一下,对着门喊,进来,接着又与对方讲话。女真推开门,单一海正背对着门口,床上地上凌乱地放着各种东西,还有一种难闻的汗臭味。
她皱皱眉头:这家伙很健康嘛,一点也不像病了的样子,讲话中气十足,身上只套件背心,后背肌一看就是经常做某种动作留下的痕迹,丰满而鼓涨着某种劲道。
她站在房中。这家伙只顾讲话了,话音嗡嗡地四处乱撞,他竟似乎没有发觉她来似的,并不回头,继续他的讲话:“子老呀!我把你要我弄的东西已全部备好,图纸已经精确到了各种细节。对,我想今天去拜访您……”
◎看不尽的表面(2)
女真已听出他在给谁讲话了,她内心一动,回转身在他的房间里踱步。迎面的西墙上,悬挂着那张古城堡的图纸。她看到居然有三张,大中小,一溜排开在墙壁上,显示着那座残迹各个角度的样子。她站住,把自己凝到那些图上,感觉又回到了那座残迹前。这家伙的地图手稿绘得有些惊人的奇效,看似蕴满各种手工拙笨的印迹,但却正因这些缺点,而显出此人的不凡。后来她看清了右边那张小图,居然是自己那只酒囊上的各种线条。那囊还在她身边,可他仅只是读过一遍,便凭记忆把它给绘了出来,并且逼真到了可以乱真的地步。她仔细审读,竟看到某些断裂的地带,他已用一条红色的虚线连接起来。而这些虚线的联通,似乎成了一张真正的地图。那些红线使那种单纯的提要式的地理有了等高和坐标。简直太大胆了!这样的想像力几乎像一种暴力。
“这张提要只是一种假设,那天我画好它后,放到灯光下欣赏,奇怪地觉出那几条线在地理上应该是有所关联的。我仅仅想试一下,没想到,线连上后,连我也惊呆了。知道吗,上半部是伊朗高原,地中海,再中间是亚洲腹地,下部则竟是焉支山脉。”单一海的电话不知什么时候讲完,他站在女真身后,低声讲解。
“这种假设太大胆了,也太具有想像力了。知道吗,你的想像力简直有种暴力的美感。”女真转回头,触到单一海的眼睛,他们竟挨得如此近,近得连呼吸都触到了对方的皮肤。她有些喃喃了,竭力让自己镇静,“你这张图至少不是昨天完工的吧?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呢?要知道,这张图至少属于我,我最有权享受你的创造了。”
单一海后退两步,空间的拉开一下子减轻了两人的压力,他费力地擦了一把汗:“我一直在等你来。”
“你不知道我住在你楼上?”
“知道。我每天都听到你在上面走动。有时夜已很深了,你还放开录音机。我甚至知道你许多的习惯……”
“那你怎么不上去找我?”
“我知道你会来!”
“是吗?”女真神情恍惚了。这家伙太高傲了,也太自信了,自信到让人愤怒的地步。她一咬牙:“我看你是怕我吧?怕我吃了你!”
“我怕你?”单一海脸上唰地羞红,“我怎么会怕你呢?我怕你什么呢?”
女真被他突然的害羞打动了。她凝视他的脸,半晌才转开。这家伙害羞时竟让人有种莫名的爱怜。她竭力不让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只淡淡地说:“怕我吃了你呀!”说完,竟有些吃惊自己会说这么一句话。可不说这又说什么呢?她看到单一海的眼睛莫名地闪烁着,脸上有一半是尴尬和不知所措。她忽然感觉出,单一海单独面对她时,话语自然褪去了那些强装的油滑和调侃。她发现这点后,竟有些无言了。她掩饰地在他的房子里四下乱走。这房子可真乱啊!她去过许多男孩子的房间,似乎都惊人的相似,充满着脏乱,同时也暴露着可怜。他的也不例外,被子永远地在床上乱放着,床两边扔满各种书籍。有几本摊开着,上面落满了烟灰。靠门边儿上,堆着十几本书和一堆报纸。她有些吃惊地捡起来,许多竟是精装的。她心疼了,捡起抱在胸前。
“你有胡乱扔书的嗜好吗?”
“这些书是我看完后扔掉的。我两个月清一次垃圾,一部分卖给废品收购站,一部分烧掉。”
“可这些书还全新着呀!有的似乎才看过一遍,怎么可以扔掉呢?”
“可对我来说已一无用处。我把该看的记住,不该看的忘掉,这本书的使命到此也就结束了。我不喜欢藏书。”
“为什么?”
“书读太多了,有时是一种累赘,甚至是伤害。我扔掉它们,是我太熟悉它们了。它们放在书架上,我一看到它们,就会受到影响。这个世界太拥挤了,彼此不受影响几乎不太可能。可影响太多了就会丢失自己,我扔掉它们是我有能力消化它们,并保证再不受它们影响!”
“精彩的谬论。我头一次见到你这样可以把一种不良习惯解释到近乎完美地步的家伙。我有个感觉,你在有意识地强化自己的缺点,不,甚至在偏爱它们,以致使这些缺点本身都有了种迷人的味道,我都快被你的缺点给说服了。”女真把那些书重新扔回去,“可我不喜欢你的缺点。”
“谢谢,可我知道你不会是知音,你只会是个欣赏者。我很高兴被你欣赏,你说出了许多我自己一直在做,但一直看不清的东西。所以你比我还让我佩服。”
女真忍不住地开怀大笑:“我真高兴听到你的奉承,你的奉承也比那些人高出一筹。很让人舒服,可又不像奉承。”
“与你讲话真是太累了,处处得绷着根弦。女真,我有个提议,以后不要再这样深沉,至少不要勾引我深沉。”单一海故做严肃状,从床底下摸出一瓶东西,竟是一听可口可乐,啪地打开,递给女真。
女真接过来,被他的神情逗乐了。她觉得单一海这小子幽默起来比谁都放松,冷峻起来犹如一座冰山,硬硬的,令人无法捉摸,又无法说清。她感慨着,发现白墙上到处被他涂着各种各样用油笔写上去的话。
他的字不好。可那些字却放肆地在墙上龙飞凤舞,倒像是书法。仔细看,却是一些偶尔写上去的感受或类似警句的话。
◎看不尽的表面(3)
在台灯的右侧墙上,有一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辨认半天,竟是:一个人一生最大的失败,是说话的失败!她把那句话含住,半天不动。这肯定是他在某次受到损伤后,愤而自责写上去的。这话至少包含了他一半的心迹,因为有这一方面的失败,所以他希望能让自己记住。
“你用这种方式来总结自己吗?”
“不,这些话只代表我某一时刻的某种心境。我一看到它们,就可以想起自己。每次看完这些话,我都能看到一个完整的我。要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看清自己。别人也不会提醒你,只能是我提醒自己。”
“所以,你是孤独的。”
“我孤独是因为思想的孤独。有的话无法讲给别人听,只好讲给自己。”
“你太狂了。你不觉得这样做太危险吗?”
“不是狂,是我走得太远。走在队列前头的人,都很茫然。我不幸走到了前边。”
女真有些怪异地看他:“这种狂像标本一样稀少了。一海,我以后可以在你孤独时听你讲这些吗?我至少可以成为一双好的耳朵。”
“谢谢。”单一海眼中湿润了,但仅仅一瞬间,他就转过了头,“这些随便涂上去的东西,我每两月就用灰粉刷掉一次。每次粉刷完,我都有种涂了层铠甲或者在埋葬自己的感觉。”
“是吗?这墙里裹了那么多你的气味儿。”女真喝水,忽然瞥见在靠门边儿上的墙上,悬着两个装裱极好的大字:“换根!”正面墙壁雪白,明亮,衬着这两个极孤独的字,令人有种心惊的视觉。
“换根?”她禁不住低呼一声,“这两个字好怪,为什么写这么两个字呢?”
单一海似被触动,注视那两个字许久:“那是我的名字。”看到女真满眼的疑惑,他又补充道,“是我在乡村时,爷爷给我取的小名。”
“这么怪的名字。换根,根也可以换掉吗?”
“是的。我的根就给换掉了。”他略略压抑语气,“这是我一生中唯一被震惊的一件事。我父亲小时候被送给另外一个乡村姓师的一户人家,那家人只剩下了一个老人,我爷爷。我出生在那里。他像甩一顶帽子一样,把这姓扔给了我。就在我三岁那年,他去世了。我父亲又回到了老家,我又成了单家的子孙。我是在成年后,才理解了那个老人。是他把我当成了他的血脉。而我是到现在才体会出他的心境。所以,我永远怀念他。”
“可你还姓单呀!”
“我在心里永远姓师。我在自己所有的文章上都署名换根!以此来怀念他。”
“换根是你呀!”女真低呼,“我读了他许多文章,没想到是你写的。我被它们感动过!”
“文章吗?那已是过去的事了。我不愿意被过去所累,我只在乎明天。”说完,他抬腕看表,“现在已是上午12点钟,今天我做东,午饭由我来请。我已约好下午去看子老,你愿意陪我去吗?”
“当然愿意。”
◎逾世兵辞(1)
凉州博物馆隐藏在市区的一片民房中间,像淹在一片房屋中不合时宜的某种风景,又老又旧,走近了再看,其实只是一片巨大的庙群。这些庙内的各种塑像都被倒腾或者挪走了,有的像干脆就一溜站在了庙旁边的松树下,雨水和风已开始剥落了它们身上的油彩。偶尔露出各种泥洞或塞满的麦秸。倒像它们原本不是庙中的主宰,而成了一些临时拉来凑数的伙计。单一海和女真走在浓荫中。这里的宁静让人有种疏然的清朗。刚才在外面被阳光晒得乱哄哄的心,开始冷了下来,全身都莫名地舒适着。
这片庙群的结构令人奇异地变化着。大庙套小庙,小庙后面又有庙,简直令人有些无所适从。单一海第一次到子老的单位来。他本来想去他的家中,可子老坚持非要让到他办公的地方来。他说:这些事该到那儿谈。在家中只适合于做有关感情的事情,到博物馆去也许会让你与历史更近些。还有一层意思子老没讲,他其实没有家。他只有这间办公室。
单一海一边辨识着那些门媚,竭力不让自己走错。他的心里蕴藏着巨大的不快。刚才,他从那扇朱红大门走进时,那个守门的小姑娘,听说他们找子老,竟说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坚持不让进去。单一海解释了半天,那个姑娘也不信。直到后来来了一个中年人,听他们说清了子老的容貌,他才哈哈大笑:“是那个老疯子么,你早说不就得了吗?这儿只有文疯子,哪儿有什么子老呀?”
单一海强抑住一股愤怒,盯住那个中年人,“子老是个学者。你怎么能这样说他呢?”
那中年人和小姑娘笑得更尖锐了:“还有人叫他学者,简直……”
女真一把把已经快动怒的单一海扯住,往院内走。她怕单一海控制不住自己,把事儿弄糟了,因为她看到单一海的眼里已喷射出了一股奇怪的光。
“知道吗,我真想一拳把那个男人揍倒!我从来未见过这样一个俗贱至极的家伙糟践一个老人,他让我恶心。”单一海走了许久才闷闷地说。
“我知道。不过我感觉出了,老人肯定是个极怪的人。他一定有着某种极为独特的怪癖,也许是性格上,也许是生活中的……我们这次见他,也许会有某种不快。”女真低头前行,,“杰出的人都是寂寞和遭误解者,我直觉这位老人肯定了不起……”
他们绕过一间小屋,看到一片大殿。殿前种植着一大片如火的玫瑰。那些玫瑰一出现,单一海的内心就一阵颤栗。他走到这片玫瑰前,轻轻地感觉着那些迷人的香气。女真已被打动,把脸放到玫瑰中去了。在一个陈旧到极致的地方,忽然出现这么一大片不合时宜的玫瑰,简直像一种奇迹或者有些荒诞。
良久,单一海叹息着说:“知道我想起了谁吗?”
“那个传说般的牧人?”女真把脸抬起来。
“不,是子老,可以想象吗?这么大片有些怪异的玫瑰,怎么可能是一个可以超出这种气氛的人所种植的呢?”
“你说是子老栽的?”
“直觉是他。我感觉他就在这片大殿内!”
“是吗?”女真有些迷蒙地看那片大殿,“你觉得奇怪吗?我遇见了两个爱好玫瑰的老人。他们竟然都爱玫瑰,可又似乎都不应该,可却是真的……我有种被剥夺的感觉。这种爱好竟只发生在老人身上,而不是年轻人身上,我很惊异!”
单一海似乎被她的话打动,静默了一下,要说什么,又强咽回去。他大步走至殿前。大殿门虚掩着,里面寂静无声,虚掩的门扉里传出淡淡的香味。
他凝神,轻轻叩门。里面半天寂静无声。他又鼓足劲,使劲去敲。女真却捅捅他,指给他看拴在门扉靠后的一张小牌。那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推开此门穿过大殿,我在后面庙堂等候。署名:子某。
原来子老早就知道他到了,写了铭牌等候。他心内一热,推门而入。大殿内到处都堆满着各种泥塑的佛像,一个挤着一个。空间的挤逼倒使这些相互压挤着的各种怪异的佛像,更深地凝起一股神秘的恐怖。单一海第一次被这么多塑像的眼睛扫视,内心中充满极深的压抑。女真有些下意识地靠紧了单一海。大殿中有一条极狭小的秘道,刚好容一人侧身而过。穿越这样的秘道也是要勇气的啊。一瞬间,他明白了,那个中年人和小姑娘为什么不认识子老的原因了,或者是误解了。没有谁会不对这样一个把自己封闭起来的人产生误解的。
他侧身向前走,感觉右臂被女真给抓得好疼。她的紧张说明了她恐惧。女孩子的天性中都有所害怕呵!他的内心倏地涌起些许的温暖,听凭女真更紧地拥住她。这还是除了邹辛外,第一次有人这样拥着他。他在这种温暖的心境中,缓步向前,眼睛故意只注意着秘道的前进方向,对周围那些塑像似乎浑然不觉似的。女真紧步亦趋,忽然停住脚:“哎,你听……”她侧耳凝神,仿佛倾听什么似的,望定了某个方向。
单一海也听到了那声音。那声音从刚进大殿时就有,可似乎并不在殿内,这会儿更清晰了。他有些吃惊地听着它们在殿内徘徊……那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罕见的粗野铺排过来,在肃杀中隐藏着某种阔大的悲凉,似乎吹奏者本身正被某种东西逼着。他的内心再次被撞疼了。他奇怪这种声音自己居然无法辨析出是什么吹奏出来的,似乎像箫声又不像,倒似乎应该是一些传说般的声音。他看看女真。“这种声音像一种情绪,我的心乱了,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不像是音乐,但更接近于音乐……哎,走吧!我们就顺着这声音走,也许可以知道它是什么。”
◎逾世兵辞(2)
女真奇怪地瞥他一眼:“这声音是老人的声音……我明白了,这一定是子老在吹。”她有些莫名的兴奋,“我都被这个老人给吸引了。”
单一海笑笑,牵着女真的手,绕过中间那堆佛像,阳光唰地照亮。女真下意识地抽回自己的手,脸上显出短暂的羞红。单一海浑然不觉,他看到里面又是一座很古的小庙,但估计给改建了,墙上奇怪地镶着两个玻璃窗子。音乐正从那间屋子里飘出来。
门虚掩着,单一海轻轻推开。那音乐声哗地迎面扑来。一位老人坐在一把很老的旧椅子上,面对着阳光吹奏一件挺古怪的乐器。那乐器类似于一把小小的长排箫,却不是箫。可那又会是什么呢?老人沉在音乐中,似并未察觉他们进来,阳光斜射在他的玄衣上,由于脸半侧着。单一海只好从他的侧影上看他的表情,那是一种陶醉的神情。
这时,女真轻轻撞撞他:“这里隐藏着某种气氛!”
单一海惊愣地抬头看她,女真的眼神此时正望向屋内。有时女人的直觉简直像巫婆。他叹息。顺着女真的眼神儿望出去,他的内心栗然震惊。这间房子也是个偏庙。它的规模比刚才的大殿小多了,但却呈现着一种深深的阴郁和古老。房顶上的屋梁都暴露着,宽大的地面上没有了塑像。那些塑像也许给移到了大殿里,那么多的神与神聚到了一起。可这儿呢,却森森然站立着一排排他不熟悉的东西。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适应这儿的光线。良久,他看清了。那些站立在房内的,竟是一根根形状怪异的戈。他们用各种姿势站在那些昏暗的光线中。如果不仔细看,倒像是一排排稀奇古怪的影子。
他见过许多的兵器。但从未见过这么多相同的一种兵器,给排放在一起。这些戈也许有100多种吧?它们简直像是一种物体的不同变种,相互变化着,又相互趋同着。他看见它们从前到后,像一个士兵方队,整齐地排列着。那些隐藏着的气势也由前向后流贯着,粗拙的柄均Сhā进泥土深处,而不是放在什么架子上。那些戈都向着一个方向,仿佛一群行注目礼的士兵似的,逼视着每个面向它们的人。单一海隐隐觉出一股庞大的气势扑面而来,到了呼吸中时,竟只是一片腥咸的生铁的锈味。他下意识地嗅着那股久远的味道儿,用目光凝视那一柄柄的戈,上面粗糙的铁粒儿和年代留在上面的锈黄,一下一下地绊着他的眼睛。他仿佛看到了在那些戈的后面,其实都隐藏着一个人。那是谁,在这种注视中,他的眼睛开始潮润。
女真低声说:“我都快晕了。”
单一海把脸侧向她。
“这样一大群戈,居然都给他集中到了一起。感觉上像是几百个男人,但却长着不同的面孔。不过,我一个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我也是!”单一海低语,“可这并不减少它们给我的震撼。这些戈本身就是一种战士,感觉像是一些不同时代的士兵的脸孔。”
“谢谢你们看懂了我的这一队士兵,你们是第二个被它们给震撼的人,我是第一个。”子老什么时候已停止了吹奏,毫无表情地站在他们身后,声音低沉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子老,我是被你的音乐吸引着找过来的……哦,原谅我无知,叫不出那种乐器的名字。这种音乐我是头一次听到。不过你的这群戈比那些音乐更让人震惊。”单一海倏然回头,表现出短暂的惊讶,同时内心被老人的话震惊。听听,他竟称这群兵器为自己的士兵。
“那音乐嘛,是我用自己复原的一种乐器吹奏的。那种乐器在一些古书上有过记载,但后来便失传了。我一直期盼听到它们,它们太让人神往。我喜欢听一些过去的声音。”子老淡淡地说,同时用目光罩住女真,“这位中尉小姐我可没发出过邀请,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女真略略尴尬。单一海上前,刚要解释,女真用手拦住他:“子老,先允许我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再下逐客令好吗?”
子老颔首倾听。
“那种乐器我猜测是古波斯进贡的一种吹奏器。史书上记载叫什么“嘶啵”,起先是由印度的一种檀香木镂空后,按上贝叶吹奏。到了中国,先传到西域,改制成了‘胡茄’,但这种‘胡茄’后来又被改制和进化成各种吹奏式乐器。您的这种乐器便是用檀香木制成的‘嘶啵’。”女真侃侃而谈。
“哦。”子老似乎被她的猜测给触动了似的,低头沉思。
“是的。这种声音吹出后,便有檀香绕梁,具有音香的美妙。不知我的猜测对吗?”
子老的脸孔稍为缓和,脸上流露出些许的笑意:“你也是第一个知道这声音来历的人……很高兴你来做客。”说完,转身走至桌前,捧起那个被女真叫做“嘶啵”的乐器,“那么你可以吹它吗?”他期待的眼神望定女真。单一海看出这老人的眼里竟流露出清澈的天真般的波流。
女真小心地接过来,仔细地端详着。“这乐器做工可真太精妙了……不过,很遗憾,我真的不会吹它。”
“哦……”子老似乎惊讶于她的回答,脸上隐现出淡淡的失望。
“不过我倒有个疑问,不知子老可否给我们讲讲?”女真望定老人。
“哦,请提吧!”老人神色略为缓和。
“这么多兵器,我是指……”她望望单一海,征求意见似的,“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相同的兵器排在一起,我很震惊。它们真的是戈吗?感觉上是,可我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兵器,只是一种东西?它们多得让我都怀疑答案了。”
◎逾世兵辞(3)
“它们恰恰都是真正的戈。你们看清楚了吧!这些戈,每一把都几乎代表一个年代。而那个年代的战士就是这个样子,他们手持这种武器与敌人作战。可结果呢,他们和敌人一起消失了。我们只看到了这把武器……其实,只有武器无法消灭,毁灭的都是战士。”老人神色略为异样。他缓步走到那些戈的面前,只用目光注视着他们,感觉上似乎是一个将军在检阅他的军队。那种睥睨一切的狂狷之气,在瞬间凝结。单一海看他的背影就感动了。他内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个老人肯定当过战士,至少他的血管里流着战士的血。
老人绕过前排的戈站住了。他的目光透过那些戈的空隙,闪射到单一海和女真身上。再后来,单一海发现他并没看他们,他的目光仍驻留在那些戈的锋刃之上。
“听起来几乎是诗。可子老,这么多的戈需要多少年才可以找齐呀?我指的是,你为什么只喜欢这么一种奇怪的兵器?”
“戈么?”老人神色有些冲动。他用手轻触一只戈的锋刃,“戈是一种奇怪的武器。我遇到这种尤物也许是缘分吧!我自小有种奇怪的宿命感。我直觉这世上每个人生下来必有一种武器属于你,或你属于某种兵器。只有兵器才配作为一个人的尤物。知道世界上最早的铁制兵器是什么吗?”他环视单一海和女真,并不要他们回答:“是‘我’。”
单一海吃惊道:“你是说‘我’吗?”
“是。‘我’在西周就出现了,它的形状已失传,我猜想它肯定是个人形。两臂张开,具有杀伤力。身体粗壮处才是握柄。但是‘我’太复杂了,所以它被淘汰了。但‘我’却成了每个战士的自我代称。想想吧,代表我们本身的居然是兵器,而不是其他,这本身就让人震惊。我就是在这个念头中,看到了这种戈!”他停住叙述,用手抓住一把戈。那戈柄粗直,顶端横着一块带钩的长柄。粗看并无什么神奇,倒显出了一种单薄的脆弱。
老人继续讲述:“这把戈是最普通的戈了。它在兵器史上却是个巨大的飞跃。秦始皇时代,这种戈已充当冷兵器中的主角,取过天下无数战士的性命……当然,我喜欢它,有些没有理由。但我坚持这种爱好。”他微笑着,“我居然不知不觉收集了它们,像收集了一支军队,我尊敬它们。”
“你每天就在这么一堆可怕的兵器中生活?这本身就让人震惊的了。”女真低语。
“它们本身并不让人害怕。让人害怕的是它们的历史。”子老用目光环视戈群,“这群戈共有109种。也就是说,这群戈的每次改进,都是对生命和战士精神的一次绝妙认识。世上最简单的戈,就是我刚才握的那把,它叫直内戈,是用来钩御敌方的战骑和砍击马匹用的。它的作用并不是直接杀伤人,而是间接的。可是这柄呢?”他用手指住另外一把戈,那戈上印着三个人头。“你们看到没,这还是秦的产物,但已有了很大改进,杀伤力更强了。还有这把‘长胡四穿戈’,明白它的意义吗?它是一位匠人根据当时戈的形状和匈奴所用的狼牙棒结合而成。”……老人呐呐自语。说到后来,他的话语有些暗淡了,“可直到把它们聚齐了,我才后悔了。我对这些静止的兵器有种说不清的感情。尽管我知道天下已没有它们的战场了,它们只是一种战士的脚印,是一些过去的精神。像我一样,我也是一种过去的精神,或者我崇拜过去的精神!”老人说到最后,几乎是在长啸了。
单一海动容地看定老人:“过去是一种感觉上的东西。其实只有历史才是动人的。”他扶住子老,“可你还是与它们生活在一起了。”
“我讨厌的只是那种感觉,可却无法拒绝自己的精神。所以,我保留了它们。”
“可它们是真的吗?”女真忍不住问。
“不是真的,它们都是假的。这儿的任何一件真品都价值万金,甚至无价可卖。因为有的已没有存留,仅是我根据图像,设计而成的。”
“这些都是你托人铸的?”
“我以前研究过冶炼,懂一点铸造。以后每当有消息说在某处出土一件这种兵器,我必去观看,再与人合铸成样品,带回!”
“它们都集齐了吗?”
“没有。还有一种,我只在文献上见过记载,我想总有一天我可以找到它的。”
“你是说那支失踪的军队所持的武器?”单一海内心一动,下意识地说。
“只是一种假设,不过,是不是已不重要?”
“难道你寻找那支军队仅仅只为那把假想中的戈?”
“这只是一种附带的愿望。我寻找它们……哦,言归正传,那张图纸带来了吗?”子老似被什么惊动,把话题岔开。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子老不语,半晌才淡淡地说:“这个问题我现在不想再去说了,它是属于我的秘密。我可以自己保存它吗?”
“对不起,我忘记了自己不该打听一个老人的秘密的。”单一海掩饰着不安,把那卷图纸从衣袋中抽出,哗地铺在那些戈前的地面上。指给老人,说:“这就是那座古城堡。”
◎方位(1)
子老神情凝重。面对那张图纸,他的一双豆眼下意识地干缩着,凝成一缕极亮的光,定在那图上,再不动,仿佛在审视某种内心似的。渐渐地,在他的凝视中。房内静了下来。他半跪在地上,头上的白发在侧面闪来的光缕中,像一把白亮的光焰。单一海在这种倏然静下来的时间中,被老人的沉默抓紧了。他默默地盯着老人,把自己从他的氛围中抽出,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出神。
单一海看得出,老人被那张图给吸引了。他的专注本身就是对这张图的肯定,何况让一个老人能够默默地陷入到这堆干枯的线条中,简直可以说是赞美了。子老颤颤地从衣袋里摸出一把放大镜,用它罩住地图的每一个细节。仿佛在推敲什么似的,口中念念有词,偶尔闭目沉思……老人竟有半个小时把自己按在那张图前,并一言不发。
单一海走至图前:“子老,你从中读出了什么?”
子老仿佛被从沉默中惊醒。他不看单一海,而是转身走至桌前,抽出一个卷筒,轻轻倾出。那是一匹一张报纸大小的布绢。那布绢已经锈蚀,上面的丝线有的已经迸裂,乱乱地摇曳着。他小心地把那张布绢放到单一海的图纸的右边相接起来。放毕,才轻声对单一海说:“你能不能帮我核对一块地方?”他用手按住布绢,划出一小块标有“骊靬”的地儿。
单一海凝神细看,竟是一张绣在布绢上的地图。那图上标着密密麻麻的他几乎从未听说过的地名。他惊讶这图的等高和方向竟出奇的准确。只是由于绣的丝线变形与迸裂,影响了图的效果,不仔细辨析,几乎无法辨清。他顺着老人划出的标注着“骊靬”的地域读下去,竟有些吃惊了。那些山形竟那样熟悉。熟悉到了让他惊讶的地步。慢慢地那些山成形了,那些河串成了一条熟悉的流线。他看毕,兴奋地对子老惊呼:“这两块地方的等高仅差5公分,海拔丝毫不差。山和河也全部对上了。也就是说,我们找的这座城堡居然叫“骊靬”,我还以为它没有名字呢?”
“居然还有这样怪的一个地名。这似乎不应该是我们汉人取的吧!如果是我们取的,那它代表什么?”女真在旁边略表疑虑。
“就代表他们。骊靬是汉朝以前对西域的统称。严格地说,这是对古罗马人的专称。”子老从容作答,脸上已现出笑容。“惊人吧?我找了这座城50多年。没想到竟然被你无意中撞上了。小伙子,你知道你撞上的是什么吗?”
单一海用目光注视着子老。
“是个大传奇呀,或者是一支军队。”
“你是说那支罗马军队果真就在这座城堡里了?”
“理论上是。你看过《汉书》吗?《汉书》地理志载:汉置,西域骊人革干内迁居此,故名……”
子老流利地背诵,古汉语在他嘴里如水般流畅。
“我真不敢想象,他们到中国来干什么?还建了这么一座城,还有这么个华丽的名字,听起来真像是一种传说。要知道,我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个令人不敢相信的消息,并且还发生在2000多年前!”女真问。
“任何人听到这个消息都会感到可笑的。因为它太真实了,真实得都让人不敢置信。同时也因为它太遥远了,远得只是一些不可触摸的传说。没有人会对这种2000多年前的东西表示信任的。事实上是,他们到中国来,仅仅只是因为他们是大汉帝国军队的战俘?”子老脸上蒙着一层神秘的光亮,眼睛仿佛要看透什么似的,一瞬间隐入一种向往般的情境中。
“可你信了。我觉得只要相信那些东西,似乎就会有许多出乎意料的发现,甚至连自己也会震惊。只是,这群战俘,真的太令人感到突兀了。可以告诉我们他们的来历吗?”单一海的内心隐藏着一种深深的冲动。
子老似乎早有所料地看他一眼。走至桌前,拿出一支雪茄,单一海迅速为其点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把身子放在那把旧椅子上,单一海和女真就坐在他的对面。
“公元前54年,中国历史上的西汉末年。世界历史进入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中古时期。远在地中海西岸,与古中国相距甚远的古罗马帝国,正处在剧变与战争的笼罩中。克拉苏,这位与恺撒大帝、庞培同称罗马三巨头的新贵,亲政不久,就率罗马军队,据当时的资料称,有7个重步兵团、1支轻步兵、4000名骑士,连同辎重队在内总共不少于四五万人,侵入属于安息王国的美索不达米亚,并于次年向安息王国腹地推进。罗马人计划从美索不达米亚沙漠展开进攻,强渡幼发拉底河,并前出到底格里斯河,一举夺取前亚细亚。”
单一海听到这里,Сhā上一句:“这似乎应该是罗马人与安息王国争夺前亚细亚之间进行的安息战争吧!那场战争似乎最终以罗马人失败告终。好像那次失败的战役在卡尔莱附近。卡尔莱一役使罗马著名步兵的声威一蹶不振。”
子老微微看他一眼,似乎为自己的叙述得到了响应,而显出些许的快感,“你似乎很熟悉这次战争?”
“是的。当时显赫欧洲的罗马陆军,就在此役中被打败,从此声威日下。我因为他们的失败而记住了这场战役。没想到,还会有机会重提。”单一海说。
子老微微点头,继续讲述:“古罗马步兵当时横扫欧洲,名冠一时。只是他们在公元前54年4月底,在宙格马城附近渡过幼发拉底河后,却被安息一万骑兵引至无水的沙漠深处,并派出专门部队进行袭击,以疲惫罗马步兵。安息军队乘他们成疲惫之师后,用卡尔莱做了罗马人的坟场,除了克拉苏之子率第一军团6000余人突围外,几乎全部丧生于此,惨遭歼灭。但这次战役,却给人留下了个旷世之谜。突围的6000余人,连同克拉苏之子,竟全部神秘消失,至于去了哪里,下落何在,成了欧洲史上至今还是个难解之谜,可是,却在中国古老的《汉书》上找到了线索!”
◎方位(2)
“从《汉书》上?你是说《汉书》上记录了这支军队?”单一海再次惊叹。这种过于跳跃的叙述几乎让他快跟不上了。子老他的身体板直着,两手按在旧椅的木把上,即使是坐着,也给人一种受过良好教育与某种专门训练的印象。单一海忽然想起,除了知道他是这个博物馆的研究员外,他还几乎对其一无所知。
“是的。据该书陈汤传中所记:汉元帝建昭三年(公元前36年),匈奴郅支单于奴役康居人民,攻略乌孙、大宛等,威胁西域。汉西都护副校尉陈汤和都护汤延寿发兵至康居,恶战数月,灭郅支单于。汉军在与郅支所属的战斗中,发现有一支善“夹门鱼鳞阵,讲习用兵”、土城外修木城的外来军队很难对付。夹门鱼鳞阵,这种阵形,你在古兵书上见过吗?”
单一海略略羞赧:“古代兵法和阵法我不懂。不过这种阵法倒是比较新鲜,似乎是步兵阵形。直觉上像是一种进攻包抄,包抄再进攻的样式?”
“你的直觉真好。这种阵法恰好与汉时阵法相差甚多。那时的阵法多用“八卦”、“玄武八斗”等等,步兵夹杂骑兵,战斗队形较为保守。而这阵形几乎是全力向前滚进的冲击队形,而据考证,这种阵法正好是古罗马步兵最惯用的阵法之一。包括他们修筑城防的方式,几乎惊人地一致。”子老沉思着:“陈汤所部降服这支军队后,将俘获的军士收编,协助汉军驻守西陲。为方便他们的驻防和生活,据《汉书?地理志》载:西汉政府专门在焉支山下的一块地域,置一县,名骊靬,并筑成城堡。
“可凭这一点线索就能证明这支军队就是那6000败军吗?”单一海竭力不让自己激动,“古罗马远在地中海西岸,到中国最近的距离也须穿越伊朗高原和雅典等十几个国家。可是这支军队还是成编制的败军,他们怎么可能越过如此多的国家来到中国?”
老人沉默片刻,似乎早已有了答案似的,继续自己的讲述:“《汉书》上所记载的这支奇特的外来军队和欧洲史上神秘消失的古罗马人的相似之处,一直引起中外许多学者的关注。”
“哦,子老,能否问你一下,你是从哪一年开始关注这支军队的?”女真好奇地打断了子老。
子老看一眼女真:“是60年前。那时我在法国做访问学者,我的教授是个历史学博士。他当时写了篇论文,就是讨论这支军队的。并且他根据《汉书》上的这一线索,提出了一个惊人的推断。他认为这支会摆‘鱼鳞阵’的奇怪军队就是罗马帝国远征军的残部,并认为这支残部在卡尔莱战役中逃脱后,一直在伊朗高原流浪。历尽艰辛,几经磨难,后被郅支单于收编成雇佣军,并保持了自己的编制,参与对西汉西部的劫掠和进犯,并初步推断出,该城旧址就在陇右焉支山左右。但具体地址不详。这一推断当时一经公布,即在国内外引起轰动。当时我很震惊,一个法国人,居然会关注这样一支很多年前的军队。”
“难道就因为这样的原因,你才开始寻找他们?如果我的推测不错的话,你放弃了许多的东西,只身蜗居此地,只是为了等待这支军队的出现?”女真有些急切地望定老人。
子老叹道:“人一生中总被许多宿命的东西给引导着,或者就改变了自己的一生。就像那些2000年前的古罗马人,他们在命运的驱使下,到了陌生的中国,却并不知道为什么一样。”
“我直觉并不是这样。这样等待本身就说明了一种决心。没有强大的信仰,我指的是与自己精神里某种相联的东西。没有它们,你不会这么久地去寻找一种东西的。你的寻找只说明了你需要,可他们只是一支失败的战俘呀!原谅我的莽撞。”单一海站起来。他被这种疑问给搅得浑身不宁。他发现自己在向老人发出这种疑问的同时,其实更像是在问自己。
“因为我曾经是个战士!”子老几乎在低啸了。他站起来,快步走到西墙前。那里有一张硕大的世界地图,几乎铺满了整个西墙,每个地名都有核桃大小。把如此大的地图放在自己的房子里,可见此人的雄心了。只是子老的个子过于矮小,他站在图前,仿佛是一个小小的影子。可这个影子很有气势。他的雪茄一直夹在自己右手的中间,半天不吸,只燃着一缕细烟,一如他的沉思。
单一海动容了,他咔地站起,双脚并在一起,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注目礼向子老望去。他一进房子时,就觉出子老身上蕴着某种狂狷之气。这种气势并不是随便就可以从人身上觉察到的。他似乎天生就是个军人,全身上下迸着一种老式的劲道,锋芒四射,却并不刺伤你。他也见过许多军人,但许多人仅只是衣服架子,形式上的刚硬。而那种从骨子里洋溢的军人气质却像珍珠般罕有。如果有,那么子老就算一个。他出神地注视着子老,几乎是惊叹了。子老,简直是一个军人的标本!
“子老,你是那种脱了军装更像战士的人,你似乎天生该是军人,我可以知道你40年前,曾在那支军队服役吗?”单一海热烈地看定子老。
“过去已不太重要了,还是忘记过去的好。哦,刚才咱们说到哪儿了?”子老挥挥手,收束住自己的情绪。他的脸上又是刚才那种无法捉摸的平静。
“那个法国教授的推论,听起来很大胆,也颇具想像力,但推断或许只是一种假想啊!”女真把目光疑惑地投向子老。
◎方位(3)
“现在就剩下了证据。这个推断的发表,当时就引起了公众和考古界的极大重视。人们都极力想找到这座古城。寻找这队神秘失踪的古罗马人,面临着许多新的困难。关于这支军队的记载,仅仅在古老的汉书上有极短的描述,并且再没有在任何史籍上有所发现。而寻找这支军队的关键就在于找到这座神秘的似乎专为罗马人修建的‘骊靬’古城。据我所知,当时国内外至今,共有30多个国家的专家组成过考古探险队,但没有任何发现。”
“你刚才不是说《汉书?地理志》上,曾记载了这座城吗?”
“是的。但仅仅只是十几个字。到了隋代以后,这个县已被废除。至此,关于这座古城的记载也就此中断,并且没有标明它的地理位置。这在严肃的《汉书》中,也是一次小小的不可原谅的失误。”子老吸一口雪茄,叹道,“许多史料似乎都很简洁,简洁到了只告诉了你来历,但却遗忘了结局的程度。就为找这座城,我在河西走廊呆了30年。几乎踏遍了这里的每块地方,可却每次都与它擦肩而过。几乎像是一种游戏。”
“刚才那张布绢图上,不是写明了这个地名吗?那张图的方位明确,而且注明了详细的河流、山川特征。”
“可恰好是这张图,忘了标明它的纬度。我查对过中国地图。把这块地儿放到中国全貌图上,几乎是一粒米。我不可能从一粒米中找出它的山岳和河流哪!何况此图是我上月才得到的。自从你告知我看到过此城后,我就隐约直觉它该出现了。后来我在整理一批刚出土的文物时,无意中就发现了它,像是某种暗合,可又太不像!”子老微微摇首。
“你终于找到这座城了。我真该为你高兴!”女真微笑着望定子老。
“不,我只是找到了它的方位。它还不是完整的,它在我的心中只是一个遥远的形象。我还得找出它们的脚印。知道吗?他们的脚印和遗址一样重要!”
“你想亲眼看看它?”
“是的。只有用脚踩在那片旧址上和用手摸摸它们。我才会相信自己看到了它。它才是真实的。你知道,我的寻找应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否则,它便是不完整的。”
“我有个羊皮囊,是在那片遗址附近的一个牧人那儿找到的。那个老人像你一样,被这片遗址给感动着。他交给我那只囊,上面画了许多神秘的符号和线条。那些图都被他画到了纸上,也许可以为你证明些什么。”女真望望单一海。
单一海把那张图纸从下面抽出,铺平在桌案上,示意给子老看。
子老没再用放大镜,只是概略地扫视着。仅片刻,他就惊奇了。“这多么像一个人对自己所走过的路的纪录呀!这么珍贵的东西该是研究这个问题的人才配拥有,可却被你们得到了。不过我真的很高兴。因为到你们手中比到那些不懂它的价值的人手中要让人欣慰。历史在偶然中把钥匙恰好传到了二位手中,也真算是缘分了!因为你是军人,还有你。”他略停顿,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可以告诉我吗,中尉?”
“女真。”女真回答,同时站起来,微微欠身,“很高兴听你讲这么一支古老的军队,我都被打动了。”
“应该是骄傲。中尉们,还有什么比这种2000年前的传奇更让人惊叹的东西呢?”他神情激动,“你们也是第一个向我提出这种疑问和关注这支军队的军人。我一直期盼有人来问问我。30年了,除了偶尔有学者关注我的研究外,几乎无人问津。我尤其渴盼那些军人来找我。有时我看到街上走过的许多战士,军官,我真想拉住他们,告诉他们一下这支失踪的军队。这样一支2000年前就被你们的先祖们给俘虏过来的战士。可是我等了这么多年,几乎快失望了,并且像这个寻找这支军队的念头一样,被我自己藏起来了。而我就像这个想法,也被这个社会藏起来了。我几乎像个隐士,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一种非常可笑而又无望的等待。”
“我为你的寻找而感动。谢谢您。我以一个战士的身份谢谢你。”单一海感动地看着他,心被一种激|情擦涌着,“我想邀请你,到我的连队去讲讲这座城,不,随便讲些什么都行!”
“我答应你。不过,我想去看看这座古城。我怕自己等不到这一天啦。我的论文也该完了。到了75岁时,才去完成35岁时写下的题目的内容。这种时间跨度让人听起来就有种可笑。”子老站起来,拿起那只“嘶啵”,“这个玩意儿我制成后,只会吹一种调子。吹了十几年了,该有新的声音了,我想为二位吹奏,作为我的谢意!”
子老擎起那只“嘶啵”,双腮轻鼓,一股气自全身心凝到那只细小的孔中,立时一股粗涩的音线浮起。像阳光干裂时的剥剥声,继而又传出巨大的宽阔的风吹击的声音。
单一海和女真在飘拂的音乐中,悄然离去。
◎战士应该铭记战士的一切(1)
单一海走出那间偏庙,站在屋外的阳光中半天不动,他的情绪在音乐如瀑的漂洗中变得更加亢奋和不安。老人吹奏“嘶啵”的声音仍在追踪他。每次与人谈话之后,他都会有这种情绪上的“失衡”。情绪失衡是因为自己被触动了,被另外一种思想给压下去了。这时他更加渴望与人交谈。因为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找不到一个对手,而对手太强大了他又被胀得难受,但这种胀满感让他有种无言的舒适。他变得更沉默了。
女真似又恢复了她的平静,她在旁边的树阴下,奇怪而含蓄地看他。单一海默默地走过去,示意她一起走。
俩人都沉默着,直到越过大殿。单一海才仿佛不经意地说:“你好像很压抑?”
“是的,听一个老人讲这么一个古老的传奇,一个下午都被压在一种陈旧的氛围中,我都有些透不过气来了。站在外面呼吸才感觉恢复正常。”女真瞅瞅旁边的玫瑰,并不停留。
单一海有些兴奋地看她:“怎么可能是陈旧的气氛,我倒有种新鲜的刺激。这个发现简直会让历史目瞪口呆的,明白吗?如果这座古城中挖出可以佐证这支军队的实物的话,将意味着什么?”
“什么?”
“一个惊人的发现。而我,还有你,无意中参与了一段过去的历史。而这段历史与我们有关。”
“可那毕竟只属于过去,过去再辉煌也是过去的。我们重新翻出来,其实更像是一种怀旧,或者是一种安慰。”女真冷冷地笑笑。
单一海有些怪异地看定她:“不,不应该仅仅属于过去。它应该属于真正的战士。真正的战士是不能忘记哪怕隐没在任何一点历史石头缝中的光荣的,即使真的它藏在石头缝中,我也会把它抠出来,擦干净,让它发出光亮。”
“你总是很富于激|情的。”女真看他一眼,“可你看出没有,子老寻找那支军队有着我无法猜度的理由。可你呢!你寻找这支军队有什么用?”
“我……”单一海显然没料到女真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他老了,他甚至用30年时间蜗居在这里,等待和寻找这支军队,你以为他真的会以此为终生理想吗?”
“你是说子老需要有这样一种东西支撑或者延缓自己的生命?”单一海声音颤抖着。
“直觉上是。你注意到他的忧伤了吗?他在接过那张地图时,你发现他内心中的恐惧了吗?你觉察出他对自己历史的回避了吗?……”女真冷冷地盯视着单一海。
“你说他害怕真的找到这座古城?”
“我认为是。他也许期待的时间太久了,等待已成了他的习惯。他也许想带着这样一种期待直到最后生命的消亡呢!但他确实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找到这座城。这座城出现了,他精神上的枯萎期也开始了。你知道吗,一个男人生命的消亡是从精神上开始的。”她抬眼看看身后,侧身捕捉那淡淡的音乐声,“他的吹奏已有了苍老的节奏和音韵,唯独没有了期待。”
单一海愕然:“你太残酷了,我不允许你这样想一个老人,他是个真正值得尊敬的老人。”
“其实我比你更喜欢他,我从女人的角度尊敬他。他是个在精神上吸引女人的男人。你知道他像谁吗?”她的脸忽然羞赧。
“谁?”
“哦。我忽然不想说他了,他永远留在我心中。”女真掩饰地说,“在很多时候,我总是无法真切的区分他。他们都太相像了。相像得连自己交往的朋友,也有着各人的影子。”
单一海沉默了。这时夕阳已完全坠入山后。城市处于黄昏前最后的暧昧中,到处一片模糊的灰朦。他们相互都用沉默触动着对方。单一海偶尔用余光注视女真的背影,他越来越惊异于她的直觉了,她的直觉总让他有种无言的压抑,或者不断地碰疼他。良久,他才缓缓地说:“这个人我已猜出来了。”
“谁?”这回轮到女真诧异了。
单一海淡淡一笑。“我也把他放在心中。不过我敢打赌。我们猜中的肯定是一个人?”
“谁?”女真坚持地看定他。
“我!”
“我知道你会猜出来的。”她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她的脸隐在黑暗中,单一海看不清她的面目,甚至嗅不到她的呼吸。他的声音颤抖着:“你对我也这么热衷地参与寻找这样一支失去历史的军队,表示怀疑?”
“我觉得你身上有太多的不实成分。你是个被幻想吸引着前行的人,有着过多的个人冲动。我有种感觉,你对你的工作不满,或者是对自己不满。你也许想唤醒你的连队身上那股已经疲惫的战争精神。我猜得不错的话,你至少想为你和你的战士们,找到一种遥远的精神!”
单一海有些艰难地望着她:“谢谢。你对我理解这么深。只是,我没像你想的那样复杂,每个人都该给自己的理想找到一个容器的,或者至少是一种寄托。我同样需要。”
“所以你与子老一起让我有些悲壮,或者伤感。知道我当时如何想吗?两个失志的男人。一个是因为丢失了以前的一切。子老肯定有过巨大的辉煌,也有过痛彻肌肤的失败,所以他选择这样一个传奇,来弥补自己。而你呢?”她把目光投向单一海。
“我想听你说出来,你总是可以清晰地看透我。我很悲哀,看清我的不是我自己。”
◎战士应该铭记战士的一切(2)
“你的骨子里更接近西部这块土地的本质。从你自愿到西部来,就证明了你的失落。你是个在精神上向往战争的家伙。可你生不逢时。你手中有枪,却没有敌人。你的敌人只是那些遥远的幻觉。你拥有战士,却没有发动战争的权利……所以,你研究一切的战争,只是在别人的胜利中充当了一次赝品,或者品尝了一次别人的胜利。”
“可你还没讲我为什么要寻找这支军队呢?”
“我刚想讲,可我对你的感觉是零碎的。只有零碎的感觉才可以组成你。你以为自己是在不知不觉地进入这种寻找中的吧?实际上你早就开始了对这座古城精神上的侵犯。你不自觉地研究它,只能说明你什么也没有。你渴望在找到这座古城堡主人的同时,寻找到自己以前一直渴望的东西。”
“听上去简直像是一个病人。我真的不明白你会说出这样的话。以前我一直以为你对这座古城与我一样感兴趣呢?原来你只是个路过者?”
“奇怪了,是吗?我只是好奇。我以前一直搞不清男人与女人的区别。可今天听完子老与你的叙述后,我终于看清了自己。女人对一件物体的兴趣是因为好奇。而男人是穿过好奇,把那件东西打碎,变成个人的。”女真几乎有些伤感了,“你是男人,而我是女人。这就是区别!”
“可你是军人!”
“我只对自己的军事职责产生兴趣。”女真默默地看定他。她的脸色在暮色中唰地凝重了。
“战士应该铭记战士的一切呀!不论是它的光荣,还是耻辱!”单一海激动地低叫,“我不可能在这样一种巨大的荣誉面前安静,任何人也不会。我一定要寻找到他们。只是,我现在有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此时路灯唰地刺透了暮色,女真望着他的眼睛闪着琥珀色的光泽:“为什么?”
“我怕最后这一切不是真的!”
女真理解地低语:“那比一次真正的失败还会打垮你的自尊心。我有种直觉。这一切不会是真的!那些古罗马战俘更像一种故事中的影子。”
“你不相信子老的推断?”
“我保留个人的看法。”
“可我们已看见了古城堡,那些地图,还有更多的史料!”
“那座古城堡将永远被我珍藏在记忆中。我被它震撼,只是一种印象上的。我喜欢一些残缺的、带着古旧光芒的东西。可却不会在乎那儿曾住过什么人。有时候对一个地方了解的太深了,反而使这个地方,在自己心目中越来越模糊。”
“可传说才是一个地方的深度呐!我不喜欢没有传说的地方。知道吗,那个古城堡如果缺失了这些传说,将会一文不值!”
“就像你的西部生涯故事,如果缺失了这种传奇,也会黯然无光吗?”
单一海有些慌乱:“你今天怎么如此尖刻!你今天真不像你了。”
女真仿佛被击中似地,半晌才淡淡地说:“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激动了。”
“不,我感觉你在掩饰什么,我敢断定,你在试图保护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
“以前的你!”
“我?”
“对,你这样尖刻地对我,实际是在对你说话。你越在否定别人,其实只是在否定自己。”
女真吃惊地站在路过的干河桥上,有些呆呆地看单一海:“一海,我有种感觉,我们俩越来越相似了,相似得让我害怕。你知道吗,我经常从自己的身上读出一些陌生的东西,这些东西不是我的。”
“所以你害怕它们,是吗?”
“不,是在挣扎。我希望可以克服掉这种东西。你知道,我们是普通朋友。”她望定单一海,坚持着,“只是普通朋友!”
“当然。”单一海抬眼望她的侧影,不明白她为何突然伤感起来。更令他吃惊的是,她怎么说得如此突兀,“我们还是好朋友。”说完,他无言了。两人快步向前走。刚才他们散步走时,已过了班车停靠站点。此去离营区还有10公里。
单一海轻声对女真说:“我们得走着回去了。10公里,你能行吗?”
“没问题。我也真想这样痛快地走走,长距离走动让人心里舒畅啊!”她望着前方,轻声叹息,“有时还适合想心事。”
单一海异样地看看她。低语:“走吧!”转身向前走去。一路上,他始终走在前面。头向前耸着,走得不紧不慢,仿佛一个人似的,身上写满深深的孤独。
女真跟定他的背影,并不超过他。两行单调的步子,默默地敲碎着夜色的寂静,一直到暗夜的深处。
单一海被身后的脚步给打动着,他忍不住回头。看到女真正孤独的模样好动人,月光披满她全身,不由地轻声说:“今晚月光真好。”
“是吗?”她抬头望望月亮。那颗月亮如同冰盘,挂在树梢儿上,幽幽地注视着她。她有些喃喃地说:“其实真想永远看见这轮月亮,永远这样只在这种气氛中。”
“为什么不可以永远像今夜?”单一海热烈地看着她。
“为什么?”她喃喃了,“我也不知道。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的。”
单一海无言了,女真的话令他深深惆怅。同时他有些诧异,她今天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忧伤?
◎唇舌间的战争(1)
邹辛在梦中听到叩门声。
她推开门,看到爷爷满脸阴沉地站到门口,他不看她,只是说:“院里那堆沙,是谁堆的?”
“哦。”她的睡意顿时全无。昨晚真是太累了,她一觉睡到天亮。这会儿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冲爷爷笑笑。“是单一海呀!”
“单一海,就是那个小军校生?”爷爷满脸狐疑,看她一眼,“快起床吧,太阳都一竿子高了。”说完,又似乎考虑什么似的,把手背在身后,来回地踱着步,踱着踱着他竟又回到了那堆沙前。低首垂视,之后就再也没动静了,似乎已经浸入到了那个沙盘的意境里去了。
邹辛看看他的背影,不再言语。昨天晚上,他很晚才回来,回来后竟一语不发便睡去。今天这么早又起来,爷爷肯定有心事。邹辛知道他的习惯,只要心中有什么事,他总是会被胀得满满的,再用散步、沉默啦什么的慢慢消化它。
可令她有些吃惊的是,他竟看到了这个沙盘。更令他吃惊的是她看到单一海早就起来了,捧着一本什么书,坐到阳光中,默默地读。但邹辛感觉上他不是在读书,倒像是在用读书掩饰什么。这时她想到昨天他的那些怪论,心中竟泛起淡淡的隐忧。这样两个男人到了一起,简直是太可怕了,她有些短暂的惊慌,同时又有种期待。凭直觉,她觉得单一海会去找爷爷的。并且,他们的争论也许会十分独特。她又一次回味他的那些话,仿佛回味着一种心情。自己心下竟渴望单一海走过去,与爷爷说上句什么。她觉得,爷爷挺孤独的,他也许需要个对手,不管是谁。
她转身返回屋内,简单梳洗之后,重又走出来。爷爷和单一海不知什么时候,都站到了那堆沙前。他们仿佛在沉思什么,都不说话。但邹辛觉得,他们的沉默其实只是一种表情,他们用沉默想互抵触,是因为他们同时面对着这样一堆黄沙垒就的遗址。她远远地坐在他们的沉默之外,装做读书。男人之间有时会因为女人的在场,而削弱许多对话的质量的,或者说隐藏起许多的东西。因此,她只用目光偶尔加入到他们中间,去抚摸一下他们的表情。感觉上,她已远离他们。
果然,爷爷打破了沉默。他用手指着那堆沙低语:“这个沙盘质量上乘,至少是专业参谋水平。我推测,你在军校学的是初级指挥专业,但你却比你的专业更进一步。你练习了许多你自己的功课?”
单一海似乎预料到爷爷会问,把眉一挑:“那点儿东西我只消用三分之一的精力去消化他们,初级指挥专业是最基本的军官形式,我本来已考上了本科生,可我不想越过这一课。所以我只上个大专。”他的语气平缓,仿佛随便说什么似的,轻轻地就把这么个让人震惊的意思给抛了出来。
“你野心不小,小子,你今年多大岁数。我想是22岁吧!感觉上你的雄心已不止22岁啊。我22岁的时候,哦……”爷爷忽然缄默不语。
“你22岁的时候已经干上了连长,那会儿,你已经用枪至少毁灭了10余个真正的敌人。”单一海略带些怅然的神往。
“你小子对我了解挺多的啊!这些天,我老见不到你,还以为你对我一无所知呐。”爷爷哈哈大笑,连空气也跟着颤了几颤。
“当然了,你是中国少数几个对日军作战中取得过辉煌胜利的老将军之一。光我学的战役学上,就有好几个战例都是以你为主首创的。如果不见到你,我会一直把你遥远地当成一尊神的。”
爷爷有些开心:“你爷爷如果健在的话,他还会有更多的战例供你研究的。”
“你与我爷爷在我心中永存。”稍微沉默,单一海有些动容地说,“可有一个战例,我永世不忘,也没办法忘掉。”
爷爷一怔,用手一指那块沙盘。“你是说韩略村战斗吗?哦,我早就盼望有人给我讲讲它。可认识我的人,都似乎忘了这件事。可我知道他们都记着呐,永远都记得呐!他们只是不敢说罢了。我知道你会说起这件事的。昨天晚上我回来见到这块沙盘时,就想把你叫出来。”他激动地跺一下脚,要踩住什么似的,望着单一海。
“那场战斗我爷爷不该死,他不应该在那次战斗中死去,可他死了。在一场不必要的战斗中死去,这正是我的伤心之处。”单一海不看爷爷,只把头偏转过去,眼神示意着院中那棵大树,仿佛是对着某种意境说。
爷爷脸色一变,沉默了,他坚持着沉默。
“我是17岁开始看到爷爷的故事的,是在一本传记上,我也是从那上面看到了你的名字。我爷爷牺牲在家门口,对他也是一种安慰。我是从17岁上才回到范村的,此前我一直随父亲在城市生活。那年我看了那本传记,就想回来看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爷爷嘴角一动,仍不说话,只用眼神鼓励他向下讲。
“我一看到爷爷牺牲的那个地方,就有种直觉,这场战斗是败仗。可那时我不懂什么是战争啊!我连最基本的战斗队形、伏击什么的,都不懂!可这个事弄得我心力交瘁,我总对自己不懂的事发生兴趣,而这种不懂往往会使我爱上这种事业。那年冬天,我一直在翻各种军事书籍。冬天过去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沉浸到了这里边,无法自拔。我告诫自己,从那天开始,我将以军人为终生职业,所以,从这一点上,我永远地感激你。”
◎唇舌间的战争(2)
爷爷抑制不住地涨红了脸:“那次战斗不应该是败仗,至少是我们打扫战场的,而不是那些鬼子。”
“刚开始我也以为那场战斗是胜仗,可三年后,当我重新审视它时,我对那场胜利产生了怀疑。”
“你太感情用事了,虽说你爷爷牺牲了……当然,我理解你。”邹辛远远地看过去。哦,爷爷终于愤怒了。他总是顽固地坚持着自己的意见,即使他心底里承认了,也要自己说出来,而不容他人评述,他无法战胜自己的自尊心。
“不,与我爷爷无关,我爷爷牺牲得很光荣。”单一海涨红着脸,他有些仰视地望爷爷,“刚开始我还有这样的感情,如果不是在军校熏过两年的话。可现在我只在乎,这次战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结局?当时日军是一个中队,476人,辎重武器精良,而我们伏击的是一个团,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虽说因当时战斗减员,仅有500余人,也在人力上占有优势。可那次胜利的结果却是:日军死伤267人,我方死伤302人。”爷爷稍微怔了一下,似乎未料到单一海会有如此精确的资料,他有些喃喃了:“那只是你的感觉,那次战斗我们的确是胜者。这一点,连日本人也承认的。”
“可从现代战争观点看,只有取得绝对杀伤效果的战斗,也就是说,只有实力上的过度不平衡,才可算为胜者,我方付出超过胜利的代价。所以,我悲哀地发现,我爷爷死在一次失败的战斗中。”
“你研究这些就为说明这是一次败仗吗?”爷爷低吼着。邹辛看到他那种面对下属时的硬脆和凶凶的神色又漫浮上来。
“当然不是,我只是心存疑问。这个战例,除了爷爷的因素外,我尚有许多疑点。这些疑点想通了,也许会使我对战役的研究有另外的意义。当然,不瞒您说,我选了中外100个战争史上的败仗,把自己扮成当时的指挥员。我身处他们的角色,在沙盘和心理上把当时的战争重新推演,我觉得都不是难事。因为我是站在他们的弱点上打仗,所以我总是胜利。可当我拿到这个战例时,却一下子有些拿不准了。我最大的疑惑是,我无论站在何方立场,战争胜负的实际效果总是不出其左右。所以,我心里佩服您了。我觉得,这场失败,即使失败,也是一次了不起的失败,何况形式上还是你赢了。”单一海滔滔道。他的雄心随着语言在院子里弥漫,似乎天下都在他的雄心里变小了。邹辛有些惊奇地被吸引了。她手中的书早已掉到了地上,也似无从察觉。
爷爷从刚才的不快中拔出,轻轻地问:“你在你推演的这次战斗中扮演谁?”
“你!”
“哦,站在我的位置上,你会怎样打这场仗?”
“我会比你更惨,也会把自己搭上去,甚至不如你。说真的,我不欣赏你的方式。可现在那种方式只会像一些传奇一样稀有了。我试过用你的方式去打这次仗,可我根本就不是对手。当我用另外的属于我们这一代的方式去推演时,我发现,我不但可以赢那些日军,还可以赢你。”
“哦?”爷爷兴趣很浓地看他。现在他们已不再看那个沙盘了,而是在互相欣赏对方。
“我将不在此地设一兵一卒。我假设,仍定此地原形,我将在此域上空埋伏一支陆战直升机大队。我观察过,韩略村位于霍山右麓,天上常年浓雾覆盖,我的机群将在雾中等候。”单一海侃侃而谈。
“可那时恰恰没有这些飞机呵……”爷爷半是长叹半是抑郁了。
“所以那次战斗只能是肉体与肉体的相抗了,谁强蛮谁就会胜利,全凭个人素质。我爷爷素质不如对方,那个砍死他的军官,恰好是个空手道高手。我爷爷只是个农民。”单一海面无表情地说,继尔一怔,“谢谢您!从见到你的今天开始,我将再不会去研究那个战例了。”
“可你还没问我的想法呢,小伙子。”爷爷已经是在微笑了。
“也许不用了,与您交谈,我自己讲得太多了。可我庆幸在与你交谈的过程中,我自己在不断地肯定和明白了一些我久研不明的问题。也可以说,是你启发了我。”单一海的小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灿烂,他的变化令爷爷和邹辛都有些措手不及。
爷爷轻轻拍拍单一海的肩,单一海顺从地与他一起向前走,聆听他说:“小伙子,你知道我想起谁吗?”
“我爷爷!”单一海站住脚。
“是的,你知道吗,”他轻轻地对他耳语,“你像我。大胆死、死大胆。狂人一个哪!可是我恨你。”说完仰天微笑。
“为什么?”
“因为你比我年轻,我无法战胜年轻。所以,我是失败者。”他一脸迷茫,“昨天我是最后一次看那块战场,你以为我良心不安吧?错了,我是去缅怀我的勇气和青春,也去嗅嗅那些比我先死的人的腥味儿,包括你爷爷。”
单一海怔住了,他以为自己战胜了这位老人,可这位老人根本无视失败。他的心目中没有失败,所以他永不言败。意识到这一点,他有些愤怒了。可却又不知怒从何起。所以,他木在那儿,呆呆地看着他向门外走去。
他的步子忽然间沉缓下来,单一海有些感动地笑了。他看出,老人终于被他的话击伤了,因为他的背影一瞬间老了。
邹辛缓缓走过来,认真地盯视着单一海:“你答应过我,不去与爷爷谈这件事的。”
◎唇舌间的战争(3)
“是的,可我不与他谈,他会更难受。”
“可你去找他了,你故意接近他。”
“我是说了。所以,他的难受并不属于那次战斗了。他难受只是意识到,他自己老了。”
“你太残酷了。”
“你是第二次说我残酷了,我是个战士,我将终生保护残酷。”单一海转过头,看定邹辛,“就像要爱一个人一样,我只爱她的一样东西。而我呢?只爱自己的个性。”
邹辛愕然,默默地盯视他片刻,转身去追爷爷。
单一海冲她的背影喊道:“我今晚将返回军校,我以后可以给你写信吗?”
邹辛狠狠地回过头,恨恨地低语:“不……”
◎寂寞时期的爱情(1)
邹辛是在半个月后收到单一海的信的。不知为何,一看到信皮上那几个极丑的钢笔字时,她竟有些莫名的激动。尽管她坚信单一海会给她写信的,她有这种直觉。可当单一海的信写来后,她还是有些小小的惊喜。她把信揣入裤兜里,佯装做镇静地向校园深处的竹林行走。邹辛有些奇怪自己的感情,她还从来未有这样认真地要为读一封信,而去寻找一个环境和心境的时候。
她选择一块石条凳,这时正好是中午,恋人们到黄昏时分才会出现,所以这里的静让人有种心惊的舒畅。她摸出那封信,再次仔细端详那个信封,他的字像他的人一样丑。看那些字时,她总是可以清晰的看到那张脸。她一想象,那个人便像一个浪头扑过来,让她心惊。她用力挥去那个念头,撕开信。天,这个信写得真奇怪,是用几张不同形式的纸写的。他说:“我不会写信,可有时候想起你,我就随手在纸上写下这么几句话。有的是瞬间感觉,还有的是我自己的一些想法,这里面的东西有一半是写给你的,还有一半是写给我的。把写给自己的东西寄给你,是因为我觉得这些东西太妙了,我不想一个人享受。你可以理解我,所以我把它们也给你。”
邹辛翻检着那些卡片式的短语,深深地陷入了进去。这个家伙真敢写,也真敢想。她看到单一海在另外一片纸上写的一句话:今日上课,无聊。信笔在纸上写出“邹辛”二字,是为什么,存疑?她有些吃惊了,同时有些微微的得意漫上来,信笔写出我的名字,证明我给你的印象太深了,傻瓜。眼里竟溢满淡淡的温柔。她像跟一个人对话似的,逐条回答和揣摸单一海的心情,竟像又一次跟他说话,心里哗哗的似被擦洗了一次,清爽起来,明明亮亮的连自己也变得仿佛拥有了那些奇怪的念头一样充实。
竹园里的风漫浸过来。邹辛忽然觉得,这信名义上是写给自己的,可却又与自己没有多少关系。她只是看到了一些奇异的想法,可这些想法只是单一海的呀!他也许整日里被这些念头给憋着或者激涌着。一个人被各种念头给充塞着也是一种难受!他也许太需要一只耳朵了。可在没有一个可以倾听并理解他的思想的耳朵的时候,他要的也许是一双眼睛或者一个精神上的容器。他被那些东西压得太沉重了,就挤出来给她一些。他轻松了,却把那些东西甩给了别人,邹辛有些悻悻地想着。她坚信自己的判断,她似乎对单一海太了解了。可不知为何,想到这一点时,她竟有些淡淡的失望。他也许只要一双眼睛呀!这时,她对他竟有些恨起来。这家伙还是像只小公鸡一样,抖擞着精神,连写信也挺着胸脯。她想,同时把信折起,起身往回走。在走出竹园的幽静时,她决定了,不给他回信。让他的高傲见鬼去吧!她也保持着高傲,只有高傲才可以打败高傲,她再一次想。脸上流露出凄凄的悲壮。
单一海似乎并不在乎她回不回信,照例每周寄来一堆各种卡片式的东西。似乎他只是在定期履行一种手续似的,把自己一些偶尔的思想原样奉上。邹辛从这些东西中,了解着单一海。她很快发现,单一海从来不屑于在信中写一些什么琐碎的细节,他只是在写自己的精神。即使偶尔的事实,也只是因为它让单一海的思想发生了变化,而写出来。仿佛仅仅是一些思想上的颗粒,但很贴切地凝固着他的想法。邹辛刚开始还有些深深的厌倦,甚至讨厌。有一次,她故意把那信放在床底下,不读它。她躺在那些信上,仿佛躺在他的思维中,她抵御着读它的念头。可越是不想它,那种欲望就越是强烈。后来,她还是在半夜时分取出它,走到月光下,读完了他的信。内心才稍微平静了下来,可又立即被信中传递过来的思想给刺激着。她坐在月光中,终于明白,她已无法抵御这些信件了。这些信像他一样,硬生生地闯进了她的生活,甚至影响着她,并且已成了一种习惯,一种精神上的习惯。
每周一,她都会准时去收发室,取回那封印着红色军邮戳的长牛皮信封,然后整整一天沉浸在他的气息中。她被他的思想给抚摸着,感觉到整个人就像又与他相偎在一起,互相被对方刺激着,打动着。她在这些信中,逐渐淡漠了他的形象。那些真实的容貌被他思想的俊秀给替代了。她常常把他的思想当成了他。那个真实的他,她反而忽略了。
但她坚持着不回信,她觉得这样倾听他一个人的独语,像看一面镜子,一面男人的镜子。这面镜子虽然孤独,却恰到好处地映着她的面孔。重要的是,她觉得这人虽然孤独,却智慧。后来她猜测,他也许太寂寞了,寂寞到了只有写信向她倾诉,才可以安宁的地步。她时常可以想象,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样,把自己按在纸上,低低地咆哮着的样子,因为她总是可以从信中读出他的愤怒和气息。不过他太狂傲了,狂傲到勇敢地把自己的思想交给一个女人的地步,并且不管这个女人是否有所回应。
一个孤独地怀抱着众多理想的男人,需要的听众竟是女人。
只有女人,才可以让他们平静下来呀!后来她又否定了这样的想法。只有女人,才可以激发起他们更大的狂傲和孤独,她忽然为自己感到一种深深的不幸。
自己竟真的成了他智慧的滑板了吗?
她在这种胡思乱想中,澄清着自己。每次思考过后,她都觉得自己越来越冷静,也孤独了,这使她有些淡淡的难过。她时常发现自己是站在他的基础上孤独的。
◎寂寞时期的爱情(2)
他的信戛然而止是在三个月后,仿佛三个月前一样,他主动把信抛了过来。三个月后,他又不再写信了。邹辛在周一取信时,第一次没拿到。那一天她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枯萎,她发现自己离不开这些信了。他的信像一种激素,她觉得一直被这些信推动着向前,她可以靠它来支撑很长时间,现在它们忽然消失了。她像丢掉了一种习惯似的,茫然了。
第二周,第三周,一直到一个多月后,单一海的信再没来,邹辛就在这种等待中枯萎着。后来她发现,她那样地渴望着他的信。她已离不开这些信,离不开他了。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发现自己似乎有些喜欢这个家伙,同时想自己也许太过分了,居然可以三个月不给一直写信给自己的男孩子回信。这本身就是她的态度呀!也许她认为不是。可他呢?意识到这一点,她有些惶恐了。她忽然决定,写信给他。告诉他自己喜欢他,他必须写信来。
信写好投进邮筒时,她仿佛把自己交出去了,不安了许久。她呆呆地看那个捡信的职工把信捡走后,觉出一阵心疼,她已经不属干自己了。她将被单一海检阅,像她审视他一样,来回咀嚼。
可单一海仿佛消失了似的,邹辛的信寄出去很久了,仍不见回音。她的自信随着时间一点点地被毁坏、消解。她已经开始在等待中憎恨他了。这种憎恨在心里憋久了,忍不住就写到了纸上,写到纸上,还不解恨,她竟像单一海一样,把那些纸扔给了他。她知道他面对那些感觉肯定会像她面对他似的,又吃惊又难受,到最后不得不承认和消化它。
吃惊的居然却还是她,单一海仿佛没出现过一样,根本不回信,也不解释,甚至她打过去电话,那个队里一个粗浊的声音居然说他不在,并且告诉她,不允许军校生接地方电话,尤其是女士的。她几乎愤怒了,这样的决定在大学里简直像笑话。可在军校里却是纪律,她彻底气愤了,但她的气愤却没有对手,因此就很像一个人闹情绪。于是在各种猜测中,她变得忧郁了。
她第一次陷入对一个男孩子的思念中,并且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一直在内心想象着他的信,尽管收发室天天没有,可她直觉他还会写信来,并且一定会。于是,她就揣着这种想象,整天忙来忙去。内心里有个挂念和想头真充实啊,她甚至已经习惯了等待。
等待使她变得沉重起来,在这种沉重中,日子一滑就到了寒假。她离开校园的最后一天,去打开信箱,仍不见他的信。她有些怅然地在车站上写了几行字:丑小子,我已返回海边。你呢?然后用电报拍向他的军校。
然后,她独自踏上当夜的火车,回家了。
◎离海很近(1)
邹辛骑上单车,拼命地往海边踩。她从没这样惊慌过,脑子里混乱却莫名地惊喜着。刚才,也许是十分钟前吧,她正慵懒地坐在电视前看一台昨晚的晚会,那晚会虚假地嘻闹着,她看得有些难受与无奈,头脑似被一些什么东西充满却显得空荡荡的,令人难受。从一回到家后,她第一次觉出了孤独,即使与家里人在一起,也觉出内心深处的空荡。她竭力用各种事让自己忙碌起来,可一闲下来,却反而是更深的孤独。这时,电话铃响了,她抢先去接。这几天,她变得越来越爱接电话,尽管有40%的电话不是他的。她有些烦地喊:“你找谁呀?”
电话中传出一个坚定的男低音:“我找你。”
“你是谁?”她奇怪地问,觉得那声音又熟悉又陌生,但却一下子想不起。
“单一海!”
“你……”她呆愣了片刻,内心中唰地涌起一阵激流,她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你还好吗?”
“好!你呢,也还好吧?”
“嗯,不好……”她忽然觉出一阵委屈,眼旁两行泪水簌簌下滑,“我的信收到了吗?我指的是全部的信件!”
“收到了,一共27封信,我都打上了编号,真精彩,像你本人一样精彩。”
“可你为什么不回信?”她咬着牙,“你真心狠!”
单一海似乎沉吟片刻:“我都写好了。”
“那你为什么不寄给我?”
“我想亲手带给你,也许会更有意思。我想亲眼看一下别人坐在我面前读我写给她本人的信的样子。”
“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呀!”邹辛有些气恼了,这个古怪的家伙,竟轻易用这样一个理由,就搪塞过去了。
“不用等很久,三十分钟后,请到鸭嘴海滩来,我会当面交给你。”他的语气平淡。
“什么,鸭嘴海滩?你现在在那里?”邹辛吃惊了。
“我现在就在你家楼右边的亚细亚饭店。”
“你来干什么,出差?”
“不,是来看你!”他热烈地说,“我不再讲了,我现在已等不及了,我要先到海边去,我还没见过海呢!”说完,把电话撂了。他可真坚决,住在她家的楼旁,不先来看看她,而却先去看什么海。她有些气愤了,他分明是来看海的吧!她记得他说过他没见过海,难道海真的比我更重要,也不问问她会不会去。邹辛气恼地想。但她甚至来不及想是否去,就已经穿好大衣,向楼下走去了。
鸭嘴海滩是这个城市最好的旅游沙滩,上面像金子一样覆满了一层细细的沙子,又柔软又舒服。虽是冬天,海滩上仍聚了许多的游人,他们都散漫地走着,似乎都在散心。她站在岸滩一只翻扣过的船上,向人群眺望,只远远地一望,她就看到了那个孤孤的影子。他站在很远处,面对着大海,似在沉思,他的沉思似乎逼走了许多游人,他的周围竟奇怪的一片空旷。
她静静地靠近他,他面对着大海,似乎呆住般不动。他一直没有移动一下身子,就那么深情地看着面前波涛暗翻的大海。冬天的大海显着一种苍老的颜色,温暖地漂来漂去,一个小浪一个小浪地追赶着。他瘦了,脸色更黑,头发根根倔立着,显得又奇兀又坚硬,要刺开什么似的。她奇怪自己在见到他的一刹那,竟没了那种想象中的喜出望外,一切平静得令人惊奇。她奇怪地揣度着自己。这时她看到单一海的脸上竟然涌动着泪水。他似乎抑制着自己,不让泪水汹涌。可当那几滴泪闪着晶亮的光,掉到沙滩上的时候,她还是震惊了。她没想到单一海如此容易动情,以前还以为这小子一定狂傲得甚至已经忘记了哭的感觉,却没想到会亲眼看见他落泪。
她轻轻递过去手绢,他仿佛知道她早已站在身边似的,接过来,轻轻把眼泪抹去,然后,仔细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征询意见似的,把它放进自己的衣袋内。这一切做得既从容又温馨。邹辛忽然很感动,两人用眼睛打着招呼。
“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来不及。我接到你的电报,就赶来了,我喜欢让人惊喜。不过,是不是让你意外了?”单一海稍微收敛自己的情绪。
“有一点,不过意外的是你的泪水,我很奇怪,你是第一次见到海吗?”邹辛抬起眼睛,注视着他。
单一海把脸转回大海,忧伤地说:“是呀!海一下子在我面前时,我几乎不敢承认。我几乎要惊呆了,这坑水真大呀,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呆了,我从来没在任何东西面前折服过,可见到海,我一下子就觉出自己的渺小、无力。我害怕同时惊讶于自己的渺小。你知道吗?认识到自己的渺小也是艰难的。”
邹辛有些惊讶地注视着他的忧伤,她从未见过一个男人会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渺小而落泪,而单一海落泪了。并且是为自己,她有些不知所措了,呆呆地看他。
“你知道吗,我面对大海还想起了什么?我下意识地掬起一捧水,可它们太苦了。整个一大坑,全是苦水。知道我有多震惊吗?一个盛满苦水的物体,它将不再怕任何狂烈风暴。任何大怒大喜,已对它不起丝毫作用。大海,其实就是一个真正的历尽生活的智者,一个被苦水泡大的人,还有什么苦涩可以击倒他,让他一蹶不振,成为一个失败者?”
◎离海很近(2)
“你似乎总有许多新奇的感受。”邹辛幽怨地,“好像你只是来看大海似的。”
“不,不是,我只是抑制不住自己。我太好激动,不过能让我激动的东西太少了,所以,我放纵着自己的激动。”他有些歉意地望着她,“我见你的愿望比见大海的愿望强多了。”
“可你还是先来看大海!”
“我没见过海,可我喜欢海。我来的时候,想象过我们的见面。在你家里,我将十分拘谨,三分之二时间得给你家人,三分之一时间才会属于我们,倒像是去看你家人了,主题也不明确。后来我就想,还是到海边来吧!在海边等于我一下子实现了两个愿望。可以见到你,还可以见到大海。”单一海热烈地望着邹辛,“可我还是先被第一个愿望给惊呆了。”
“你真的爱大海?”
“当然了,很小的时候,在我还没听说过海时,我就梦见过这样一片大水,那时我还奇怪这些水是蓝的。后来在电影上见到了,我才恍然大悟,天哪,竟是海,可却一直无缘见到。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真正的大海,可我看了这一切以后,还想起了另外一片海!”
邹辛微笑着鼓励他往下讲,听他那些鼓涌着怪味道的谈话,真过瘾。她再次发现,她喜欢把自己放在他的话语中,就像放在浴室的莲蓬头下一样,被他的思想冲涮着。
“还有另外的海?”
“对,是戈壁海。我没上军校前,在那儿当过两年列兵。每天早晨,我都喜欢站在山坡上,望那片戈壁。那戈壁真巨大,空阔的旷野上风声像一个个大浪,可是她却沉默着,我常常在瞭望中就把自己也溶进去了。所以,我更多的沉默是那片戈壁给的。我一沉默,就想到了那片戈壁。”
“一见面,就听你滔滔不绝地讲大海,倒让我这个在海边生活多年的人脸红,没想到你有那么多的发现。”稍停,她直直地盯视着他,“感觉上你与我分手时见到的那个人,一点也没变,还是老样子,只是比以前瘦了,也更偏激,更爱指点江山了。”
“是吗?可我不会改,爱激动是我的优点,我不会像别人一样把它像缺点一样剔去,一剔掉,我就不再是我了。”单一海笑嘻嘻地迎着她的目光,“不过你可变了呀!”
“我哪儿会变呢?要变只能是你看人的想法变了。”
“是变了,变得美了,还多了点忧郁。知道吗,忧郁才是女孩最佳的美容品,你有了这种气质上的美容品,更让人动心了。不过是在什么时候变得让人陌生和凶巴巴的了呢?”他故意叹息着。
邹辛被他的话说得更忧郁了,她的忧郁在别人的赞美中,才越发像忧郁:“其实,变的真是你!人家什么时候凶了吗?”
“那不是凶难道还是温柔呀,听听:丑小子,昨晚上我梦见你被我扇了十个耳光,疼吗?请速告我。再有:你的丑陋真让人难受,想起你太丑了,我就有些高兴……”
“得了,得了,别念了。”邹辛有些羞赧地打断他,“你老不给人家回信么,人家当然生气了。唉,还没问你呐,我的信都收到了吗?”
“收到了,我都能背下来了。”单一海动情地看着她,轻轻地说,“谢谢你的信。”
“那你为什么忽然不给我写信了,连我的信也不回?你刚才的解释太假了,我不愿意听,也不信。”
单一海略停片刻,仰头叹息,然后用一双眼睛罩住邹辛:“当然那是托词,刚开始你不给我回信,我很愤怒,自尊心也仿佛被损伤了。我是个不怕失败的人,越是失败,越会激发起我的战斗欲望,我一封信一封信地写,像坚持着一种持久战一样,我计划用一年时间攻下你这个山头……”
“可你三个月后为什么忽然不写了呢?”
“当时我们接受三个月封闭训练,三个月内不准接电话和向外写信,只能接到别人的信,而无法往外寄。而这时候,我接到了你的信……”
“你胜利了……”
“我只是有些意外,我是平生第一回收到除母亲以外的女性的信。知道我当时的心境吗?我偷偷地流泪了,同时下决心再不给你写一个字,我还以为你只是寻开心,或者与我一样是因为寂寞……”
邹辛有些吃惊地喊道:“你写那么多信,仅仅是因为寂寞?”
“刚开始是,后来我一写信就想起你的面容,我才知道,并不仅仅是因为寂寞。”单一海动容地继续讲,“后来发现这一点时,我已没办法给你写信。我只好继续在纸片上记下一些感受来,它们才是我真正的感情,今天我全带来了。”
单一海打开那个挎包,取出一个硕大的信封,信封鼓鼓地饱涨着。
邹辛感动了。她接过来,捧在胸口,动人地看着单一海。一刹那,她觉出了一种深深的幸福。她觉得真踏实,抱着那个大信封,就像抱着一个人一样,她的心平静了。
“你为什么不打开看看?”单一海笑着鼓励她。
“不,我想躲到自己房子里,一个人读它们。一个人去感受这些文字,才是一种真正的享受呢!”
“跟我的习惯一样。”他轻轻舒口气,动情地看她,“其实,我真的很喜欢看你的信。知道吗,是你的信,帮我度过了三个月的‘野兽营’生活。那些日子,我们的训练都是极限性的,身体超常地工作和付出着,内心里却一片可怕的荒芜和空白。那些日子,没时间读书、看报,只有课间休息时可以看看信。生活的苦对我算不了什么,我其实最怕的是精神上的艰苦。这时候,是你的信帮我抵御住了精神上的空白。我是靠你的信度过了这三个月的。”
◎离海很近(3)
“是吗?”邹辛再次被感动了,她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可这样的结局难道不是她一直在盼望的吗?“所以,你很感谢我,来看我?”
“不,如果仅这样也就太不值得了。我发现,当我毕业时,我已经喜欢上了……你。”他深深地注视着她,从他的眼里,放射出一股她陌生的光。她有些害怕了,可却抵御不住地迎上去,竟然有种触电般的颤栗。
他竟然说爱她,邹辛不禁抓住他的手,无言地低下头。两颗泪珠啪地在单一海宽阔的掌中迸碎。单一海禁不住用手把她揽过去。她像一团气息一样,贴在了他的怀里。他就那么用力抱住她,一双眼睛火一样灼着她的脸。
她不由地把睛睛闭上,听任他的唇小心地吻着她的额头、眼睛、鼻子和耳朵。感觉幸福像潮一样,涨起来了。他可真大胆,沙滩上很多人在看呢!
良久,邹辛从幸福中抬起头,她有些不相信地问他:“你喜欢我什么呢?”
“我也说不清,反正第一次见到你,连你穿拖鞋露出小脚趾的样子,我也喜欢。”
邹辛不觉醉了,动情地拥紧他。
◎距离(1)
女真把口罩捂严,挟上查房纪录,向卫生队后楼走去,进行例行的查房。
在进入靠近左侧的病房时,她嗅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似乎是来苏味儿,但却饱含着一种浓烈的酸臭。她透过口罩,也感受到它们的侵袭。那是这些士兵身上特有的汗臭味儿!她一皱眉,走过去打开那掩得极结实的窗户。风哗地吹了进来,她的胸口才稍微好受些。
“你们也不嫌臭哪?也不知打开窗户换换空气!”她皱眉环视着那几张床上的病号,感觉似乎在训斥他们每一个人。
那三个小子早在女真进屋的同时,把注目礼抛过来。女真的训斥让他们听上去似乎比打针还舒服。
旁边靠窗的那个兵,低声叫嚷:“来苏味儿太难闻了。还不如闻我们自己的味儿呐!”话毕,三个小子呵呵傻笑。
女真见惯了这些健康得身上全是“病”的兵们,几乎在每个部队医院,都有这么一帮子爱泡病号的家伙,他们的病有时是真的,有时却让人无可奈何。这些得了“怪病”的家伙,往往在医院被观察上一段时间后,就莫名其妙地好了,宣布出院了。女真后来才发现,这种病是不需要用药的。他们只消在这个充满异性的氛围里呆上一阵之后,病就自然好了。因为那是“青春病”。青春是不需要用药的,只须用感觉就可治好。
团卫生队只能治一些轻度的伤病员,稍重些的都早已开了转院单,到师里、军里医院去了。剩下个团卫生队,似乎成了专门对付感冒发烧之类病号的中转站。偶尔有手术,倒变得很稀罕。女真从到这儿后,唯一的感觉是太闲了。野战团队的官兵患病的比例控制在昼夜百分之一,也就是说,这上千人中有10个以上的人生病已算是太多了,何况这些家伙们整天健康得像牛似的。所以,卫生队里有时候医生比病号还多。有时女真闷得真盼望有人生病。
五天前,她终于等来了个“重病号”。那小伙子患了急性阑尾炎,疼得满地滚。半夜被从床上敲起来,几乎是在迷糊中,她便为那个小伙子把阑尾给切除了。做完那个手术她竟有点小小的快感。毕竟好久未做手术了,她倒怀念起以前整天忙碌不堪的日子了。忙的时候她整天充斥着的便是烦,不忙的时候也同样是烦。后来,她叹口气,还是忙起来好啊!人一忙起来就变得单纯了,不会再被其他东西打扰了,也不会再……伤神。
她忽然看见床上的人还睡着。这么热的天……居然还捂着被子。她忽然想起这小子就是五天前做阑尾手术的兵。叫冯什么,对,是冯冉,他还是二连的呢。一想到二连,她的心里忽然滑过一片温软的影子。她内心莫名一动,过去轻叫着:“4床。”床号是每个病号的统称。
那三个士兵在她的叫声中,都莫名地笑着。
女真纳闷了:“冯冉。”她轻声叫着,一把扯开那床上的被子。被子下压着两个大枕头,被子前面的那枕头套着只破帽子。这小子竟然不在。她惊讶他居然有这样的伪装功能,如果不仔细看倒真的就要被蒙过去了。
她用严厉的目光瞅住那两个兵。“冯冉到哪儿去了?”
两个士兵齐刷刷地摇摇头。
女真有些担心了,这小子会到哪儿去呢?在自己值班时失踪了个病号,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这个冯冉,临走把被子伪装得如此完好,走得肯定又从容又大胆。她忽然想起,上月师里通报有的兵在师医院住院时偷偷溜回家的事,心里不由一紧,这小子别是也开溜了。
这时,王楚悄悄地溜进了门,女真一把抓住他。“冯冉到哪去了?他与你是老乡吧!他去哪儿你肯定清楚。”
“我哪清楚他呀,他到哪儿去为什么会告诉我?”
女真佯做镇定,把他拉出病房外,又把门碰上。“王楚,你可要说实话。刚才他们全告诉我了,说冯冉在走时与你密谋,一起开溜,而且那主意还是你给出的。我可告诉你,你不老实交待,我马上给你们连长打电话,把你接回去!”
“别,别,臭小子,竟敢卖了我,好,我告诉你。冯冉今天早晨溜回去打靶去了。他们连队搞什么射击试验,这小子坐不住,就跑了。他回去可与我没什么关系呀!”
“打枪,在靶场?”女真满腹狐疑。“是,这小子一提起玩枪就跟丢魂儿似的,我可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没我的事了吧?”说完,想走。
“哎,死罪已免,活罪难饶。你去把你们房子的地拖干净,玻璃擦了,过会儿我要查啊。”说完,丢下一脸苦相的王楚,疾步走了。
女真走到办公室,把夹子扔到桌上,用凉水抹了抹脸,内心稍为宁静了片刻。坐在椅子上,脑子竟一片空白。她拿起桌上的磁石电话,这种电话的优点是真方便。缺点是你讲任何话,都无法瞒过总机。电话中立即涌来一声异化了的男音,她发现所有野战团的总机皆是男的,可这些男战士都莫名地操着一口类似女人腔的口音。而那些女总机们则一律又粗又涩。哎,这个世界真让人捉摸不清。她对总机说接二连。
二连没人,总机温柔地通知她。
值班员也没在吗?她有些莫名地恼怒,说:“那就接靶场吧!”
半晌,声音中刺刺的电流声加重,接着话筒里传来砰砰砰的枪声,又刺耳又悠长,女真差点儿把话筒搁了,大声对那个接线员说:“请你们连长讲话!”
◎距离(2)
“连长正在组织射击,他指示只需我把内容记录下来,转述给他即可。请问你有什么事?”电话中小兵的声音,又冷又简单,还挺有礼貌。
单一海也太会做连长了吧!女真有些恼怒:“转告你们连长,我请他接电话!”
“是,请问你是谁?”
“我是女真!”
估计那个战士在话筒前稍稍犹豫了一下,消失了。因为女真听到电话中的射击声,越来越密集,感觉上是在听某部战争片的片断。她努力地判断着,女真以前在军射击队呆过,打过各种枪,听惯了各种枪声,甚至从各种枪声中就可以判断出所射枪型号、弹药的各种装药。她辨听半天,竟发现这枪声有些重重的钝音,最后断定,肯定是某种新型枪支,或者她没有打过的新枪型。
“我是单一海,请问找我什么事,旅长。”电话中传来单一海的钝音,女真稍一愣,有些哑然失笑地接过来。
“我不是你的旅长,我是女真!”
“呵呵,我说现在到哪儿去找这么个旅长呢,刚才那小子是个南方人,唉,瞎改称呼么!单一海略带些自嘲地喊。
女真已经被他逗得咯咯笑了,她判断单一海故意装湖涂。刚才那个兵的普通话很好,怎么可能把“女真”听成“旅长”,她故意不去戳穿他:“你的声音还是那种连队小军阀味道呀!哎,你现在在打什么枪呢?这枪声让人听上去挺陌生的。”
“南方兵器公司的新产品,九七式突击步枪。真过瘾,每分钟可击发126发子弹,快赶上比利时的‘多明尼’系列了。他们拿到下面让试验性能,给了5万发子弹,只管打,到时写份试验报告给他们就行了。哎,你什么时候来,让你也开开心。”
“先别提什么开心不开心了,知道我找你干什么吗?”
“明白,你找我肯定有事。”话筒中沉默了一会,“是问我要冯冉吧?”
“是的,他已失踪了8个小时,再过8个小时,我就要报告全团去搜寻他了。”女真真的生气了,“这居然是二连的兵,是你单一海的部下。”
“我代表他向你道歉,我也是刚才才看到他的。他比我还酷爱打枪。一个士兵一生中没有几次机会可以遇上一种新枪型,你理解吗?”
“就为这?可他的阑尾手术刚做,如果他感染或者弄破了伤口,谁负责?”其实她想说,这个手术是我到团里做的第一个,万一出点差错怎么办?
“我没想到这么严重,女真,你不要这么凶嘛!都快与心中原来的那个女真对不上号了。”单一海在话筒中有些低柔地说。
女真稍一愣,接着又喊:“是吗,我本来就不是个温柔女子,我打电话只是要告诉你,15分钟后,我要在卫生队的病床上见到他,否则……”
“行,我听你的,我把他亲自给你送过去。”
“你亲自来?”女真有些吃惊了。
“怎么,不愿意见到我?”话筒中的声音低了,“我努力不去见你,再见。”电话哗地落下,像一块石头砸在水泥地上。
女真呆呆地捧着话筒,半天不动。刚才听到单一海的声音,她的内心竟不由地颤了一下,唉,怎么又是他,她恨恨地想。同时有些下意识的难过,她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变得又敏感又坚决。自从那晚离开单一海后,她就下意识地远远地躲开他,连她也不知为什么。她坐在椅子上,深深地沉入到心里。慢慢地,她发现自己其实有些害怕单一海,所以她拒绝他。可怕他什么呢?哦,只有深深的爱才会导致怕。爱上他了吗?她一想到这个问题,就迅速地摇摇头,像被烫了一下似的。这是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
这时门外传来两行沉沉的脚步声,其中一行走得又急又重,好熟悉!凭感觉是单一海。这小子就这一点让她信服,他永远都恪守着自己的准则。她抬腕看表,刚好15分钟。她有些冲动地站起来,想走到屋外去。可站起来时,她却又犹豫了,双腿沉得走不动,头脑竟有些深深的疲倦,她在屋外的脚步声中,又缓缓地坐下了。
她在心里感觉着他。
她听到脚步声到她的门前。他要敲门了,她不由地屏住了呼吸。可那在想象中举起的手指并没叩响她的门。稍顷,她听到那脚步声,缓缓地离去,之后急促地走开了。
她深深的失望了,跳起来,冲到门外。远远的,只见单一海的背影已消失在往靶场去的方向。那个背影仿佛只是一种感觉,渐渐地,消失在了一片楼群的后面。她站着,竟有些淡淡的后悔,刚才真该把门给他打开。
“医生!”女真被一声低沉的中音给叫醒,她从刚才的意境中抽出,脸上微微不自然地看着身后的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
“冯冉?”她略略惊讶,这小子精神很好啊,脸上除了有些苍白外,竟看不出像几天前刚动过手术的样子,“你还敢回来?”
“对不起。”他的头深深垂下,男人低下头的姿势最窝囊也最动人。女真不喜欢低着头的男人,尤其是战士。犯错就犯错吧!为什么似乎只有把头低下,好像才表示深深的悔意。谷子也老低头,可那只是习惯,人低头是不敢正视自己。
“你的胆子倒蛮大,用自己的生命去换一次射击体验,听起来倒蛮悲壮的。”
“是,阑尾已去掉了,可错过了这次射击,我将终生后悔。你知道吗,我今年服役期满,就该离开军队了。而这种新枪型最快作为装备下发,也到2006年以后了。”冯冉抬起头,望望刚才单一海消失的方向。“我为此谢谢你,也谢谢我们连长。”
◎距离(3)
“是你们连长默许了你?”
“他是个好连长,懂得一个战士最需要什么!”
“可这是在拿性命开玩笑!”
“可我却会把这次射击牢记一辈子!”冯冉认真地看着她。
“刚才是他把你送回来的?”女真不看他。
“是。”
“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我不知道,我看到他在你门前徘徊了一下,却没有叩门。也许他不敢见你吧!”冯冉莫名地看她一眼,说,“我可以走了吗?”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深处,她不由地想,这小伙子简直像极了单一海,从说话、派头包括行事原则。从他的身上,她一下读出了单一海的影子,也读出了单一海所率领的这支连队的素质。
◎枪吟(1)
女真被一阵奇痒给刺激着,双腿一哆嗦,从深睡中挣醒了。她费力地睁开眼睛,艳芳正拿着支羽毛在她的脚心轻搔着,看她醒来,不由坏笑着:“妈呀!你可真能睡!从下班回来,就见你躺着,你看都几点了。”
“几点了?”她费力地睁开眼睛。只要可能,每天中午她必小睡一会。这种习惯她从一入伍就保留了下来,部队上班时间间隔很长。刚开始,她怎么也睡不着。现在倒好,一吃过午饭,全身立即疲倦,催着人想上床。再忙再累,也得休息一会,否则一个下午她都会打不起精神。今天这一觉睡得可真长,女真把身子又往毛巾被里缩缩,睡过了头,反而还想睡。
“3点整,你几乎睡了有5个多小时了吧!真是头大懒猪。”艳芳伸出一个指头,按按她的额头。
“反正下午又不上班,不睡干什么?”
“不上班就睡觉呀!哎,你每天这样能吃能睡的,真让我羡慕死了。我最怕睡了,一睡觉身子就发胖。”艳芳不住地叹息着,让女真听上去有些小小的造作。
“心中无事才睡得着啊!哪像你,白天一个电话,晚上一封信,就这还不够,整天揪心挂肚的,连我看你这样都累!”女真把身子从被子里抽出,套上外衣。
艳芳故做抱怨地:“也真怪。以前没认识他时,心里老空落落的。现在呢,哎,你知道吗,有个人藏在自己心里,会变得踏实多呢!不过,就是太累了,老让人心里挂着他。”
“我看你是被幸福涨的。”她的心里却无由地沉了一下,刚才艳芳的感慨真让她心动。艳芳上次去军医院进修,认识了个男军医,两人竟一见钟情,热乎得烫手。“怎么,今天又有了什么新故事。我就知道,你憋不住了,又来找我这对耳朵。”
“女真姐,”艳芳有些故做不好意思地笑笑,“看你说的,我是怕你闷。哎,下午没事,咱们到外面走走吧!”
女真被她的建议给逗出兴趣来了,拉开窗帘,注视窗外。围墙外就是那片无垠的戈壁,戈壁远远地沉默着。风声皆无,阳光也隐到云层后面去了。此时到戈壁上散步,真是一种极妙的享受。“行。”她极快的回答,同时心里闪过一丝快乐。如果不是艳芳来找她,也许今天下午又是她一个人了,她真的太害怕一个人了。
她们悄悄沿着围墙边沿溜过去,在靠近团队猪场的边沿上,有个可容人穿过的破洞,是专供团里那群宝贝猪进出的,那个喂猪的战士,经常从这里赶着猪出去放牧觅食。女真是在一次散步时,偶尔看见这个洞的。从这个洞一出来,就是那片极平坦的戈壁,还可以绕过团里许多人。关键是有种偷偷的快乐,破洞周围无人,她们快步溜出去,都被对方连滚带爬的姿势逗乐了。她们互视而笑,互相拍打了一下对方身上的灰。其实什么也没有,两人只是下意识地觉出了身上的脏,然后缓缓地向戈壁深处踱去。因为感觉是在散步,俩人反而一下子无言了。戈壁滩不动声色地展现在她们的面前,远远地像一个巨大的缓坡,起伏着一种铁色的光泽。女真被这种宽阔来回冲撞着,胸中的块垒仿佛瞬间消失。她有些感动地冲艳芳低喊:“我每次一出来就有种特舒服的感觉,心里边像这片戈壁一样,又宽又直的,什么也不用想,真她娘舒服啊!”
“你讲粗话时,真动人哎。”艳芳娇笑着,“不过,你一讲粗话,就证明你近来情绪不好。我觉出来了,你肯定有心事。”
女真不置可否地:“怎么会?”
“我更怀疑了。告诉我,是不是爱上谁了,还是被哪个臭小子看上了,正发动夏季攻势。有什么难题马上告诉我,咱可是专家啊,没有谈成功的爱情,不是还有十几次失败的底儿吗!”
女真被艳芳给逗笑了,她两到一起,艳芳总爱模拟什么男性类的痞话来开心。“我会爱上谁?谁又会爱我呢?”不知怎地,说到后来,话语中竟多了分凄凉。
“我最看不惯你这样了,那么多男的把你盯着,你却一个也看不上。至今没见过你在这方面透过什么风声,也没见你对谁用过情,你想独身呀!”
女真无言地看着远处,半晌才勉强一笑:“爱情对我来说太奢侈了,我真羡慕你。其实,爱一个人是幸福,被一个人爱也是。可不能爱呢……”她忽然缄口。
“哦,我明白了。”艳芳诡笑一下,“原来你早有心中人了。”
“胡说什么呀!”
“即使真的没有,可我倒觉出,有个人挺适合你的。”
“谁?”
“单一海!”艳芳坏坏地看定她。
“单一海?”女真没料到她会把他给捡出来,眼神儿激愣了一下,又断然否定,“不可能,我们仅仅是普通朋友!”
“还普通呐!我见你来团里后,从没单独约过哪个小军官。你跟他倒是经常在一起呢!”
女真心乱了。“那怎么可以算爱情?”她仿佛自语地喃喃。
“那什么才是爱情呐?”艳芳瞅住她不放。
“我也不知道,我们不要讲他好吗?”女真勉强笑笑。
艳芳无言地看她一眼,沉默了。这时戈壁上微风轻吹,远处铁色的雾,轻轻凝聚,仿佛大堆的钢蓝在远处堆着。她们一瞬间都被这种奇异的景象所吸引,不知不觉已踱出了将近一公里,身后的营房已变得影影绰绰了。
◎枪吟(2)
艳芳忽然凝起耳朵,做倾听状,半晌才惊讶地叫:“哎,你听,哪儿的枪声?”
“真是呀!是从前方传过来的。哎,在戈壁上听枪响真好听,像是撕开什么纸似的,又脆又刺人。”女真也听到了那枪声。
“左前方不是团里的靶场吗?今天是哪个连在打靶。女真姐,我一听到枪声就有些兴奋。手就痒。咱们去打两枪吧!”
“是二连!”女真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艳芳太敏感了,她其实早就知道前方是靶场。她有些淡淡的羞恼,我怎么就向这个方向来了呢?而且是下意识地。
果然,艳芳暖昧地看她一眼:“原来你早知道是二连啊!还说是普通朋友呢。”
女真想解释,却忍住了。她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只有沉默才是最好的回答。
艳芳却兴奋起来:“这回可逮着这小子了,正好到靶场过过枪瘾。我只在新兵连打过6发子弹,之后再无缘摸枪。娘的,这辈子兵不是白当了吗?”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愿意见他!哦,我不喜欢玩枪。”
“看,虚伪了吧!谁不知道你在军射击队是神枪手。我不信可以把枪玩到这程度的人,对射击会无动于衷。算了,算了,就算陪我去吧,求求你了。”艳芳上下左右地摇着女真,像摇着一棵树,同时故意伤感道,“本来是人家想去,现在倒成了我求人家了。”
女真给她晃得心慌意乱,嘴上说不去,脚却不由自主地随艳芳向前走了。
靶场就在右前方500多米处,女真头一回到团队靶场来,还未进去,就被震慑了。她见过至少不下十个靶场,原始的,半原始的,现代化的,但那些靶场都明显地透出股小家子气来,与这儿相比,还有股酸酸的精致。
天下还有这样的靶场,如果这儿也能叫靶场的话。它足有十个足球场那么大,可能还要大,她目测竟看不到头。后来她明白了,这靶场根本就没有边沿,唯一可以区分的是那片略高些的戈壁坎一线,竟堆满了几米高的大麻包。那里边装着戈壁上的沙土,一层层地垒堆在一起,就成了靶墙了,而这座墙竟蜿蜒出了近一里地。这是何等大的气势。如果愿意的话,这一团上千人,人手一支步枪,对着自己的靶子,同时开枪也不拥挤。她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感动,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她们悄悄绕过一片高坎,迂回到射击阵地后方。她不愿意让那些兵们看到,尤其是单一海。她只答应艳芳远远地去后边感受一下,枪她是绝不想打,尤其不愿意在另一个人面前射击。
靶场见不到人,对面是十二只隐约的胸环靶。她们正诧异时,却听见一片极脆的枪响,划过戈壁,撞在靶墙的碎石块上,发出轻脆的低鸣,偶尔有彩色的曳光弹,划一个弧。戈壁上的枪响并不爆烈,即使这么近,也仿佛是几里外响起的,低柔而又空旷。女真凭感觉,从枪声处寻找那些射击者,却没有发现人的踪迹,仿佛是从戈壁的土层里射出的。她不由惊异了,能在这么平坦的戈壁上把人藏住,也可真不容易。正想着,却见从土层里站起一片绿色,接着又站起一排人。那些家伙仿佛从土里忽然钻出似的,一个个狼窜般地向对面的胸环靶奔去。她笑笑,想起自己当年在射击队时,也这样奔跑过。那时一打完枪,首先想的就是看看自己的成绩,但仅仅只看了十几次,便再也不屑于去看。因为每次射击完毕,她从打枪的手感上,就可以测出自己的环数,八九不离十。好的射手总是在扣动扳机的一刹那,就可以预知到这颗子弹将会穿透对面靶子的何处部位。
这时她看见射击阵地上只有一个人没去看靶子。他站着,嘴里叼着烟,头上的迷彩帽歪斜着,手里提拎着一支木棍。
“那不是单一海吗?”艳芳用手捅捅她,“这小子还那么股子狂傲劲,你看到没有,他一个人时,似乎也放不下那种少壮军官的心劲。”
“嗯。”女真未置可否。其实她早就看到,只是不愿意说出来罢了,她只在心里默默地承认他。
“我都等不及了,我们过去吧!”艳芳急不可耐地。
“等一等好吗?我想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们射击。你知道,看人打靶也是一种感觉哪!”
艳芳奇怪地看看她:“看人打总不如自己来劲。哦,好吧!我听你的,就陪你看看,你近来怎么变得这样怪怪的。”嘴上如此说,还是乖乖地拥紧女真。
那几个战士跑步回来,每人扛着一面自己的靶子。单一海面向他们,逐个讲评。他用双眼凝住每面靶子,一路看去,竟像在检阅什么似的。女真紧盯着他的身影,她们站在他的侧面100多米处。她奇怪地发现,自己居然可以清晰地看清他的脸。
单一海似乎对那几个战士的射击不太满意,他晃动着那根木棍,像晃着一条皮鞭。
“刚才的靶子我都看了,我很吃惊,你们居然这样强硬地恪守着以前的射击经验,并且用这打出了以前的成绩。知道吗,我不满意。”他厉声说,那几个战士双脚都下意识地一并。
女真远远地听着,内心被他的话撞击着。她有些奇怪,他对射击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稍息,我需要的是你们对一支新枪的全新感受,刚才那姿式和射击的感觉,明显属于那些56式冲锋枪和八一式枪族呀!可你们今天打的这支枪,比我们现在所有的轻武器先进10倍。”
◎枪吟(3)
他环视大家,“当然,我们面对它肯定非常不习惯。但我不想所有的人见到它,都表现出这样的手足无措。刚才二班的王小根,在射击时抱怨后座力大,击发太轻,像呼吸似的,还未感觉就是一梭子,这只能说明你不熟悉它。射击要领我已讲过,我只有一个要求,今天下午大家还是体验射击,子弹尽情地打,直到把枪管搂红了。可有一点,在射击时不许想起以前的射击经验,忘掉它,喜新厌旧懂吧!”他停住,问大家。
“懂,当然太懂啦。”兵们闹哄哄地乱笑。
“好,懂就行。我希望你们彻底爱上自己手中的每支枪,像爱一个你彻底想爱的人一样,直到它与你融为一体。”士兵们的情绪越发闹哄哄了,都咧开嘴哈哈地乱笑。
艳芳在旁边咬起了牙:“这家伙真坏!”
女真脸唰地红了,单一海对枪的理解虽粗俗了些,但却极妙地讲出射击的神韵。只是这小子嘴太臭了,她恨恨地想,居然讲得如此露骨又如此大胆。
艳芳的声音已惊动了单一海,女真看到单一海抬起头,飞快地朝她们瞥了一眼,然后,他离开那些已散开装弹的士兵,大步向他们走来。
艳芳从那堆土墙后走出,有些招摇地冲走过来的单一海喊:“单连长,你可真行呵!一个人拥有这么多胡乱射击的权利,还说是实验,还说有什么好事也来叫我呢,原来纯粹是骗人哪!”
“哪儿敢骗你呢,我这不是请你来了吗?”一双眼睛却越过艳芳的肩膀,柔声说:“你也来了呀!”
女真不得不从土墙后闪出,略略不自在地说:“没事出来瞎转,没想到转你这儿来了。”
艳芳说:“什么没想到,单连长,实话说吧,刚才听你说扛什么新枪,我就是想来打两发。怎么,批准不?”
单一海锐利地瞥女真一眼:“欢迎还来不及呢。没问题,我这儿就是个合法的射击试验场。子弹随你打,安全由你自己管呵。”
“有你这句话就行。”艳芳越过单一海,向射击阵地走去,剩下他和女真走在后面。
“听说你以前在军射击队呆过?”单一海仿佛不经意地问道,“还参加过军区比赛,得过名次!”
“你怎么知道?”她有些诧异。
“你的一切我都清楚。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知道的。”他稍为犹豫,“这种枪性能真好,呆会儿你可以给我们表演一下吗?”
“新枪太难打,何况我有3年时间没摸过枪。”她不置可否地笑笑,抬眼看见艳芳已钻在战士中间,低头看那些战士咔啦咔啦地扣动扳机。
“真正懂枪的人,其实不在乎练没练过。我见过一个老人,1964年大比武时期的神枪手,复员后一直没摸过枪。10年后到我连队探望儿子,我让他打,居然还是个神枪手,10发子弹打满100环。”
“我不是那个老人……不过,你刚才对枪的理解倒挺有趣。”
“你都听见啦?”他的脸唰地红了,“瞎讲,粗野是吗?”
女真看着单一海羞红的脸,不由内心一动。她还是头一回见他脸红呢,害羞的男人总是让女孩子怦然心动。
阵地上有一条条的深槽,刚好可容一人趴伏。女真心下一动,怪不得刚才没有见到阵地上有人,不由叹道:“你的伪装搞得不错,不过,这有什么用呢?”
“我不这样看,我要求他们在阵地上首先要学会生存,然后才是进攻。”单一海一谈到其他,立即恢复了常态。
“可这是平常的射击啊!”
“越是平常,更需要这样。我希望他们能够养成这种习惯,知道生存习惯对于一支军队意味着什么吗?”
女真摇摇头。
“是爆发的战斗力!”他轻声低语。
女真看看他,似在回味刚才的话,半天才说:“光顾说话了,你的那种新式枪呢?”
单一海走到射击阵地,提出一个精致箱子,艳芳蹦着过来,喊:“你们这么亲密地说话,把我也给忘了吧?”
单一海把箱子放在一片平地上,哗地开启箱盖,里边躺着一堆枪械,闪烁着幽幽的烤蓝,像一个个紧紧依在一起的婴儿,互相依附又互相远离。一个零部件便是一个静止的抒情,它们躺在那里,只是在等待相互的结合。
“这是九七式突击步枪的全部残体,看清了吧,这些零件一个个又小又精致,没组装在一起时,你都会把它们看做一些精致的玩具!”单一海唏嘘着。
女真动容地注视着它们。“简直太不像一支枪了,像堆可怜的孩子。”
艳芳用手抓起一只零件:“这是什么?这样精巧?”
“是扳机,最精巧的往往是最致命的。”单一海飞快地说,“现在我把它组合起来,你就会是另一种感觉了,其实,对一支枪最好的认知过程该是组合过程。”
单一海蹲在地上,双眼扫视一遍,双手又极快地伸入箱内。一个个小小的零件在他手上来回转动,只听见咔咔地金属相互切合拧紧的声音。不到半分钟,那支枪已在单一海手里组合完毕,像一个蓝色的孩子似的,倚在他的身上。
女真忍不住用眼睛去抚摸它,这枪卧竟如此地粗涩和庞大。它有1米长,枪管粗硕,前方有小型支架,那支长长的射管轻轻趴在支架上,像是一双支起的双臂,又动人又残忍。只有那个屈柄的枪托静静地斜歪在地上,整个枪支给人一种冰冷的沉重感。正是这种沉重,从本质上也给人一种深深的依靠。到了战场上,惟一可以信任的只有枪和自己,拥有一支好枪与拥有一个可靠的上司同样重要。
◎枪吟(4)
女真打过不下15种军用轻武器,五六式过于钝,八一式有种涩涩的不适,AK46呢?兼有一种笨和钝的双重优势。这枪的杀伤力令人恐惧,美制的突击步枪倒是没这种感觉,可打起来令人总有种被带动的不适,她不喜欢。她在心里咀嚼着各种枪支的感受,其实是在感觉这支枪。
“这支枪是南方兵器公司结合AK46和美制某型突击步枪的优缺点研制的。它有三套发射枪管,一套是90毫米的狙击枪管和50毫米的重机枪管及35毫米的常规枪管,当然,还有三种枪的可调射速和光学瞄准具。它的设计发射子弹常速为每分钟168发子弹,可以压制任何常规武器火力。”
“这枪在任何时候都会变成另外一种枪。呵,这也就是说,它的功能越多,给战士们减轻的生存压力越轻,越可靠。”
“可它的毛病是功能太多,我的士兵们在射击时根本顾不上去调它,甚至忘记调整!”
“明白了,战场上需要的武器,实际上越简单越好。”
“我也有此种预感。但这枪还会装备我军,因为书案上的预测比实用价值更大,决策者并不须亲自去操作它。”
“是吗?”艳芳抱起那支枪。“这枪我看真棒,我一见到它就想抚摸它。呀,真光滑,它的表面简直像真正的皮肤。”
单一海似乎不为所动,继续讲:“不过新东西总比过去的好,它的性能是目前国内轻武器中最好的。私下里讲,我喜欢这枪。”
女真已不满意去观赏它了,有些冲动地讲:“我们可以去打一下吗?”
“当然,随意你们怎么打。”单一海说完,对旁边的一个战士喊道:“三班长,你去搬一支枪来,再拿100发子弹,放到射击阵地。”
那个战士应声而去,单一海让手下的十几个战士继续预习。然后过来,给她们讲解枪的射击要领。
单一海指示二班长给艳芳做示范,他自己则卧到了女真的身边。女真第一次与单一海并排卧在一起,并且挨得如此近,她的内心闪过一丝异样,浑身充满莫名感受。单一海轻声讲述着几种射速和瞄准具的使用,然后,递给她一匣子弹说:“30发,可以把靶子整个打烂。”
这枪的手感真好,一支好枪最基本的感觉便是要让持枪者觉出舒适。原本毫不起眼的枪支,一到手里,便像自己的一条胳膊一样,紧紧地依在了她身上,与她联为一体。手握在击柄上,仿佛握着一只手,舒适而且感觉良好。她的眼睛透过瞄准具,那个大十字牢牢地套定在对面的胸环靶上。她蓦地抬眼看了一下旁边的单一海,手竟有些慌乱,一梭子弹喷泻而出,一路上穿破了许多石子。她这一枪太低了,低得连她也不相信。光靶!她有些懊恼地自责,你怎么啦你!
单一海惊讶地望望她,仿佛没看出来似的,继续望那块靶子。女真舒口气,把身子压低些,等待呼吸均匀。稍过片刻,她气韵平息,心情再无旁鹜,眼中只有那只小小的靶子,终于有感觉了。每次射击时都如此,仿佛灵感一样,一旦捕住那种淡淡的直觉,她必有上佳的射击表演。她在寂静中屏住了呼吸,手指轻扣。
哗,后座舒适地摸索着她的肩窝。哗,那种淡然的撞击轻轻击着她的手指。她被这种感觉吸引着,频频触动扳机。每一枪射出去后,仿佛听从她内心呼唤似的,准确地击在那只胸环靶上。
单一海用望远镜凝视着那块靶标。仿佛她在绘制某种画似的,子弹先击中左眼部,依次右眼部,再是鼻子部位,之后是胸口,左肩右肩,简直令人不忍目视。靶纸在每一声脆响中,轻轻炸成碎末,继而又有新的碎末滑落。他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每响一下,他的心都下意识地抽动一下,仿佛不是打中那靶子,而是他。他看到子弹已扫瞄到了胸部以外,该是最后一发了吧!他刚要舒口气,却见那靶子的直杆应声而断,她居然把这个靶子全部给击毁了。
他愕然看她,女真似乎已打尽自己的气力,趴在地上不动。她抬起头时,单一海竟看到她满脸是泪。他不由心惊,她怎么可以有这样的仇恨呢?
女真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土,轻声向单一海道歉:“对不起,我很久未打枪了。”
单一海摆摆手:“但愿那个人已被你打得粉碎,但愿他早已死亡,像那块靶子。”
女真浑身一颤,眼泪再次淌下来。她嗫嚅着要说什么,却无法开口,单一海从口袋中摸出一方手绢,“先把泪抹了,这是在阵地……”
女真温顺地接过来,轻轻地把眼泪拭去。旁边的艳芳看见这一幕,却自顾打自己的枪,阵地上的兵们早被女真的枪法给震住了,都不由自主地喊起好来。二班长竟高喊:女真医生真行呵!这么好的枪法,给我们讲一讲你的体会吧!
单一海把目光转向女真,仿佛征询她意见似的。女真望望他,痛快地说:“好啊!”转身走到兵们跟前。她的这种瞬间变化,连单一海也有些吃惊。他已准备好了被她拒绝,没想到女真童忽然间变得如此豪爽。
他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
女真罩在那一堆陌生的目光里,竟无半点怯意。她站到一块射击台上,使自己高出大家的视线:“……我惟一的体会便是,把对面的靶子当成自己的敌人,没有敌人就找一份仇恨,没有仇恨就找一份不愉快,总之,你心里恨什么,就把那靶子当成什么,直到把你的仇恨凝成一种直觉,然后扣动扳机、射击。我的体会完了,谢谢你们倾听。”说完转身离去,丢下那排兵们,傻在那儿,半天才哗哗地用鼓掌追加自己的敬意。
◎枪吟(5)
单一海被女真的话给惊呆在那儿,他由衷地对女真说:“真精彩,简直让我听呆了。”
女真笑笑地望他:“谢谢你给我这么一次机会,哦,我真高兴。”接着她又补充般地强调,“我从未像今天这样痛快过。”
艳芳此时过来,用手挽住女真的臂。她真是聪明,恰到好处的沉默。
女真拽起艳芳,向他低语:“再见。”
单一海向她挥挥手,看着女真和艳芳向回走,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向她追去。“哦,忘记了告诉你,今晚我想请你出来一下,好吗?”
“可以拒绝吗?”
“不可以。”单一海坚定地望着女真。
◎错位(1)
不可以。女真第一次听到一个男人用这么决绝的口气对她讲话,并且不容推辞。奇怪的是,那一刻她竟再没像往常那样,表现出哪怕一丁点儿的拒绝,而是无言的沉默。她呆呆地看单一海转身而去,一瞬间,对那背影产生了一种错觉。忽然觉出,自己以前做出的坚强是多么脆弱。
艳芳轻轻触她的手臂,女真无言地转身,俩人踏着暮色向回走。营区里传来温柔的歌声,一切的一切,都融化在了一片晚饭前的气氛中。
艳芳在快逼近营区时,仿佛无意地说:“这家伙好像对你有些意思。”
女真有些心惊地问:“谁?”
艳芳顾自走路:“你今晚去不去赴约?”
女真呆愣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其实你知道的,你没有拒绝他!”
“可我也没答应他呀!”
“沉默其实就是默许,我看出来了,你不愿意承认你喜欢他。可你这样做,表现出来的全是喜欢的味道。你知道吗?你一直在否定这种想法,可你的内心又下意识地一次次表明你喜欢他。女真姐,何苦要难为自己?”
“我没有难为自己。”女真喃喃了,她惊异于艳芳的敏感,她太聪明了,但总给人一种傻傻的感觉。难道我也是这样吗?可我已经无权去爱了。我也不想再爱。她的脑中蓦地闪过一个人,那个人是她心中的一颗刺。她以为自己已把他彻底地忘掉了,可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身上全是那些过去的味道!她不由浑身抖颤,“不,不可能!”她忽然下意识地站住,冲艳芳低嚷。
“你又在说假话了,喜欢一个人可并不因为你说不喜欢就不是。”艳芳锐利地看她一眼,“你今晚肯定会去找他。”
“为什么?”
“因为你无法欺骗你自己。”艳芳说完,挽住女真,进入营房。晚饭的号声刚好响起。身后一阵整齐的跑步声掠过,传来单一海喊队的口令,他们也已经列队回营了。
女真竭力不去回头,仿佛没察觉,同时在内心低语:不去,就是不去,我不去!
她们走到楼口,各自分手。女真走回房间,竟觉全身无力。房间里蒙着一层琥珀色的暗光,戈壁上的轻风伸进房内,抚着窗帘。她呆呆地站了片刻,倾听晚饭的号声响毕,竟全没了食欲,身子一歪,斜倚在床上,脑子里昏庸而杂乱。她竭力让自己沉入到那种深深的昏庸中,疲倦又舒服,被内心的某种感觉胀着,身子似乎休眠般的麻醉,脑子里却奇怪地清晰。很久以来,她就处于这种奇怪的状态之中,理不出头绪,竟出现了许多无由的焦燥。
这时,她听见艳芳的声音从楼下升上来,她刚去打饭了。从直觉上,她知道艳芳肯定把饭给她打回来了。两人已形成某种默契,凡是她不去或有事,她必会代她打回。她忽然有些害怕见到艳芳,尤其是让她见到现在的自己。她的眼睛太尖太贼,不会有任何东西可以滑过她的眼神的。她深深地吸口气,从床上爬起来,离开宿舍,从楼道的另一侧楼梯,悄然下去。
暗夜中的军营静得骇人,远处的楼房里一律亮着针尖般遥远而枯黄的灯光,那些灯火此时静寂着,传达着某种温柔的意境。她沿着营区的公路向前走,这路笔直得可以一眼望到头,路边儿上立着几个哨兵般的路灯。人似都聚在营房中看电视,此时该是《新闻联播》了吧!隐约中到处都回荡着一种相似的播音声音,远远地环绕着。她有些散漫地向前走,把全身都放肆地松懈着。在暗中走路,人最容易暴露自己。人只有在孤独时的表情才是最真实的,可惜她从来未能亲眼看看自己孤独时的神情。世界就是如此奇怪,让拥有者永远无法认识到自己的拥有。
……往前走,路上多了行人。那是一些团里的领导,他们正从饭厅出来,剔着牙,打着酒嗝,到这路上走走,正好适于消化和议论一些事情。女真避之不及,不断地站住脚,向那些人颔首或打招呼,刚刚蕴出来的一点情绪给碰散了,心中哗地多了几分烦躁和无奈。她瞅准无人处,离开中心公路,来到营区西侧的营门,转身走了出去。
一旦走出军营,她又立即恢复了自己,仿佛刚才的情绪又被她找回来,细细品味,竟是另外的一种味道。她忽然悲凉地决定,今晚既不去见单一海,也不去见艳芳,更不呆在房子里,她要一个人呆在自己身边,只和自己呆在一起,直到呆累,呆得疲倦了,就回,就睡他娘的痛快!她被这个决定给弄得又悲壮又顽强,内心闪烁着一种淡淡的忧伤,脚下竟倏地有了些沉沉的劲道,她从周围的民房区走出,又步入戈壁。
暗夜中的戈壁才是最妙的一种意境,星星如同繁珠系在目力不及之处的尽头。小小的石头都蒙着蓝幽幽的黑暗,静幽而又温暖,女真觉不出自己的孤独了,有些莫名地走着,双脚交替踢飞一些偶尔撞到她脚上的石头。
后来她走累了,看到一棵孤独的胡杨树。这棵胡杨在暗中远远地仿佛一个黑色墨块,只闪着树的原形。女真有些奇怪这么大的戈壁上怎么会有树,只是一棵,而且还站在这里,被自己遇见了。她忽然有种感动,这树真孤独,像自己。她内心中某种东西一闪,眼泪已涌至眼眶。她回头望望已变得遥远的军营,任泪水已滑到面颊。她没有悲伤,她相信这仅仅只是感动。月亮升起来时,戈壁暗暗地亮起来。她的右手下意识地触到衣袋里的一块硬物,那是一只小小的微型口琴。她上次把那只口琴送给了那个老人以后,就让家里人给买了个更好的。这口琴又小又精巧,吹出来音却很大气,她就一直把它带在身上。她内心怦然,摸出那只琴来,仔细地抽去封套。这些日子她竟很少吹它,只有在需要的时候它才悄然出现。她轻轻地把琴放在唇边,仿佛流泄似的,立即滑出一串低低的琴声。那琴声又低缓又忧伤,刚开始连她也没觉出要吹什么,她下意识地随口吹着。后来她才觉出自己是在吹一首乌克兰风味的民歌《小月亮》。一首很忧伤的情歌。女真一直喜欢这种忧郁的味道,不过,她还是心内一惊本以为逃离了那种情绪,原来还是一直沉浸其中呢!她心内叹息,唇上竟还是吹着原来的曲调,只是它的声音更忧伤了。
◎错位(2)
女真吹毕,沉在刚才的情绪中,半天竟然不愿自拔,仿佛要把那种感觉给抓住,她整个人都下意识地蕴成那曲子了。良久,她忽然被一种低低的声音惊动,直觉有双眼睛正在盯视着自己。她从什么资料上看过,人的皮肤往往会感知到目光,尤其是异性之间的目光。她下意识地起立,转过身去,看到单一海站在自己的后边,孤孤地遥望她,在目光的碰碎中,闪着偶尔的光。
女真有些发呆,半晌才有些羞恼地问:“怎么是你,吓死我了。”
“……是我,对不起,你刚才的忧伤打动了我。我头一回被这种忧伤的意境打动,你吹的那个曲子真好听,是‘小月亮’吗?”
“你也知道‘小月亮’?”女真奇怪地问。这首曲子流传范围极小,是他教给她的。她从未听人吹过所以才更珍贵,也更吃惊。
“听过一次,不过不敢确认。那还是很早以前在一部黑白片上听到的,那时我只是觉得好,可没感动。我听你吹它,才发觉这曲子原来还有另外一种感觉。”
女真无言地看他一眼,我怎么就不可能躲过他呢?我一直在躲他呵!“你怎么来了?”脸上已是责备的味道。
“我说过今晚要请你出来的。”
“可我并没答应你。”
单一海未置可否地看看她:“可我以为你会来的,你应该来,但我的判断错了。我看到你走出营门,后来往这个方向走,我就知道你不愿见我。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躲我?”
“我不需要躲避!我需要静,单一海,我希望今后你不要再打扰我,好吗?其实,你真不该在那个古城堡出现的。你知道吗,有的东西是注定的,我难以违拒。”单一海怪异地看她,“……我努力答应你,不过在我答应你之前,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他把目光盯住她,“我想请你今晚赴约。”
“我们不是已见面了吗?”
“不,我要你答应我。”
女真不语,她从单一海的回答中觉出一种深深的忧伤,可以感觉到他在努力平静自己。“好,我答应你,你……说吧!”
他脸上浮出一丝笑意:“谢谢,请随我来,我们还得回到那个老地方。”说完,转身走去。
女真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跟了过去。一路上,俩人都不说话。女真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他一直在克制着某种情绪,这种男人让她时常无言以对。
单一海在一块平坦的戈壁上停住脚,转过身,语气平淡地看她:“到了,就在这。”脸上竟全无半点刚才的伤感。
女真看到这片戈壁上的小石头,奇怪地曲延成了一些图案,还有隐约的汽油味,不由有些淡淡的惊奇:“这儿与刚才不是一样吗?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这儿会让人温暖,而那儿只有风。”他故做俏皮,转身拿出一只打火机,脸上现出灿烂的笑。“到我后边来,看看,我送你的礼物好看吗?”说完,把打火机点燃,用一张纸引着,放到地上。
那张纸一着地,地面便像爆炸似地哆嗦了一下,轰地一声,一条小小的火线便被点燃了,缓缓地向前烧着,微弱的火苗在地上慢慢地粗壮,明亮起来,继而以很快的速度燃烧起来。
女真莫名地看火焰蹿腾,渐渐地,她看清了,那居然是个字。再隔片刻又是一个字,仅仅半分钟,那堆火焰已燃成了六个大字,而那些字全由石头围住,里边注着汽油,难怪他要把自己领到这里来,她从火焰的形状上,竟辨认出是:女真生日快乐。
她的心仿佛被撞击般地颤栗着。天,今天居然是自己的生日,而自己竟然忘记了,或者说她故意忘记了。从来到这个团后,女真就再也不愿去过什么生日了。生日一年比一年冷清,一年比一年过得让人沮丧,她干脆有意识地不愿想起。可他居然记住了,她内心一动,眼泪涌在眼眶,忽然觉出种莫名的温暖。他可真细心,她忽然内疚,自己是否太过分?单一海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小小的绒狗,递给她!“呀,这火燃得真旺,这可是个好运道啊!祝你明年像这只小狗一样又幸福又温柔。”
女真下意识地接过来,这狗真好看,在明灭的火光中,瞪着憨憨的眼睛。浑身散着种娇憨的气息,她禁不住把它抱紧,自己也是属狗的呐。而且她天生喜欢收集各种狗的玩具,如果不是部队不允许,她还差点养一只小狗呐。他送这礼物可真是太适合自己了。她有些喃喃了:“谢谢。”一双眼睛有些痴痴地看单一海。单一海望着她作个鬼脸,他做鬼脸时反而使自己变得有些好看了。女真不由哑然失笑,单一海越发手舞足蹈地了,“你一笑这些火都亮了,这就对了嘛,我就爱看你笑。”
“谁爱笑了。”女真娇嗔地搂紧那只绒布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单一海有些尴尬地笑笑:“这很重要么……其实,你不必把自己搞得这样冷清,对自己残酷其实是对自己的委屈哪!让自己快乐起来,好吗?”
女真有些痴痴地看他:“谢谢,这是我今生过得最特别的一个生日了。这么大的戈壁,有一堆这么大的火焰做的名字,有这样一堆惊喜,连我都有些意外了,我真的很感动。”
“你不要老谢谢谢谢的,你这样说,反而让我有种还债的感觉。”
◎错位(3)
女真脸红了,低下头,轻轻地说:“我说的是实话,我过了20多个生日了,惟有今天让我特别感动,真的谢谢你。”
单一海笑了起来。“又来了,是不。其实很多事是不必说谢谢的。”
女真抬眼望着他:“自己可以感受到,其实就是最好的。”
“就像今天?”
“对。”
单一海把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望望那堆火,说:“别光顾上说话,该吹蜡烛了。”
女真有些吃惊地看单一海,他竟然搞了这么多东西,还有蛋糕。不过那蛋糕真小,像一只小小的摇篮,或者婴儿的拳头。那里面密集着25根蜡烛,那是自己的年龄呵。单一海小心地引燃,端到她眼前:“这块最大的蛋糕就是我的祝福,来,吹灭它,可千万不能吹灭祝福哟。”
女真被逗笑了。“真小气,这么小点儿蛋糕还不够塞牙缝儿呢。”
“可正好跟我的心一样大。”
“你的心原来这样小呀!”她深深地看他。
“是的,小得恰好只能装下一个人!”
两人的目光不经意地相撞,都下意识地相互躲闪着,却又不断地重合。渐渐地,女真不再躲了,目光唛唛地罩住单一海。单一海被这束目光给感染着,双目中闪烁出许多亮亮的光。
女真温柔地凝视他。发现他害羞时简直像一棵含羞草,幽幽地,让人心动。她的眼睛迷离了,痴痴地望着他,其实只是在望着一堆幻影。
“我渴望那人是你。”单一海突然满脸涨红,抓住她的手。
“我?”她有些心惊地颤抖,双手试图从单一海掌中抽出。单一海抓得更紧了。他的手劲真大,把她的手都抓疼了,她不由怨艾地望他一眼,“人家手都疼了。”
单一海的双眼闪亮着,紧紧地拥住了她。女真的全身发烧似的滚烫,在他的怀里颤抖得像一只小兽,喃喃着:“我以为自己再不会爱了!”
单一海热烈地道:“你看,那火是什么?”女真依着他的胳膊望出去,看见那堆火已经燃尽。随着那6个大字的消失,那火竟成了一个心的图案,那些火苗来回摇晃着,热烈而又温柔。他可真舍得下功夫啊!这些图案什么时候组成的呢?这些石头垒起来也得很长时间啊!他居然只是为了给自己过生日。
“那是我的心。”
女真动容了,把头深深地垂在他胸前,像一穗悬垂多年的老谷子。他的手抚摸着她的满头青丝。那些头发柔顺而又刺疼!她在他的温柔中醉了般地抽泣着,泪水悄然浸湿着他的衣袖。
……后来,他们默默地望着那个燃烧着的心字,那些淡淡的火苗越来越淡,在渐渐大起来的风声中,微弱地闪跳着。女真的心在那些越来越小的火苗中,越发显得不安了。她的心跳得乱了,眼睛恐惧地望着那堆火。
单一海察觉出了她内心的不安,他有些期待地望着她。
那个心字中的最后一束火苗,在风中跳了几下,灭了。女真有些恐惧地抓紧他的胳膊:“风终于把它吹灭了。”
单一海被她的双手抓得生疼。他有些淡淡的不安,她为何说得如此凄凉?
“没有汽油了。”
“你会像那颗心一样吗?”女真忽然挣脱他的手,定睛看着他。
“什么心?”他伸手试图重新抱住她。
女真一闪身:“你也会冷的。”她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即使在暗夜中单一海也可以看到那束光。
“你怎么了?”
“我很正常。”她悄悄地向后退着,“对不起,刚才我太冲动了,我……该回去了。”
“你刚才还说要爱我的。”单一海几乎是在咆哮了,他似乎越来越看不清楚她了。她变得那样快,女真的形象交替闪现着,可他却真的认不准究竟她与心中的哪一个形象最贴近。
“不,我不会爱的。”她有些歇斯底里了,嘶哑的声音在旷野上来回传绕。‘单一海呆呆地望着她踉跄的背影,消失在黑暗处。
“为什么?”他愣了片刻,转身追了上去。追了很远他才拦住她。
她此时已变得冷静而又沉默,淡淡地望定单一海:“这很重要吗?”
“是的。”
“其实很多事你不必知道,并且你不该问明原因。”
“不,我想知道它!”
女真有些幽幽地望他:“我告诉过自己,今生永远不去触及那段往事。永远不再爱任何人。我很庆幸自己遇到了你,同时我也恨自己遇到了你。”
“可你却永远被过去所累着。你知道吗,过去了的永远就过去了,你为什么还要像块墓碑似的。你一想到过去,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不,不管多少年过去,那些东西都永远不会变质!”
单一海沉默了,他点着一支烟,想想,又递给女真一支。两人都用香烟来掩饰自己的表情。
良久,女真把烟一扔,嗓音嘶哑着:“我想告诉你一件往事……”
单一海深深地望着她。
女真目光呆滞着:“……这件事我没与任何人说过,除了母亲,再一个就是你。”
“谢谢!”
“我不需要你发表任何意见,我只想告诉你,你知道,我不想对你太不公平!”
单一海有些奇怪地盯着她,内心中觉出深深的异样。“如果可能的话,请您不要讲出来,好吗?有的过去只是个人的过去,其他人听了只会是一种伤害!”
◎错位(4)
“不,你应该知道它。你越这样,我更想把它说出来了,这样我才不会觉得对不起你!”
单一海思索片刻,沉声道:“你说吧!”他已察觉出了某种不安,这种不安像暗夜一样,迅速淹没了他。
◎表情(1)
女真摸出那只口琴,轻轻地吹奏起来。那些声音嘶哑着,却传达出一种非常忧郁的韵味。单一海轻轻地屏住气,他被女真瞬间的神情打动,或者是那音乐太美了,让人不由自主浸入其中。
音乐却戛然而止,那只琴冰冷地落到地上,像一块石头一样,发出脆亮的幽咽。她的举动再次引起单一海的惊异,他有些掩饰地说:“这支曲子太忧郁,只是它太嘶哑了,我听出了一些不舒服的声音……”
女真却不为他的话所动:“这支曲子就是他教我的。”
单一海悚然了:“他?”
女真轻声讲述:
……那天,我奉令到军射击队报到。在射击队宿舍前的草坪上,当时是夕暮时分吧,我看到有个陌生的背影,在轻轻吹奏这支曲子。我从小热爱吹奏口琴,但却从没听到过这样陌生的曲子。我对陌生的东西总是抱有过分的好奇,有时候,这种好奇往往是导致悲剧的根源。我悄悄地站住脚,把自己藏在冬青树后。隔着许多冬青的叶子,我无法看清他的面容,但直觉上是个男人,因为吹奏中多了许多的粗糙和锐气。我沉浸在那些声音中,并在心里来回默诵这支曲子的谱子。后来,我听出来了,那些声音明显地有种缺陷,可这似乎正好暗合了这支曲子的内蕴,倒好像它本身就该具有这种缺陷似的。我当时最大的不安就是,口琴竟还可以这样吹。而他似乎并不太遵守什么音律,常有灵机一动加上去的灵感。因为他连续不断地吹了有三四遍,但每遍中间部分都有变化。
我听得有些感动了,忍不住走出来,站在那里。后来,他站起来,蓦地看到我时,我们都吓了一跳。
单一海默默地点燃一支烟,把眼睛默默地闭上,只用耳朵捕捉着女真的话语。
我当时似乎太慌乱了,几乎有种小偷的感觉,手足无措地看着他。这人从轮廓上感觉似乎有30岁左右,我看不清他的面目,但却能觉出他的眼睛很亮。
我有些不自在地说:“你的口琴吹得太不一样了,只是这支曲子有三个地方错了。”我依次背诵出那支曲子的谱,当时也不知出于何种意图,也许是为了掩饰什么吧,连我都觉得有些唐突了。不知为何,说完了心中却罕见的轻松。我就是这样,一旦有某种发现,总想一吐为快。
没想到,他却沉声说:“我故意这样吹的,你能听出这三个部分的错误,但却创造不出这样的错误。哎,你为什么总以为那些谱子就是正确的呢。”
我的脸发烧了,从未见过这样怪异的家伙。我张口无言,只好转身离去。
他却满不在乎,大步越过我,进入我要去的楼内。我有种被轻视的不安,那个人的面容我从未看清过,但他宽厚的背影却一直在我身前晃。我拎着沉重的行囊,一步一挪地进去,心中对那个背影充满莫名恨意,一点儿风度也没有,明明看到我拎这么重的东西,竟径自走开。
女真叹口气,望望单一海,示意给她一支烟。单一海并不抬头,把烟给她。夜色始终掩着他的脸,如暗夜一样平静。
我到了楼内,看到上面标着队长办公室的房门,犹豫了下,敲开。房子里开着三只灯,照得屋内炽亮。我有些不适应地看到有个人正背对着门。正是刚才那个吹口琴的背影哪!他正低头擦拭一只手枪。桌上搁着只口琴,我一下就猜出他是谁了。可惟独没料到这家伙居然就是我的队长。
我压抑心中的气愤,对着背影讲:“请问队长在么?”
“我就是。”他居然连头也不抬一下。
我没好气地说:“我来报到。”
“我知道。”他继续擦那支枪,那支枪擦得发出暗幽幽的蓝光。
“你是女真,我一直在等你,通知下午三时报到,你迟到两个小时。我已决定明天罚你做走廊卫生,连拖三天!”
我还从未见过这么个霸道到了蛮不讲理的家伙,他的傲慢激怒了我。“对不起,我不做走廊卫生,我是来搞射击的。”
“那你先停止射击,待卫生过关之后,再参加训练。”
我愤怒了,不由大骂:“你以为你是谁呀?”
“你的队长!你可以辱骂我,但不可辱骂队长。好了,今天太晚了,你的宿舍在二楼207房间,去睡觉吧!”他慢慢转过身,这家伙满脸平静,一双眼睛像这房间里的另外一盏灯一样,炽亮着看我一眼,顺手把那只口琴揣进口袋,逼视着我:“还有什么吗?”
我气得一跺脚,转身离去,而他只是若无其事地看着我。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当晚一夜无眠。第二天,我在极度疲惫中,睡过了头。起床后,误点一小时,射击队已去了靶场。值班员递给我一张条子,上面写着队长留下的几行字:射击队要的是真正的军人,不是女人。我当时血往上涌,我最讨厌别人老在性别上与你过不去。这句话当时刺激了我,我潜意识中的那点狂傲的东西浮了上来,当时就把纸条给撕了。我觉得要让这个家伙不再轻视我,就必须打败他。我那三天,故意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每天早晨起来,就主动去把走廊拖干净。这活儿我以前真没干过,没干过更要干好,我不想让他看不起我。我边拖边在心里骂着他,用各种可以想到过的语言在心里侮辱他,这样边骂边干让我轻松了许多。三天后,没人通知,我主动站到了射击队的后排。他则拿着一支手枪看我一眼,又递给我,其间没有任何语言,他甚至没向大家介绍我。但我知道他在心里已承认我了。
◎表情(2)
当天是射击预测,我对冲锋枪有种独特的感觉,每次几乎全部中靶!那天我最后一个出场。我先打冲锋枪,取立姿冲锋枪三练习是最难打的姿势,并且是单手托枪。先单发射击,六发子弹全都击中10环。接着是点射。也全部点上了靶!我的冲锋枪震住了大家。有人已开始叫起好了。我得意地瞥他一眼。他却不动声色地递过一支手枪来。手枪不是我的特长,我老有种错觉,手枪更像一种玩具。并且我一直休它,它在我手里从来没有温顺过,甚至出现过光靶!我满不在乎地接过来,举枪就射。令人难堪的一幕出现了。50米开外的靶标上无一弹击中。接着又射,又全部脱靶!周围人都沉默了。这种沉默本身就是对你的蔑视,我有些气虚了。他却不动声色地让装弹员不断地给我换弹,就这样连续打出了50发,那靶上竟还是一片空白。有时候射击就是让人无奈啊,你越焦急,它越是与你作对,根本不理会你的心情。当他又让人递过来一匣子弹时,我彻底撑不住了,把枪掷到地上,泪水如潮般涌了出来,那次侮辱我终生难以忘怀。
他命令我站到队列中去,羞愧难当,接着讲评。最后他竟做出了一个令我难以置信的决定:从今天开始,只准我打手枪,其他枪种一律不准我再打。
我几乎晕过去,没想到他如此狠。在队列里我没敢发作,晚上,我到他办公室,向他请求能否只打冲锋枪,比赛时单列有这一个项目啊!
他却不容商量:“我已经定了,我感觉你更适合于手枪!”
我冲动地说:“我的冲锋枪的成绩你又不是没见过,你应该让我发挥自己的专长。”
“你的专长就是手枪射击,你的手枪一月后,就会比你现在的冲锋枪成绩要好十倍!”
“可我目前全是光靶啊!”
“我要的是三个月后的成绩,不是现在。”
我认为他只不过是挟嫌报复,一定是我几乎咆哮着骂他:“你这样做太让我失望了,你不是个男人。”
他一愣,半晌才道:“说完了吗?”一副送客的神情。
我更愤怒了,“某某,”我叫着他的姓名,“三个月后我非用手枪打烂你。”
他笑笑:“先从据枪开始哦!”
我在身后门哐的关闭中,几乎把嘴咬破了。我遇到挫折不会像别人那样先流泪,而是更大的仇恨,只有温情才会打动我。
女真深吸了一口烟,单一海把头抬起,含意不明地望着女真。他们坐在戈壁的石头上。
手枪射击的开始,也是我最痛苦的开始。本身射击倒不痛苦,关键是每天他都用目光监视我,一个礼拜才跟我说一句话。这句话也只不过是这一星期要练的一个动作。手枪的立姿射击,光据枪这一个动作我就练了有半个月。那些日子我的右手肿得连筷子也捏不住,有几次疼痛让我几乎就要放弃了,但我一触到他那双略带些蔑视着的目光时,手就又奇怪地抬起来了。当我被这种可怕的训练方式给弄得筋疲力尽之时,就在心里开始不住地骂他。一骂他,疲劳和不快就有些减轻。射击队的人们还以为我挺能吃苦呢,其实他们根本不懂我只是靠这样一种方式坚持了下来。
第二个月体验射击时,我有意识地最后一个打。本以为这次必定会有些好成绩,谁知,仍是光靶!我几乎晕了,连冲锋枪十发子弹也只打了60环,简直让我无地自容。我彻底垮了,一个人瘫坐在队列后面,脑袋里乱乱的。
那双目光此时竟不再望我。我忍受着巨大的屈辱,决定申请离开射击队,并且当晚就走。
一旦下定决心,我心无旁鹜。失败既是注定了的,我竟变得坦然了起来。但那天,一阵令我始料不及的事发生了。
射击训练结束,我尾随在队后,甚至想好了怎样离开和怎样告别,总之那一刻我竟然变得悲壮起来。他把我喊住,我坦然地望着他,准备接受他最后一次侮辱。
但他却递来一支手枪,又示意我到靶前,进行射击。
我有些出乎意料,还有必要吗?他坚持着不语,我被他的沉默再次激怒。
我据枪发射,甚至几乎都不用瞄准。奇怪的是,竟有两枪击中靶心。我坦然地说:“你满意了吧!”
“我不满意,你可以打得比这还好,你以为你是与我为敌吗?你是在与自己为敌。”他发火时简直如一头怒狮,“我希望你把自己那种不良心理击碎,你打不好,只是你主观意识!”
“这不是你所要的结果吗?”
“我要的是你最好的射击状态。”
“我已尽力了。”
“不,你没有,你难道没有敌人,没有你恨的人吗?”
“有。”
“谁?”
“你!”我咬着牙,喊着。
“那为什么不把他打个粉碎。”
我举枪就射,嘴里哇哇着大叫:“去你的,我打死你。”转眼8发子弹全部射完,我又换上一匣子弹,边打边喊,靶子在我的咆哮中最后应声倒地。我狂奔过去。天啊,弹着点密集,那几十发子弹全部都集中在靶心。而最后一枪,竟把靶杆打断了。
我的泪水哗哗涌出,良久,才想起他。我回过头时,看到他正若无其事地大步走开,那个背影一瞬间竟让我充满了温暖。
单一海轻轻叹息,“我明白你下午打靶时,为何那么冲动了。你爱上了他,是吗?”
◎表情(3)
“没有,我只是恨他。”
“恨有时其实就是爱啊。”单一海注视着女真。
也许吧!那以后,我的手枪射击技术几乎一夜间发生巨大变化。此后的多次射击,我几乎都保持了全胜。但奇怪的是,自此以后他几乎很少管我,他几乎一言不发。我常常有种奇怪的渴望,希望他可以再出现。我这种心理非常可笑,也许正应了别人那句话,当恨过去的时候,才是感激。我开始注意他,他的每一点传闻都让我如获至宝。我从那些点滴的情况中,逐渐完善着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他那年28岁,孤儿,并且还没女友。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些时,我的心竟突突乱跳。
三个月很快过去了,我随射击队参加军区比赛。很不幸,我只打了个第二。他的冲锋枪是第一。这个成绩我已经很满意了,当我从领奖台下来时,我看到他正注视着我。
我真诚地说:谢谢。
他只笑着不说话。我忽然发现他笑的时候很好看,就不由地说:“你笑起来,真好看。”
他似乎愣了一下,半晌才说:“是吗?那我以后将努力保持微笑。”
比赛结束之日,就是射击队解散之时。宣布解散的当天晚上,队里举办了一次告别舞会。那天吃完晚饭吧!他拎来个破录音机,大家把饭堂里的桌椅挪开,就成了舞池。队里男女比例刚好差不多,很奇怪是吧,其实在射击上,女的往往比男的更出色,就像每个女人都会做饭,但却没有几个会成为厨师一样。同样,与射击似乎不搭界的女人,却不断成为神枪手。那天我们喝了些酒,告别的气氛很异样也很兴奋。不知为何,我却有些淡淡的优郁。我发现他一直坐在桌边不动,只是眯着眼仿佛在想心事。我心一动,过去请他跳舞。他羞怯地搔搔头,说啊呀我可不太会,扭捏着站了起来。我还以为他真的不会呢,没想到他的舞步简直可以说技压全场。我几乎被迷住了。他跳的全是“国标”,动作特舒展。那天晚上我真的太开心了,我们一直相邀跳舞,虽然中间并不说话,但感觉上所有的话已经全说尽了。
舞会散后,我故意落在最后,等他。他看到我,似乎知道我会等他,默默地随我走。我们都坚持着沉默,我甚至已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后来,我们又转到了楼前的那片草坪。我站住不动,他也不回头,半晌才喃喃地说:“明天你就要走了……”
“我想听你最后吹一次那支曲子,好吗?”
他缓缓掏出口琴来,那轻轻地吹奏着那首曲子。我再次被打动,这时,我看到他的眼里满是泪水。
我的心颤抖不已,我咬紧牙,轻声说:“我可以记住这支曲子吗?”
“它是献给你的,这支曲子只属于你。”
我的泪水再次淌出,我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转身跑开,我觉出一种莫大的幸福。
单一忍不住说:“他真是优秀的家伙,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们开始相爱,我正式成为他的恋人。三年后,他来到总部工作,在某机要局做秘书。他果真优秀,又过三年,他又以32岁的年龄,成为驻非洲某国使馆武官。
“你们爱了至少有五年?”
五年又有何用?女真掩藏起一股深深的悲愤。我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他自由出入我家里,大家都把他当成我事实上的丈夫。我那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幸福的女真呢,女人有时一遇到那些以为可以依托的肩膀时,就把他的一切当成了自己的,并把自己丢得连点影儿也无法寻觅。我那时就是这样吧!整天把他当做自己的事业,可他却一直是那种不平静也不冲动的冷漠相。对我说不上热烈也谈不上冷淡,我还以为他的性格就是如此,反而更爱他了。可每次我提到结婚时,他都以各种理由推托,我还以为他真的是个把事业当成一切的男人呢!
那年他赴非洲前,家人促我和他办了。那天我把来意告诉他,他却冷淡地说:“以后再说吧!”
我有些生气了。“你三年后才可以回国,我要等到何时?”
“那你可以不等。”
我啪地打了他一巴掌,那一巴掌太狠了,连我也觉出了疼,可这种疼让我清醒了过来。“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女真,我不能爱你。”
“为什么?”
“你对我太好了。”
我呆呆地看他,他居然如此冷静。“我感谢你,没有你,我可能不会如此顺利。可我也不想因此欺骗你,与你生活在一起,我会失去自信的。我今生的爱人不应该是你这样的名门之后。何况,我在农村还有个恋人,她等了我12年。”
我几乎给弄懵了。我跳起来,拿起一支拖把,劈头盖脸打过去。他的脸上、身上全是血。他只是一动不动地让我打,如同一根木头。
我大骂:“我他妈的不会让你这样出去的,你不怕我让你出不去吗?”
他呆呆地看我一眼:“你不会。”说完,把脸上的血抹净,转身走了。那天我奇怪自己居然没有流泪,这一切太突然了,反而使这一切显得过于平静。只是他走得可真坚决啊,居然连告别也没有,居然到现在一封信也没有。
我竟然用了五年的时间,去体验了一回爱的滋味,却不是被爱。所以我常常觉得,爱真的太不牢靠。还不如爱一件没有生命的东西,比如瓷器,比如玻璃,比如这把口琴。你爱它,它就会牢牢地依附于你,化成你的某一部分,紧紧与你相依,并且永不背叛。
◎表情(4)
女真说到这里,深吸一口烟,紧紧含住,仿佛含住某种心情。
单一海沉浸在她的讲述中,半晌才抬起头:“你来西部,来这个乙种团,只是为了躲开那个人,把自己藏起来……”
女真把烟吐掉,“不,是为了找到自己,那个人已死了,在我心中他已死过千回。”
“可他的气味还在,你其实一直仍被他的阴影笼罩,并且为此而不惜把自己封闭起来!”单一海尖锐地望着她。
女真深深地凝望:“讲完了。”
单一海有些艰难地回避她的眼睛:“你真不该把这一切告诉我,我被它伤害了。”
“不,这一切你迟早要面对,一点说出来,我也许会心安……”
单一海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
女真理解地挥挥手:“不要急于告诉我什么好吗?这件事太突然,我不愿你勉强自己。”
“……可我前天接到通知,后天将带全连去古城遗址。”
“你终于有机会去证明你的那个理想了,子老也去吗?”
“嗯,他任这次考古发掘的现场顾问,是他申请点名要我们去的。他认为只有军人才配发掘它,军区已同意,我将要在那里呆至少三个多月。”
女真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三个月,正好适于思考,你还有更多的时间考虑这件事。哦,熄灯号已经吹过了,我该回去了。”女真转身离去,从容而决绝。
单一海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暗夜深处,疲倦像暗夜一样抚着他,他无力地躺倒在戈壁上。戈壁像一张大网,一下子淹没了他,淹没了整个大地。
◎大地沙盘(1)
冯冉系好风纪扣,在卫生队那面整容镜前,把帽子扶正,脸上做出肃穆的表情,直到认为那表情已经足够协调了,才离开镜子,来到值班室门前。
他轻轻叩门,门内传出一声含意不明的“嗯!”冯冉听出那声音正是女真医生的,便毫不犹豫地推开门。女真抬起头,招呼他:“有事吗?”
“我想办出院手续。”
“你的刀口还没长合,线都没拆,按规定你该下月三号才可以出院呢!”女真的表情充满惊异,也难怪,基层有的兵们泡医院久了,你得撵他才肯离开,这个冯冉可倒好,伤没好却提出了出院,简直……
“没事,我尽量不做剧烈运动,刀口长合后,我会赶回来拆线。”冯冉冷静地道。
“为什么这么急着出院,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冯冉警惕地:“我们连队要去焉支山,我不想被剩下。”
“去挖那个古城残迹?”
冯冉惊异:“你也知道!那个古城你见过的,别说挖了,光是站在那儿体验一下,都是种享受。何况,这事还奇迹般地落在我们连。”
“可你并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
“我不在意,我只在乎我参与了这个过程,体验了挖掘另外一部分士兵的行动,就已足够!何况,这事可不是每一个士兵都能碰上的,失去这次机会不是太让人后悔了吗?”
女真含意不明地望定他:“你是已经决定了,才来告辞?”
“是。”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征求我的意见?”
“我不愿意让你为我受累!”
“谢谢,如果我不同意,你将如何?”
“我仍将偷偷离去,只是那样走开,我会内疚的。”
女真微笑着站起来,把手伸过去。“小伙子,我被你说服了,你出了院,但病还在。十天后,请你回来拆线!”
冯冉兴奋地把脚使劲一并,短暂的用力使肚腹轻微疼痛,他的笑容稍微凝固了一下,立即舒展开,给女真致礼:“谢谢,中尉。”
女真点点头:“祝你顺利,中士,可你怎么去呢?”
冯冉腼腆地笑笑:“我早已打听过了,他们8点30分准时出发,10分钟后将途经卫生队前的中心公路,我在那里等他们。”
女真故做生气地喊:“原来你早就设计好了逃跑方案。”
“惟一不同之处,是得到了你的批准。”冯冉抬腕看表:“还有5分钟,我得走了。”说完,转身离去。
午间的阳光在营区疏阔的树影间流泻,风几乎消失了似的,到处是一种静到极致的亮丽。冯冉穿过一条小路,拐上中心公路,远远就望见一溜大车滑过来。他有些莫名的紧张,跳到公路中间,拦住缓缓滑过来的卡车。抬眼望见连长单一海正端坐在驾驶室。车停下来,单一海摇下边窗,皱着眉,征询似地望他。
冯冉热烈地喊着:“连长,我出院了,特来报到!”
“报到?”单一海冷冷地看他,“病好了?”
“好了。”他使劲一拍肚子,骤然的疼痛几乎让他惊叫起来,但他强忍住,努力让自己沉静下来。
“还好了呢,你下个月才该出院,你是不是又溜出来了?”单一海跳下车,“你小子肚里想什么,我还不清楚!这回要是再敢溜出来,我可饶不了你。”
冯冉委屈地扬扬手中的出院单。“瞧,这是卫生队的证明,女真医生签的字。”
“女真?”单一海的脸色有些异样,他下意识地望望卫生队的方向,眼睛呆了似地不动了。
冯冉被连长瞬间的神情给弄懵了,他顺着单一海的目光望过去,远远地看到女真站在卫生队的楼前,痴痴地向这个方向望着。
冯冉内心一动。“不信你去问问女真医生啊?”
单一海呆愣片刻,从冯冉的笑意中觉察到什么,脸唰地闪过一片红颜:“问个鬼呀!还不上车去,就坐在我左边。”
冯冉兴奋地喊:“好嘞,连长。”把背包转身扔上车大厢内,然后爬上驾驶室。同时惊异连长怎么突然间变了主意。
单一海临上车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女真在的地方。楼前已经空无一人,仿佛没出现过一样似的,他的内心不由一阵空旷,同时被某种情绪困扰,他沉默了。
司机发动汽车,东风141型开起来比北京吉普还要轻。不到10分钟,汽车已经抛下营区,转身拐上了公路。
冯冉靠坐在司机和连长的中间,这个地方视野开阔,两边的广阔戈壁和群山飞速向后。他偷眼看看速度表,上面已达到80公里,两边的枯山在他还未看清轮廓时,就已经闪到身后去了。他内心中的兴奋无法压抑,直到把眼睛看得疲倦起来。他知道是自己这些日子憋得太久了。一个阑尾害得他在那个充满汗臭和病菌的屋里关了15天。他侧侧身,试图把身子放得更舒服些,却触到了身边连长宽厚的沉默。光顾兴奋了,竟几乎忘了身边还靠着个自己的连长,他偷眼看单一海,连长的双眼正紧盯着车前,眼睛几乎不眨,似乎全身都被凝到了一种意境中。
冯冉被这种沉默的姿势打动,内心中涌出许多无言的感触。哎,连长肯定陷入到某种深刻的恋爱中了,但热恋该是一种愉悦的表情啊,那么就是单恋了。单恋最可怕了,连长难道也会失恋?他脑际闪过单一海遇到女真时的各种表情,不由心内一抖。他忽然想起连长似乎有个挺漂亮的女朋友,那照片他看过,好像还挺热乎的嘛!难道,他……不过那个女真医生还真不错,似乎很适合连长的,可为什么又让他这样呢?
◎大地沙盘(2)
他在内心深处来回咀嚼连长的爱情,渐渐地,觉得与连长有了某种默契,心境中充满一种男人间的同情。他下意识地从包内摸出一盒“三五”,啪地敲开,伸至连长面前:“连长,抽支烟吧!你这样沉思简直让人受不了。”
单一海仿佛惊醒似地,无言地把烟接过来,同时凑到冯冉的打火机上,把烟点燃,并不答话,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含住,像在品味似的,半晌才使劲倾吐出来。那些烟居然不绝于缕,喷了半天,仿佛吐尽的某种感情。
这时车悄然颠了起来,汽车逼近一片翻浆路。车速缓慢,颠簸却重了起来,车身左右剧烈摇晃。冯冉与单一海在驾驶室来回晃悠,身子相互撞击着。单一海似乎被迫从刚才的沉思中清醒,脸上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把自己也尽可能地在车座上放稳。
他把烟灰掸掸:你小子近来抽烟的水平,大有长进呐!我才抽个3块钱的‘龙泉’,是不是又问家里要钱了?”“没有,我与连长不一样,你是每天两包,加起来也是我这烟的价。我是少抽烟,但必抽好烟,一个月也就一条左右吧。”
“还尽一套一套的!”单一海抓紧座前的扶手:“这公路真难走,每年这会儿都翻浆,闹得像草地似的。”
话音刚落。车身已轻微一震,触到了公路,汽车立即又滑似地飞驰了。冯冉兴奋地说:“这会儿不出来了么?”
单一海淡淡一笑。汽车已经行至一片广阔的戈壁中间,两边茫茫着无数的石头,只靠左边遥行着一堆堆土包似的枯山。那些山上都奇怪地烧红着,仿佛是被人脱去了衣服的一堆丑陋的祼体,又难看又生动……迎面又是一些嶙峋的枯红色,在飞速的后退中如同堆堆燃烧的火焰,闪烁着一种逼人的灼烧感,刺得人眼仁子疼。那些山单一海早就看过,甚至爬上去过,它们都呈现着一种残烬的样子,仿佛大火刚刚离去,只是一种残伤。他当时几乎都被惊得痴了,后来是尊敬,再后来就是麻木。可今天坐在高速中看山,他竟再次被那些山感动。
“他妈的!”他喃喃低语,此刻似乎只要这个词才能贴切地涵盖它。
“简直是一大块绝大的沙盘!”他有些兴奋地吁口气,“你看,这些枯山包和那些到处零落的物体,多么像是人用手塑的一个个大沙盘!”
冯冉也似乎被他的情绪感染,兴奋地低喊:“简直太像了。西部山脉……哦,西部沙盘,这样大的一个沙盘,该用多少世代才可以堆起来?可我们此时正穿行在沙盘中间!天,那些所谓的沙盘跟这儿一比,立即就会暗淡,造物真绝妙,塑这么大个沙盘,供我们检阅。”
单一海大笑,用眼睛瞄瞄冯冉:“我最喜欢你胡说八道了。敢于异想天开,思维没有拘束,似信口开河又惊人的准确。我还发现你似乎对西北有种莫名的情感,我指的是,一旦把你放到这,当然,还有比这更荒凉的地儿,反而会激发起你的好奇和冲动。我很奇怪,按常理,这该是孤独和寂寞横行的地方,这儿的敌人应该是它们,而你的敌人呢?似乎害怕繁华。我记得你是从那个广东东莞的地方入伍的吧!”单一海仿佛掀起内心一角似地,默默看着冯冉。
冯冉被深深触动了。他打心眼里对连长充满着一种敬畏,这种敬畏使他们永远陌生着,即使他们之间偶尔亲密的谈话,那种亲密也被涂上了层厚厚的东西。他始料不及地看着单一海,内心中涌出一股暖意,这个问题本身就说明他一直把他放在心里,这种疑问能让他觉出困惑,至少证明他也有不理解他的地方。冯冉不由兴奋了,“别说你奇怪,连我也看不透自己。我对西部有种天然的好奇和喜欢,不知为什么,我一见到这里的山、荒漠、戈壁,甚至嗅到这里的空气,内心就有种兴奋、甚至悲壮的感觉。我觉得人天生属于或相似于某种地方,最少应该有一种能够让自己灵魂发生颤动的地方。”
“哦?”单一海被他的话吸引,侧转头注视着他。
“我11岁时,看到一本画册,那本画册一个版上全是这些枯黄的山岳。那些山太奇特了,我第一次看到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一种艳黄的大山。还有那些戈壁、沙漠、荒原,一律呈现着一种毛绒绒的亮黄|色。它们雄立在深蓝色的天空下,神秘而幽远。我被那些奇怪的山给震住了,当时潜意识认定自己有一天会见到它,并且会拥有它们。三年前,我看到征兵广告,潜意识觉得当兵也许可以帮我实现这个理想。果然,当列车停稳后,我就被外面出现的这些荒山给惊得跳跃起来。尽管别人都沮丧自己到了西北,我的惊喜倒成了罕有品。”
“你只是因为这样一个原因才来当兵?”
“是的,我是为了自己甚至这么一个称不上理由的借口当兵的,这就是我喜欢这里的理由了。”
“可你今年已经提出复员了,你似乎讨厌南方?”
“但那儿却是我的家,其实在这儿呆上三年就够了,我不想让对这儿厌倦了才离开,我愿意留一些遗憾供自己来回忆。”
“这种感情真是奇怪,我倒是喜欢一些绿柔的世界,我去过一次湖北,那儿整天都湿漉漉的,竹子和小巷中的雨伞,几乎成了我常常面对这些大山时的一种替代品。我一旦厌倦了这些山,这些戈壁,就不由地想起南方。”
◎大地沙盘(3)
“你在这儿呆的时间太长,已经体会不出那种原始的美了。”冯冉认真地看定单一海,“即使最伟大的东西你见多了,也会觉出平常。可我奇怪,你是如此地讨厌这儿,却又不想走!”
单一海未置可否地把烟头掸出窗外,沉声说:“还有比这更好的地方可去吗?我有意到南方呆过一段时间,只呆了一个月,就受不了了。我并不习惯那些鸟语似的方言,满是青苔的屋檐和雨雾。”
“你似乎天生属于西部?”
“为什么?”单一海被这个问题吸引。
“只是一种感觉,后来在这儿呆久了,我才明白,只有西部,也只有西北才是惟一适合军人生存的地方了。只有在这里,才会让人感觉到一点那些遥远的战争气息,唤回内心中已渐渐销蚀的战争气质。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怪念头?”
“从你带我看到那个古城堡时,这种感觉就出现了。那天你带我们站在那个古迹的点将台上阅兵时,知道我什么感受吗?我的胸中被一种说不清的悲壮鼓涌着,几乎听到了血液要冲破血管的声音。我当时真想大哭一场,后来却是声嘶力竭地呐喊,那个场面我将铭记一生!”
“这就是你要离开医院的理由吗?”
“是的,没有比这种寻找更让人心动的了,尤其在这个已经消失了战争的世界上。我有时真伤感,我们难道都多余到了要靠寻找两千年前那些战士的胜利来安慰自己的地步了吗?”冯冉压抑着内心不平静。
单一海被他的话击中般,微微一颤。“不是安慰,而是铭记。战士应该记住战士的荣誉,如果连我们都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想起他们!”
冯冉沉默了。汽车此时已驶入山上,空气逐渐开始稀薄,那些枯黄的石子在轮下飞溅,黄尘在风中不时浮起,剧烈的颠簸让他的伤口隐隐作疼。他屏住呼吸,皱紧眉头,在沉默中等待疼痛消失。
良久,汽车哗地停下。冯冉被单一海的低呼惊醒:到了。他睁开眼睛,看到那座残迹远远地呈现在眼前。
◎寻找历史(1)
冯冉挥起镐,在地上轻轻一砸,破开一圆锥形的小坑,又连砸三下,算是为这块即将被开挖的遗址破土。旁边列队直立的几个兵们故意把巴掌拍得哗哗乱响,冯冉把镐一扔,喘息着:“第三块遗址破土开工了。”
站在左首的王小根,故做不满地喊:“班长光开垦Chu女地已经三次了,每次都是你砸这第一镐。我建议大家以后轮流破土吧!”
他的建议立即赢得一片回应。冯冉憋住笑:“好,下次再开挖,咱们轮流破土,不,先从王小根开始轮起。”
王小根露出一口大白牙:“那本人下次就不客气了,也来开块Chu女地。”
冯冉他们班负责城外一公里范围的外围开掘,这里到处都用白粉灰抹上了各种记号。他们已挖了三天,地面上已露出了好几个大坑。被翻出的砂土祼露着新鲜的湿气,乱乱地堆放着,远看这儿已成了一片工地。
冯冉曾经在第一次挖坑时,忽然想到每次开挖前,都应举行一个破土仪式。全体士兵一致列队致礼由他挥镐破土,然后才可以开挖,这种仪式刚开始还有种莫名的新意,但几次这样下来,兵们却把这当成了一种玩笑,他有种深深的失望。后来他明白了,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理解这一切呵,即使是战士。
冯冉的伤口还隐隐作痛,就在坑外面带大家倒土,这活儿轻,但却把大家覆盖在了眼皮底下。坑土已取掉了三分之一,外表的浮土一除,冯冉便嘱咐坑下的几个兵们,把铁锹扔上来,换上考古队发的那些小型圆锹和扫把。这样干活简直像绣花,又小心又不痛快,旁边的王小根又嘟嚷了:“我说班头,这儿已挖了三分之一,还像以往那个坑一样,全是砂土,我怀疑这个坑别又是啥也没吧!”
“怎么没有,上个坑你不是还挖出个宝贝吗?”副班长笑着拍拍王小根。“那个宝贝”是王小根在挖第一个坑时,捡到的一块类似铁疙瘩的墨石。当时天色已晚,看不太清,王小根的镐头刚一撞那个石头,就发出一片火花,夜幕下特像个铁盔。王小根瞒着大家没吭气,晚上一个人拿上汽灯,想挖出个什么宝贝,馋馋眼前这帮小子,至少他王小根在这次挖掘中是第一个挖出东西的人哪。没想到,忙了半夜,他扛着那块状如铁块的家伙,放到考古专家组里,人家一看,就乐了,说这是块变异了的化石。这件事成了全连的笑话,许多战士见了王小根,就大叫他:宝贝。闹得王小根羞恼不已。
“我最恨什么?就是那种动不动就把别人的一点点事常常宣扬的人,倒像是我真的做错了什么似的!”王小根故意严肃。
冯冉被他逗笑了:“别争了,这坑我估摸着有戏,刚才我去周围看了下地形,咱们站的这块外围距那座残迹500米左右,正好是两军相互交战之地,‘往往攻城者与守城者的战斗,就在这里,我料定周围肯定有大片残迹。”
“预料可不是现实,我只信我的镐可以碰到什么。”王小根仿佛认真起来小锹挥动得却更加小心了。
“你的镐肯定可以触到历史!”冯冉被这句话惊动,抬眼看见子老手夹一卷图纸,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后。他也许已经倾听他们的谈话多时了。
冯冉有些意外地站起来,向子老点头致意:“子老!”
子老点点头,用手掬起一捧砂土放在鼻间嗅嗅,半天,才轻轻地把土扔到了地上,拍净双手,整个过程从容而又自然:“这些土太干了。干得让人都没办法相信。”他沉声道,“这把土里有种锈和腐烂的气息。小伙子,我有种预感,也许这土里埋着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
王小根有些愕然:“你闻出来了?”
子老微笑着点点头。
王小根下意识地捧起一把土,用鼻孔猛力吸,却吸进去一股尘土,呛得哇呀一声全吐了,惹得周围的士兵们哈哈乱笑,连子老都被逗笑了。
冯冉却收去笑意,垂首请示老人:“这种挖掘太奇怪了,我们一直沿着画定的坑线去挖,却没有挖出任何东西,这些坑真的有东西吗?”
“理论上该有,你知道吗,刚才你说这儿是两军对垒之地,你的推测很对。这一线正好该有他们的足迹,哪怕是一些尸骨。”
“可万一要什么也挖不出来呢?”
“只能说明这座城自从筑起之后,从未经受任何战争洗礼,但不可能一座兵城未经过战争,我直觉这一线肯定会有大量遗物。”
冯冉低声地说:“这儿西连戈壁,右接山峦,他们怎么会被湮没地下?”
“是戈壁。”子老双眼深邃地望向身后的戈壁。“2000年间,这儿的砂土整整将古城淹没了有5米到4米,我们站的这儿,据地表层资料,原是一片坡地,最低处达6米,而且,几乎每隔百年,便有一次大地震,且沙暴常年不断。”
“可这座古迹为什么从未被摧毁呢?”
“也许是历史留给我们的证据吧!记住,任何东西都会被大地以各种形式存留下来的,只要它在大地上存在过。”
“呵,子老,你讲得太精彩了。我有时都有种错觉,你的这些东西该是一个军人身上的。”
“谢谢。”
“我听说过一句话:穿上军装的不一定是军人,倒是那些不穿军装的人更像军人。”
“此话精彩,不过听上去耳熟,谁说的?”
◎寻找历史(2)
冯冉有些口吃了,他好不容易想起一句话,却还是别人的:“是我们连长单一海的。”
“我听第二回了。被两个真正的军人认同我有种被欣赏的舒服,何况还是年轻人的欣赏。”子老哈哈大笑。他的笑声感染着周围的空气,士兵们干活的同时都竖起耳朵捕捉着老人的声音,“其实,我更喜欢欣赏你们,那是一种真正舒服的享受哪!”
子老微微停顿,点燃一支雪茄:“我观察你有好几天了,从第一天开始,你带着兵们,站在那块未知的地表上,举行什么破土仪式,向未知的陌生的士兵们认真地致礼,这种行为本身就让我感动。到底是军人哪!”
冯冉略显羞怯:“子老过奖了,我只是有种庆幸。我当时被各种预测中的奇迹给感动着,我那样做,只是一种形式上的敬意。”
“后来呢?”
“后来就有些平静甚至麻木了。我现在后悔了,当初办这种仪式,只该有一次,太多了,就成了一种形式。
“不,当这种东西不再感动人的时候,你应该坚持做下去,把它变成一种习惯吧!习惯有时也是一种最好的表达,在惊奇和神秘永远消失了的时候。”
“我现在不信年龄了,年龄只让人生理上衰老,可只有心理上保持年轻,人才会永远保持青春,尤其是您。”
子老颔首笑笑:“我喜欢一些与我年龄无关的东西,比如我崇拜青春,所以衰老就成了一种表情。这些天,我天天都站在你们的中间,感觉心理上却老了。我有时是强做锐利,哪能跟你们这种自然的流露相比呢!我只配与老人相比,站在他们中间,我一下子就会被人看见,倒不是看见我太老,而是我气质上的年轻。当然,站在你们中间我被人发现,却是一种苍老的气质。”子老喟然长叹,仿佛道出某种心事般,竟增添了些许苍茫。
冯冉有些内疚地望望老人,与老人谈论年纪真是一种失策,甚至冒险。没有人不怕自己年老的。越是老人越怕老,年轻人不怕,因为他们不知道老,只知道一味地用欲望占领各种欲望,甚至年老。听听,身边多少人因为懊丧自己年纪轻,而无力实现各种抱负。而一旦走上位置,却发现自己已经无力去做了。
蓦地,他有些冲动地看着老人:“你似乎天生喜欢一些与战争有关的东西,这种爱好……当然,似乎天生应属于军人,发现这座古迹甚至研究它,可偏偏是你,我一直有种意外,并被你的这种爱好打动着,因为它太出人意料了。”
“我很不愿意听你谈这个问题,我觉得你该理解。”老人又续上了支雪茄,他的牙在谈话间隙不断闪烁着被熏黑的痕迹,“我寻找它们只是为完成自己的一种愿望!”
“愿望?”
“是的,每个人的内心都有自己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欲望,这种欲望以一种不明形式出现,有时简直是遗传下来的,他们潜伏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几乎不动声色。可回过头来,却发现自己的一生只是为干这么一件事而来!”
冯冉诧异地看他。
“我16岁时也是个军人,20多岁留洋时,我第一次知道了这个古城和传说。我知道它时竟是在欧洲,我以为这只是一种学识上的偶遇罢了。可20年后,我却鬼使神差地回来了,接着又到凉州。我是一步一步地在接近它啊!在我刚遇到它的时候,这种寻找其实就开始了。可没想到,寻找几乎耗去了我一生!”
冯冉呆了:“一生?就为了那些传说中的战俘,这值得吗?”
“不可以如此评价一个人的一生。一个人一生能干多少事呢?就一件,那个叫什么诗人的这句话真不错,何况我还一事无成,不过我很满足,我只是在为一种东西而战斗。”
“什么?”
“欲望,人一生能够满足自己的欲望吗?我看很难。小伙子呀,人应该永远保持一种勇气样的东西,哪怕是失败!”
“我直觉你的血液中残存某种战士气质,你越来越让我感动了。谁说的与一个老人谈话,等于在偷他的历史,我看我是在被你提拔了好几十年!”
子老再次大笑,回首看看那些仍在小心挖掘的兵们,半晌不语,似在咀嚼冯冉话中的某种情绪。下午的阳光柔和细媚,落在光秃秃的砂土上,透明般地发亮。
“你太爱总结了,你总是被人打动,被人打动证明你内心干净,同时又对自己不太满意。”子老锋利地看看冯冉,“这很危险,也让人感动。年轻总是如此啊,谁都有种被窝在刀鞘里的感觉,年轻就像要拼命挣出刀鞘的剑哪!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就只想缩在刀鞘里了,不出鞘的剑才更具威力!”
与子老对话又刺激又痛苦,他几乎不留丝毫余地,处处逼着你,这种自信本身就让冯冉觉出一种深深的压力,他的口气低沉着:“您真的不怕失败吗?”
子老犹豫地盯着他,不语。
“我有种感觉,你等了一生,其实在期待某种成功,像一个战士渴望某种胜利一样!”
“嗯!”子老望望他,顾左右而言他:“西北太神秘了,又太博大。它让无数的人深陷这里,又无法深入进去。爱上西北是一种最危险的悲剧,可这儿却吸引着无数人的目光……”
冯冉被老人的叹息给弄得伤感起来,“可你想过没有,万一你这一生,最后得到的只是一种失败,而且是一种真正的失败?”
◎寻找历史(3)
子老的神情一下暗淡了,双目哗地无神,半晌他才艰难地说:“我也不知道。”说完,竟转身而去,步伐有些短暂的慌乱。冯冉呆呆地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古堡内,后悔自己不该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去伤害一个老人,尤其是一个保持着某种理想的老人,失败只会是一把杀死他的刀啊。想到这里,他的内心不由一阵内疚。
这时他听见身后响起王小根的惊呼:“我找到它们了……
冯冉迅速地转过身,他被那露出地表的一只手般的骨头给惊呆了。
◎2000年后的葬仪(1)
单一海跑步赶到二班的挖掘地域时,那片古尸骨已被冯冉他们清理出轮廓。兵们坐在清出的砂土堆上,背对着夕阳,只用沉默的目光远远地望那片被他们挖出来的人形骨架。
他有些诧异,他们应该高兴啊,这至少是他们挖出来的证据,也是全连这几天来最先挖出来的实物。刚才他正在古堡内察勘各班的挖掘现场。正在思虑时,没想到冯冉派人来报信,说他们已挖出东西了。他被一种说不清的预感给压逼着,快步跑到现场,兵们自动站起,让开一条路,用目光引导着他,仿佛给他一种暗示。
单一海走至坑沿,坑已被挖出三米余深。坑四周被窄窄地挖下去,掏空,中间矗着一堆足与坑沿相齐的土堆。那土堆被用小锹和扫把扫出一片淡淡的轮廓。落日的余晖此时将艳红的光线斜射进来,砂土上蒙着一层绒绒的亮色,显出深深的质感。单一海终于认出来了,那是两具早已腐烂的尸骨,他们仿佛被镶嵌在砂土中,只露出淡淡的刻痕般的形状,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被人用淡色描涂上去的简单的线形画。那些骨骼闪着奇怪的白色光泽,靠右边的一只头骨奇怪地被一道黑色的痕迹给压斜着,另一只,该是手臂吧,在土层中扭曲着。那只头骨在挣扎似的,深深地扭过来,只有两只黑洞似的眼睛,传达出某种深深的恐惧,伸进另一只尸骨的腹中。那儿也有一道锈色的长直的尖戈似的东西,深入泥土。单一海被这种奇怪的姿势给打动了,内心涌出许多的念头。他使劲让自己平静下来,看看周围的兵们,兵们仍然不动,仍在看着那两具古尸,同时也在看他。
单一海跳下坑,凑近那两具尸骨,渐渐地,他看清了。那两具尸骨互相扭连在一起,他们似乎在很亲密地对话或者是在商量着什么,那种表情在瞬间凝住,可那两只头骨呈现出的愤怒和痛苦却一次次地打动着单一海。他轻轻抚摸那道嵌在右边头骨上,该是额上吧?一片淡淡的锈迹轻轻地滑落。天,居然是一块锈铁。
“刚挖出来时,这块铁还铿亮如银,类似于一把铁戈吧!没想到,仅用半个时辰,它就奇迹般地蒙上了这层奇怪的黑色!”冯冉凑近单一海。
单一海用手触动那块铁状的黑块,果然是一把铁戈状的东西,不,它就是戈,可它该是什么戈呢?单一海回忆在子老家见到的那些戈,却没一把与这把戈相像。它呈现着某种蛇似的细尖和扭曲。戈面上不仅有刃,还有深深的齿痕。那齿痕此时正卡在那具尸骨的脖颈上,喉骨已经蚀烂。它似乎已经太累了,单一海一碰它,它就落在了锁骨部位,轻轻地摇晃,被触过的地方,闪出几丝淡光。
“这块铁戈在地下时间太久了,它已经不习惯在空气中生存了。”单一海若有所思,“它居然还一直呈现着战斗的姿势,它在这人的喉咙上,一直长了这么多年!”
“这个人被砍死时的痛苦表情一直被保持着!”单一海回过头,找到那块伸进另外一具尸骨肚腹中的黑痕,轻轻地一触,那块铁居然发出低沉的呻吟。单一海轻轻地将它擦净,竟然是一柄直刀,他被震惊得不由后退,靠在坑壁沿上,再次凝视那两具尸骨。
尸骨在他的凝视中渐渐地浑为一体,那两具尸骨原本竟缠结在一起的,似乎是两个正在拼死交战的人,一下子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给固定在了原地。那具尸骨手中的戈砍击在了对方的头颅,而那个被戈击中的人,也一下把致命的刀Сhā进了对方的肚腹,两个决斗的人把对方的生命给牢牢地攫住了。他们的皮肉消蚀了,但暴怒的骨头仍呈现着当时的力量和表情,他们在一瞬间把死亡同时赋予了对方。
……单一海被那两具尸骨呈现的战斗姿势给震惊了,他的目光久久地罩住他们,目光凶狠而又坚决,内心中传出短暂的低鸣。他以前一见尸骨或者尸体,都会有种深深的恶心和某种恐惧。而现在,这两具尸骨却传达出某种令人难以言传的感觉。这还是自己头一回如此近地欣赏两个拼死交战的图像。简直就是一种生命力最后迸发时的凝结。他以前只在梦中体验过那种提刀相见的虚幻战场,现在,这一切如此真实地出现了,他的内心竟出现一种深深的悲壮和难以言传的伤感。他在心里向这两具最后战死在一起,并且永远呈现着一种战斗姿势的战士深深地致礼,眼中同时涌满泪水。
他被某种深深的神秘感攫紧了。
他轻轻地拿过一把扫帚,一点点地拂动那上面的浮土,两具尸骨的形象越发清晰了,此时呈现的那种最后的形象一下子让周围安静了下来。兵们也许早就看出这两具尸骨的表情了,他们只是用沉默来表达自己对它的感情。
单一海不由低呼:“两个肉搏的人,不,两个同时把刀伸进对方生命的战士!感觉像两个巨大的奇迹!”
单一海回头注视着冯冉,意犹未尽。
“似乎是两个疯狂的人,同时取走了对方的命。我都有些受不了了。我还是头一回看到这样令人震惊的交战方式。我有时都不知道生活在现代的战士该庆幸还是不幸。从古代战争到现代战争,似乎只是改变了距离,一个是时间距离,再一个就是从这种贴身肉搏到远距离甚至不用见到对方,在几千公里外瞄向那个从未见过面的敌人。你杀死了他,可你甚至不知道他长的什么样。咳,我都有些羡慕他了。”单一海的眼里闪着一种奇异的光,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激动,喘息着注视那两具尸骨。
◎2000年后的葬仪(2)
冯冉动容地说:“我羡慕他们,现代战争越来越像纯技术的较量了。只有这才是真正的生命与生命的对抗,力与力的搏杀。”他略微沉吟,“你以为第二个奇迹也许该是他们为什么这么多年还保持着这样一种临死的姿势吧!你发现没有,战士只有在最后的时刻才是美的,尽管这种方式真残酷,甚至令人惊骇,可它呈现给人的却是美。”
“最残酷的东西最美丽。多么残酷的辩证!”单一海点点头,“这本身就是一个谜!感觉像是他们在把刀砍向对方的同时,突然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给卷到了地下,是这次变故让我们看到了他们。”
“可又会是什么呢?”
“让我来揭开这个谜吧!”身后传来子老的声音,他从兵们的身后走出,来到坑前,刚才他一直站在战士们身后,那两具尸骨呈现出的某种神秘的冲击力让他有种深深的心惊,同时被某种预感攫紧。他对此都有些不太相信,因为对于某种东西的过分期望反而会使这些突然出现的事实,令人产生一种怀疑。
单一海扶住子老,子老却把手唰地抽回,仿佛受了屈辱般地瞪了单一海一眼,同时稳住情绪,努力使自己平静着。他用了好半天才站到那两具尸骨的面前。他的小个子立即罩在那片暗影中,只有满头白发在风中簌簌。他下到坑底时,身体佝楼着,令单一海生出莫名的哀怜;但当他站定在那两具尸骨前时,胸膛却倏然挺直,身子在风中如一柱晃动的塔身,隐约有种老军人之气质。
子老用力掬起一捧沙土,放到鼻边嗅嗅,又抓起坑沿上方的砂土来回对比着。他辨识砂土的方式怪异又让人心动,不像只是在嗅一种土,倒像是在咀嚼着某种感觉。他的眉头一会儿舒开,一会儿又皱紧,几个站在坑上方的战士被他的神情逗笑了,忍不住哧哧笑他。单一海虽被老人这种奇怪的方式所打动,但也忍不住为他的神情产生某种担忧。他回过头,扫视了一下那个战士,笑声戛然而止。子老似乎对此浑不为意,固执地一次次辨识着那些砂土,良久,他才叹息着:“真的是那场大地震哪!”
“大地震!你是指这儿发生过一次大地震?”单一海被老人的发现给吸引。
“是的,简直无法想象。这两个战士居然是在他们将刀与戈相互砍进对方的身体的同时被埋进地下的。我查看了砂样和土质层,他们是在最残酷的一刻遇到了自然中更残酷的灾难——地震时,被掩埋掉的。这种事真的太偶然了!”
“就像几千年后又被我们从地下将他们翻出来一样,世界总在偶然中让人惊异啊!”单一海沉吟着,“可为什么他们埋到了地下,而那座城却还存在?我猜测,那场地震肯定不亚于七级,否则无法将他们陷入这么深。”
“我也对此充满疑问。有资料记载,这儿正处于地球36度纬线附近,而36度纬线简直像条神秘的链条。”子老用手在空中描了一下,“凡经过这条纬线的地区,几乎时常发生许多奇异的事件,比如地震,比如海啸,甚至各种超自然的神奇之迹。”
单一海被好奇和欲望压逼:“你是说这个古城也属于某种奇异事件?”
“我猜测该是!”子老若有所思地望向那两具尸骨,“你没觉得,在这样高的海拔上建一座这样怪异的城堡,本身就是一种奇怪的事吗!这儿几乎每隔百年,便会有一场毁灭性的大地震。可居然无法撼倒它!”
“听上去简直像传说,那这两具尸骨又该如何解释呢?”冯冉打破老人的感慨。
“是呵,是呵,我总是被这些无由的东西打动。我有种直觉,也许他们的出现,就是给我们解开这道谜的一把钥匙。”子老的双目中闪射出某种沉重的颜色。
单一海喃喃地:“我都等不及了。”
“我也是!”子老忽然凑近单一海,“我只是故意在拖延时间呢!”
单一海惊异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何这样突然伤感。
子老屏住呼吸,仔细地扫视那具尸骨。当他的手轻轻地取下那嵌在尸骨喉间的长柄铁戈时,竟惊骇般地呆住了。他的手微微抖动,那片铁戈上残碎的铁锈顺着他的指缝淡淡地滑落。这柄戈的存活时间太长了,铁质已发生变异。单一海看到他轻轻一动,那戈刃竟开始扭曲。子老有些激动地把那戈放在鼻孔上嗅,他吸得很深,像品某种饮品般,轻轻地半天不动,接着又吸……偶尔把那柄戈放到耳旁弹弹,戈发出呜咽般的沉声,又钝又老,如同一个老人的咳嗽。单一海被老人怪异的举动吸引,默默退到他身后,像退出老人的精神一样。单一海在很多时候,都习惯于从背后去读一个人。人的面孔可以伪装,但后背却永远是一种样子,坦然地呈现着那种轻易就会露出的真相,并且从不掩饰。
子老把那柄戈在手中捧读许久,又郑重地将它包在一块绢布上。之后,老人退后,向那两具尸骨深鞠一躬,右手又缓缓地伸向了那柄Сhā进尸骨肚腹深处的直刀。单一海莫名地揪着心,不知为什么,他在老人的手伸向那柄直刀时,竟有种无由的惊慌。
“子老,这刀还是让……它留在原来的地方好吗?”
“哦?”子老缓缓抬起头。
“它该一直在那个地方,只有那才是它的家呀。那具尸骨没了它,才会是种真正的残缺。”单一海激动地低呼。
◎2000年后的葬仪(3)
子老在单一海的逼视中转过身来:“我是个考古者,我的职责只是将它们取出来,而不是让它们一直呆在原地。”
“可它们是这两个战士身上的一部分!你看清没有,这是两个战士搏杀时的最后瞬间,这个瞬间简直有种令人震惊的美。我觉得,做为一个战士,保留他们最后的姿势,才是对他们的尊重。”
“该让他们休息了,这两块铁取走了他们的命,可却还卡在他们的身上,你不觉得他们其实很疼吗?”子老平静的脸上闪烁着模糊的表情。
“疼?”单一海被老人的话问得一愣。“战士永远感受到的只应该是死亡,不是伤口!”
“你太理想化了,所以你太不像军人!”子老深深地瞥一眼单一海,“但又太像个军人了,过于理想化的军人都很痛苦。不过,你不该如此。你现在面对的只该是一堆古迹,而不是战士!”
单一海激动地搓着双手。“不,我现在才觉得自己像个战士了,尤其是在面对他们的尸体的时候,我庆幸自己目睹了他们,又为自己不幸,居然在他们死后,还来打扰他们的安静,他们太需要平静了。”
冯冉有些不自在地说:“简直不该发掘他们,该让他们永远埋在地下,地下才是他们的家!”
子老沉默了,环视身后,坑边密密地围了一大群士兵。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赶过来了,身上的军衣在风中哗哗扯动,密密的身影遮住了暗淡的夕阳。、有个战士将一支火把Сhā在坑边的土堆上,火把与夕阳的光搅在一起,在人们的脸上来回明灭着。士兵们都沉默地注视他,更确切地说是在凝视那两具尸骨。他从未见过那样怪异的目光,一大束、一大束地闪亮着。那目光其实就是一种令人惊异的语言呵!
子老被这些目光给搅扰着,半晌,才稳定下自己的情绪。他望定单一海,其实也在望着那些更多的战士。“我被你们打动了,这种感情其实就是对这两个无名士兵的赞扬。可我以为,还是让他们出土吧!他们站出来比埋在地下更像个军人,我想他们至少该是一个标本,一个军人的标本!”
单一海知道老人的心思,但他也更明白如果自己说出内心中的选择,老人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但他知道自己无力主宰以后,即使他们将这两个战士葬埋了,那么还会有人将它掘出。它们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从发现它们的那一刻开始。单一海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时候,旁边的战士们拿来的十几支火把把暮色中的深坑照得亮如白昼。
他望望老人,老人似已看透他的内心,默默地点头,转身蹬上坑壁,隐到了战士的后面。只有单一海与冯冉还在坑下。
单一海望望冯冉,冯冉无言地归回士兵行列。他站在士兵的目光下面,忽然很孤独,也很灼热。他此时处于双重士兵的挤压之下了,心脏狂跳,为自己即将要做的某件事激动不已,但他强忍着等待自己的平静,果然,片刻之后,他的心跳安宁了。
他在战士们的目光覆盖下,挺起了胸膛,“立正”,他在下面嘶声喊。战士们在他的嘶喊中,神经般地抖动片刻,立即站成了一根根捅条似的棍儿,甚至连正在燃烧的火也在瞬间笔直地燃烧了。他的余光一瞥,看到子老站在人缝儿里,两条腿紧绷在了一起,满头白发在战士的肩后燃烧,单一海被这种瞬间聚涌起的肃穆给冲激得内心热血狂涌,他几乎听见了血在血管中哗哗冲突的声音了。他用目光与每个战士对接,从那些目光中他读出了许多新的感受。在挪到王小根脸上时,王小根却把眼睛给闭上了,他似乎在躲什么,身体绷直着,双目微微抖动。
“王小根!”他厉声道。
“到。”王小根下意识地一并脚。
一秒记住www点xiaomawenxue(小马文学)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