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的,乌云笼罩了整片天空,仿如古老器皿上裂纹一般的缝隙里,虽是白昼,隐约透出的却不是阳光,而是闪电。大雨象瀑布般从云层中倾泻下来,每个雨点都有黑豆般大小,浇在已经软化为泥的土地上,轻易就砸出密密麻麻的无数浅坑。
卢西塔尼·德兰恩斯子爵拖着疲惫的身躯迈进帐篷,耳边雨点打在帐顶上的声音,好象战场上密集的马蹄声一般。他慢慢抬起酸痛的胳臂,解开脖子上的纽扣,把油布斗篷甩落在地——为了完成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疲惫到了极点的他竟然呻吟出声来。
跌跌撞撞地走到桌边,“咚”的一声,子爵象一团烂泥般瘫软在椅子里。因为没有掌握好重心,木椅的腿在泥地里一滑,差点倾倒在地。子爵不禁低低地咒骂了一声,然后扶着桌子,呼唤帐外的随从:
“鲁诺,那个臭小子还没有来吗?他总该放自己的老父亲回城堡去小小睡上一觉……我快支撑不住了。真神哪,请您尽快结束这场灾难吧……”
“很抱歉,大人,我已经派人去催促公子尽快赶来了,”帐外传来含混不清的声音,“还是让我先送您回去休息吧。您已经三天三夜都没能合眼了呀!请原谅,如果是二十年前……可您终究……”
“我知道,我知道,”子爵不耐烦地摇了摇头,“我已经不年轻了,连儿子都十七岁了……可堤岸上不能没有监督者。那些无知的愚民只知道躲懒,为了眼前的安逸,看不到明天的灾难……我可真想撒手不管了,反正大水也冲不垮我世袭的城堡,城堡中的存粮也足够我吃到明年这个时候……”
说到这里,子爵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去堤岸上看看,鲁诺,别让他们偷懒。我在这里打个瞌睡,半小时以后,那小子如果不来,我还要上堤去……”但他的话被一阵嘈杂的呼喊声打断了。有“哗哗”的雨声和“隆隆”的雷声伴奏,这些人语更显得愤懑和杂乱无章。
子爵忍不住撑着扶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大声问道:“怎么了,鲁诺,哪里又决口了吗?”话音才落,帐外突然响起一片不协调的金属撞击声,随即一名湿淋淋的战士踉跄着冲了进来:“大人,那些懒虫……他们、他们造反了!”子爵大吃一惊,迈动颤抖的双腿,走过去扶住战士的肩膀:“造反?从怠工升级为罢工了吗?他们好大的胆子!”
“不、不是简单的罢工呀,大人……”那名叫鲁诺的战士慢慢仰起头来,子爵看到有一道浅红色的印痕从他唇边缓缓淌下,然后,此人全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往泥地里斜倒了下去。
子爵急忙松开手,否则怕这酸软的两腿再无法支撑疲惫的身躯,也会被鲁诺带倒,摔在泥地里的。他转过身,抓起自己靠在桌边的长剑——手心里和剑柄上都湿渌渌的,滑腻得无法紧握。
就在这个时候,帐外传来卫兵的惨呼声,然后雨水伴随着几个高大的身影,穿过帐门,泼溅在子爵青灰色的面颊上。子爵擦一把额头的水珠,转过头来——帐中本就没有点灯,帐外更是昏朦一片,这使他短时间内根本无法看清眼前这些人的面容。
“卢西塔尼·德兰恩斯子爵?”有人开口问道。子爵本能地左手握住剑鞘,右手把长剑拔出一半:“无礼的家伙,竟敢称呼我的名字!你是谁?!”对面那人冷笑一声,向左迈开一步。藉着帐外一闪即灭的电光,子爵发现那是个陌生的年轻人,最多不超过三十五岁,方形面孔,腮骨颇为宽大,留着短短的胡须,头发和衣服全都湿渌渌地滴着水,紧贴在皮肤上,看不清有什么装饰或标记……
不,还是有标记的,在这个年轻人的左臂上,套着一枚银色的护臂,这个信息似乎使子爵在记忆深处挖掘出了一些什么。然而很可惜的,因为数日来不眠不休,此刻他的精神比肉体更为疲惫,他想了一会儿,却只是觉得熟悉,具体什么也没想起来。
“你是谁?你不是我的领民,你是从哪里来的?”子爵谨惕地后退了一步,拔出长剑。莫非是盗贼想趁火打劫吗?可在自己统治这片领土的二十多年间,何时出现过盗贼?况且连日暴雨不停,尼伦河数次决堤泛滥,哪有盗贼不远远躲开这片灾难的土地,还肯硬着头皮冲进来的道理?
“卢西塔尼·德兰恩斯子爵,”那年轻人大声说道,“我是白翼佣兵团的团长华史·缪伦,奉真神的旨意,前来讨伐罔顾领民性命,肆意加重劳役的阁下。投降吧,你现在只有投降一途可走!”
仿佛法官宣判似的语气,出自这样一个年轻的雇佣兵之口,这使子爵感到非常好笑。但同时,他也不敢轻视敌人的威胁,甩脱剑鞘,双手握住剑柄,横在自己面前,同时左腿向后一错,摆出个标准的预备架式——只可惜小腿肌肉阵阵抽搐,身体也似乎有些不稳。
“是谁雇佣你们前来杀我的?莫非是安马尔的夏育侯爵?”子爵镇定地回答道,“那头臭猪惯于栽赃陷害,说什么‘罔顾领民性命,肆意加重劳役’……嘿,你们也看到目前这种情况了,不巩固好堤防,那些懒散的农民立刻就会被大水冲走的。夏育许诺了多少报酬?等雨一停,我双倍支付给你们。”
“你错了,子爵大人,”缪伦唇边露出嘲讽的笑容,“没有人雇佣我们,我们是为了正义,为了拯救德兰恩斯的农民才冒着暴雨到这里来的。投降吧,跪拜在真神所制定的无形律法面前吧!别以为自己问心无愧,填一层土,决一个口,明明有更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你愚蠢的头脑却不肯接受,白白牺牲了多少百姓的性命!”
“更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子爵撇了撇嘴,“夏育那头臭猪若肯支援我一两百个劳役,我会把堤防修筑得更加稳固!满口正义公理甚至神喻的小子,你如果真的可怜我的领民,就跟我上堤去劳动吧,少在这里局外人似的讲些风凉话!”
“大人,”突然又一个年轻人从缪伦身后现身出来,向前迈进一步,“还记得我吗?我曾经建议您掘开北段堤防,把洪水泻到瓦兹拉夫河里去——对付这样百年不遇的洪水,疏导比防堵更为有效。您看,并非没有更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但您宁可让自己的领民被洪水冲走,或是在河堤上活活累死……”
子爵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人——他比缪伦略高,也是方脸,长长的头发似乎是结成辫子披在肩上,穿着打扮,好象一个吟游诗人。“是的,小子,我记得你,”子爵不屑地啐了一口,“早知道你是个雇佣兵,我根本没必要容忍你把那套可笑的理论讲完。很抱歉,你这次来,我没有热汤招待了。”
“投降吧!”缪伦大吼一声,也拔出了自己腰间的单手长剑,“除非您立刻撤下那些在堤岸上苦苦挣扎的百姓,让他们掘开北段堤防,用理智的手段来解决洪水问题。否则,您的生命安全将受到威胁!”
“威胁?是的,我看出你是在威胁我了,”子爵抖抖双手长剑上的水珠,“小子,有本领你就上来吧,让你看看托利斯坦三级战士的本领!”他如此横眉怒目的表情,倒使得缪伦犹豫了一下,没有举起自己的长剑。
缪伦身边吟游诗人打扮的年轻人转头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立刻,一个手握短斧的粗壮汉子大步跳了过来:“你既然不想活,那我就成全你吧!”说着,狠狠一斧,往子爵面门劈下。子爵想要横剑格挡,却发觉四肢酸软无力,只好后退了一步。那汉子得理不饶人,一斧劈空,随即又是一斧砍来。
子爵后退时抬眼望去,只见此人长长的鼻子,上面满是皱纹,咧到两腮的巨口大张,露出几颗尖锐的獠牙——那简直是一张猪脸!他吓了一跳,动作更是纡缓,被那猪人短斧正劈中顶门,鲜血飞溅,惨叫着倒了下去。
只是一刹那的事情,缪伦迈前一步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奈木格派提卡!”他叫着那猪人的名字,“谁让你动手的?!”
“是我,团长。”他身边吟游诗人打扮的年轻人沉稳地回答道。
缪伦望着倒在血泊中的子爵,望着扛起短斧、趾高气扬的猪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必要杀死他吧……他并非奴役领民,自己却躲在温暖的城堡中品尝美酒和肉食的残暴贵族,他自己亲自登上堤防,好几天都没有休息……否则,就凭奈木格派提卡,是杀不了他的……”
猪人听了这话,不满地喷喷鼻子。吟游诗人打扮的年轻人却摇了摇头:“他做错了,就应该受到惩罚。不杀死他,无法对那些在堤防上辗转呻吟的农民作出交待。团长,审判一个罪人,是因其所作所为,而不看他是否道德高尚。”
一道电光从帐外射来,年轻人的面孔刹那间变得白亮,仿佛没有血色一般。缪伦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内林格先生那边有消息传来吗?”他转变话题,问这个年轻人道,“他应该已经攻克了德兰恩斯城堡吧……”
事实上,距离堤防约四里多远的德兰恩斯城堡,在当天上午十时左右就已经被攻陷了,比华史·缪伦的预估提前了整整一个小时。当攻城部队的主将莱昂·内林格打开大门,迎接从堤防上归来的缪伦一行进入的时候,“白翼”团长急不可耐地问道:“有无牺牲?德兰恩斯子爵的家人在哪里?”
内林格面无表情地回答说:“我方无一死亡,重伤三名;敌方死亡七名,重伤十二人。子爵的妻儿都已被俘,等候您的判决。”
缪伦松了一口气:“先把他们囚禁起来,等雨停了再作处置吧……”“德兰恩斯子爵呢?”内林格问道,“他死了吗?死在谁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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