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罗伦斯想着接下来会如何进展时,黑衣人们同时指了相同方向。
他们指着交叉路口的西南方,所有人的视线也同时移过去。
罗伦斯往西南方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有好几辆载着大桶子的手推车停在那里。围绕在手推车四周的人们做出夸张的大笑模样后,便立刻推着手推车来到交叉路口。
黑衣人齐奏起手中的乐器,装扮奇特的人们、或是拉着动物玩偶的人们随之齐声歌唱,负责打开桶盖的人们用勺子舀起桶中液体,开始洒向四方。
而泼洒动作就仿佛暗号似的,在远方观看的群众也走进了交叉路口,并各自随意跳起舞来。
跳舞的人们聚集的范围越来越大,有几名装扮奇特的人跑出了交叉路口,他们一边沿着大街前进,一边跳舞。
大街上的行人受到这些人的影响,也纷纷跳起舞来,整条街道转眼间摇身一变成了大型舞池。方才组成游行队伍的人们,在交叉路口的正中央搭着肩跳起圆圈舞。祭典一旦到了这般局面,任谁也阻止不了。今天大家一定会就这样唱歌跳舞,一路吵闹到天亮。
从现场的气氛,罗伦斯看得出祭典的进行——或许应该说大骚动开始的暗号已经告一段落。
赫萝收回几乎整个探出窗外的身子,一看向罗伦斯便立刻说:「咱们也下去跳舞呗。」
说到罗伦斯有生以来的跳舞次数,只需用五根手指头就能够轻松数出。那是因为罗伦斯一直避免让自己参加这类的祭典。而且,他觉得就算独自一人跳舞,也只是徒增伤悲罢了。
想到这里,罗伦斯不禁犹豫了一下,但是他看见赫萝伸出的手,便改变了心意。
反正周遭尽是一些醉鬼,跳不好也无所谓吧。
况且,赫萝伸出的小手比千金更可贵。
「好!」
罗伦斯拉起赫萝的手,定下决心说道。
而赫萝似乎察觉到罗伦斯的决心,她笑着说:「汝只要注意别踩到咱的脚就行了。」
「……我会努力。」
于是,两人就这么牵手走出旅馆,奔向大骚动之中。
不知有多少年不曾如此疯狂过了。
也不曾如此尽情跳舞、欢笑、痛快地喝酒。
或许这是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沉醉在欢乐时光的余韵当中。
因为在欢乐时光过后,总会有胜过欢乐气氛的寂寞感涌上。
然而,一边搀扶因为喝太多酒狂欢而站不稳脚的赫萝肩膀,一边走上旅馆阶梯的此刻,尽管胸口的热度已降温许多,却留下了恰如其分的欢欣之情。让罗伦斯觉得只要赫萝在身边,愉快气氛就会一直延续下去。
回到房间后,忘了关上的木窗外依旧传来了街上的喧嚣声。夜晚才刚刚降临,想必无法从中午就加入骚动的工匠或商人们将开始疯狂欢乐一番吧。
而且,祭典似乎进入了新的局面。在回到旅馆的途中回头看了一下交叉路口的方向,发现人们匆忙地穿梭走动着。
赫萝如果还有体力,一定会吵着要看吧。很可惜,她现在却是这副德行。
让赫萝睡在床上,并延续昨天的男仆工作收拾好赫萝的衣物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过,这并非不开心的叹气,而是看赫萝脸颊泛红、毫无防备地躺着时,随着笑意一起涌现的叹息。
这么说或许会对阿玛堤过意不去,但是罗伦斯对于与他签下的契约,已经不再抱有任何恐惧之情了。
别说是恐惧了。在回到旅馆之前,他压根儿就忘了签下契约这回事。
回到旅馆时,旅馆老板说有人留言。留言的是马克,而留百的内容是「已得知阿玛堤的赚钱方法,火速来店」。
尽管听到火速来店,最先浮现脑海的想法却是「明天再去就好了」。这是罗伦斯平时绝不可能有的想法,也让他清楚地感觉到,原来契约一事在他心中的优先顺序低得吓人。
比起留言,更令人在意的是与留言一起收到的信件。那是蜡封过的信件,寄件人的地方用漂亮的字迹写着狄安娜。旅馆老板说信件是由一个体格像棺材一样壮硕的男子送来,那人一定是巴托斯吧。
罗伦斯当时拜讬了狄安娜,要她如果想起任何有关约伊兹的事别忘了通知,所以信件内容有可能是有关约伊兹的事。虽然脑中闪过拆开信件瞧瞧的念头,但是想到一坐下来阅读信件,很可能会更懒得出门去找马克,所以就决定不拆信了。
把拿出来的信件再次收回外套内侧后,关上传来喧嚣声的木窗,准备离开房间。
伸手准备开门时,突然感觉到背后有视线投来。回头一看,当然不可能有别人:一脸睡意的赫萝正试着张开眼睑看向这里。
「我出去一下。」
「……胸口藏着有雌性味道的信出门吗?」
赫萝似乎不是因为强忍着睡意,才显得不开心。
「她是个大美人呢,妳会在意啊?」
「……大笨驴。」
「她是个编年史作家,妳知道这种职业吗?她是提供约伊兹情报给我们的人,十分熟悉北方古老传说或神话。虽然我还没看信,不过昨天光是和她说话,就已经得到很有用的情报了,还听到有关妳的故事呢。」
赫萝像猫咪在洗脸一样揉了揉眼睛后,缓缓坐起身子说:「……故事?咱的?」
「在一个叫做雷诺斯的城镇有留下妳的传说。麦束尾巴之赫珞,这指的是妳吧?」
「……不知道。不过,有用的情报是指什么?」
毕竟是听到有关故乡的话题,赫萝似乎已经清醒了。
「在雷诺斯的传说里面,有提到妳从哪个方向来。」
「是……」
赫萝瞪大了眼睛,身体变得僵硬,她的情绪慢了一步才显现在脸上。
「是真的吗?」
「我骗你干嘛,据说妳是从雷诺斯东边的森林前来。庄纽希拉的西南方,然后再碰上雷诺斯柬边的森林就是约伊兹的所在位置。」
听到这个出乎预期的消息,赫萝把手中握紧的棉被拉近自己,低头不语。赫萝的狼耳朵仿佛每一根毛发都塞满了喜悦情感似的,不停微微颤动着。
眼前的赫萝就像个迷路的少女,在度过漫长的岁月之后终于找到熟悉道路,而显露出无比安心的表情。
赫萝缓缓深吸了一口气,再用力地吐气。
赫萝之所以没有当场哭出来,应当是她身为贤狼的志气所致。
「没有哭,很乖喔。」
「……大笨驴。」
赫萝之所以会稍微嘟起嘴巴,或许是因为她真的快要哭出来了吧。
「老实说,光知道在纽希拉的西南方,范围实在太大了。这么一来,范围就可以缩小许多。虽然我还没拆信来看,不过,八成是补充情报吧。照这情形看来,或许能够比想像中更容易找到目的地。」
赫萝点点头后,稍微别开了视线,她抱住棉被像在偷窥似地再次看向罗伦斯。
带点红色的琥珀色眼睛里,夹杂着期待与不安的光芒。
显得不安的尾巴只有前端摇摆着,这般模样的赫萝就像柔弱少女一样,让人看了不禁苦笑。
不过,罗伦斯要是没能够明白赫萝的眼神在诉说些什么,他就是当场被赫萝咬断喉咙,也是罪有应得。
罗伦斯咳了一下,立刻回答说:「只要花个半年时间,应该就找得到了吧。」
罗伦斯清楚地感觉到赫萝变得有如石像般僵硬的身体里,血液重新流动了起来。
赫萝说了句「思」后,一脸开心地点点头。
「所以,事情就是这样,寄这封信的人就像传递福音的鸽子一样。妳自己把事情给想歪了,好好反省一下。」
虽然赫萝不悦地嘟起嘴巴,但是罗伦斯当然明白她是故意这么做。
「那,我去一下马克那里。」
「胸口藏着有雌性味道的信?」
听到赫萝说出同样的话,罗伦斯不由得笑了出来。
罗伦斯心想,赫萝的意思应该是「把信留下」吧。
尽管赫萝不识字,她仍然希望罗伦斯留下信件。而如此慌张的表现让赫萝觉得难为情,所以她才会无法直接说出门。
瞧见赫萝难得完全显露出来的心境,罗伦斯一边觉得有趣,一边把信件交给了赫萝。
「汝方才说寄件人是个美人。是呗?」
「是个散发出成熟韵味的美人。」
巧妙地扬起一边的眉毛,并收下信件的赫萝眯起眼睛瞪着罗伦斯看。
「妳是成熟过了头,变得太狡猾了。」
赫萝听了,露出尖牙笑笑。
「那,马克好像调查到了阿玛堤调度一千枚银币的方法。我去听听他怎么说。」
「是么?汝就尽最大努力好好思考对策呗,免得咱给人买走了。」
一路的互动下来后,罗伦斯当然不会把赫萝的话当真。
他悄悄耸了耸肩,做出回应说:「妳想看信就拆开来看吧。只不过,得先认得字就是了。」
赫萝用鼻子哼了一声后,就这么拿着信件在床上躺了下来,跟着一副像在说「快去吧」的模样摇了摇尾巴。那模样简直就像叼着骨头回到自己地盘的狗儿一样。
罗伦斯当然不敢说出这样的想法,他没出声地笑笑,然后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关上房门时,罗伦斯再看了赫萝一眼,赫萝再次摇了摇尾巴,彷佛她早看透罗伦斯会这么做似的。
看着赫萝的举动,罗伦斯不禁轻轻笑了出来。他缓缓关上房门,深怕太大声会吵到赫萝。
「真是的,请人家帮忙,自己却这么悠哉啊,罗伦斯。」
「抱歉。」
罗伦斯原本犹豫着是否应该直接前往马克的住家,但是他想到或许马克仍在市场里,所以决定先到摊贩找他,结果果然不出他所料。
散落在市场四处的摊贩里可看见人们在月光下饮酒作乐,负责看守商品的夜警当中,也有不少人受不了诱惑地喝起酒来。
「不过,其实祭典期间还挺闲的,所以无所谓啦。」
「是这样啊?」
「嗯。大家都不想在祭典中带着货物四处走动吧?尤其是像麦子这样占空间的商品都是在祭典开始前卖出,祭典结束时采买。不过,后夜祭不算就是了。」
罗伦斯曾听说后夜祭是在为期两天的本祭结束后举行,这个比大市集举办期间更长的后夜祭纯粹只是场酒宴。不过,罗伦斯当然了解人们为了疯狂欢乐、畅快喝酒,忍不住想要拿祭典当藉口的心理。
「而且,讬帮你收集情报的幅,其实我已经赚了一些,所以这次就不跟你计较了。」
笑着说话的马克脸上带着商人的表情。
看来,阿玛堤的赚钱方法似乎是能够让人搭便车的生意。
「你搭了阿玛堤的便车啊。那,他是用什么方法?」
「喔,他用的方法说来还真是妙。不过,这根本不是因为他想到什么赚钱的好方法。我的意思是这根本是轻轻松松就能大捞一笔的生意。」
「这话题对商人来说,还真是相当诱人。」
罗伦斯一边说道,一边往放在附近、裁短圆木制成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马克听出罗伦斯话中的含意,不怀好意地笑笑。
「我听说骑士哈希姆很会跳舞呢。不过,照这样下去,开心过了头的骑士恐怕得收下一千枚银币,让对手抢走美丽的公主呐。」
「你就是把所有财产都下注给阿玛堤,我也无所谓。」
对于罗伦斯的反击,马克没使用盾牌来挡,而是用长剑继续攻击:「说到那位菲利浦三世,听说他说了很多你的坏话呢。」
「咦?」
「他说你让可怜的女孩背负债务,然后随心所欲带着女孩四处奔走;还有,旅途中你只给女孩吃又冷又苦的黑麦粥,让女孩承受严酷的对待之类的。」
马克像在讲笑话般开心地说道,而罗伦斯听了,也只能够以苦笑回应。
罗伦斯当然明白阿玛堤是想藉由散播罗伦斯的坏话,好让自己的行为能够正当化。然而,对罗伦斯来说,比起名誉受损的痛苦,仿佛蚊子在脸部四周飞来飞去的郁闷感,更教他的脸颊不由得抽动。
话说回来,姑且不论手持长剑的佣兵有没有办法,区区旅行商人怎可能让女孩背负债务,然后强硬带着女孩旅行呢?在有后盾的城里。借据或许能够发挥作用,但到了荒郊野外,就什么作用都没了。
而且,只要是习惯旅行的人,就不会觉得旅途中拿难吃的粥当正餐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如说,只要是赚钱第一的商人,甚至连饭都不吃也不足为奇。
想必没有人会把阿玛堤说的话当成是罗伦斯的坏话吧。然而,问题并不在于此。重点在于阿玛提四处散播罗伦斯与他站在相同战场上。
就算这件事不会直接对罗伦斯的生意造成影响,但对于独立门户的商人来说,这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马克之所以会露出不怀好意的讨人厌笑容,想必也是因为他了解罗伦斯内心这股刺痒的愤怒感吧。罗伦斯轻轻叹了口气,一副这个话题到此结束的模样挥了挥手说:「那么,这赚钱的生意是什么?」
「对喔。差点忘了。因为我听到巴托斯先生好像猜到了的消息,所以就从这点去调查,结果一下子就查到了。」
罗伦斯心想,这就表示和巴托斯的生意有关。
「很接近,但不是。那是完全和宝石扯不上关系的东西。」
罗伦斯脑海里一一浮现了在矿山地带行商的商人所买卖的商品,这时他忽然想到一样商品。
他想到与赫萝对话时,提到与黄金相似的矿石。
「喔?你已经听到消息了啊?」
「没有,我只是想过或许会是门赚钱生意。和算命师有关吧?」
「好像是。不过,听说算命师本人已经离开卡梅尔森了。」
听到突然传来的欢呼声,罗伦斯把视线栘向声音的方向,看见旅行装扮的男子们与城镇商人一边以刺耳的声音高喊,一边一个接一个互相拥抱,他们似乎是为相逢而喜悦。
「不过,对外说法是说因为算命师算得太准,被教会的异端审问官盯上了,所以才离开的。
「为什么你会这么说?」
马克喝了口酒,从后方的置物架上取下一只小麻袋。
「根本不可能啊,教会的家伙如果真的来到城里,肯定会造成骚动吧。而且,我觉得黄铁矿的流通量好像多了点。我猜啊,那算命师八成是从其他城镇买来黄铁矿,然后一卖完就离开这里,还有……」
马克在洽谈桌上倒出麻袋里的东西。在月光的照射下,散发出白色光芒的黄铁矿在桌面滚动。其中有的形状像骰子一样漂亮,有的则是像面包被压扁了一样呈现块状。
「我想算命师是刻意强调黄铁矿的稀少度。你猜这个现在值多少钱?」
马克拿在手上的黄铁矿算是黄铁矿当中,最具价值的骰子形状。照原本的行情来说,价值应该是十伊雷多,也就是约四分之一枚崔尼银币。
然而,罗伦斯记起赫萝曾说阿玛堤买给她的黄铁矿是竞标买来的,所以罗伦斯说出梢显大胆的金额。
「一百伊雷多。」
「是二百七十。」
罗伦斯吞下后面的「可能」两字。并暗自咒骂起自己没在赫萝告诉他时,就立刻动身搜购库存的黄铁矿。
「对我们男人来说,就算这是宝石也都觉得价格高得夸张。可是,现在这东西的价格更夸张。明天市场一开放,价格会再涨吧。现在城里的女孩都争先恐后地想买这东西。不管在什么时代,算命和美容秘药永远都是人气商品。」
「就算如此,这东西值两百七十也太夸张了吧?」
「不限于骰子形状,各种形状的黄铁矿也都以各自具有不同效用为由拾高价格。毕竟女人们都会花言巧语地吵着要来到大市集的商人或农夫,从饱饱的荷包里掏钱买黄铁矿送她们。而且,说到这个突然吸引了所有女人目光、堪称奇迹的矿石,那些女人们遗会和周遭的人竞争谁收到的数量比较多。反正就是因为这样,女人每撒娇一声,黄铁矿的价格就会跟着上涨。」
在曾买过酒或价值不低的装饰品送给城市女孩的罗伦斯耳中听来,马克的话显得刺耳。
不过,比起刺耳的痛,眼睁睁看着做成一大笔生意的机会溜走,那股后悔的感觉让罗伦斯感到更加痛苦。
「这已经不是计算利润有几成的境界了。而是好几倍、好几十倍的境界。也就是说,企图夺走你的公主的菲利浦三世正疯狂地捞着钱呢。」
阿玛堤似乎是看准了自己荷包里的银币会暴增,所以才起了帮赫萝还清债务的念头。
如果阿玛堤买黄铁矿送给赫萝的那个时间点,他就已经开始在交易黄铁矿,那么他很有可能已经赚了相当多的钱。或许阿玛堤明天真有可能准备好一千枚银币。
「我虽然才刚刚碰这生意,就已经赚工二百伊雷多。从这里就能够明白黄铁矿的价格上涨有多么不正常。你说,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机会溜走呢?」
「这消息好像早上就传遍整个市场了,我算是相当晚才得知的。顺道一提,你和公主在跳舞的时候,矿石商人的摊贩前面已经是一片骚动了。」
罗伦斯明明早已酒醒,但是他的脸却变得比喝着酒的马克更红。
罗伦斯会脸红不是因为被揶揄与赫萝一起,而是因为就算不太会作生意的商人,也懂得把握这个已经传遍市场的赚钱良机,自己却在市场旁沉迷于跳舞。
如果是个正经的商人,就是脸涨得再红也不足以表现羞愧。
继留宾海根的失态之后,罗伦斯再次想要抱头大叫。
「不过,如果阿玛堤做了什么不正当的生意,或许还可以想办法扯他后腿,可是现在这状况可就无法阻止了。虽然同情你,但我不得不说你已是桶子里的鱼了。」
罗伦斯当然明白马克是指「等着被料理吧」的意思,但是他并非因为这件事而郁闷。而是对只顾与赫萝玩乐蘑,让发大财机会溜走的自己感到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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