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作者:罪化
01
厉衡无法忘记遇见柳睿的那个月夜。当时的他只是一位隐居在殷山的地仙,或说是一尾修行八百年,尚未度过第九次天
劫的豹精。
那夜仲秋,龙君敖缙在殷山上设宴邀请各路天仙,说是要借山顶的风水,以满月助长修为。这种上仙的法会,等级低下
的地仙不能参与;而厉衡的任务,便是带领那些与他同山修行的地仙们,守备山顶的安全。
九重天外亦不乏权利倾轧,龙君更是冲突中的风云人物,单说就近一百年来,行刺的便不在少数。尤其是与鳞仙素来不
和的羽仙一族,其族长金翅更是时刻想要以敖缙的心肝为食。鳞仙对羽仙有著与生俱来的畏惧,而羽仙的天敌,却又是
那些生有利爪的兽仙。这恐怕也是敖缙选择厉衡来负责守卫的原因。
说起厉衡,也并不仅仅只是一尾想要修行成仙的黑豹精。稍有些资历的仙人都知道,它是假死过一次的。
厉衡的前身也是一尾黑豹,曾孤身对战要将殷山划为猎场的千名御林军,最後因伤了真龙天子而获天刑,削去千年道行
,一点魂魄打入六道轮回。大罗金仙之中有人可怜他,便买通阎王,让他带著记忆依旧轮回到殷山。
於是这一世,尝够鲁莽苦楚的厉衡依旧修仙,而性格之中更多了几分内敛与成熟。
然而此刻,无论多麽沈著内敛的人,都忍不住要被此刻山顶上舞动的一道白芒所吸引。
那便是敖缙的子侄,蛇三公子柳睿。
柳睿乃是敖缙三妹与地仙蛇妖之子,因犯了“血统不纯”的禁忌,在龙宫平辈中不甚得志;而也正因其父拥有女娲一族
的血统,才让柳睿成为今晚拜月仪式的主角。
申时刚过,各家的天仙们陆续乘法宝飞来;唯独柳睿骑了匹尘世间的识途老马,一路衣袂翩然,倒是更有一段书生的风
流态度。
当时厉衡正在山脚下巡查,他看惯了法宝,如今却瞧见一骑青衫瘦马,心中便有些好奇。也不遣别人去盘问,自己紧走
几步迎了上去。
柳睿见了来人,也将马勒了,要从怀中摸出请柬来。
及至近前,厉衡才发觉马上之人生得有多麽好看。
形容不过廿二三岁,细柳似的身架,柳叶似的眉,脸颊虽瘦削,却也覆了层薄红。其余处处都是生得极好的,直鼻丰唇
,尤其是一双黑眸──来时天已向晚,那瞳仁里便映了几点星光。
虽然天仙不分男女大多容貌姣好,然观而忘俗之人,厉衡算是头遭得见。他在马前怔了片刻,直到那份薰了旃檀香的请
柬戳到了自己眼前。
“请柬。”
柳睿未曾下马,只倾身将东西递出去。很多仙人羡慕他有双漂亮的眸子,只是鲜有人知道他视力不好,也就是堪堪辨得
近物轮廓的程度。现下夜色深沈,他也自觉尽量少些动作,由著老马上山,不再多生什麽事端。
可惜厉衡并不知道这层缘故,只以为柳睿也是歧视低己一等的地仙,因而不下马来。而夜色中,柳睿也没看清眼前之人
,只知道合该是个地仙。龙宫内的教养,确实反对与低己一等的人交往,如此他也不
厉衡也不恼,只将请柬上的名号默记在心,便拱手放行。
就在二人擦身而过时,厉衡嗅见了一股甜香。抬头望去,原来是柳睿折了枝丹桂Сhā在鬓边。豹子的眼力极好,此刻虽是
夜里,他却依旧能清楚看见那金黄可爱的十字小花是如何坠在柳睿的青丝之上。
方才因为等级差异而产生的些许不快,此刻又被这略带了些孩子气的作为消弭了去。只留下一个名字,开始在厉衡的脑
海中反反复复。
柳睿、柳睿。蛇三公子柳睿。
02
柳睿是在酉时上的山,莫半个时辰後,浑圆的金月终於从彩云中跳脱出来。虽是满月,然而山中林木葳蕤,便将月色遮
去了大半。至於上仙们的聚会,地面上的人更是无法窥见。
这时候一个头Сhā羽毛的地仙从怀里取出一面银镜,其他精怪就“呼啦”一下子围到了他身边。原来山顶的一面光滑石壁
上早就已经被下了法术,能将当夜山顶上的事如数反映到这面镜子上。
厉衡刚刚走近,正看见了柳睿向著首座上的龙君敖缙行礼。
龙君是一位高大俊魅的男仙,一顶九龙吐珠金冠、一袭金鳞衮袍便是他的特征。倒不是别的仙家不敢如此奢华;而是寻
遍天上地下,怕也不会有第二人拥有那种霸道与华丽的气质,叫人只看一眼就失魂落魄,忍不住要臣服在他膝下。
“原来这就是龙君大人,当真是气宇不凡!”地仙之中有人赞叹。也有人开始注意起那个一直立在龙君身边的青年仙人
。
“这不是一个羽仙麽?”有人叫道。
厉衡顺著他们的指点看去,那果然是一个穿著朱色氅衣的羽仙,生得如花精一般好看。只是眉宇之间隐约透著一股戾气
,神色也远远称不上愉悦。
羽仙与鳞仙本是天敌,除非千年一次的玉皇早朝,否则几乎不可能在天上约见,眼前这个羽仙,显然应该是龙君在某一
次冲突中俘获而来的战利品,因为姿容妍丽而被充做了侍从。
厉衡将目光依次在山顶诸位上仙之间一一扫过,最後还是回到了柳睿身上。
这时候的柳睿已行完了礼,走到山顶的龙池边脱了披风,露出一件银白深衣。衣服上如龙君一般绣出了鳞片,衬著细瘦
的身形倒显得秀气。
地仙之中已经有人开始对著柳睿评头论足,而厉衡则注意到,立在敖缙身边的那个羽仙却对柳睿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南雀,你去鼓瑟。”龙君敖缙指著手边的瑟架吩咐羽仙。
被称为南雀的羽仙眉头一蹙,却很知趣地没有反抗。他走到架边团膝而坐,双手轻抹,便有优越的音色流泻出来。
这时候另一个敖缙身边的仙人朗声颂道:“仲秋祭月之仪开始───请祭器!”
山上山下顿时完全安静下来,地仙与天仙的目光集中在了蛇三公子柳睿的身上。只见他双目轻阖,踏著水波缓步走向龙
池中央。
待他到了池心,头顶上便是那一轮金黄硕大的满月。这时分散在龙池四周八方的祝祭也开始了呗唱。在一片此起彼伏的
咒语声中,柳睿将双手伸向天空,随即就有一束月光自九天滑落下来,正蹿进他手中。
厉衡看见柳睿将眼睛睁开了,一面温柔地注视著掌心的这一束月光,另一边则咬破了手指,沾著血液去触摸那本没有形
状的光柱。
说也奇怪,那沾了血的月光就在柳睿的指尖凝结,慢慢成为一柄闪烁银光的宝剑,柳睿仗剑在湖面舞动起来,揉合了柔
美与力度的剑舞,不仅仅是为了给观赏者带来愉悦,更有著更深层的用意。
敖缙身边,南雀的乐音并没有停歇。而就在柳睿造出祭剑之後,乐声一转,忽然变得激越。
於是司仪的仙人又喊:“各路仙家,待接天光。”
03
此话一出,原先林立在池水四周的天仙们纷纷席地打坐,祝祭又吟唱了一会儿,半空中竟然滑落下来数十道金黄|色的亮
光。
这次是连山下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的奇景:月光如雨向著山顶倾洒,夹带了神仙修炼所不可或缺的天地精华。柳睿便轻
盈地去迎接那些坠落的月芒,利用手中的祭剑,将它们一一折射向正在打坐的上仙,以助其修为──这便是此次法会的
真正目的了。
被眼前这瑰丽景象所打动,无福消受的地仙们啧啧惊叹。
随著月芒的不断坠落,厉衡看见柳睿的额角开始落下汗珠。依照他的身形,寻常耍弄一套完整剑招恐怕都嫌费力,更不
用说再加上施法所需的消耗。月色下那原本清濯的面庞似乎愈发苍白了去,而人也就更显得缥缈了。
看来柳睿是在尽全力完成这次祭点,为了那一群根本不把他当作同族的天仙。然而这样的努力又能够换来多少尊重?
只不过是暂时成为一枚有用的棋子儿罢了。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厉衡慢慢将目光从柳睿身上移开。
月色下,几乎所有的天仙都在打坐,场面显得安静而肃穆,唯有敖缙依旧持酒端坐在高处。俯视著这些臣服在自己足下
的仙人。
以他大罗金仙人的身份,根本无需借助这种手段增进修为。此刻他一手托腮,似是在沈思,目光却斜斜地瞟向了一旁,
显然有比法会更加有趣的事物吸引了他的注意。
厉衡顺著他的目光往左边看,正见到羽仙南雀那张精致却怨气冲天的脸庞。
年轻的羽仙依旧在鼓瑟,但本应清越的乐声却夹杂了浓浓淡淡的杀气。
看得出,他并不喜欢蛇三公子。
池面上,柳睿已经舞了小半个时辰,体力开始匮乏,所幸此刻落下的月芒已少了,他便挽了一朵剑花,暗示自己要收势
歇息一会儿。可谁知那南雀居然在这时候唱起了反调,故意将瑟鼓得愈发急促起来。
祝祭是跟著乐声呗唱的,此刻听了这加快的乐声,便也自然而然地加快了颂念。本已减少的月芒再次如雨般落下。柳睿
又惊又怒,立刻想要向敖缙求援。然而龙君非但无意阻止,反倒将一种玩味的目光投向了南雀。
南雀并没有注意到龙君这束目光,倒是心思细腻的柳睿看了胸中一堵。
原来自己这个子侄,竟然还不如一个羽仙来得重要。
心知求助无用,柳睿咬了咬牙,竟丢了祭剑往半空中一跃,立即有一团比月色更加明亮的光芒将他包裹进去,瞬时形成
一个椭圆的外壳,仿佛一枚硕大的蚕茧。
透过灵镜看见这一幕,地仙们纷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厉衡也有些紧张,而紧接下来的异象却让他瞪大了眼睛。
光亮的茧壳很快裂开,破光而出的依旧是柳睿没错,但他的下半身已经还原成为蛇形。
那是一条将近两丈长、披覆著夺目银鳞的长尾,宛如镶嵌著半天星斗一般璀璨闪光。
柳睿便以这半蛇的姿态乘著气流腾在半空,舞动著明若银镜的长尾,将那数不尽的月芒挥洒向池周围的仙人。月芒与蛇
鳞的银光交织在一起,宛如火树银花,宝雨缤纷,照得半边天空如同白昼。
南雀的捉弄却在无意之中将法会推向了最Gao潮!
这时山脚下即便不用灵镜也能够看得清楚,地仙之中发出一阵阵难以抑制的惊叹声,厉衡的心也随之狂跳起来,连带著
血液都要沸腾的热度。
记忆中的两世,他都没有遇见过能让自己如此心醉神迷的人物。而此时此刻,厉衡唯一能确认的想法就是:要他,要得
到他!
而就在整座殷山都为之激狂的时候,瑟音却毫无预兆地停了。
“敖缙,纳命来!”
南雀一手掀翻了瑟架,从怀中拔出一柄短剑转身刺向上位的龙君敖缙!
04
法会上的局势突然产生了变化,许多犹自打坐的天仙们来不及反应,南雀的匕首就已经抵在了敖缙的咽喉上。
“都不许动!”南雀哑著嗓音逼退两旁侍卫,一手勒了敖缙的脖子将他带著往後退。“谁过来我就杀了他!”
一向高傲的龙君这时却不恼怒,不仅不急於脱身,反而挑了眉毛暗示侍卫们退下,看来其实并没有真正将南雀的威胁放
在心上。
这也难怪,一个被人从医馆中揪出来的羽仙俘虏,本身又会有多大的威胁?
这分明不是一场绑架,而是一条恶劣的金龙在戏弄一羽自不量力的麻雀而已。
山脚下,省清了局势的厉衡也没有任何行动,反而喝住了一些沈不住气的地仙,叫他们不要去破坏了人家打情骂俏的气
氛。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乐於见到这一幕,又或者说有人正在寻找机会,能给那个生存在一群鳞仙之中的那个羽族异类以致
命的打击。
架著敖缙向後走了几步,南雀再天真也明白自己绝不是眼前这麽多鳞仙的对手。他只是想要以敖缙为挡箭牌寻找一条下
山的路,让自己得以安然退回到羽仙的地盘。然而他刚一转身,就忽然觉得脑後一凉。急忙回头,正见到柳睿那条银色
长鞭一般的蛇尾凌空抽来。
狠辣的一鞭,发出劈啪脆响!
南雀对武艺本就不甚精通,只是凭著出其不意偶尔占据了先机,如今遭遇这猛然的一击,自然连躲闪的机会都没有。他
只是闷哼一声,人就离开了敖缙两三丈的距离在地上滚了几圈,顿时昏厥过去。
“龙君!”耗尽了全部气力的柳睿也软倒在池水边,咬牙切齿地喊道,“南雀不除,後患无穷!”
然而恢复了自由的敖缙对他的话充耳不闻,金色的龙鳞衮袍无情地拂过柳睿的面颊,快步向著南雀走去。
他在乎他,龙君只在乎这个与自己敌对的羽仙。这是一个早就已经不需要证明的事实。
读懂了龙君对自己的冷情之後,柳睿清濯的脸庞变得愈发苍白。屈辱、不甘、愤恨与悲伤混杂著浮现出来,最终消失在
默默垂下的凌乱长发之间。
隔著宝镜看著柳睿的落寞,厉衡心中竟然也共鸣一般泛起阵阵揪痛,恨不得将他带到自己身边好好疼惜,若是自己,绝
不会让这个冰雪一般剔透的人尝到哪怕半点痛苦。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整个天空忽然昏暗了起来。
厉衡抬头,月光竟已被黑压压云朵一般的东西遮住了大半,那快速移动的,充满了振翅之声的显然是无数只飞鸟,为了
一个显而易见的目的而聚集起来。
鳞仙遇上宿敌羽仙,通常的情况只会是一场鏖战。
“全部跟我上山,一定要保护龙君周全!”这一次厉衡没有再迟疑,他命令所有地仙立刻赶去山顶。虽然是以保护雇主
的口吻,而更多的牵念,其实早就已经给了那个银光闪闪的蛇三公子。
山顶上因为失去了月光而变得晦暗不堪,参与法会的天仙们纷纷以法术点燃火种照明,然而光明同时为他们带来了惊讶
与骤然升腾的杀气。
数百名戎装的羽仙在黑暗中突降山顶,措手不及的鳞仙们仓促地将丹田之内的精华尽速导和,却又因为心声不宁而走火
入魔,一时之间未战先衰的便不下一成。
敖缙虽然不意於敌手的到来,却还是不动声色。他一面命令手下侍从迅速反击,同时将南雀紧紧地揽进了怀中。
05
看著漫天而来的凶恶羽仙,柳睿胸口一凉。他心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而自己死也不能落到那些长了翅膀的暴君手中。
从来没有哪一个被羽仙俘虏的鳞仙会有如南雀在麟族的待遇;而从囚营中侥幸生还的鳞仙们也偶尔会将自己残了鳞片、
伤痕斑驳的尾巴展示给柳睿看。
刮鳞之刑对於鳞仙来说是一种极致的痛苦,每揭掉一片鳞就意味著的一次钻心的疼痛。更有不少意志薄弱的仙人因为不
能忍受而嚼舌自尽。
想到这一些,柳睿禁不住遍体生寒。
他的尾巴不论在蛇族或是龙族之中都是最美的,从前觊觎他的羽仙便不在少数。然而那时他尚有足够的能力自保,然而
这一次的奇袭,他却几乎不抱希望能够全身而退。
即便现在变回了人身,一时半会儿双腿还是麻木得而无法行走。於是他干脆保持著蛇身,团在一起警惕著周围的动静。
果然很快地,就有羽仙发现了他的存在。
柳睿深吸一口气,将浑身的气力慢慢积蓄起来,然後顺手抄起地上散落的兵器。
短兵相接,在晦暗的夜色中激起一连串的火光!
柳睿虽然气竭,然而毕竟拥有一般鳞仙皇族的血统,与一般的羽仙单打独斗,倒也能够维持一个微妙的平局。然而在黑
暗之中,他的那条银色长尾竟然如此夺目,以至於越来越多的羽仙深深地为了它而著迷,恨不得立刻将这个鳞仙绑回自
家仙巢中去。
那不是爱慕之心,而是血淋淋的掠夺,要剥了他的皮做成乐器与衣服,制成一代绝品。
寡难敌众,时间一久柳睿便显露了疲态。然而觊觎於他的羽仙却越围越多,几乎令他难以招架。
情急之下他将心一横,干脆丢了兵器,以长尾为鞭,左右挥动著形成一个坚固的障蔽,劈啪的抽打之下,到也让那麽多
的敌手暂时无法靠近了。
然而羽仙们也绝不是等闲之流,立刻都将兵器的刃口朝外。蛇尾猛力扫过,顿时刮下了不少银闪闪的鳞片来。
柳睿顿时痛得眼前发黑,舌尖也咬出了一些血腥味。
自己的尾巴此刻应该是血肉模糊了罢?他恨不得要将眼前的敌人碎尸万段!
只可惜蛇的视力不佳,若是想要真正报复,恐怕还是要等到的天光大亮之後。然而现在刚过了子时,还有一另一半黑夜
尚未到来。
一阵阵钻心的痛楚迫使柳睿向四下里张望,想要寻求援手。
下意识地,他竟又将目光转回到了族长敖缙身上。
虽然以一敌众,但龙缙依旧显得那样从容而威仪,似乎这场奇袭不过是羽仙们与他做的另外一场游戏;然而柳睿却已经
不再奢望从他那里获得支援。因为南雀依旧在龙君的臂弯里沈睡著,而此时想要将这个小小药师夺回去的羽仙竟然也不
在少数。
身为一个男子,却要被别的男人如此争夺,柳睿自然是不齿的。然而内心深处,他却禁不住暗暗生出一股羡慕。
被人重视与关照的感动,自己偶尔也想要感受一次──尤其是在眼前这种孤立无援的时候。
身边的羽仙越聚越多,柳睿明白刚开始的打斗最後有可能演变成为一方的饕宴,然而此刻的他已经无力拒绝。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或许这是他作为一个混血的异类诞生之时就被注定了的命运。
就在他几乎自我放弃的时候,一阵罡猛的狂风吹过,原先点燃的火把尽数熄灭了。
紧接著,从山下奔上来无数更为明亮的光芒,那是燃烧著动物油脂的火把与野兽在黑夜中莹亮的双眼。
06
“是兽仙!”一个羽仙高声叫喊起来。
四周猛然安静了片刻,几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支忽然赶到的援兵身上。
或人或兽,种种奇怪的模样与耀眼的兵器组合,形成一支奇特而又危险的阵伍。
而就在众位上仙的注视之中,一尾高大威猛的黑豹出现了。
那是一头危险而优雅的动物,林立的火光掩映出一身黑金色的皮毛,一双宝石绿的精眸,如同蕴含了力量与智慧的冷焰
,教人不寒而栗。
立在远处的敖缙看见了援兵,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而原先处於劣势的鳞仙们也相继发出了如释重负的呐喊声。
经由这一阵呼喊,羽仙们才纷纷回过神来。然而鸟类的天性,一旦得到轻易不会放弃, 所以即便是心中发怵,却也要硬
撑下去。
面对著重重敌手,厉衡并没有发话,只是身先士卒地一跃,紧紧跟随著他的兽仙们立刻拉开了第二轮战斗的序幕。
消极抵抗的间歇,柳睿仰头看见了那头黑豹。他并不知道那就是方才检视了自己请柬的那个地仙,更不知道那地仙已经
对他一见锺情。
此时此刻,柳睿心中唯一所想便是如何脱出重围。
所幸围在他身边的那些羽仙此刻也有些乱了阵脚,柳睿拼著性命扭动半身腾空而起,将包围他的敌人横扫一过,然後整
个人跌入了边上的池水中。在他半空中也只是如银光那麽一晃,却立刻吸引了厉衡的注意。
迅速挥爪掀翻左右一群敌手,黑豹轻舒四肢凌空一跃,没几步就来到了水池边,将那些依旧在水边逡巡的羽仙一一击倒
,然後再义无反顾地跳下了深潭。
蛇类本来就有亲近水泽的天性,所以柳睿有自信能够在水中停留一段时间,却不一定能够有气力重新返回水面。
头顶上的水面距离自己越来越远,金红色的火光也逐渐变得飘渺起来,他正有一些担心,忽然看见水面上突地卷起一阵
白色浪花,随即有无数水泡折射出一片光亮。
是刚才的那头黑豹,扎入了水中,向著池底游了过来。
是来救他的麽?
柳睿此刻已经落到了池水的最深处,池底的淤泥开始在他身边腾起来。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敖缙一手拘著南雀,跃到高处。他看见战场上的格局已经完全改变。
野兽们敏锐的视觉、尖锐的齿爪在夜间发挥了极大的优势,他们在战场上肆意拼杀,将羽仙的阵伍冲得七零八散,战场
上弥漫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未过多时,大部分的羽仙便撑不住纷纷败下阵来,而厉衡也驮著柳睿破水而出。蛇三公子依旧保持著半蛇的状态,意识
模糊之际,全凭著本能将尾巴紧紧缠绕在厉衡的肚子上,形成一种暧昧的姿态。
07
这就是那个不久之前还在池上飞舞的仙人,那个遍体麟光、堪比月华的蛇三公子。厉衡感觉著背上人与自己紧紧相贴的
冰冷身体,心中骤然升起一股疼惜之情,便默默决定要将他守好。
这时候又有羽仙上来寻衅,厉衡一面以长尾横扫四下,维护背上人的安全,一面依旧勇猛地在敌阵之中冲杀。
颠簸摇曳之下,那柳睿竟然也难得十分默契,只安静地缠绕在豹身上。远远看起来,二人倒像是什麽神话里的怪物下凡
而来。
战事又绵延了将近小半个时辰,羽仙阵伍之中忽然传来一声长啸,所有羽仙终於开始撤退,而敖缙并没有下令追缉。
於是很快山顶上顿时只剩下来参加法会的天仙,与前来支援的兽仙们。火光之中一片狼藉,好端端的一个法会,变成了
如今一片浓重血腥的修罗场。
发觉耳边骤然安静了下来,柳睿咳了两声,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藏青的夜空,月已偏西。
动了动手,发觉浑身疼痛,於是记起了曾经有过一场鏖战,接著自己落水,在黑暗中隐约看见有一头黑色豹子向自己游
了过来。
那麽自己现在是在什麽地方?柳睿蹙眉,一手伸到边上摸索。
温暖、宽厚、似乎是……兽类的裘皮。
而自己的尾巴,以交配般羞人姿势缠绕住的又是什麽?
强壮、有力,并且有节奏地起伏的……是黑豹的身体!
他吃了一惊,立刻松开尾巴从厉衡身上滑落下来,落地的时候正对上黑豹那一双莹绿色的眼眸,里面写满了关切。
“你醒了……”厉衡温和地眨了眨眼睛,“身上的伤要紧麽?”
而柳睿始终只是张著嘴巴吐不出一个字来。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威猛、矫健的巨豹,更不能想像刚才就是这头猛兽将自己从深水中救了上来。
似乎是发觉了蛇三公子的困惑,厉衡并没有解释什麽,只是在池边趴了下来,慢慢地变回人的姿态。
火光下,任是视力不济的柳睿也能够看清楚了,黑豹化成了一个高大俊挺的男子,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是绿得惑人。与龙
君敖缙的霸气威仪稍显不同,眼前这名男子拥有一种冷静自持的魅力,是内敛而沈著的,像是黑夜的颜色。
“你……你是……”柳睿忽然觉得男人有些面熟,仔细却又想不起来。而厉衡也没有自我介绍,只是不知道从什麽地方
拈出来一小簇桂花,伸手簪到了柳睿的鬓边。
柳睿身体一僵,虽然明白对方并没有恶意,可心中却依旧起了个小小的波澜。
无关男女,簪花本就是恋人之间的举止,却从未有人甫一见面就如此亲昵暧昧的,这让柳睿有了一丝遭辱没的羞怒;而
同时,心底深处却也涌出来了一股异样的感觉,略带著胀痛的酥麻,倒并不觉得讨厌。
另一面,余下的仙人们各自做了简单的处理,便又纷纷聚集在龙君面前。
08
敖缙此时已将南雀放下了,深吸一口气,向众仙人拱手道:“今日法会,本是为诸位仙家谋取福利而办,却未想到遭逢
如此变故,本王心中深感愧疚,逝者已矣,而诸位仙家之伤势,本王自当负责到底。”
经他这麽一说,下面诸仙纷纷叹息,却也没有谁心里真正会去责备敖缙。这时候,却听不知是谁忽然Сhā嘴道:“此事甚
为保密,却遇到奇袭,一定是有内奸!”
这句话立刻得到了不少人的赞同。
“是啊……法会是完全保密的。”
“那种规模的奇袭,根本不可能在一时半会里面集结!”
听著这个议论,敖缙眸子里立刻转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果然,一番议论之中,终於又有人喃喃私语道:“难道不是那个羽仙麽!”
“这麽说,确实有可能!”
“肯定就是他!”
“不能再留著他……”
似乎是早就有所不满,越来越多的声音开始应和这个猜测。
眼看局势即将再度失去控制,敖缙蹙眉,向著众人挥手道:“本王担保此事与南雀无……”
然而“关”字尚未出口,他便感觉到背後一阵撕裂的疼痛,立刻明白是有人偷袭,再去看自己面前的一干仙人也早就已
经慌了神。
“敖缙……”柳睿心中一惊,就要奔过去,却被厉衡一把拉住。
“你看清楚那是谁。”黑豹冷静地指著敖缙的身後。
受了袭击的敖缙吃痛,出於本能反手一击,正中偷袭者心口。那人立刻飞出了两三丈的距离,整个人因为撞到了山石上
而委顿下来。
竟然是南雀。
山顶上一下子又变得一片死寂。有兽仙请示是否要上前捉拿行刺者,却被厉衡摆摆手否决了。
不是没有必要,而是看著自己身边柳睿那惊讶而心疼的表情,他就不愿去对敖缙施以什麽援手。
更何况,若他估计的没错,敖缙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果不其然,敖缙那昂藏的身躯只是略微晃动了两下,他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受了一些皮外伤,而南雀却已经被他打得
蜷著身子倒在了血泊中!
柳睿虽然被厉衡牵制住了,而全部的注意力依旧集中在敖缙身上。他看见平日里不可一世的龙君此刻苍白了脸,似乎有
一种陌生的情感要从从那高傲的表象下喷薄而出。
他看见敖缙全然不顾伤痛,紧走几步赶到了南雀身边。还有几个不知趣的鳞仙喊著“龙君小心”,可他全然置若罔闻。
听见了脚步声的接近,南雀勉强睁开了眼睛,额角上垂挂下来的血痕立刻模糊了视线。
然而即便是完全看不见了,只要是那个人的气息,他也一样能感觉得到。
只不过现在,爱也好,恨也好,一切都应该告一个段落了。
他感觉有些疲惫,心理面明明觉得空了一角,却还是固执地挥开了要来抱住自己的那双手。
“别……为我辩解,我……不欠……你……这个情……”他努力睁大了眼睛去看面前的男人,努力以唇形说出这句话,
脸上还带著一抹得意的笑容。
这时候敖缙已经再说不出什麽话来。
他伸出去的手最後接触到的只是南雀逐渐变形、消失了的身躯。
而最後落到掌心之中的,则是一枚拳头大小的琉璃色石块。
涅盘的凤凰,并不是真正的消亡。而是留下琉璃色的心脏,等待另一次重生。
09
经过了仲秋月夜的鏖战,厉衡因援助有功而成为了龙宫里的红人,更何况麟仙必须与兽仙结盟,才能在与羽仙的千年抗
衡之中取得胜利;单就这一点来说,敖缙也绝不会放过这个决胜的法宝。
谁都看得出敖缙有意提拔厉衡成为自己的肱骨,不仅赏了金银财富,更将自己在人间的一所离宫交给他打理。因为地仙
尚不能进入九重天界,所以如何将厉衡升格成为天仙,便成为了时下仙人们最为热衷猜测的话题。
然而话题的中心,豹仙厉衡却显得一派与己无关的悠然。
“龙君赏赐必然有他的用意,与其在这时祝贺,还不如留著日後替我分担一下执行任务的困难罢。”他这样对前来道贺
的地仙说道。
敖缙拿了南雀的心脏後,便往南海仙山潜心修炼去了。而他全权交给厉衡的离宫,曾是他与南雀在人间的居所。虽然这
里曾经日日上演著“逼宫”与“追逃”的闹剧,然而此刻人去楼空,倒又实在显得冷清了。
厉衡身为地仙,虽然是殷山之首,却又哪里居住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地方?他独自踱了两三天,这才把离宫里里外外的景
致看了一遍,心中虽然也赞叹,却总觉得好像缺少了什麽。
直到後来一个雨天,某个人登门拜访的时候,厉衡才明白,并不是这座宫殿缺少了什麽,而是自己的心中欠缺了一个人
。
“厉衡大人,在下受龙君所托前来拜访。”
侧门外那人一袭青衫油伞,形容清华俊雅、乌发蕤蕤,只可惜苍白了一张脸,更兼瘦得令人心疼,正是那蛇三公子柳睿
。
厉衡性喜独居,即便是敖缙赐了诺大的一座离宫给他,他也不过是与寥寥数名随侍同住,又兼著闲暇时都在院子里晃悠
,这门恰好正是他本人开的。
看见门外人的这个瞬间,厉衡忽然觉得头上的阴雨连绵也居然变得灿烂起来,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意在唇边。
而柳睿显然并不领会这笑容的含义,他只觉得厉衡笑得好看,温和沈稳地,像贴在水面上的一朵青色睡莲。
“请柳公子先行往水香阁,在下命人打点琐碎,随後便来。”
风雨大作,厉衡唯恐柳睿不胜吹拂,便请他先去室内歇著,自己则一手掩了侧门,一面想著不知道这柳公子爱好哪一口
茶。少时回头,却猛然看见柳睿依旧立在雨中。
“我……不认识这里头的路。”雨中,柳睿隐约有些寞落,“以前我并没有入这座离宫。”
厉衡也没有说话,只是快步上前,要替柳睿把摇摇欲坠的油伞撑了,却被对方尴尬地闪了开去,白白淋上一身雨花。
水香阁内。
“仲秋之围,多谢了厉大人。”柳睿呷一口滚烫的龙井,苍白的面颊这才有了一丝血色,“龙君命我前来,主要是将这
个交给大人。”
他从袖中摸出一个锦盒,打开来,里面是七枚乌黑晶亮的丸药。
“仙醴石髓?”
厉衡蹙眉,而心中却已经暗自欣喜。
这是一种大幅增进修行功体的仙丹,每一粒都含有五十年的修为。
眼下这七枚仙丹也就代表了两百一十年的功力,再加上厉衡旧有的八百多年修为,便已经够得上“挑战九重天雷、脱胎
成为天仙”的资格。
这也就是敖缙的真正用意。
10
“龙君让我助大人尽速吸收修为,入天雷谷完成历练,从而正式踏入天界成为天仙。”
说出这话的时候,柳睿神色平静;然而厉衡十分明白,天雷谷的历练并非儿戏,每年不知有多少修行千年的地仙魂丧於
试炼的紫雷之下。
不过厉衡不会退缩,没有理由退缩,更加舍不得退缩。
因为只要他应允了这件事,从此以後柳睿便也要在这离宫中居住下来,协助他完成最後的修炼。出於培养默契的需要,
柳睿甚至要求居住在厉衡卧房外间。
柳睿分明是地位较高的天仙,却纾尊降贵为一个地仙充当贴身童仆的角色,这让离宫里的那些侍卫们十分费解。然而厉
衡却明白,蛇三公子一定是受到了敖缙的嘱托、看著龙君的面子才来帮助自己。
因为他看得出柳睿的眼眸深处,暂时还是没有他厉衡这个人的存在。
但是他已经决定不去计较那麽许多。至少有“佳人”作陪,也是一桩美事了。
而在商定同修之前,柳睿更事先约法三章道:
“龙君将重责交给了柳睿,柳睿自当赴汤蹈火。然而天雷考验,谈何容易,是需要你我二人默契配合才能完成。鉴於升
仙经历,在下必然比大人丰富,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希望大人能听从在下的安排,事事配合。”
厉衡哪里还会再去与他计较这些?当下诺道:“如此全凭公子做主了。”
於是柳睿便在离宫中与厉衡一同居住下来,选择了宫後一处天然的石英洞|茓作为修炼的场地。又将那七枚仙醴石髓小心
翼翼地研成粉末,用无根净水调成剂饮,每天服上几口。
这样做的好处是:将这两百多日的功力打散了,逐步吸收,即能稳步精进,又减小了走火入魔的危险。
接著柳睿又将一日划分为三块,分别在辰时、申时、戌时服下剂饮,然後二人去到石英洞中同修。
厉衡心中虽然欢喜,却也尚不至於因此荒废了正事,於是依照柳睿的方法修炼,而平日里言行举止,对於柳睿也很是敬
重,几乎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寥寥数天下来,整座离宫里面的侍卫几乎都明白了厉衡对於柳睿的追求,甚至在私下里
开设赌局,
然而日子久了,二人之间非但没有出现如手足一般的默契,倒是一举一动快要赶得上那人间的“男女大防”了。
譬如一起用餐,必定各守头尾两席,绝不同时夹到一样菜;切磋武艺,选的都是那遥遥相对的长兵;石英洞内练功,必
定要点得满洞正大光明;洗澡必然不褪亵衣;虽然是同室而眠,柳睿也经常是打坐代眠,直到天明。
厉衡不知道柳睿心里究竟在想些什麽,明明来了,又避自己如洪水猛兽;有时候想来心中也有些沮丧,甚至很想撕掉柳
睿的衣裳,彼此“赤”诚了,问他男人之间又何必要扭捏成那种模样。
但因为他之前许诺了事事听从柳睿的安排,也就暂时无意提出质疑。於是这种尴尬的局面,便一直持续著,直到朔风吹
起。
11
众所周知,蛇是天性畏寒的动物,天气转凉便要进入休眠。柳睿虽然身为天仙,在人间却依旧要受到地气的约束。於是
他便总是不露痕迹地寻找暖源,甚至於是一根蜡烛也好,尽可能地将身体变得暖和一些。
厉衡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随著季节的变化,他早早地就命人在屋里烧起地龙,在练功的洞|茓里架起火盆,甚至於到了
初雪的那天,他更是明目张胆地献了殷勤,将汤婆子塞进柳睿的被窝里。
当时的柳睿倒没有再做无意义的警觉,相反懒洋洋地团在丝绵被窝里,显得十分惬意。
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隐约就是从那天开始有了些润滑。
除去尽可能地寻找体外的暖源,柳睿抵御寒冷的另外一个方式便是喝酒,寻常民间的米酒黄酒劲道不够,喝一口只能小
暖了半个身子。於是厉衡便替他想办法,从人间帝王那里偷来了祭祀时饮的醲酎。
此酒甘醇而性烈,寻常人三杯下肚便已昏昏然,而柳睿的酒量实属不错,也撑不过一壶就面若桃花了。
这自然也在厉衡的意料之中。
喝醉了的人也好、仙也好,就总是要比清醒时自在许多,而喝醉了的柳睿自然未能免俗。
将平日难见的笑容挂在红润的唇角,柳睿浑身都呈现出淡淡的粉红色,琥珀眼珠因为水汽而顿现灵动,即便是盯著酒壶
的模样也会让人感觉含情脉脉。
平日里寥落清冷的一个人,居然能够在酒液的浸催下绽放出堪称绝色的媚色来,倒是让人始料未及。
虽然厉衡也很有一些乘人之危的自觉,但天赐的机会谁又愿意放过?於是 “玉”也倚了、“香”也偎了。柳睿竟然破天
荒地没有任何躲避,有一次倒 “咯咯”地笑了几声,反手搂住了厉衡的脖子,把豹君乐得喜不自胜。
半醉的时候,柳睿还会谈起一些关於自己与龙宫的事。有时候是关於敖缙的生活起居,有时则是龙宫里的秘辛,甚至有
一些龙族内的机要,而其中厉衡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关於蛇三公子自己的故事。
经过了半个冬天的醉酒,他逐渐知道了柳睿其实一直留意寻找生父下落,知道了柳睿是如何在龙宫受到他人的歧视,知
道了柳睿讨厌那个横空出世的南雀,也知道了南雀经常会在龙君以及自己身边放上雄黄,以阻止柳睿的接近。
当然,他也感觉出了柳睿对於龙君敖缙的一段朦胧感情。那种介於崇拜、爱慕与自我证明之间的微妙情感。
醉酒时的柳睿偶尔会呼唤一些名字,他为数不多的亲人,其中便有敖缙。而那也是厉衡第一次偷偷摸摸地俯下身去,吻
住柳睿那有些发冷的嘴唇。
12
这些种种的亲昵,看起来虽然旖旎,却都只能发生在醉酒的那一段时间里。
柳睿的酒醒得很快,而且醒来之後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做过的事。至多只是在记忆深处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以至於每
次看见厉衡都会莫名其妙地产生出一股喝醉了酒的晕眩感觉。
冬日还在继续,因为柳睿的体质,从前一天三次的修行改为只在白日里进行。而金乌西坠之後,柳睿便会本能地循著热
气与酒香摸去暖阁,品尝厉衡准备好的清酒。而後满脸通红地开始遗忘自己的立场与身份,变成另一个只有容貌相同而
气质迥异的“陌生人”。
暖阁处於离宫西北角,距离夜间休憩的夙兴殿尚有不断的距离,每当这样的饮宴结束之後,厉衡都会负责将柳睿抱回夙
兴殿,而当自己也有些醉意的时候,偶尔也会化身黑豹,将人尽可能安稳地驮回去。
好比这一天,他自己也喝了不少的酒。於是约莫在戌时三刻,他打了个哈欠化出原形,又小心地用牙齿衔住了柳睿的衣
领,将他弄到自己温暖的脊背上。
熄灭了暖阁的灯火,厉衡驮著柳睿往回走,冬夜的月色足够他在黑暗中视物,只是足下略微有些发飘。他感觉到柳睿趁
著酒兴伸手在自己浓密的皮毛间摩挲著,甚至调皮地用脚踝去钩住自己的尾巴。
厉衡被这样的抚摸弄得浑身酥软,甚至朦朦胧胧地想要做出一些暂时无法挽回的事情。
然而就是这样逐渐炽热的酥麻,却在二人经过红香殿的时候猛地消失了。
红香殿,原是敖缙的寝殿。出於对龙君最起码的敬重,厉衡接管离宫之後并没有住在这里,却依旧派了专人日日打理。
而此刻他迟疑的原因,是柳睿又在他的耳边喃喃地呼唤起了那个此刻他最不愿听见的名字。
“敖缙、敖缙……”
如同当头泼下一盆冷水,厉衡微醺的头脑骤然清醒了,他停下脚步,抬头去看生这幢朱漆建筑。
华丽的、充满了旖旎暧昧的朱红世界,曾经是敖缙与南雀缠绵追逐的密境。如今却有另一个人,面带忧愁地立在外面。
有很多次,厉衡都看到柳睿立在门外,看著雕花的门窗发呆。
殿门并没有上锁,可柳睿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推门而入,他只是安静地眺望著,仿佛隔了一道遥不可及的障壁。
那种眼神,让厉衡心痛。
而这一刻,厉衡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想了些什麽,他轻轻地用前爪把门挠开,然後悄悄地驮著柳睿进了红香殿,绕过外厅
与屏风,来到内室将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柳睿轻轻放到宽大的床上,同时变回人形,替他将被子拉起来仔细掖好,然後
默默地在他额角吻了一记,接著退了出去将门带上。
算是圆他一个美梦吧,厉衡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偶尔做做柳下惠的感觉也不错。
不过再没有以後,因为他已经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将这条美丽的银蛇据为己有。
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这并不是一个温馨或者平静的夜晚。
13
第二天清晨,天透出一层鱼鳞似的亮光。厉衡起身开始准备早晨的修炼,同时心情复杂的等待著同修的到来。
柳睿会有什麽反应,假装什麽都没有发生?还是斥责自己多管闲事?然而就在厉衡将这多种的可能性一一假设了之後,
柳睿还是没有出现。
厉衡开始觉得奇怪。因为按照平时,柳睿一定是比他早起的。然而今日,整座离宫依旧是一片安静。
柳睿还没有起床,是因为终於能够睡在那一张床上的原因麽?
厉衡因为自己这个发酸的假设而感到可笑。但他还是忍不住朝著红香殿走去。
刚刚来到红香殿外的花园,厉衡便觉察出了状况。
好大的雾气!
不知何时开始弥漫起来的雾气,从红香殿内喷涌而出,将整座花园变幻成了一片苍茫云海,水雾甚至还想要穿过月门,
向离宫的其他部分流动。
“平地起云雨,必是真龙临!”
厉衡忽然想起来这样一句俗语,眼下敖缙远在千里之外,而此处唯一算是具有“真龙”之身的,恐怕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
难道是柳睿出了什麽意外?
厉衡心中一阵惊讶,同时听见红香殿内室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他再无法考虑更多,立刻推门进去,而所见的依旧是浓
雾。
“柳公子!”他不安地唤道,“你在哪里?”
周围自然没有人回答,厉衡唯有凭著记忆向里摸索,他穿过潮得粘成了一团中门幕帘,走进内殿。
昨夜还显空旷的宫室,此刻被白雾填满,梁上所有的锦缎装饰仿佛在水中漂浮。而殿中央那顶红色帷幔正有节奏地鼓动
著。
先前厉衡听见的窸窣声,正是从这里面发出。
是柳睿,他应该还在帷幔里面,一定是出了什麽问题。厉衡立刻冲过去将帷幔撩开,耳边忽然起了一阵风声,紧接著帷
幔裂开了一道大口,他只来得及看见一道银光扑面,紧接著右肩突然一阵钻心剧痛。
竟像是被什麽东西狠狠地咬了一口。
厉衡忙身侧甩掉那咬住自己的东西,同时左手掌心祭出一味真火,顿时将身边的雾气蔚去了一些,方才看清楚咬了自己
的究竟是什麽。
怪蛇!
看见一条将近十丈长短、海碗粗细的银蛇,水缸大小的脑袋上依稀生长著短小的玉色双角,屈曲扭动著从帐中窜出,发
疯一般径直撞破了两扇宫窗。
厉衡捂著伤臂追出去,正看见银鳞长尾一甩,消失在了大雾之中。
是柳睿!何事令他如此仓皇,甚至显出了原形?
难道说红香殿内有什麽危险!
厉衡一手捂住肩膀,转身奔回殿内,大雾已经随著柳睿的离去而消散一些,空气中弥漫出了一股昨夜被浓烈酒气所掩盖
的气息。
雄黄。
厉衡心中一沈,这才回想起柳睿曾说过的一句话。
南雀经常会在龙君以及自己身边放上雄黄,以阻止柳睿的接近。
雄黄在身,就免不了将气息四处散开,若是户外倒也无妨,只是二人就寝的床榻上,衣被交叠浸染而使气息经久不去,
自然会令蛇类惧怕不已。昨夜二人因为醉酒而浑然不觉,厉衡却难以想象柳睿是如何在酒醒之後面对这满室的雄黄。也
怪不得他被逼出了原形,狂性大发。
这样想著,厉衡便开始责怪起自己的鲁莽。想来柳睿一直不敢进入红香殿,多半也是因为害怕雄黄的气息了。
不知不觉中园里的浓雾已经完全散去,侍卫们匆忙赶来,正见到首领披挂著半身的黑血怔忡而立,一个个都惊得变了脸
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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