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身旁那灰袍老者缓缓踱至亭边，叹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古往今来，多少兵祸战乱，到头来还是生灵涂炭，百姓遭殃。既然皇上有意化­干­戈为玉帛，陈总舵主，你不妨暂听陈总舵主一言！”

陈宗哲冷笑道：“你又是谁？”

那灰袍老者悠然道：“老夫纪昀。”

陈宗哲惊道：“原来阁下就是纪晓岚纪先生，陈某久仰先生的大名。好，既然纪先生在此，陈某便听一听这狗皇帝能说出什么样的道理！”

原来这位纪晓岚乃是一位大有来历的人物。此人才华出众，冠绝古今，曾先后任当朝翰林院大学士、钦差大臣之职。他虽在清庭为官，但为人刚正不阿，在朝中素有“铜牙铁齿”之誉，在他为官期间，不知有多少的汉人受其恩惠。

十五年前，乾隆在和珅的鼓动之下，大兴“文字狱”。纪晓岚冒死相谏，致使乾隆一怒之下，当场责庭杖三十，然将其赶出午门，勒令永不回朝为官。但纪晓岚在汉人之中的声誉却尤为更甚，既令陈宗哲这等草莽豪杰，也对其颇是敬重三分。

乾隆缓缓步出小亭，负手仰望长天，悠悠叹道：“自太祖于赫图阿拉兴兵起事，于顺治无年挥师入关，经顺治、康熙、雍正数代励­精­图治，使得全国经济稳定，国力强盛。但朕最愿意看到的却是满汉一家。这些年来，朕不断在全国各地的汉人之中选拔人才，参与政事，并严惩贪官，体恤民间的疾苦，满汉一视同仁。在朕当政数十年之中，因贪污受贿，便处斩朝中二品以上的大员达三十余人。”

陈宗哲大笑道：“狗皇帝，你做这些有什么用？还不是为了你们满人的江山更千秋万世。中原乃是我汉人的天下，理应由我汉人来治理，你们若真的为了我们汉人着想，便从此退出关外，永不踏足中原。”

乾隆双眉一蹙，从容道：“陈总舵主此言差矣。‘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个道理，各位定然明白得很了。当年前朝天子荒­淫­无道，亲小人，远贤臣，祸乱天下，才使得国破家亡，你们汉人若真有能力治理好国家，我们满人也不会轻易进驻中原了。前车之鉴，本朝数代皇帝皆深引以为戒，不敢稍有荒废政事之心。唉，只是由于朕的一时疏忽，才致使朝中­奸­党势力坐大，乘机蠢蠢欲动，我大清朝的江山危在旦夕！”

陈宗哲道：“报应啊，报应！据陈某所知，如今和珅势力日渐庞大，你身边却无可用之将。乾隆，这个皇帝你未必能保得住了。正所谓有一因必有一果，这都是你作孽太多，才有今日之患。”

乾隆苦笑道：“和珅有什么好？值得陈总舵主如此高兴？这些年来，朕自忖虽无大的政绩，却无愧于天下百姓。和珅这­奸­贼素来心狠手辣，若教他的­奸­计得逞，恐怕天下的满人与汉人都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了。”

陈宗哲沉声喝道：“你倒底想怎样？”

乾隆蓦地回过头来，双目之中­射­出两道耀眼的­精­芒，肃容道：“百来以来，贵会的势力庞大，如日中天。朕打算与陈总舵主联手，一起对付和珅这­奸­贼，不知陈总舵主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心中都为之动容。

陈宗哲脸上微是一愕，失声笑道：“你们是兵，我们是贼，怎么能合作？狗皇帝，陈某明白你的心思，你是想借我们‘天地会’这柄刀对付和珅，是不是？你不要做梦了，我们绝不会中你的­奸­计！”

“天地会”众人皆纷纷叫道：“是啊，当皇帝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纪晓岚叹道：“各位好汉，可否听老夫一言？”

陈宗哲道：“纪先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纪晓岚大声道：“老夫知道各位组建‘天地会’，不过是为了反清复明，光复汉室。但各位是否想过？大清已入关百余年，根深蒂固，你们做这些有什么用？到头来又是兵祸战乱，有多少的黎民百姓流离失所？更凭添了许多满汉两族之间的仇恨。如今的圣上虽是满人，却也比那心狠手辣的和珅做皇帝好了千百倍，既然圣上有意与贵会联手，各位何不考虑一下呢？”

陈宗哲冷哼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纪先生，陈某虽然敬重阁下的为人，但绝不会如你所言，为清庭卖命！”

众人皆道：“不错，‘天地会’与清庭势不两立，老子宁愿死，也不会做朝庭的鹰犬！”

一条人影倏地自人群之中掠出，厉声喝道：“皇帝老儿，当初老子不过是做了一篇文章，你便杀了我一家老小，血债血偿，纳命来！”话音未落，已挟着一道凌厉的刀芒，疾向乾隆扑去。

四周清兵护卫纷纷跃了上前，惊叱道：“有剌客！”

那人刀如闪电，转瞬已欺至乾隆面前一丈之内，长刀横饮斜劈，刀光所致，挡者无不披靡。眼见乾隆近在咫尺，那人心中一阵狂喜，大吼一声，纵身跃起，一刀凌空劈下，刀劲狂卷，风雷阵阵，顿时笼罩了方圆两丈之内的空间。

四周惊呼声起！

风雷声倏止。

那人刀势蓦地一滞，顿时停留在空处，再也难以递进分毫，心中不禁大震，定眼望去，但见一条枯瘦的人影伫立于乾隆之前，以二指夹住他的刀尖，神态从容之极。

那人冷哼一声，运劲回抽，却如蜻蜓撼柱，难动分毫。

却在这时，对方口中倏地响起一串又尖又细的长笑，全身衣发无风自动，手臂微微一振，指间长刀顿作寸断。

那人惨哼一声，身体往后摔跌在地。

侍卫们迅速自四面涌上，将其制住。

那人乱发披面，一条长长的刀疤横过大半张脸孔，正是苏木贴。

出手拦截苏木贴的那位高手，赫然便是乾隆身前的老太监曹公公。曹公公向乾隆躬身一礼，轻声道：“奴才护驾不利，令皇上受惊了！”

乾隆点了点头。

曹公公悄然退在一旁。

苏木贴斜卧在地，眼光自雪光的刀刃之间透过，径­射­向乾隆，狂笑道：“狗皇帝，你杀了我，你有种就杀了我！哈哈……”他浑身上下皆被刀剑紧逼着，丝毫动弹不得，但脸上的表情却是疯狂之极，并无半点惧意。

乾隆仰望苍穹，缓缓一叹，淡淡说道：“放了他！”

所有的人闻言皆是一愕。

乾隆又重复一次：“放了他！”

众侍卫为之一震，收了架在苏木贴脖子上的兵器，退在一旁。

苏木贴纵身自地面跃起，面上露出怪异之极的表情，大喝道：“狗皇帝，要杀要剐，任凭尊便，老子绝不皱一下眉头。你毋须惺惺作态！”乾隆身旁一黑髯侍卫厉声喝道：“大胆叛贼，圣上皇恩浩荡，饶你不死。你竟不知感恩，如此放肆！”

乾隆叹道：“燕侍卫不得无礼！说起来，当年确是朕一时糊涂，误听和珅等小人之言，大兴‘文字狱’，造下无数的冤案。这位好汉说朕杀了你的家人，朕亦是深感内疚，本当以一命相还，但如今­奸­佞臣当道，眼见天下百姓就要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是以朕不能死，但朕愧对于天下百姓，愧对自己的子民，朕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言讫，足下倏地向右斜跨一步，已接近一名侍卫身旁，探手往那侍卫的腰间抓去。

那名侍卫微是一惊，尚不及反应，乾隆已握住那侍卫腰间的刀柄。

“呼”的一声，长刀出鞘。

众人眼中只见刀光一闪。

乾隆口里蓦地传出一声闷哼，长刀自他左臂划过，血光顿现。同时惊呼声响起，曹公公身形如风，已掠至乾隆身旁，出手闪电般的夺过他手中的长刀，并迅速封住他左臂上的几处|­茓­位，颤声道：“皇上，你要保重龙体啊！”

陈宗哲等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脸上皆不禁为之动容。

原来，乾隆夺过长刀之后，便顺手自他的左臂上划过。刀光闪过，左臂之上竟留下一条长长的创口。此举大是出乎旁人意料之外，是以竟连武功高绝的曹公公也不及出手阻止。

乾隆轻轻推开曹公公的手臂，向前踱了两步，脸上泛起一抹难言的苍白，沉声道：“这位壮士，今日朕自残一臂，就此了却你我之间的恩怨！”苏木贴蓦地狂笑起来，凄怆的说道：“好极，好极！”

衣袂一闪，人已飘然而去，惟有狂笑之声尤远远的传回。

乾隆遥望着苏木贴的背影远去，环顾左右笑道：“朕今日很高兴，因为朕在位几十年当中，第一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过失。朕的一生励­精­图治，只是想做一个好皇帝，但举国上下，政务何其之多，要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

曹公公恭声道：“皇上以仁义治天下，乃是百姓之福。将来我大清的子民自会明白皇上苦心。”

乾隆分开众人，径行至洪熙官等人的面前三丈开外，长叹道：“为君者自当勒政爱民，这些日子以来，思前顾后，朕才发现以往种种真是昏庸之极。昨夜与洪熙官于此地一晤，朕回宫之后思虑良久，心中大有启发。你说得不错，既然我们满人能做皇帝，汉人为什么不能做皇帝？这个天下是百姓的天下，这个江山是百姓的江山。若我们满人的皇帝昏庸无能，那么就由汉人来做好了。无论谁来做皇帝，都要以仁义治天下，为黎明百姓谋福。”

洪熙官心中微微一动，沉声道：“皇上当真这样想？”

乾隆笑道：“你不相信朕？朕现在还是天子，所谓君无戏言，朕说得话还算得数的。朕已经想好了，并决定昭示天下，倘若我大清后世的皇帝之中，如有昏庸无能、祸国殃民之辈，天下人皆可取而代之。无论满人还是汉人，只要有才­干­，朝庭都予以重用。”

目光一凝，又落在陈宗哲的脸上，肃然道：“陈总舵主，朕相信阁下的心意只是想为普天之下的汉人谋福，并非真想改朝换代，做一个开国明君，倘若当真如此，这个皇帝就由你来做也无妨，只要大清的江山不要落到和珅这­奸­贼的手中。”

陈宗哲众人不禁相顾愕然，皆因方才乾隆一系列言行举止都出人意表，现在他竟然愿意让出皇帝的宝座，当真是匪夷所思。“霹雳堂”堂主厉逊­性­情最为暴躁，大声道：“乾隆，你果真愿意让我们总舵主来做皇帝？”

乾隆笑道：“做皇帝有什么好处？朕做了几十年的皇帝，每时每刻都过着提心掉胆的日子，也是疲倦了。陈总舵主豪气­干­云、义薄云天，由他来做皇帝，朕放心得很。”

陈宗哲大笑道：“皇帝这个宝座，陈某自忖是做不来。你倘若当真愿意为天下的汉人谋福，我们‘天地会’又何须反你？但只怕你是言不由衷啊！”他与清庭作对二十余年，首度对满清的皇帝如此客气。

乾隆叹道：“朕如今已是垂暮之年，最大的心愿便是看到天下太平，百姓安乐，满汉一家，早已厌倦了世间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在朕的眼中，一切的富贵荣华皆如梦幻泡影，随风而灭。方才朕对各位所言，业已写入召书之中，日后朕自会公告于天下。”回过头来，轻声唤道，“曹公公，将朕的召书呈上，让陈总舵主过目。”

曹公公应了一声，自袖中取出一卷娥黄|­色­的锦布，径行至陈宗哲的身前，递了过去。陈宗哲展开一看，但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文字，其中内容果然与乾隆方才所讲一般无二，下首更落下了乾隆的大印。陈宗哲迅速将召书读了一遍，又递至身旁洪熙官的手中，神­色­凝重的问道：“二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洪熙官脸上露出迟疑之­色­，叹道：“此事关系重大，大哥还是与众位堂主及长老商议后，再行定夺。”他此番乃是与乾隆二度会面，只觉这位大清皇帝的言行雍容大度，心里倒有几分相信他的诚意。但这件事关系到“天地会”的生死存亡，万万不能行差踏错，自己更是不便左右“天地会”一众兄弟的思想。

他仰望苍穹，又不禁想起明月曾经说过的一段话。

“洪大哥，你不明白的，做皇帝有做皇帝的苦衷，不是事事都顺心意。每一个皇帝，都希望将自己的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让自己的子民安居乐业，但天下何其之大，要做一个有作为的皇帝，谈何容易……”

心中忖道：“月儿说得不错，做皇帝也有做自己的苦衷，不是事事都顺心意。人生一世，孰能无过？当年乾隆虽然曾经兴起无数‘文字狱’的冤案，但也不失为一个有作为的好皇帝。天下间的百姓并不在乎谁来做皇帝，他们只关心自己是否有好的日子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会徒增杀无数的杀戮与纷争！”眼前又隐隐约约的浮现出明月的倩影，自己虽然已与京城近在咫尺，却始终未有机会与她见上一面。

心念至此，又缓缓长叹一声，心中落寞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