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璟此行的目的, 桓容一清二楚, 彼此麾下也是心知肚明。
  考虑到秦策业已称王, 雄踞数州, 同晋朝的关系十分微妙, 荀宥请示桓容, 尽量封锁消息, 严令刺使府上下不许刺探,更不许将来人的身份透露半分。
  秦雷等人事先已得知情况,并非着急前来, 仍安心留在城内大营,只等秦璟派人来召。
  倒是从洛州调来的仆兵略有些等不及。
  比起秦雷等人,他们多数有家有口, 现居于武乡等郡。
  抵达幽州之后, 久未曾与家人通信,心中十分挂念。秦璟一行的到来, 是唯一能知晓家人近况的途径, 自然会有几分心焦。如果背生双翼, 怕会立即飞回家中, 就为见妻小一面。
  对于众人的心思, 桓容也是无奈。反正兵已经练得差不多,该偷师的也已经完成任务。如果真心想走, 那就直接放行。
  别说他没打算将人留下,就是想留, 估计也留不住。
  有家小牵挂, 生出二心的可能极低。纵然真有转投之人,可将心比心,连亲人都不顾,又有谁敢放心任用?
  归根结底,秦氏从最开始就做了提防。
  该偿还的人情不会忘,该付出的代价不会抵赖,但不会因为人情就赔了本钱,将精锐仆兵留给桓容。
  无所谓小人之心。
  换成桓容,估计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秦璟入府之后,桓容特地命人设宴款待。
  临近傍晚,冷风骤起,天色越趋昏暗。
  客室中,手臂粗的三足灯立在墙边,火光通亮,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却始终没有半点烟火气。
  桓容欲将秦璟让到上首,后者坚辞不受,坐到右侧第一位。
  考虑到秦璟的身份,州治所的官员均未被邀请,连临淮太守都未列席。席上仅有荀宥钟琳等国官,以及秦璟带来的谋士武将。
  众人觥筹交错,互道祝词。一时间酒香弥漫,气氛更显得热烈。
  宴席之上,除了炙肉烤鱼,还有几碟碧绿的蔬菜。不是凑数的葱和芫荽,而是从暖室中培育出的青菜。另外还有一碟平菇,用新法烧制,加了高汤,很合众人胃口。
  身为主人,桓容举觞遥祝,同秦璟共饮三杯。
  虽然酒的度数不高,滋味似蜜水一样,桓容依旧红了双颊,笑意略显朦胧。
  “容不胜酒力,秦兄见谅。”
  “无妨。”
  秦璟已经换下染尘的斗篷和外袍,此刻一身玄色深衣,腰束金玉带,下缀一枚玉环。玉色墨绿近黑,缠绕扭成股的金丝,在灯火中莹莹闪烁,映衬玄色布料,别有一股神秘色彩。
  桓容轻轻摇头,品尝着留在口齿间的酒香,感觉略有些复杂。
  “早闻盐渎美酒盛名,今能举觞共饮,一偿夙日之愿,实乃平生幸事。容弟盛情,璟不胜感激!”
  说话间,秦璟端起羽觞,仰头一饮而尽。
  修长的手指托起墨色羽觞,白得近似透明。
  清冽的酒水倾倒而出,浸湿红唇。唯有一丝沿着嘴角滑落,在喉结上下滚动时,描摹过下颌的线条,染上绣着祥云的衣领。
  “秦兄客气。”桓容神情微顿,总觉得对方话中有话。奈何十几双眼睛看着,不好当面开口询问,只能打个哈哈蒙混过去。
  秦璟放下羽觞,瞥见桓容泛红的耳尖,不觉勾起嘴角,眼角眉梢带着道不尽的魅惑。
  或许是饮了酒的关系,也或许是其他,本就醇厚的嗓音比往日略低,长睫轻轻颤动,在眼下印出扇形阴影,恰好遮去眼底浸染的笑意。
  桓容咳嗽一声,不太自然的转过头,向陪侍的阿黍颔首。
  后者恭声应诺,放下酒勺,轻轻拍了拍手。
  廊下忽起乐声,一阵香风涌入室内,六名身着彩衣的舞-女鱼贯而入,福身盈盈下拜,伴随着鼓瑟琴韵,舒展玉臂,弯下细腰,在席间旋转飞舞。
  彩裙飞舞间,清亮的歌声伴着乐音响起,声调悠长,穿透带着冷雨的寒风,刺-破酒水烛光烘托的暖意。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禄如茨。韎韐有奭,以作六师。”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鞸琫有珌。君子万年,保其家室。”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禄既同。君子万年,保其家邦。”
  这是《诗经》中《小雅-甫田之什》中的一首,言周天子会诸侯讲武事,赞扬天子能严命诸侯,整顿军纪,赏善罚恶,保卫家国。
  在酒宴上吟诵诗经章句是为雅事,为士族共举。
  问题在于,秦氏在北方称王,雄踞数地,桓容身为晋臣,如今也有登极之意。这首诗的出现太过“凑巧”,未免饱含深意,引人深思。
  歌声一遍接着一遍,至尾音处忽然变得高亢。
  舞女合成一队,面向而立。倏尔腰肢下弯,长袖裙摆一并铺展,似一朵绽放的鲜花。
  鼓瑟之声渐缓,终至不闻。仅留琴音袅袅,绕梁不去。
  最后一缕琴音消散,舞女轻盈起身,其中两人款步上前,手托羽觞,一觞奉于桓容,一觞献于秦璟。
  “请使君满饮!”
  美人声音清脆,犹如山间清唱的黄莺。
  鸦羽般的发挽成高髻,额前垂落一线流苏,末端点缀莹白的珍珠,恰好落于眉心。
  眉如远山,凤目流转,眼尾腮边均染上胭脂。红唇饱满,说话时似有甜香四溢。未知是酒香,还是美人身上的脂粉。
  桓容接过羽觞,遥向秦璟示意。后者颔首,面上带笑,只在美人落座时微微眯眼。
  不知为何,桓容忽觉背后冷意蹿升,下意识打了个机灵,朦胧的酒意瞬间去了大半。
  “请!”
  两人同时仰首,将美酒饮尽。
  “好!”
  宴上众人齐声喝彩,一名秦璟带来的武将走出席位,抱拳道:“逢此佳宴,仆愿舞剑助兴。”
  桓容看向秦璟,眉尾轻挑,似笑非笑,好似在问:秦兄安排的?
  秦璟回以浅笑,既未点头也未摇头,再次向桓容举杯,容弟且看便是。
  桓容:“……”
  这里是他的地盘,自然不担心来一场“项庄舞剑”。可是,诗经刚刚唱完,对方就来这一手,说不是针锋相对……谁信啊!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既然划出道来,无论对方做出什么反应,都必须接下。
  桓容无声的笑了笑,当即转开目光,令美人舀满一觞酒,送到舞剑的武将面前。
  “壮士请!”
  “谢桓使君!”
  武将抱拳行礼,没有半点客气,接过羽觞一饮而尽。
  随即抽--出健仆递上的佩剑,长吟一声,剑指向天,带起一阵冷风。距离五六步远,都觉锋锐冰冷,寒光袭人。
  “好!”
  武将目带寒光,剑声嗡鸣不绝,周身煞气纵横。仿如身陷敌阵,正在奋力搏杀,而非处于宴席之上。
  众人齐声叫好,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浑似在比嗓门。
  见荀宥竟拍起矮桌,钟琳干脆倒过羽觞敲击,桓容微感汗意。
  或许是他想得太多?
  大家只是单纯欣赏,并不存在争锋之意?
  好吧,傻子都不会相信。
  寒光闪过,武将收剑入鞘,叫好声几乎震破屋顶。
  擅长用刀的钱实不在,典魁不想被对方的气势压过,猛然站起身,抱拳道:“仆有些许膂力,愿为酒宴助兴!”
  话音落下,典魁大步走到室外,无视飞来的冷雨,将长袍解开,露出健壮的胸膛和岩石般的双臂。
  “取磨盘来!”
  听到这句话,桓容嘴角微抽,当真很想捂脸。
  别人宴上舞剑助兴,无论是听是看,都很高大上。追索古籍,能找出的典故超出一个巴掌。自家倒好,举磨盘!
  后世人读到这段会怎么想?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典魁举磨,为争颜面?
  不成,不能再想了,越想越心塞。
  桓容举起羽觞,满满饮下一觞,很想就此醉一场,眼不见为净。偏偏人品爆发,没有半点醉意,视力愈发的好,想不看都不成。
  秦璟扫过廊下,视线转向桓容,手指轻抚羽觞边缘,表情很值得玩味。
  “秦兄看什么?”桓容肃然问道。
  输人不输阵!
  举磨盘怎么了?照样是能耐!
  “没什么。”秦璟口中否认,嘴角却可疑的向上翘。
  桓容全当看不见,长袖一甩,直接绕过矮桌,率先行到廊下,为自家人呐喊助威。
  有桓使君带头,荀宥钟琳自然不会落后。彭城众人看向秦璟,得后者示意,也纷纷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数个大小不等的磨盘已排列院中。典魁将长袍掖在腰间,长袖打了个活结,弯腰抱起一块足有百斤的磨盘,轻松举过头顶。
  “起!”
  “好!”
  众人轰然叫好,拊掌称赞道:“有熊罴之力,真壮士也!”
  桓容默默退后两步。
  熊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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