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自娘亲去后,再不曾有谁到过深处的那处屋苑。
  苑外大门紧闭,锁匙一直教我收着,每次回来,总是取出带着,即便知晓自个儿仅只会在那儿的门前站上一站,怎么样也不会打开门来。
  多年来,第一次毫不犹豫的解开了鍊锁。
  这处是宅中最高的地方,阁楼内有一扇大窗台,正对着广阔绵延的山谷。
  此际雪花纷飞,正能得见一片好景緻。
  坦白说,上来的楼阶并不好走,高且深长,于娘亲其实很不便,可她仍把寝房安在了这里。
  这儿的物什多已搬空了,只馀楼内几只箱柜中的东西。
  当初,我确实想将娘亲的随身物品全烧了,但最后…终是没有。
  里头有些什么东西,大约连徐伯都不清楚。
  我打开其中一只,找出了一张图卷。
  是娘亲十七岁初嫁到宁家,找人来画的。那时的娘亲芳华正茂,还对父亲怀有深切的厚望。
  那时的她,哪里会知晓自个儿日后的景况。
  但依娘亲的性子,我想,即便她预先知情了,必然还是会作出同个抉择的。
  我同他讲娘亲的事儿。
  长长的一大段,便是平静的描述。
  阁楼里边没有暖身的烤炉,加上阴湿,在这儿待得久了,就要觉得冻起来。我自然还能忍受,可他才病过,只一会儿手指尖便极冰凉。
  我从箱子里翻了一阵,找出两件雪羽氅,一件舖在床板,另一件裹到他身上。
  两个人这么一块儿窝着,对我的亲近,他一点儿都不抗拒。
  如此,安静的温存。
  过一会儿,他问我回傅家庄上的事儿。
  还以为他是不喜这里,谁想却是奇怪要回去。他以为这里才是我的家。
  家,这个词儿,听起来实在生疏,可他是讲出来的,又觉得好似没有违和,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
  但确实,也应是的。
  我待姨母为亲生,并非把她视作外人,她居于此,这里便是我的家。但不知何故,自个儿始终没有太深刻的感觉。
  即便是这一刻,亦是没有,可看着他,心头就隐隐有股萌动的意念…
  大约是静默的过久了,他目光小心的瞅来,怕方才讲错了话。
  我轻沉口气,微动嘴角,不由怜惜的摸了摸他的头,才与他述说。
  他听了,直接的再生出了个疑惑。
  当年那些是与不是,对与不对,在我心里自然不曾消散过,但如今想起来,却没有了激烈愤恨。
  倒也更能理解若非娘亲的性子,兴许很多事儿不会没有转圜。但,父亲终究是有太多的不作为,仍旧开脱不了关係。
  讲着这一些时,他一直安静的听着,不过神情却隐约鬱闷。
  原以为他觉得无趣儿了,却是因知晓娘亲待我的一贯冷淡,而为我感到难过。
  「没什么的,何况她性子便是这样。」我说。
  他怔了怔,忽地抬头来与我道:「我娘也是这样呢…」
  好几次他讲到了自个儿的娘亲,都是用着夫人的称呼,这时忽地说起,口气却有些落寞。
  我忍不住便问他。
  「你娘为何要…同那村长在一起?」
  他看来,脸上有些茫然及困惑;他想了想才说:「因为…爹死了。」
  我没作声,等着他再说下去。
  他完全静了下来,目光微微闪烁,好似想及了什么难受的,便垂下眼来。他搁在腿上的手,指头微微蜷缩。
  好一会儿,他才抬眼与我相看。
  他说,从来没有见过自个儿的身生父亲。他讲着记忆所及的一切,叨叨絮絮,目光再垂了下去。
  他从衣领里拉出随身掛着的红绳,绳上串了块玉。
  之前为他换衣时,我便注意到,可未曾细看过。
  他把玉捏在掌心里,我不禁伸手盖了上去。他往我看来,倒是把手打了开。
  灰墨的玉,摸来滑润,隐约透着一层光,上头…似是刻了字,还有一点儿他手心的温热。
  当连同那块玉握住了他的手时,我望进他的眼中,不由将他拉近怀里。
  他没有半点儿的推拒,然后伸手环住了我。
  亲暱的依靠,再多的言语都嫌累赘。
  不过我爱听他多说些,他对我的任何不明白,我极其乐意敞述,那些不曾与诉与谁知的事儿,以及觉得鸡毛蒜皮的事儿。
  早是不会松开手,但这时候我才彻底的发觉一件事儿。
  对他,已不仅仅是上了心那样的程度…
  原来心里教一个人深陷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妙,如此的柔软。
  欲要离开时,徐伯已等在苑外。
  昨晚来到这儿,完全是一时之念,可徐伯似乎早看得通透。
  我想,有一些事儿,似乎再也没必要执着。
  「…找个时间,把这边都整理了吧。」走过徐伯身边,我道。
  徐伯一时没有反应,片刻才带着笑意回答一声知道了。
  再回到傅家庄里,连诚已办好了事儿正等着。
  一如我所想,因为二叔的推波助澜下,傅家在京城中的生意大大亏损,几乎要拖垮整个儿傅家。
  只差一步,就要沦为二叔的囊中物。
  但,也便是只差一步了。
  这次我是不打算出面,但亦不会教二叔得逞。
  不过,损失的钱数着实太多…
  那败家子已从京城回来,这一个年过得自然不好,舅父气极,但此刻骂已无济于事,只能想补救的法子。
  事前,我让连诚找了个不相干的第三人来,便是要其出面收了傅家在京城馀下的货。
  馀下的货并非差了,但二叔暗处下了绊子,初时高价收入,这时却连行价也无才导致亏损…
  那些货太多,约莫除了宁家,怕一时也没谁有足够本钱收下。
  二叔等得便是这时,我自然不可能教他如愿。
  连诚将一切安排得很妥当,丁点儿不露痕跡。
  这一些事情仔细办起来,也要好些时候,舅父仍着急了好几天,更别说那败家子。
  未防万一,待到了一段落后,我才与舅父详说。
  舅父安下心,但总是明白了自个儿的儿子什么德性,着实是扶不起的阿斗。
  这一些,那败家子自然不知,便让其兀自发急。
  许是急过了头,好几次要往竹院寻来,并且还派了儿子——着实是大胆,居然还能气势咄咄,分毫瞧他不起。
  坦白说,除了姨母与舅父,傅家其馀的人如何是一概与我无关。我不留情面的赶了人走。
  倒没想到晚些时,他问起来。
  听他语气里似有些觉得自个儿当时太冷淡,我不禁好笑。
  我没让他深究下去,亦不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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