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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

果真是他来了。

已经有多久没有见过他了?从那个我唱了许多歌给他听的山间凉夜开始。

他终于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之中,清癯的面容,沉稳的目光,还有­唇­边的那一丝让人看了心安的淡淡笑容。

几百个日日夜夜,我已习惯了不再翻起的旧日记忆,此时却如潮涌,泛滥一片。

我睁大了眼睛凝视着他,不敢有丝毫眨动。

他与韩信相对而坐,中间隔了一张放置了酒水的案几,与我不过几步之遥,我甚至能看清他笑起来时­唇­边现出的深深纹路。

他,终是也早已不再年少了。

我的脑海中,忽然现出了许久的从前,那个迎风立于上河扁舟之上手执紫竹篴的白衣少年,想问问他,十数年的戎马奔波,他是否也会感觉到了一丝疲累?

“大将军,你开初向汉王请封齐王时,为何还要冠以一个假字呢,汉王以为,以大将军今日之功,齐王实在是实至名归,故而刻了金印,命我日夜兼程而来,以示汉王之诚意。”

他看着对面的韩信,微笑着说道。

韩信端起了面前的一盏酒,一饮而尽,大笑了起来:“成信侯此话只怕未必可信,汉王难道不怀疑我有野心?”

张良亦是笑了起来:“大将军快人快语,我便也直说了,大将军在楚,不过一执戟郎中而已,而在汉却是登坛拜相,若汉王不是器重于你,今日又怎会令我授印到此?”

韩信沉吟不语。

张良注视着他,慢慢道:“大将军有话只管讲来,你我今日之对谈,良绝不会外泄半句。”

韩信看他一眼,试探着道:“我正是感念汉王知遇,故而不愿叛离的,只是怕人心难测。我听闻那被田广烹杀的郦生是汉王喜爱的儒士,他对我发兵入齐,只怕是有所怪罪吧?”

“大将军,郦生之死固然可叹,只是你我生于这乱世之中,本就不知明日生死,又能保证谁无意外呢?我以为大丈夫行走于世间,第一当以民生为念,第二但求于己心无愧,如此便足够了,”他看了一眼韩信,继续道,“齐地田氏本就多变,反复无常,民风强悍,过去项羽亦是难以弹压得住,且南边又与楚接壤,项羽必定时刻觊觎,郦生凭了他的口舌,就算一时劝降了田广,只怕也难以长久,将军发兵平了齐地摧毁田氏的根基,这才是长治之道,汉王何等人物,便是一时不解,过后又岂会不知大将军的劳苦功高?”

韩信迅速看了我的方向一眼,这才举杯对着张良喟然长叹道:“汉王何幸,竟是得了成信侯如此的人物辅佐在侧,只怕天下再也无人可与其争锋了。罢了,我韩信今日便听了成信侯一言,接了这齐王信印,也算是无愧于己心了。”

张良神­色­间,似是掠过了一丝淡淡的怅惘之­色­,却是很快饮­干­了自己杯中的酒,笑道:“如此我便代天下黎民谢过大将军的深明大义了。望将军守好北方,坐镇齐地。军务繁忙,我既已交授了金印,这便回去了。只是我看大将军亦是­性­情中人,临行前尚有一句忠告,刘项决战在即,天下将有巨变,大将军今后还请保重!”

他说着,已是站起了身,朝着韩信行礼要告别了。

望着灯火映照中他微微陷进的眼窝,我一怔,心中随即一片酸楚,他竟是如此行­色­匆匆,漏夜而来,匆匆又要离去了吗?

韩信留他不住,无奈起身相送,笑道:“成信侯既已来过此地,怎可空入宝山?还请稍后片刻,我命人奉上珍宝美酒,还请成信侯笑纳。”

张良哦了一声,含笑道:“久闻齐地兰陵盛产美酒,良却之不恭,便领受了,只是珍宝于我实乃身外之物,齐王不若拣了几样,良带了回去,代为转呈汉王,以表齐王心意。”

韩信一怔,随即点头称谢,口中呼着大殿之外值守的卫士,匆匆朝外而去了。

殿中只剩张良一人了,他双手负于身后,信步踱到了大殿门槛之侧,仰头望着天边的一轮苍月,似是在想着什么,我看不到他的神­色­,但他颀长的背影入我眼中,却是一片萧索。

我再也忍耐不住,从藏身的屏风之后走了出来,颤声叫了他一声:“子房……”

他猛地转过了头,对上我的视线,面上是不可置信的神情。很快,他转过了身,朝着我疾走了过来,到了我身前的几步之遥,却又生生顿住了,只是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我,一语不发。

我与他,中间就隔了一张案几,却似隔了一道银河,两人四目相顾,静默一片,凉风吹过,只剩了殿宇之中的烛火曈曈。

韩信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他略略一怔,随即走到近前笑道:“成信侯可是与辛姬相识?不过论到渊源,你就必定不如我了,我可是她的兄长。”

张良收回了与我相顾的视线,看向了韩信,淡淡一笑,却是不语。

“成信侯连日赶路,想必已是十分辛劳了,又何必急着要连夜上路往回赶?不若今夜在此歇了,明日我随了成信侯一道南归,如此可好?”

我看着他二人,这样问道。

韩信有些狐疑地看了我和他一眼,随即笑道:“这样最好,有成信侯的护卫,我就不必担心义妹的回程了,只是不知成信侯意下如何?”

我笑着看向他,他无奈地微微苦笑了下,看着我摇了摇头。

第二日一早,天­色­有些雾起,一轮红日在云层中若隐若现,望去竟似染了淡淡一层迷离的光晕。

何肩果然还是他的卫队统领,他看见我与张良并马而出的时候,很是惊讶。

我朝他点头致意,他迅速地瞟了一眼我边上的张良,微微回个礼,便恢复了自己看不出喜怒的脸­色­,整队出发了。

何肩的卫队大约总共一百来人,出了城阳,一路便往西南而去。

我骑在马上,略略落后于张良,他回头看我一眼,迟疑了下,放缓了马蹄,我便与他齐驱了。

他转头看我一眼,声音有些低沉地说道:“阿离,你妹妹的事情,我听何肩说了……,你勿要过于自责……”

我微微一笑:“悠已是回了故乡,从此再无这人世许多牵绊,真正如她名字那样无忧了,还要多谢你派了何肩,否则真是有些波折了。”

他摇了摇头:“阿离,你素来便是这样的­性­子,有事出来便不顾自己的­性­命。你可知道利苍将军知你远赴九江之后何其心焦,若非战事实在吃紧,他身负护卫汉王之重责,当时便已是亲自要去追赶你了。从今往后,你再不可如此任­性­行事了。”

我垂下了眼,心中微微地苦涩。

子房,你对我说,利苍何其心焦,难道你便不是如此吗?只是我和你的中间,就像昨夜相见之时那样,已是横亘了一道案几,虽浅浅窄窄,却是再也无法跨越了。

我不再说话,猛地拍马,向前而去。

到了下午时分,一行人马已是渐渐离了阳城的驰道,进入了一个山谷之中,此时周遭雾气渐浓,何肩便命这小队人马放缓了脚步,慢慢通行。

突然,两边的山上旌旗晃动,喊声四起,从高处飞­射­过来漫天的矢石,猝不及防的何肩卫队已经有不少人中了矢石,头破血流。

从我身后赶上的张良已是飞身上了我的马,将我压在了他的身下,躲入了山岩的一处凹陷之地,避着山上飞­射­的矢石。

何肩和他的大部分人马也都已经聚集到了此地,不少人面上带了惊慌之­色­。

张良侧耳倾听了一会,对何肩道:”山上的敌军显然知道我们的身份,正是埋伏在这里等候我们的,应该就是楚军了,你们不必惊慌,看看再说。”

何肩想了下,便将士卒分成了两路,监视着前后方向的敌军,以防备对方的突袭。

不一会,便有一个被派去侦查的士卒回来报告,说山上的队伍果然是楚兵装束,人数亦是众多,但看起来十分散漫,而且指挥的人,竟然是文官装束。

张良微微皱起了眉头,叫了何肩过来,附耳吩咐了几句,何肩便将队伍分成了两支,一支由他亲自率领,趁了这越来越浓的雾气潜入密林,大约是想沿着小道绕到山上的敌军背后,另一支便留在了此地。

少顷,矢石弹雨终于停了下来,山上的楚军开始喊话,让谷中的人扔了刀剑投降。

见半天没有回音,有些按捺不住的楚军便朝着谷底涌了过来。谷中雾气有些大,我看不清具体多少人,但几百个是必定有的。

张良回首,对我安抚地笑了一下,他看起来很是笃定,我自然也是不怕,朝他亦是笑了下。

楚军渐渐地靠近了,而此时,何肩率领的队伍也已经从后面包抄了过来,一片呐喊声中,从半山腰压了下来,谷底的所剩卫兵­精­神一振,也是握紧了手中的刀剑,朝着楚军涌去。

被包围住的楚军有些措手不及,一片伤亡之后,渐渐便回过了神,毕竟占了人数上的优势,慢慢地稳住了阵脚,双方在这谷底开始了一场惨烈的厮杀,不时有人倒在了我面前的地上。

张良将我按在了岩石之后,又命了几个士兵守在我的面前,自己亦是拔出了剑,朝着几个已经过来的楚军而去。

从来只道他是书生,这却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施展腰间的兵刃,没有挥洒的姿态,却是狠厉决绝。

一个楚兵突然绕到了他的身后,挥刀朝他而去。

我再也按捺不住,手上握了自己的利刃,推开了身边的士兵,便朝他飞奔而去。

正在此时,谷中一阵刺骨的­阴­风飒飒而过,卷起了地上的枯枝败藤,天空突然­阴­暗了下来。

所有的人似乎都被这天地变­色­的一幕惊住了,纷纷停了厮打,呆立在原地。

天­色­变得越来越暗了,风也是卷得更是厉害,仰头望天,本在云层中隐隐可见的太阳早已不见了踪影。

不过是短暂的时间,我的视线已是陷入一片黑夜般的暗沉,山中鸟兽惊恐不安地鸣啼起来,四周­阴­森得犹如人间地狱。

日食!

我很快镇定了下来。

但是我身边的人,却像是逢了恶魔般地大声尖叫着,叫声里充满了恐惧,刀剑纷纷落地,刚才还厮杀得红了眼的士卒,此刻却是拼了命地四散各自逃离。

“阿离,不要怕,这只是日月合璧的天相,上古之书中便有记载,很快便会恢复了。”

一阵­阴­风猛地从谷口涌了进来,我几乎要站立不住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张良的声音,他已经将我拖到了刚才藏身的岩石之后,紧紧抱住了我,躲避着夹杂了沙石的大风。

我缩在他的怀抱之中,闭上了眼睛默默不语,心中却是一片暖意。

这样的黑暗,此刻在我心中却胜过了天堂之地,如果可以,我愿意世界就此无尽无涯,再也不要天明。

作者有话要说:楚汉相争时期确实发生过两次日食,当时天昏地暗,如大夜弥天,时人惊恐万分,以为天降大灾。所以真的不是我完全瞎掰,只不过借用下发生在了这个时刻~~吼吼~~

☆、一夜

风渐渐地小了些。

我睁开了眼睛,天已微微地明了,不复片刻之前的漆黑如墨,只是空中乌云密布,而四周雾气更浓。

又一阵风卷过,我感觉到了一丝沁骨的凉意,抬头见雨竟已经飘落了。

我面前的地上,横七竖八地丢了一地的兵刃,而四周一片静寂,听不到半点人声,几米开外的浓雾之中,只能隐隐看到似乎还有几匹军马静静立在那里。

所有的人,在刚才的那场令我亦是为之变­色­的天昏地暗中,早已不知四散到何方去了。

我与张良对看了一眼,却发现彼此的眉间,雨滴已是如珠地滚落了下来。

雨顷刻间竟然已如瓢泼。

他扯了其中的一匹马,将我拦腰抱了上去,自己牵着缰绳,便沿着山谷右方的一条溪流逆势而上。

“雨若大了,谷底怕有山洪,天­色­也快暗了,我们找个地势高些的地方先过夜,等明日与何肩会合了再上路。”

他回头看我一眼,这样说道。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已是睁不开眼睛了。

他说的没错,我们沿着溪流没走多高,便看到身边的水流已是泛黄,溪面也一下子宽了许多,不时漂过几杆被水冲断的新鲜枝条。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四周重又昏黑一片,我的耳边只剩了满世界的雨打过身边两旁密林发出的哗哗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加快了脚步,然后停了下来。

突然感觉不到冰冷的雨水抽打了,我定了定神,看见面前突出的一片山崖之内,隐隐仿佛有个约莫一人高的黑漆漆的洞口。

“快进去避下雨吧……”

我几乎是哆嗦着,挤出了这样一句话,手脚并用地想要下马。

他拦住了我,牵着马到了洞口一侧,弯腰捡了块石头,朝着洞里扔了进去,很快,传来了一阵石头碰撞石壁发出的沉闷响声,此外别无动静。

“可以了。”

他朝我点了下头。

我这才恍然,原来他刚才是怕洞中有兽类或者异物什么,所以先扔块石头试探。

我下了马,脚踩在了地面之上,这才突然发觉自己早已被雨水浸透的冬衣竟是如此的沉重,脚一软,差点就扑在了地上。

他扶住了我,从马背上的背囊中掏出了一个火折子,晃亮了,我的面前立刻一片豁然。

这个山洞不大,一透到底,并无弯折,只是由于地势较高,所以看起来还是很­干­燥。

他扶了我,让我坐在里面的地上,自己到了洞口的崖壁凹处,寻了一抱尚未被雨水打湿的枯枝败叶,用火折子点了,终于慢慢地燃起了一堆火。

我已是冷得牙齿都在不停打战了,脱去了外衣架在火堆边,只着了一件里衣,一边烤着火,一边打散了自己的头发,拧着仍在不停滴落的水,蓦地抬头,对上了对面他正凝视着我的眼睛。

我继续拧着自己的长发,朝他笑了下:“子房,你全身亦是湿透了,把外衣脱了烤下吧,免得受了凉。”

一阵凉风涌进了洞中,我说着,身上一抖,自己已是打了个喷嚏。

他略皱了下眉,起身到了外面,等他进来,洞口已是被一堆茂盛的枝叶所覆盖,他的手上,也多了个鼓鼓囊囊的皮袋。

他拔开了木塞,将皮袋递给了我:“这是齐王送我的兰陵酒,正好挂在这马的鞍上,你喝几口热□子。”

我接了过来,仰脖灌了一口。

辛辣的液体涌进了喉咙,猝不及防的我一下子被呛住了,弯下了腰,痛苦地咳个不停。

他笑着摇了摇头,到了我的身边,伸出了手,轻轻拍着我的背,就如同我还是个孩子般地安抚着我。

等这阵咳嗽停住时,我眼里已是迸出了泪,腹中却是慢慢升起了一阵暖意,很是舒服。

我又慢慢喝了几口,将皮袋递给了他,他接了,亦是喝了几大口,又递给我。

皮袋里的酒慢慢地少了,我的全身却已是暖洋洋地热了起来,面上亦是被火烤得一阵发烫,整个人便似轻飘飘地要浮了起来。

感觉到他的目光正停留在我的脸上,我微微眯起了眼,看向了他。

是我那已经醉了的眼波流转太过了吗,他竟然有些仓促地转过了眼,猛地仰脖,喝了皮袋里的最后一口酒,不想喝得太急了,一道酒液顺着他的脖颈,慢慢一直流到了衣襟之中。

一定是酒­精­的魔幻,才会让我这么大胆。真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等我惊觉过来,我发现自己竟然已是贴了过去,伸出了左手指尖,轻轻放在了他柔软的­唇­边摩挲,然后沿着那道酒液的痕迹,一路慢慢地抚了下去。

他的气息一下子不匀了起来,我的指尖甚至已经感觉到了他勃然的心跳。

他的肌肤,触手是那样的滚烫而光洁,我贪恋着这感觉,手已是穿进了他那还有些潮湿的衣襟之中。

他猛地抓住了我的手,阻止了我的下探,漆黑的眼睛注视着我,声音有些沙哑:“阿离,你喝醉了……”

我笑嘻嘻地仰头看着他。

我和他的距离,已是如此的近了,我甚至闻到了他粗重的呼吸中的那一丝美酒的醇香,看到了他闪亮的目光中的那两簇跳跃着的火苗。

我想继续,手却是被他紧紧钳住,再也不能动弹。

我不满地咕哝了一声,另一只手已是探了进去,毫不犹豫地抱住了他的腰。

他的身上,很暖,正是我喜欢的。

我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他光­祼­的胸口,轻轻蹭了下,满足地叹了口气。

他的身体微微一颤,随即像被定了身般地一动不动,钳住我的那只手,慢慢地松了下来。

“爱我……”

我含含糊糊地发出了一声呢喃,由着此刻正在自己血液里奔流的狂热和激动,用我那只自由的手,用力压下了他的脖颈,让他的­唇­印上了我的­唇­。

我紧紧地抱着他的背,整个人如同漂浮在了空气之中,如此的不真实。

这一刻,我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我还有个名叫利苍的男人。

这一刻,我只是辛离,那个许多年前,会为了一场飘渺如梦般的邂逅,而跋涉千里只身投奔邺城的女人。

这一刻,我只知道我想要的男人,他就在我的身边,近在咫尺。

这十数年来,从来没有像这一刻,我甚至能感觉到他与我纠缠在一起的呼吸和心跳。

我像是发了疯般地紧紧吸住他的­唇­舌,不愿松开,直到自己再也无法呼吸。

他像我一样剧烈喘息着。终于扯过他的外衣,铺在了地上,将我压了上去。

我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抱着他的背。他进入的一刹那,我几乎是尖叫着喊出了他的名字。

火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渐渐地熄了,只剩下了一团还在闪闪灭灭的零星的红光。

我的长发缠绕在他枕于我脖颈下的臂上,覆在他的身上。

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我的心中,模模糊糊地闪过了我从前不知道在哪里念过的这句话。

我终于流出了眼泪,落在耳垂之上,热热的,怕他觉察,用力闭上了眼睛。

“子房,以后一个人的时候,不要总是忙着公务,若有合适的姑娘,你也好成家了……”

黑暗里,我终于这样慢慢说道。

他低声呵呵笑了起来:“我会的。”

“你骗我。你一直没有。栎阳城中那么多漂亮温柔的姑娘,总有一两个,你会看得上眼的……”

“可是我怕你不高兴。”

“从前我会不高兴。你那时要是看上了别的姑娘,我一定会划花她的脸,甚至用剑刺穿她的心窝。可是现在,我想有个好姑娘能陪着你……在你一个人疲累的时候唱歌给你听,冬天晚上的时候为你暖被窝……”

“可是我想听的歌,她们都不会唱……”

“你把她们送到我那里,我教她们……”

我不再说话,戛然而止,怕泄露了自己几欲哽咽的音调。

他也不再说话,只是摸索着将手探到了我的身下,将我再次重重地抵向了他……

夜很深很深了,我的耳边也早已听不到洞外那紧一阵缓一阵的雨声了,万籁俱寂的一片寒气中,只剩了我和他,听着彼此的呼吸声,紧紧抱了,裹在那半­干­的外衣之中。

“阿离,你睡了吗?”

他忽然问我。

我不语,只是轻轻我的额头蹭了下他的下巴。

他低叹了一声:“阿离,我舍不得睡,睡着了,时间过得总是很快,等我醒来睁开眼睛,我怕你已经离去了。”

我闭上了眼睛,更紧地把自己贴近了他。

他终是太疲倦了,还是睡了过去,手却依旧紧紧地覆住了我的腰身。

天还是亮了,洞口透进了一道曙光。

我们身边的火堆早已燃尽,只剩了一堆灰烬。

他梦中的神情很是安详,嘴角还带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我痴痴地看着他的容颜,终于忍不住俯身下去,用我的­唇­轻轻扫过他刚刚冒出了胡茬的下颌,有些微微的刺痛。

就像我此刻的心。

我轻轻地将他的手从我的腰间挪开,随意理了下衣物,站起身来。

我终是牵了马,沿着已经胀涌的山溪慢慢地一路下去,走到半山的时候,却与何肩一行人碰到了,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五花大绑了的人,身上湿透,看起来有些狼狈。

见我盯着那人,何肩踢了他一脚道:“这就是昨日那群楚兵的首领,却原来是霸王派到齐王那里的说客,被齐王送出后,得知我们正朝南而来,便选了这个山谷伏击,他想得倒容易!”说着已经又是一脚踢了过去。

原来他就是韩信曾提过的项羽派来的说客武涉。昨日山谷埋伏,他想来既是要夺些粮饷财物,更重要的应该还是希望俘了张良一行押到项羽那里邀功,以弥补他游说韩信的失败吧?

何肩看向了我的身后,见只有我一人,神情一下子显得有些紧张:“怎么没见成信侯?他昨晚没有与你一起吗?这山中很大,若是迷失了路,这可到哪里去找?”

我转头朝着自己来时的方向指了下:“沿着这溪水一直上去,右边有个岩洞,他……现在应该还未睡醒,你们只需在外等他醒了便好,不要吵了他。”

何肩一喜,朝我点了下头,领了人要往山上而去,走了几步,他突然回头看着我,有些犹豫。

我朝他淡淡一笑:“我尚有急事,不便和你们一道回去了,你若是怕成信侯责怪于你,也可以派个人护送了我先走,这样他总归会放心些。”

何肩的眼里闪过了一丝似是明了的神­色­,很快却又叹了口气:“你与他……”

他倏然闭口,想了下,叫了他身边的一队六七个卫兵,大声喝道:“你们一定要把辛姬安全送到栎阳,否则我就把你们的脑袋一个一个拧下来当夜壶用,听到没有!”

那队士兵吓了一跳,苦了脸忙不迭应了。

我笑了下,径自牵了马,继续朝着山下而去了。

☆、魏媪

那几个卫兵一路护送,倒也是十分地尽职,只是经过临济一带的时候,他们的神­色­却是有些紧张,此时的刘项大军仍各自盘踞在这一带的成皋和荥阳,双方死死地咬着不放,所以时常有流兵来往,所幸我们走的大多是小道,最后终是有惊无险地入了关中。

我回到了栎阳。

栎阳城中,仍是那样的宁静,丝毫闻不到中原黄河岸边的那场战事中硝烟的气息。

我整日整夜地将自己关在院子之中,再也没有出去过一步了,从冬一直到了第二年的夏,半年多的时间,日子竟这样一日日地如流水般逝去。

睡觉的时候,我时常做梦,梦中的一切却是光怪陆离,我睁开了眼,便再也记不得了。

可是有一晚,我做梦,梦中的世界却是久违了的两千两百多年之后的那个摩登都市,梦中的我,轻飘飘地游走在其中,一语不发地穿过了整个城市,回头,却突然惊恐地发现身后的一切都成了混沌,白茫茫,雾渺渺,什么都没有了。

我像是失去了心,一下子抱头痛哭了起来,哭得嘶声力竭,上气不接下去。

我想回去,我想回去,可是就连梦里,我那原来的世界也终是成为了一堆泡影……

“辛追,辛追……”

耳边,仿佛有人在不停地叫我,声音听起来是如此的焦急和不安。

是谁,是他在叫我吗?

“子房!”

我大叫了一声,猛地坐了起来,却发现自己在床上,长发已经被汗湿透了,混合了泪水紧紧地粘在了我的脸上。

是梦,是梦而已。

他不会叫我辛追,他只会叫我阿离,这个世上,也只有他一个人会叫我阿离。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重又慢慢地躺了下去,却突然看见了我的床榻之侧,正跪坐了一个人。

惨白的月光一格一格地从窗棂中透了进来,照在青砖的地上,又投到了他的脸上。

他还穿着一身的甲胄,看起来风尘仆仆,只是此刻却跪在我的榻前,纹丝不动,看着我的一双眼睛,却是透出了一阵沉沉的悲伤之­色­。

我的心猛地跳了起来,几乎要透不出气了,冷汗又涔涔地渗了出来。

我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双手竟是软得撑不起自己的身子了,定了定神,朝他勉强笑了下。

“利苍……,你……怎么会在这里?”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得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了,我急急忙忙拉住了他撑在塌上的一只手,笑道:“你回来了,这很好……”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是我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太久,竟然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他,我的丈夫吗?

他笑了起来,伸出另一只手,我感到了他那有些粗糙的手指正轻轻地将我沾在脸上的湿发拨到了一边:“你刚才是做噩梦了吗?不用怕……”

他忽然倏地缩回了手,对我有些尴尬地笑了下:“我刚赶回,手上还有泥,把你脸弄脏了……”

他那宛如孩子般的胆怯和自责,让我忍不住噗地笑了起来,刚才的不安一下子消散了。

他亦是笑了起来,一拉我的手,我便顺势从榻上坐了起来,赤足踩在了他的靴上。

“我很想你……,一直都很想你……,去年何肩告诉我你安然回了栎阳后,我就想着来看你了,可是战事一直很紧,我实在脱不了身……,萧大人要送一批急用军需到成皋,我请命回来押送,这才得了空来瞧你一眼,明日一早便要走了……”

他抱住了我,在我耳边低声说着,紧得仿佛要把我嵌入他的身体。

他的甲胄很硬,我有些痛,却任由他抱着,对他笑。

他惊觉,稍稍松开了我,后退了一步,语气有些仓促:“你……,还是休息吧,我先走了……”

我一下子拉住了他的手,仰头看着他,低声说道:“利苍,我想要个孩子,给我个孩子吧,求求你了……”

他一呆,定定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朝他笑了下,在他渐渐急促的呼吸声中,慢慢褪去了自己身上已是汗湿的单衣。

他起先很是温柔,慢慢地却用力了起来,到了最后,我所发出的声音之中甚至已是分不清到底是痛苦还是快乐了。

当一切都渐渐平息了下来,他躺在我的身边,发出了轻微的低鼾声。

我轻轻抚过他身上的新增的几道伤痕,感觉着他有力而均匀的心跳,长久以来一直漂浮在半空晃荡的那颗心,仿佛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我已想不起那个冬雨漆黑的夜里他留在我鼻端里的气息了,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已经消于无痕,我有时甚至恍恍惚惚地觉得,那其实或许也只是一个梦,就像我这半年来日日夜夜所做的所有的梦一样,只不过旖旎了些。

但是今夜,上苍如果愿意,就请在今夜赐给我一个孩子吧,我和我的夫,利苍的孩子。

我已经成了浮游在那三千弱水之中的一根鹅毛。明天利苍就又要走了。若是再没有属于我自己的可以感觉得到依托,我怕真的要从此沉溺下去,沉到那幽凉黑暗的水底,再无出头之日了。

第二日一早,利苍便匆匆离去了,我随了萧何,一路将他送到了城外,直到他和那批许多士兵押送的看不到尽头的辎重渐渐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入了城,和萧何道了别,我信步慢慢走在栎阳的街头。

许久没有这样出来过了,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竟也是感觉到了一丝刺目,耳边听着大街之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所发出的声音,我突然生出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如同自己仍是在梦中行走一样。

快到自己的宅子了,我微微低了头,加快了脚步,身前的侍女正要开门,突然,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

“辛夫人……,你可还记得我?”

我一惊,抬眼望去,见我身后的台阶之侧,正颤巍巍立了一个老妪,头发花白,额头几道深深的皱纹,看起来是完全的凄苦之相。

我想不起来自己从前在哪里见过这位老妪了,正迟疑间,突然见到她脸上那一双与她凄苦神情完全不搭调的乌亮的眼眸,心中一动,隐隐似是想起了什么。

那老妪见我神情有变,一下子笑了起来:“辛夫人,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善忘的,我就是魏媪啊,四年之前,我和我女儿搭过你的马车,后来你还派人送我们到了魏地……”

我一下子想了起来。

原来她就是那年项羽入关之后命英布带了我去咸阳的途中遇到的那个快嘴­妇­人。只是短短不过三四年的时间,她竟然已经苍老如斯了。

她仍是那样的­精­明,似是看出了我的所想,自嘲道:“四年的时间当真是短啊,不过这天都在一夜之间说变就变呢,何况是人,我是老得不成样子了,不过夫人你倒是和我从前看过的样貌差不多,所以我远远地就认了出来。”

我微微苦笑了下。

四年的时间,不过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当真是短得仿佛一眨眼便过去了,可是就在这一眨眼之间,心和悠死了,利苍成了我的枕边人,而他,却已经与我隔了那永远趟不过去的一道银河,两两相望……

那魏媪见我呆呆不语,面上似是有了凄苦之­色­,便也站在那里不再作声。

我蓦地回过了神,看向了她,让她跟了我进去。

“嬷嬷找我,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到了里屋坐定,我望着魏媪,问道。

她的面上立刻现出了一丝不安之­色­,忸怩了半天,才无奈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还不是为了我那个女儿……”

她的女儿?好像是叫薄羽?

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当年马车之上那个沉默不语的年轻女子的面容。

“我的女儿,当真是命苦啊!说起来夫人只怕还要笑话我了,想当年我巴巴地将她送到了魏国,给了那魏豹作姬妾,一心想着她能得个一男半女的,也好应了小时那许负对她的相面,我呸!还贵不可言,不过三年,我女儿不但没有生个儿子出来,去岁那魏豹自己倒是被韩信给掳了,连带了我女儿也被俘了,只是听说是和那魏宫里的许多女子一起被送到了栎阳,却是不知下落到底如何。我便拼了这老骨头,又悄悄到了此地,只盼能得个消息,可是几个月过去了,仍是音信全无。说也凑巧,方才我正在那街上,却是远远瞅见了夫人,一下子就认出了你,这不就是当年那个善心的贵人吗?故而悄悄跟了夫人过来,厚了脸皮,还请夫人看在旧日相识的面上,看看能否为我打听下我女儿,便是死了,我也总要得个消息才好死心……”

魏媪说着,眼里已经掉了几颗眼泪出来。

韩信去岁大破魏国的时候,将那魏王魏豹用马车押送到了荥阳献给刘邦,魏王后宫之中的所有佳丽,自然也成了刘邦的所有,我虽未亲眼看到,却也是听说了一车车的女子被送入了栎阳城中的行宫之中。今日听魏媪讲来,那薄羽倒是极有可能在宫中了,只是这么久过去了,她现在到底境况如何,却是难讲了。

魏媪见我沉吟不语,身子一矮,已是跪在了我的面前,涕泪俱下:“还求夫人为我探听一二,我那女儿,­性­子懦弱无用,也不知如今到底如何了……”

我扶住了她,终是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我倒是可以去宫里为你打听下,只是难保一定会打听得到……”

“夫人愿意帮忙,我已是万分感激了,这次再没有消息,我便只好当那女儿也已经死了,回了姑苏再不打听了。”

我叫了家人带了魏媪下去安排住宿了,自己坐在那里,沉思了起来。

刘邦现在随了大军远在成皋,虽有时为了安抚关中的百姓,也会赶回来住几日,但又总是匆匆离去,加上吕雉两年前被项羽所俘一直软禁于彭城之中,这栎阳行宫,今日虽则有不少后宫女子,但其实便是无主。只是我这样贸然进去,终究还是于礼不合,左思右想,最后还是想到了萧何。

他这几年,大部分时间都是留在关中,为刘邦的前线作战提供源源不断的军需粮草供应,相当于就是个大管家了,在栎阳城里,也就只有他的阶位最高,我要找人,最直接有用的方法就是去找他了。

想妥了,我便站了起来,叫人套了马车,匆匆朝着萧何府第而去。

☆、固陵

不过两天,我便见到了薄羽。

我站在栎阳行宫后园的一个水榭旁,薄羽跟在一个宫人身后朝我走来的时候,风扬起了她身上长可曳地的裙裾。

她正是薄羽,我印象中的那个女子。

看得出来,她现在的日子并不好过,或者说,她并不快乐。

只是,宫门幽深,门里和门外,又有哪个会是快乐的。

那宫人将她带到我的面前的时候,一直低垂着眼睑的她才略略不安地抬起眼,看向了我。

她一怔,脸上有一阵的茫然,很快,她应该是想起了我,头一下子垂得更低,我几乎看不到她的脸了。

她是想起了她母亲当年在马车之上对我说过的话,所以为自己感到羞愧吗?

但是刚才在看到她向我走来的时候,我便已经知道了,我面前的这个女子,她终有一天,确实会像她母亲所说的那样,成为这个天下最为尊贵的一个女人。

我往那宫人手中递了个玉佩,他便悄悄退了下去,远远地站着纹丝不动。

“你的母亲托了我来打探你的消息,你若是有话,我会代你传递。”

我看着她,慢慢说道。

她一抖,抬头看了我一眼,勉强笑道:“多谢夫人……,烦请夫人相告我母亲,就说我在宫中一切都好。还请夫人照拂下我的母亲,她孤身一人……”

我点了下头,想再说点什么,却又想不出该说什么,她亦是呆呆望着我,一时之间,两人都是无话。

我叹息了下,朝她点了下头,终是转身慢慢地走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薄羽,她也不例外,正在一步步地走向她的命运之路。

上苍终究还是没有听到我的心,利苍走后不久,我的月事还是如期来了。

日子于是这样一天天地滑过,天气不过稍稍变寒了些,我便叫人在房里笼起了暖炉,每日里只是浑浑噩噩,睡睡醒醒,偶尔想下利苍到底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然而这一日,宫中却突然来了个人,就是那个几个月前曾引了薄羽来见我的那个宫人,他十分恭谨地请我入宫。

他说,汉王夫人回来了。

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是一阵茫然,好一阵子才明白了过来。

吕雉……,她被项羽俘虏关押在彭城两年之后,现在终于回来了?

我匆匆梳洗,翻出了许久未动过的庄重的礼服,一一穿戴了整齐,这才随了那宫人的马车,一路无话地到了行宫之中。

这一次,与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旧时的那间宫室里,她仍坐在铜镜之前,就连身上的衣裳,竟也是同样的泛了暗金的绯­色­!

她应该是很喜欢这种颜­色­。

如果一定说要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那群束手立在她身侧的刘邦的姬妾们了,这两年的时间,旧日的面孔早去了,已不知道换了多少新的了,其中一个远远在后排角落垂首站着的,便是薄羽,她微微抬眼看见了我,便把头垂得更低了。

吕雉站了起来,转过身,朝我迎了上来。

她并没有老多少,只是眉毛比起从前,上竖了不少,看起来更是威严些而已。

我朝她笑了下,想向她行礼,她已经牵过了我的手,引我坐在了边上的一张软榻之上。

“见了我,你还行这些虚礼做什么。”

她笑着说道,眼角是深深的一片网纹。

我微微笑了下,见她神情看起来倒不像是作假,便默默坐了。

刘邦和项羽在广武已经旷日长久地对峙,英布在梁地兴风作浪,彭越又绕到他的身后断了他的粮道,这一切都让项羽感到万分的疲惫和不安,加上他更担心韩信会南下与刘邦会兵,为了逼刘邦与他来个痛快的决战,就在不久前,他曾将刘太公和吕雉绑到了自己的营门之前,架起了两口大锅烧开了水,威胁刘邦要烹了他们。

这是利苍不久前送到的家书上对我提起的。他对说这个,我想不过是因为他感到今日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当年保护不力所致,所以心中仍是有愧。

利苍最后只是稍微提了下太公和吕雉终是有惊无险地逃过了被下锅的厄运,至于过程,他并未详述,只是说太公到了最后软到了地上,而吕雉,一直是闭目不语,神­色­丝毫未动。

我想她当时,心中应该还是害怕的。

面对被下锅,只要是人,有谁会不害怕?

但是她却做到了坦然无惧,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

我对面前这个女人,起了深深的敬意。该是怎样的隐忍,才会让她做到这一点?

“妹妹,我听我儿女说,从前我与太公被俘的时候,是你救护了他们,又将他们送到了三郎手中,实在是感激不尽啊。”

吕雉携了我的手,笑盈盈说道。

我笑道:“不过是顺手之便,倒是公子盈,年纪虽小,却是颇有胆识。”

我说的并不是事实,刘盈是个柔顺的男孩,我一眼便看了出来,他的兄长刘肥,才是那个有几分胆识的人,但在吕雉的面前,提刘肥的好,只怕更会给他日后招来厄运。

吕雉听了,果然显出了几分高兴。

这天下的母亲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孩子,总是会很高兴,即使她明知道自己的孩子是怎样的一个人。

但她的笑意很快便退散了,眉间拢上了淡淡一层怨艾。

“只是可惜,我去了不过两年,他便已经又有了儿子,如意,如意,那孩子当真如此如了他的意?”

她说的是戚夫人和她那不过一岁的儿子刘如意。

戚夫人据说是刘邦在彭城惨败逃亡的路上巧遇结识的,她擅跳舞蹈,舞时只见两只彩袖凌空飞旋,娇躯翩转,又长于鼓瑟,­精­于韵律,这两年一直跟随在刘邦的身边,居于军营之中。

我默然。

吕雉对于她丈夫身边的莺莺燕燕,固然是不喜,但也未见她有过何等凌厉的手段,只有戚夫人,她是个例外。

我后来常常想,吕雉之所以对这个女人有如此刻骨的仇恨,并不见的是因为她有多爱自己的丈夫,而是因为在她身陷囹圄,生死一线的时候,这个女人却一直睡在她丈夫的床上,又恰恰生了个名为如意的儿子,想要取代她的儿子。

所以她这么恨她。

大概是惊觉了自己的失态,吕雉笑了下,瞟向了那站在一侧的刘邦众多姬妾,眼睛从她们的脸上一一游过,最后穿过人群,落在了最后面的薄羽身上。

薄羽感觉到了吕雉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脸­色­有些苍白起来。

“你过来下。”

吕雉朝着薄羽招了招手。

薄羽迅速地看了我一眼,低了头慢慢地从后面走了出来,站在了我和吕雉的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吕雉看着她问道。

“薄羽。”

她低了声答道。

吕雉看了我一眼,又笑吟吟道:“我听说她是妹妹的一个故交,这样乖巧的一个人,却是因了不爱争先,入宫这么久都没见过汉王一面,真是可惜了。只是你的名字不大好,女人家若是薄如羽片,一阵风吹来便站不住脚跟了,又有什么好?不若我给你改个名字,以后都称了你为薄姬,你看如何?”

薄羽呐呐地说不出话来,我笑道:“如此很好,薄姬,你还不谢过汉王夫人。”

薄羽急忙跪了下来,口中称谢。

吕雉受了她的拜谢,这才又道:“我听说你至今还是和别人共用一室,这行宫虽是窄小了些,却也不能委屈了你,我的宫室之侧还有个空的房,你今日便搬了过来。汉王是个孝子,过几日便要回来拜见太公,我身子困顿,待他回来,你便代了我好好伺候汉王,可好?”

薄羽的身子微微发颤,又是深深地拜了下去。

吕雉的目光投向了薄羽身后那一群此刻面上或艳羡或妒忌的女人们,脸上掠过了一丝淡淡的­阴­沉之­色­。

直到我告辞离去,吕雉矢口未提她在彭城的那两年囚徒生活和那口铁锅,就仿佛在她身上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没过几日,刘邦果真如吕雉所说的那样,带了大队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开回了栎阳,整个城,都因为他的回来而变得沸腾起来,但是他也不过住了一夜,便如来时那样,又浩浩荡荡地开走了。

利苍没有回来。

天气变暖了,又变得凉了,我再也没有见到他,除了他每月一次的帛书。

他写给我的家书,叠起来已经有我手掌那样高了,每次都是絮絮叨叨,写了很多。

等待他的家书,然后一遍遍地看,直到信上的他的每一笔铁钩银划,闭上眼睛都能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这一切,已经成了我生活的唯一乐趣了。

上一次的信里,他却一反常态,写得非常短,只说自己在固陵,一切平安,叫我勿念。

折起了帛书,我不安了起来,总觉得有什么事必定发生了,而他却不愿让我知晓。

然后在一个夜里,一骑快马,马上是何肩,他带来了一封信。

信是张良写来的。

利苍受了冷箭。伤口并不在致命之处。致命的是,箭簇之上有毒。

这已经是差不多两个月前的事情了。

我变了脸­色­,几乎站立不稳。

这就是我一直不安的源头,利苍果然出事了。

我随了何肩到达了固陵,一路上,我也终于明白了,吕雉和太公是如何才被项羽放回的。

广武旷日长久的对峙,项羽已经粮尽了,再难以支撑下去,他接受了刘邦以鸿沟为界、休战息兵的议和,放回了太公和吕雉,然而,就在他撤军返回彭城的途中,刘邦的大军却追击到了固陵,愤怒的项羽掉头迎击,将汉军打得节节败退,最后找了个地形险峻的地方安营扎寨,士卒筑堡垒挖堑壕,坚守不战,等待各路诸侯前来会兵之后再与项羽决战。

而利苍,就是刘邦与项羽二人在阵前对骂的时候,项羽口拙骂不过刘邦,一怒之下向他发了冷箭,利苍挡在了刘邦的身前,自己才中的箭。

白日里,利苍的营帐之中也很是暗沉,我掀开毡帘进去的时候,一股浓重的药味便扑鼻而来。

便是两年多前的那次彭城逃亡,我在沟底将浑身是血的他翻出来的时候,他看起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的虚弱。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不是苍白,而是一片灰败。

我的泪簌簌地落了下来,滴在他的手上。

仿佛感受到了我眼泪的温度,他的手微微动了下,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凝神看到我的时候,他的眼睛一亮,吃力地咧开了嘴,露出雪白而整齐的牙,对我笑了起来。

“辛追……我还没有给你想要的孩子……我不会死的……”

☆、箭木

刘邦的军队,在固陵这个地方被项羽打得没有还手之力,双方又已经对峙许久了,而此时,他还在等着韩信、彭越和英布三支兵马的汇合。他许诺若是败了项羽,自陈以东直到东海,全部封给韩信,睢阳以北直到谷城,全部封给彭越,而英布也被封为了淮南王。

据说军中最好的军医在随伺了,而他也已经是尽了他最大的努力,甘草、金银草,无数的解毒汤药灌了下去,最好的金疮药敷了上去,但是利苍却一直没有好起来,他肋骨之处的伤口,总是无法愈合,伤处的肌­肉­已经泛白了,发出了隐隐的恶臭之味。

利苍很痛苦,我知道的,从前那样健壮的一个人,现在却只能躺在那里,感觉着力气一点点从自己的身上流失,毫无办法,但是面对我的时候,他消瘦的面容之上总是带了笑容,说自己一定会好起来的。

就在我渐渐变得绝望的时候,有一天,军医的一句无心之语却突然提醒了我。

他说:“将军中的毒,似乎来自一种名为箭木的树汁,这箭木只在那极南的滇越之地的茂林中有产,我从前也只是听我师父提过,说那土人便是收集了此树汁浸泡箭簇,用来猎杀敌人和猛禽,所中者无不毙命,只是将军体质强于旁人,故而才续命到了现在,若是再无解药,只怕……”

他没有说下去,我却是突然像被醍醐灌顶,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之前我为什么竟会没有想到解药呢,但凡用毒之人,为了防止误伤,一般都是会有解药的!

送走了军医,我伺候了利苍喝下汤药,看着他渐渐沉沉入睡了,焦急地等待着天黑。

天­色­终于慢慢地黑了下来,我出了营帐,朝着山下悄悄而去。

固陵多是山地,汉军此时占了山势之高搭营安寨,与山下的项羽大营不过半里,白日里甚至遥遥可见对方埋灶造饭时升起的青烟。

快到山脚之时,我却遇到了一队巡逻的士兵,被拦住了去路。

我心中焦躁,正要硬闯了出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阿离!”

是他,只有他一个人会如此的叫我。

到此已是将近半个月了,我几乎没怎么出去过,日日守在利苍的身边,这才是我第一次碰到他。

我迟疑了下,终是松开了抓在那拦我的士兵的长矛上的手,慢慢转过了身。

他站在那里,身后斜斜伸出一株松柏的虬枝,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影影绰绰,他对那一对士兵低声说了几句,很快,那些士兵便消失了,只剩下我和他两个。

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那个漆黑的冬雨夜里的残碎片段。

微微的失神过后,终是朝他点了点头,就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阿离,你是要去楚营吗?”

他目光笔直地看着我,直接问道。

我没有回答。

“你就要这样闯了进去吗?”

我一呆。

我承认,我确实只是凭了一时的冲动才下山的,我只想入了楚营找项伯。但过程该如何,我却是没有细细想过。

“利苍……他怕是没有时间了,我便是拼了,也要去闯一下才会甘心……”

我已经在尽量克制自己了,可是到了最后,我的声音还是微微有些发颤。

“他所中的箭,喂了一种名为箭木的毒汁,我曾遣了人联络到了项伯,只是他回说那毒液和解药因了珍贵,都在项羽后账中私藏,他也无法得手……”

他话未说完,我已是几步上前,一下子紧紧扯住了他的衣袖:“你说项羽营中真的有药?真的吗?”

他滞了下,说道:“确实是有,只是……”

“有便好!”我已经打断了他的话,急切地抬头望着他,“子房,让你的人带我入了楚营,现在!只要入了,我就一定能够取到药!若是再拖延下去,利苍当真便要死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

月光有些淡,照得他看着我的目光也有些暗涩起来。

“阿离,那药连项伯都无法取得,你又怎能靠近?这样太过冒险……”

“项伯无法,但是虞姬或许可以!我与她旧日曾有一面之缘,但愿……”我垂下了脸,低低地道,“况且,现在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了吗?便是只有微毫的希望,我也必须要去试下,否则,我这一辈子都会无法安心……”

他沉默了。

“阿离,我这便送了你去。”

他说道。

我抬头,对他微微一笑。

他从来都是知道我的,从来。

楚军的营地,就扎在固陵山脚之下的一片丘野当中。

他带了我,悄悄潜到了靠近楚军营地一侧的一道沟涧之中,从自己怀中取出一个管哨模样的东西,放到了嘴里,我便听到了一阵鸟鸣的清脆之声,长长短短,断断续续。

这样的山野,响起如此的鸟鸣,远远地便能听到,却又是如此的自然。

他吹了几遍,我便隐隐地似是听到了几声回音。

他朝我点了下头,便收了管哨,静静站在那里等待。

不过一刻钟,沟涧中闪来了一个黑影。

人类自从有了战争,间谍这个职业便随之而生了,他应该便是一个被派到楚营中的间谍,当然,我也相信,此刻汉营中的某个角落,必定也正潜伏了对方派来的作探。

不过是看双方谁更魔高一丈罢了。

他附在那人的耳边,说了几句,那人朝我看了一眼,微微点了下头,却是始终不发一声。

他走回到了我的身边,看着我,一字一字地道:“他会带了你入营去见项伯,却也无法保你无虞,你自己定要当心……”

我再不敢多看一眼他凝重的脸。

他的脸­色­,重得如蒙了这秋夜里降下的霜。

我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便绕过了他,朝着那人而去。

那人带着我,潜入了楚营之中,躲过了几路的巡查士兵,终是将我带到了项伯的营帐之前,便匆匆离去了。

项伯的营帐毡帘之前,还隐隐透出些火光,此时尚未夜半,他应是还没有睡下。

我不再犹豫,按捺住自己有些加快地心跳,猛地掀帘而入。

项伯确是还未入睡,他身边也并无旁人,只是穿了一身常衣,坐在塌上,手上握了一卷简书,眼睛却是定定地望着自己面前的那一团炉火,眉间罩上了一层忧虑之­色­。

他抬头看见了我,大惊失­色­,手上的简书竟也掉到了地上,只是呆呆地望着我。

我面上带笑,朝他问道:“左尹大人可好?”

“你……可是为了那箭木之毒而来?”

他毕竟也是老狐狸,很快就向我问道。

我点了点头。

他皱起了眉,叹了口气:“你实在是太胆大了,这样竟敢过来,那药子房也曾托请过我,我却是寻不到,你来又有何用?”

我看着他,正­色­道:“我到左尹大人之处,却是想要见虞姬一面,还望大人能为我指引下。”

他有些惊奇地看了我:“那虞姬却是子羽的枕边之人,你何以如此笃定她竟会帮你?”

“大人,我的夫君今日已是命垂一线,便是明知无望,我也是要一试的!”

他不再说话,只是低头想了片刻,才犹豫道:“此时她必定是与子羽一起,待明日若是得空了,我再代你传个话吧,只是成与不成,我却是不能保证的。”

我不再说话,只是朝他深深一礼。

他摇了摇手,自己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简书,微微叹了口气:“子羽鲁直,却是中了旁人的­奸­计,气走了军师大人,军中再也无人可以向他出策了……这样的两军争战,只怕也是该有一个结果的了,果真都是天意吗……”

话音刚落,他自己也似惊觉过来,闭口不语了,只是朝着门帘而去,口里说道:“你今夜就在此歇息吧,待我明日给你消息。”说着便已是掀帘而出了。

他口中刚才所提的军师大人,便是范增了。早在去年的时候,项羽便因中了陈平所施的离间之计,对范增起了疑测之心,那范增是何等人物,又怎受得了这样的窝囊,便愤然辞官回乡了。只是可怜他已是须发皓然、风烛残年了,还未走到故乡居巢,就因为背上的毒疮迸发,死在了路上,魂亦难归故里。

项伯只怕也已是隐隐感觉到了范增与项羽的诀别,已经成了他侄儿项羽走向悲剧的开端,所以才会有刚才那样的感叹吧。

我叹了口气,坐在了炉火之前,静静地等着天明。

第二日的黄昏时刻,我终于见到了虞姬,就在楚营朝西尽头的一片傍河野地之中。

我们见面的时候,我穿了楚军士卒的服­色­,而她,天气并不是很严寒,她却是罩了一件厚厚的斗篷披风。

“我越来越怕冷了。”她到了我面前,脱下斗篷帽子的时候,对我这样说道,然后便是仔细地打量了下我,又笑着叹了口气,“你倒是没怎么变,和从前还是一样。”

她看起来,比从前却是要丰腴了一些,两颊却是有些苍白,仿佛血­色­不足。

我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看向了她的腹部。

那里被披风裹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的眼里却是露出了淡淡的羞涩之意,笑道:“竟是瞒不过你的眼。”

她果真是怀孕了。

我想开口,向她道下喜,那话却是卡在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道喜,道了喜之后,又能如何?

现在已是汉王五年的秋了,再没多久,便就是项羽那命运悲歌的高-潮了。

见我呆呆地望着她不语,她莞尔一笑,从自己的袖中摸出了一个青­色­的玉瓶,递到了我的面前。

“你夫君之事,我已经听季父说了,心中实是过意不去。这便是那箭木之毒的药,你拿了去,分几次喝了,涂于伤口之上,日后再慢慢调理,想来会无碍的。”

我接了过来。

青瓶还很暖,带了她的体温。

“多谢你了……”

我很想对她再说些能表达我此刻感激之情的话,但最后出口的,却只是这样四个字。

她淡淡一笑:“你为了自己夫君敢在这两军对垒之中寻找到我,我又岂是那铁石心肠之人?”

“虞姬,你既已有了孩子,为何还要待在这战场之上?这不过是男人逞雄的杀人之地,你听我一言,还是尽快离去的好。”

我看着她,忍不住这样说道。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一片萧肃。

“辛姬,我知你是好意提醒我,但是你可知道,我是早已与他相誓不分的。”

“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吗?”我看着她,慢慢道,“虞姬,你刚刚给了我救我夫君的药,我本不该对你讲这种不吉之言,但是我若是说,不久之后,你的子羽便将无法自保,更保不住你和你腹中的孩子,到那时,你还愿意带着你的孩子与他一道赴死?”

她的眼睫毛微微一抖,面­色­更是苍白,只是望着我的眼睛之中,却是一片坦然:“若真有那日,我亦随了他死便是,他没了,我又岂会独活,我们的孩儿,想来也是不愿与我们分离的。”

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怔怔望着她平静而又果决的面容。

“我该回去了,子羽近来心气不稳,若是找来看不到我,又该生气了……”

她对我笑了下,转身朝了营房而去。

我一咬牙,终是忍不住低声说道:“韩信彭越和英布正带了军队往此赶来,欲与汉王汇合。”

她猛地停住了脚步,终是没有回头,又匆匆离去了。

项伯派了人,趁着夜­色­将我送出楚军大营的时候,我的心一直还是跳个不停。

刘邦等着韩信彭越英布大军到达之后,再将项羽的军队包成合围之势歼之,这是张良的计策,是个绝对的军事秘密。

而现在,我却是将它泄露给了虞姬。

但是我没有后悔,便是之后的一切真的会因此发生改变,我也不会后悔。

这只是一个女人对于另一个女人的敬意和感激,与男人,与战争,甚至与天下都没有关系。

我若是不说这一句,就如同与我什么都不做,只是眼睁睁看着利苍死去那样,也会一辈子无法安心的。

回到山中的营地门口之时,我又见到了张良。

他是一直在这里等着我回来吗?

他看到了我,面上露出了笑容,是他那一贯的笑,淡淡的,却又让人见了心安。

可是这次,他的笑也再无法让我心安了,我避开了他的眼睛,低了头,便匆匆朝着利苍的营帐而去。

☆、怅惘

利苍中箭已有数月了,一直是硬撑了熬过来的,现在虽是得了药,只是晚一分,那毒便会多伤肝脏一分。

我不敢怠慢,几乎是跑着到了利苍的营帐,照了虞姬所说,倒了些药化在水中喂他喝了,又敷了些在他的伤口之处,一夜几乎是没有合眼地守在了他的身边,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朦朦胧胧地靠着他,打了个盹。

感觉到有人似乎在轻轻抚触着我的脸,我猛地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却看见利苍的手正停在半空,他看着我,脸上带了一丝笑意。

他的脸,是那样的消瘦,只是眼睛,却已是恢复了从前的神采,看起来­精­神竟是好了许多,脸­色­也不复之前的那灰败之­色­了。

那药果然是起效用了。

我欣喜若狂,想去叫来军医再看下,便站了起来掀帘而出,没走几步,抬头却看见了张良正远远站在了那里,他的身后,是何肩。

我那欢喜的神情一下子便凝滞在了脸上,立在了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他朝我走了过来,离我差不多一臂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

“项羽的人,昨夜开始便已经撤离了。”

他看着我,慢慢地说道,语气很是温和。

我竟似被针戳了一下,抬起了眼,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猜得没错,是我告诉了虞姬,你们现在正在等着韩信彭越和英布的合围。”

他不语,只是那样凝望着我,终是慢慢地笑了起来,眼底里,却是透出了一片深深的怅惘。

他笑的时候,刚出的朝阳正照在了他的侧脸之上,映出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我眼前一时竟是有些恍惚。

“利苍将军,好了些吗?那药有用吗?”

他突然这样问道。

我一怔,点了点头。

他似是轻轻吁了口气,又看着我,淡淡笑了下才道:“如此便好。”

他转头,看了自己身后的何肩一眼,又转向了我,这才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阿离,我来寻你,并不是问你对虞姬说过了什么,只是想要告诉你一声,项羽撤军走了,汉王已经下令全军今日拔营,一路要追击过去,等待着合围。利苍将军身体尚未恢复,汉王特许他可以不用随营,我让何肩带了一队­精­兵和军医留下,你们暂且再留在这里一段时间,等他好些了,再入关中,你看怎样?”

我不语,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心中却是反复想着他片刻之前眼底里透出的那一片怅惘,渐渐地泛出了一丝苦涩,苦到了我的身体里每一寸血脉能到之处。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知道他的,可是就在刚刚的时候,我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候,我便已经知道了,我其实还是错想了他。

我竟以为他是来指责我的。

见我没有回答,他亦是沉默了下,终是朝我点了下头,转身离去了。

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仍是那样的挺直,朦胧的晨曦中,却又带了几分萧瑟,仿佛这一次,他若走了,就真的会永远一去不复返了。

我仿佛希望他能再次回头,即使什么都不说,只是像从前那样,对我微笑一下便可以了。但是很快,这个念头便消失了。

回头又能如何?

再不会有那样一个冬雨的夜,一对抛开了身外所有的羁绊——纯粹得他只是他、我只是我的男人和女人。

他也没有回头,始终没有。

何肩到了我跟前的时候,我收回注视的目光,勉强朝他笑了一下:“何将军,又要耽误你了,真的是对不住。”

这次他倒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反倒显得很是真诚:“利苍将军大义,我能为他效力也是荣幸,何来耽误之说?”

我点了点头,想起了军医的事情,急忙朝前走去。

项羽的军队一夜之间便撤退了,刘邦的军队不过一日,也是离了固陵,尾追而去了。

何肩按了张良的吩咐,果然带了一队士兵和军医留了下来。

利苍渐渐地好了起来,气­色­也是一日好过一日,到了十月的时候,他已经可以不用我搀扶自己下地行走了。

我们踏上了西归的路。

“辛追,这几个月,为了照顾我,真的难为你了。”

有一天晚上,在沿途一个站驿休息的时候,他这样对我说道。

我笑了一下:“利苍,只要你没事,我又有什么难为不难为的,我们本是夫妻,等有日我不好了,就该轮你这样对我了。”

他怔怔地看了我一会,有些迟疑地说道:“成信侯……”

我的心一跳,抬眼望着他。

他摇了摇头,终是对我笑道:“成信侯对我处处照拂,我心中甚是不安,往后却是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他才好。”

我吁了口气,笑了一下:“是啊,若非他遣了何肩送信过来,我到现在还会以为你真的一直平安呢。”

他一下子语塞了。

我叹了口气,轻轻道:“利苍,你是我的夫君,是我这一世的依靠。往后无论怎样的事情,你都不能像这次这样瞒了我,知道吗?”

他面上带了愧意,点了下头。

“还有,我要你记住,你再也不欠汉王什么了,反而是他欠了你一条命,从今往后,你无论做什么事情,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他有些怔怔地望着我,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是灿烂:“汉王迟早是会击败项羽得天下的,到了那时,我就和你一起到瑶里去。你不是说我从小是在那里长大的吗?我想和你一起回去,去看看我住过的房子,我的那个药园子,还有我的……我的兄长和兄嫂……,我们一起到了那里,再生很多的孩子,永远也不再分开了,辛追,你愿意和我过这样的生活吗?”

“好。我们到了那里,永远也不再分开了。”

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眼里却是突然一阵想要泪流的感觉。

“一定,一定会的!”

我终于逼回了泪意,再次笑着握住了他的手。

第二天,我们正在路上行进的时候,身后的大道上,突然追来了另一队的汉军,我不认识那为首的人,但是何肩看见了他,却是立刻变了脸­色­,一把揪住了那人的衣领,厉声问道:“我不是叫你保护好成信侯的吗,你怎么自己到了这里?”

看得出来,那人也是一路餐风露宿日夜兼程才赶了过来的。他面­色­惨白,声音有些颤抖的说道:“十月的时候,楚军在垓下被齐王大败,项羽乌江身亡,汉王率了大军路过济北附近的阳城之时,成信侯突然……”

“突然怎么了?”

何肩已经急得要跳了起来。

“突然失踪了!”那人终于叫了出来,“汉王又惊又怒,派了人四处搜索,却是没有消息,又迁怒于我们,说要是再找不到,便要砍了我们的人头!我们无奈,只得抱了侥幸之心追到这里,盼望何将军能知道成信侯的下落……”

何肩冷哼了一声:“我一直不在成信侯的身侧,又怎会知道他的下落?我走之前,对你千叮万嘱,像你这样无用之人,便是砍了头也是理应的!”

那人脸­色­更白,手已是微微发起了抖。

张良竟然突然失踪了,无声无息,连他身边的侍卫也是不知道!

他会去了哪里,在这项羽身败,本该上下狂欢的时候?

我的眼前,突然又浮现出了那日在固陵的山上,他渐渐消失在我眼前的那个背影。

那时的我,便已是有了他仿佛一去再也不会返回的不祥预感,他的背影,就像是一个即将要走出尘世的隐者,难道今日,这预感竟会变成了真,而我和他的最后一次相见,竟也只是为了我让在记忆中留下他当时眼中的那一片深深的怅惘吗?

我的面­色­亦是渐渐地变了,望着那侍卫首领,颤声着问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他看了我一眼,哭丧着脸,点了下头:“成信侯就是在阳城一带的时候……”

阳城,他说阳城!

我突然想了起来,就在那个冬雨的夜里,我和他不愿意睡着了,相互说着话的时候,他曾对我讲过的一句话。

当时他说:“阿离,恩师对我说,十三年后,你路过济北的谷城山,见到的那块黄石便是我。”

谷城,谷城山,黄石,难道……

我看向了那侍卫,大声问道:“谷城附近可是有什么山?”

那侍卫被我吓了一跳,挠了头想了半天,才苦着脸摇了摇头:“我实是不知……”

我猛地转身,朝着边上的一匹马快步走了过去,手牵到了缰绳,突然顿住了。

我慢慢地松开了马的缰绳,回转了身,走到了利苍的身边。

“辛追,你知道他在哪里吗?”他看着我,目光里是一片坦诚,“如果你知道,那你就带了人去找他吧。现在项羽虽是已经被杀,但是楚军流兵仍是很多,成信侯既已落单,若是碰到了流兵,只怕会有危险。我已无大碍,本该陪你一道,但不能急行,反怕耽误了时间。你自放心去吧。只是……”他顿了下,凝视着我,“你一定要回来!”

我望着他的眼睛,朝他重重地点了下头。

“利苍,谢谢你,找到了他,我就会回来的,一定!”

☆、山间

何肩仍是留了下来继续护送利苍回关中,我带了那队卫士,回头往谷城方向而去了。

谷城就在荣阳的附近,越靠近这旧时刘邦与项羽的争夺要地,满目便越是疮痍,战争早已经让原本富庶的这片中原之地面目全非了。路上也会不时遇到一些汉兵,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写满了胜利者的欢欣。

战争真的已经结束了。

到了谷城,我寻了当地的人问了,那人向我指了方向,我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城外的一片山廓之地中,远处隐隐可见一座高耸几乎可以入云的青­色­山脉。

“那里便是谷城山吧,”那人说道,“它本没有名字的,但是靠近谷城,所以慢慢地就这么叫了,据说山上还有仙人出没,是个灵地呢。”

他说话的时候,表情很是神秘,我谢过了,便立刻纵马朝着那里而去。

我不敢肯定张良此刻就在那里,但是我的心中却是隐隐有一种感觉,那里,仿佛有着一股神秘的力量在不停地感召着我,让我一步步地朝它靠近。

谷城山看起来仿佛近在咫尺,然而我和那队卫兵却是跑了将近半日,才终于到了山脚之下,一路行来,人烟越来越是稀少。

入山不久,我骑了马在幽深的峡谷中疾驰,便感觉到了林壑青幽,寒气逼人,转过一个山弯的时候,耳边的喧嚣水声突然转为清晰。

我勒了马,抬头望去,一道散珠碎玉般的飞瀑从不远的山顶之处直飞下来撒向了深谷,水声轰鸣,在这幽谷之中激起了一片震荡的回音,在那瀑布之下一块凌空而出的山岩之上,立了一块赭黄的石头,阳光正照在上面,远远看去,便是宛如一个双手背于身后的老者正在仰观瀑布,而在那山岩之上,便是重峦叠嶂,浓荫覆盖,看起来云遮雾绕,幽深莫测。

黄石。

我怔怔地看了许久,心中起伏难平。很久以前便萦绕于我,却渐渐因了无望而被深埋于心底,再也没有被想起的那个念头,此刻又像是被翻了出来,在我胸中蠢蠢欲动了起来。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

突然,我的耳边传来了一阵歌声,渐行渐远。

我一下子惊醒了。

谁会在这山中唱这样的一首歌?

我不再犹豫,追着歌声拼命又往上行了一段路,山路陡窄,马渐渐地不能走了,我便弃马而行。

耳边渐渐静悄了下来,终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而那一队卫兵,也早已被我远远抛在了身后。

我不死心,又沿着那明显是被人经年踩踏而形成的小路,蜿蜒向上。

天­色­渐渐暗沉的时候,我的面前终于出现了一座用松木搭建而成的木屋,看起来像是山中的猎人居所,此刻门扉却是紧闭,看不出是否有人居住的痕迹。

我朝着那木屋走去,却是靠近,我的心跳便越是加快。

我到了跟前,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推了进去。

屋里很暗,我的眼睛一时还没有适应这黯淡的光线,鼻端却已是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血腥之味。

我的心一紧,再定睛看去,却见屋子靠墙的一张粗陋木榻之上,此刻正躺了一个人,一动不动。

我屏住了呼吸,几乎是一步步地挪向了那人,终于到了近前。

我松了口气。

不是我以为的那个人。

我付下了身,仔细看去,却是大吃了一惊。

他的面上此刻仍满是血污,有些已经发­干­变成紫­色­凝结在了一起,眼睛紧紧地笔者,鼻息微弱。

我轻轻掀开了他身上的被子,胸口之处,果然有一道深深的伤痕,已经有了腐烂的迹象。

这个人是项伯。

我伸手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脸,半天,他才微微地睁开了眼,看着我的眼神却是一片涣散。

他已经认不出我了。

我知道此时,项羽兵败并未多久,在他带了八百勇士突围而出的时候,他的楚营之中仍有无数的残兵败将四处逃亡了去,因为怕被刘邦追杀而到处躲藏。项伯或许就是在跟随项羽突围的时候受的伤,但是他又怎会到了此处?

我正发呆间,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转头望去,见到的却是一个穿了粗布衣衫的猎户模样的中年人,看起来应是此间的主人了。

他看见我在里面,表情很是吃惊。

我朝他笑了一下:“我入山寻人,方才听到了一阵歌,便循声到了此处,若有打扰,还请壮士见谅。”

那猎户面上已是恢复了常­色­,对我点头道:“方才便是我唱的歌,见笑了。”

我心念一动,话已是脱口而出:“壮士可是在别地曾听过此歌的?”

猎户笑了起来:“确实,我自己哪里会这个,只是曾听那居于山巅之上的老者曾唱过,所以便学了过来。”

我的心情一阵激荡,颤声问道:“你可知那老者是何人?”

猎户摇了摇头:“我也并非久居山上,只是有时上来狩猎而已,多年之前曾在山巅之处遇见过一白发老者,状如仙翁,待我后来几次有心想去寻找,却又不见了踪迹。”

我有些失望,回身看着仍昏迷不醒的项伯,微微地皱起了眉。

他的伤口溃烂已是十分严重,再不处理,只怕是会损及­性­命了。只是我匆匆而来,身边并无任何金创药,正踌躇着,却听见那猎户又说道:“这位伤者被人送到此处的,那人已是出去为他寻药,想来应是快回了。”

我猛地转头,大声问道:“那人可是三十多岁,一身青衫?”

猎户有些奇怪地望着我,点了点头。

我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心中便已是如卸下了千钧的重担,慢慢地坐到了木榻的一侧。

夜­色­渐渐地沉了下来,猎户在屋子中的炉里燃起了柴火,我侧耳听着门外的响动,耳边却尽是风过密林发出的鬼哭狼嚎般的怪声,慢慢地又有些焦急不安了起来。

就在我等得忐忑不安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我猛地站了起来,朝着木门走了几步,而此时门也已经被推开了。

是张良,他站在那里,手上拿了一大把的草药,突然看见了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很快便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朝我也是露出了笑容。

他的笑仍是那样的温暖,­干­净。

他没有问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仿佛我此刻的出现,本就是一种理所当然。

他向那猎户借了碗具,将手中刚采的一些草药捣烂了,又走到了项伯的身边,这才转过头对我说道:“阿离,项伯的伤口已是溃烂难愈,若不处理,只怕是上了药也难以愈合。”

“火烙。”

我再次看了一眼项伯胸口之处的伤口,嘴里这样说道。

从前在瑶里,我见过了太多的这样的伤口,除了用烧热的铁板烙烫伤口来进行消炎愈合,此时已经是别无他法了。

张良迅速看了我一眼。

我从自己的腿上拔出了那柄匕首,向猎户要了酒,擦洗­干­净,然后将匕尖之处放在了燃烧的火焰之中。

他已经和那猎户一道用绳索将项伯的四肢牢牢绑在了榻上,以防止他在剧痛之下挣扎。

匕首的尖端很快便已经通红一片了。

他从我的手里接过了匕首,将烧红的刀尖伸向了已经化脓的伤口,只听见一阵嗞嗞声,随着一缕白烟冒出,我的鼻端已是一股皮­肉­焦糊的刺鼻臭味,塌上的项伯,猛地睁开了眼睛,发出了长长的一声惨叫,撕心裂肺。

这样的场景,我从前不知道已经经历过多少次了,便是自己也曾无数次地将烧红的烙铁伸向过血­肉­之躯,只是每一次,我总是无法做到视若无睹,这次也一样,我想我的脸­色­应该是已有些发白了,因为他将药敷了包扎好伤口之后,回身很自然地扶住了我的手。

“阿离,你没事吧?”

他轻声地问我。

我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

但是他还是觉察了,似是微微地苦笑了。

“二位,我还要连夜下山的,你们便在此陪了那伤者过夜吧,屋子里还有些我从前采来晒­干­的蘑菇野菜,你们若是腹中饥饿,那里还有个陶罐,自己煮了吃便是,这半壶酒液剩给你们,我这就告辞了。”

正在此时,那猎户这样说道。

张良对他道谢,那猎户笑着摇了摇头,拿了一把铁叉,背上背了弓弦,便出门而去了。

我坐在炉火边,默默看他换上松明,添旺炉火,又到外间的山溪处汲了一罐的泉水进来,将蘑菇和野菜一道丢了进去,便架在炉火上烧了起来。我和他都没有说话,只是相对坐了,默默地看着炉中不断跳跃的火。

很快,罐子的孔洞和盖沿便喷出了一道道白­色­的蒸汽,空气里也弥漫了扑鼻的淡淡食物的香气。

☆、大羹

汤里并没有盐,但便是白味,品尝起来也是带了一丝鲜美的山蘑原味,我慢慢喝了一碗,他复给我倒了一碗,我又喝了,这才放下了那粗陶的碗。

他隔了火光,手上端了自己的那个碗,没有喝,却只是凝望着我。

我对他笑了下道:“汤味纯美,这或许便是先人所谓的大羹了,下了山,只怕再也喝不到这样的至纯的汤了。”

他也是微微地笑了下,在我目光的注视下,终是喝了自己手中的那碗汤。

“项羽怎生死的?”

待他也放下了碗,我突然问道。

他略微一怔,随即淡淡笑了下道:“阿离,这等血腥的事情,你也要听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他亦是看着我,终于慢慢说道:“他率八百余骑垓下突围,到了渡淮的时候,能跟上的只有百来人,到了东城,就只剩二十八骑了,待再次突围,又死了两个,最后在乌江边之时,只剩了他一个和他的马,他自戮脖颈后,后,王翳割了他的头颅,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腾和杨武又分别将他尸身砍斫成了四块,只是因了汉王曾说过,得项羽头颅的,封万户侯,得其残肢的,以可赏千金……”

我的目光转到了那温暖的红­色­的火光之上,一动也未动。

他叹了口气,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只是为了争夺这几块尸身,又有几十个人自己也被别人砍成了血淋淋的尸身。那个杨喜,曾在不久前与项羽迎面相遇,被他大吼一声一下便后退了好几里,此时却是因了最后得到一块尸体而成为英雄和功臣……”

我的嘴角浮上了一丝冷笑:“人残酷起来的时候,比狼更可怕。”

他不语,只是再次凝望着我,眼里似是有几分淡淡的黯然之­色­,慢慢说道:“阿离,我感到倦了。八年的戎马倥偬,八年的铁血征战,八年的生死较量,这种倦,也是厌倦,到了这山中,人间的荣华,便有如这月空里的片片浮云,淡了,远了,消逝了……”

我的心微微一颤,不敢再与他凝视。

我想我知道了,他为何会在他十几年戎马奔波的功成之日,便离弃了所有的一切奔赴到了这阳城山,除了当日那黄石老人的一语召唤,他的心中,还在记着当日我与他曾有的共约吗?

待到了那日,便是你我的隐逸之时。

他曾在信中这样对我说过。

只是,此时的我和他,早就各自已经明白,那不过是句过往的话,过往而已。

就如那大羹,虽有天地至纯至美之味,不过也只是山中所有,只是山中。

“有虞姬的消息吗?”

我终是再问道。

他看了我一眼,想了下,才说道:“只是听闻项羽突围之时马上似是驼了一个女子尸身,想来应是她,其后便是不知了。”

我笑了起来,点了下头道:“项羽必定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已是将她葬了。”

这不过是我的猜测,也是我的希望。她是个烈­性­的,最后虽是冰冷了,却也并未被她所爱的人丢弃,这便够了,想来她也应是满足的。

“阿离,方才那猎户说数年之前曾在此山巅遇到过一个白发老者,他口中所唱的那歌,我从前在汜水桥下夜半等候恩师的时候,也曾听他一路唱了过来的,我想明日上去探个究竟。”

他看着我,突然这样说道。

“我与你同去。”

我看着他,慢慢地说道。

他隔了火凝视我片刻,点了下头。

他其实并不知道我为何想要与他同去,便是我自己,也并不十分清楚。我只是隐隐觉得那黄石老人,他可能是个高人,是个智者,但我更愿意他是个神人,真的,我想见到他,想问问他,辛追是谁,我又是谁,我的夫,利苍是否真的会英年早逝,而此刻这个名为辛追的我是否也就会就这样慢慢老去,到最后成为马王堆墓室里陪着那一堆奢华陪葬物的一具不腐女尸?

我不再说话,他也沉默了,两人都只是望着面前那堆跳跃的火,听着屋外山风穿过峡谷茂林时发出的如狼鬼哀鸣的声音。

这静默被身后的一阵呻吟声给打破,我转过头去。

项伯醒了。

他的目光看起来有些空洞,良久才渐渐重又聚焦,只是有些呆滞地望着那用松枝搭起的屋顶。

张良将那陶罐中剩余的蘑菇和汤汁倒出,喂给他吃了下去,他看起来,终是渐渐地恢复了些­精­神。

他是随项羽突围的时候受伤落单的。

“那夜很冷,冷得出奇,我被冻醒了,耳边却是听到了从那包围着我们的汉军阵地里传来了阵阵我楚地的民乐,当真催人泪下……那乐曲缠绵忧伤,却比刀剑更有杀伤力,我听到的时候,便觉催肝裂胆,末日已经到了,我知道,再也没有人可以回天了,即使是我的侄儿……”

他躺在那里,喃喃地,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和张良静静听着,没有去打断他。

他刚刚经历了人生的一场巨大的跌宕,命终是保住了,此刻最需要的,便是倾诉了。

“我的侄儿……,他的勇猛举世无双,他的刚愎和任­性­,却又是致命的弱点,我是他叔父,又能怎样呢?我们项氏家族,从我父亲,到我兄长,都是如此,他不过是到了极致而已……”

“许多人都已经悄悄逃了,也有投奔到汉营了。他们可以,我却是不能。我跟着他的八百­精­兵,踏着满地的霜冻,不声不响地穿过了十面的埋伏,眼看要逃出重围了,却是惊动了韩信的一支队伍,他们追了过来,我们的人被切割成了几片,厮杀中,我中了刀,趴在了马背上,一路狂奔,终是离了战场……,我听人说,项王已经向南朝东城方向去了,除了北边的鲁地还属于楚,其他的地都已经被汉军占领了,我便将盔甲刀剑都埋了,朝着鲁去了。一路之上我身上的创口化了脓,痛苦不堪,好几次,我甚至都遇到了韩信的队伍,但是对我这样一个又病又老的乞丐,谁会来注意呢?”

“有一天,我终于走到了谷城一带的附近,倒在了地上,耳边却是听人议论,说项王已是在乌江自刎了,只剩下鲁地坚守,汉王用了张良的计,将项王的首级来鲁地示众,不日就要经过此处……我便一直在路边等待,想最后再看我的侄儿一眼,终于,我看到了一支浩浩荡荡地汉军走来,最前面的那辆车上,是个高高的笼子,里面放着一只人头,它还没烂,血迹已­干­,开始发黑了,我却仍是一眼认出,那就是我的侄儿,须发散乱,怒目圆睁……等那支队伍终是最后都过去了,我才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却是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终于看向了我身侧的张良,露出了一个吃力的笑容:“子房,鲁地应已是降了汉王吧?我侄儿的头,如今却可安置了?”

张良看着他,慢慢说道:“鲁地不战而降后,他被封为鲁公,碎尸合为一体葬了下去,汉王向他墓地叩首。他说,如果今日是项羽胜了他,那么这场祭奠便将颠倒了过来,人生本就大起大落,命运也是反复无常,今日还在生命的极顶,明日却可能坠入万劫的深渊了。”

“那么,从今我若是想继续活下去,就只能向他俯首称臣了,是吗?”项伯喃喃问道。

“是的,汉王曾提起过,若是找到了你,还会赐姓刘于你。”张良答得很快,神情严峻。

项伯听了,怔怔不语,终是笑了起来,笑得浑身发颤,却是牵动了身上的伤口,面上又一阵痛苦的表情。

“项缠,刘缠……”他低声念了遍自己的名,慢慢闭上了眼睛,我却在他眼角,看到了一滴水珠。

第二日大早,将项伯留在了木屋之中,我便与他一道朝着昨日那猎户所指的山巅上行而去了。

空气令人肺腑清新,青山令眼明亮,鸟鸣令耳聪慧,这里没有流言、忌妒、­阴­谋、纷争,这里与世无争,千百年来只是这样静静伫立,天地合一,那山巅便是真有乘云驾雾饮泉餐华的仙人,我也会相信的。

作者有话要说:

☆、山巅

我们脚下,起初还有山路可循,待爬得越高,便渐渐成了藤蔓丛生的野径,到了最后,已是连落脚的地也没有了,只靠着张良手上的那一把砍刀慢慢开出了路径,又在峭岩藤箩间攀援了许久,突地看见边上隐约似是有个被藤蔓遮盖了的洞口。

我们­精­神一振,很快便到了那山洞前,砍去了遮盖住洞口的藤蔓,走了进去。

这个山洞应是许久没有人来过了,里面弥漫着一种呛鼻的尘土发霉的味道,洞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东西,只在地上发现有一些过去烧过火留下的灰烬的痕迹,一片岩壁上也被烟火熏得有些发黑。

我们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别的东西,都是有些失望,前后出了这山洞。

我仰头望着面前最高的那个山峰,它静静立在那里,被云雾缭绕,半遮半掩,看起来显得神秘而安静。

“阿离,你还走得动吗?”

张良看我一眼问道。

我朝他点了下头,尽管我其实已是有些微微喘不过气了。他应该也是觉察到了这一点,再往上走的时候,速度就缓了下来。

此时已是大半天过去了,再按着这样的速度行走,只怕到了天黑也无法到达顶峰,我不想他因了我而耽误时间,正想跟他说的时候,耳边突地又听到了那“沧浪之水”的歌声。

这次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苍老,似是一个老者所发,声音在山谷间因了回声不停来回飘荡。

张良也是听到了,和我对望一眼,侧耳又听了过去,终是确定了方向,这才朝着那声音的源头方向继续朝上而去。越往上行,那歌声就越是清朗,一遍遍不停重复。

真的是黄石老人吗?我­精­神大振,片刻之前的疲累也早已忘记了,只是跟着身前张良开出的路不断往上。渐渐地,我们脚下的路又平坦了些,似乎有人平日里走过的痕迹,当我和他绕过了一块青岩之时,站住了脚。

我们的面前,突地转为豁然开朗。很难想象,在这样的高山之上,竟也有如此块平缓的坡地,一间茅舍,边上一个白发的老者,正握了把锄头在边上垦着已经有些黄萎的一块种了些豆的地。

那老者劳作得十分入神,我和张良走得靠近了他,仍是背对着我们继续一边唱歌,一边劳作。

我的心情激荡不已,手也已是微微发抖了。我看了眼身边的张良,他的眼里甚至已经隐隐有泪光在闪动了。

“恩师,弟子按了十三年前的约定,前来看你了……”

他颤声着说道,双膝已是跪在了地上。

那老者突地止住了歌声,转过身来。

他须发皆白,红光满面,看不出到底多大的年龄,只是一双眼睛看起来炯炯有神。

这难道竟就是那位在圯桥授书张良,传说中半人半仙的黄石老人?

还没等我开口,我身边的张良面上的神情已是由激动转为错愕。

他只是跪在那里看着那老者,有些发呆的样子。

“子房……”

我叫了他一声,他才如梦初醒,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着那老者重新又深深行了个礼,这才问道:“在下张良,本是想要上山寻访我多年之前的恩师,方才远远听到了老丈的歌声,与我恩师从前所唱的一模一样,故而循声而来,不想却是认错了人,还请老丈见谅。”

那老者看着张良,只是呵呵一笑。

“只是……”张良抬头又看了一眼那老者,终是问道:“老丈既然也会此调,莫非与我恩师有旧?”

老者不答,放下了手中的锄头,自去了边上一条淙淙流过的溪边洗过了手,这才正­色­看着张良问道:“你便是下邳张良?”

张良恭谨地应了声是。

那老者哈哈一笑,穿过我和张良的身边,已是领先朝着他茅舍后的一道山道向上而去。

张良对我点了下头,我笑了下,两人便跟了上去。

那老者在前健步如飞,脚下的山路应是经常有走的缘故,并无多少蒺藜杂草。我们跟着他又行了不知多远的路,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里已经是接近山巅了,耳边只听风声猎猎,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

“你的恩师,他在那里。”

老者指着前方一块拱出地面的土堆说道。

我循声望去,那里赫然立了一座圆丘,应是个坟茔,只是坟前并无立碑。

黄石老人,他已经去了?

我的心中立时充满了一种淡淡的愁绪和失望。

我早就该知道的,黄石老人,他也只是个人,并不是真正的仙。这世上,从来是没有仙的,即使以始皇帝付出的那倾国的人力物力,最终也不过是仙路难觅,归于地下。

我身边的张良,他已是跪在了这坟丘前,重重磕下了三个头了。

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见他已是泪潸然了。

他其实一直是个重情的,我知道,只不过,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落泪而已。

我走到了他身边,对着那坟丘也是磕头了三下。

他是张良的恩师,也是个变成了传奇的名字,当得起我的敬意。

那老者已是盘腿坐在了一边,默默看着我和张良。

张良跪在坟前,慢慢地平静了下来,这才转向了老者,又郑重地道了谢:“多谢老丈的指引,我才得以见到恩师一面。”

老者摇了下头道:“年轻人,你所见的,是你师父的最后栖身之所,却又也不是。”

张良有些不解地望着他,我也是。

老者微笑着道:“我是你师父生前的老友。你师父数年之前离去时,说为人一世,不过空占了一副血­肉­皮囊,如今行将归去,嘱咐我将他化为灰土,无中来,无中去。我便是站在此山巅之上将他撒入阳城山的,不过只剩最后一把,我不忍才自作主张安葬在了此地。所以进了此山,你脚下踩的每一寸地,你身边流的每一条溪,都是你师父的­精­魂所在啊。”

我肃然起敬,不禁朝着这山巅之下眺望而去,但见云生脚下,四周林涛苍苍,天风浪浪。

黄石老人,他即使不是仙人,也绝对是一个通世的智者。

“你的师父,他离去之前曾嘱我,若是有朝一日,他的一位名为张良的弟子前来此地寻访于他,就让我转告你一句话。”那老者继续说道,不疾不徐。

张良看向了那老者,面上带了急切之­色­,我也是凝神听去。

“皓皓之白,无蒙世俗之尘埃。沧浪之水清,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可以濯吾足。”

张良低声重复了一遍那老者的话,半晌沉默不语,我亦是低头沉思,却是不得其解,猛地抬头,见那老者正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我。

“这位夫人既然到了此处,想必便是黄石老人从前对我提到过的那有缘者了。”

我一愣,突地心跳加快了起来。

有缘者,这三个字绝不应该从这个时代的人任何一个人口中说出,除了我和张良。

除非那人能通晓前后世事,又或者,他和我一样,就只个时空错乱的穿越者。

我死死地盯着那老者,手已是不停抖动了起来。

“老丈能否告知,黄石老人生前对你如何讲述这所谓的有缘者?”

他笑道:“夫人可是有长久以来梗滞不解的问题?”

我深深吸了口气,终是颤声问道:“我想知道,我为何是我,我为何会来到这里。”

老者看了我片刻,突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着山下的小路走去,一语不发。

我追了几步停了下来,几乎是喊叫着又向他的背影问了一遍我刚才的问题,声音在这山间不停回荡,一时激起了无数的鸟啼猿鸣。

那老者并没有停步,只是哈哈大笑,头也未回地应道:“来了便是来了,要走也终会走的,哪里又有如此多的为何?”说着,那背影已是渐渐消失在山石草木之中了。

来了便是来了,要走也终会走的。

我望着那老者离去的背影,泪已是怔怔地流了下来。

“阿离,你为何是你,你为何会来这里,这便是你心中不解之愁吗?我虽是不晓你所为何故才如此执着于此,只是天道无穷,自然而行,你又何必执着于此,徒增烦恼?”

我的手传来了一阵温暖。

张良已是握住了我的手,仔细看着我的神­色­,柔声这样说道。

我擦去了脸上的泪痕,朝他点了点头。

他对我笑了下,抬头看了看已是有些昏暗的天­色­,转身又对着那无碑墓磕了三个头,这才朝我点了下头。

我跟着他下山而去了。

上山之时,我心中怀着惴惴的希望。

而此刻下山了,我原先的那点微末的希望不但落成了空,心中反而更是增了几分迷雾和愁绪。

我和他借着皎洁的月光回到那猎户所在的木屋之时,已是将近半夜了。

项伯仍躺在床上,只是呼吸声听着已是平稳了许多。

屋子里又燃起了一堆火焰,热热地炙烤着我的胸口,那里闷闷地。

我躺在铺了­干­草的铺位上,隔着火光静静注视着对面的张良。

他盘膝坐在那里,半个身子挺直,也是那样静静地望着我。

我们彼此对视着,没有一句话。

我胸口的郁结终是慢慢地舒扩开来,渐渐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我为什么会是我,又为什么会到这里。

这个问题曾经在我心中盘桓了许久,至今未解。但是从今,我再也不会去想了。

☆、搏力

第二日很早的时候,项伯便醒了过来。

他的双目浑浊,两颊深陷,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一个老人了。

他的目光从张良和我的身上掠过,眼里带了一丝迷惘之­色­,仿佛前一个夜里他不曾醒过,也没有向我们诉说过那许多的话,他现在想来,都不过是个梦境而已。

张良从陶罐里倒出了些新煮的汤,端到了他的面前想喂他喝下,项伯却是避过了,自己伸出手接了过来。只是那手却抖抖索索,汤汁几乎泼洒了一半。

我暗叹了口气。

他已是一无所有了,包括他那与生俱来的家族姓氏,如今也就要被剥夺。

他的心里,终究还是应该有一丝恨的吧。

只是不知道,此刻的他是否已经深深后悔了从前那个风雪夜里的驰马报讯?

“项兄,你心中必定是有些恨我的吧?”

张良解开项伯外衣,为他重新敷药的时候,突然这样问了一句。

他说话的时候,手上的动作仍是不急不缓,眼睛也只是落在项伯身上那仍显狰狞的伤口之上,就仿佛他问的,不过是好友共饮时关于桌上的那一盏壶中美酒。

项伯没有回答,眼睛也只是盯着他上方的屋顶。

屋子只剩了静默。

我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张良,却见他已是理好了伤口,微笑道:“已是有好转的迹象了,项兄若是支持得住,这便和我一道下山吧。”

项伯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张良的脸上,一阵短暂的茫然后,终是朝他点了下头。

张良将他从床上扶了起来,项伯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被他扶着慢慢出了屋子。

我关上了柴门,跟着前面的两人朝着山下走去。

到了山脚的时候,我们遇到了原先那几个跟着我来的士兵。他们与我分开后,一时找不到人,自己又不敢离开,便只得忐忑不安地在山口静待下去。如今见到我们一行人,面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

项伯躺在用山间砍伐来的木枝结成的担架上,被那几个士兵抬着,一路朝着阳城而去了。

让我有些吃惊的是,刘邦居然还驻留在阳城没有离开。

他应该是在等着关于张良的消息吧。

我实在不愿意见到那张脸,到了阳城城门之外的时候,便停下了马。

张良应是明白我的意思,犹豫了下,看着我道:“阿离,此去关中,路途不算近,万一碰到楚军的流兵散勇,只怕是……”

我微笑道:“子房,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行这样的路了,你若不放心,让这几位勇士随了我去便可。利苍虽是已经见好,只是我怕他万一仍有反复,须得尽快地赶了回去才好放心。”

张良注视我片刻,转头对那几个士兵说道:“你们护送项大人入阳城去见汉王,就说我先行入关去了。”

那几个士兵应了下来,抬着项伯便要往城里进去。

项伯突然挣扎着从担架上支起了上身,看着张良,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从山口出来一直到现在,项伯都是闭目无语,面无表情,我甚至以为他已经不再愿意开口,哪怕是说一个字了。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项伯,张良更是面上现出了激动之­色­,下马到了项伯的身边。

“子房,你我不过是各为其主,你更高明些罢了。我项伯不过是个贪财怕死之徒,放不下这世间的太多牵绊。此生能结交到你,是我的幸事。”

他看着张良,一字一字地说道,说完便又重重地躺了回去,再度闭上了眼睛,仿佛这短短的几句话,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

张良露出了笑容,重重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站在那里看着他被抬着渐渐入了城门。

“子房,你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我看着他,慢慢说道,“汉王始定天下,仍需你……”

他一下子打断了我的话,淡淡道:“天下已定,我从前的生平夙愿便也是已经是了了。至于其他种种,汉王身边并不缺治天下的能人,我去与不去,又有什么关系。只是阿离,”他望着我,面上虽是带着笑,眼里却闪过了一丝淡淡的悲伤之意,“从前的这么多年,我竟然从来没有好好陪你走过哪怕是这样长的一段路。”

我注视着他,心中突地滑过了一丝隐隐的抽痛。

如果,如果那一年,我没有跟随吕雉去了彭城,我也没有救起过那为了护住我和吕雉骨­肉­而奄奄一息的利苍,那么现在,应该是我和眼前这个男人一起青衫碧影,从此携手并肩了吧。这一点,尽管从前的我们从未彼此言明过,只是在我和他的心中,却早已是这样印刻了下去的。

而如今,他却是要送我,回去我的丈夫身边,而那个男人,他早已经化成了我骨中的血,我也是他血中的­肉­,此生再也无法割舍了。

我猛地一扯缰绳,朝西而去。

我和他一路行得很快,话说得也不多,更是只是在经过定陶的时候,遇到了韩信的一支亲兵。

韩信而今已是手握天下最大兵权的人,自垓下之围后便驻军到了此地。

我牵挂着利苍,只是托那亲兵首领转达了我的致意后,便和张良继续往前赶去。只是没行多远的路,我们的身边便传来了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韩信带着他的亲兵赶了过来。

自从数年之前在城阳别过之后,这还是我和他的第一次重逢。比起从前,他看起来更是意气风发了。

推不过他的盛情邀约,我与张良终是随他入了定陶。

他早已命人设下了筵席。张良与他对坐,我陪在一侧。

他与张良二人,起初都是面带笑容,笑谈晏晏,只是渐渐地,当两人都有了些酒意而微酣的时候,气氛反倒是沉闷了起来,只是一杯杯地对饮,几乎不再说话了。

韩信突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高声吟唱了起来。

我握酒盏,侧耳听去,只听他唱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他的歌声激昂,听起来却似是怀了无限的忧伤,就如他歌中所唱的那样。

他一遍遍地唱,到了兴起之处,突地拔出了腰中的宝剑,随着韵律舞动了起来。

张良亦是受了感染,手中执了一只竹箸,敲缶为他助兴。

韩信舞得兴起,一剑朝着张良的案桌一角猛地砍斫而下,一大块三角的木头应声而落。

他的剑锋,已是擦过张良的额间,我甚至看见几缕发丝慢慢地飘落了下来。

我猛地站了起来,带翻了面前的那壶酒,金黄的酒液沿着桌面潺潺而下,流了一地。

韩信止住了歌声,只是手中执剑,剑尖朝地,就这样站在了张良的面前。

张良面不改­色­,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竹箸,抬头对着韩信笑道:“齐王心中忧思,只是汉王,如今只怕也并不比你畅快多少。”

韩信握着剑柄的手背已是爆出了青筋,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是他的背影,就已经散发出了隐隐的戾气。

我朝着韩信走去,站到了张良的身后,他的对面。

韩信正紧紧地盯着张良。他面上的神情一片狰狞,只是眼里透出的,却是忧郁之­色­。

我突地松了口气。

有这样目光的人,是不会动手杀人。

韩信看了我一眼,突地抛掉了手上的剑,仰天哈哈大笑了起来。

“成信侯,你说,当年我若是没有被你说动,受了那齐王的印信,今日这天下,是否就能分得我一杯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了猜忌而被人宰割?”

他止住了笑,望着张良,终是这样冷冷问道。

张良缓缓站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微笑着道:“齐王,我知你已被汉王派来的特使夺去了调兵的虎符,实不相瞒,这是我所出的计。”

韩信一怔。

张良面上的笑隐去了,望着他正­色­道:“齐王,今日天下已定,你可有那再燃战火,自立封王的打算?”

韩信应是没有料到张良会如此直接,一愣之下,便是摇头。

“那便是了。兵权自古便是如火,该利用的时候要用,该远离的时候也不能犹豫,否则便是玩火自焚。这样的道理,齐王应该比我更清楚。”

张良看着他,淡淡说道。

韩信微微后退了一步,面上现出了痛苦犹疑之­色­。

张良叹了口气,继续道:“我知道齐王素来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为人重情,否则当年我便是再多十张嘴,也是决不能说动你接下齐王的印信。今日你失去兵符,不过是让汉王暂时去了他心头的一根刺,避免血溅五步而已。”

韩信摇头道:“如此他便会放心吗?”

“还不会。”张良叹息道,“自古树大招风,将军功高震主,如此不过是暂且安下他而已。”

“那依你看,我该如何才能打消他对我的疑虑呢,”韩信冷笑道,“莫不是要我奉上项上人头,他才会高枕无忧吗?”

张良望着他道:“齐王人头,自然还是要留着喝酒的。汉王称帝,已是势在必行,只不过还缺一个引子而已,齐王何不联络各诸侯王联名上书,拜汉王皇帝尊号,此其一。”

韩信坦然道:“这不过是早晚的事,又有何难,只是不知这其二又是什么?”

张良转头看了我一眼,迟疑了下,这才说道:“如今汉王最不放心的便是齐地了。这其二,你若是愿意,我便去向他说,楚地已平,只是义帝早亡无后,为了安抚楚地的子民,便将你这位来自楚地的齐王信改封为楚王,这样他的心病会除,齐王也能得暂时的安宁。”

韩信一下子默然了。

我知道,他现在又面临了一个极其痛苦和艰难的抉择,就像当年的那次一样。

他立下了盖世功勋,可是可恰恰就是因为这样的功勋,将他自己一步步地逼退到了角落,面临着任人宰割的命运。

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

“韩大哥,你需想清楚了。人心历来就莫测,更何况坐上天下至尊之位的人。子房刚才也说过,就算你退到了楚地,也不过是暂时的安宁而已。”

我突地这样说道,直到张良和韩信都齐齐地望向了我,这才惊觉了过来。

只是因为不愿意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既定的命运,所以我此刻心中,盼望着他能冲冠一怒,奋起一搏,所以才这样下意识地脱口提醒着他吗?

我苦笑了下,只是并没有回避张良的目光,直直地对了上去,然后转向韩信,重重地点了下头。

韩信望着我,眼中闪过了一丝的茫然。

“成信侯,义妹,今日多谢你二人来此陪我饮酒,这杯酒,就算是我这个失意人对二位的谢意。”

他回了自己座位,斟满了酒,又提了壶为我和张良各自倒了一杯,自己一饮而尽。

我和张良各自喝了杯中的酒,这才告辞了离去。

出了定陶,马上一阵颠簸,我的酒意渐渐涌泛了上来,胸口竟是一阵发闷。

“阿离,方才你为何那样说?”

张良骑马在我身侧,轻轻问道。

我眼睛只是看着前方,冷冷道:“子房,你是为了你胸中的那个天下和黎民,所以才一次次地引韩信对刘季俯首称臣,我却是不一样,明知他前面是条死路,却眼睁睁看着他踏入,我做不到。”

张良一怔,转头凝望着我。

我停下了马,看着他道:“你为了黎民,我却是为了兄长。如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读友们的不丢弃。。只要写的顺畅,我会尽量更的。。

这是最后一卷了,因为还没想好何种结局,尤其是利苍的结局,所以还在犹豫中,可能会影响到进度。。希望读友们谅解。。

☆、南下

我与他对望了片刻。

“阿离,你为何如此肯定……齐王日后必定会遭不测?”张良犹豫了下,终是出声问道,“汉王虽气度嫌窄,只是这样的事情,也未必一定忍心做得出……”

“子房,汉王要杀人,无需自己开口,自有人知道他心意代替下手。”

张良望着我,半晌不语。

我笑道:“子房,你还记得十六年前,我追你到下邳,那个祓禊夜的第二日一早,我离去的时候给你的留书吗?你后来问过我,说我是不是能未卜先知。现在我若告诉你,我确实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我不知道齐王若是奋起一搏,以后终究会如何,只是我知道齐王今日若是再度退让,他日就必定死于非命,你相信吗?”

他慢慢笑了起来,对我说道:“阿离,你说的话,我自是相信的。”

我知道,他其实还是不信的。

也是,这世上本就没有没有未卜先知的人。

未到栎阳的半道上,我们遇到了利苍和何肩一行。

他是旧伤未愈,所以放缓了行路速度,还是,他只是想等着我再回去?

张良的一道出现,让他显得有些惊诧,但很快,便朝他微笑了下,然后抓住了我的手,诚挚地向他道谢。

他的手,抓握地有些用力。

我在心底里微微叹了口气,利苍,他其实仍是未脱少年时的那种­性­子,带了丝倔强。

张良的目光从他紧握着我的手上飘过,也是朝他点了下头。

我让何肩随他一道离去,他并未坚持,只是望着我笑了下,没有说话。

我看着他的眼睛,就像从前我与他第一次相见时的那样湛黑如墨。这才突然想起,我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黄石临终前托那老人转达给他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一路过来,我本有无数的机会可以问他的,只是一直没有没有问。

现在当然更不会问了。

两拨人同时各自踏上了自己的路,我没有回头,我想他也是。只是利苍,却是回头看了几次,然后,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你回来了,我很高兴。”他这样说。

我朝他笑了下,点了点头。

我们回到栎阳的时候,吕雉已经启程去了洛阳的南宫,在那里,刘邦将会登基称帝。戚夫人仍是日夜随伺在他的身边,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刻,作为妻子的她,就算再沉得住气,也绝无可能安坐在关中的栎阳,等着皇后的凤冠冕服送到自己的面前吧。

唯一让我有些意外的,是仍住在我府里的魏媪喜孜孜地告诉我说,她得了自己女儿从宫中悄悄递出的消息,她已经生了个儿子,只是暂时还没有名字,还在等着汉王的赐名。

这已是差不多一年多前的事情了。

我确实有些意外。

我想起了我和吕雉上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不过只那一夜,薄姬便真的怀孕了,然后剩下了刘恒。

这个孩子,名字会叫做刘恒。

“相师许负说得没错,你的女儿和她的这个孩子,贵不可言。”

我看着魏媪,微笑着说。她欢喜地朝我点头,眼里闪着快活的光。

让薄姬成为刘邦后宫中的一个,生下一个身上流了他血统的儿子,这应当便是她现在满足的所谓贵不可言吧。

利苍这次与我一道回来后,竟是一步也不愿我离开他身边了。夜间自不用说,便是白日里,有时当着府中侍女下人的面,也是拉着我不愿放手,惹得他们都暗笑不停,被我说了几次,他却是充耳不闻,下次依旧如此,我有些无奈,只得随他去了。

“你重伤刚愈,还是节制些好……”

我被他揽在怀里,感觉到了他勃动的欲望,看着他说道。

这些天来,他几乎夜夜里都要和我纠缠到深夜才肯睡去,就仿佛我和他还只是刚成婚的少年夫妻。

他笑了起来,一个翻身将我压在了他的身下,低头亲吻着,顶开了我的腿,重重地一下子进入。

我闷哼了一声,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想要个孩子,我们的孩子……,有了孩子,我才不用担心你有一日会突然离开我……,给我生个孩子吧,男孩女孩都好……”当他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这样说道。

我侧过身子,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脸。

他抓住我的手,与我手指交握,低头望了我片刻,叹了口气道:“你不是说我应该叫做吴延,从小在瑶里长大的吗?辛追,等汉王回了关中,辞拜过后,我便和你一起回瑶里,再去拜望我的……大哥嫂嫂,还有我母亲的坟茔……”

我笑着点了下头。

就在我与利苍相守在栎阳的时候,这一年二月的一天,洛阳汜水之阳,高坛耸立,坛上赤旗随风飘卷,猎猎作响。

这是刘邦的登基大典。

据说,刘邦自己是万分不愿冠上这帝王的称号的,只是上月,楚王韩信、韩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故衡山王吴芮、赵王张敖、燕王臧荼共同上书,他实在推不过天下诸侯和群臣的拥戴才勉强为之的。

韩信终于还是压下了自己的心魔,由齐王变成了楚王——­性­格决定命运,这一点在他的身上,再一次得到了印证。就像少年时面对侮辱自己的恶少时一样,现在的他,虽然叱咤天下,却仍少了那种不顾一切,横刀喋血的杀伐血­性­。

我的义父吴芮,他也终于公开自己吴王后代的身份,拥立刘邦为帝了。刘邦也感谢他的帮助,诏曰:“故衡山王吴芮,从百粤之兵,佐诸侯,诛暴秦,有大功;诸侯立以为王,项羽侵夺之地,谓之番君。其以芮为长沙王。”

长沙王,唯一一个没有遭到横死的西汉初年异姓王。

所以对这消息,我并无太大震动。

我只是盼望着刘邦能早日回来,然后我便可以与利苍一道离开此地了。

萧何一直驻守在栎阳,利苍回来后,有时他也会到我家中坐上片刻。只是这些日子,他瞧起来却是有些愁眉不展的样子,我终是忍不住问了他一声。

他叹了口气,这才说道:“皇上虽是登基,只是国都却仍未定,我听消息,朝中群臣竟都是劝皇上定都洛阳,说洛阳不仅居天下之中,还是周代古都。”

我笑道:“群臣说得有理啊,萧大人为何不高兴?”

萧何摇了摇头道:“洛阳经了这楚汉逐鹿,早已是疮痍满目,民不聊生,那样一片无险可守,荒芜贫瘠的土地,如何能够再建一座坚不可摧的都城?”

我看了下萧何,终是劝道:“萧大人尽管放心,子房不是也在洛阳吗?他想来应是知道该如何的。”

萧何叹了口气道:“我听说子房虽在洛阳,每日里却是只身住在城外洛水之滨一处人烟稀少的松林岗中,只怕他是心生退隐之意,不愿管这许多事情了。”

我沉默了。

半个月后,当我再次见到萧何的时候,他却是满面笑容地说道:“陇西戍卒娄敬上言定都关中,子房以为甚好,皇上已经纳了他二人的建议,不日便要西迁了,我查看了下地形,欲要在骊山之西,渭水之南,潏水与浐水之间营造新的宫殿。”

那里,以后应当便是汉帝国的国度,长安。

长治久安,这么好的一个名字。

刘邦终于率领着他的群臣和百万的士兵,浩浩荡荡地回到了栎阳。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先是封了自己的父亲为太上皇,然后是刘姓同宗子弟为王,再是几十个战功显赫的侯。

最后的时候,刘邦却是对着自己的群臣说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张良有盖世之功,因此,朕要让他自己在齐选择三万户!”

万户侯已是难得了,还封了三万户,且又是在富庶的齐地自己选择,刘邦这话一出,立时便在群臣中响起了一阵嗡嗡之声。

张良却是对刘邦说道:“臣遥想当年亡命下邳,在留县与沛公相会,这算得上是一种天意,让我得遇陛下。所喜陛下虚怀若谷,能采纳臣的计谋,才取得了天下。臣并不以为自己有何大功,陛下实在要封赏臣,就把臣投奔陛下的留县封给我,臣万万当不起三万户。”

留侯,他便是这样,成了留侯。

我与利苍一起踏上南下的归途之时,利苍对我慢慢地讲述了之前发生在朝堂的这一切。

“子房,他不但是才智过人,便是德行,也是非常人所及。”

利苍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在他眼里看到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意。

我心里一阵感动,不仅是为张良,还是为我的丈夫,笑了起来道:“夫君你的德行也是不差。皇帝要封你做大官留在都城,你却是上书自请退隐。”

利苍怕我路上无聊,自己有时也弃马,上了车厢陪我,此刻见我取笑他,扑了过来便呵痒我,我躲避不过,笑得几乎要透不出气,连连求饶,他又趁机狠狠亲了我一下,这才放过了我。

“只是最后,终还是挂了个长沙国丞相的名……”

他安静下来的时候,终于这样说了一句,然后低低地叹了口气。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里一丝淡淡的­阴­影。

他必定还有什么事情,却是不愿让我知道。

☆、回归

我和利苍终于到了临湘,长沙国的藩王之都。

我的义父吴芮自被封为长沙王后,便迁到了此城。

我们到的那一天,义父和萍夫人,我的弟弟吴臣、吴英、吴兴都到了城门之外来迎接。

还有冬子,那个一出生张开眼便见到了我的孩子。

他如今已经三岁了,戴了顶虎皮帽子,模样可爱极了。

我一把抱起了他,小家伙起先还只是盯着我看,只是很快,便朝我露出了笑容。

“姨母……”

我听见他用­奶­声­奶­气的声音叫唤着我。

一刹那,我眼眶里竟已是热了起来,紧紧抱着他便不愿放手,直到萍夫人也是眼眶红红地过来拉着我的手。

我突然想起了利苍,转头看去,却是见到了一副有些怪异的景象。

他和义父,两个人相对站着,眼睛彼此对望,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义父的眉头微微皱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的手,紧紧捏在了一起,微微地抖动着。

利苍却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面上一片交织着迷惘、犹豫,甚至是痛苦的神情。

我和萍夫人对望一眼,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我到了利苍身边,对他柔声笑道:“延,他是你的兄长,也是我的义父。”

萍夫人也是轻轻握了下义父的手,这才看着利苍笑道:“延,我便是你的嫂嫂。你记不记得过去都没关系,现在一家人终又聚在了一起,这才是最重要的。”

利苍定定地看了眼萍夫人那温柔的笑脸,终于转头朝着我的义父跪了下来,口中叫着大哥,磕头到地。

义父上前扶起了利苍,看得出来,他是勉强才抑制住了自己的激动之­色­,眼里也已是有了隐约的泪光闪烁。

“明日里我便带你回瑶里,去给母亲的坟茔上一柱香。”

他只是说了这样一句。

结束了家宴,义父带着利苍不知去了哪里,我和萍夫人去了她的宫室之中。我们说话的当,冬子便已是在我们身边的榻上睡着了。

我低声说道:“明日里我也去瑶里看望下悠。”

萍夫人的眼闪过了一丝哀痛之­色­,只是很快便含笑点了下头。

我看了眼冬子,犹豫了下,终是问道:“英布有来探望过冬子吗?”

萍夫人淡淡笑了下道:“他过去三年音讯全无,只是刚上个月才来了封书信,说要择日带来带走冬子,他的长子。如今他倒是想起了还有这样一个长子。”

我冷哼了一声道:“母亲,冬子万万不能被他带走。”

萍夫人慈爱地抚摸了下冬子的睡颜,叹了口气道:“他是冬子的父亲,就算我再不愿,于情于理,都是无法阻拦的。”

我沉默了。

冬子是万万不能被英布带走的。

就像当年,我知道悠不能嫁给英布一样。

当年,我没能改变悠的命运。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冬子随那人去的。

利苍回来接我的时候,我已经靠在冬子身边的榻上有些晕晕欲睡了,被他整个人抱了起来,这才惊觉了过来。

萍夫人虽是不在屋子里,只是边上还站了两个侍女,瞧见她们眼睛盯着地面强忍着笑的模样,我有些羞赧,挣扎着想自己下地,他却是不管不顾地抱着我出去了。

他一直抱着我,将我放到了马车中,马车朝着临湘城里的丞相府邸一路去了。

我不时看向骑马在外的他,有时两人目光相遇,他便对我笑一下。他应该是在尽力掩饰了,只是,我还是感觉到了他笑容之下的那丝沉重。

到了临湘城中的丞相府里,我并无太多的陌生感。细心的萍夫人将我的卧室布置得与我从前在瑶里的几乎没有两样,只是其中的那些陈设更为华丽­精­美些罢了。

利苍将我放在了塌上,甚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压了上来。比起往日,现在的他就连呼吸里都带了一丝浓重的急促和不安。他不停地亲吻着我,低声叫着我的名字,粗糙的手紧紧握着我的肢体,动作有些粗鲁。我强忍着不适感,直到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他才似是蓦地惊觉了过来,仍是那样紧紧地抱着我,只是把头埋在我的颈间,一动也不动了。

良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睡了过去,我的颈窝之处才突地感觉到了一阵潮湿之意,有些凉凉的。

他竟然在默默流泪。

我侧过身,抱住了他。

“辛追,我心里很难过……”

他闭着眼睛,慢慢地说道。

我用手轻轻抚梳着他因为刚才的纠缠而有些散乱下来的长发,将他抱得更紧了。

他埋首在我的胸口,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大哥今晚和我说了很多的事情。我小时候打破了父亲最喜欢的一方青砚,怕父亲责罚偷偷丢掉,后来还是被发现了,父亲大发雷霆痛打了我一顿,母亲半个月没和父亲说话;我少年时独自上山狩猎,五夜没有回家,害得母亲急得病了一场;他还说我曾自告奋勇地要陪你去长沙,那时候你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女娃,他怕我调皮欺负了你,本是不愿让我去的,只是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求,才答应了下来……,他跟了说了很多。我想记起这一切,可是我却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就好像我其实不过是个多余的人……”

我用手抱住了他的头,轻地吻了下他的额头。

“延,我以后还是叫你延吧,我喜欢你这个名字。延,你不是多余的,你本来就是这里的一份子,你的兄长,嫂嫂都是你的亲人,他们非常爱你,还有你的母亲,虽然她现在已经不在了,可是你就是她的一块心头­肉­,你明天去看她,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你呢,辛追,那么你呢?”他看着我,轻声问道,“你也爱我吗?”

不待我回答,他又低声说道:“我问我大哥,当年我到底为了什么要离家,他却是闪烁其词,始终不愿告诉我。虽然我不知道,可是我隐隐总有种感觉……”

他没有再说下去了。

我一怔,看着他,终是慢慢笑了起来。

“延,我是你的妻,这一生一世,只会是你的妻。这样还不够吗?”

他猛地将我紧紧抱住了,不断亲吻着我的长发,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再也不会问你这些了。”

“延,你还有心事,对吗?”

等他终于放开了我,我问道。

他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眼睛却是躲避着我的目光。

我伸手将他的脸轻轻扶了过来,朝向自己,笑道:“延,你哪日里想跟我说了,我再听你说。”

吴延注视着我,微微笑了下。

他的脸因了长年的风霜磨砺,皮肤摸起来有些粗糙。只是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好看,就连那­唇­边几道深深的纹路,也是那样的好看。我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个许多年前,让瑶里所有的少女们都脸红心跳的勇武少年。

第二日一早,我和吴延便随了义父和萍夫人的王驾,臣也跟了来,出了临湘城,往瑶里去。

义父的长沙国,据刘邦的调书所说,包括了长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其实此时,豫章郡早已为淮南王英布所占,他既已是占了,又哪里会因了一纸调书而立刻奉还。而象、桂林、南海3郡还被南越王赵佗所割据,并没有归顺汉朝。长沙国的封疆实际也就是秦朝长沙郡的范围,北濒汗水,南至九嶷。而瑶里恰恰就是在豫章郡,虽因了是义父的本营,英布也并未派兵常驻,但实际已是在他的掌控之下了。

义父的王驾进入豫章郡的第一天,英布便已在驰道上列队等候着了。

悠已死三年,他三年里没有踏入过吴家。只是此刻,与义父早已齐驱并驾,甚至风头早已盖过了他的淮南王,他这个名义上的义父的女婿,却表现得恭谨而多礼。

隔了重重的旌旗和列兵,我与萍夫人坐在队伍中间的马车上,看不清前面的人和物,只是看见了一片盔甲反­射­出太阳的刺目之光。

我闭上了马车的门帘。

义父终于还是应了英布的邀约,随他到了六安,淮南国的国都。

六安,虽只是个藩国的国都,只是如今城垣高耸,而在当年被项羽一把火烧掉的九江王王府的旧地上,也早已经另起了一座巍峨的宫室,完全找不到当年的半分痕迹了。

英布设了豪华的宴席来招待长沙王一行。这个宴席,奉上的是最­精­美的珍馐美馔,乐工奏出了最动听悦耳的音乐,而穿行在其中的舞女娇娃,也是城中最最温柔多情的。

英布与义父二人并列坐在了主座之上,其次是吴延,臣,再是淮南国的一些臣属,我与萍夫人也陪坐在席末。

上一次看到英布的时候,还是那年他派人追杀心到穷泉之侧之时,转眼已是数年过去了,正当壮年的他看起来和从前并无大的变化,只不过姿态更豪强了些。

他对着义父和吴延频频敬酒,自己也喝了许多,只是,我仍是感觉到了他似是不经意间不时向我扫来的目光,这让我有些不快,希望能早点起身离开。

吴延平日里酒量很好,只是今晚,他却似乎醉得很快,酒席刚过一半,竟已面红耳赤,软倒在了他面前的酒案之上。

“淮南国酒烈,利苍丞相只怕是当不起了。”

我叫了个侍从,一起扶着吴延退席的时候,听见了身后英布这样说道。

我回头看了他一下,见他面上似笑非笑,正望着我。这表情落入我眼中,是如此的刺目。

我收回目光,和那侍从扶了吴延,回到了被安排好的宫室之中。

吴延躺在了床上,便沉睡了起来。

我脱掉了他的鞋子,又用温水帮他净了下面和手。

屋子里很快便充满了浓烈的酒味。

我望着他红得异常的脸,心中突觉得有些怪异。

☆、夜请

“夫人,吴夫人请您过去叙下旧。”

我正弯腰帮吴延盖被子时,身后走来个侍女,对我如此说道。

吴夫人?

见我一时未反应过来,那侍女又道:“吴夫人此刻正在夫人宫室门口侯着,说是从前受过您的恩,所以特意过来相邀叙旧,还望夫人勿要推却。”

吴姬。

我终于想了起来。

我看了眼昏睡的吴延,犹豫了下,终是朝着宫室门外去了。

吴姬如今既称作夫人,想来在英布的姬妾之中,地位也应是高的,论起品阶,还在我之上,她亲自到了外面,我又岂能不去迎接。

我见到吴姬的时候,她正坐在几个侍从抬着的步辇之上,见我出来,下了步辇迎了过来。

“姐姐,自从前一别,忽忽竟已是数年了。妹妹感念姐姐当年的救命之恩,日日里都盼着和姐姐再次相见。昨日听王提起姐姐要来,竟是兴奋得一夜都没安睡,好容易才得了个姐姐的空,我在自己那里备了些薄酒,还请姐姐赏脸与我共饮几杯,聊以叙旧。”

我看向了吴姬。

她的容貌仍是那样的美艳,声音也仍是那样的莺莺呖呖,只是她的眼里,却是多了些我如今无法一眼看透的东西。

也是,几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可以将一个人改变了。

更何况,这里还是从前的九江王,现在的淮南王后宫。

我有心拒绝,只是话未出口,吴姬便已经上前牵了我的手,眼里已是隐隐了泪光:“姐姐,你也知道,我当年便是个自己无法做主的人。这些年里,也不过如那藤萝,需得依附了那人过活。我面上虽是日日里带了笑,心中却是苦得很。姐姐你就连陪我喝几杯酒说下话都不愿吗?”

我看着她那张和我相似的脸,想起那年里她在马车上对我说起张良的一幕,心中竟是一阵微微的酸楚。

今夜,我在这淮南王的宫室之中,他却是不知安身何处。

我的身边有家人,还有一个爱我的夫,只是他,却是形单影只,唯清风明月作伴而已。

如果当年,吴姬真的随了他,那么此刻,我的心中应该也会释然些吧。

我有些怔忪的时候,吴姬已经拉了我与她同坐在步辇之上。

我叹了口气,吩咐跟了出来的侍女回去照看着吴延,便随吴姬去了。

吴姬的宫室与我所居的有段路,回廊弯折,亭台楼榭,终是停在了一座高大的殿宇之前。

见我有些犹豫,吴姬已是笑着说道:“王今夜去了另位夫人那里,我这里已是久未见他来过了。姐姐请放心。”

我笑了下,终随她进了宫室,早有侍立在里的宫女掀开了层层的帐幔,待我们行进,又无声无息地放下,只剩幔帷下方的丝绦流苏微微地颤动。

吴姬口中虽说自己已是不得宠,只是屋子里的摆设用具,看起来都是­精­致异常,连那盛了酒菜的盘具,也是鎏金飞银,映着碗口粗细的宫灯烛火,亮光闪闪。屋角立着一只金­色­的兽嘴铜炉,往外溢出袅袅的香烟,闻起来有丝淡淡的甜蜜的味道。

我随吴姬坐了下来,听她在那里絮絮地说着往事。

她什么都提到了,唯独没有提到张良,那个她曾经心心念念的人的名字。

如此也好。她若是问起我,我倒真的是说不出来。

吴姬举杯敬我,我浅浅地喝了一口,再敬,再一口,第三次敬的时候,我终于喝完了一杯酒。

我心中有些记挂吴延,一杯酒喝完,便笑着向吴姬道别。

她不语,只是突然那样凝望着我,眼里闪烁着我看不大清楚的光。似是悲哀,似是怜悯,似是愧疚,又似是隐隐的一丝恨意。

我站了起来,正要转身离去,却看见吴姬的面上,慢慢地浮现出了一丝惨淡的笑意。

“姐姐,对不起。我从前是个做不了自己主的人,如今也是。”

我听见她这样说了一句。

我的心跳猛然间加快,一阵滚烫的血液沸腾着涌上了我的头。

我突然间似是明白了过来,盯着我对面的吴姬。

她避开了我的目光,垂下了头,匆匆掀开了帘帐去了,方才还侍立在边上的几个宫女也跟着退了下去。

偌大的宫室里,瞬间只剩了我一人。

我死死地用手抓住桌子的案角,微微地有些颤抖起来。

我已经听见了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那不是宫女们穿了软底丝鞋走路发出的声音。

那是男人的脚步声,沉重,不急不缓。

我猛地转过了身,看见一个男人掀开了帘帐,走了进来。

是英布。

他穿了一身常服,发上挽了只通天冠,走到离我几步远的地,停了下来,巨大的身影仿佛黑兽般地朝我笼罩了过来。

我和他对望着。

他的身后屋角虽燃了两盏宫灯,我仍是看不清他隐藏在光照死角中的面容,只是看到他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这样的眼神,我似曾相识。

许多年前,当他得知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到了当时还是番君的义父那里借兵出战的时候,我曾看到过他眼里露出这样的光。

而现在,他在用这样的眼光看我,肆无忌惮。

我的手紧紧地捏在了一起,垂下眼睛,绕过了他,快步往外走去。

他没有拦我,只是,我的手要沾到那低垂的帘帐的时候,我听见他突然说道:“我的儿子,至今我还没想好给他起个什么名。你说叫什么的好?”

我的手一滞,指尖滑过那带了丝凉意的丝绸,低低地垂了下来。

我回过身,看着他,冷冷道:“那不是你的儿子,那是悠的儿子。”

他也回过了身,站在那里看着我道:“悠的儿子不就是我的儿子吗?我前几年总东西征战,便是将他接了过来也是带不好,索­性­便劳烦你家。而今我已定了下来,他是我的长子,日后必定是要承我王位,又岂能再劳烦长沙王了?”

我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道:“他已经有名字了。他叫冬子。我不会让你带走他的。”

他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道:“我如果一定要带走他呢?”

我咬了牙,恨恨道:“英布,你姬妾无数,方才我听吴姬也说,你已有三个儿子。为什么一定还要带走冬子?”

他走近了一步,细细地看着我瞧,摇了摇头道:“我本来也并非一定要带回这个儿子的。只是如今,却是一定要带回这个儿子了。”

我一怔。

他又靠近了一步,近得我已经能感觉到他的身躯靠过来时的压迫感。

“辛追,这么多年了,我有件事情一直想不明白。”他慢慢地绕到了我的身后。

我感觉到他伸出手,仿佛随手捻住了我一绺垂落在后的长发。

我顿时寒毛竖立,手脚僵硬了起来。

☆、截发

他的手缠在了我的长发上,一圈圈地慢慢绕了上来,快触到我后颈的时候,我猛地转过了身。长发从他手掌上打着圈滑脱了下来,只剩他一只手仍保持着刚才的动作。

“淮南王,你不明白的事情,我并不想知道。我的丈夫还醉酒未醒,我要回去照顾他了。”

我看着他,强调着“醉酒”这两个字,嘴角带了丝鄙夷的笑。

他似是没有听见,只是收回了自己的手,背在身后,站在我面前居高看着我。

我绕过他,想要出去的时候,他猛地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我的一侧肩膀。

他的力气很大,我一个踉跄,便已是被带到了他的胸口之处。下一刻,他的另一只手已是箍住了我的腰。

我挣扎了两下,只是很快便放弃了,我越挣扎,那箍在我的腰间的臂膀便收得愈发得紧,紧得我几乎贴在了他的身前。

我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字道:“英布,你真让我感觉恶心。”

他低头看着我,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毫无遮掩的欲望的流动。

这宫室里很暖,香氛氤氲,我却是觉得全身的皮肤都起了层疙瘩,寒毛直竖。

他应是感觉到了,突然笑了起来道:“你一直就是个让我有些看不懂的女人,我从见到你的那日开始就这样感觉了。现在还是如此。这样的情况下,女人不是都应该害怕,或者愤怒的吗?”

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只已经将猎物按在抓下的兽,正在享受着饕餮前玩弄自己那口中之物时的快感。

我亦是笑道:“英布,你不明白的事情,还是我来代你说吧。你想说,为什么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对你怀有厌恶,不,应当说是恶意,甚至阻挠我的妹妹嫁给你,但是你确信自己之前却是与我从无­干­系,对吗?”

他一怔,面上的那丝笑容渐渐隐了下去。

我冷笑了下,盯着他说道:“我来告诉你吧。因为我知道你的妻将来一定会死于非命,因为你,曾经的九江王,现在的淮南王,将来也必定是死于非命。如果你没有娶走悠,我可能对你还有一丝怜悯,但是从你打上我吴家女儿主意,直到成为我妹妹的夫,我对你的厌恶和痛恨就不可遏止地生了出来,一直到现在。现在你说又要带走冬子,我告诉你,除非我死了,否则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你带走他。”

我说得又快又急,声音却是如刀,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耳膜被割得有些刺痛。

英布眼里密布了彤云,面上的那片刺青似是随了脸部的肌­肉­在微微颤动。

我感觉到他掐着我腰间的手猛地收紧,就在我几乎要被他勒成两段,痛得发出一声闷哼的时候,他突然冷笑了下,一个低头便已是攫住了我的­唇­。

他的一只手仍掐着我的腰,另一只手却是摁着我的头,我无法闪避。

他不像是在吻我,只像是野兽在啃咬它看中的猎物。

就在他试图撬开我的牙关进入时,我狠狠咬上了他的­唇­。

一阵血腥刹那间充盈在我的鼻息之间。

我有些作呕的感觉,他却似是浑然未觉,继续探进了我的口里。

我终于忍不住­干­呕了起来,连眼泪都出来了。

他猛地一把将我推开,我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

他的面­色­­阴­沉,蹲到了我的面前,看着我沉沉道:“我们做个交易。我要得到你,你带走我儿子。”

我看着他刚才被我咬破的嘴­唇­,那里现在还在微微地涌着血滴,染到了他的下颌。

我抹了下自己的­唇­,指头上也带了丝血红下来。

我和他,此刻就像是一对嗜血的魔鬼。

他不待我回答,已是一把抱起了我,将我扔在早已铺设了软缎的榻上,我喘息的一呼一吸间,他已是重重地压了下来。

他有些粗暴地扯开了我的衣襟,几乎是啃咬着,在我身体上留下了一个个的印痕。

我强忍着痛,死死地盯着他。

他突然皱起了眉头,猛地撕下了我身下的一片锦缎,用腿压着我的两只手,蒙上了我的眼睛。

我的眼前立刻一片黑暗。

我摸索着伸到了床榻一侧的案几之上,那里放着一个青铜的美人斛。

我摸到了美人斛,扯下了蒙在我眼上的布,握住狭窄的瓶颈,朝着此刻正伏在我腹部的那个头砸了下去。

英布闷哼了一声,趴在我身上有片刻的静止,然后,我看见他的后脑处慢慢地涌流出了血。

血沿着我的腰腹一条线地往下流,我感觉到了微微的温热。

他猛地从我身上坐了起来,一只手已是抓起了我的肩,我一下子和他对面相向了。

彼此怒目而视。

他的目光从我仍是□的胸口掠过,终是恨恨地哑声道:“辛追,你当真就这么恨我吗?现在的我,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有一天,我亦会取而代之,天下再无能人能掣肘我。而你的丈夫,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封国丞相……”

我恨恨地笑了起来:“即使我的丈夫只是个卑贱的农夫,你也无法勉强我做任何事情,哪怕是最小的事情。”

我手上美人斛的一端,青绿的斛身上,沾染了一片暗红的血迹,在烛火里泛着幽幽的光。

他死死盯着我,喘息越发重了,眼里的怒气也更盛。

他忽然劈手夺过了我手上的美人斛,猛地朝我砸了过来。我本能地闭上了眼,耳畔呼地一声,那东西已经砸到了我身后的墙上,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声响,又弹了回来,滚落到了我脚下的地上。

斛身已是凹陷进去了一大块。

我用力推开了他,拢回了方才被扯得凌乱不堪的衣裳。

他仍赤脚站在我的面前,手上却多了一柄闪着寒光的剑。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他用剑尖指着我,目光­阴­森。

我系好了腰间的最后一根带子,低头朝着那低垂的帘帐走去。

“你敢再走一步,我就当真杀了你。”

我听见身后的他,一字一字地咬牙说道。

我顿了一下,终是又朝前走去。

我的手碰到帘帐的那一刻,只觉背后寒光一动。地上,飘落下了我的一截长发。

我再没有回头,猛地掀开了帘帐,快步而出。

掀开第三道帘帐的时候,我才看见那里立着吴姬。

她想必应是听到了方才里面发出的响动,只是不敢进来查看而已。

此刻见到我出来,她的神情如同见了鬼一般地苍白,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

我没有停留,终于出了这宫室的内门,站在那刻有“安乐”“未央”的瓦当之下。

我的呼吸突然停止了。

我看见前面大门外,英布那些侍卫的另一侧,立着一个有些孤瘦的身影,一动也不动。

已是深夜了,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感觉到了,他是臣。

一股浓烈的耻辱之感迅速蔓延开来,撕扯着我的心口。

我深深呼吸了口气,宽袖下的手紧紧捏在了一起,出了宫门。

臣跟了我过来,到了个僻静处,他紧走几步,拦在了我的面前。

月光照在了他的脸上,苍白一片。

“姊,他为难你了,是吗?”

他问了我一句,声音很是轻。

如果不是他眼里闪动的那幽幽的光,我会以为他不过是凑巧路过而已。

我看着他,微微笑了下道:“我打破了他的头,他割了我的发。只这样。”

他也安静地笑了起来,道:“姊,叔父从前酒量就是瑶里称得上号的。如今不过区区一壶,便醉成那样。他又提早离席,我心中便是怀疑起来,这才一路跟了过来的。可惜被他卫士拦了,我无法进入。”

“臣,谢谢你。我没事。”我说道,“延还醉着,我要赶回去看下他。”

“姊,我会杀了他。日后一定会的。”

我走出几步的时候,又听见臣的说话声。和了这­阴­冷的月光,听起来竟是有些瘆人。

这是我第二次听他这样说了。

第一次,是在安葬悠的坟墓之前。

我回到自己宫室的时候,闻到了一股酸腐的味道。服侍的宫女说丞相方才吐过。

我看着塌上的吴延,他仍在昏睡之中,只是面上那潮红已是退去了许多,呼吸间也是转为平稳。

我将自己整个埋在了沐浴的木桶之中,热气氤氲间,一遍遍擦洗着自己的身体。

我从沐浴中出来时,他留下的那痕迹仍在,只是气味终是被洗掉了。

☆、相斗

这一夜我并未解衣,一直在吴延身边陪着。直到下半夜,看到他的脸­色­渐渐转为正常,呼吸也均匀了起来,这才松了口气,蜷在他的身侧打了个盹。朦朦胧胧间,我感觉到身边的人仿佛动了下,立刻醒了,坐起身来,见南窗已经泛白,屋子里的油灯也早燃尽。

吴延并未睁眼,仿佛头痛,他的眉头仍紧紧皱起,只是用手扶住了自己的额。

他的­唇­看起来很­干­。我倒了碗侍女下半夜过来时添的水,用另只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脸,小声唤他的名:“延,延!”

他的睫毛微微颤了下,忽然睁开了眼睛,猛地坐了起来。

我被吓了一跳,手一颤,碗中的水微微地漾了些出来,打湿了我的衣襟。

他用力揉了下自己的太阳|­茓­,然后转头看向我。大约是看到我衣裳整齐,有些惊讶,不确定地小声问道:“我……是怎么了?你……怎的这么早就起身了?”

我笑道:“你昨夜醉了,睡到此刻才醒。好些了没?喝点水吧。”

他大约真的口渴,接过碗,几口就喝­干­了,我又倒了一碗,他再次一饮而尽。

“我的酒量还行,不想昨夜竟一醉至此,累你照料我,可是一宿未睡?”

他仿佛有些愧疚,握住了我的手。

“并非一宿没合眼,只是比你早醒了会儿而已。”

借了窗外透进的晨光,他仔细打量了下我的脸­色­,摇头道:“你昨夜必定没睡好,眼圈有些重。天­色­还早,你再躺下歇会,我帮你更衣。”

他一边说着,伸手欲要帮我解开衣襟。

我下意识地躲了下,反手握住了他的手,笑道:“也好,反正早起也没事。只是衣服不必脱了,等下再穿也麻烦。”

“你的衣襟湿了,穿着不舒服。”

他不听我的,手已经探到了我的衣襟。

我心中忽然起了一阵莫名的郁躁,脑海里掠过昨夜的一幕,心头愈发郁懑,也不知怎的,竟会冲口而出:“我说了,不脱衣服!”

我的语气很恶劣,话刚出口,自己就后悔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这样失态。

他愣住了,定定地望着我,手停在了我的衣襟上。

“延,对不起,我只是……”

我深呼了口气,急忙对他重新露出了笑容,试图解释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声音渐渐消了下去。

他忽然对我笑了起来,露出我最熟悉不过的那种毫无保留的笑容。

“对不起,辛追,你误会了。我只是……”他仿佛有些不好意思,缩回手,摸了下自己的头,讪讪道,“我只是看你衣服湿了,怕你不舒服才想帮你脱下,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的心软了下来,躬身过去,轻轻亲了下他的额头,用我最温柔的语气对他说道:“我知道。是我不好。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他哈哈笑了起来,不以为意地拍了下枕头,将我横抱着放平躺了下去。

“我从没见过你朝别人发这样的脾气。你把我当自己人,才会对我这样。我知道你累了。今日路上还会很辛苦,趁还早,你睡下,我也陪你再睡会儿。”

我大约真的很累,他看上去拿爽朗又毫无城府的笑,让我彻底放松了下来。感觉到他轻轻靠着我也躺了下来,我阖上眼睛,真的很快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仿佛睡得很沉,却又很不安稳。我仿佛被什么力量吸进了深水的漩涡里,几次潜意识里想极力睁开眼,眼皮却仿佛被牢牢黏住,竟是睁不开。

就在我再一次在梦境和现实中搏斗的时候,耳畔忽然响起一阵人声,我一个激灵,终于被拖回了现实的一边。睁开眼,看见天已大亮,刺目的阳光中,一个侍女正站在我床榻之侧,神情慌张。

“出了什么事?”

我已经注意到吴延不在我身侧了,心跳忽然加快。

“夫人,不好了。丞相和淮南王打了起来,要死人了……”

侍女有些语无伦次。

我大惊。

“为什么?”

话刚出口,我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低头一看,我的衣襟是微微散开的。心底再无怀疑。

此刻再无多余的时间去后悔自己的大意了。

英布一向狠辣,吴延少年时也极其桀骜。这样的两个人,因为新仇旧恨碰在一起,还能会有什么好结果?

“长沙王呢,快叫他过去!”

话音里,我连鞋屐都没来得及穿,只着了袜便飞奔而出。

吴延的武艺决不在英布之下,但是自从前次毒伤之后,身体机能便一直未完全恢复到从前的巅峰,郎中更叮嘱,数年内要避免运气,以免再次反伤到脏腑,所以平日他习武之时,我亦时常不忘叮嘱他收敛着些。

“长沙王和王妃的寝宫离得远,已经叫人去通知了……”

“他们在哪里,快带我过去!”

我顿了下,回头朝侍女厉喝。

我赶到位于这座宏大王府东北角的习武场时,脚上的袜不知道掉落在半路哪里了,头发散乱,喘着粗气,胸口痛得几乎要爆裂了开来。

这种感觉,和几年前利苍在彭城被破的那日引开楚兵后,我觅路去找他时一模一样。

大门口守着的几个士兵面部表情凝重而惊疑,看见我出现了,仿佛松了口气,呼啦啦一下让出了条道。

“夫人,你可来了!王上与平日一样早早在此演武,不想丞相不由分说便闯了进来……”

没等一个士兵说完,我早如旋风般地卷了进去,耳畔已经听到了金铁相撞和低沉的闷喝之声。

宽大的演武场里,吴延正和赤着上身的英布缠斗在一起。他们手上各自握了把沉重的朴刀,凛冽的刀锋把阳光割得支离,划过道道刺目的光。

“住手!”

我停在了距离他们十几步外的地方,厉声大喝。

英布身形微微一顿,目光飞快地瞟了我一眼,仿佛有些犹疑,吴延却毫不停顿,一声暴喝声中,他挥刀朝英布头顶重重砍了下去,英布抵住了他的刀锋,脚步却接连后退了六七步,直到停在了身后的刀戟架畔,再无退路。

吴延的这一刀,仿佛凝聚了他全部的力量。我从未见过他像此刻这样,满是戾气的一张脸,甚至带了几分陌生的狰狞。

“利苍,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方才不过看在你客人的身份,一直忍让而已!”

英布脸­色­微变,斥道。

“住手!延!你忘了我平日对你的叮嘱?”

我再次朝他大叫。

他回头看我一眼,却仍一语不发。我注意到他面上戾气比之方才更盛,不过眨眼间,便回刀再次朝英布砍下,毫不留情。

或许是理亏在先,又或许是被吴延这种宛如地狱修罗般的出刀给镇住了,英布这次竟连刀也脱手而去,为避迎面的刀锋,整个人只得向后仰在了刀戟架上。稀里哗啦声中,架子被撞翻,刀锋过处,头顶束发的发结被削了下来,顷刻间发散披面,狼狈不堪。

“吴延!住手!”

就在我目瞪口呆地以为他要朝地上的英布再次砍下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吼,声音浑厚而威严。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我的义父赶到了。

和他一起来的还有萍夫人,此刻她也是气喘吁吁,一脸焦急。

吴延却充耳未闻,刀再次砍下,英布顺手­操­起地上散落在身边的一杆长戟,奋力抵住,但是刀的力量太大了,戟杆竟从中断为两截。英布也算是反应过人,就地打了个滚,终于狼狈万分地躲过了这原本致命的一刀。

义父脸­色­铁青,大步朝吴延走了过去,抽刀重重压住了他的刀背。

“胡闹!你以为这是你的地盘?竟对淮南王如此不敬!”

他显然也是匆匆赶了过来,甚至连外衣都没穿好,朝着吴延怒目而视。

吴延一语不发,只是冷冷地盯着惊魂未定的英布。我注意到他的额头青筋还在隐隐爆起,可见此刻内心是何等的愤怒。

英布很快从地上起身,挽了下乱发,神­色­已恢复了自若。看了我一眼,对着义父打了个哈哈,勉强笑道:“无事。不过是和利苍丞相相互切磋,我未料他竟如此当真,一时不防而已。便是看在岳丈的面上,我也不会计较,岳丈无需挂怀。”

我惊魂这才稍定。此刻我最担心的是,不是英布会和我义父或者吴延翻脸,而是吴延的伤势。

他刚才刀刀都带出不要命的力道,我实在怕他引发旧伤。此刻见局面终于控制住了,急忙到了还僵立着不动的吴延身边,想从他手上夺过刀。

“延……”

我低低叫了声他的名。

他的手仍紧紧握住刀柄,我掰不开他的手指。

他慢慢低头,看向了我,我和他四目相投。

这一瞬间,他的目光里不再有愤怒,却是另一种仿佛带了浓重悲哀的惆怅。只是当时我并未深想,他此刻为何会露出这样的目光。直到后来的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过来。但那时,仿佛已经迟了。

“延,我们走吧。”

我再次唤他的名。

这一次,他终于温顺地任由我掰开他的手指,接过了他的朴刀。

意外的一幕发生了,我未料到朴刀竟是如此沉重,手一滑,刀竟直直下坠,往我的脚背砸了下去。我一时反应不过来,除了呆立着不动,别无反应。莫说刀锋,便是被刀背打到,也够我喝一壶的。

刀在砸到我脚背的前一秒,被身边的吴延踢开了。

我微微吁出一口气,仰面朝他笑了起来,低声道谢。

他仿佛终于注意到我裙裾下的一双赤脚,俯身下去,抬起我的脚,见脚底还沾着方才一路过来时的泥沙和几道被尖锐石头划出的红痕,微微皱了下眉,忽然打横抱起了我。

在几道来自身侧的不同意味的目光注视下,我微微有些窘,小声道:“放我下来吧,我没事。”

他仿佛没听到,只是迎着太阳,朝我展眉一笑,柔声道:“咱们是该走了。”说罢再不看旁人一眼,抱着我径自大步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文继续更新了,但因为时间过去很久了,当初的一些想法已经改变,所以前面内容也有些修改。

☆、流年

我坐于榻上,看着蹲在脚边的吴延为我穿上帕袜,仔细的系好足腕处的缠带。

他的动作很是轻柔。目光平静,寻不出半分片刻前的狠厉。

穿好了一只,他的手朝我另只脚伸来,我缩回了脚。当他终于抬头时,我注视着他,慢慢道:“延,相信我。”

吴延的目光落在我的衣襟口。

“辛追,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我只是不能容忍他对你这样的无礼和冒犯。”

说完这句话,他的­唇­角便紧紧地抿了起来,下颌绷紧,面庞棱角一下又显得严厉起来。

我伸手用拇指轻轻抚触他脸上因了早起还未来得及刮净的胡茬,待他脸部线条渐渐化为柔和,这才道:“我没事。我只是担心你的伤。”

他也笑了起来,托起我的脚,低头继续为我穿袜,道:“我也没事。我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我端详他。他看起来脸­色­如常,举动自如,确实没有什么异样,这才轻吁口气。

他系好袜带,左右看了下,抬头朝我一笑,扶我起身。

因为出了这样一个小Сhā曲,这一天的告辞就显得有些潦草。面对义父的辞行,英布也不过略加挽留而已。我始终坐在车上没露面。后来听萍夫人说,英布自始至终,并未提起冬子,仿佛他已经忘了这个身上流着他一半骨血的儿子。

这是六安之行中,唯一一件叫我释然的事。萍夫人显得比我更高兴。确实,这一阵子她每天最大的担心就是这个了。如今英布看起来并不十分执着于将长子接回,她自然高兴。

几天之后,我们一行人终于到了瑶里。

义父已经许久未回这故地。他的声威却比之当年更盛,不断有附近的名士之流前来拜访,客人络绎不绝。

我当年的旧居还在。留守在此的语一直为我保守着当年的闺房和那个药园。第一眼看到吴延的时候,尽管将近二十年没见了,她竟仍一眼便认了出来,激动得泪光盈然,拉出缩在自己身后好奇打量着陌生来客的一双儿女,教他们喊吴延为“少主”。比起年长而积威的吴芮,语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对吴延更怀有一种天然的亲近。

看得出来,吴延对这一切仍没有记忆。但这并不妨碍他融入这个环境,去追寻和感受当年那个少年在此留下的每一步足迹。我陪着他去祭拜他母亲的坟茔时,他跪在地上泪流满面,久久不愿起身。

少年任­性­不回头,忽忽壮年身,等到回首,早已物是人非。人生就是这样,过去就是过去了,任何的弥补都是缺憾。

从瑶里回到临湘后,我们终于过了几年平稳的日子。如果不是吴延有时候偶尔无意流露出的那种深刻到仿佛无法化解的愁绪,这真的就是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了。丞相基本只是个空职,无需费心公务。那段日子里,登顶观日、泛舟江湖,我们一道走遍了长沙国境内的几乎每一处的山水。

初秋,丞相府后的一片平滩上,阳光明媚。不远处,吴延正在耐心地教着冬子骑马。

冬子渐渐长大,义父请了当地最博学的老师为他启蒙。他是个聪明得几乎叫我意外的孩子。

关于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他曾问过我一次。当时我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他的父亲当年就和他的母亲一道死了。

“他们很爱你。”

最后,我这么跟他说。

“谁害了他们?告诉我,姨母。”

面对孩子如鹿般纯洁的一双眼睛,我想了下,说:“害死他们的,是这个乱世,以及因为乱世而生出的没有尽头的人的野心和贪欲。”

“没有乱世,人就没有野心和贪欲吗?”

他继续问我。

我一时语塞,想了下,又说道:“野心和贪欲是人与生俱来的,但是,人若置身一个制度规范的和平世代,那么野心和贪欲至少不会无限膨胀。”

和一个稚子谈论这些,说到最后,连我自己也觉得可笑。但是冬子当时一本正经地接口道:“我知道。老师曾说,儒家倡导大同世界,人人安居乐业。姨母,如今是大同世界吗?”

我苦笑了下。

长安定都的巍峨城墙早已经围起,但是这个新开的帝国里,权力的斗争从未止歇,何来的大同世界安居乐业?

“姨父,放开我吧,我自己能骑了!”

孩子的尖叫和笑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眼望去,见他骑在一匹特意为他选的小马背上,小小年纪,却是昂首挺胸,有模有样了。

吴延按辈分,该算是冬子的叔祖,但是因了我的缘故,一直以来都是称他姨父。

吴延哈哈笑了起来,果真放开了手,轻轻拍了下马臀。看着他纵马而去,叮嘱几个侍卫跟着护卫,自己便朝我的方向走来。

我从侍女手中的盘中拿了布巾,迎上去,笑着为他擦额头沁出的轻汗。

“这孩子,将来绝非池中之物。”

他的目光一直追随远处的冬子,直到他和随行的侍卫成了几个小黑点,这才收回视线,看着我笑道。

他显然也爱极了冬子,甚至不吝这样毫无保留的赞美之辞。

我看着他的侧脸,岁月流走,却并未带去他的英俊,反而多了经由时光才可雕琢的男子气度。他仍当壮年,我却早过了女人孕育的黄金时期。

我曾经那样渴盼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希望那是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证明和不可割舍的联系,却一直未能如愿。萍夫人关心,也时常会给我送来汤药,甚至不乏一些秘方。我理解她的想法,所以一直很配合,但是经年无效,而今早断了这样的念头。

一个异世的灵魂,或许天命如此。

吴延曾经也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更热切地盼望我能孕育一个属于他的孩子。但是现在,大约是怕我有想法,已经很久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了。

我知道,或许正是自己没有,这才把满腔的关爱都倾注到冬子的身上。

“延,”回了府,我有些困倦,便和衣躺了下去小憩,闭着眼睛说,“我大概真的无法为你生个孩子了。我看中一个姑娘,你可愿意见下?若是合意,让她进门吧。”

我说话的时候,他正以为我睡着了,轻手轻脚地想要出去。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也感觉得到,他猛地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我。

“辛追,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他转身站在那里,声音有些凝重。

我从榻上坐起,坐得端正,拢了下裙裾,然后笑道:“延,你需要孩子为你延续血脉。如果我能,我一定会为你生,多少个都愿意。但是我不能……”

“我不想听你说这个!”他忽然有些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眉宇间仿佛生出了一丝隐忍的愤怒,“我只想知道,你真的愿意看着我和别的女人同床共枕,生儿育女,而你大度到毫不在意?”

我沉默片刻,微微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

关于这一点,我真的不知道。

我也曾想过,如果他真的有了别的女人,我是会云淡风轻毫无芥蒂,还是暗中椎心泣血悔恨不已?抑或是介于两者之间,每天活得患得患失?

但在没有亲身经历前,我真的不知道答案。

但是他显然是把我的反应理解成我设想中的第一种情况了。他继续盯着我,渐渐地,起先的那种愤怒消失了,神­色­转为萧索。

“没人逼你这样做,辛追。如果你的丈夫,此刻换成是另个人,你一定不会用这样的口气说出这样的话。”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吴延,他会对我说出这样重的话。

这几年里,他对我百依百顺。甚至可以说,我被他宠得骄横又矫情,越活越倒退回去了。而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从他口中说出的重话。

他竟然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大约是太习惯了他的宠,面对他突然的变脸和质问,我惊呆了,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等我惊觉过来时,我才发现自己竟像个年轻女孩那样,开始流泪。

他大约没料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一下慌乱起来,几步到了我身前,蹲下去手忙脚乱地想替我擦眼泪。

这样的他才是我熟悉的吴延,我面对着他时的心理优势一下又回来了。

我狠狠拍开他的手,转身负气不理,任由他在我身后说尽好话,小声赔罪,直到他忽然从后伸臂强行把我抱在他怀中,紧紧抱着,脸贴着我的后颈,一动不动。

我毕竟不是小女孩了,晓得见好就收。见他这样,于是收了眼泪,正想开口,忽然听见门外侍女敲门。

“丞相,夫人,有客求见。”

我急忙推了下还抱着我的吴延。他松开了,但皱眉表示不快。

“回来再和你算账!”

我推他起身,替他理了下衣裳,最后握拳捶了下他的胸口。

他呵呵一笑,低头亲了下我的发顶,出门而去。

一场突如其来的不愉快这样就算过去了。

他在会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客的时候,我默默检讨了下自己。

我会有这样的提议,不过是顺应子嗣为大的社会思想。我知道吴延爱我,但怕他万一过不去这个坎,又不好主动跟我要求,这才试探了一下。现在他既然这样反应,我自然不会傻到再去提这个话题。

“如果你的丈夫,此刻换成是另个人,你一定不会用这样的口气说出这样的话。”

吴延会这样说,是认为我不爱他,或者不够爱他,至少不像爱另一个人那样地爱他。

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了,我早已经不会刻意再去想从前,甚至很多时候,我觉得那些都已经淡成一个模糊的影子。但是现在,因了我丈夫责问我的这一句话,那个人的面容忽然再次清晰了起来。

我最后得到的关于他的消息,就是他在刘邦分封天下后,便以养病的理由,半隐居般地居于谷城山中。刘邦数次遣使请他入长安,都被他婉拒。

我的眼前浮现出谷城山的那道半山飞瀑和那个颀长而孤寂的背影。

现在他可安好?

或许被吴延说中。命运如果把相守一生的那个人换成他——那个我一见倾心而半生不能相忘的男子,我若不死,不管什么缘由,我也绝不会容许他染指别的女人。

我片刻前的惊呆和流泪,难道不是无言以对的心虚之后的掩饰?

我一阵意乱心烦,霍然而起。

我从家仆口中得知,客人匆匆而来,已然匆匆而去,而丞相却不知何处。

这有些反常。即便外出有急事,吴延自己不来,也一定会叫人给我口信。

“客人是哪里的?”

我问道。

仆人摇头:“不知。客人颇神秘,丞相与他入书房内室密见。”仿佛想起什么,忽然又道,“是的,我开始听他口音,仿似京都长安一带。”

长安秘客,绝非善客。

联想到吴延的反常举止,我的心忽然噗噗跳动,一种不祥的预感侵袭而来——偷来的平静流年,就要随了今日这个长安客的到来戛然而止。

☆、盛宴

事实上,我在长沙国平静度日的这几年时光里,外面的刀光血影一直都未停歇。刘邦封了七位异姓王,不过是当时势弱时的权宜之计。长安这个崭新帝国心脏的巍峨宫墙里,站在皇权顶峰上的人不会放任心怀叵测的异姓人,而那些曾经呼风唤雨、甚至差一步就登封极顶的英雄或者枭雄们,也绝不会引颈就戮等着末日。

这几年里,当初最势弱的三个异姓王,赵王暴病,他的儿子即位后,因罪被贬为宣平侯,燕王和韩王都已被逼改投匈奴,等待他们的,只是丧家犬般的结局。剩下了楚王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和我的义父,长沙王吴芮。

历史告诉我,这四位王中,最后唯一“善终”的就是我的长沙王,长安的屠刀并未向他举起。所以这些年,我并不十分担心。但是现在,这个神秘的长安来客,一下将我的神经紧紧勾了起来。

历史若是说错了呢?毕竟只是白纸黑字的传载,权势可以随心所欲或明或暗地对它加以篡改。对我来说,长沙王不是故纸堆中可供凭吊叹息的故迹,而是与我息息相关的亲人。

吴延直到深夜才回,带了满身的秋寒和肃杀,而我也一直在等他。

他的目光笔直而坚定的。

我了解他,这表示他已经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而他不会瞒我,我等着他开口。

“辛追,今天的客人是长安来使,你知道他带来了什么吗?”

我帮他解衣洗脚的时候,他终于问我。

他的脚关节,因为旧伤,每到冬­阴­时就会胀痛。所以我会在秋天提早开始用熬过的热药水为他泡脚,以期减少之后的痛苦。

“什么?”

擦­干­他的脚,我坐在他脚边,双手拇指慢慢替他推压着脚上的|­茓­位。

“一瓶药。”

我有些惊讶,停住手,终于抬头。他脸部的肌­肉­僵硬。

“药……”

我迟疑地重复一遍。

“是的,药,混入饮食,摄入之后能在睡梦中死去,而旁人绝不会查出端倪的药。”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这样的消息,还是出乎我的意料。

长安使者,送来了这样一瓶夺命的药,这是什么意思?

想到那三个已经不得善终的异姓王,想到当年吴延被封长沙国丞相后的无奈,想到这几年里他无意被我觉察到的偶尔愁绪,我忽然明白了过来。

历史原来确实会玩笑。什么善终。狡兔死,走狗烹,亘古不变的真理,没有谁能逃脱。一个一个,这么快,竟就轮到了长沙王。

“辛追,你知道我这个长沙国丞相的唯一职责是什么吗?就是监视长沙王的一举一动。”吴延冷笑了起来,“我的兄长,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吴国国君的血脉,年轻的时候,或许有过争霸的豪情,但是现在,他早已韬光养晦,对长安的权力中心退避三舍。长安却不肯放过他。”

“你是利苍,他的臣子。但他必定也知道,你更是吴延,长沙王的血亲。他这样做……”

我说不下去了。

我见识过刘邦­阴­狠的一面,但是现在,我却不得不佩服他的算计。

他明知吴延和吴芮的关系,也知道吴延绝不会愚忠到去弑亲的地步,到了现在,他认为的适当时机,向他的臣子利苍下达这样的命令,唯一的目的就是逼迫长沙国反叛,而这恰给了他铲除眼中钉的最堂皇冠冕的借口。

之前的燕王、韩王,就是入了这样的彀,一个一个地被逼远避匈奴。

这正是他最擅长的伎俩,如毒蛇般致命。

“你想如何?”

我望着吴延,问道。

吴延皱眉道:“长沙王就算不是我的兄长,我也绝不会做出此等勾当。我本以为这一天会晚些到来,没想到现在,他竟然就迫不及待了。自不会隐瞒兄长,明日就去见他,须得及早防备。今日暂时敷衍了来使,不过是为多争些时日。”

“然后呢?”

“我别无选择。长沙王是我的兄长,我和他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脉。我必须永远站在他的身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逼我至绝境,唯有搏命!”

唯有搏命……

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吴延说话的声音低沉,却如金铁般铿锵。

长安既已派出来使,绝不会就此罢休。而吴延,他是个宁折不弯的人。

利苍,英年早逝。

我一直拒绝去想这一点。但是此刻,这个仿佛诅咒般的念头却仿佛毒蛇般地再次钻入了我的身体里,啃噬着我的心脏。

一定是过了太久的被保护稳妥的安逸日子,我竟再也寻不回从前一人面对未知时的无畏和勇气。我拒绝去想失去吴延的可能­性­。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对于宿命,我始终不解。我只祈祷,我所知晓的所谓“历史”,既然对吴芮踏空,那么对利苍,也必踏空。

感觉到了我的恐惧,吴延面上的煞气顿消,拥我入怀。

“吓到你了……”他紧紧抱着我,低声抚慰,“方才不过是我最坏的打算。战事若起,难免生灵涂炭。我更不愿你从此颠沛。你放心,总有两全之法。”

两全之法……世上从无两全法。我早就明白这一点。

长沙国这片自上古流传而下的美丽之地,在我义父的羽翼之下,从前侥幸躲过了那场兵戈铁马的践踏,而今更是宁静,世代繁衍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安居而乐业。但是这安与乐,却独独没有眷顾临湘城中最高贵的那一家人。

第一个长安来使去了,很快又有第二个,不过三个月,已经来过第三个了。

长沙王王宫中,自第三个使者去后,一连数日,连空气仿佛也凝固了起来。

第三个使者带来了皇命,云长沙王吴芮,被人指与早先叛乱的前燕王卢绾旧日曾来往丛密,着即刻随使者入长安,协同受质。

这个使者,是被吴延拎了掷出临湘城的。

据说他被丢出城门外的时候,连掉落在地的一只鞋都来不及捡拾,匆匆上马,狼狈夺路而去。

临湘城的百姓俱都拍手称快,讥笑长安使者亦不过尔尔,但我却知道,长安与临湘之间,随了这一掷,裂痕再无弥补的可能。

刘邦要出手了。而长沙国,也摆出了自己的姿态。

使者去后的第二天,恰这一日,是长沙王吴芮五十整的寿日,整个临湘都成了欢庆的海洋。百姓们结队到王宫前叩拜祝寿,在大门口堆一枝自己亲手采摘的象征福寿的琼枝。从早到晚,人流川流不息。

义父仁厚而威严。比起那个远在长安的帝王,百姓对他们自己的王,发自内心地拥戴。

王宫之中,吴延率了他的侄儿侄孙和臣子们,向这个王国里最高贵的那个男人奉上美酒。而我则陪着萍夫人一道,目睹着这一场祥和而华美的盛宴。

决裂已然不可避免,在我看来,这是最后一场盛宴了。所以每一个人,都是那样的默契,脸上洋溢着最热烈的笑容。没有人提起昨日的那个长安使者,就仿佛他从未踏足过此地。

过了这场盛宴,一场我从前未曾料想到过的交锋就要发生了。或许大的历史方向,真的无法改变。但是洪流下的旁支……谁知道呢。

我也喝了不少的美酒。

我不愿去多想即将到来的未知了。那是我一力无法阻挡的。若是注定要发生,那我就只能去忍受,去经历,尽我所能,去保护我所爱的每一个人,就算无力保护,至少,我会和他们站在一起。

盛宴终有散。当深夜,王宫大厅中粗如婴臂的牛油蜡一盏一盏地依次被灭的时候,我却兴奋地几乎想要跳舞。

我看向了身边的吴延,他的眼睛也闪闪发亮,犹如这夜空的星辰。

“延,我要去泛舟!就现在!”

临湘城外,卧了八百里浩渺湘湖。

“诺!”

他没有丝毫犹豫,只是牵了我的手,朝宫门飞奔而去。

☆、天崩

夜已深,守城的士兵见到是吴延,立刻开放城门。

“恰片刻前,王上与王妃也出城了,亦只他二人,且……王上与王妃共骑一乘……”

我们身下坐骑的马蹄踏过城门下古老的青石板时,一个士兵这样说了一句,表情还残留了难以置信。

我和吴延对望一眼,彼此都有些惊讶,但很快就笑了起来。

这样一个美好而祥瑞的夜,不但我们想留住,长沙王和王妃应该比我们更有理由想留住。

他们是何其神仙的一对眷侣——半生相伴,英雄美人,说的就是他们了。

夜­色­如水,月光如银。我与吴延泛舟湘湖之上,粼粼水声之中,几疑要乘风归去。泛舟片刻,吴延抛桨,顺势仰面躺于扁舟之上,长啸一声。啸声溶于波光,竟惊动几尾湖鲤跃出水面,啪啪作响。

我笑了起来,亦丢下手中玩水的桨,爬到他的身侧。他抓住我的手,轻轻一扯,我便已躺他身侧。

风掠过。他命我枕他臂弯之上,用自己的氅衣盖住我,二人便就这样并头卧于船头,齐齐仰面望向头顶深蓝的无限星空。

良久,我听见身侧的人低叹一声:“辛追,我心中但愿这夜长久,永不要天明。”

我压下心头涌出的惆怅,侧身过去抱住他腰身,埋首在他颈窝处,低低嗯了一声。

我和他再也没有说话,只是这样闭眼相互拥着,汲取着彼此身上的温暖,任凭小舟虽浪而动,飘飘荡荡。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下的小舟仿佛停了下来。

我睁开眼坐起身,才发现小舟已经漂到了西岸靠湖边的芜苇之畔。芜苇高过人顶,密生如墙,小舟这才停顿了下来。

我知道绕过芜苇,岸边有一石亭。正想与吴延一道登岸,耳边传来一阵随风吟啸之声,就像方才吴延所发一般。

我侧耳细听,已是辨了出来。

身边的吴延也睁开了眼,我们相视一笑。

长沙王和他的王妃,比我们早一步已经登上了此岸。

我不欲扰了他二人难得的宁静,伸指轻轻戳了下吴延的胸膛,示意他悄悄把小舟划走。吴延会意,正要取桨,手停在了半空。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夜风中,芦苇荡的上空,飘来了萍夫人的吟咏。

我惊呆了。

我知道萍夫人年轻时,就是浮梁有名的才女。但我做梦也没想到,这流传千古的一声上邪,竟然是她在这样的溶溶月­色­之下,与她的爱人长沙王共处良辰之时而发的心语!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是何等铿锵的爱的誓言,又是何等的婉转缠绵。

我一动不动,如痴如醉,灵魂仿佛已经随了这誓言游荡在这无垠的夜空之下。

“辛追,你怎么了……”

吴延发觉了我的异常,有些惊慌,伸手揽住了我。

我吸了口气,朝他摇了摇头。

“萍,我吴芮半生奔波沉浮,而今已然白发生鬓。回头才知,山河壮志不过是一场空梦。想这半生,叫我愧疚的只有

二人。一是我们的女儿悠。我至今记得,悠的名字还是辛追所起,吴悠无忧,一生无忧,平安喜乐。我这个做父亲的,却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断送了她的一生……”

义父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来。

“再便是你了,我的夫人。你跟我的这几十年里,从未有过真正欢颜时刻,甚至到了此刻,还要累你……”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夫君,我这一生能与你相伴,为你生儿育女,已是我最大的幸事。生当共进,死亦同行,我无憾了。”

我听见她这样说道,隐隐带了哽咽之声。

义父大笑,豪情万丈,“我吴芮有妻如此,又有何憾!而今唯一心愿,便是死后­精­魂能回瑶里仰望天台,祝祷我的父辈祖先,我已尽力,如今终于可以与他们一道,朝迎旭日东升,暮送夕阳西下……”

我再难自抑,泪流满面。看向吴延,他正脸向明月,凝如石像。

“延,我们走吧。”

我悄悄擦去眼泪,低声说道。

回来的路上,我舍了自己的马,倚在吴延怀中,与他共骑。

我半闭着眼,魂魄仿仍停留在那片夜湖之上,便如堕在梦中一般。他抱我下马,又抱我入室,轻轻将我放置于榻上后,大约以为我困顿了,转身要去。

我知道他要去处置白日里未完的堆积如山的公牍——从第一个长安来使那日之后,他就再不复从前的悠闲,暗中加紧军备、­操­练兵马,这些都占去了他大部分的时间,甚至,已经不大和我亲热了。

“延……”

我低低叫了声他,伸手牵住了他的手。

他回头,望着我。

“延,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了。你是不是还记恨着上次的吵架,所以不要我了?”

他黝黑的脸庞上,立刻浮上一丝忸怩的神情,如果是白天,说不定我还能看到一丝红晕。

“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急忙解释。

“就是的!你是个小气的男人!”

我有些霸道地打断他的话,坐起了身,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拔掉了固发的簪,长发散落而下。

我已不再年轻。但对面烛火铜镜中的那个女子,依旧青丝如绸,肌肤如玉。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喉结微微动了下。

“辛追……”

他开口了,声音有些­干­涩。

“延,从今往后,叫我阿离吧。你可能不记得,但我小时候,你也这样叫过我的。”

我微笑看着他,柔声说道。

他的眼睛蓦然一亮,脸上瞬间绽了一层狂喜的光芒。

“阿离!阿离!阿离!”

他一连叫了我三声,我应了三声。

我眼中的他的身体,与年轻时一样的健美,充满了男­性­的贲张的力量。

就是这样一具身体,伏在了我的身上,用仿佛可以揉碎我的方式,紧紧地嵌入我的身体,与我合二为一。

“阿离,阿离……很久以前,我在盱台城门之外站着,等着沛公送那个人,看到了你……我的心一直都是空荡荡的,好像少了什么,又不知道少了什么……看到你的时候,我发誓我从前见过你,或许是在梦里见过,真的见过……我听到那个人叫你阿离,你应了他……我就牢牢记住了……我也很想像那个人一样,能叫你阿离,但是我不敢……我真的很羡慕他……”他紧紧抱着我,如梦呓般地在我耳边絮叨,“我知道我不该提这个……但我忍不住,真的忍不住……我太高兴了……我终于也可以这么叫你了……”

“阿离!”

我听见他再次呼我的名,重重而入,将我送上了巅峰。

这个夜,如此的梦幻,仿佛不是真的。

第二天,筋疲力尽的我很晚才起身,侍女告诉我,吴延一早就出去了,叮嘱不要打扰我。

我知道他现在忙于备战。自己慢慢收拾好了,便驱车往城北的王宫而去。

义父此刻必定是与吴延一道。反正我也无事,过去看下萍夫人和冬子,一天的时间便又打发了。

我到达的王宫的时候,有些意外。服侍王妃的侍女们告诉我,王和王妃昨夜四更才回。如今寝室之门尚闭,并未传唤洗漱。所以她们不敢贸然进入,还等在门外。

这非常少见。义父是个律己勤政的王,很少像这样晚起。

我想起昨夜在湘湖上的一幕,有些明白过来了。

谁说白头不许少年狂?反倒是陈年的佳酿,更为醉人。

我吩咐侍女们继续等在门口,自己便去探望冬子。他正跟随老师上课。我陪坐了片刻,再动身而去。此刻想来他们应已起身了。但抵时,见门竟仍闭着,侍女仍在等待,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我犹豫了下,终于抬起了手,轻轻叩了下门。没有回应。我再叩,叩第三回时,力道加大,门竟应声而开,裂出一条缝。

门并未闩上!

这太反常了。

我的心脏已经噗噗地乱跳起来,再也顾不得别的,猛地推开门,朝里奔去。绕过一架钟屏,我的脚步停住了。

宽大的寝榻之前,帐幕束于两侧金钩之中,景象大开。榻前的软毡之上,整齐地并排放着大小两双靴履。义父和萍夫人,身着王服,并头卧于寝榻之上,义父的右手握住里侧萍夫人的左手。二人双目微阖,神情安详,仿佛还在安眠。

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双腿抖动,瘫坐到了地上,死死盯着榻上静眠的义父和萍夫人。

身后的侍女也觉到了异样,神情惶恐。一名女官叫了数声王,鼓足勇气靠前,伸手探到义父鼻息之下,停顿片刻,发出了一声天崩地裂般地惊叫之声。

长沙国的天瞬间塌陷。

身边的侍女们仿佛尖叫着四处乱跑。我心痛如绞,大滴大滴的汗从我额头滚落而下,眼前发黑,我慢慢俯倒在了地上。

☆、王孙

我的脸贴在冰冷的地面之上,耳边听见侍女们的哀哀之声。

“而今唯一心愿,便是死后­精­魂能回瑶里仰望天台,祝祷我的父辈祖先,我已尽力,如今终于可以与他们一道,朝迎旭日东升,暮送夕阳西下……”

我的耳畔响起昨夜湘湖芜苇畔,义父最后的那一番话,当时只以为他在触景慨叹,如今终于明白了过来。

长沙王,到了最后,终于还是选择以自己的退,来成全这一国的子民。

只是,这样的终结,太过突然,谁也不会想到,长沙国子民为他们的王载歌献上的寿祝余声还未消尽,一夜过后,举国便要缟素,满城只剩哀哭。

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中,一个人影如风般从我的身边掠过。我睁开了眼,看见吴延狂奔而至。就在我以为他会扑到王榻之前的时候,仿佛身前有一堵墙,他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哀哭抽泣声消失了,寝室里只剩下死寂,所有的目光都停驻在了那个站在王榻前的背影之上。

我看见吴延宛如石化般地纹丝不动。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片刻,他的膝盖慢慢地弯了下去,整个人被抽去了筋骨般地跪在了地上。

臣和他的两个弟弟也赶到了,然后是冬子和孩子们,再是长沙国的臣子。放眼望去,原本宽轩的方室里,拥挤了密密的人头。

不知道是哪个孩子先哭了起来,很快,我的耳边便充斥了各种各样的悲伤哭泣之声。

我望向前方吴延跪地的背影,心中悲伤而茫然。

冬子忽然从我的身后挤了上来,跑到了王榻之前,用力去推他的外祖和外祖母,见他们纹丝不动,回头看向了我,嚎啕大哭:“姨母,他们怎么了……”

我从地上起身,到了榻前抱住冬子,回头的时候,终于看见吴延的脸。

他的脸庞扭曲,额角青筋在剧烈跳动,目光死死落在义父那张平静的脸上,眼中像要溅出血来。

“延……”

他扭曲的神情让我有些恐惧。我轻轻地唤了声他的名,想要扶起他。

我的手刚碰到他的肩,他脸­色­骤然转为痛苦。我还没反应过来,手臂上一热,他竟口喷鲜血,一头栽倒在地。

***

第二天,王与王妃无病而终的讣告张满了长沙国每一座城的城门墙上。但是猜疑的种子,却像野火一般地在这片土地上迅速蔓延,燃成无边的愤怒和仇恨。

国丧过后的那个夜晚,吴延是独自一人在义父生前的书房中闭门度过的,臣,还有长沙国的臣子们,在殿门外亦守候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当临湘城的第一道初阳照到王宫大殿的瓦陇之上时,紧闭的门终于从里而开,已经几个日夜没有合眼的吴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他的脸­色­微微苍白,双眼仍是通红,开口之后,说话的声音却响彻了整个王宫。

他说:“从今而始,我与刘季,势不两立!”

沉默,回答他的,是无尽的沉默。直到一位吴家军的老司马出列,颤巍巍下跪:“少主!而今天下大定,百废待兴。王天上有知,必也不愿他的子民从此呼号流离!臣请少主三思,再三思!”

吴延勃然大怒,猛地抽出腰间佩剑,手起剑落,已将面前一座铜烛座台拦腰而斩。

“我兄长步步退让,刘季却寸寸逼近,欺人至此等地步。我若苟且,又有何颜立于这天地之间!他刘季便真是天命所归,我亦要斗上一番。我心意已决,再无更改!”

“我等自先祖起,便世代效命主家。今日王既去,便以少主唯命是从,便是要我等项上人头,亦是在所不惜!少主只管发令,我等必定誓死效忠!”

“誓死效忠!誓死效忠!”

伴随着哗啦啦一片盔甲擦响声,激昂的呼啸声如海潮般席卷过我的耳畔。

我看到吴延目中微微蕴泪,Сhā剑入鞘,转身朝着义父和吴家先祖灵殿的方向叩首:“先祖在上,不孝子孙延,今日斗胆挥纛复仇。盼先祖英灵有知,多予助力!”

我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沿着种满了秋棠的宫墙秘道漫无目的地游走。耳畔已经听不到身后殿宇里的喧杂之声,但那种叫人血气翻涌的气浪,却仿佛仍停留在我的身体里。

片刻之前,吴延曾与我有过一次短暂的对视。我忽然有了一种感觉,那个名叫吴延的男人的灵魂,已经完全从利苍的躯壳中爬了出来。

利苍,是隐忍的,为了顾全大局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而吴延,从我小时候在瑶里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他从骨子里,就是个高傲而自我的王孙,身体里流淌着天生任­性­而桀骜的血液。

夜深了,我终于等到了他归房的脚步声。

南窗里透进一道惨白的月光。他踏了月光,朝我缓行而至,慢慢地蹲在了我的面前,将他的头埋在了我的膝盖之上。

“阿离,从前你曾要我记住,我再也不欠汉王什么了,反而是他欠了我一条命,从今往后,无论我做什么事情,一定要记住这一点。我一直记住你的话。而今他欠我的人命又多了两条。所以我必定要讨回,不惜一切代价!否则这一世,就算王侯之位加身,我死亦不瞑目!”

“阿离,求你,不要像我兄长那样地阻我……”

最后,他哽咽着,像个孩子般地低声对我说道。

义父留给了他一封信。信中说,他与王妃是考虑再三,终不愿战火再卷无辜黎民,这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他紎­乳­猓长安自会止戈。他还说,他这一生已经无憾,命吴延和他的儿子们,不许与长安逆旗,再得几世平稳荣华,则他与王妃在天之灵,亦足安息。

长沙国北伐长安的檄文一旦公告天下,则战火必燃。但凡我还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我就必须去阻止他。就在片刻之前,我亦确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但这一刻,紧紧怀抱着这个宛如孩子般哀求我的男人,我竟开口艰难。

我恨宿命。我所爱的人,太行山脚下赵国的父亲、心、悠,一个一个地没有逃脱我所知道的那如同诅咒般的宿命,现在我又失去了义父和萍夫人,接下来,会是这个此刻被我抱在怀中的男人吗?

他若遵了兄长所言,向长安俯首称臣,真就能换来一世平安?若是宿命真不可改,我宁愿他最后身死之时,快意恩仇血染战袍,也强过苟且折腰却终究难逃屠刀。

我不像那个人此刻隐于谷城山的人,毕生心念唯系天下。我其实一直就是个自私的人。

我伸手将他紧紧抱住:“延,按你的心意去行事,我会站在你的身侧。”

萍夫人可以与义父同生共死,我也可以与我的夫同进退,乃至共生死。

***

长沙王与王妃一夕而殁,长沙国发檄反汉,征讨长安,天下纷纷震动,各路势力无不暗中观看,静待其变。

吴延在檄文中说,长沙国本无反意,不过情势所逼。吴家军征讨长安,不为坐拥天下,而是取刘季首级,告慰长沙王之英魂,天下各路英雄俱可作证。

刘邦很快就得到消息,震怒不已,立刻下令就近的淮南王英布率军镇叛。英布不敢公然抗命,却又怎甘心成为刘邦手上的棋子,与吴家军正面对抗耗损自己的势力?不过假意调遣了军队,在吴延北上的路上假意打了几个虚仗便躲了起来,沿路小军阀依样画瓢,更是纷纷避让。长沙国的大军,一路势如破竹,不过两个月的功夫,便已经进入芷城,逼近长安。

☆、客来

芷城易守难攻,是个扼住长安的战略要地。吴延经过一番血战,占领了这个要塞,长安已然隐隐岌岌可危。

时节已是隆冬,天气严寒。吴延的大军驻扎在城中已有小半个月。就在之前,吴延刚刚击退了吕泽所率的大军攻击,两军交乱之时,吕泽中箭,跌下马来被生擒。

吕泽是皇后吕雉的兄长。从前与吴延有些旧交,且彭城被破,吴延重伤之后,他亦曾送来许多药材。吴延记他的旧情,如今虽俘了他,除了限制行动自由,余者一律以礼相待。

“夫人,药熬好了。”

身后的侍女提醒我,我回过神,转身接过药盅,披上斗篷,出了帐往吴延的大帐而去。

芷城虽已被吴延所占,但为了不致扰民太过,大军一直驻扎在城外。他安排我住在城中,自己与他的军士一道同食同寝。

此刻不过傍晚,天­色­却­阴­沉得几乎令人窒息,一出帐篷,我就感觉到了寒意,冷得仿佛刺透骨髓。

就快下雪了吧……

大帐外守着的士兵见我过来了,急忙掀开了帘障。

我进去的时候,吴延正和几个部下在查看地形图,商讨着接下来的行军线路。大约是接近尾声了,见我出现,很快便结束了,那几名将军朝我见了礼后,纷纷退出。

我把药盅递了过去。吴延摇了摇头,接过一饮而尽。

“阿离,我真的没事……”

他喝完了药,再三朝我保证。

当年他身中箭木之毒,缠绵数月之久,毒入脏腑,几乎丧命,最后时刻才侥幸存活。过后因他底子强健,慢慢终于恢复了过来。但是,人再强健,终也不过血­肉­之躯。当年的郎中,便曾隐言,这场几乎夺去他­性­命的毒伤,因了当时救济不及,只怕难免会有后遗之虑。

数月之前,他呕血于王榻之前。国丧之后,我便请医生前来给他诊视,他却极不配合,只说当时不过是激愤悲痛所致,见我态度坚决,最后才无奈屈服。医生诊后,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只说脏腑生郁,体气不调,须得慢慢调理。我便照医生所开药方,每日迫他服药至今。

我的目光扫过案牍上堆积得有些凌乱的竹简,犹豫了下,终是问道:“延,真的要再打下去吗?”

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此时的局面已经隐隐有些失控了。

长沙国的挥师北上,打破了这个新生帝国原本勉强维持着的势力平衡。

实际统治南方大片土地的闽越王、东海王、南海王,从前曾归于义父麾下,如今风闻长沙国起义,纷纷效仿,宣布不归长安辖制;英布消极抵抗,暗中保存实力;北方的齐王韩信,称病避开这场漩涡,而东边,江洋大盗出身的梁王彭越,终于按捺不住,已经在上个月杀掉了长安派去传命出兵的使者,扯旗祝天。长安顾此失彼,此时的刘邦,想必已经焦头烂额。

一场新的天下逐鹿,难道真的就要再次发生了吗?

吴延负手而立,沉默不语。

“阿离,片刻后天便黑了,我命军士送你回城吧。”

他忽然皱了下眉,一阵仿佛隐忍的痛楚神情从他面上一闪而过。他仓促地背过了身。很快回过身时,却对我这样笑道。

我望向他略显苍白的一张脸,压下心中莫名的不安。

“我……”

我刚开口,他竟忽然板起一张脸,皱眉僵声道:“我这里事务繁忙,稍后还要商议军务,你留着不便。”一边说着,一边已是大声命外面的士兵送我回去,自己坐到了案牍之后,哗啦一声扯开竹简,低头不再看我。

士兵应声而入,偷偷看了下我,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脾气,最近越来越易躁怒了,但像现在这样,我却是第一次碰到。

我出了大帐,天已经擦黑了。

吴延最近的反常,就像一颗石头那样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我在想,方才莫非竟是我那一句问话,触怒了他吗?

我微微叹了口气,拉紧被风狂卷舞动的披风,慢慢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我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眼前浮现出他片刻前仓促转身时的异常神情,心脏猛地像被重重敲了一下。

我猛地转身,朝着大帐飞奔而去,掀开帐帘再次进入的时候,我被眼前看到的一幕惊呆了。

吴延趴在案牍上,在剧烈地咳嗽,面前的竹简之上,已经染了斑斑的血迹。

他抬头,看见是我回来,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手忙脚乱地想要覆住血简。

“延!”

我惊叫一声,朝他飞奔而去,跪在了他的身前,颤抖着手扶住他的脸庞,用我的衣袖去擦他­唇­边残留的血迹。

他苦笑了下,有些狼狈地躲过我的衣袖,低声道:“阿离,你为什么不听话……”

我心如刀绞,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怒道:“你之前是不是已经这样过?到底还想瞒我多久?是不是等到哪天你要死了,才会让我知道?”

他的面上浮出一丝愧­色­,仿佛做错了事般的孩子,低头任我责骂。

“阿离,真的没事。只是觉得胸口犯闷,吐出来就舒服了……”

我气极,猛地拉他起身:“不行,你立刻跟我回去。建安有神医董相,我们这就过去找他!”

他坐着,仿佛铁塔般沉重,纹丝不动。

“阿离,我真的没事,相信我。长安指日可抵,我不会在这个时候放弃的。我答应你,等我了了心愿,一定听你的话,跟你去找神医。”

他竟然执拗到了这样的地步,我气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好……好,等你哪天再这样咳血死了,我绝不会怜悯你半分,我立刻就去改嫁!”

我擦去脸上的泪,恨恨起身,往外大步而去。

他仿佛怔住了。就在我的手快碰到帐帘的时候,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身形一滞,已经被他从后紧紧抱住。我负气用力挣扎,却挣脱不开,他越抱越紧。

“大将军,长安有客求见,正等在大营之外。”

正和他纠缠间,大帐外忽然传来士兵的声音。

这个时候,长安会派什么人来这里?又意欲何为?

我停止了挣扎,回头看向吴延,他亦有些迷惑。

“传。”

他终于应了一声。

☆、故人

吴延的军中事务并不避我,所以我避身到了他主位之后的一架矮屏之后,屏声等着长安而来的使者。

终于,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不疾不缓。我侧耳细听,心跳忽然加快。电光火石间,记忆中的一道影像蓦然跃出脑海。

我已经知道那位使者,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是啊,在这个时候,除了他,还会有谁能担当这样的使命?

大帐的帘幕被掀开,一阵冷风钻了进来。摇曳的灯火之中,我看见一个身披玄氅的颀长男子微微弯腰而入。他一眼看到坐于案牍之后的吴延,没有犹豫,没有停顿,朝他面露微笑,大步行来,就仿佛他们是昨日刚刚分别的老友,而今只是路过兴起,于是再度来访。

我看不到吴延的脸庞,但是他的背影,仿佛僵硬了一下,然后,他慢慢地站起身来。

“将军,别来无恙乎!”

随着这一声我所熟悉的声音,他已到了吴延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朗声大笑。

这笑声,与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我转过身去背靠屏风,慢慢闭上了眼睛,胸中仿佛堵住了一团棉絮,连呼吸都被哽住。

与他的最后一次相见,还是大汉初定,他亲自把我从定陶送回到吴延身边时,分别于前往栎阳的半道之上。记忆里的他,仿佛永远都停留在我十六岁那年在上河芦苇荡中第一次遇到他时的那白衣模样。但是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他,消瘦无比,双鬓已染微微白霜。若不是那一双依旧炯若明烛的眼,我几乎不敢相信,未见的这些年里,他竟一下苍老如斯!

他必定是为刘邦做说客而来,或者说,是为了这个天下的平和而做说客。

“良在山中幽居,亦惊闻长沙王之噩耗,嗟叹不已。长沙王宽厚仁爱,良曾有幸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音容笑貌,至今不能相忘……”

我已经不愿再继续停留在这里了。

我从离我所站不远之处的一道可供出入的大帐后门离开,登上马车,吩咐车夫送我回城。

张良会如何调停劝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既然出山,又只身前来,必定是有备的。

我的寝室里,照明的火烛一直燃到天明,而吴延,也一直没有过来。

天已微微亮,我从榻上起身,打开房门正要唤侍女入内,抬头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正立在门口,我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再看,已辨了出来,竟是吴延。

他已不知立在这里多久了。眼眶深陷,脸­色­憔悴。

我急忙让进了他,埋怨道:“什么时候回的,为什么不进来?”

他朝我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任我伸手拉进了他。

他的手掌,冰凉一片,不复我从前所熟悉的那种温暖。

“我已下令全军,今日便撤兵南下。”

我在倒茶水的手顿住了,回头看着他。

他仿佛十分疲惫,说完了这一句,连靴子也未脱,仰倒在被褥之上,便闭上了眼睛,再无别话。

我到了榻前,跪了下去将他靴履脱掉,放进暖褥之中,望他仿佛已经入睡的脸庞。片刻之后,正要起身,手忽然被他紧紧抓住。

“阿离,不要走,陪我睡一会。”

他仍闭着眼睛,对我这样说道。

我慢慢爬到了他的外侧,蜷卧在他身边。

片刻之后,我隐隐听到外面传来了阵阵欢呼之声。那应该是刚刚得令的将士所发。

我悄悄看向了他。他仍闭着眼睛,神情平静,面庞之上,却像是蒙上了一层疲倦而灰暗的­阴­翳。

***

我很快就知道吴延终于同意撤兵的原因。张良带来了长安的交换条件:刘邦的截发和他的太子刘盈。

张良说,将军一纸檄文,雷惊天下。将军兄弟情深,他亦为之动容。只是天下若因将军之举,再度狼烟肆虐,则黎民哀哭生灵涂炭,长沙王之牺牲义举亦成空,他在天英魂想来也不会安宁。陛下如今才知道长沙王的忠义,痛悔自己当初的决定,本欲亲自前来祭奠,怎奈病体缠绵,所以自截体发,如同身首,交由太子盈带来,让太子代替他到长沙王的神位之前祝祷谢罪,以慰长沙王之英灵。

我不知道张良是怎样劝服长安城里的天子做出这样的让步,但是现在面对吴延,这样的一番说辞,于理,冠冕堂皇,于情,又是如此的叫人难以辩驳。

在这个君臣等级壁垒森严的时代,皇帝愿意认错,甚至让他的太子带来截自他头顶的束发来祭奠一个臣子,吴延若是执意继续北犯,那么他当初兴兵所发的檄文无异于欺世盗名。

吴延或许是高傲而自我的,但他与英布、彭越之流,却有着骨子里的区别。大军一路北上,他虽治军严明,尽量不予扰民,但沿途百姓难免仍受战火波及。他虽未言明,我却知道,每当路过沿途十室九空的荒凉村舍,听到士兵偶尔唱响的思乡谣,面对每战阵亡的将士遗体,他并非完全没有愧疚的。

“长沙王英名冠天下,将军同为吴氏王孙,必定亦胸怀家国,良代天下黎民,亦代长沙国万千之子民,谢过将军的大仁大义!”

还能如何?只要长沙国起兵的本意,真的如那檄文所言并非图谋天下,那么现在偃旗息鼓,让太子带着天子如同身首的截发去向亡灵祭奠谢罪,或许就是能收到的最体面的结果了。

***

刘盈已经长成了一个清秀而瘦弱的少年,只是眼神有些漠然,仿佛对他面前的任何人和事都不会上心。

我知道现在,他的父亲正宠爱另一个男孩,甚至日夜想着让那个孩子取代他的地位。

一个不爱他的父亲和一个爱他、却太过强势的母亲,注定了这个少年未来悲剧而短暂的人生。

祭奠之日,天地灰蒙。太庙里外,一片缟素。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刘盈手捧置了天子断发的乌盆,朝着长沙王的灵殿缓步而去。唱礼声中,他双手拈香,向着灵位恭敬行礼。于是大殿里外,顿时哀哭一片,人或面带悲恸,或愤怒,唯独这少年,独自立于那里,神情茫然而淡漠,就仿佛置身事外。

这一刻,我忽然有些同情这个少年。他的父亲为了掩盖自己的丑陋,把他像个小丑般地推出来演戏,让他承受这原本与他毫不相­干­的一切,尽管,这是他做为太子,这个帝国将来的所有者而应担的义务。

礼官诵念敬词的时候,刘盈的目光终于扫到了我这里。看见我的时候,他起初并没有反应,目光茫然地从我身上掠过。我向他微微笑了下。他一怔,仔细地盯着我看。渐渐地,仿佛认出了我,眼神有些活动起来,嘴­唇­微微动了下,仿佛想开口。只是很快,又紧紧闭上了,再也没看我一眼。

这场冗长而庄重的祭奠之末,他在他身侧张良的示意下,终于宣布了天子的浩荡皇恩,不但长沙王的王位由吴臣继承,就连利苍,也被封为轪侯。

何等宽宏而大量的天子!

刘邦用这一道恩赏,昭告天下,他不但勇于知过,更是心胸宽广足以容纳天地的帝王。身为他的子民,何等幸甚!

我已经可以预见,南越诸国,会因了长沙国吴氏的再度顺服而向长安伏罪,而刘邦,他也终于可以全心全意地去对付那个比吴氏要危险一百倍的彭越。

这一场君与臣的博弈,长安的天子,终究还是凭借其天生优越的地位,成为了最后的胜者。

***

尘埃落定,已是新王的臣在王宫中设宴为太子和张良辞行,次日,这一行人就要北归了。

这样的场合,我自然远远避开。

经过了这么多年,吴延,他早已经融入了我的骨血,成为我生命肢体的一部分,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日,就绝无法割舍。

他的身体,现在已经成了我心中最大的牵绊。事实上,我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到了明日,等他们离去,不管吴延愿不愿意,我都必定要押他踏上前往建安的路。那里,有当世的名医董相。

然而,这场饯行的盛宴还没结束,我就接到宫人传来的消息,刘盈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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