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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当时王夫人见他姑侄相认,十分惊异,感叹道:“这真是天假相逢!”又想:幸喜我不曾将他轻待了。因见他姑姑侄女伤悲不止,上前劝道:“这是太太姑侄相逢一桩天大的喜事,且免伤悲。”岑夫人收泪道:“老身泪出痛肠,多有得罪。”小梅起来,重又拜见姑母。岑夫人对王夫人道:“老身今日不诚,明日还要专诚拜谢。”王夫人道:“岂敢,明日也要与太太道喜。前者实是不知,还要太太涵容。”岑夫人道:“太太说哪里话?他若不是在太太这里承太太的抚养、小姐的见爱,莫说今日不能相见,还不知流落到怎样了!”

这里两位夫人说话之间,这些丫头、仆­妇­早将此事报知主人。王公听了道:“有这等巧合之事!”甚是惊叹不已。因吩咐丫头请岑太太到内堂相见。丫头们到花园传命,岑夫人道:“老身急欲亲自拜谢你老爷,只是今日随身便服,不敢请见。明日一早再专诚过来拜谢罢。”王夫人笑道:“太太不是这等说,令侄女与小女自姐妹,妾身本不敢高扳,如今与太太是亲家了。今日家相公请见过,以后便好作亲戚往来,就不用避嫌了。”一边说着,就邀岑夫人出了花园。又转过一个院子,另是一重墙门,进来便是五间大楼房。到正中这间,王夫人逊岑夫人上坐。

少刻,王进士衣冠进来,岑夫人即起身道:“今日愧不专诚,大人休怪。侄女蒙大人恩抚,小儿又屡次叨扰并承厚赐,老身感戴不尽。”说着就拜下去,王公连称不敢,也跪下回拜。岑夫人四拜起来,道:“侄女若不是在大人这里,蒙恩以骨­肉­相看,如何得有此日?老身与他父亲是同胞姐弟,前年到山东避祸,不想他父亲已是去世,遭族叔将家产败落尽后将他卖身,不想倒是他的造化。不但老身终身感激,就是亡弟九泉之下也当衔感不尽。”王公道:“日前虽与令公郎相聚数次,却并不曾提起太太家中之事,因此不知。如今令侄女已拜继与我,明日叫小女也拜继与太太便成了真亲家,却好作亲戚往来。”岑夫人道:“只恐仰扳不起。”王夫人便道:“以后彼此再莫说客话了。”王公道:“今日天已傍晚,可留住太太不必回去,一来姑侄们正好叙叙话,二来明日就叫女儿拜继了太太,省得改日又是一番举动。那边叫丫头过去说一声,不必等候,若是无人,就叫丫头在那边陪老妈子过宿,与太太锁好了上房门就是了。我在外边去料理明日之事。”又吩咐丫头、仆­妇­们收拾酒碟在上房款待。说毕,王公便往外边去了。岑夫人因对王夫人道:“老身今日且过去料理料理,明日自当一早过来。”王夫人笑道:“我晓得姆姆要回去备办与­干­女儿的东西可是么?如今日子正长,何必在此一时。”当下即取了一把大锁交与一个老管家婆,叫过去与太太锁好了上房就在那边陪老妈子过夜,明早回来。那仆­妇­应着去了。

这里丫头们摆上酒碟,王夫人逊岑夫人坐了客位,自己对面,姐妹两个在上横头并排坐了。王夫人亲奉了一杯道:“今日草草杯盘,姆姆不要见怪。”岑夫人道:“一来便要叨扰。”当下王夫人母女殷勤相劝,十分亲热。饮酒中间姑侄二人叙起家常,未免悲喜交集。小梅道:“前日听得姑姑搬到这里说是江南姓岑,祖公曾做九江太守,侄女就猜是姑姑,只是不曾见面,不好说得。今日见了姑姑带些山东语音,又与父亲面貌相似,不想果是姑姑!”王夫人道:“既如此,何不早与我说知?”月娥道:“妹妹到与我说过,只为总要请姆姆过来赏荷花,待到见面时问了的确再拜认,不想今日无意中先拜认了。”母女四人说说笑笑,直饮到二更时分。酒罢后,夜气清凉,两姐妹就请岑夫人在自己房里安歇,王夫人也一同送到女儿房里来。又坐了一回,夜已深了,王夫人道了“安置”,自回房安歇。

他姐妹原有两张床,因让岑夫人独自睡了一张床,他两姐妹却一床同睡。岑夫人见他两姐妹十分亲热,心中甚是欢喜。因想起:当日雪姐曾对我说,那刘老封君有言说他的婚姻“不宜预占,有妨亲疏”这句话,莫非侄女与儿子也有姻缘之分?想他孤孑一身,若得在我身旁做了媳­妇­,倒省得日后两处挂念。雪姐日后果是姻缘,他两个都一般儿温柔和婉,就在一处,也是过得来的。思前想后了一回,也就睡熟去了。正是:功名禄籍生前定,婚媾红丝暗里牵。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俏娇娃拜继老夫人贤能­妇­管教呆公子

却说岑夫人次日黑早先自起来。小梅道:“姑姑还好再睡睡,起得太早了。”岑夫人道:“今日他两公婆要将小姐承继与我必要见礼,我穿着这夏布裙衫如何使得?须得回去换了衣服来才好,为此起得早些免得惊动他们。”此时月娥已醒,便道:“不用去取。我有一套新做的纱衣服,叫裁缝略做得长了些,只怕倒穿得着,待我取出来试试看。”一面就起来穿衣。岑夫人道:“你新做的衣服不要穿污了你的。”月娥道:“不妨,若穿得着只顾穿。”一面说话,一面缠足,下来穿了裙衫,开箱取出那一套新衣服来:却是一件佛青府纱披风、一件松花­色­府纱衬衫、一条水合­色­府纱裙子。月娥抖开披在岑夫人身上,穿了一穿却甚相称。岑夫人道:“不要污了你的。”月娥笑道:“只顾穿,污了也不值多少。”正说时,王夫人叫丫头又送了一套衣服过来,说:“是与岑太太穿的。”岑夫人道:“多谢你太太费心!”月娥道:“你放下就是了。”月娥看了看,却是一件玄青纱披风、绿纱衬衫、天兰纱裙,又一件天青亮纱披风,因对岑夫人道:“这衣服虽都还是新的,但只穿我这套未上身的好。”当下叫丫头取了脸水来。大家梳头、洗脸方毕,王夫人笑进来道:“姆姆起得恁早?”岑夫人道:“天气暑热倒是早些起来清爽,又要亲母费心送衣服来。”月娥道:“岑太太一早起来要回去换衣服,我说前日新做的这套衣服略做长了些,拿出来试穿了穿,倒正合式。”王夫人道:“是呀,若姆姆穿得着就送与姆姆穿了,也是女孩儿的孝敬。”岑夫人道:“我还没有在姑娘面上尽一点情哩!”王夫人道:“姆姆只顾穿就是了。”说笑了一回,丫头请吃早点心。王夫人就叫端到这里来吃,却是四盘:蒸糕、粉团、卷酥、果馅,四盏雀舌芽茶。

母女们正用过点心,外边王公叫管家进来问:“太太们若用过点心,趁早凉请到厅上见礼。”当下两姐妹打扮得花娇柳媚一同出到厅堂,见银台烧烛、宝鼎焚香、堂悬红彩、地衬氍毹。王公冠带整齐。岑夫人先与王公夫­妇­道谢见礼毕,两夫­妇­就请岑夫人上坐叫月娥拜继。岑夫人在上面立受了两礼即来扶起,王夫人拦住一定叫行了个全礼。岑夫人又与他两夫­妇­谢过,道:“一时备不及礼,只好改日补送罢。”王夫人道:“姆姆不要费心,他还不曾有甚么孝敬着哩!”当下小梅又与继父拜喜,又拜了姑姑,然后两姐妹交拜。礼毕,王公对夫人道:“房中暑热,竟不如请亲母到花园竹厅内坐,那边又凉快又好赏荷花。”王夫人就让岑夫人大家一同到花园中来。

早饭后四处游玩,但见蝉鸣高树,鱼戏清涟,鸟语林端,花香几席。母女四人赏玩了一回,日­色­渐高,便一同到荷亭上来倚栏而坐。岑夫人因说起雪姐还魂的这桩事来。王夫人道:“只说这还魂的事是戏文里做出来的,那里晓得真果有这般的奇事。”两小姐听岑夫人说出雪姐许多好处,恨不得即见一面才好。午间就在竹厅上设席,这厅周围俱是丛篁,挂起四面吊窗,照映得人衣皆碧。母女们殷勤劝酒,欢叙了一日。席罢后已是日西,岑夫人要辞了回家,王夫人母女坚执不放,道:“姆姆过去,独自一个也觉冷静。如今大相公不在,只要把前门关了,从后门往来甚便,这里并没有闲杂歹人,姆姆放心,常住在这边也不妨。”岑夫人道:“承亲母不弃,只要不把我当客待才好。”王夫人道:“是呀,姆姆也莫怪简慢。”因此岑夫人就住下了。从此以后,母女们无日不相往来,大约岑夫人在这边住的日子居多,此话暂歇。

且说岑公子主仆二人到了南直,先寻了一个寓所住下,及到自家门口见房屋仍然封锁。那领佑人家见了岑公子都欢喜道:“公子去了许久,如今回来正好进乡场,今科必然高发。”岑公子道谢,遂入家拜望,内中有一个老者道:“如今老太太可康健么?”岑公子道:“多谢垂问,托福安康。”老者道:“上年有一个过路的江西相公到这里来访问,见房屋封锁,他愤愤而去。这房屋本县大爷奉上司所委没奈何到来封锁,后来催卖了几回也没人敢买。那侯巡按离任时也不暇提起这事。大相公何不去见见本县大爷,开了锁,仍旧搬回来住何妨?”岑公子道:“承老丈关切,但既经封锁,此人还在县里,也不便擅专,只好从缓商酌。”又一个道:“公子今科高发了,他双手送还也嫌他迟了。”岑公子道:“承高邻们关爱。”当下谢别了邻里,一竟进城来拜徐老师,一来拜准,二来销假。

到得衙署,门斗即忙通报,徐老师听得岑公子到来,三步做两步迎接出来,拉着手道:“贤契一别三年,老夫时常记念。如今令堂可曾同来么?”一面问话,已到书房。岑公子谢毕坐下,因说:“自同家母到东省,不料母舅已故,家业荡然,因在一蒋舍亲家住下,不觉三个年头,竟不知南边信息。夏初同老母回来在扬州遇见了老仆的兄弟前来报信,才知道这边的情节。那时侯公未去,只得同老母又往湖州暂住。如今得了侯公去信,才敢回来销假。”老师道:“乡场在即,我甚是盼望。你来得正好,竟在我这里住罢。”岑公子道:“承老师见爱,但恐这边朋友往来,未免不便,门生且在郑表弟家暂住。”徐老师道:“他家住也好,只是这个呆子自你去后一发呆得不像样了。吃了酒,当众大骂侯巡按,劝也劝他不住。你来了,他倒还肯听你的话。如今你且在此少住几天,正要与你叙叙契阔。”因问:“你行李在那里?我叫人去取。”岑公子道:“无多行李,叫老仆在城外暂住,待门生自去取来。”徐老师道:“不必,只要说明寓处,叫人去取来就是了。”遂叫了一个门斗,说明寓处,前去搬取。他师生两人在衙斋便饭,叙说三年之事,一时也难以尽言。午后门斗搬了行李到来,岑忠与徐师爷磕了头,就叫在后边吃饭。晚间,师生饮酒谈心,直到夜深方睡。次日,岑公子取了两匹茧绸送了老师,因禀过要往各朋友处拜望。

且说这郑璞与岑公子是亲姑表兄弟,家道却称小康,为人朴实,言语憨拙无文,又带几分呆气,作文鲁钝。多亏岑公子指点,十六岁上同进了学,因此最敬重岑公子。这些学中朋友见他憨拙,凡事哄骗他,他却信以为真。如道考前朋友们把一个从不出的题目骗他道:“打听得学台今年要出这个题目,你可留心。”他便信以为实,把这个题目日日磨拟了一篇文章,要岑公子删改好了,牢牢记诵。谁知进场去恰恰出了这个题目,他反取在五名前头,甚是感激。这些朋友都以为奇事,因取了他一个诨名叫做“靠天田”。惟有岑公子不但不戏谑他,反敬爱他,事事与他周旋。自从岑秀到山东去了,他弄得手足无措,终日在家里纳闷,嘴里不住的骂侯子杰害了他。郑婆婆只有这一个儿子,十分宠爱,却与岑公子同年,只小月份,上年已与他完了姻,他娘子和氏甚是贤能,两口儿也十分恩爱。他娘子初时见他的憨样劝过几回,见劝不转也便随他,后来见惯了就不以为怪。往往有那好顽的朋友到家,故意挑逗他,说得高兴连闺房亵事都说将出来。他娘子私下埋怨他道:“他也呆得不像样了,这是什么话,也对着朋友们说?”他笑道:“­精­扯谈!夫妻、朋友都在五伦里的,夫妻的事又是当官的,谁人没有?说说怕怎的?”他娘子气得慌,瞅了他两眼,他只是憨笑而已。后来他娘子见有朋友来便留心观听,见那志诚厚道、斯文端正的便许他往来,那游戏三昧、轻佻薄劣的便不许他往来。这呆公子却也好,听了娘子的话,凡是轻薄的到来,便口也不开,茶也不留。那朋友见他有些古怪,偏要再三盘诘他是甚么缘故,问得他着了急,他便直说将出来:“我娘子说你轻薄,叫我不要与你往来。”因此有几个轻佻的朋友自觉无趣,倒渐渐的疏远去了。凡是斯文端正的到来,和氏娘子便叫他留茶留饭,谈诗论文,十分亲热,因此倒长了许多学问。这日正在门口闲站,看见岑公子到来,喜极了,他却不迎上前来,反急转身往家里飞跑,大叫:“母亲,岑哥哥来了,快些叫媳­妇­打扮了出来拜见!”一面叫着,一面复翻身跑将出来,正迎着岑公子进门笑道:“贤弟见了我为何反跑了进来?”郑璞笑得话也说不出一句,直至笑定了,才道:“我的哥哥,我如今娶了弟媳­妇­了。方才看见了你,连忙通知他,叫他好打扮了出来拜你。”岑公子笑道:“原来兄弟恭喜了,愚兄失礼,还不曾吃你的喜酒。”

说话时,郑婆婆已同着媳­妇­出来,岑公子先拜见了姑娘,这郑璞却笑个不住,自己且不与哥子见礼,只叫娘子与大伯磕头,口里还咽哝道:“叫你装扮装扮,怎的就这般出来了?”和氏娘子也不理他,端端正正朝上拜了四拜,岑公子还了礼。郑璞才与表兄拜毕,一同到内室来坐下。

郑婆婆道:“你兄弟自你去了,竟象发狂的一般,走投无路。去年与他完娶了,幸亏媳­妇­贤能,他才略改了些。因想念你半夜里常发起梦颠来,惊得人了不得。如今你母亲住在哪里?身子可康健?”岑公子因将别来之事一一说知,喜得个郑璞只是手舞足蹈,说:“何不同舅母搬到这里来住?”又道:“哥哥不要住在学里,那个老人家有些古板,拘束得慌,快些搬到这里来,我叫你弟媳­妇­好生做茶做饭请你。”郑婆婆道:“你看他还是这样发呆。”岑公子道:“兄弟本质如此,一些无假,其实可敬。”当下郑璞叫娘子快些做起早饭来。岑公子道:“我已在老师那边吃了。今日还要往各处去拜望拜望,明日到这里来吃饭罢。”郑璞道:“如此说,哥哥去走一转,到这里来吃午饭。”岑公子道:“今日老师已是费心端正,约定去吃午饭,不好辞得。明日一准过来。”郑璞道:“你不要哄我,明日若不来,我自己到学里去请你,把行李都搬了来,在这里住好。”郑婆婆也道:“侄儿在学里住,岂不叫人笑话我们?”岑公子道:“侄儿原要搬来,只为老师再三留住,不好遽然辞他。今日回去禀知,明日一定搬来。”说毕,就起身出来。郑璞又再三叮嘱,岑公子就诺,遂往各处去走了一转。午间回学,将姑母相留之事说知,徐老师道:“这是亲亲之谊,搬去也好,幸喜不远,好常到这里来走走。”岑公子道:“门生自当常来领教。”当午设席相待,师生们直叙谈到晚,过了一宿。

次日一早,岑秀方才起来,郑璞已到学里,便跑进书房来逼着岑公子起身。及老师出来,他只作一个揖,话也不说一句,只瞪着眼呆看岑公子。徐老师见他这个光景,笑道:“你想是一早来请他?且在我这里吃了早饭同去便了。”郑璞听了这句话,才笑了一声道:“老师说得是。”当下岑公子收拾行李,叫岑忠觅人挑着先走一步。他师生三人同吃了早饭,又坐了一回。郑璞几次丢眉挤眼,催着叫走,徐老师笑对岑秀道:“他这个样子,只恐你不去,不要急坏了他,我们改日再叙罢。”岑秀只得就告辞了,与郑璞一路回来,于路道:“兄弟为何如此­性­急?”郑璞道:“我若不发急,他还不放你哩!”

两兄弟说着话,已是到家,此时尚在三伏之日,天气正热。他书房是个泥地,南边地方未免有些潮湿。郑璞却自己早起生了一大盆木炭,放了一把苍术、芸香在内,关上了门。那木炭渐渐旺将起来,烘得里面如火坑一般价热,满屋都是烟气闷住。他回来一开门,烟气外冲,岑秀吃了一惊,看里边时却是一大盆炭火已待烧还。岑秀道:“这是为何?”郑璞连忙谣头道:“不要响,是我早上起来瞒着他们生了这盆炭火把地烘烘燥,哥哥在里住不受潮湿气。”岑秀笑道:“兄弟也太过虑了。”因即叫岑忠同他小厮容儿快将火盆扛出,将窗门大开放出烟火之气。郑璞一直拉岑秀到上房明间内来坐下。

此时他婆媳正在厨房收拾午间肴饭,郑璞自己去取茶来吃。岑秀道:“兄弟近日文思如何?”郑璞笑道:“不瞒哥哥说,比从前熟滑了好些。”岑秀道:“这是用了苦功文思日进,所以下笔敏捷了。”郑璞笑道:“哥哥猜得也着,却是亏了你弟媳­妇­的教导。”岑秀惊问道:“原来弟媳­妇­是个才女?”郑璞摇头道:“甚么才女?他又一字不识,全不在行。偏要我一日做一篇文章,又不会出题,拿了一本书指着那一句就要做那一篇,还恐我骗了他,在题目文章上都记了记号,说遇了通人还要对问。及做完了又要朗朗念与他听,若做不完就不许我进房睡觉,比宗师还利害。”岑秀笑道:“原来如此。”他弟兄在上房说话,不料大娘子有心,在窗外听了个明白,转身来告与婆婆。郑婆婆笑道:“这是他第一个心上敬爱的人,又是骨­肉­至亲,比不得外人,随他说罢了。”当时同着媳­妇­走来。岑秀与姑娘作了揖,大娘子也万福过,就进里间去了。岑秀道:“兄弟可把近日窗稿与我一看。”这话才说罢,大娘子在里边听见,想道:正不知他平日做的是些甚么,好与不好又没处去问。今听见岑公子要看他的文章,连忙捧了一大卷出来,放在桌上道:“正要请伯伯看看,不知做的是些甚么?”岑公子随手取了一篇看时,题目是:《柴也愚,参也鲁,由也谚》。通篇看了,虽是平铺直叙,文理却还清通。又看了一篇,是经题:《女曰­鸡­鸣》,也颇平顺。因道:“兄弟近日文章果然比前清通了许多,若再加琢磨,便可驰骋文场了。”郑婆婆也喜道:“如今得侄儿在这里指教他就好了。”大娘子听得说他文章比前更好了,方知平日不是哄骗他,心下也十分欢喜。郑璞见表兄称赞他文章比前好了,就拍着大娘子的肩头道:“你平日不信,今日何如?”大娘子见他又发起呆来,就转身往厨房去了。郑璞当下立逼着表兄与他改了这两篇文章。

已是晌午时候,婆媳两个在厨房收拾端正,叫容儿就端在上房吃饭。岑秀道:“我同兄弟在外边去吃,这里好让姑姑、弟­妇­在此。”郑璞道:“没得说,大家一同吃吃就是了。那里三桌两席?”岑秀道:“姑姑却不妨,弟­妇­如何好同桌?”郑璞道:“这样说,且待我们吃过了他再吃罢。”岑秀道:“在此日子正长,却不是常便。”两个正在分说,郑婆婆走来道:“侄儿就在这里吃,我们还未吃哩!”岑秀见姑娘说了,只得坐下,容儿斟上酒来。郑璞酒量原好,又见了岑公子,心下十分欢喜,一面说笑,只顾大杯价吃起来。岑秀道:“我们且吃了饭,到晚间月明下和弟畅饮何如?此时恐怕有朋友来会,吃得脸红红的不好看相。”郑璞道:“哥哥说得是。”因此两弟兄吃完饭就到外边书房里来。岑公子取出两匹茧绸递与表弟道:“这是你舅母在山东带来的,这紫­色­的姑姑们好做两件衫子,这本­色­的兄弟好做衬衣。”郑璞笑道:“舅母老远带来,一定是要收的。”就捧了进来道:“这是舅母送的。”交与母亲收了。

岑公子自搬到此,每日有朋友来回看,也有请接风的,到忙了十来日才得清静。看看场期不远,大家打点­精­神赴试。正是:只缘才品超群出,应有逢迎倾盖来。

不知他两表兄弟如何进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真铁口五星断休咎程­操­江一语解纷争

却说岑公子搬在姑娘家居住,他表弟夫妻两口十分恭敬。过了十余日,早又是中元佳节,这日是报恩寺的兰盆胜会,弟兄要同去游玩。一早起来盥洗,吃了点心就同出门。到得寺中,大殿上建水陆道场,香气纷坛,游人如海。弟兄们四下观玩了一回已是早饭时候,就同到一个洁净面馆内吃了面,出来复去塔上游了一回,无非一片繁华热闹。岑秀道:“我们到个清静些的所在去坐坐,避过了午间烈日回去,不要在这里挨挤,甚觉无趣。”郑璞道:“前日有人说水月庵里来了个江西的星相先生,如神仙一般的准。我自哥哥来了,不曾去得。今日我们同去试他一试,看他如何?”岑秀道:“甚好。”

两人一经行来,也有一里多路,却是个僻静去处。来到庵前,见庵门外有个招帖上写着:“江西真铁口星相无差”。进得庵门,果然好座幽闲静室,正中供着一尊弥勒古佛,背后是韦驮尊者。第二层便是正殿,上供一尊如来佛祖。东边一座小门,进来另是三间小殿,供着普门大士。侧首朝东三间客座,门上贴着“真铁口寓此”的条子。

弟兄两个缓步进来,只见这个先生六十上下年纪,须发斑白,骨格清癯,坐在一把交椅上打盹。听得脚步之声,睁眼见有客来,便起身拱手道:“二位何来?”郑璞道:“特来寻你看看星相,你且看我两个今科中不中?”岑秀忙接口道:“闻得先生星相如神,特来请教。”这先生道:“且请坐,待献过茶再讲。”因叫童儿不应,这先生寻到后边来,原来在厨房里睡觉,因叫醒来道:“外边有客,还不起来烹茶!”那童子才呵呵欠欠的起来灌水生火。这先生出来道:“今日是报恩寺的大会,这里住持都去赴会去了。因此无人,实是有罪。”岑公子道:“我们也从会上到来,请问先生星相二事,何者为先?”先生道:“二者原可并参,如今先看了尊相,再看五星,必有相合。”因请岑公子对着亮光端坐。这先生存神注目细看了一回,道:“尊相也不须细讲:三台高耸,五岳丰隆,眉秀春山,目澄秋水,鼻直口方,神清气旺,是生成大贵之相;所欠发脊不齐,早年恐其失怙,库仓略陷,青春微有坎坷,却都逢凶化吉,无妨于事。一交眉运,官禄荣升,前程远大,寿缘可至期颐,子息尽皆玉树,富贵二字已是分定目下。印堂黄明光润,恭喜也不远了。再请把八字一推。”岑公子即写出自己八字,那先生仔细推详了一回,道:“却又作怪,论功名应从科甲得来,但这官禄宫中又变出稀奇品格,偏不由科甲出身。但文昌高映,奎壁相缠,总不由正途却胜于科甲,论爵位当居极品;又喜武曲临宫,官职必兼文武,却是一位大人。失敬!失敬!”岑公子道:“岂敢过望!”因为有雪姐这桩心事,又问:“婚姻不知几时可就?”这先生又推算了一算道:“红鸾发动,天喜照临,婚姻不远,九、十月间必然见喜,但这贵造中尊夫人却不止一位。据理算来,当有三位,却又都是贤能内助,都可同偕到老,真是难得!只是命中有小耗作祟,常为小人所忌,总无妨大局,不足介意。在下是依理直谈,不是虚誉,日后应验,当领重酬。”岑公子道:“再烦与舍亲相一相。”这时郑璞听他两个说话呆呆坐定不动,及说与他看相,才道:“别的都不管他,你只相我今科中与不中?”这先生笑了一笑,请他坐正定睛细看了一回,道:“这位却也是个贵相:双眉耸秀,少年可取功名;两目定光,到老总无厄险;虽带几分拙直,却存一片慈祥:寿过古稀,子有三四。再请写出八字一推。”郑璞笑道:“我却忘记了,你只算我是五月十五日丑时生的就是了。”先生笑道:“贵庚几何?”岑公子道:“与我是同年的。”这先生推算了一回道:“这贵造也应少年克父,最喜金水相生,当得一贤内助,终身受益不浅。论功名,今年正值文昌相照,这举人是稳稳的了,但只可一榜出仕,亦不过六七品之间。却喜贵星坐落命宫,一生多得贵人扶持,到老风光并无坷坎。可喜!可喜!”郑璞听得欢喜,把手在桌上一拍,道:“我若中了,谢你五两银子。”先生道:“五两也不多,中了不要翻悔。”郑璞道:“我从来不说谎,中了包管送来。今日却不曾带得,莫怪!莫怪!”岑公子道:“今日却是偶然到此,不曾多备,先生莫嫌轻亵。”因取了一两银子送与先生道:“改日再得请教。”先生道:“明日高发了,还要领重酬哩!”又留吃了一道茶。岑公子起身告辞,这先生直送出山门而别。

此时已是未末申初时候,两弟兄取路回来。郑璞道:“这个相面先生说得倒也不错,只是说哥哥不从正途出身,这是胡说了。”岑秀道:“星相之言,未可全信,且自由他罢了。”两人于路说话,回到家时腹中已饿。郑璞即叫:“娘子快些收拾饭吃。”大娘子道:“已端正现成的。”郑婆婆道:“你两弟兄在那里吃的早饭?”郑璞就将游玩看相的事与母亲说了一遍,道:“我今科中了,应许他五两银子。只是他说哥哥不从科甲出身,真是放屁胡说了。”当即摆上饭来,两弟兄用毕。郑璞又对娘说:“这相士说哥哥日后官居极品,又有三个嫂嫂同偕到老。”郑婆婆道:“但愿你哥哥做了大官,你便有倚傍了。”岑秀道:“星相的话那里当得真的?”这边姑侄弟兄们闲话。且表过不提。

却说这年南直正考官钦点了翰林院侍读学士汪耀辰,副考官是礼科掌印给事中顾其章,都已进了贡院。至八月初,这通省秀才聚集省会,把各处寓所都住满了。到了初七日,这监临就是­操­江程公,副监场是布政司参政陆文山,按察副使高兆麟率同内外帘官入闱,甚是热闹。初八日五鼓,众秀才按册点名进院。却好郑璞正与岑秀联着号房,喜得他心痒难爬。等得题目到手,谁不用心作文?这郑璞起了正稿就拿来叫岑秀删改。岑秀就先与他改好,叫他用心誊正,然后自己誊毕,果然字字珠玑,行行锦绣。二人早早交了卷子,头牌放出。三场考毕,也是郑璞的造化,总与岑秀同号不离,回家欢天喜地对他母亲、娘子说道:“我今科一定中了!恰恰三场总与哥哥在一处,他与我把文章都改得好了,不怕他不中。”郑婆婆道:“或者是你的造化也不可知,不然怎么三场恰恰都在一处?只是你果然中了,怎样报答他?”郑璞道:“他是个不望报的,只愿与他一同中了就好同他进京会试。若我中他不中,我也会不成试了。”且不说他呣子们闲话。

却说这岑秀的卷子正落在江浦县成公的房里。见了这本卷子,成公大加称赏,以为合场无出其右,因特特把这卷子亲自荐到大主考面前,道:“帘官选得一卷奇文,真是连城之璧,请大人垂鉴。”这汪公接来细细观看,看到中间,连称:“可惜!可惜!”成公问道:“却是为何?”汪公指着道:“这一句竟重犯了圣讳,如何使得?”下半卷就不看了。成公道:“这是他疏忽,却与正文无碍,还求大人通篇一看。”汪公只得通卷看完,道:“好一卷文章!但犯了圣讳,只好有屈他了。”成公见汪公有些执意,又把卷子送到副主考顾公这边来,道:“有一卷奇文请教大人,不知可抡元否?”顾公笑道:“想经你的采择,定然不差。”因接过来,才看到起股,便称赞道:“果是奇才。”及看到这一句,道:“可惜误犯了圣讳,却还有可恕。”及通卷看完,赞不绝口道:“这卷文章虽有些微瑕,即不拟元,亦当置之三、四之间。”成公道:“大人不取便罢,若取了必得拟元,置之三、四,倒反屈了他了。”顾公道:“汪公可曾见来?”成公因将汪公为此执意不取的话对顾公说了。顾公道:“待我去与他相商。”成公道:“人才难得,岂可轻弃?还求大人一力成全。

当下顾公拿着这本卷子来见汪公道:“这本卷子成县令荐将上来,论文章实可抡元,但中间有这犯讳字样,或置之五名之内也可。若因此而弃,实为可惜!”汪公道:“这犯圣讳是一件大不敬之事,如何使得?只恨他自己忽略,也怪不得人了。”顾公道:“此卷通篇堂皇正大,置之榜首,谁曰不宜?虽有此误,却与文章无碍。若必见弃,恐人才难得,况得此奇才,岂可当面错过?”汪公道:“这事弟实不敢专主。若老道长必欲中他,万一触怒圣心,弟却担当不起。”顾公道:“弟也是为人才起见,并非私意。若果有不虞之事,弟当独任其咎。”这时大监临程公到来,见两主考各执一见,因道:“二位大人且不须争执,待弟看一看这文章果是如何?”顾公因将这卷子递与程公道:“都台巨眼,必有定论。”原来程公是鼎甲出身,高才博学,将这五经文字通卷细看,只顾点头称赞道:“是仙才。”及看完了,道:“二公不须争执,弟倒有个愚见,不知可否?”二公同问:“都台高见若何?”程公道:“此卷中又使不得,不中也使不得。依弟愚见,不若将此卷联名具奏此中情节进呈御览,中与不中,一听圣裁何如?”汪、顾二公齐称甚善。当下即将此卷另外封置。及拟取足额,看那十名前的卷子俱不如此卷之美。

到放榜之日,榜后另签一条,标着:“天字第三十三号生员岑秀,五经文字俱佳,惟卷中误犯圣讳不便中式,特将此卷进呈、恭候御览钦夺”。这榜文一出,万人拥看。这日他表弟兄两个也在看榜,却拥挤不上,耳边只听得看过的人说:“这倒是件从来没有的事,一个秀才的卷子竟得进呈御览!”岑公子正待动问,却撞见个同学的朋友道:“岑兄恭喜,你的卷子犯了圣讳,主考不敢中式,竟进呈御览了。”岑公子却一时想不起这犯讳的字样,心上游移道:“若进呈了御览,不知将来如何发落?因想起真铁口所说不由科甲出身的缘故,或者这里边倒有个好意。此时郑璞却挨进去观看,见自己高高中了第二十四名,喜得没法,也不往后看去,竟挤了出来,寻着岑公子道:”兄弟中了二十四名,怎么反不见哥哥的名字在前头?“岑公子道:”你且再去看那榜末贴出的就是我了。“郑璞果然复翻身挨进去看,那榜末另签出的这一条上写着如此如此,郑璞哈哈大笑道:”好灵验的算命先生,果然有这等的奇事!“因挨出来道:”哥哥,我们回去。你的卷子进了御览,只怕比这中了的还强十倍哩!那真铁口真是神仙,断得一些不差。“

当下一同回到家中,见大门上Сhā着一面红旗,许多报子在厅上吵闹,见他弟兄回来,便问:“哪一位是新贵人?”岑公子道:“这位就是。”大家一齐磕头道:“老爷高中巍科,要求重重的赏赐。”郑璞却白瞪了眼说不出一句话来。岑公子道:“众位且请少坐。”因拉了郑璞进来,对姑姑道:“这报喜的人酌量赏他多少?”郑婆婆道:“悉凭侄儿怎样处分。”岑秀道:“少了拿不出手,先与他八两银子,格外二两代饭,看他如何再处。”郑婆婆道:“侄儿说得是。”因取了一个银包出来。岑秀秤了大小两封,将封套装好拿出来,道:“本当留众位吃钟酒,因一时措办不及,折送二金,这是菲仪八两,幸勿嫌轻。”这些报子七张八嘴那里肯依?道:“府上是个大家,这点东西如何拿得出手?”随岑公子分说,那里肯听?后来直添到了十六两,才作谢散了。

郑璞道:“那算命先生果然算得不差,这五两银子一定要送他的。”郑婆婆道:“却有屈了你哥哥。”郑璞道:“娘还不知哥哥的文章做得甚好,只为误犯了圣讳,主考不敢中,竟进呈到皇帝面前去了,还要听候旨意,只怕明朝比中举还高得多哩!那相士说哥哥不由科甲出身,当初我甚恼他,不想如何果然应验。将来哥哥只怕竟做了官也不可知。”郑婆婆道:“原来如此。如今侄儿该怎样料理?”岑秀道:“这事也不用料理,只可静听旨意罢了。将来或者侥幸得邀圣恩,许我与举人一同会试也不可知。”当下且与表弟料理做衣巾、参主考、谢房师、会同年、领鹿鸣宴、祭祖、拜客、请酒,整整忙了半个多月才得完结。岑公子就要告辞回家,一家儿再四苦留。岑秀道:“一者恐老母家中记念,二者旨意下来还得两月,在这里等候反恐多事。昨日我已托了徐老师,他说一有的音,专差报我。兄弟也与我留心打听,倘有好音,少不得还要到这里来料理。”

郑璞苦留不住,因与母亲、娘子相商:“哥哥一定要回去,我们如何谢他?”大娘子道:“若说谢他甚么,他是断断不收的。不如买两套好缎子的裙袄料,再买两件缎袍料、两件绫衬袍料,只说是母亲送他娘儿两个的,他便不好不收。格外再送一个盘缠,或者肯收也不可知。”郑婆婆道:“你说得真有理。”郑璞道:“这盘缠到他起身时我暗地放在他包裹里,不叫他知道,待我送他上了船再与他说,怕他不收?”郑婆婆道:“这倒是你的见识。”郑璞有了主意,即日自己同了容儿去买办了回来,也共用了三十多两银子,又格外封了二十四两银子盘缠。先一日摆酒饯行,郑婆婆就将这缎子裁料交与岑秀道:“这是送你母亲的两套裙袄与你的两套袍料。回去上覆你母亲,务必请他到这里来盘桓几时。”岑公子因是姑娘送的,不敢推辞,只得拜谢收了,因道:“侄儿在这里搅吵日久,还要姑姑费心。”大娘子道:“伯伯到家拜上姆姆,务必请他老人家来,待我们孝敬他几时。”岑公子道:“回去自当禀知。”此时郑璞听着他们说话,只呆呆坐着,两眼红红的,只要掉下泪来。岑秀道:“兄弟不须伤别。倘若我侥幸有个好音,明年就好同你进京会试。”郑璞也不声不响,只是点头而已。当晚娘儿们说着话,直吃了半夜酒才歇。

次日,一早起来打叠行李,郑璞悄悄把这盘缠装入包袱内,连岑忠也不知道。又因岑忠帮了多日的忙,给了他三两银子,岑忠里外磕头谢了。当下大娘子已将早饭收拾停当,一面两弟兄吃饭,一面叫容儿去雇了两顶轿子,又与岑忠雇了一个驴儿。此时饭已用毕,把包袱放在轿内,行李雇人挑着,岑公子拜辞起身。婆媳两人一同送到大门口,看他两兄弟上了轿才转身。正是:已看黄榜将名播,又见红鸾照命来。

不知他两表弟兄如何分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爱才华觌面许东床感恩义真心虚左席

却说郑璞直送表兄到水西门外,看雇了一只小小座船,把行李包袱都搬到船上。郑璞两泪交流道:“哥哥几时再来?”岑公子见了,心上也十分不舍,道:“兄弟不须烦恼。你只与我在徐老师那边打听,倘有信息,即专差人来通知,我即到来相会。”郑璞道:“我早晚只在学中打听,一有信息,我便亲自来报你。只是哥哥与舅娘还是搬到这里来住的好。”岑秀道:“当回去与母亲商量。”当下就要开船,只得分手。郑璞上了岸才说道:“包袱内有个东西,哥哥打开看看,不要丢掉了。”岑公子再要问时,郑璞已匆匆上轿去了。

岑公子这边亦已开船,因见表弟说话有因,随叫岑忠把包袱打开看一看:不知是甚么东西在内?及打开看时却是一个银包,约莫有二十多两。岑忠道:“怪道早辰大相公在这里边与太太说话的时节,老奴从外面进来见郑大相公在房里摸索,原来是暗放在里边的。”岑公子道:“他惟恐送我不收故意如此,且到再来时回他的情罢。”

主仆两人只一日来到京口。换了小船日夜兼行,不及三日已到家中。拜过了老母,因说起考场之事,岑夫人道:“这里已传言得都知道了。间壁王亲家说,这是从来未有的事,将来只怕倒有好处也不可知。”岑秀因问:“为何母亲称起他亲家来?”岑夫人道:“你却不知有这样奇巧的事!原来你何家表妹当日却正卖在他家。”因将相会、认亲、拜继之事从头说了一遍,道:“他母女们十分亲热。你表妹自到他家,他女儿问起他的缘由,知是官宦人家,当时就与他父母说知,王公就承继他做了女儿。他两个成了姐妹,十分亲爱,王夫人也把他当亲女儿一般看待,你表妹今年已十七岁了,比王小姐小一岁,两个一般生得标致,如今时常往来不断。”岑公子听了大喜道:“原来有这等合巧的事!若不是搬到此间,如何得遇?真果是天假相逢。如今既成了亲戚,明日去拜王公便当行叔侄之礼才是。”岑夫人道:“承他十分关切,你明日请见他夫人,竟称他婶母。他女儿既拜继了我,也是妹子,都好见面的了。”岑公子又将姑母送物致意并要请母亲去的话,说了一遍。岑夫人道:“承他好意,且再商量。如今你姑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可康健么?”岑公子道:“姑姑甚是强健,见了儿去十分欢喜。表弟上年已完了姻,倒好个贤能娘子,家中全仗他主持,表弟也亏得他长了许多学问。”岑夫人笑道:“这是怎么说?”岑公子因将每日要他做一篇文章,又不许他与轻薄人往来〔的话叙说一遍〕,道:“今科恰恰三场都与儿同在一号,与他删改删改,他倒得中了二十四名举人。姑娘与他夫妻感激不尽,回来时一家苦苦相留不放。表弟私下又包了二十四两银子暗放在包袱内不叫我知道,直到上了船才与我说知,实难为他这一番亲亲之意。”岑夫人道:“他如今谅来不大呆了。”岑公子笑道:“亏得弟­妇­管束,比前略好了些。”岑夫人听了这话,心下未免辛酸,道:“你姑姑有了这个贤能媳­妇­,儿子又中了举,他却正好享福了。只是你如今也正当婚娶之时,虽有雪姐这段姻缘,但如今天涯海角,不知何日才得成就?这是预定不来的,况且那刘老封君原说他不宜预占,有妨亲疏,须待数年之后方得成就,这话必定有困。如今我身旁无人,你出了门,早晚独手独脚,走前走后,甚是不便。这亲事也再迟不去了。我如今已有个主意在此,你明日见过了表妹再作商量。”岑公子见母亲如此说,也就不再言。

呣子们说话时,天­色­已晚。吃毕晚饭,在家堂前点了香烛,又说了一回在省城的话。岑公子候母亲睡了才回书房安歇。因想:母亲方才所说,必有心在表妹身上,但雪姐这段姻缘如何抛撇得下?又想起真铁口之言,却果有应验,但不知这表妹德容如何?明日且见了再作道理。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盥洗毕,整理衣巾,先到严先生家来。严先生一见便道:“昨晚已知岑兄回来,我正要过去道喜,反承先施。”岑公子拜揖就坐,因说起科场之事道:“晚生一时疏忽,误犯了圣讳。后来打听房师是江浦县成公,把卷子特荐上去,两主考各执一见,主意不决。却是­操­江程公的主裁,竟把卷子进呈御览,不知将来作何发落?想圣度汪洋,未必以此为罪。”严先生道:“这却是件稀少之事,皇上必不肯因微瑕而弃大才,算来在闰十月半边便有分晓。”又道:“如今令堂又得认了令表妹,王公的令爱又拜继了令堂,却成了亲戚了。”岑公子道:“昨日家母说及,实承王公盛德不浅”严先生道:“谅岑兄还不曾到那边去,我且不留坐,待见过了王公,我们明日再慢慢相叙。”

岑公子因即辞了严先生,就到王进士家来。王公已先知道,却在门首等候,见了岑公子便道:“恭喜岑兄回来了。”岑公子道:“昨日家母已与小侄说知,老叔不当如此相称了。昨因小侄到家已晚,不便过来。舍表妹极承恩抚,况已拜在膝下,就是至亲一般。如何使得客套?”王公笑道:“只是未免有僭。”当时一同到了厅堂,岑公子即以子侄礼拜见,道:“今日拜过,名分就定了。”王公谦让不过,即受了半礼。岑公子因请拜见婶母,王公先令老家人进去传说。略坐了一回,里边丫头出来相请,王公就引着岑公子进来。到了后堂,见王夫人站在右边下首,两位小姐随在背后。岑公子道:“小侄初次拜见,还请婶母上坐。”王夫人笑道:“岂敢,大相公只是常礼罢。”王公道:“既成亲戚,不必客套,竟转这边受了半礼罢。”岑公子再拜后,王公即来扶起,然后两姐妹就在下边平拜见了。岑公子见两小姐一般如花似玉,因问:“不知那一位是表妹?”王夫人指着下首的道:“这个就是。”岑公子道:“表妹得婶母抚育成|人,存殁均感不尽。”王夫人道:“只是从前不知,多有得罪处。”因留岑公子坐下吃茶。王夫人仍走过右边,与两个女儿一带坐下。岑公子只得告坐在左边下首,正与小梅对面。王公倒只好北面相陪。因叙起科场之事,王公道:“贤侄此番竟得名闻天下,胜如中式。大约闰十月内就有好音。”岑公子道:“正不知圣意如何?”王公道:“当今求贤若渴,必不肯因小误而弃大才。我算定八九是准与举人一同会试。贤侄正可因此成名。”

叙话移时,丫头们送过了两道茶,岑公子起身告辞出来,王夫人道:“我已吩咐厨房收拾,留大相公用了早饭去。”王公道:“甚好。”因此同到书房。王公因说:“贤侄的功名是在掌握之中的了,但如今正当婚取之时,此事也再蹉跎不得。”岑公子道:“从前也有几家说过,都不相合。后因同老母前往山东,这三年之内也无暇及此事。”王公道:“以贤侄的才品,必要德容俱备的才好相配,但往他处相求,一时也难于成就。将来功名到手,虽不愁无贵戚相扳,但非亲知灼见,终不放心。如今令堂身边又无人侍奉,断不可再迟。你表妹既拜继与我,我就可以为他主持。况且他年已及笄,德容俱备,与其另为择婿,不如亲上加亲。贤侄回去即与令堂说知,谅令堂亦必乐从,况且又可诸事从省,又可指日完娶,令堂身旁有了侍奉之人,贤侄出门也得放心。岂不是十全其美?”岑公子道:“承老叔至戚相关,回去即当禀知老母。”当下吃毕早饭就告辞回来,将相见情节及王公的说话,一一禀知母亲。

岑夫人道:“我久有此心,倒承王亲家先为道及。如今你已见过表妹,谅已放心,但王夫人面前我并未提起,如今却是他的女儿,我明日还须过去当面求亲才是道理。再他的姑娘前日拜继与我,还不曾有一一些礼物送他,明日将你买来这四匹­色­绫拣两匹鲜明些的,再配上姑姑送我的那天青缎袄、玉兰缎裙送了他姑娘也罢。”岑公子道:“只恐太轻了些。”岑夫人道:“他们倒不在乎此,只要礼到就是了。再这婚姻大事虽是当面允许,爱亲结亲,毕竟要请两位月老主持。如今只有严老先生年高有德,夫­妇­齐眉,竟请他两老为媒甚好。他家老太太、大娘子我明日还要请他过来坐坐。”岑公子道:“母亲所见极是。”当下呣子商量已定。次日早饭后,岑夫人将这四匹绫缎用毡包包好叫老妈子从后门送去:“先通知一声,我随后就过去。”

且说王公昨日自岑公子转身后,随将这觌面许亲之事与夫人说知。夫人道:“我已有此心,他们姑娘侄女做了婆媳更加亲热,又省得我们另外择婿,这是两全其美的事。”这老夫妻说话时,他两姐妹却都在面前。在小梅原是意中之事,也不足为喜。月娥听了这话,顿觉面容惨戚。小梅会意,略坐了一回就拉了月娥一同回到自己房里来,道:“姐姐不须忧戚,你我情同骨­肉­,你的心事,我岂不知?当日姐姐曾说要与我同堂一室不忍相离,我就说恐人事不齐,今日不想先有此举。但我非无心之人,姐姐的恩义生死不敢想忘。只要姐姐耐心,三年之内小妹必然与你遂此初愿。总然小妹先过门去,必当将此情告知姑姑呣子,小妹当虚正席以待,必不教姐姐有离群之怨。我看郎君印堂紫气交腾、黄光明润,功名未有限量,也非小妹一人可以专房,只怕还不止你我二人,总在三年内必有应效。不知姐姐能耐心否?”月娥听说至此,不觉转愁为喜,道:“妹妹果然算计得定,莫说三年,即十年亦当相待。但只恐父母另有他议,却当如何?”小梅道:“这件事不是小妹夸口,实是算得稳,拿得定。如今姐姐面上气­色­未开,喜期尚早。三年之约,实可践言。姐姐不必过虑。”月娥道:“只恐妹妹到那时不能践言。”小梅对天盟誓道:“我负今日之言,当遭神诛鬼殛。”月娥连忙与小梅掩口道:“妹妹何必立此大誓!今日之言我当刻骨铭心,只是如今忽然分拆怎不动情。”小梅笑道:“如今相离,不过咫尺,朝夕仍可见面,只怕不久还有远别。”月娥惊问道:“妹妹何故说此?”小梅道:“我昨日见父亲面­色­,官禄驲马已动,不久定有喜报。母亲与姐姐必有远行。”月娥道:“父亲即去做官,我与母亲不去如何?”小梅道:“恐事有定数,不能不去,姐姐亦不必以此为虑。凡事只恐情意不坚,便有更变;如你我生死一心,虽隔千里亦与在目前一般,终当会合。何必伤情?”月娥见小梅说得如此真切才把愁肠放下,一心宁耐。

次早见老妈子送礼过来说:“太太随后就到。”他母女们都欢欢喜喜迎将出来。小梅悄悄的取笑月娥道:“这是我姑姑来与你下定了。”月娥啐了一声。大家接着岑夫人,王夫人先道:“女孩儿还不曾孝敬得­干­娘,倒反要­干­娘费心。”岑夫人道:“这是小儿从南省带回来的菲薄之物,不要见笑。”一面说话,就同到上房来。月娥又过来拜谢了。王夫人道:“昨日大相公回去必定与姆姆说知了?”岑夫人道:“正是,小儿极承亲家与婶婶的过爱。”因指小梅道:“他如今却是婶婶的女儿,比不得在何氏门中,老身应当过来亲自相求。”王夫人笑道:“我们是爱亲结亲,一概客套俱要去掉。如今大相公也正当婚娶之时,姆姆身边又无人侍奉,不如与他们早毕了姻,也完了我们一桩心事。只是匆促之间妆奁未曾置备,只好过后慢慢补送。”岑夫人道:“老身那边礼数也恐一时不周,还要婶婶原谅。今承面允,就要拜烦严老相公为媒,择日便好行茶礼过来。”王夫人道:“这月老是少不得的,得请他夫­妇­两位老人家为媒甚好。”当日母女们叙话,留过了午饭才回。正是:功名未称云霄志,婚嫁先完儿女情。

不知岑公子如何成亲?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亲上亲才郎求月老喜中喜表妹作新人

却说岑夫人这日午后从王家回来,与公子说道:“承王夫人美意,倒催我们早些择日。你明日就可去拜请严老先生为媒,再说我要请他老太太、大娘子过来坐坐,看他肯来不肯来?”岑公子应诺。次日上晨,整顿巾服就到严先生家来。岑公子未及开口,严先生笑道:“岑兄今日早来,一定是要我做个现成的月老,可是么?”岑公子笑道:“老先生何以预知?”严先生道:“昨日王公在这里说及,我道这是一件极美的事,正当玉成。况此举算来其便宜有五:第一,彼此亲知的见,不须打听;第二,姑侄做了婆媳,不比生人,分外亲热;第三,相爱结亲,一切礼文俱可从省;第四,一边省得另为择婿,一边省得另为求婚;第五,姑娘、侄女省得日后两地挂怀。岂不是五便?玉峰只须择吉过礼,仆自当效此执柯之劳。”岑公子道:“既承老先生慨允,还要奉屈一叙。”严先生道:“这可不必从俗,竟到过礼这日,早辰在岑兄那边,午间在王公这边,岂不一举两便?”岑公子道:“家母还要请老太太、少夫人过去一叙,不知可肯赐光,特着晚生来拜达。”严先生道:“老妻也说要过去拜识令堂,不如到了吉期过去道喜吃喜酒罢。”岑公子道:“到那日另当敬请。”严先生因取过通书一看,道:“这月二十八日是个天喜月德,正好过礼。闰十月初三日却是不将吉日,合卺最好。竟定了,不必改移。”岑公子道:“只恐时日太促料理不及。”严先生道:“尚隔着十一二天,也不为急促了。况诸事从简,有甚么料理不来?明日我过去先与王公说知,总是两边一概从省,竟不必游移了。”

又坐谈了一回,岑公子告辞回来,与母亲说知。岑夫人道:“他老人家虽如此说,我们还该请一请的为是。明日你备一付全帖请严先生,再备两副我的帖子请他婆媳,也尽了我们的礼数了。”呣子相商已定,次日即叫岑忠送帖过去,严先生看了道:“我已与你大相公当面说过,何必又多此礼?”岑忠道:“这是家太太的主意,说本要先过来奉拜这里老太太,又恐反为惊动。明日这桩喜事,那边并无一位内客,还要敬烦老相公同太太作双寿星,因此先请过去叙叙,以后便常好相见。若老太太不允,家太太说还要亲自过来拜请。”严先生道:“既是你家太太这番盛意,只须内边一席,叫他婆媳过去领情,我只到过礼这日去叨扰,明日不必多费。我也不写辞贴,就将原帖拜上你相公,说我心领就是了,不必再劳你往返。”岑忠知严先生是说一不二的,也不再言,因只将两个岑夫人的柬帖留下。回来说知,岑夫人道:“他老人家既如此说,就不须再请,后日只打轿去请他婆媳两位就是了。”因叫岑忠明日定下厨子,买办食物,诸凡必须丰盛。

当日岑夫人亲自过去面请王夫人母女。王夫人道:“女儿本该过去奉陪严太太,因房里无人,叫他同妹子在家里罢。我去相扰就是了。”因说:“那严太太做人最要好。虽然是七十岁的人,却康健得紧,眼也不花,耳也不聋,就只掉了几个牙齿。今年新年里在这里会过,直到如今了。他家大娘子见我们也亲热得紧,生得好个模样。跟前有个六七岁的学生,甚是聪明乖巧,如今跟着他爷爷在学里读书,从不见他到外边来顽耍。”大家坐话许久,岑夫人才辞了回来。

这日,岑义夫妻都过来帮忙料理。早饭后先请了王夫人过来,然后打轿去请严太太婆媳到来,都迎接到上房,一同见过了礼,坐下吃茶。岑夫人见严太太鹤发童颜,­精­神康健,大娘子肌理丰匀,态度闲雅。茶罢后,岑夫人道:“早该去拜见老太太,只为小儿未回,家中无人,不曾去得。今朝有屈光降,简慢处还要老太太涵容。”严太太道:“说哪里话?老身也因上了年纪不大出门,王太太那边新年里拜年去了一次,也直到如今,心里也正要想会会。昨日承太太这里相邀,只是反来叨扰不当。如今大相公在家,何不请来见见。”岑夫人道:“小儿自当进来叩见。”少刻,岑公子整衣进来,一一拜见过,即往书房去了。严太太道:“好一位才貌兼全的郎君,正好配那位齐整小姐。”因对王夫人道:“恭喜你得这一位佳婿,也不枉了拜继一场。你们两亲家母也是天缘福凑,难得遇合在一处的,如今又是亲上加亲,真是天大喜事。前日老身听见了,欢喜不尽,这样合巧的姻缘实是难得!”两夫人齐道:“这都是邀老太太的福庇。”岑夫人因问:“大娘娘为甚么不同了小相公来?”严大娘子道:“小孩子顽劣得紧,因在书房里,不叫他知道。”岑夫人道:“这也难得,多有六七岁的小学生一刻也还离不得娘哩!”大家说说笑笑,叙到晌午时候。

岑义媳­妇­来请上席,岑夫人就相邀同往外边客位里来。严太太见桌面朝南,系着红锦桌围,因道:“这样坐法到觉不安,不如把桌面东西相向,我们四面坐开倒好。”岑夫人道:“只恐不恭。”严太太道:“从此以后再休客套。”因叫岑义媳­妇­与老妈子将桌面掉转,去了锦围。岑夫人道:“恭敬不如从命。”因举杯先逊严太太坐了首席,王夫人对面。严大娘子因婆婆在坐,与岑夫人上下横坐了。岑夫人亲递过了三巡酒,岑义媳­妇­与老妈子往来斟酒上菜。王夫人就叫跟来的丫头相帮端盘,岑夫人道:“不好劳客。”王夫人道:“一家人,使唤何妨?姆姆这边无人,且叫他在这里伺候几时。”岑夫人道:“改日谢他也罢。”这日大家说笑饮酒,也直到日西时方才散席。又留到上房来吃茶,严太太道:“我们出月初三日还要过来吃喜酒,不知择在甚么时辰拜堂?”岑夫人道:“却还不曾定得。”严太太道:“自然用上六时辰好,寅卯不通光,觉得太早,倒用辰时也罢。”岑夫人道:“老太太是福人,说的辰时就好。这里又无别客,到那日一早打轿过去,务请老太太、大娘娘早些光降。”严太太道:“我们一定早来。”因对王夫人道:“这日还得太太做个女送亲,况且岑夫人这里又无别客,你们两亲家甚是亲热,我们又得欢叙一天。”王夫人道:“老太太在这里,我一定要来奉陪的。”严太太道:“这还是我来奉陪太太。”说毕就拜谢了起身。大家都送出门首上轿,叫岑忠扶轿送去。不一回,轿子转来,大娘子也辞谢回家。

岑夫人送了严大娘子,又留王夫人到房中吃茶。王夫人因问:“明日新房做在哪里?”岑夫人道:“厢房内又觉不便。这三间上房颇宽大,中间仍做了内坐,只好腾出西边这间来做了新房。”王夫人道:“甚好,早晚服侍姆姆也近便些。”两亲家又叙了一回话,王夫人方告谢回家。那边也有丫头、仆­妇­来接,王夫人就将跟来的这丫头留在这边伺候帮忙。岑夫人再三致谢,直送出后门外,看王夫人进了门才转身回来,对公子说道:“他们今日都欢喜得紧,你丈母明日还要亲送过门。吉期不远,诸事须预为料理,也要整整齐齐成个局面。虽然说诸事从省,也不可十分草率惹人笑话。这凤冠钗钏、珠环首饰有你祖母并我的两副在此,只消拣一副拿去收拾收拾就好,不必更置,只须买几匹绫缎就是了。”因叫岑忠弟兄:“明日把西上房收拾出来,将应办之事开出单子,逐一赶早备办,省得临时局促。”

且说这边王进士夫妻相商:日期逼近,妆奁之类一时置办不及,且将与月儿预置的嫁妆什物拨紧要的且拿来用了,过日再与月儿补做。又叫裁缝制了几套时新裙袄,一件大红妆花圆领,叫银匠打了一条银带、一付镀金头面首饰,又与岑公子备了一套回盘巾服靴履并文房四宝之类。各­色­齐备。

到二十八日,岑夫人这边过礼是:凤冠一顶、金钗一对、珠花一对、金钏一双、珠环一对、玉簪二枝、金缎二端、­色­缎二端、­色­绫四端、­色­绸四端、折席四十两。严先生兰伞四轿为大媒,又请严太太往王宅与新人上头Сhā戴。这日两边都盛设喜筵厚待,不在言表。

到了闰十月初二日,王宅就搬送妆奁过来。初三日吉期已择定辰时花烛。两边都有鼓吹旗伞职事人役:一乘彩舆;大媒送亲,另是两顶四轿;伴娘仆­妇­,两顶小轿。此时小梅打扮得珠围翠绕如仙子一般,红巾遮盖,伴娘们扶上彩舆。王夫人大红补服,珠冠金带,上了大轿。鼓吹放炮,起身迎喜神,方先从西村大宽转往东村行来,早惊动合村男­妇­都来观看,十分热闹。这边岑夫人也是天兰补服,凤冠金带。严太太婆媳都是大红吉服。彩舆到门,抬进中堂,烦严太太启围,岑夫人接宝,伴娘们搀扶新人出轿,把彩舆打出院中。然后,送亲大轿进来,严太太婆媳同岑夫人接出轿来。岑夫人与严大娘子请王夫人先到上房去坐。严先生两老夫妻在外厅上首东西相向,傧相赞礼,请新郎出堂。岑公子儒巾公服,挂红簪花,拜过天地,行交拜礼毕,牵巾进来。严太太与新人挑去了红巾,坐床撒帐,吃过交杯盏,然后一同都请到外厅见礼。两新人在下边并立氍毹,先拜谢了严老夫­妇­两位大媒,又拜了王夫人,再与严大娘子平见了礼,然后拜过老母。礼毕,大家族拥新人归房。岑公子就在外边陪待大媒。这些职事人役,拜堂后岑忠都给与花红酒礼打发去了。这边王宅跟轿的家人,都是岑忠弟兄接待。里面这些来看拜堂的仆­妇­、丫头,有岑义媳­妇­在厢房款待。

这日适值严大相公从城里回来,随即过来道喜。岑公子即留住不放,请严老先生都同去了公服坐席。外边一席,主客三位。内边一席却是严太太、王夫人上坐,岑夫人主位相陪。严大娘子同小学生陪新娘子在房内,另是一席。这日喜筵直饮到申牌时分。外席已罢,严先生不肯坐轿,父子先告辞起身。里面席毕,都在新房吃茶叙话。岑夫人已将严太太留住,过了三朝回去,并面请王夫人、严大娘子:“三朝务必要屈过来再叙一天,明日就送帖过去。”严太太道:“你们两亲家母又不是初见面的,我们也正要时常往来,何必具帖,多一番客套?”王夫人道:“正是呢,我们一定过来。”严太太道:“大小姐难得相见,明日也请过来,我们会会。”王夫人道:“一定叫他来陪老太太。”当下王夫人先告辞起身。严大娘子因家中无人,也就作辞,一同起身。这些丫头、仆­妇­也有跟轿去的,也有从后门去的。严太太却陪着新人在房,只岑夫人直送到厅外,看着王夫人、严大娘子都上了轿,才转身回到新房里来。

严太太道:“做客容易做主难,今日也够太太张急了。如今有了这位大娘子,以后正好安享哩!不瞒太太说,我家这个媳­妇­当家把计,甚是贤能。自从有了他进门,一点事也不用我­操­心。”岑夫人道:“好一位大娘子,也是你老人家的福气,正好安享哩!”叙话移时,不觉已是上灯时候,就在新房内摆上酒碟,又让严太太吃了几钟酒。严太太就起身道:“我们酒已有了,过那边去坐罢。让他两个新人也好同饮一杯,早些安歇。”岑夫人一面叫请大相公进房,就同着严太太过这边自己房里来。外面岑忠弟兄两个收拾照料,一切停妥。所雇厨司、帮工,都一一开发,欢喜而去。岑义媳­妇­与丫头、老妈子收拾厨下,候上房睡了,俱在厢房安歇。

这晚岑公子先到东上房与严太太、母亲道了“安置”,才过新房来,小梅一见,即站起身来。岑公子遂将房门掩上,见桌上摆着酒碟,因满斟一杯递与小梅,小梅双手接过,随与岑公子回斟了一杯。夫妻并肩坐下,灯前细看芳容,真是千娇百媚。小梅也并无一点小家羞涩,因道:“小妹幼失恬恃,即遭挫折。不想得遇王小姐十分怜爱,又蒙继父母垂慈,待如亲女,此恩此德,生死难忘!如今得遇亲姑,又成连理,都是王小姐的大德。当初与他结拜时,情同骨­肉­,有誓在先:情愿死生相守,不愿相离。今日不想小妹先占洞房,情实不忍。不知哥哥何以教我?”岑公子道:“感恩戴德,是妹妹的好心,当图后报。至于生死不愿相离的话,只可夫妻私语,即父母面前亦难言及。况他是大家小姐,分又居长,总有私下盟言,于情理大不相合。岂宜齿及,生此妄想?妹妹却教我何以为计?”小梅笑道:“我已知哥哥此时实无筹画,但日后倘有天缘会合,那时你莫非推脱不成?”岑公子笑道:“这是必不可定之事,即或有之,其权又在贤妹,非我可为之主也。只恐那时贤妹又不似今夕之言了。”小梅正­色­道:“小妹曾誓天日,生死不移。哥哥岂以我为世欲儿女虚言,不足信耶?”岑公子见表妹如此认真肃然起敬,道:“却不知贤妹竟是个女中道学,今已深悉贤妹心迹。但为兄也有一桩不敢言的心事,今见贤妹如此重义,却不得不说了。”小梅笑道:“哥哥不必言,小妹已预知久矣!”岑公子惊问道:“贤妹预知何事?”小梅道:“可是杜丽娘一辈?我筹之已熟,他二位一是小妹的恩姐,一是哥哥的义妹,况又相会在前,日后会合小妹当退让三舍。”岑公子听了,不禁眉飞目舞道:“小生今日得贤妹做了娘子已是三生有幸,若再兼二美,恐无此福分消受。”小梅道:“得陇望蜀,男子常情,只要那时不使我作秋风团扇之感,就是万幸了。”岑公子急得发誓道:“我岑秀若有负心,神天不佑。”小梅急为掩口道:“只要情坚,何须立誓?但今日欲与哥哥仍以兄妹相处,同床各枕,待有了他二位,再尽夫妻之道何如?”岑公子笑道:“这却实难从命。”因即欲拥抱上床,小梅笑道:“谅必不依,又何必如此­性­急?”岑公子搂住粉颈道:“我的娘子,求你不要再作难了!”当下共饮过三杯,即宽衣解带,互抱上床。这夜你恩我爱,似蜜如糖,难以尽述。正是:交颈鸳鸯眠正稳,莫教­鸡­唱五更来。

不知此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王进士挈家为县令岑秀才奉旨作中书

却说次日,岑公子夫妻早起才盥洗毕,王夫人那边已着丫头送盒酒点心过来。岑夫人叫岑义媳­妇­留住款待。岑公子因与母亲商量:“今日去谢严先生并回拜他公子,明日三朝,竟请丈人与严公父子同叙一叙,不知可否?”岑夫人道:“这个何妨?你就进去面请一请。丈母、严大娘子那边也请一声,说我昨日已当面请过,不具帖了。”当下岑公子因备一副门下子婿的请帖,一副晚生、一副同学弟的帖子,先着岑忠送去。随后岑公子先到严先生家叩谢回拜,又当面请过,遂作辞到王宅来。比时是新姑爷,不比往常,家人们一见即往里通报。王公笑迎出来。岑公子行翁婿礼拜见毕,随邀到后堂拜谢了丈母,因说:“明日母亲请岳母与大妹早些过去叙叙。”王夫人道:“昨日姆姆已张急了一日,明日又要作主人,太繁劳了。”岑公子道:“喜的都不是生客,就有不到处也都是包涵的。”王夫人道:“明日不用再邀,我们早饭后即过去就是了。”王公笑道:“若是从俗,明日该我这里设席相请才是。如今贤婿那边既已准备,我这里只好改日再请罢。”王夫人也笑道:“只是太脱俗了些。”当下吃过了一道茶,岑公子就告辞回来,料理明日席面之事,诸­色­齐备。

次日早饭后,先打轿去请了王夫人、小姐过来。岑夫人与新娘子出来迎接,到新房里见了严太太,大家一同见礼坐下。一面又叫岑忠打轿去接严大娘子与小学生同来,不一时也到。接进房来,严大娘子道:“今日又来吵扰。”岑夫人道:“说哪里话?只是简亵,不要见怪。”当下大家见过礼,又叫小学生逐位磕头。岑夫人自己去攒了一大盘点心果子与小学生吃茶,这小学生与岑夫人深深的又作了一揖,喜得岑夫人了不得,道:“好一个知礼的小学生,明日一定要强爷胜祖。”

大家吃茶叙话移时,岑义媳­妇­来与岑夫人说:“家庙的供献都已端正了。”岑夫人就叫两新人焚香点烛先参了灶,然后拜祖先毕,又要请严太太、王夫人见礼。严太太道:“前日已见过礼,今日不敢再劳。”岑夫人道:“还该叫他们拜谢才是。”严太太与王夫人再三阻住,岑夫人道:“既如此,你们竟朝上总拜四拜就是了。”两新人遵命下拜,岑夫人叫岑义媳­妇­与自己将二位搀住,不叫回礼。然后,与严大娘子、月娥小姐一同平拜了,又与母亲拜毕,岑公子即出外边叫岑忠邀客。

王进士只带了一个小厮缓步过来,严先生父子随后已到,大家施礼坐定。茶罢后,里边老妈子捧出红毡来道:“新人出来拜见。”严先生正欲相阻,岑义媳­妇­与丫头已扶新人出堂,将红氍铺好。王进士对严先生道:“省得他们两番起拜,不若我们竟同见了礼罢!”严先生道:“我却不敢当。”当下两新人并立红氍端端正正拜到两拜,王进士就搀了起来,然后与严公子只行了常礼,新人退入后堂。

这里正在坐谈,只听得外边一片锣声响亮。正不知何故?只见一个老家人进来禀王公道:“老爷已选授了山东登州府宁海县,报子报来,在那边讨赏。”王公道:“你且去管待他酒饭,待我回来打发。”老家人答应去了。大家都与王公道喜。王公道:“出作外官,实非所愿。况且后嗣未续,家下无人,走前失后,也是一桩不惬之事。我意欲告病不赴如何?”严公子道:“这却使不得。前日晚生看京报,内有江南道御史条陈:凡新选官员有嫌道远缺疲,托故不赴,着该地方官严查的确,果有丁艰疾病事故,由该县具结申府,逐递加结,转申司道督扶,七品以上奏闻,七品以下咨部另选;如有托故规避,除将该员革职外,再行议处,地方官循私贿结,察出降三级调用。因此近日功令甚严,老先生如何推脱得?就是本县官也不敢担当。”严先生道:“家中之事,现有令坦尽可相托,不足为虑。况山东道路不远,何必推辞?”王公道:“幸而有此,果不能辞,只得将家事托小婿管理。多则两年,少则一载,即当告归。”说话之间席已齐备,就请严公首坐。严公道:“今日老先生是初次,虽系旧好,却是新亲,我如何僭坐?”王公道:“叨在至爱,老先生不要过让,还是照常的好。”因此依序坐下。饮酒间,谈及山东地方民情土俗不知如何,岑公子道:“小婿在沂水三年,那边风欲颇称淳朴,但登州系沿海地方,恐与沂水不同。”严公子道:“敝居亭曾任青州太守,说起那边风欲也还朴实,只是有些粗蛮之气。登、青两府连界,想风土亦当相似。”王公道:“此去登州也有二千余里,不知凭限紧缓如何?”严公道:“只怕此时文凭已到省院了。”王公因有报子在家,只吃过四道菜,上了点心,先辞了起身。岑公子送出门外,转来奉敬严公父子,席终方散。

里边王夫人也因丫头报知,先要起身,岑夫人再三留住,终了席母女辞谢回家,因前厅有报喜之人,遂从后墙门回去。岑夫人与新­妇­一同送出,到了后园子里,月娥悄悄执了小梅的手道:“妹妹说的话果然应了。明日千万过来,我有话说。”小梅点头答应,已送出门外,直看他母女进了门才转身回来,严太太道:“明日王公去做了官,他家中无人,只好托大相公与他照管了。”岑夫人道:“前日与亲家母说起家常,才知道他族中竟无亲人,亲家母的娘家也是江南人,他父亲在这里做官时对下的亲,后来告病回去就没了。又无兄弟,闻说他父亲承继了个侄子,也只生得个女儿,因遭倭寇作乱之后,道路隔绝,竟有十余年不通音信。如今虽然家道殷实,尚无子息,说起来就眼泪汪汪,也是个暗苦。”严太太道:“正是呢,若说他夫妻的为人是极好的,或者得子迟些也未可知。论王太太只有四十三四岁,人又健旺,也还好生长哩!”岑夫人道:“他说生这个姑娘后又生过两胎,都不能保留。”严太太道:“这有子无子,命中生就,强不来的。如今做了官,还该劝他娶个妾才好。”岑夫人道:“亲家母曾劝过他,倒是亲家不肯,耽搁下了。”大家叙话良久,日已平西。严太太婆媳都要告辞回家,岑夫人还要留住,严太太道:“客去主安,老身也搅扰了三日了,主人也好歇息歇息。老身改日再来。”此时外边轿已伺候,岑夫人又装了一大盒点心茶果与小学生放在轿内。婆媳再三作谢起身,岑夫人与新娘子一同出厅相送。

岑夫人自有了这个媳­妇­早晚侍奉,料理家事井井有条,一切不须自己费心。婆媳、夫妻十分亲爱是不必说。梅娘子又常在老母面前说王小姐母女许多恩义,岑夫人也万分感激。及说到王小姐情愿誓不相离的话,岑夫人虽然心爱,只为这话是说不出口的,且还有一个雪姐挂在心中,因道:“这姻缘都是前生分定,不是人力勉强得的,将来只可听天由命。”梅娘子道:“姑姑说得极是。大约人心不合,便是无缘;人心既合,这姻缘就有分了。”

且不说这边婆媳叙话,却说王进士与夫人相商,意欲告病不出。夫人道:“既选着了,好歹去做一两年,也是出了仕。别人求之不得,好端端的告甚么病?”王公道:“既去做官,你母女们必须同去,家中何人照管?”夫人道:“现放着有女婿可托。”王公道:“我也是这般说,但恐不日旨意下来,若许他一体会试,他也就要出门了。”夫人道:“女婿总不在家,可托亲家母与梅女儿照管,只怕还胜如男人。”王公笑道:“若是这样,竟请他们搬了过来也罢。”夫人道:“待我明日与亲家母商量,谅他们也不好推却。”

谁知到第三日,上司已行文到县,县尊持帖着吏房来催促领凭。王公只得先去拜了本县,定于本月初十日赴省院领凭,恳其起文书,由府申司呈院。这领凭之事,经由衙门俱有规礼,此番王公赴省,往返也花费了二百余金。回到家中,已是闰十月下旬。因是没海地方,凭限紧急,因与岑公子部署起身之事。此时两亲家母早已商量明白,将岑夫人那边箱笼细软已搬过这边西院安放,惟家庙并家什等物仍着岑忠在那边居住看守。岑夫人意欲就在这边西院住下,王夫人道:“西院邻着花园未免空阔,又照管不着,这边只好暂住几天。我们起了身,姆姆就好在上房东外间做房,里间我们安放箱笼在内。这西上房西间原是他姐妹住的,他小夫妻好在里边做房,内外都好照料。”商量已定。

自从王公从省领凭回来,这些城乡亲友都来送礼恭贺,家中设席,翁婿二人应酬接待,忙乱了几天。祭祖后,择定十一月初三日起程。雇下两号大船,由水路至台庄起陆。所有一应田租簿籍、内外锁钥,俱交岑公子点收,格外交出三百两银子,以备不时紧用。各处所收房租,尽够逐日零星之费。家中留下老家人王朴夫­妇­一房人口并一个小丫头,自己只带了王诚、王谨两房家人,一个大丫头、一个小厮赴任。村中只严公内外设席饯行,外席是王公翁婿,内席是王夫人母女、岑夫人婆媳。

起程前一日,岑公子梯已饯行,合家团聚,难免有许多惜别之情。岑公子原要送出京口,王公道:“家务也是要紧的,不必远送。贤婿若有佳音,倘要远出,务须斟酌周到,勿使我有内顾之忧。”岑公子道:“岳父只顾放心,小婿即有远行,家母与媳­妇­自能主持,不必岳父母远虑。”王公不觉伤感道:“我若无贤婿可托,也断断不肯去做这官了。”翁婿二人饮酒叙话直到二更时候才罢,就同在书房安歇。里边两亲家母也叙话到更余方寝。惟他姐妹二人依依不舍,月娥小姐不知掉了多少泪珠,小梅娘子虽有定见,到此际也不禁感情泪落,因再三慰劝月娥道:“父亲上任喜事,姐姐不要如此悲戚。言犹在耳,只要保重身体为要。还有一句要紧说话,姐姐切记在心:两年之内即劝父亲告休力要;倘有意外之事,务劝他两大人不须忧恐,凶中自能化吉。姐姐只安心宁耐。切记!切记!”月娥见妹子话多应验,敢不深信?惟垂泪点首而已。这夜也就不曾安寝。

家人们已将一应行李搬起上船。次早,王公知有许多送行的亲友邻里在码头上,内眷们起身不便,因命岑公子拨一只坐船,由湖汊转到后墙门外,照管家眷上船,仍到湖口取齐,自己从码头下船。诸亲友邻里俱设酒盒公饯,王公立领三杯,拜辞上船,鸣金而去。岑公子家眷船只已先往湖口等候,又叫了一只小船同行。不一日官船已到。两船相并,铺好跳板,打了扶手,王夫人、小姐带了大丫头同过官船。老家人王诚夫­妇­也在官船伺候,那边船上是王谨夫­妇­看守箱箧等物。王夫人过船来,因与岑公子道:“贤婿回去拜上姆姆,家中事务,一应重托。”王公道:“倘有紧要之事,便可专差寄信。”岑公子道:“岳父母请放心,小婿必不有负重托。”当下即拜辞,过了小舟,大家不禁落了几点别泪。

看着两船鸣金扬帆,岑公子只得回舟,仍从后墙门到家。因将家中各处器具什物逐一杆点,细细造了一簿清册,存贮仓中粮食,严查出入,逐日一应进出用度俱条条登记。且大娘子尽知细底,管理­精­明,也不须岑公子费心。这日呣子夫妻在房中闲叙。大娘子道:“事有定数,明年秋冬间务必专差人去劝继父告休回来才好。”岑公子道:“这却为何?”大娘子道:“父亲到五九之交恐有大厄,母亲也要受些挫折,不如早些告归的好。虽然命不由人,也须尽了人事。”岑公子道:“你直相得如此­精­妙,果然有些仙气。”岑夫人道:“他说的话却多应验。前日你岳父未报到时,他曾说不出一月必有远行官禄之事,如今果然应验了。”岑公子笑道:“你看我将来如何?”大娘子道:“你这顶纱帽此时虽然不大,却也体面,行期也在目前不远了。”岑公子笑道:“果然应验,当拜你为师,习学相法。”

大家正在说笑,只见岑忠进来报道:“郑老爷来了!”岑公子一时不省,急问道:“那个郑老爷?”岑忠道:“就是郑大相公。”岑公子笑道:“原来是郑家表弟来了。”急迎出来,早听得郑公子一路喊着进来了,见了岑公子只叫了一声:“哥哥。”看见岑夫人站在上房门首,即跑将进来,一把拉岑夫人坐在椅上扑地就拜,拜罢起来叫道:“我的姆姆,甥儿哪一日不想你老人家!我娘、我媳­妇­都叫拜上,还叫我带了两匹绸子来送你老人家,说务必要请你老人家去住几时。”岑夫人道:“多谢你母亲,他如今康健么?”郑公子道:“同你老人家一般健。”岑夫人道:“恭喜你如今是贵人了。”郑公子道:“姆姆又当面笑我了。甚么贵人?这个举人谁不知道是哥哥作成的。”说话时,一眼看见了大娘子,便问道:“里边这个齐整娘子是谁?”岑夫人笑道:“你还不知,这是你哥哥新娶的嫂嫂,你们都还没有见礼哩!”郑公子大喜道:“原来哥哥也娶了这样一个齐整嫂嫂,请出来待我一同拜见了罢!”当下郑公子一定要让哥嫂两个在上,大家平拜见了起来。岑公子因问:“兄弟此来,必有事故?”郑公子瞪着眼道:“怎么哥哥这里还不知道?你的卷子呈了皇上,皇上看了大加称赏,说这是无心错误,既不曾中式,钦赐你做了内阁制诰中书。前月底有文书到学里,催你即速起身领咨进京,你道好不好?那真铁口的话如今都应验了。”岑公子听了这话,也觉笑逐颜开。正是:虽无姓氏登金榜,却也声名满帝都。

不知岑公子如何起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报喜信呆叔认重亲问病源慈帏失二竖

却说岑公子听了表弟的话,因问:“徐老师那边可知道兄弟来么?”郑公子道:“怎么不知?这日我正在学里打听,得了这信我就说要亲自来报你。老师见说,就叫一个门斗同我第二日就起身来了,如今现在船里;还有老师一封书。”因在鞭筒内摸将出来。岑公子拆开观看,却与表弟听说一般:催促赴院领咨,进京受职的话。因对娘子道:“你竟是神仙了。”郑公子不知其中原委,因笑道:“哥哥离不得神仙,就同了嫂嫂一齐进京也好。”岑公子笑道:“不是这等说。兄弟不知,你嫂嫂看得好相,方才正在这里说我要得官远出,不想贤弟就来到了,因此说他是神仙。”郑璞道:“妙极!妙极!嫂嫂且与我相一相,日后也有个官做么?”大娘子笑道:“叔叔不要信他,我也是一时猜着,哪里会看相?”岑夫人道:“你就与他看一看,日后官禄如何?”大娘子道:“叔叔只是禀­性­诚厚,一生常得贵人扶助,纱帽是有得戴的,只是不十分显达。倒是晚年要享侄儿们的大福了。”郑公子笑道:“真相看得着,正与真铁口所说一般。”因大娘子深深的谢了一揖。

这里说话,岑忠已叫人到码头,同门斗将行李取来,船价已是开发去了。岑夫人因吩咐厨下快些收拾便饭,因对郑公子道:“前日又要姑姑费心,送我许多东西,你又暗地里送盘缠,太费心了。”郑公子道:“这是我恐怕哥哥不肯收,因此私下放在包袱里的。”坐话了一回,忽然又想起道:“还有一桩喜事告与哥哥,昨日在老师那里,看见报上你的那对头内转了太仆寺少卿,大约嫌衙门冷淡,不知怎样弄手脚,又外调了山东登莱兵备道。你如今进京省得与他会面。”岑公子听了失惊道:“如今岳父偏偏又在他的属于,这厮无恶不作,却是怎好?”郑公子即问缘由,岑公子一一与他说知细底。郑璞笑得只是打跌道:“原来有这等奇遇,嫂嫂是亲上做亲,姆姆真真是两重大喜。”因对岑公子道:“如今你丈人虽做他的属员,只要不坏事,怕他怎么?”

说话之间,已是晌午,这同来的门斗是有岑忠在外管待。里边添了两样嘎饭,岑夫人就叫端在上房同吃,因对大娘子道:“这是我自小抱大来的小叔儿,同桌不妨。”大娘子也识得郑璞是个诚朴的人,因就坐在岑夫人肩下,他两弟兄却南北相向,同吃毕饭。郑公子便往东西两边上房看了一个遍,因道:“他家这个房子造得甚好,前后有山有水,又幽静又雅致,怪不得姆姆不肯回去住了。”岑公子道:“后边还有一个花园,我与兄弟去看看。”因一同转过西院到花园里来。此时是仲冬时候,草枯叶落,未免冷淡,又开出后门观看,见道场山一带山紫潭清,枫红柏赤,颇悦心目。郑公子道:“果然好个去处,我明朝也搬到这里来住罢!”岑公子道:“论住家此间甚好,不比南都一片繁华热闹。”

两弟兄看了一回,仍到后边。郑璞道:“哥哥须上紧料理行装,我们明后日就好动身,老师在那里盼望得紧,我也要回去打点打点,好与哥哥一同进京去会试。前日京报下来,我已与哥哥打发去了。”岑公子道:“兄弟与我用了几两银子?”郑公子道:“几两银子,说他怎的?”岑公子因对母亲道:“这是皇上特恩,不敢迟延,须要及早起身。到省还要赴院拜谢领咨,房师成公蒙他一力举荐,此去又是便道,正好去拜谢他,算来也得半个多月的耽搁。再此番经过山东还要绕道去望望蒋叔,不知他曾进京会试不曾?约计到得都中也是腊尽春初的时候了。”大娘子道:“蒋伯伯那边必定是要去的。我自小承他老­奶­­奶­与大姆姆十分爱惜,父亲自病起到临终,全亏蒋伯父请医制药,备办棺椁,朝夕照料,许多恩义。明日去与他说知,也叫他们欢喜。那苏家姐姐也与我最好,还要捎点土宜东西送送才好。”岑夫人道:“这是应该的。我呣子在那里住了三年,说起你来大家无不感叹,那时只为你蒋伯远出,以致被那族恶谋骗,如今看来倒反是他的作成了。只是你蒋伯谢也谢他不尽,只好略尽一点心罢了。”大娘子道:“我看那蒋伯伯也是个富贵双全的相貌,他是施恩不望报的人,我们只好尽个敬心。”岑公子道:“虽然如此说,也要成个局面,不致轻亵才好。”岑夫人道:“这却赁你斟酌。家中事务我与媳­妇­料理,不须你挂心,再通个信与你岳父母才好。”岑公子道:“这件事已上了省报,天下皆知,不消报信。”这边呣子说话,这郑公子却拿着一本通书在那里翻着,笑道:“这十一月十一日却是个天恩上吉日,正好起身。”大家商议已定,却叫岑忠把郑公子行李搬在大厅后内书房里安顿。晚间弟兄们又吃酒叙谈,一宿已过。

次日,设了一席款待表弟,却好严先生到来,因是他大相公在城中见报,特着人回来通知,因此过来道喜。岑公子就留住,引表弟到外书房相见,因对严先生道:“这个表弟却是个真诚朴实之人,并无一点繁文虚理。”严公道:“坦易直率,却是本来面目,其实可敬。”因问:“岑兄几时荣行?”岑公子道:“却也不敢迟延,已择定十一日起身。”严公道:“昨日小儿字中说,此缺是个清华而兼显要的缺,日与阁臣相处,制书诰敕俱出其手。若非圣恩特放,是最难得的。”岑公子道:“只恐才学疏浅不称其职。”严公道:“以兄之高才博学,何必过谦?”因问:“郑兄进京会试,正好作伴同行?”郑璞笑道:“不过到京走走,担个会试的虚名,却也不作指望的了。”严公道:“功名之事,岂能递科?”三人叙话良久,严公欲去,岑公子挽留道:“今日聊备一杯与表弟接风山,难得老先生到此,正好同领教益。”严公道:“只是叨扰不当。”大家又叙了一回都中之事,已是晌午。席已端正,就在书房摆桌,再三让严公坐了首席,郑公子对面,岑公子主位相陪。郑璞一连吃了十数杯后,却手舞足蹈高谈阔论起来,将岑公子替他删改文字的话都一齐说将出来,岑公子也遮掩不住。严公见他一片天真烂漫,并无一点渣滓,心下倒十分欢喜敬爱,因此三人传杯递盏直饮到黄昏方散。郑公子吃得畅快,进来对岑夫人道:“这个老人家不像徐老师古板,叫人同席酒也吃不下。今日与这个老者吃了许多酒,倒还不曾醉。”岑夫人道:“酒逢知已,自然吃不醉了。”大娘子见他有些蹭蹬,因叫丫头烹了一壶好浓茶,与他吃了几杯,就去书房安歇。

次日岑公子起来就料理行装,因与母亲商量:“此番必须多带盘费,恐到都中制办冠带、袍服,以及衙门用度,人路生疏一时无处挪借。”岑夫人道:“家中用度尽够,不须你记念。我箱里还有那二百多两银子,你都带了去;再恐不敷,把丈人交与你的银子再带一半去,谅也够用了。”岑公子道:“有三百金,谅已足用。昨日听严公说,这倒是个清华显要的缺,若非圣恩特点,却不是容易得的。”岑夫人道:“这内阁是日近天颜的去处,你须事事谨慎第一,不可恃才傲物,惹怨招尤,出言吐语都要观前察后。虽不是外边有司官,有地方刑名之责,也要事事在民情上留心体贴。在大人面前说话切不可僭越,待下人务须恩宽才好,莫使小人嫌怨。”岑公子一一领命。

这日又是严公饯行,并请郑公子两弟兄同去扰了。家间行李俱已齐备。因为这边老家人王朴走过北京几回,诸事熟谙,就着他同往、王朴也情愿相随。雇就了一只船,至期一早,两表弟兄拜别了老母,婆媳两个欢欢喜喜送他往后墙门外下船起身。家中婆媳督率岑忠并这边小家人、仆­妇­管理家务。凡一切帐目出入俱是大娘子经手,条分理晰,毫忽不差。佃户、家人少有欺诈,当面一言道破,无不惊服,故此,这些下人也再不敢作一点弊端;且又体谅人情,勤劳必赏,凡有些微好处,总不叫他埋没,必要奖励他一番,因此众人无不争先效力。那东院房屋因有家庙并什物器具在内,晚间仍着岑忠过去住宿,逢时遇节,两边作享。这话表过不提。

却说两表弟兄带同王朴、门斗,不日到了南直,一径往郑家来。进得门,见小厮容儿慌慌张张的道:“好了,大爷回来了!老­奶­­奶­这两日病得重了,大娘娘请医调治不好,着急得紧。”郑公子听说,吓了一跳,也不顾岑公子,飞跑进内房来。见老婆婆在床上呻吟谵语,郑璞叫道:“我的亲娘,我回来了!你老人家怎的就病起来?”说着就流下泪来。郑婆婆睁眼看见了儿子,便轻轻说了一声:“你回来了么?我不知怎样昏昏沉沉,眼前像有许多人缠住我不散。”此时岑公子已进房来,老婆婆觉得心下明白,耳边只听得几个人说:“我们只索去休。”两眼也觉亮了好些,说道:“这不是岑家侄儿么?”岑公子道:“正是侄儿来看你老人家,如今身上觉得怎样?”郑婆婆道:“你们弟兄来时我就觉得明白了许多,眼面前人也不见了。”说话时,大娘子拿药进房来,与岑公子万福了,看见老婆婆明明白白说话,便道:“母亲病了十来日,总不能安睡一刻,口里只发谵语,问时也听不出话来,倒像吃惊的一般,今日说话却竟明白了。”因送药过来,老婆婆摇头道:“这药灌得苦,我如今觉得清白了许多,眼面前也没人缠扰了,这药且不吃罢!”郑璞因问:“吃的是那一个医生的药?他说是甚么症?”大娘子道:“起先吃的是大街上胡先生的药,吃了三服不见应效,后来另请了鼓楼前的陶太医来看,他说是邪热交作,心神不宁。”又换了方子吃了几服,也不见应效。正要打发人去请你回来,即好你同大伯伯也到了。“岑公子道:”既不应效,还须另请高医。“老婆婆道:”我如今见了你们似觉好了些,肚里有些饥,倒想些粥吃。“大娘子喜道:”母亲几日不想东西吃,今日知道肚里饥想要吃粥,却是好了。想必大伯伯是个福星照临,邪气都退避了。“岑公子道:”但愿姑姑好了,我们弟兄就在这里陪伴。“当下大娘子就往厨下煮粥去了。老婆婆对公子道:”多亏了你媳­妇­日夜服侍,也累他多日不曾安睡了。“少刻容儿端茶到房里来吃了,郑璞看见母亲说好些了,心头才略放下。两兄弟都坐在床边,又说了好一回话。老婆婆觉困乏得紧,渐渐就睡熟去了。

岑公子悄悄道:“兄弟,我们在外边坐等,他老人家好安睡一回。”郑公子点头,将帐子放下,轻轻同出外间,低低叙话,不一回,大娘子盛了一碗粥糜、一碟|­乳­饼出来,郑璞摇头道:“且慢,娘已睡熟了。”大娘子道:“真奇怪,他老人家一连十来天不曾安睡,口里只是含糊谵语,怎么如今就睡熟了?”因轻轻走到床边,听得气息停匀沉沉睡熟,复出房来,因道:“伯伯谅不曾吃午饭,我去收拾去。”岑公子当下出来,取了二两银子与门斗,叫他先去回复师爷:“说我明早去拜。”门斗叩谢,答应去了。岑公子就在书房叫王朴收拾行李,因与郑公子道:“姑姑病体,大约是点邪热,如今一退便无事了。”郑公子点头道:“是。”

却说这老婆婆一觉直困到他弟兄吃过了午饭才醒,只叫肚饥要粥吃。大娘子连忙取来,一口气就吃了一碗,还要讨添。大娘子恐怕不宜多吃,不敢再添。岑公子道:“不妨,胃口是人之根本,有病之人胃口一开,断无不好之理。”因又取了一碗,也吃完了。此时­精­神顿觉清爽,只要他两弟兄在面前说话,郑璞见母亲如此,心下才得欢喜。郑婆婆一把拉住岑公子的手道:“你母亲康健么?”岑公子道:“母亲叫上福姑姑,如今托庇甚是清健。”郑璞道:“哥哥如今娶了一个齐整嫂嫂了。”老婆婆笑道:“怎么这亲事成得恁快?”岑公子因将母亲得认表妹、王公许亲之事,从头说了一遍。老婆婆心下欢喜得紧,越觉清爽,便要坐起来说话。岑公子道:“姑姑且慢起来,天气冷,穿衣服恐怕受寒。”因此不曾起来,又问:“你们吃饭未曾?”岑公子道:“已吃过了。”老婆婆道:“你如今是做官的人了,你母亲有了媳­妇­服侍你在外也放心,只是要照管那边的家务,不得请到我这里来了。”说了一回话,老婆婆觉得身子乏倦,因道:“待我再睡一回,你们且去料理料理事务。”两弟兄答应了出来。郑公子道:“谢天谢地,但是我实不放心,不得同哥哥进京了。”岑公子道:“总还有十来天耽搁,且再商量。”当晚两弟兄就在上房同吃了一回酒,郑璞就在娘房内陪伴,岑公子往书房安歇。这夜郑婆婆也安睡了一夜,半夜里还吃了一顿粥。

次早岑公子进来问知姑姑夜来安睡,甚是欢喜,也便放心。吃过了点心,带了王朴即往儒学中来。徐老师一见甚喜,道:“我也算你日内该到。不料你竟蒙特恩授了这个美缺,甚可喜!”岑公子道:“托老师福庇,只恐门生不能胜任。”徐老师道:“论贤契的本领,实不愧此职。但事不宜迟,我已与你备端正了呈送文书,只要填了日期即可到院投递领咨。”岑公子道:“今日不知就可去禀见么?”徐老师道:“此时还未二鼓,正好禀见。”当下就留吃了便饭。徐公道:“你的文卷进呈,原是院台的主意。他后来送了主考起身便到学来传你,你又去了。此番禀见,须谢他的美意。你如今不便步行,竟坐了我的轿去罢。”岑公子道:“只坐一乘小轿去才是。”当时即叫王朴去雇了一乘小轿,携带文书,辞了老师,同王朴竟上院来。正是:未从金阙瞻仙杖,先向铃辕谒宪台。

不知岑生如何进谒?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试奇文才子吐心胸论往事英雄增气­色­

论往事英雄增气­色­却说岑生坐轿,王朴跟随,一直往院宪衙门来。到得辕门,此时各官禀见才散,遂一直径往巡捕厅来。岑生尚是青衣儒服,巡捕官一见便问:“相公何来?”岑生即命王朴将儒学公文并自己手本递与巡捕,道:“相烦传禀。”巡捕官接过手本看时,上写“沐恩生员岑秀谨禀”,这巡捕便问:“尊驾莫非是奉旨特授内阁的岑爷么?”岑生道:“正是。”这巡捕重复打恭道:“院宪前日就吩咐,打听岑爷一到即便通报。如今各官禀事才散,请岑爷少坐。”一面看茶,一面随往里传禀。

少顷,巡捕官飞跑出来道:“请!”只听里边传点吆堂,闪开仪门,岑生就步行进来。只见秘道两边官吏整肃,程公已迎出暖阁来。岑生连忙从侧道趋进,到了月台,深深向上打了一恭。程公回礼毕,即上前一步,拉着岑生的手上暖阁来。岑生再三谦退,程公执意不从,道:“应当如此。”因一直拉进麒麟门来,竟到东首书厅上。岑生即请程公台坐庭参,程公笑道:“虽是年兄过谦,但内阁体制从无此礼。”岑生相让不过,因道:“大人若不嫌鄙陋,收作门墙桃李何如?”程公笑道:“只恐不当。”岑生当即以师生礼叩见,程公因受了半礼,相让坐下。程公道。“自两典试去后即欲请来一会,闻知又往浙省。彼时看贤契的文章以为是老儒夙达,谁知贤契竟是个青年俊逸,实是可喜可贺!今所授之职,出自皇上特恩。贤契也不宜耽搁,我这里即备咨文,三两日内便可荣发了。”岑生道:“蒙老师格外提挈,五中衔感。前者因恐涉私,故不敢来叩谢;且不知圣意如何,只得敬候。今蒙皇上天恩,不以为罪,反授斯职,实惭蚊负,还求老师垂慈指示。”程公道:“以贤契之才品,无所不可,只是纶扉禁地举动俱要留心,惟恐至驾蓦然到彼,举止失措,未免获罪。我已禀过老父,诸事自当照应。”岑生又出位拜谢道:“若得老太师垂青,门生在都就不至孤立无倚了。”程公因问:“府上还有何人?如何又寓浙地?”岑生因将奉母避仇之事备述了一遍。程公道:“闻他封锁一故宦房屋,原来就是贤契。那人在这里举动乖张,总宪屡欲纠参,老夫恐投鼠忌器,几番劝止。他也自知与众不合,未及限满即­干­办内转,如今又出作山东巡道,实是个大不安分之人,贤契此番倒可与他不相值了。”岑生道:“门生原无介意,只恐他还不肯释然。”程公道:“他封锁贤契房屋无凭无据,平空起衅,实是可笑。及他去时,也不暇顾此。我这里即当行文该具退还,令堂仍可搬回故里了。”岑生道:“虽蒙老师盛德,但恐他尚未释怀,若闻此屋退还,未免与门生更增嫌隙。况此数椽之屋亦无甚紧要,且须从缓行之。”程公道:“这是贤契深谋远虑,足见宽宏之量。”因说起:“江浦成令是你的房师,这卷子是他一力举荐的。当时两主试几乎争执起来,老夫因从中解纷,也是贤契的一番际遇。前月我已将他题升了太仓知州,部覆未下,尚不曾离任。他是个有才­干­的好官,贤契可曾谢过他么?”岑生道:“门生此番正要去拜谢。”程公道:“那两位典试贤契到都也当去谢他一谢,那顾公是个极有担当的人。”

岑生一一领命。正欲告辞,程公道:“已近晌午,在这里便饭,明日再当奉饯。”岑生道:“如此门生今日竟在这里领了午饭,明日还要料理料理行装,后日即可禀辞起身,不敢再烦老师费心了。”程公道:“也罢!但只是今日还有一事要相烦贤契,不知可否?”岑生道:“老师所命,敢不敬遵?”程公道:“只为总宪六旬大寿,我已制就锦屏一架。欲作一四六寿文,已将与他交情始末、宦途政绩叙一节略在此,烦贤契勿吝珠玉。”岑生明知此是程公有意相试,量这篇四六亦有何难?因答道:“只是班门弄斧了。”当下程公即相邀到内书房来,着一小僮伺候磨墨,道:“老夫暂且失陪,好让贤契构思。”岑生道:“老师请尊便。”当时将所有黄公出身、历宦、德政、升迁,以及相交寅好节略看了一遍,见乌皮几上笔­精­墨良,即取过一枝犀管、一幅花笺,略一构思,落笔如扫。不及半个时辰,文已做就,复看一遍,略删改数字。及程公进来,见岑生翻背了手观看壁间诗画,只道未曾完稿。岑生看见程公进来,便道:“门生已草就一稿,还求老师笔削。”程公惊讶道:“如何这般敏捷!”岑生即将草稿递与,程公接来一看,未知文意­精­工,先见龙蛇飞舞,及从头看去,果是句句珠玑、行行锦绣。读完赞叹道:“贤契的是仙才,非烟火人间笔墨,不但品格高古,抑且字匀清新。只是行­色­匆匆,不得借重大笔了。”程公心下大喜,因命取酒在迎和阁上先奉三杯,以当润笔。

当即邀岑生从书房后间进来,又是一个花园。仲冬天气,树木虽然凋谢,山石依旧玲珑。转过一个山洞就是迎和阁。数竿修竹扶疏,几树腊梅香馥。上了数层石级,揭起暖帘进来,里边摆列几件周鼎商彝,四壁有许多名人诗画,中间烧一炉兽炭,气暖如春。一面设席上来,师生坐定,只令一小僮行酒。程公道:“老夫在此为官数载,只有两桩大快人心之事:今日得遇贤契,是一大快也!前者招募武勇,得一少年英雄,屡建奇功,亦一快事。”岑生道:“不知此人是谁?”程公道:“这人却是个布衣,年纪与贤契一般,姓殷名勇,曾在江游救一客官,力擒数盗。也是江浦成令举荐上来,制宪黄公再三要去,授与把总,不及数,剿倭立功,已奉旨实授太仓游击将军。此人与贤契都在青年,一文一武,将来正不可限量。他前日因公到此,只可惜贤契来迟了数天,不得与他相会。”岑生忽然想起刘电当日所说结义之友正叫殷勇,又是雪姐的义兄,莫非正是此人?因道:“这一位殷兄,门生虽未识面,却早知其人。”因说起在山东得遇刘电,〔知其〕结交殷勇一段缘由:“……但后来他获盗得功,门生却不知道。”程公听了道:“这江西武生刘电,他乃兄可是原任曲沃县刘云么?”岑生道:“正是他。”程公道:“我记得当日江浦县原详上说殷勇与刘云系姨表弟兄,如何不认得刘电,反结拜起来?”岑生道:“老师如何得知刘云?”程公道:“这殷勇获盗相救之人正是那刘电的胞兄、曲沃知县刘云。”岑生惊喜道:“如何便是他?”程公道:“那刘知县在任闻讣,丁艰回吉水原籍路过江浦凉山,夜间遇盗,却得殷勇相救。当日原说是姨表弟兄,如此看来,必是刘云当日感其相救之情,因他是个白身,恐见官不便,故认为姨表无疑了。”岑生大喜道:“天涯海角,有如此凑巧之事!当时刘电萍水中结识殷勇,不想后来救了他令兄,真是难得。当日刘盟兄与他结义,便知他是个豪杰,真可谓识人矣!”因又极表刘电与蒋公二人的英雄出­色­,武勇绝伦。程公不胜慨叹道:“何地无才?只恨不能尽识。将来贤契当与这两个留意,不可使英雄埋没牖下。”岑生道:“门生职微言轻,还求老师留神嘘植。”

师生二人谈今论古,情甚相洽,直饮至金乌西坠才罢。岑生告辞起身,复至书房,程公取出一封家报,道:“所有咨文,我明日就差人送往儒学。这是一封家书,到京时烦贤契送到家君处,定有照应。”岑生收好,当下叩谢道:“门生就此禀辞,不敢再来惊动了。”程公道:“以心相照,不必拘此。”当下直送出大堂来。岑生叫将轿打出仪门,程公笑道:“贤契不知内阁与翰院的体制,不拘品极俱在此升轿的。”岑生再三谦让不过只得遵命,打恭上轿,从仪门而出。

次日程公已差官将咨文送往儒学,格外有赆仪四十两。及岑生到学禀辞老师,知程公如此用情,即具禀着王朴前往禀谢。一面遂买备了许多应用缎匹绸绫之类,这是本地出产,比都门价省,一面收拾行装。程公又差官前来送行,本县官新自到来送赆命驾。岑生随往拜谢后,不便迟延,即择于二十二日长行。郑公子因母亲初愈不能回往,又送了一封厚赆。岑生推辞不脱,只得收下。郑公子又给了王朴二两银子。此时郑婆婆虽未全愈,已觉­精­神渐复,只是还不能行动。岑生起身先一日,郑大娘子亲自­精­­精­致致办了一席酒与岑公子饯行,就在上房明间围炉坐席,容儿伺候,两表弟兄直饮到更余方散。

次日黎明,郑大娘子即起来端正杯盘,王朴已将轿扛俱料理齐备。郑公子又敬了表兄三杯酒,不觉掉下泪来。岑生道:“贤弟不须伤别,待姑姑身体康健,你赶腊月进都也不为迟。”郑公子道:“总然母亲病好,我也不放心出门了。”岑生因到内房拜别了姑母,老婆婆含泪道:“倒儿到京,须要常常寄个信来。免得我们记念。”岑公子道:“姑姑放心,侄儿有家书回来,必先到这里请安。”说毕出来,与表弟、弟­妇­作辞,又赏了容儿一件绸袍料、二两银子。王朴也到里面叩头谢了,押扛先行。两弟兄一同上轿,到了郭外五里塘,岑公子下轿阻住道:“贤弟不必远送,腊尽正初我在京等你。这里诸友,俱为我道谢,匆匆不及遍辞。”郑公子点头洒泪而别。

不表郑生回家,却说岑生取路投江浦县来。冬寒日短,到得县城已是日西下了。客店原来这成公立下法度,凡有官商行旅下店,都要问明姓氏来历,打报条到县,以备查考。这店家见岑生光景不同,问了王朴来由,不敢怠慢,即往禀报。这时成公正在书房与幕友相商交代之事,见了报单,知是自己举荐的门生,心下大喜,立刻着家人前往相请,务必将行李搬进衙来。

却说岑生原要次早禀见,正待解装歇息,不料家人持帖来请,岑生道:“只恐此时进谒不恭。”家人道:“家爷在衙立候岑父,说岑爷若不去,家爷即亲自到来相请。”岑生见来意谆切,因道:“既如此,你请先回,我随后就到。”这家人又与王朴说知,将行李仍复上扛抬进衙来。岑生仍坐小轿。进得县门,见仪门大开,成公已打点出堂相迎,一见岑生如亭亭玉树喜动颜­色­,也不教打恭,一把手拉进暖阁,直到书房里来。岑生口称“恩师”即倒身下拜。成公拉住道:“前者虽有此一荐,然未成就。今日是皇上的特恩,何敢居功?”岑生道:“门生若非老师何以得此?今老师如此说,竟是见弃门生了。”成公听说,因仍以师生礼相见坐下。岑生道:“本当即来叩谢老师,一者未知圣意,二者又恐涉于私谒,且为家间无人恐老母倚望,因此匆匆回寓。不料今蒙圣恩不加谴责反锡恩荣,只恐绠短汲深,不能胜任,还求老师指示周行。”成公笑道!“以贤契的才华,正堪当此,何必过谦?前日在省与徐老师相会,问及贤契,方知寓浙情由。后来部咨一到,我计算贤契不日定然到此。”因问:“几时见的院台?”岑生道:“十八日往见,蒙院宪十分见爱,次日即发咨文催促起程。当日又蒙留饭,坐间说起老师许多德政,因太仓系沿海要地,借重老师­干­才经理,并说殷将军也是老师荐拔,今得同事一方,崇明一带可以高枕无忧。”成公道:“虽蒙两宪提拔,其实不胜繁剧。可惜贤契到省迟了数日,不得相会殷君。前日他因公事来见院台,就匆匆回太仓去了。”说话之间就摆上酒碟来,成公道:“草酌三杯,莫道简亵。”一面吩咐家人管待王朴酒饭。饮酒中间,成公因说起场闱之事:“见了贤契的卷子真是金声玉振,当时荐了上去,不想汪公十分执意,几与顾公争竟起来,亏得院台一语解围,又显扬了贤契的名望。但到京时还当一例往谢,不可分别彼此。”岑生道:“谨当遵命。”当晚师生叙饮至夜深,即在书房安歇。岑生道:“今日见过老师,明日即禀辞起程。”成公道:“贤契荣发本不当迟,但既到此,明日还屈留一天,后日即当送行。”岑生见成公情意周致,不敢再辞,一宿无话。

次日岑生取出两端金缎、两端湖绉,送成公收了。早饭后,成公说起殷勇获盗得功之事,岑生道:“昨日院台亦曾进起,这刘公的胞弟刘电却与殷将军结义在先,后来他往山东搬柩,因与门生相遇,也曾结为兄弟,其英雄气概亦不在殷将军之下,老师可惜不曾相遇。”因又叙说在蒋公家一段情事。成公叹道:“天下英雄不少,奇奇怪怪之事亦何处无之,总因人见闻不广便以为怪。贤契既深知其人,官场中不可不留心荐引。”岑生道:“门生虽刻刻在心,只是位卑言轻无处着力。此番进京,顺道山东,正要去见蒋公,若尚未进京,当一力劝驾。”师生畅叙,话长日短,又是晌午时候,摆上席来。成公因命侄子友德出来相见,一同陪饮。岑生因问:“师母如何不接到任所来?”成公道:“因小儿完姻,一同回家去了。况如今调了太仓,是个海疆紧要去处,倭奴出没不常,也不敢接家眷到来。且待倭寇平静,再作道理。”当下师生们畅饮淡心,十分相洽。

晚间席散,成公取出一封赆仪道:“聊作贤契途次一尖。”岑生道:“长者赐,本不敢辞,但老师两袖清风,何忍又分请俸?”成公道:“休得见笑,不过表意而已。”因问:“贤契此番长行,还是由水由陆?”岑生道:“水路虽然安逸,一者恐怕冻河耽搁时日,二来要往会蒋公,起落不便,因欲从此由水路到台庄登陆。”成公道:“与我所见一般,我昨日已吩咐家人在江口雇下船只,所费无多,直送贤契到台庄起岸,甚为省便。”岑生道:“要老师如此用情,实是过意不去。”成公笑道:“虽是穷官,尚不在此。”当夜一宿无话。

次日凌晨起来,成公早已治杯相送。岑生立领三杯,用毕饭即起身拜别。成公还要亲送至江岸,岑生再三­阴­步,因命侄子友德乘骑代送至江岸下船而别。正是:宦途迎送皆常习,客里情怀有浅深。

不知岑生此去又有何事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探亲知真心劝豪杰谒相国要语授英才

却说岑公子主仆自江浦下船,一路无话,直至台庄登陆,雇了一辆大车竟投沂水县尚义村来。此时正是腊月初旬,雨雪载道,路上好生难走。这日到得村中,已是傍晚时候。至蒋府门首,门庭如故,寒暑倏更。岑生下车整衣进得门来,见那老家人在门房内向火,一见岑生便道:“岑相公来了!”即连忙往里通报,岑生也随后进来。到得厅堂,蒋公笑迎出来道:“贤侄为何冲寒而至?”岑生一揖后即道:“且见过叔祖母,慢慢告禀。”因即同到上房来。此时老太太与大娘子都出房来,岑生一一拜见过,并叙述老母记念请安。蒋公即道:“我这里自从蒋贵回来,见了你的书扎才知那侯巡按未曾离任,又将房屋封锁,贤侄呣子避居湖村,知房室又小,正值三伏炎天如何住得?我们甚是记念。且贤倒又失此一科,愈令人恼闷。后来打听这对头已去,料想贤侄必然进场,及看题名录又不见贤侄的名字,究竟赴考不曾?”岑生见说,笑道:“原来老叔这里不知。”蒋公道:“僻居乡间,又不看邸报,外省之事如何得知?”岑生因将别后赴考、遇亲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喜得蒋公掀髯鼓掌,哈哈大笑,道:“奇事,奇事!不意半年之间竟有这许多事故,你如何不早寄一个喜信来?也叫我们早些欢喜。今日若非贤侄到此,还如梦梦。”

当下说话时,蒋贵已将车上行李搬进书房,车辆牲口安顿后槽。蒋老太太婆媳听了,俱各欢喜不尽。大娘子道:“大相公完了姻又做了官,真是重重喜庆。”蒋老婆婆道:“这做官做吏是他读书人的本等,不足为奇。这得遇表妹,又成了亲事,真是意想不到的喜事。也难为你那岳父母一片好心,买来肯当女儿看待。想你母亲也不知怎样欢喜了!”大娘子道:“梅姑娘算来今年也是十八岁,自然长得一发标致了。”岑生道:“他再三叫在婆婆、姆姆面前上福请安,提起这里从前恩义,便常常落泪。”老婆婆道:“也难得他不忘旧好。”大娘子又问:“如今刘三相公与雪姑娘那边不知可有信么?”岑生道:“只因这几个月事务多端,小侄在家时无多,况江西道路迢隔又无便人,连老叔的这封信也不能寄去。小侄回去时即先到许老伯那边打听,问着一个邻居老者,方知刘三哥上年也到过那里,曾留下一封书托紧邻周老人寄来,不料这周老人随即病故,这封书也就遗失,不知下落,因此南北信息不通。”说话时,小相公从学里回来,见了岑生打恭跪拜,因问:“哥哥为甚不同了我姆姆来?”岑生扶起道:“小弟弟越发知礼了。”因道:“你姆姆记念得你紧,叫我带了两个绫子来与你做衣服穿。”小相公道:“我也记念姆姆,只是没东西送他。”大娘子笑道:“姆姆也不稀罕你送东西。”岑生因问:“苏家妹妹如何不见?”大娘子笑道:“他在房里听你说话哩!”因即叫出来与岑公子见了礼,因问­干­娘康健,岑生道:“母亲甚健,时常记念贤妹,叫我问好。”

这时蒋公已吩咐收拾便饭,就在上房明间坐下。王朴也进来磕了头,这边蒋贵、元儿等都来与岑公子磕头请安毕。蒋公因天气寒冷,先叫元儿斟上酒来,蒋公父子相陪,老婆婆与大娘子俱在旁边坐着说话。蒋公道:“贤侄虽不曾中式,如今却胜如中式多矣!只是在京作官又要与那对头相遇。”岑生道:“老叔不知,这人又出来做了登莱巡道,偏偏丈人又在他属下,恐知情迁怒,真是一桩可虑之事。今晚小侄修下一封书,托老叔宽便寄去更好,不然专差前去亦可,只不知此去登州宁海有多少路程?”蒋公道:“此去登州约有一千余里,这书却不难寄去,我与本省提塘最相好,托他从塘报上打去,数日便可到了。”岑生道:“这却甚好。”饮酒之间,岑生因问:“不知老叔几时进京?”蒋公道:“且不必言,待贤侄荣升大位,我再出去未迟。”岑生道:“老叔何出此言?小侄此来实是要请老叔一同进都。”蒋公笑道:“尚有两个多月,再作商量。”岑生因说起:“见­操­江程公时,小侄曾备说老叔的英雄,程公十分赞叹,再三叮嘱小侄劝驾。”因又将刘云江岸遇盗却得殷勇相救一段原由说来,大家十分欢喜道:“天南地北,偏有这般凑巧的事。”蒋公道:“刘贤侄眼力果然不错,当日与他萍水相逢便成结义,却如何想到日后就救了他哥子;这殷兄也不想就因此得了功名:可见凡事皆有定数。当日点石禅师曾说他‘令兄有难,得遇救星’,如今这话已是应了。”岑生道:“老叔既信服禅师,独不记得与老叔说的言语?”蒋公道:“且自由他。”岑生道:“老叔若真正不行,不是小侄狂言,到都适遇机会,决不使老叔英雄埋没。”蒋公道:“贤侄勿存此念,我其实无意于此。且等你兄弟大来,你照管成全他罢!”岑生说来说去,蒋公只不点头,岑生因对老婆婆道:“你老人家若劝一劝,老叔无不遵依。此番若会试不上,侄孙以后就不再相劝了。”老婆婆道:“他太约是因为我有了年纪,你兄弟又小,家中没人料理,因此无心去会试。如今大相公这等苦劝,同去走一道也罢。”蒋公笑道:“总然要去,不但家事要料理料理,且还要在本县起文,到院领咨,耽搁时日。贤侄却不能久待,且请先发,我到正月望后起身亦不为迟。”当下蒋公叫取大杯对饮,直到起更后才散。

回书房,岑生就于灯下写了一封书,封好才睡。次日一早起来,取出送蒋公的两匹贡缎、两匹绉紬,老婆婆、大婶子俱是一套缎子裙袄,小相公是两匹­色­绫,苏小姐是大红绘绸袄料一端、水绿裙绫一匹,亲自抱了进来,道:“这是母亲送的。”此时老婆婆尚未起来,蒋公夫­妇­道:“如何又要贤呣子费心!”岑生道:“不过千里鹅毛之意,值得甚么?”蒋大娘子笑道:“姆姆送的,谅来都是要收的了。”因叫丫头都搬进房去。岑生道:“小侄今日就先起身,明年正月当在都门专候。”蒋公笑道:“直如此紧急,我已吩咐车上包他几天草料,贤侄总不能久停也当屈留三日。”岑生道:“老叔吩咐,敢不从命?只因岁内为日无几,且雨雪泥泞,只好破站而走,须赶封篆前到得都门才好。”蒋公道:“既如此,只留今日罢了。”岑生不敢再辞。当日叔侄谈说往事,如同昨日。午间设席相待,正是欢娱日短,不觉又过了一天。晚间蒋公送了二十两赆仪,岑生推脱不得只得拜领,又赏了王朴二两银子。

次日一早,行李俱已装好,岑生将书交与蒋公,又再三相订:“正月下旬在都准候。”蒋公点头笑应,又将大杯劝了岑生几杯,以解早寒,因道:“都门寒冷更甚,且内阁值班俱在五鼓以前,贤侄切须保重身体为要。”岑生领命,当下一一拜别。蒋公一直送出村口,看岑生上车而去。这边蒋公将所留之书即日加封,着蒋贵送与提塘转寄宁海不提。

却说岑生主仆二人一路逢村过镇,人烟辐辏。正是:荷担携筐人络绎,想因都为过年忙。只为道路难行,直至腊月二十日才进都门。暂在客店卸了行李,打发了车脚,就命王朴打听阁部程公的寓处,却在东华门外居住。因备下手本,将­操­江府报并咨文安放一处。

次日一早,整顿衣巾,留王朴守寓,雇了一辆轿车,径投程公寓所来。到得相府门首,见有许多官吏伺候禀见。岑生下得车来,就有值班人役过来查问。岑生道:“有江南少老爷那边府报,要禀见相公当面投递的。”因将手本交与班役。这班役听说是少老爷处来的,即便传禀进去。原来程公朝罢才回,在书房少歇,禀见官吏尚未传见。掌家先将岑生手本传进,程公接来一看,上写:“新授中书载晚学生岑秀谨禀”。程公微笑道:“是他来了。”因问:“是冠带来的,是巾服来的?”掌家道:“是巾服来的。”程公道:“请他进来。”掌家传出:“有请!”

岑生即随着进来,看见里边堂宇巍峨。转过东侧门,便是书厅。岑生见程相国在里面站起身来,体貌魁梧,须髯苍白、年及古稀,­精­神矍铄,真是当朝宰辅、内阁儒臣。岑生上前参见,程公举手着左右扶起命坐。岑生告坐,在下首用过茶。岑生将府报双手送上,道:“这是老师那边赍来的安禀。”程公接过,拆开看毕放在几上,道:“小儿前已有书到来,道及年兄大才,今在内阁办事,正好借重匡襄。”岑生打一恭道:“载晚诸凡不谙,正要求老太师垂慈教导。”程公道:“咨文可曾投递?”岑生道:“已带在此,尚未投递。”程公对掌家道:“你取我一个名帖,把咨文送到吏部常爷处,就烦知会礼部,以便明早随班谢恩。”家人答应去了。程公道:“年兄来得恰好,明日正是新春,又值封印,皇上御文华殿受朝,你正好同选补官员列名谢恩。不知你冠带可曾端正?”岑生道:“载晚昨日才到,一切未曾制备。”程公道:“不难,这冠带、袍靴俱有现成制卖的。价值虽贵,物料­精­工,只要拣身材相称的购买,甚是容易。”因对掌家道:“岑爷初到京中道路生疏,你着班役去取套顶好的青袍银带、冠帽朝靴来试穿一穿,相称的买一套就是了。”因对岑生道:“且请少坐,就在此便饭。”程公步出外常,吩咐传外边官吏进来,一一会话毕,随进书房来坐下。因道:“明日五鼓前,同选补各官在朝房演礼,若只在午门谢恩便无事了。但你是特授人员,恐皇上一时要召见,须随着礼部仪制官从容朝拜。倘有所问,奏对须要详明。我看年兄器宇深沉,谅无差错。只是天威咫尺,初次朝见,未免耽心。”

说话时,外面已取了几套冠带袍服进来,岑生试了一套合式的,道:“不知该多少价值?明日好取来还他。”掌家道:“叫他外边开价值进来,谅也不敢多开。”将不用的仍退了出去。程公因问:“如今寓所在何处?”岑生道:“暂住客店,相离甚远,正要寻一个寓所。”程公道:“内阁办事,不便离远,须在左近才好。”因问家人,“附近可有房屋?”家人禀道:“这左侧却有一所现成房屋,原是御史金爷住的,如今金爷放了外任搬去不久,房间甚是雅致。岑爷若要赁住,倒是极便的。”程公道:“你少刻就领岑爷去看一看,若合式就赁下了,早晚相见到也近便。要用家什,这里暂取去使用,慢慢再置。”当下就留岑生便饭,座间又教导了许多礼数,因道:“年兄才学虽富,但这制诰体格必须经练,阁中现有成卷可以查看,庶一时应诏,不致仓卒。”岑生道:“自当谨遵掺习。”当即用毕饭,又坐话移时。程公见岑生应对如流,且从容闲雅,心内甚喜。当下岑生告辞起身,就有两个长班伺候,将所制冠带靴袍包袱停当,安放在车。程公道:“明日五鼓前须在朝房伺候,不可迟误。”又送了几步,因着家人就同去观看房屋。

这家人就一同出来,岑生道:“着实有烦,容当后谢。”这家人道:“岑爷是少老爷那边来的,不比别位,理当伺候。”一面说话,已到了这赁房门首。却离相府不过数武,临街一座墙门,里边倒坐二间,中间一个院子,左边两间厢房,正面客位三间;后边又是一个院子,正屋三间,左右厢房各二间;后边还有一个空院,几间下房,足够居住。说定了每年房金十六两,四季交付。岑生就着一个长班在这里管理裱糊搪粉。当下谢别了家人,一个长班跟着,坐车回到店中,料理齐备,早早安歇。

到四鼓,即起来盥洗,整肃冠带,长班跟随到便门外下车,径往朝房中来。此时选补各官将次到齐,一同演礼,伺候谢恩。原来那吏部接着咨文,又是内阁相托,不敢迟延,即发与文选司官知会礼部。这岑秀是特授人员,因列在本日谢恩各官联名单之首,虽是遵循成例,若非相国吹嘘,那吏、礼二部投咨引见未免要费许多周折。正是:不因黄卷经三试,安得青云到九重?

不知岑生如何引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试金殿犀管落珠玑扰海疆倭寇为狼狈

却说岑生次日四鼓即起来盥洗,整冠束带,长班跟随,一直至东便门下车叔行,从端门至午门外,见朝房里有许多补选官员在内。长班至谢恩班内演礼伺候。

这日系辰时立春,已时封印,皇上平明御文华殿受朝。王公大臣文武各官依例朝贺毕,吏部尚书将本日选补谢恩文武各官职名清单跪陈御览。皇上看第一名即是特授内阁制诰中书岑秀职名,因顾阁臣道:“新进小臣,不知他才品,可带领到谨身殿引见!”皇上还宫,各官朝散。这些内阁官员也有替岑秀耽扰的,也有替岑秀欢喜的,议论不一。当时诸阁臣将岑秀传入内阁中来,岑生一一从容参见。首辅高公因问:“年兄青春几何?”岑秀欠身道:“二十岁了。”高公道:“有诸内必形诸外,外貌如此雍和,内才必定渊博。但皇上顾问,必须从容奏对,不可急促。倘有一时不能应旨之处,不妨直奏容退后进呈。”岑生道:“谨遵台旨。”这是高公见岑生年幼,惟恐皇上有面试之处上一时不能应旨,因此预先教导,却是一番美意,殊不知岑秀天­性­敏捷,倚马万言,全不以廷试为难。

不及一时,内监传旨出来:宣阁臣带领中书岑秀引见。当下岑秀随着阁臣到内庭来,但见重重宫阙巍峨,处处天香缭绕,四阁臣先进谨身殿覆旨,内监传旨宣岑秀到玉阶俯伏陈奏:“小臣岑秀,现年二十岁,系南直应天府府学生员,本科文卷字样误犯,蒙圣恩不加谴责,恩授内阁制诰中书,恭谢天恩,”三呼朝拜已毕。皇上在御座见岑秀美如冠玉、气度从容,圣心光自欢喜,因顾阁臣道:“看他外貌安和,胸中必有学问。今元朔在即,试他一道郊天表章,问他能否?”内阁传旨下来,岑秀奏道:“乞赐纸笔,愿草呈圣览。”皇上见他并不推辞天颜甚至,即命内监取短桌一张放在阶前,赐他席地而坐。当下内监取过松烟、端砚、玉管、金笺,一时齐备。此时四阁臣都力他担心,但见岑秀不慌不忙,一面磨墨一面构思,拈笔在手,洒洒而下。不及半时,已草成一道四六表章,奏请录正呈览。皇上见他挥毫敏捷已暗暗称奇,但不知文意如何?传旨不必誊正,即命内监将草稿取上御案观览,但见字字龙蛇,行行珠玉,铿锵金石之音,正大堂皇之体。览毕,递与阁臣道:“难得!难得!即着照此誊用。”四阁臣得览一遍,一同俯伏奏道:“恭贺皇上得此英才。”奉旨:仍着阁臣随事指教。即命内监将所用文房四宝尽行赏给,岑秀又谢了恩,随着阁臣出来,都与岑秀道喜说:“不但圣心甚喜,我等也得藉匡襄。”岑秀道,“金伏诸位老太师教诲。”当下一同出了午门,各归府第。

岑秀却随了程公回寓,将所该冠带银两并先付两季房金尽交掌家还给,以便择日搬移。岑秀重又拜谢程公的提携嘘植。程公道:“不知年兄有如此捷才,可敬,可敬!但此番廷试后,将来应诏之事不少,当分外留心。”当即留住早饭,后着长班领往内阁衙门大小各官寓所拜谒,又往谢吏、礼二部,并拜谢汪、顾二公。从此岑秀在内阁办事。凡有诰敕,俱是岑秀提笔,无不称旨。同僚各官见岑秀才高学广,且和蔼春风,因此莫不敬报。一时名重,求诗文者络绎不绝,虽然举手之劳,却也应酬繁冗。这且表过不提。

却说此时正当倭寇作乱之际,海贼汪直、徐海勾连倭首赵天王分道劫掠。沿海台、宁、嘉、湖、苏、松等处同时告警。总制黄公飞檄各讯严谨堤防,调吴淞总兵官王嘉桢、游击殷勇、署参将耿自新、守备董槐督兵分驻海口要道,昼夜严防;又调副总兵陈奇文领­精­骑三千,四路救应。那汪直羽党毛海峰贼众数千,结连赵天王倭寇万余,分道劫掠海盐、平湖等处。毛海峰聚众盘林,分为三屯。赵天王聚众洲山,分作四屯:赵天王自居前屯,赤凤儿居后屯,就地滚江五与郎赛花居左屯,混江鳅江七居右屯。诸屯相离一二十里,与毛海峰为犄角之势。浙抚胡宗宪飞檄饬令镇守平湖都指挥使任彦督本部兵进剿。

任彦即令指挥同知汪龙、都佥邹吉率步后一千殿后,自同千户林中玉率马兵五百、步兵三千在前。一声号炮,马兵五百各执长枪,步兵随后,直冲前屯。赵天王见兵马冲来,胡哨一声,倭兵分两下散去。官军并力前进,正待分兵追袭,只听倭屯螺壳之声竞起。后屯赤凤儿率倭婆三百、倭寇千余,喊声动地,蜂拥杀来。赤凤儿金冠雉尾、锁甲雕鞍,使两口雪亮苗刀,跨一骑火炭劣马,飞奔杀来。任彦急挺长枪敌住,未及十余合,抵挡不住,拍马往斜刺里就走。马兵无主,不战自乱。千户林中玉见赤凤儿追赶任彦甚紧,即拍坐下马,拈弓搭箭,觑得亲切,一箭­射­去,喝声“着”!赤凤儿听得背后弓弦响急扭回头看时,躲闪不及,正中左臂,几乎堕马;即兜马翻身,右手暗发一金镖打来,光华到处正中林中玉的肩窝,翻身落马,幸得左哨把总何英并力救去。又听两势下喊声大起,却是赵天王领倭兵从两下合围拢来,把官兵围得铁桶相似。

正在十分危急,幸得后军汪龙、邹吉兵到,杀入重围与任彦、何英并力杀出,林中玉带伤而走。正在浑战,又听螺声四起、喊杀连天,江五、江七领左右两屯倭兵蜂拥杀至,复将官军围住,邹吉正遇郎赛花拍青骢马、挥日月刀杀来。邹吉欺他是个少­妇­,舞刀相迎。交马数合,郎赛花卖个破绽,让邹吉一刀砍入怀来,他将身闪过,把左手的刀逼住邹吉,右手的刀早飞起,当头落下,“铮”的一声连肩带头破于马下。官兵大败,自相践踏。汪龙、任彦、何英不敢恋战,并力突围而走。倭奴随后赶来,势甚危急。

忽听东北上炮连天、喊声动地,一彪人马如飞云掣电而来,却是嘉镇总兵褚飞熊闻平湖大战,率­精­兵三千来救应。官军见有了救兵锐气复振,三将复翻身并力杀回。褚飞熊拍马舞刀当先杀敌,正遇混江鳅江七使镔铁棍敌住,未及十合,江七抵架不住拍回马就走。诸飞熊随后赶来,不防郎赛花瞧见,急取弹弓,一铁弹飞来正中褚飞熊金盔,打去了半边凤翅,吃了一惊,勒马不赶。

这一场大战,倭奴被马军枪挑、铳打、冲踏、死者甚众,不敢迎敌,又听胡哨之声,回下散去。时天­色­已晚,官兵亦不敢进逼,鸣金收军。计点将士:邹吉阵亡,林中玉带伤,步兵折去三百余人,带伤者甚众;计斩倭首一百八十余级。褚飞熊与诸将计议道:“倭奴狡猾,今小负即散,必有暗算,不可不防。”传令各营饱餐战饭,拨鸟铳手四百名、弓弩手一千二百名伏于营侧;把人马分为八队,四下埋伏;营中虚设灯火,仍传更点,只听中军号炮一起,鸟铳,弓弩齐发,四下杀出断他归路。众将遵令,各自准备。

却说倭奴四散归屯,江五来与赵天王计议道:“今日他若无这支兵救应,直叫他片甲不留。料他见我们四散而走,今夜必无准备。我们一面速去关会毛海峰,叫他连夜进兵截杀,我们半夜里前去劫营,包管大获全胜。得胜后乘势袭取平湖、海盐、进攻嘉、湖,叫他四下救应不迭。”赵天王大喜,当令倭奴饱食严装,准备劫寨;却派赤凤儿领一支兵在后,恐有不虞,以便救应。到了三更时分,衔枚直进。到得营前,见营中旌旗不整、灯火明灭,以为中计,一声胡哨,杀入营来。谁知并无一人,却是个空寨。赵天王道:“莫非连夜都逃去了?”江五道:“必有诡计,可传令后军速退。”正说间,忽听中军一个人炮飞起,各处灯球火把齐起。霎时间火光烛天,喊声动地,马步官军四下杀来,鸟铳如星,弩箭如雨,大刀阔斧着地卷来,杀得倭奴叫苦不迭。江五夫妻同江七招呼赵天王率领倭奴突出火林,往盘林奔走。官兵随后赶杀,幸得赤凤儿这支兵来救应,倭奴且战且走。

到得天­色­渐明,倭奴正在困竭,忽听前面喊声大起,赵天王道:“倘是官兵,我等休矣!”江五道:“必是毛海峰的兵到了。”正说时,果见前面一片皂旗盖地而来,却是毛海峰率马步贼兵二千余人杀到,见赵天王被官兵追至,放过赵天王,当先抵敌。这边倭兵又乘势杀回。官兵追杀了一夜,人马困乏,见倭奴已有救应,就按住不追。褚飞熊令弓弩手当先­射­住阵脚,倭寇亦不敢前逼。毛海峰与赵天王众人商议:“此番不利,今日且暂屯在此,暗传号令,待晚间悄悄退回盘林,袭出捍海,再图后举。”计议已定,屯中依然传更喝号,挨至三更时分,尽行遁去,仍从捍海出口,分屯附近岛屿。此后常从各处海口左出右入,不时­骚­扰。次日官兵见倭奴连夜遁去,因收兵各回汛地。邹吉阵亡,申院题补。

话分两头,却说刘云自从丁艰回来,治表之后,一面发书托本县邮寄江浦成公,并致殷弟;一面即专差持书往大庚县去接许公。谁知金必显又以不胜繁剧调了抚州府崇仁县简缺,已挈眷而去。专差回来告知,雪姐十分惆怅。大家劝慰道:“既有所在,便可差人去接。”因此挨过残冬。到得次年春间,接着江浦成公回书云:“得信后,即关移邻境严缉凶徒,并无踪迹。惟殷三弟得了大功,已实授太仓游击,有书请安。”弟兄看了,十分欢喜。刘电向雪姐道:“你殷家哥哥剿倭有功,如今已做了游击将军,又娶了一位有才智的嫂嫂,你道好么?”雪姐听了,又喜又悲,喜的是义兄显达,悲的是­干­母惨亡,凶徒无获。刘云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岂有杀人强盗没个报应之理?”其时正要差人往崇仁去接许公,不料这刘老太太生起病来,日甚一日,弟兄甚是着急。雪姐与两个嫂子日夜服侍,雪姐衣不解带了两个来月。延医服药,直到秋初才渐渐好来,况是有年纪的人,病久了一时不能平复,慢慢将养了两三个月才渐渐康健。刘云又经写书托本县邮寄崇仁去接许公,亦无回信。

不觉又过了残冬,复交新岁。二月初间,刘云观看邸报,见上面有:“南直应天府学生员岑秀奉旨特授内阁制诰中书”一条,因与刘电观看,道:“这岑秀莫不就是你山东结义的这位么?”刘电道:“却又奇怪,若说应天府学生员岑秀,便是他无疑,如何不由正途,却又特授了中书?报上又没有题出如何实授的缘故,却令人不解。”刘云道:“应天府学生员岑秀,谅没有两个,必是他无疑。这特授中书的缘故也容易打听。”刘电又与雪姐说知,心下十分暗喜,及到三月内,又见邸报上成公升了太仓直隶州知州,弟兄心下大喜道:“这不是他弟兄们到同事一方了,直是难得!”到得五月中,弟兄服满,就在本县报了起复文书。刘去因与兄弟商议道:“待等省院咨文下来,兄弟就好与我相同进京。一来路上免得我独自耽心;二来好顺道探访岑、许两家消息,又好到省觅便寄书与许丈;再此番兄弟便好往山东完娶了亲事。待我得了缺,看地方远近再接取家眷。却不是一举数便?”刘电道:“哥哥所见极是。如今且先同哥哥进京,待得了缺,兄弟再往山东就亲。”刘老婆婆道:“你们自然先到山东,你哥哥与你料理完了姻事,然后你哥哥先进京去候补。你等满了月再进京不迟。”雪姐道:“两位哥哥去时,我还有些自做的东西寄与岑家姆姆并蒋老婆婆、大婶婶、苏家妹妹的,须与我带去。”刘电笑道:“这送岑家姆姆的东西是贤妹切已的,为兄自当与你致到。”雪姐也笑道:“苏家妹妹的东西是哥哥切己的,一发该致到的了!”老婆婆也笑道:“这都是你们切已的事,不消说得,只是我这个女婿怎得入赘来才好?”刘电道:“岑家兄弟若在京做了官,还要告假才得回来。如今倒还有一件事甚为不便。”大家问道:“何事?”刘电道:“这梅嫂子前者送了妹子到来,如今若待送他回去,路上又恐不便;若不送去,恐他两老口儿两下牵肠挂肚,却不是一桩难事?”梅嫂听了笑道:“不用三相公费心,我在这里,老太太、两位娘娘、姑娘待我如同亲戚,在家在此总是一般。我情愿服侍姑娘在一处,明日待姑娘完姻时,一同回去不迟。若三相公见了我家老头儿,叫他不用挂心。”刘大娘子笑道:“梅嫂子说得且是宽心,不用我们替他­干­着急。”说着,大家都笑了。当下商量已定,只等咨文下来。二面整顿行装以及行盘过礼、头面首饰、绸缎绫罗等件,逐一制办齐备。

到得六月中旬,咨文到县。本县又请酒送行,亲朋相饯,都不在言表。择定七月初二日起程。至期拜别老母、眷属,带了两个家人,刘霖送到江岸下船而别。两弟兄不日到了洪都省会。此时已知道岑秀做中书的原委,因又置办了些土宜要用之物,即找寻不出抚州寄信的便人,因写下一封书托交藩司吏科,觅便寄崇仁县金公衙署。省中事毕,即开船出鄱阳湖口,走长江顺流而下。正是:原从锦绣丛中去,岂料兵戈队里来!

不知刘云弟兄又遇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重义气千里冒凶锋救急难一身冲险隘

却说刘云弟兄二人这日到了南畿,停船在龙江口。刘电即着家人雇了一乘小轿,一直往岑公子家来。到得门首,见门上虽无官府封条却仍然关锁。因访问邻居,都道:“如今岑公子与老太太寓居在湖州碧浪湖村,他如今已奉职特授了内阁制诰中书,冬间部文下来催他进京做官去了。他老太太没有同去,还在碧浪湖居住。闻得他入赘在一个乡宦人家,因此不搬回来。如今这里房子县里已奉文退还,不是官封的了。”刘电又问:“这入赘的话,查是真公?”这邻居道:“听得他这里的朋友人人传说,自然是真的了。”刘电又问:“不知此去碧浪湖有多少路程?”邻人道:“近得紧,进了京口,从内河坐船不过三天两夜就到了。”

刘电问了备细,谢别了邻人,仍坐轿回船,于路思道:“这入赘之说若果是真,却置雪妹于何地?”这事必得亲往碧浪湖去走一遭才知细底。算计已定,回到船中一一与兄长说知,道:“此去碧浪湖不过三天路程,弟当亲自一往,哥哥竟先往台庄。弟去了回来,就顺道再往许丈家一访,星夜赶赴台庄,算来总不出半月之外。哥哥到了台庄,也不过等待我五六天便到。”刘云道:“是便是,只是我受过前番惊恐,实怕独行。你须速去速回不可耽搁。我从荻浦一一带沿河等你,到处码头贴下招知,省你查问。倘或赶不及,总在台庄码头左右寓所等你。”刘电应诺,当下只收拾了一个小小被囊并送岑母的物件,一包另碎盘缠,随身箭衣鸾带,挂了那口防身宝剑,却要另雇一只小船前往。看这沿岸一带停泊的大小船只颇多,问时都怕下河——倭寇作乱,不敢前去。内中有一只小船,钻出一条大汉来看了刘电,问道:“客人要往那里去?”刘电道:“往湖州碧浪湖村去。”那汉道:“如此,坐我这小船去罢!”刘电道:“我有紧要事,须星夜前进,这小船甚好。”因说定船钱,随辞了兄长,叫家人将被囊取过,催令开船。这边刘云先往台庄不提。

且说刘电所雇这个船户姓文名进,年方二十有二,生得身长力大,铁面剑眉,细腰阔膀,原是京口人氏。与人赌力,双手曾举起舂米的大石臼。与殷勇家前街后巷,只隔里许,常相认识。后来闻殷勇发迹,几次要去相投,图个出身,只为母亲年迈不能放心只得宁耐,日逐驾这只小舟营生,供养老母。曾有海线­奸­徒来勾引他入伙,他立志不从。今日见刘电雇他的船只,看他状貌非常,心中暗想:“这客人倒像是个好汉,不知他胆量如何?”因一面摇着橹一面说道:“客人往碧浪湖去,如今那里听得正是倭寇作乱的时节,来往客船都不敢乱走。客人必要前去,倘若遇着倭寇如何了得?”刘电道:“你若如此胆怯,就不该雇船与我了。”文进寻思道:我去试他,他反来试我了。因道:“我却不妨,这只小船又无货物,随处可避,只恐客人耽心。”刘电笑道:“我随身也只有一口利剑并无别物,不必你心焦,只顾放心前去。那倭奴料没有三头六臂,倘若遇着了时,却是他晦气,好叫他饱我的利剑。”文进道:“那倭奴来时成千累百,客人总有本事,只怕单拳不敌四手。”刘电道:“即有千百倭奴也不在我心上,你请放心莫怕。”文进道:“原来客人有如此本事,倒是小人失敬了。”因说起:“我邻里有个殷勇,因为拿了一起大盗,救了一个过路的官员,因此就得了把总。后来又剿倭有功,如今现做了太仓游击将军,我几番要去投他图个出身,因为有老母在家不敢远出。”刘电听了大喜道:“你原来与殷将军相识,你却不知我与殷将军是结义弟兄。他所救的那官员就是我的胞兄,方才那大船内的便是,因从山西任上丁艰回家,在这里凉山地方遇盗得他相救。如今我因有事在身,不得前去会他。你若有志上进,我写一封书与你去投他,再无不重用你的。只不知你可有些本事?”文进道:“船傍这根竹篙便是小人的家伙。相公若有用我外,也可助得一臂之力。”刘电笑道:“这根竹篙能有多重?如何算得家伙?”文进道:“相公请举一举,轻重如何?”刘电因取在手中掂了一掂,道:“去得,去得!”原来是个铁心攒竹的篙子,道:“你有这般勇力,岂可埋没在这篙工队里?我此番原是往碧浪湖探望亲戚,随即就要转来。你何不禀知你母亲相同我去?与你做个朋友,包管你有个出身。只不知你家中还有何人?”文进道:“家中还有一个叔伯哥子同居,也是与人驾船度日,只可自图衣食,不能顾我。”刘电道:“既有这个哥子同住便好相托,至于你母亲的用度都是我与你安顿。不知你意下如何?”原来文进心中只存念着一个殷勇,又不知刘电本领­性­情如何,一时不敢承应。因答道:“承相公一番好意,且待回来与老母商量。”刘电笑道:“我知道你心事,只恐我萍水相逢心口不应,不敢倚托。这也难怪你,且到回来时再处。万一你母亲不愿你同去,我留下一封书与你去投殷将军。他那里正是用人之际,也可图得事业。”文进见刘电说着他心事,因道:“只恐老母不依,小人并无别意。”

说话间,风水顺利,已过金山。此时因倭寇作乱沿江都有汛兵防守,过往船只到了京口盘诘甚严。刘电小舟进得下河,只听得上来船只与两岸行人纷纷传说:倭寇又进海口,沿途杀掠,已过嘉、松来了,官兵打了几仗不能取胜,如今分道截劫客船,下水船都去不得了。刘电听了,心中埋怨岑秀:进京时如何不奉了老母同去,嘉、湖地界相连,岂不受倭寇的惊恐?心头着急,促令文进不分昼夜兼程而进。到得震泽地方,只见民船拥塞而上,号哭之声不绝。刘电喝问,都说:“倭寇正在九里塘截杀,客船不要前去。”刘电惟恐岑家遭难心火如焚,自己帮着鼓掉,如飞直进。只听前面喊杀号哭之声震天动地。原来这倭寇数千乘夜突入鹤颈塘,袭攻海盐城不克,便分为数支沿河杀掠而来。所过村镇,焚烧劫杀,惨恶异常。驻防官兵有相拒青却寡不敌众,胆怯者望风而逃,以致倭寇流更甚:分屯沿海白沙湾、柳坞等处,出没自由,来往民船尽遭劫掠。只恐官军截断归路,却不敢轻过对岸,以此湖郡一带不遭其毒,己是惶惶震动。这日正值一队倭奴约有数百,邀截河道,抢夺船只,把上下客船二百余号赶入九里塘来,惟空载小船多得逃脱,凡有载大船便逐船杀掠。这时正值刘电小舟飞到,见前面船林立,喊哭震天。刘电道:“见死不救,义勇安在?”回顾文进道:“小舟不堪施展,你若有胆量,跟我上大船杀贼!”文进答应一声,把小舟直钻入船林里来。刘电瞥见一号大船桅杆上有“太仓州正堂”旗号,大惊道:“莫非正是哥哥结义的成公?却如何在此?”因掣剑在手,涌身一跃,便从后梢上了这大船。探身入来,只见梢舱里男­妇­数人抱头大恸,只叫“饶命。”刘电道:“我非贼寇,不得惊慌。”因见前舱有六七个倭奴正在抢夺行李,刘电大喝一声,剑起头落,连剁两倭。众倭出其不意,一拥出舱。刘电复刺倒两倭,其余奔出船头,又被文进在船顶上用攒竹铁篙戳下水去。各船上倭奴看见大噪起来,霎时聚集,四面来攻。刘电舞动宝剑如一道练光罩体,只因船头窄小,不能踊跃。倭奴稍近前的,便剁下水去。文进在船顶上轮起丈八长篙左旋右转,倭奴不敢前逼。

正在相持之际,只听东北角上炮火连天,倭奴忽相惊顾。原来却是驻扎乍浦海防兵备道雷信与海盐城守都司万士雄督官兵千余水陆并进。这万士雄却是一员勇将,倭奴两番攻打海盐都被他杀退。其时因兵率不多只好保守城池,不敢远战。却是雷兵备见倭奴肆毒切齿痛恨,因尽率本标防兵五百名,飞檄知会万都司合兵进剿,已杀退两处倭奴,又从这里杀来。其时群倭正聚攻刘电,忽见官兵杀到,胡哨一声,都弃船登岸前来迎敌。这边官兵火铳在前,弓弩继后,倭奴抵挡不住,夺路向白沙湾一带,招呼各屯,仍从鹤颈塘遁去。官兵奋勇赶杀了一程,因无后继之兵,且海盐、乍浦俱系要地,因此不敢穷追,仍收兵各归本处防守。

彼时刘电见官兵得胜,因恐若事,便不向前。但见这些客船上,也有被劫一空的,也有被杀害的,也有­妇­女被­淫­污的,也有畏惧投水自尽的。倭奴虽去,尚听号哭之声不绝。刘电正要动问本船客人姓名,只见船头里钻出四五个人来,却是家人、水手。舱中走出一个少年,向船头倒身便拜。刘电急忙扶起,因问:“足下贵姓?”这少年道:“小弟姓成,家君现任太仓,因同老母、贱内、兄弟由浙江前往任所,谁想在此遇着倭寇。自分丧身,不料得遇恩人相救,真同再造!”刘电听了,哈哈大笑道:“真是有缘!”因先令家人、水手将四个倭尸撺入水内,把血迹拭除­干­净,却得了数口­精­炼苗刀,都交与文进。因向舱中对成公子道:“我姓刘名电。家兄刘云原任山西曲沃知县,丁艰回来曾在令尊原任江浦地方被盗,得遇现任太仓游府殷将军相救。家兄在令尊署中住有月余,因与殷将军三人结为兄弟。今因服满同家兄进都候补,我因绕道到此探亲,不想得遇足下,岂非有缘?”成公子道:“如此说,是叔父行了。”复又下拜,道:“请问叔父如今往那里去探亲?”刘电道:“就在碧浪湖,离此不远。”因道:“公子到署,为我愚弟兄致意令尊,并殷将军:说他令妹现在我家,不必挂念,日后再图相会。”因顾文进道:“你若要往太仓,岂非顺便?”成公子因问:“这位壮士尊姓高名?”刘电道:“这就是我所坐船主,姓文名进,胆勇过人,与殷军却是邻里。他将来正要去投他图个出身,公子去时可先为他道及。”成公子道:“极承壮士相救,正要图报,岂敢有忘大德。”

说话时,成夫人领着媳­妇­并一小公子同出外舱来,道:“多感恩叔相救,欲屈驾同这位壮士前往任所不知可否?”说着即叩拜下去,大娘子与小相公俱在后拜谢。刘电即忙还拜,道:“却是老嫂,如何敢当!”成夫人道:“若非恩叔相救,一家­性­命已是呼吸不保,如今只算是再生了。”拜罢起来,刘电道:“家兄原要往太仓一望大兄,因领有咨文不便耽搁,今先往台庄相等。我因探亲到此,已订定往返日期,即要赶到台庄,为此星夜攒行不能耽搁。将来俟家兄起补,若得江南之缺,便相会有期了。”说毕,就要相辞过船。成公子知挽留不住,因道:“叔父大恩,途路之中小侄竟不能尽一点敬意,只好容图后报。”成夫人也道:“我们呣子一毫莫报,实是惭愧无地。”刘电道:“后日正长,尊嫂休如此说。”因向成夫人一揖,即过船而去。成公子还要谢文进时,舟如箭而发。成公子只说得一声:“叔父过得便务乞到太仓与家君一叙。”刘电答应声中,船已去得远了。这边成夫人呣子婆媳并家人、水手感激不尽,整顿船只,前往太仓不表。

且说刘电小舟甚速,又值顺风,当晚即到了湖村,泊住了船。原来此地接连嘉郡,惟恐倭寇来犯新设把总一员,防兵四十名守御,夜间沿堤俱有哨兵巡警。见刘电小船停泊,便来查问。刘电因向他说明,这汛兵知是岑中书亲戚,说声“请便”,转身去了。此时文进已拜服刘电英雄本领,因将行李收拾道:“我与相公负去。”刘电道:“甚好。”当下已是黄昏时候,遂一同上岸。向村人问岑家住处,村人指引道:“投东去那一带高大房屋就是。”刘电道谢,即与文进投东村里来。将及里许,望见一带高楼大厦。到得门首,见大门紧闭,即便叩门。里面问:“是谁人?”刘电道:“江西刘电特来探望。”又问:“探望谁人?”答道:“是岑老夫人。”少顷,却是岑忠携灯来开了门,却不认得刘电,又问:“相公是从那里到来?”刘电道:“我姓刘,从江西到此,岑太太可在这里?”岑忠道:“正是这里。”口中答应,心里却一时记忆不起,道:“且请在客位少坐,我进去禀知。”及走了几步,忽然记起,复身转来,道:“相公莫不是在山东与我家大相公结拜的刘三相公么?”刘电笑道:“正是。”岑忠道:“老奴一时记不起来,竟请相公到书房里少坐,我去禀知老太太出来相见,却是难得到此。”因问文进:“这位可是相公同来的么?”刘电道:“这是船上驾长,送我来的。”岑忠道:“厢房内有灯,大哥请在里边歇息,我就出来陪你。”刘电因命文进将行李也放在厢房,待吃了饭回船去照管,文进应诺。

当下岑忠执灯引刘电到书房内坐下,即往里传禀。刘电看见屋宇华丽,因想道:“才做中书不久却就住这般的华屋?或者就是他入赘的岳家也不可知。”正在寻思,只见岑忠出来道:“老太太请三相公到后堂相见。”有一个小丫头打着个灯笼领刘电进厅后内座里来。但见院宇深沉,房栊窈窕,虽不是王候甲弟,却也是富贵门楣。刘电随灯缓步进来。正是:冒危不失交朋义,赴难常存报国心。

不知岑夫人相见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叙旧事岑母动慈怀结新知刘生显神勇

却说刘电到得内堂,见岑夫人已在立待,因即上前叩见。岑夫人连声请起,因还了半礼,道:“三相公途路辛苦!”因问:“府上令堂、老太太并尊嫂们,谅都纳福!”刘电道:“家母、家嫂、雪妹都嘱请老伯母的安。只不知伯母几时搬居在此?小侄一来请安,二来正要问问别后的原委。”岑夫人道:“一言难尽。”当即吩咐岑忠先叫厨房收拾便饭。因说:“自从前年三相公起身后,愚呣子候到第二年夏间总不得信息,又闻得对头已去,五月间就辞了蒋公起身回来。到了扬州,恰好遇着家中报信的人,才知对头未走,家中房屋又被封锁,途路中进退两难。因为老仆住在此间,只得到这里暂住。你兄弟也曾到许家探问,才知三相公有书交与他邻居周老人托寄。谁知这周老人死了,这封书竟不曾寄到。后来因赁这王乡宦的房子,不想我内侄女当时遭族恶之害,却正在此间。这王公是两榜出身,极重义气,夫人又甚贤德,极承他夫­妇­将内侄女认为义女,待如亲生。后来老身会面叙说起来幸得姑侄相认,又承王亲家不弃,就将他许了你兄弟。旧年冬间,催逼着完了姻了。”刘电初时以为岑生别娶却是负盟,及听到骨­肉­相逢,因亲作亲,甚是难得,又想到父亲显灵原说雪妹“不宜预占,有妨亲疏”,正是为此,便道:“天涯海角,骨­肉­相逢,是一件天大喜事!又以内侄女做了媳­妇­,亲上加亲,极是难得。明日还要请见。”岑夫人道:“这是弟媳,理当拜见。”

说话之间,饭已端正。岑夫人就令:“搬在这里,三相公竟请自用。”因叫了头用大杯斟酒,道:“仓卒便饭,不要见怪。”刘电道:“老伯母莫说客话,请尊便。待小侄自用。”岑夫人道:“老身在这里陪着,正好说话。”因说起:“前年起身时,你蒋叔有与你并许公的两封书,因无便人不曾寄去,还在这里存着,明日取来交还。”刘电道:“天各一方,若无的便,寄信实难。”一面说话,一面自斟自饮。吃过一二十杯酒,用完饭,收拾过了,因问:“兄弟进京后可曾有信回来?如今王公却在那里居住?”岑夫人道:“去年冬间王公选了山东宁海县知县,十一月初挈家上任去了。他两夫妻也只有一位小姐,又无亲族,因此把家事尽托付与你兄弟料理。谁知王亲家起身后,你兄弟又得了官进京去了。如今只有我婆媳两个督率家人在这里照管。幸亏你弟­妇­贤能,不消我费心。前月你兄弟寄了一封家书回来,说引见时皇上试了他一道郊天表章,甚是合式,又蒙内阁程公十分关切,老身倒也放心。只是如今倭寇作乱,这里地方日夜担心得紧,不知将来怎样?”因问:“雪姑娘在府上可好?梅氏近日可健?”刘电道:“小侄自同雪妹到了江南,谁知许丈同他亲戚往江西任上去了,因留下一封书信、二两盘缠托他紧邻周老人寄去。谁料这周老人死了,竟不曾寄去。及到伯母府上,又见房屋被官封锁,因此只得同了雪妹、梅嫂回家。自到家中,母亲十分怜爱,一房同住,片刻不离,家嫂与侄儿女们没一个不欢喜敬爱。老母去岁得病,全亏雪妹衣不解带的服侍,真是难得。后来专差人到南安府去接许丈,谁知他亲戚又调任了抚州,至今父女未曾会面。雪妹心中常挂念的便是许丈与老伯母两位。小侄来时千叮万嘱与伯母请安,还有自己制作送伯母的东西带在此。”岑夫人听说,不觉两眼酸酸欲泪,道:“我也是一般记念他,只为路远迢迢不能通信。从前原有相订的言事,不料如今又有更张,只恐将来不能如愿。”刘电道:“伯母竟请放心,雪妹却一心宁耐、矢志不移,谅许丈也无不乐从。只要伯母作主,弟­妇­无言,为官作宦的人三妻二妾也是常事。就是梅嫂在舍下也十分相得。他是深知原委的,说明日等待姑娘恭喜才一同回来。”岑夫人道:“这也难得。如今你这个弟­妇­是最贤德的,他常常对我说,你兄弟是不止一妻相守的,倒只恐雪姑娘知道,心中不喜。”刘电道:“这一发不然。当日父亲之灵原与雪妹说过,雪妹已自知‘不宜预占’,现已应验,岂有不悦之理?”岑夫人听了,转愁为喜道:“若果如此,倒是老身的造化的。”刘电又问道:“伯母方才所说,弟­妇­如何便知兄弟不止一妻相守的?”岑夫人笑道:“他也不过是预料的话。”因问:“三相公几时往山东完娶?”刘电因将此番服同兄长进京,并到这里的原故说了一遍。岑夫人欢喜道:“三相公不远千里而来,老身感激无地。今去完姻,老身还有些微物带去。若日后搬亲回来,务必要到这里住些时,切不可径自回去了。”刘电道:“小侄一定要同来请安的。”因说:“今日见过伯母,明早就要禀辞起身。”岑夫人道:“三相公千里迢迢到此,总有事也须屈留三天。”刘电道:“已与家兄订定日期,况到了山东还要耽搁,领有咨文是不便久迟的。”岑夫人道:“既如此,只留明日一天也罢。”因吩咐岑忠道:“将三相公行李搬在内书房,途路辛苦,请早些安歇,明日再叙罢。”说罢回房。

此时文进已是岑忠相陪酒饭后,回船安歇去了。当下岑忠掌灯送刘电到内书房来,道:“明日再与三相公磕头,老婆子在三相公府上,不知可安好么?”刘电道:“原来你就是老掌家,梅嫂在那里甚是相得,如今与姑娘们都是同桌吃饭的,身体也甚康健。来时叫我致意你,不须挂念他,说日后要与姑娘一同回来的。”岑忠道:“承老太太、娘娘们的抬举,只恐在那里搅吵。”刘电道:“只是怠慢也。”岑忠将被褥铺好,随即出来。这边刘电安歇不提。

原来岑夫人与刘电在内堂说话,大娘子都已听得,又在暗中看见刘电气概不凡,及岑夫人进来,因说:“这刘公子将来必然贵显。目前喜气重重,不出一年定食天禄,只不知何故面上带着一股杀气未退,明日母亲问他路上可有着气的事么?”岑夫人笑道:“明日待我问他,试你的眼力。”一宿无话。

次日刘电起来盥洗毕,取出雪姐送的东西,却是一个小小绸袱,用针线缝好的,上面小小一条红签写着:“千娘安启”四个小字,格外有四匹细葛是刘电送岑夫人的,都叫小丫头送了进去。岑夫人当下将袱拆绸开,里面却两双月兰缎子挑线的膝衭、两双石青素缎鞋,一封不缄口的书函,上面叙说拜别后记念情节,后面有矢前言终身不易的话。岑夫人一面看,不觉两眼澄澄泪落。看毕递与大娘子道:“怎叫人不想念?”大娘子看毕,道:“原来这位姐姐也是能书识字的,明日母亲写回书与他,就把女儿的心迹与他说明,使他放心勿虑。”岑夫人道:“你就与我代写罢。”

当时岑夫人出到书房,就将蒋公从前所寄之收交给道:“三相公起得恁早,如何又要你费心?”刘电道:“这是那边土产,不过千里鹅毛之意。”因将书拆开看了,上面也是叙别后记念,如何并无回音的话,就念与岑夫人听了。岑夫人道:“雪姑娘与我的书就与三相公所说一般,明日老身与他一封回书,叫他只顾放心。这段不得已先娶的情节,谅三相公自能转言。”因道:“你弟­妇­要出来拜见。”刘电道:“不须劳步,竟到里面见罢!只是不知,不曾备得礼来。”岑夫人道:“不消。”因领刘电到上房来,这边大娘子正待出来,看见老母同刘公子进来便退进里边,在下首站立。个头在地下铺了拜毡,大娘子口称“三伯”,端端正正朝上四拜。刘电还礼毕,道:“不曾备得贺礼,只好改日补送。”大娘子道了谢,因问了老太太并两嫂嫂、雪姐姐的安,说了“请坐”,才退入内间去了。

刘电道:“恭喜伯母,果然好一位贤能弟­妇­。”说着,就要出来。岑夫人就留住坐下,因叫丫头取茶点心来吃,因问:“昨日三相公在路可曾着甚么气来?”刘电见问,却一时不解其故,因说:“昨日中途正遇一队倭奴劫掠客船,内有一船却是结义弟兄的家眷,恰恰小侄遇着,因忿怒砍杀数贼,随有官军到来将倭奴杀退,幸得保全;其余客船遭劫杀的甚多。只有此事,别无着气,不知伯母如何问及?”岑夫人却笑而不言,当下吃过了茶。刘电因说起:“我雇来的那个船家却是一个好男子,杀倭寇时甚亏他出力相助。今在湖口守船,须邀他来吃饭。”岑夫人道:“不须三相公费心,我已着小家人前去邀他,就同他把船移到后墙门来,省得远去照料。”因说:“这里后门外便是湖汊,没人往来的,上船最便。还有一个花园,如今早桂盛开。老身只收拾两三样嘎饭,在晚香亭上赏桂,只是没人相陪。”因带了小丫头同刘电到花园里来观看。未到园亭,已闻得桂香扑鼻。进得园来,岑夫人即着老园公开了后门:“看三相公的船来了,叫他就停泊在门首,酒饭送到船上,请他甚是近便。”因就请刘电在花厅上吃早饭,叫小家人伺候。吩咐毕,岑夫人回进上房,对大娘子道:“你的想法实是不差,昨日他果然就杀了数贼。只是日间之事,如何到晚还有杀气?”大娘子道:“凡是杀戮大事,须过一昼夜气­色­才转。方才称赞那个船家,不知他相貌贵贱邪正何如?”岑夫人道:“待明日送他出后门时,自然看见他了。”

这日婆媳两个商量写了一封家书,并将送蒋宅的东西收拾停安。岑夫人还要与雪姐回书,大娘子道:“写书容易,但他此时到山东完姻后又要进京,想来总未得回家,带去也是无益,不如订他转来时到这里带去的为安。他若肯应许了,是决不爽信的。”岑夫人道:“你见得极是。”

当午,设席在晚香亭上。岑夫人叫丫头送了三杯酒,看上了两道菜,道:“三相公请自在饮几杯,老身暂且不陪。”刘电道:“伯母请便,小侄必不作客。”岑夫人又吩咐小家人殷勤伺候,才转身回房。一面又搬送酒肴到船上,请文进畅饮。且说刘电见岑夫人以至亲相待,心中欢喜,对着桂花开怀畅饮了一回,因问:“船上可曾吃饭?”小家人道:“已送上船去款待了。”刘电此时已觉有几分酒意,因索饭用毕,又在四下游玩了一回,因踱出后门来观看,正见文进在那里舞倭刀顽耍,因问道:“吃酒不曾?”文进收住手道:“承这里老太太所赐酒饭十分丰盛,因此吃得醉了。”刘电道:“今晚再过一宵,明早一准起身。”因说:“我看你方才所舞刀法尚欠传授,只好舞弄顽耍,却上阵交锋不得。若遇识者,岂不见笑?”因乘着酒兴撩衣束带,接过双刀,摆开脚步,使动身法,舞得那两口苗刀如两条雪练盘旋,看得文进眼花撩乱。此时岑夫人却闪在门口观看,因叫小王媳­妇­悄悄的请了大娘娘来看。

且说刘电舞了一回刀,对文进道:“这双刀系对面交锋短兵相接所用,若马上交锋必用长枪、大刀为主,其余兵器俱不出此两般用法。你既能使那竹篙,便可习学长枪。你取那篙来,我使一路枪你看。”文进欣然到船取了那竹篙到来。刘电接在手中,虽不叫重,亦颇称手,因把来当作长枪,便一个身法,就地一转,打了个大蟒翻身,然后使开身分舞出那三十六路梨花枪法,真是“寒风飒飒从天降,冷气纷纷卷地来”。使到了­精­奥处,把篙一搅,打起一个花头有车轮大小。谁知这铁心炼得不­精­,刘电使得力大了,只听豁喇一声,那篙头折断了二尺有余。刘电收住手笑道:“倘在阵上,岂不误事?这终是炼铁不­精­,以致断折。”文进拜服在地道:“倘得随鞭执镫,愿拜为师。”刘电扶起道:“以你的膂力,尽可习学。”文进道:“小人时常使耍,以为十分合式,谁知禁不起相公的神力!”刘电道:“你还不曾见山东一位蒋老爷,他使的铁枪还重十多觔,使起来真是神出鬼没。我此番正要到那里去,你若肯同往,何愁武艺不­精­?”文进道:“小人情愿相随,只恐老母不从,也是无奈。且待明日到家与老母相商,若得应允,便可服侍相公同往。”正是:壮怀已有从君志,孝念还当顺母心。

毕竟不知文进后来果否相从?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投针芥归路禀慈亲作书函临歧荐壮士

却说刘电使枪时岑夫人婆媳俱在观看,及使罢枪,大娘子先已进内。刘电起初只道是些家人、媳­妇­、丫头们观看,后来见岑夫人也在门首,便道:“小侄献丑,好叫伯母笑话!”岑夫人道:“演习武艺原是分内的正事,老身却初次看见。虽不知其中奥妙,实是怕人。”文进也过来与岑夫人谢扰。岑夫人道:“家中无人,怠慢莫怪。”吩咐小家人就在后院内留驾长吃茶,晚间再吃酒消夜。

当下岑夫人因邀刘电仍回后堂来坐下,因道:“老身原要写一封回书,并有你弟媳寄与你雪妹的两件微物。若此时带去,惟恐一时不能寄回,不若等三相公恭喜回来时带去罢。”刘电道:“伯母所见极是。此番小侄往山东完了姻事就要进京,况家兄得缺,迟早远近都不能预定。总是小侄同家眷转来时一定要到伯母这里来请安,那时带去不迟。若伯母有家书寄与兄弟,小侄就好带去。”岑夫人道:“前月已有书寄去,如今还有一封书烦三相公到京交与你兄弟,只说家中俱各平安。只是三相公日后不要径自回府,不肯同到这里来。”刘电道:“伯母尊前岂敢不应口齿?”岑夫人笑道:“谅三相公是决不失信的。”因叫小丫头取出一封家书、一个小包袱、一封程仪、一封贺仪来,交与刘电,道:“这是一封家书,这包袱内是送蒋老婆婆并大婶子、苏姑娘的微物,说我婆媳无日不为记念。这是一封不腆贺仪,因买不及甚么东西,权力折代。格外几两银子,三相公路上打尖另用。不要推辞,若一推辞,却叫我惭愧。”刘电见说,不敢推辞,道:“小侄竟拜领了。”因说:“将来但愿家兄得补在江浙、山东,便好时常往来。”又说起兄长当初从山西回来被盗的缘由:“如今这殷家贤弟已升到游击将军了,只是雪妹因为他­干­娘冤仇未报,切齿痛心。”岑夫人道:“这是自小抚养他大来的,就如亲娘一般,想起来如何不伤心?”又道:“三相公眼力不差。当日你结识了他,他恰恰的就救了你令兄。他若知道妹子还在,却也是一悲一喜。”刘电道:“正是,从前已曾有书通知他,前日又托成公子寄口信与他,谅他早已知道了。”岑夫人道:“三相公所结识的人都不错,方才那个驾长,日后大有发达的。三相公若肯带挈他,日后到是一个好帮手。”刘电道:“这人胆力都去得,只不知他心地如何?”岑夫人道:“必定不差。”刘电道:“伯母何以得知?”岑夫人又笑而不言。刘电道:“伯母两次说话有因,却不与小侄明言,莫非伯母­精­于相法?”岑夫人笑道:“老身一些不知,倒是你弟­妇­说的。他却能识人的穷通贵贱,言无不中。方才却看见那个船家,说他倒是个有胆量的人,日后必当发达。”刘电因想起道:“是呵,小侄在山东曾听得说弟­妇­的生母原非凡人,如此说弟­妇­也是通仙道的了。倒不曾请教得我将来际遇如何?”岑夫人道:“他已说过大伯是富贵中人。昨日因见你面上带着杀气,因此今日问及,果然路上有杀倭之事。”刘电叹道:“我只以弟­妇­为闺中贤淑,原来竟是个中帼奇人,可敬!可敬!”

说话之间,天已渐晚。岑夫人叫收拾果菜就在这边吃酒,因道:“此番三相公有正事在身,不敢久留。若然无事,便要留在这里保护我们,待倭寇平静了再送起身。”刘电道:“此间风景甚好。料倭寇也只在沿海地方作乱,不敢远离巢|­茓­,惟恐有官兵截断他归路。且这里如今有兵防守,料得无事。况府城咫尺,倘十分紧要尚可暂避城中,只恐这防守官没有胆略,倘若是个有胆略的,­操­集本村义勇申明号令,沿湖一带协力把守,一遇有事并力向前,这千百倭奴何惧之有?”岑夫人道:“有智谋者意见多同,这里有一位严老先生却是个道学高人,两个月多亏他与防守官商议,也与三相公所说一般。如今已听说挑集了二百多人天天­操­演武艺,施放弩箭。立了赏格,纠富有之家量出粮米酒­肉­犒劳,四下设立梆锣为号,每夜派人巡警。如今村中赖此壮胆,只怕倭寇人多势大,终究担心。”刘电道:“此法立得甚善,不但可御倭奴,亦且可防盗贼。果能合村中并胆同心,协力把守,便可以一当百,永保无虞了。”当下摆上酒来,刘电一面说话,一面饮酒。岑夫人又吩咐小家人搬酒菜请文进驾长,劝他多饮几杯。这边刘电约饮到七分酒意,便止住不饮了。岑夫人道:“明日三相公吃了早饭动身,不必太早,省得船上做饭不便。”刘电道:“小侄遵命。”岑夫人当下叫岑忠掌灯送往内书房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凌晨,婆媳们起来吩咐家人收拾早饭完备。一面先叫搬与文进用过,这边刘电已将行李收拾端正交岑忠先搬送到船,又与了岑忠二两银子,小王家人、小丫头每人一两,厨房媳­妇­们一两,大家都磕头谢了。岑夫人道:“怎么又要三相公费这些赏赐?”刘电道:“有劳他们,表意而已。”当下吃毕早饭。岑夫人又再三嘱托:“叫你兄弟时常寄信回来,省得家中记念,并叫他有便中再与丈人通个信息,使他那里放心。”刘电领诺,即拜辞了岑夫人,又谢了大娘子,就从后墙门下船。此时婆媳一同送出后门外来,文进又过来再三谢扰,然且解缆上船,看着鼓棹而去。

不说这边婆媳并家人都感激刘生千里探亲的义气。且说刘电的小舟昼夜兼程,不日到了京口。在埠头泊住了船,文进对刘生道:“相公请少待,小人回家禀知老母,若肯许我相随,小人就把船只交与哥予收管,我与相公另雇一船同去。若老母不依,小人也要送相公到台庄再回。”刘电道:“极是。”因向囊中取出原带来的一个银包,约有十来两,一并递与文进道:“身边并未多带,你且将此与你母亲在家用度。”文进道:“小人如何敢受这许多?”刘电道:“几两银子,何必推却?”文进谢过,拿着银子一直回家来。

这日适值他哥子文连也在家中,便问:“前日有人说你送一客人往湖州去,那里正是倭寇作乱时节,叫我好生记念。只恐你倚着自己气力,撞出祸来。”文进遂将送刘客人遇倭劫掠客船,救了他亲戚一节,向母、兄诉说一遍,因说:“这个刘客人真是个英雄好汉。他哥子现去补官,承他一力劝我同往图个出身,先与我几两银子安家,今特来禀知母亲。”他母亲未及开言,文连便道:“据你说,这刘客人有这一身本事如今尚无出息,况他哥子不过补个县官,如何就扶助得你起来?且又不曾与你见面,知他心意如何?况且你去,做上不是,做下不是,依我说还是不去的是。”他母亲听了这番说话,也就道:“你哥哥的话却说得是。若要图出身,还是到大官府衙门去才有个想望。你从前说殷将军那里,我尚且不叫你去,如今又何必同这初相识的客人远走他方?况且我风中之烛,早晚倘有些病痛,叫谁人服侍?”说着两眼汪汪欲泪。文进见母亲如此,也不敢再言,因道:“既是母亲不肯,儿也就不去了。但如今收了他的银子,必须送他到了台庄才好回来。”文连道:“这个应该。他若不依,你只收了应得的船钱,余多的退还了他才是。”文进道:“看那客人却不是悭吝的人。他与殷将军是结义弟兄,曾许写书荐我前去,定然重用;况前日途中相救的又是现任太仓知州的夫人、公子,与这刘客人又是亲戚,我也同见过面的,若去时不愁没有机会。我如今且去与刘相公说明,再作道理。”因拿了原银仍到船中,把母亲不允的话说了一遍,因将银子送还。刘电笑道:“既是你母亲不依,也难怪你。这几两银子你便留在家中,何必又带转来?你可速将回去交与你母亲,就来开船送我到台庄。我写一封信与你去投殷将军,也好图得事业。”文进应诺,仍到家中将银子交与母亲,嘱托哥子照料,复转身回来即开船。

出了京口,剪江从荻浦而来。到了码头停泊了船,刘电上岸去到许家门口,见大门依然锁着。间壁周家小店已是不开,大门关闭。动问邻居,都说周老人已死了三个年头,许先生并无音信。刘电明知访问无益。仍复下船,一路竟往台庄而来,凡到码头,果见有红签招知上写:“江西萼辉堂刘某于某日过此。”刘电算来已是追赶不上,因此也下去看那招知,星夜兼程,小舟迅速,不日已赶到台庄码头。

刘电上岸找寻寓所,不及数箭之地,见转湾口一家墙门上有“萼辉堂刘寓此”的红签。刘电进内,早有一个家人瞧见迎将出来,道:“三相公来得果快,老爷往市上去也待回来。”不一时,刘云已至,弟兄见过。刘云道:“我正听得来船都说嘉、淞一带倭寇截劫客船,恐怕你在那边耽搁,甚是心焦。不想你却来得果速。”刘电因将得遇文进、途中协力救了成公家眷并见岑母大概,说了一遍。刘云大喜道:“难得,难得!当时殷弟救了我的患难,却是你与他结义在前;今日你又救了成公的家眷,却是我与他结义在前:岂非天涯奇遇!明日殷、成二位知道,也显得你的本领。到了都中,岑弟也见得你千里访寻的义气。只是如今这个姓文的,却埋没了他一番出力,你该结识他同来才是。”刘电道:“如今现坐他船只到来,已曾再三劝他,他倒也情愿相从,只为他母亲年老,不肯放他远出,他也是无奈。他与殷弟是邻里,几番要去投他,也为母老而止。我已应许与他修书一封,叫他另日去相投,也显我们眼力不差。况成公家眷俱认得他,去时大有机会。”刘云道:“如此说这人不但胆勇过人,却还是一个孝子,一发可敬。这写荐书极其容易。”当即吩咐家人:“去搬取三相公行李,并请那位姓文的驾长同来,不许轻慢了他。”家人答应而去。刘电又说这岑母认亲、娶媳一段奇缘:“如今这位娘子不但贤能,且识得人的穷通贵贱。雪妹之事,他却早已知道,原说岑弟相上不止一妻,因此并无嫉妒,并有书物要我回时与他寄去。”刘云道:“原来有这许多委曲,真是难得。”

说话时,文进已到,刘云不待他进来就迎将出去,一把手拉住道:“果然是一位壮士,实是有屈。”文进道:“承三相公十分见爱,只是小人无缘,不得相从。倘日后老母见允,便当相投。”当下文进便要叩见,刘云拉住,再三让坐。文进却唱了个无礼偌,方才坐下。刘云细看文进时,生得铁面剑眉,目光如炬,虽然目下孤寒,可定他时发达。因想起从前吃了那场大亏,若得有这个人作个心腹伴侣,便可到处放心,因道:“足下虽然目前有屈,但英雄豪杰崛起草茅者不少,足下有这般胆勇,何愁不得发达?”文进道:“得老爷提拔,便是小人有幸了。”刘云道:“足下再不可如此相称,我们只以朋友相处才是。”

当下摆上酒菜,刘电叫:“取两个大杯来,待我相陪。”文进见刘云又是这般相待心中甚喜,也就不十分拘谨,开怀畅饮,真如鲸吸。文进饮到欣畅时道:“承二位不鄙微贱,如此相待,他日即有赴汤蹈火之命也不推辞!”刘云道:“朋友原以肝胆信义为重,他日足下若有缓急,愚兄也尽可为力。”当下文进也饮到有七分酣意,天­色­已晚,便止住不饮,取饭来吃了便要告辞回船。两弟兄道:“本当相留,恐船中没人照料。明晨务来早饭,还有事相托。”因一同送出门外来。文进道:“明日早来一并拜谢。”说着大踏步去了。刘云道:“好一个爽直壮士!若得他做个心腹伴侣,到处可以放心。”当晚刘云在灯下写了两封备细书札与成、殷二处,然后安寝。

次日一早,弟兄才盥洗毕,文进已到,道:“二位才起,不知有甚吩咐?”刘云道:“我有两封书札是寄太仓州成公与殷将军的,内中叙说足下肝胆义气,若到太仓必然重待。”因取出书来交与文进,道:“总然令堂不叫你久出在外,又何妨先往太仓一行,看看那边光景,日后再去也可。况太仓道路不远,回时务即一往。”文进道:“此番回去禀知老母,即当前去。极承高情,当图后报。”说罢就要作别,两弟兄留住吃毕早饭才送起身。刘云送至门外而别。刘电却同行到舟中,道:“我兄长补官也不过在今冬明春,倘得邻近之缺,相会不难。倘有不如意处,可到沂水县尚义村蒋宅来寻我,我若回时亦必到京口相访。”文进道:“三相公回府到京口,只问西桥后街铁篙文进,人都知道。”刘电因向身边取出白金五两道:“此可为太仓往返盘费了,千万一往,书中并有要事,万勿有误。”文进道:“前承见惠,心上正是不安,如何还敢受此?”刘电道:“你我交情只以义气为重,此物不足道耳!”说毕起身,文进拜领,随送上岸,挥手而别。正是:一言期许重九鼎,千金挥掷轻鸿毛。

不知文进果否前往太仓?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红娘子得婿毕良姻丑奴儿诉亲求说客

却说刘电送了文进开船,即回寓所。此时家人已将车辆雇就,算还寓所房钱,收拾行李,即日起身。行三十里住了宿头,于路无话。

到第三日午后,已到了尚义村中,一直径到蒋公家来。恰好蒋公正在门首与邻翁闲话,见这两辆大车进村里来,便道:“僻路上如何有这行车到来?”正在猜疑,车已将近。刘电早已看见蒋公,即跳下车来,高叫道:“老叔丈却在家!”刘云将车喝住,亦跳下来。蒋公笑迎上来道:“原料来即是贤侄。”因问:“此位是谁?”刘电道:“就是家大兄。”蒋公大喜道:“正愁不得识荆,幸邀光降。”刘云道:“姻晚亦渴慕之至。”一面就相让进门到客厅上来。刘云长揖道:“便服不敢为礼,明日竭诚奉叩。”刘电先欲叩见,蒋公搀住道:“彼此便服,都不为礼。”相让坐下,家人已往里面报知。

蒋公因问:“这坐车可是只雇到此的么?”刘电道:“正是。家兄进京时只可另雇罢。”蒋公道:“如此明日好打发他去,这里再雇不难。”当下即着蒋贵把行李搬进,车辆牲口打在后槽。先请他弟兄到书房净了头面,即吩咐备饭,因对刘电道:“自从贤侄去后,直至第二年夏间总无音信,好生纳闷。岑贤侄呣子又于夏间起身回南直。等接到岑贤侄的回书,方知贤侄同令妹回府,寄来之书竟至遗失,自此无日不为悬念。今日贤昆仲到来,实慰渴怀。”因对刘云道:“此番但愿老世台恭喜补在东省,往来就容易了。”刘云道:“但愿如此。”刘电又接着问道:“老叔丈今春可曾入都?”蒋公笑道:“事有一定。去岁腊底岑家贤侄到此,一力劝我进京,意欲勉强一行,不料今春老母不快,因此又中止了。四月内他从都门发一封书来,十分咎我爽约。他如今是中书内第一出­色­之人,不但阁臣器重,且圣眷颇隆,将来不可限量。”刘电道:“小侄此番到金陵,访知岑家伯母寓居湖郡,因特兼程前去探望,也知那边备细,还有岑伯母与大娘子托带来送叔祖母并婶婶的物件。”蒋公道:“他们呣子也太多情,只是将来令妹姻事如何完结?”刘电道:“小侄也正为此事前往。”因将岑大娘子知人识相一段原由说来,蒋公大笑道:“这何家侄女幼小时常在这边来顽耍,他父亲曾对我说,他善能识人的贤愚贵贱,只可惜是个女子。今却果然。但只恐你令妹得知,心中不喜。”刘电道:“这却不然。雪妹虽是女子,甚是贤淑,且已听先父之言,早知有此预占的了。”

叙话之间,饭已齐备。蒋公道:“仓卒便饭,莫嫌简亵。”当时一面饮酒,一面叙说往事,娓娓不倦。刘云见蒋公神情磊落,气宇轩昂;蒋公也看刘云厚重端凝,半仪俊采:俱彼此敬重。刘电又说起殷勇之事,蒋公道:“贤侄眼力不差,只不知令妹之事,他那里可曾知道?”刘云看:“姻晚自归途得遇弟妹,回家时即有备细书札托寄去了。”刘电又说起此番结识文进,路遇倭寇,相救成公家眷一事。蒋公道:“何地无才,我辈岂可自满?只可惜贤侄这番出力不得上闻。”刘电道:“小侄也是一时忿激,过后想来,实是冒险。倘那时无官兵到来,船只上不能舒展,如何敌得群寇?虽保全了成公家眷,也是徼天之幸!”宾主三人高谈畅饮,至黄昏才罢。蒋公叫把行李都搬在书房,安设两个床铺,家人俱在西厢房安歇。当晚刘云吩咐家人将车脚开发清讫,因途路辛苦,早欲安息。蒋公着元儿在书房伺候,又吩咐蒋贵明日备办上下筵席。一宿无话。

次日,刘云弟兄早起盥洗,整顿衣冠,踱到厅上。正值蒋公出来,重见礼毕。刘云请往后堂拜见,蒋公道:“老母因年高不能为礼,也不敢当。”因着元儿往里禀知,少刻出来回说:“老太太、大娘娘都说不敢当,转请刘老爷的安。少刻请姑爷里边相见。”刘云因对蒋公道:“姻晚此番特为舍弟完姻,待事毕就要赴都投咨,只恐南北礼文不一,应当如何办理请太亲翁大人指教,无不从命。”蒋公道:“一切礼文俱从省俭。这舍内侄女因幼失恬恃,在老母身边抚育成|人,因此老母作主,说这妆奁器皿衣饰之类制作俱不及南边工巧,且日后搬动费力,因只置备了几件必用之物,其余只可折仪相代,在南边置办为便。如今老世台恭喜进都,谅不能久待。只须就近择一吉期,请贤昆玉前两日先往小庄暂住,至期就在那边起身。至于轿马旗伞鼓乐之类,现成俱有,不用费心。”刘云见蒋公行为爽直,十分钦敬,道:“太亲翁所谕极是,无不从命。但老母已备下几端彩­色­、几件头面,竟送到老太太上边听凭制作。这边应表亲友、应备喜筵,俱烦太亲翁开示遵办。”蒋公笑道:“这些小事俱不用老世台费心,都是我料理便了。”

说话之间,里面打发大丫头出来请姑爷说话。蒋公因请刘云少坐,遂与刘电同进后堂。老太太婆媳俱在,刘电即要叩见,老婆婆叫丫止住,都只行了常礼。刘电代母嫂们请安毕,老婆婆道:“府上俱各纳福!雪姑娘一向可好?”刘电道:“雪妹都叫请安,还有带来送太太、婶婶的微物,并有岑家伯母与大娘子送的东西,少刻便送进来。”老婆婆道:“怎又要他们费心?如今三相公来完姻,诸凡都从省减。况你在客边,这里乡风不谙,自己不能料理,因此我都叫你叔丈人一一照料,不用你们费心。只要择日完姻,老身也完了一桩心事。只是他在我身边长大,一刻不离,若作亲后就要回南,老身一时也难割舍,须待一二年后搬回去才好。”刘电道:“谨当遵命,况毕姻后还要进京去看岑家贤弟,直待家兄补了地方,看省分相近,方好搬取家眷。基地方太远,连家眷也难搬送,因此目下竟不能定局。”老太太道:“但愿得补到山东来,连老身也好往衙门去走走。”刘电道:“但愿如此。”说话移时,外边请吃早饭毕,刘云弟兄遂将送蒋公之物并雪妹、岑夫人寄送之物,俱交元儿送进。

当日蒋公就烦本村一位星卜先生择定九月初十日辰时命卺。当日午间盛席款待。蒋公叫元儿往书房请了小相公回来见礼陪坐。原来这小相公取名蒋卓,已长成十岁。生得眉清目秀,礼貌端庄,揖让进退,从容中礼。刘电道:“小兄弟三年不见,竟成了个书生了。”刘云道:“品貌不凡,将来必成大器,须请明师教习才好。”蒋公道:“日后正伏贤昆仲照拂。”饮酒中间,蒋公说起庄上晚桂正茂,明日同往一赏。刘电因对兄长道:“这庄子离此不远,甚是幽雅。”刘云道:“既宝庄相近,愚弟兄明日竟搬在那边暂住倒觉相安。”蒋公道:“也好,那边家什具备,有人伺候,应用之物我这里送去便了。”当时酒逢知己,豪饮雄谈,直至夜分才罢。

次日,刘云弟兄起来检点行李,将应存之物留在书房,其余俱用车载往庄上。早饭后,宾主三人联骑往庄上来,此时秋高气爽,景物清妍。到得庄中,四围观玩,园中晚桂飘香,新菊吐秀。大家就在一株大桂花树底石凳上坐下,面前一块磐石四围可容十来人坐饮。当日庄上已备酒肴,就在这边赏桂。蒋公道:“风景不殊,人事更易。记得前年此间相叙,转瞬间岑家贤侄已着先鞭,将来贤昆仲亦云程万里,再过三两年又不知作何光景?”刘电道:“老叔丈若今春进都,恐此时也不能在此间叙了。”大家谈今叙昔,直饮至金乌西坠。蒋公吩咐家人小心伺候,自己辞回家中。次日送了一车米面食物到庄上来。蒋公自在家中料理,将书房后面三间做了新房,一切备办齐整,得暇就到庄上来相叙。

时光迅速,不觉已到九月初八。这日刘云就从庄上送过礼来,初十吉期,刘电早起装束。蒋府这边摆列职事鼓乐旗伞,蒋大相公坐着大轿,家人披红,前导后随到庄上来迎接新郎。刘云待过了茶,就命家人与新郎簪花挂红,排齐职事,放炮上轿。刘云与蒋大相公俱是锦鞍骏马相送过来。这日合村男女叠肩观看,无不称赞好个俊俏新郎。到了蒋府,升炮下轿,诸亲友迎接进来。正是:吉时傧相赞礼,启请新人拜堂,合卺一切,俱从古礼;亲戚邻朋,内外喜筵,款待周到。这日刘云是新亲,占了首席,傍晚席毕,仍辞归庄。这夜洞房花烛,女貌郎才,自有千般恩爱,万种绸缪。

到了三朝,内外亲戚见礼。刘云这日却是主道,陪待亲朋,直至晚间席散回庄。次日又是筵宴。转瞬已过五朝,刘云就要告辞进京。因是领咨赴补,蒋公不敢久留,择定九月十九日起身。蒋公先着家人雇就车辆,又修书一封托到岑生。刘云相订兄弟于冬月起身,约在岑生寓所相会。至期前一日,蒋公设席饯行,并有厚赆。次晨,蒋公与刘电同送出关外而回。

话分两头,却说刘云带了两个家人晓行夜宿,一路都有进京侣伴。此时正是九秋天气,金风飒飒,玉露清清,林枫点赤,野菊垂金,于路颇不寂寞。不止一日,到了都门,先觅客店卸了车辆。次日,刘云带了一个家人到吏部照例投文后,就访到岑生寓所。恰好岑生才从内阁回来,长班传进名帖,知是刘电之兄,即刻迎请进来。叙礼毕,岑秀便问:“三哥如何不同来?”刘云先致谢过,因将特往湖郡探望,现今就亲山东,约在冬月进京的话说了一遍,向袖中取出家报并蒋公之书。岑生接来都看过了,知道家间无恙,又见老母叙说雪姐一段情节,心下感愧交并。因道:“承三哥不远千里去看家母,骨­肉­之情无以加比。现今恭喜,又不曾奉贺,实是抱愧。”刘云道:“舍弟已承老伯母的厚赐了。”岑秀道:“不知大哥寓在何处?”刘云道:“昨日才到,暂寓客店。”岑秀道:“这里正闲着两处房间,若不嫌蜗窄,竟请到这边居住,正好朝夕请教,以解客中寂寞。”刘云道:“敝意亦如此,只恐搅扰不便。”岑秀道:“弟与三哥情同骨­肉­,与大哥也是一般,如何说此客话?”因即着两个长班同家人刘琴往客店搬取行李,此时正是早饭时候,都中酒肴甚便,随意取来,一同用毕饭,因谈及时事。岑秀道:“此时只为东南一带倭寇未平,深劳圣念。弟几欲不揣冒昧条陈数事,其如位卑,不敢越职言事。将来看有机会,弟当力保蒋叔与三哥同建功业。”刘云因说起江浦遇盗得殷弟相救,又在湖口避风得遇弟妹,并此番结识文进,保全成公家眷之事。备说一遍,岑秀鼓掌大笑道:“天涯遇合,大有夙缘。至殷兄之事弟已于成老师处得知细底,此番三哥之功不在殷兄之下,只可惜与那文友都埋没了。”说话之间,行李取到,家人都过来磕了头,岑生吩咐王朴,要将自己东上房腾出让与刘云居住,刘云道:“这却不安了。”因再三阻住,就搬在西间安歇。自此刘云与岑秀同寓,情意相孚,静候补缺,且按下不题。

却说宁海王公自那年十一月初三日同家眷起程赴任,到了台庄。那去处是个水陆码头八方聚集之所。大凡从南往北者,在这里起车;从北至南者,在这里雇船。王公卸船,在客寓雇车,恰恰遇着侯巡道的家眷从湖广到来也在这里雇车,寓所就在紧对门。这候巡道只有一个儿子,名叫侯集,有三十多年纪,生得面貌丑恶,情­性­凶顽,现今断弦未续。自侯子杰出为巡道,他就同家眷到山东任所来,这台庄是山东地方,便以势焰凌人,于路作威作福。侯子杰做巡按时,他在家游花艳赌,无所不为。凡遇有几分姿­色­的­妇­人,就如蚂蝗见血,千方百计的勾挑,就有那些狐群狗党助恶帮凶,必要谋到了手才罢。此番在路到处嫖宿,只瞒着他娘一个。这日却值王公家眷起身,他有意偷觑,看见了王小姐上轿,便觉神魂飘荡,想道:我见了多少­妇­女,从不曾见有这般美貌的女子。因着家人悄悄的打听,知是宁海县上任的家眷,又打听得这小姐不曾许字,心下大喜,就在寓对他母亲熊氏说知。熊氏道:“既在你父亲属下,去求婚不怕他不允。到了住所就央媒去说便了。”这侯公子自见了王小姐,他也无心嫖耍,催促家人雇就车辆轿马,竟往登州府进发不提。

却说王公先到济南省会谒见了各大宪后,禀辞到得登州地界,就有许多职事人役前来迎接。到了郡城,谒见巡道并本府林公、丞倅等官,就走马到任。王公因无子息,立意要做清官。到任之后,兴利除弊,爱民如子,决断讼狱,并无留滞。未及数月,百姓爱戴真同父母。这时王公已接着了岑秀在山东所发之书,已知本道是女婿的对头,如今是特点中书,谅也奈何他不得。因此,在人前绝不提起岑秀这门亲事,又吩咐家人不许多口,因此外边都不知岑中书是他女婿。

且说其年新正,登属州县俱到郡城贺节。王公却与文登县路公是同年同寅,最为莫逆,同寓一所。这日同在府里赴席回来,路公对王公道:“今日府尊在书房与弟说及年翁有一位千金,德容俱备,日前侯道台面托府尊,要与他公子作伐。府尊因弟与兄至好,嘱弟先为道达,看年兄尊竟如何?倘若见允,府尊再当面恳。”王公道:“此年翁所悉知,弟将半百,尚无子嗣,只有这个小女,年尚幼小,与拙荆­性­命相依。原欲在家乡择一赘婿,以为终年之靠,断不能远离乡井。今侯公籍隶湖广,他公子又是继娶,年齿不当,况上司、属员亦不宜议亲。只求老年翁明日见了府尊,善为其辞,弟当心感不尽。”路公笑道:“果然,我就知此事有十分不安。府尊亦为道台面托,不得不为转达,也恐年翁不允,故不肯面言,托弟先来探意。弟闻得这侯公子目不识丁,且素不安分。年翁所见极是,弟明日当禀覆府尊便了。”王公道:“全仗年翁善为言之。”当晚两公又叙谈了半晌,各自安歇。

次日,路公即将此话回覆了林府尊。林公道:“这也怪他不得,他只有这个女儿,岂肯远嫁外省?改日我面覆道台便了。”当日路、王二公俱各禀辞回县。王公回署与夫人说知此事,夫人道:“莫说他是梅女婿的对头,这续弦远嫁也是断断不能的。”且不说王公这边。却说林公这日去面覆道台,侯巡道到也罢了,他公子见说不允,如何放得下这条肚肠?就对他父母面前道:“若不得这王知县女儿为妻,情愿一世不娶,削了头发去做和尚!”熊氏夫人道:“他只是个知县,却不识抬举,竟敢抗违?想必是那知府说得不着实,不如当面与他说亲,谅他不敢推脱。”侯子杰道:“且待他到府来时再处。”因此把这事暂为中止。

且说这年登属之宁海、莱阳、招远等数县地方,自二月至四月底亢旱无雨,麦苗尽死。登州所属又是浇瘠之区,百姓本无储积,稍有之家仅可齑粥度日,贫穷者四散逃荒。王公屡禀上台,要开仓赈济。上台俱以偏灾未经奏闻,不得擅动仓廪。王公无奈,因损已俸,四门煮粥救饥,明知人多力薄,只得自尽此心。谁知到五、六、七月,­阴­雨连绵,处处俱成巨浸,凡种秋苗,尽行淹死。八、九月间水还不退,麦难下种,亦无种可下。民间卖男鬻女,四散流离,骨­肉­不保,以致抢夺频闻,盗贼生发。各县申报上台,都以偏灾不敢申奏,只令州县善为安抚。王公目睹百姓凶荒,至此不忍坐视,因与夫人商量出一个主意来。正是:不惜一官瘦,宁教百姓肥。

正不知相商出甚么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发仓廪宁海救饥民纠丑类青山放响马

却说王公与夫人商量道:“如今百姓遭此饥荒,人民离散,既为民父母,岂忍坐视?现今仓中存贮小谷五千余石,可碾米三千余石,还有杂粮三百余石。虽不能遍救饥民,亦可苟延旦夕。拚着捐己囊赔补,也不过三千余两。我明日亲自查明户口,尽数赈济。一面报明上台,情愿捐资如数买补何如?”王夫人道:“正该如此,何必与我商量?”

王公大喜,即日传集各该乡地保甲,查造实在户口清册。那些地保知是放赈,连夜赶造申送到县。王公惟恐有弊,亲历城乡,照册查点,按名给赈。无如人多粮少,一人不过数合,三日内已将仓粮放尽。一面通服上台,一面亲到郡城来禀道府。这林府尊却是个慈祥胆小的人,因说:“捐资赈济是一桩极难得的美事,但须候批详转来给放为妥。今事已成就,我当与你据情转详,须要定一还补期限才好。”王公道:“本当听候批评,但这些饥民旦夕不保,万一批详不允,便救死不及,因此卑职冒昧而行,还要求堂尊垂庇。这限期,卑职计算须在明年三月内方可还补。”林公道:“我与你转详恳请便了。”因留住便饭,说起侯公求亲之事:“我已与你委曲禀覆,看他意中大为不然。今日你去禀见他,若在觌面言及,当委婉其辞,不要十分峻绝。此人心地褊窄,须要提防。”

王公谢过府尊,便往巡道衙门来禀见。侯巡道也知王公到来,因有求亲一中,一经通禀,即刻请见,礼待甚优,所说赈济之事也十分赞美,并不提起亲事一话。及王公禀辞时,因说“明日有屈小叙。”王公回寓,正卸衣冠,却有道台家人来下请帖,请明日午饭。王公明知此请有些关碍,却又不敢推辞,只得留下请帖,明日禀谢面缴。

到了次日傍午,家人又持帖来请,王公随即起身。这日侯公只请通判李万玉相陪。这人是个谗诌面谀谀之徒,奉承道台,呵卵捧屁,无所不至。侯子杰特地请他来作说客。这日酒席极是丰盛,侯巡道与李通判殷勤相劝。酒至半席,李通判开口道:“闻得王老先生尚未获麟,不知有几位如夫人?”王公道:“卑职只一拙荆,并未娶妾。”侯子杰道:“古云四十无儿方娶妾,但为官为宦的,若无子息,岂能待到四十?况年兄已过四旬,急宜纳宠才是。”王公道:“已曾生子,却不能育,看来是命里乏嗣非关人事。”李通判道:“闻得有位千金,德容俱备。道宪有位公子,才德兼全。前者曾托林堂翁转达,只恐言之未详,因此今日奉屈,要弟作一月老,以成秦晋之好。这是一桩极美之事,谅老先生必无他却。”王公道:“承道宪大人不弃,是卑职万幸,又承本府传谕,敢不祗遵?实因卑职只有这个小女,年尚幼稚,原拟在乡梓间招赘一婿,以为养老之计,在贱荆亦一步不忍相离,因此重违钧命,亦情事所勿获已耳!”李通判道:“老先生所说虽是,但未通权变。大凡田舍翁婚姻多不出乡梓,若说官宦之家,隔省为婚者不一而足。即如弟原籍湖南,贱荆却是先君出仕江西时与一位贵州同寅结的姻事,就是道宪夫人也是四川籍贯,官宦之家岂可与田舍翁相较?”王公道:“想尊夫人必定有兄弟姐妹之行,不似卑职只有这个小女,情实不能远离。”李通判道:“如此说,就赘在府上,有何不可?”王公见他说话逼近,只得答道:“就赘一事,尚容与贱荆相商禀覆。”李通判道:“只要老先生应允了,尊夫人断无不从文理。”王公道:“不过小迟数日,即当报命。”此时候巡道看他二人对答,只是不语,听到入赘之说,才道:“既然年兄要与尊阃相商,但数日内即须覆我一音,以定行止。”王公唯唯。当下李通判又说了许多怂恿阿谀的话,酒席才罢。

王公随辞谢回寓,方卸衣冠,李通判又到,只得相接进来。坐定茶罢,李通判道:“老先生加署,好与尊夫人相商,这是道台美意,他人求之不得,老先生切不可固执。适才道台又着弟来致达,若成就了这头姻事,宦途之中何所不可?况道台彰明较著,两番求亲,若老先生固执不允,他颜面上如何下得来?还求老先生三思。”王公笑道:“虽承厅尊玉成美意,但婚姻大事必须两相情愿,若勉强而行,终非美事。至于卑职这个微官,做也罢,不做也罢,无甚关系,并非恋栈者比。这事实在不能相从,还求厅尊善言相覆,感激不浅。”李通判见话不投机,便起身道:“弟也是一番好意,况是道台所托,巴不得玉成其事。既是老先生主意已定,岂敢相强?”当即作辞而去。

王公次日一面谢酒禀辞,即起身回县。到署中与夫人说知,王夫人道:“不知他何故三番两次要来求亲?莫非在那里见过女儿来?”旁边老家人王诚道:“当日在台庄雇车时,听得对门客寓里住的就是侯巡道的家眷。那日夫人、小姐上轿时,有几个家丁打扮的簇拥着一个官人在外边觑看,小的正待喝问时,店家说是侯道爷的公子。看那人有三十以上年纪,生得三叉骨脸,满脸黑麻,衣冠虽然齐整,人物甚是丑陋。”王公道:“也不管他好丑,我只不允这头亲事,他也无如我何!但如今最要紧的是回家取这宗银子来买补仓谷。现在署中所有奉银规羡不及二百金,还须取三千金来方可足数。”因吩咐王诚:“我明日拨两个老诚­干­役同你星夜回去,与岑夫人、小姐说知此事。有书一封,内钥匙一把,看了便知细底。限你四十日回往,不可有误。”王诚答应,即时准备行装。次日王公宽给盘费,拨差两个能事头役李旺、杨升同往不提。

却说这登属遭荒的数县,盗贼频闻,抢夺时有,惟宁海一带百姓互相传诵,我们受了王老爷的大恩,宁可饿死不可为非,因此一境之中挖草根、剥树皮、罗雀掘鼠,并无抢夺之事。凡有外业贼盗,共相擒拿解县请赏。因此连外方的盗贼也不敢入宁海境来。王公又生法调度,随时救济,士民莫不爱戴。

这日王公正坐衙斋,忽听传梆通报:“探得有青州二府方太爷奉宪委到来,已离城不远,不知何事?”王公即刻吩咐打轿出城迎接。到了公馆,见毕礼,茶罢后,王公因问:“不知太尊有何公事到此?”方公道:“弟奉督宪之委,不得不到此一行。”因在袖中取出一角公文,递与王公。展来观看,方知是本道揭参宁海知县王某以一隅偏灾,不奉明文,擅动仓库,希图侵蚀等因。为此,仰该丞前往确查仓储库项,果否赈济,有无额外亏空情弊,据实具报,如果赈济属实,着即具该县限日买补足额不致亏空甘结,该丞加结转详,以凭察夺等因。王公看毕,笑道:“督宪借重堂尊到来,倒明了卑职的心迹。现有放赈户口清册可查,只求堂尊据实查覆,就是卑职万幸。”方公道:“弟也不必再查,一路来口碑载道,莫不感颂年台的恩德。弟亦久闻年台惠政宜民,循良第一,渴欲一识尊颜,今却因公得遂,诚为快事!”王公道:“卑职才力浅薄,遇此凶荒,无法赈救,只得尽其囊橐,聊尽此心。已着家奴归取,限内往返,大约在腊月半前准可取到。计算买补,约在明年三月内可以完足。今当出具甘结,求堂尊加转,必不有误。”方公道:“甚好。”

说话之间,只听得外面人声喧嚷。衙役回禀说:“外面一时聚集了千余人来打听老爷的消息,若有事故,大家都要往省城去保留。”方公道:“难得,难得!可见公道自在人心。”王公随吩咐家人衙役传出:方老爷到来是奉委查勘放粮户口数目清册,并无他事,叫他们各归生理。那些士民见衙役传言,恐有虚诳,不肯便散,直待王公自出面谕,才各散去。

署中已送到酒席,方公道:“如此米珠薪桂,还要叨扰。”王公道:“堂尊因公到此,路途跋涉,卑职心甚不安,一杯水酒,幸勿言亵。”说毕,就要辞归,方公留住道:“既承盛意,我们正好借此谈心。”王公因吩咐家人斟上酒来,外边随从另有款待,饮酒中间,方公道:“这侯道台与年兄有何嫌隙,多此事端?”王公因将两次求亲不允之故告说一遍。方公道:“这也可笑。儿女婚姻原要两厢情愿,岂有以势相强之理?前日敝堂翁吴公从省回来,知道此事,见督宪对着司道各官说:”若州县都如王宁海这般爱民,地方何愁不治?况他禀明存仓谷数,情愿捐资买补,实是难得之事,如何还有弊端?侯巡道参他希图侵蚀,未免苛刻。但揭内有恐其赈少报多、额外亏空一语,不得不一委查。‘因见吴公在坐,便说:“即委你方府丞就近去一查。’如此看来,侯道台岂不多事?并闻得他乃郎在此瞒着乃尊在外面无所不为,年台当处处提防。”王公道:“承堂尊关切,卑职当铭泐五中。如今卑职将此事完结,便当告休。岂肯再为恋栈驽骀,以取其­唇­?”方公道:“年台正在强仕之年,况上台器重,云程未可限量,岂可因咽废食?”两公说话投机,不觉饮至玉兔东升,王公方告辞回署。次早即来请安,就具了限明年三月如数买补完足的印结,并着户房书办赍放粮户口数目清册呈与方公查看。方公略阅大概,道:“办理甚善,虽然赈济不多,却得均沾实惠。”方公收了印结,当下就要起身,王公坚意留住,方公也不肯遽别。当日又设席相待,畅叙了一天。次日,方公一早起身,王公送出郭五里才回。且不说方公加结转详,后来赴省在各上台前说了王公许多善政。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却说王诚与两个­干­役星夜赶回家中,与岑夫人、小姐磕了头,将书匙呈上。岑夫人见书面上是专差限日往回,不知是何急事,心下惊疑,口里问着老爷夫人小姐的好,手里忙拆开书来。婆媳两人从头看毕,大娘子道:“不允他亲事,只恐将来还要作崇,如今事不宜迟,即当准备。”就吩咐王诚陪待他们酒饭:“明日大家歇息一天,后日着发你们一早起身。”

当日婆媳两人将钥匙到上房东内间第八只皮箱内,取出白金六十封。岑夫人就叫大娘子写了一封回书,书中力劝事竣告休并提防侯巡道暗中作崇的话。将行李捆束停当,雇下船只,到第三日一早,打发王诚起身,再三吩咐路上小心,赏了他每人四两银子,格外四十两盘叙入书中,到署销算。王诚与两个衙役叩辞,从后墙门下船去后,大娘子对岑夫人道:“我看这三个人脸上都有滞气,但愿途中无事,平安才好。”岑夫人道:“这是做好事的银子,皇天也当护佑,谅必无虞。”不说婆媳这边相叙。

却说王诚等坐船直到台庄,起早雇了一辆大车,星夜竟往登州进发。正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原来侯巡道的公子侯集见两次求亲不允,便怂恿父亲揭参他希图侵蚀。及闻得上台不准,又打听得王公着人回家取银买补仓谷,心下十分气愤,连日眉头不展。他随身有两个帮闲伴当:一个姓贾名何,混号赤练蛇;一个姓孙名业,混号灰地鳖。这两个是专一助纣为虐,挑唆侯集常­干­那没天理的勾当。晓得公子心事,乘间说道:“天下美女甚多,岂只有王知县的女儿一个?我们与少爷打听,有胜如他的,不拘少女­嫩­­妇­,包管你老人家趁心满意。”侯集道:“亲事不允也罢,如今又揭他不倒,实是气这老贼不过。他家中豪富,已着人回去取银来买补仓谷,除了此事,再无别法摆布得他,叫我如何不气?”贾、孙二人寻思了半晌道:“他若果然回去取银,小的们倒有一个好计策,叫他人财两失,与少爷出这口气如何”侯集道:“你且说来,是什么计策?”贾何道:“料他取银子来,必要打从尖子峡、青山坳、苦竹湾这些险处经过,小的们纠合几个有本事的朋友,就那里扮作响马劫取了他这宗银子,叫他不能买补,再叫老爷揭他个违限不偿,岂不出了少爷这口恶气?”侯集笑道:“此计甚好,只要做得细密,倘然弄破了却不是耍处!若做得­干­净,这取来的银子我只分一千,其余都与你们分用。若是弄破了,就到砍头的时节也不许扳出我来。”贾、孙二人道:“少爷放心,包管无一些破绽,只在家中坐听好音。”这也是王公的运限该当遇着这些魔障。不说这边贾、孙二人去纠合党类。

且说王诚与李旺、杨升坐车保护行李,兼程进发。这日五鼓,起身太早,正到了青山坳——这去处四围都是山林丛杂,前后数十里没有人家,最是个险隘之处——王诚不合贪趱路程,正驱车到坳,此时是腊月初旬,霜华满野,只有星光并无月­色­。正行间,只听树林里放出一枝响箭来,王诚吃了一惊,只听车夫叫声“呵呀”,先已逃去。树林里飞出六七骑马来,星光下见手中都拿着雪亮的钢刀,高声喝道:“留下车上的东西,饶你狗命!”王诚与两个差役料不能敌,跳下车来,抱头奔窜。这班强盗上车搜出行李,身边都带有稍裢缠袋,将这三千两东西尽行劫去,放开辔头,一道烟已无影响。

王诚等躲在枯涧里,见响马已去,才一个个钻出头来招呼。到车上检点银两,已是一空。大家目瞪口呆,做声不得。车夫埋怨客人一定要早走,才弄出来。三人埋怨车夫,“你晓得这里尴尬,就该阻住我们”。大家互相埋怨。幸喜盘费银两装在衣包内不曾拿去。此时天­色­渐明,就有行人来往,问知遇盗,大家都说:“这里虽是个险处,却也平静了多年,怎么忽然有起响马来?一定是你们在那里露了白,才着了道儿。”两个衙役问知这地方是登、莱交界之处,属即墨县所管,只得驱车到了村坊,觅了个下处,即去报了本处乡地保甲,留杨升看管车辆,王诚、李旺带了乡保人等往县里来禀报。本县知是强盗重情,立刻坐堂向明来历并被劫情形。知系宁海县买补仓谷的官银,大有­干­碍,立刻传齐马捕快役分头限日拿获,一面申报本府通详各宪,并移会邻境,协力缉拿。当日又备了一角文书交与王诚,命他着一人回宁海报知,留一人在此守候。当下王诚即与李旺回到下处,取了家书并这角公文,先着李旺星飞回县通报,自己同杨升在此守候,催促缉拿。

话分两头。却说王公这日在衙内坐立不宁,心神烦闷,只听外边传梆说李旺独自回来禀话。王公心疑,即刻唤进问道:“你为何独自回来?”李旺磕了头,流下泪来,向怀中取出文书、家信呈上。王公见是即墨县季公的移文,拆开一看,大惊道:“如何路上竟有了响马!一定是你们沿途眩惑,露了形迹,才有这事。”李旺因将去来谨密并遇盗报官情节陈说一遍,王公喝退,随进内堂来与夫人说知,夫人只叫得苦。王公又把家书拆开看了一遍,并念与夫人听了,道:“幸喜家中平安,如今失去了这三千银子,通省皆知,即买补迟延,亦不为过。但是再回去取银,断乎不可。明春有本省协济浙江军饷十万两,我上省去求督、藩两宪截留银三千两,发来买补了仓谷,求他移会浙江抚藩,从原籍取银,在本省藩库交纳补数,甚是稳安。只不知上司肯与不肯?”王夫人道:“上司知道我们赔累苦情,谅无不允之理。”当下商议停当,一面备文仍着李旺赍往即墨,恳其上紧严拿,一面束装连夜上省。正是:已成志愿舒民瘼,会见­精­诚格上苍。

不知王公去求上宪可否允从?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奉天旨县令擢城隍设巧计夫人斩倭寇

设巧计夫人斩倭寇却说王公星夜赶赴省城,其时即墨县通详已到,各宪皆知。督宪晋公大怒,飞檄该府县勒限严拿,务获解报,一月不获,即行题参。这日王公先去禀见督宪,随即传进后堂,王公参见毕,未及开口,晋公便道:“你必为被盗之事而来,我已飞檄饬拿,但拿获与否尚在未定。这仓谷悬欠,却如何办理?”王公禀道:“卑职正为此事特来恳求。这三千两银子总然不获,卑职也情愿赔补。若这番再回籍取银,路上也不放心,因求大老爷鸿恩,将解浙军饷扣留三千两发与卑职买补,即恳恩移知浙省,卑职就在本省藩库如数缴补,省得途路担心。若蒙府允,卑职随着人回籍取银,在本省等候补缴,必不有误。”晋公沉思了一回道:“此举甚好,但这饷银我开正就要起解,你须即速着人回去取银,我另与你一封解银文书,在本省等候缴补。倘有迟误,取咎不小。这三千银子,本院即行文藩司,你可具领状在藩库请领,及早买补完项。本院念你是个好官,与你担着这个­干­系,切不可贻误。”王公即叩谢道:“蒙大老爷格外垂慈,岂敢贻误,有负大德?”当即禀辞出来,随往见藩台叶公,将禀恳督宪截饷缘由禀知。叶公道:“两番赔补,实是难为了你。我已飞饬该县勒限严拿,若拿获得着,看便好了。如今既是督宪允准截留饷银光行买补,只候宪牌下来,你便具状来请领。”王公随叩谢禀辞出来,又去禀见桌司各宪,俱蒙奖慰,心中甚喜。

到次日,布政司库吏来寓通知:“督院牌文已到,大老爷说年节已届,请老爷即速领银回县办理。”王公谢了库吏,随具印领到藩库领了这三千两官银,用车装载,即禀辞各宪,领了督院解银补饷的咨文,欢喜回县,已是封印之时。随差役唤了王诚回来,只留杨升、李旺在彼守催。修了一封家书,并督院咨文,吩咐王诚同一个老诚书吏、一个要役定于新正初六日起身回家取银,在本省呈缴。至开印日,即派­干­练书役领了文书牌票,分给银两,往邻府州县丰熟之区照时价采买谷石。这些书役所到之处,先投了文书。各州县都知道王公赔补之事,无不关切,随传经纪集市,吩咐准斗平粜不准昂价,买足之日拿官车户送交界。因此,采买这五六千谷石全不费力,约在一月之间便可完足。

却说王公到上元佳节,在后堂与夫人小姐家宴,因说:“我做了这一年多官,也不曾屈打了一个平民。虽然赔了数千金,却也承各上司十分优待,只等这仓谷补完,就当告休回去。”王夫人道:“这是我撺掇你做官,以致赔累了这许多银子。”王公道:“事有前定,岂关人事?”这夕开杯畅饮了几杯,归房安寝。当夜王夫人梦见一位白衣老母抱着一个眉目如画的耍孩儿,只穿着一个红绫兜肚,浑身如粉妆玉琢一般,递与王夫人道:“把与你做了儿子罢!”王夫人大喜,双手接过来抱在怀中,正要问这老母来历,忽然被这孩儿一个翻身蓦然惊醒,却是一梦,听更漏时正交五鼓。原来王夫人平日持诵白衣大士神咒,顶礼甚虔,得了这梦自觉有异,因与王公说知,王公道:“或是菩萨慈悲也未可知。”次日,在白衣大士前斋供顶礼。从此王夫人觉得喜酸爱睡,已是有了身孕。王公心上也十分欢喜。

到了二月上旬,各处采买书役陆续俱回,计算一应盘费车脚之外,还余剩二百余金。王公甚喜,慰劳各书役,俱有奖赏,随即通报了完足的文书。

原来人间善恶,天鉴匪遥。凡人有犯孤穷夭折、困苦流离,但得念念向善、随分济人,便可挽回天意,反祸为福。这王公本来命犯孤煞,宦境坎坷。自做官以来只吃了宁海一口清水,所捐已俸施粥救饥并被盗捐资共费了六七千金,却全活了饥民数万。因此,相逐心移,命随心变。若论­阴­功,正当福禄未艾,殊不知人间之富贵有限,天曹之禄位无疆。这日是二月十五日,红日正中,王公独坐衙斋,正在起告休文稿,忽见一青袍角带的吏员率领一二十个职事人役上前参叩。这吏员双手赍着一封极大的文书呈上。王公接来看时,正面写着“特授天曹都察院封”,这面是年、月、日、时发,侧边是:仰宁海县王某开拆。王公心疑,拆出文书观看,只见四边云章围绕,上面写着:“特授天曹都察院盛为升补城隍事奉东岳天齐大帝金旨:查东省济南首郡城隍汲斯忠,已奉玉旨升任东岳都巡使。所遗员缺,查有宁海县知县王翼聪明正直,力善爱民,堪以升补,奏蒙玉帝天旨准行,即着赴任毋违等因。蒙此转饬到院,合即转行。为此仰该县即速遵照限日赴任毋违。”王公才看毕,那吏员又呈上一道上任告示请标。旁边一使捧过朱砚,一吏送过笔来,王公不觉就判了个二十二日辰时。正欲问话,只见那吏员等磕了头率众而去,一时不见。旁边门子正送茶到面前,王公打了一个呵欠,道:“奇哉!奇哉!”因问门子:“你几时进来?可曾见甚么?”门子道:“小的才送茶进来,见老爷在这里打盹,不曾见甚么。”王公吃了茶就进内堂来,与夫人说知此事,道:“青天白日,岂是梦寐?”因将牌文念出,一字无遗。因道:“这是天数已定,不须疑虑。幸喜官事已完,后嗣有望。生为县令,死作城隍,亦有何憾!日后夫人生子当取名梦麟。月儿终身亦不必更为择婿,他与梅女姐妹情深,竟共事岑郎必无差错。家园事业,夫人自能主张,不须更嘱矣!”王夫人见说,不觉垂泪道:“这是一时梦幻,如何认起真来?”王公笑道:“必非梦幻。我奉天旨升授城隍,你母女当作喜事相看,切勿啼哭。”当下就着王谨端正后事,将一切公事月夜办理清楚,一面通详告病文书,乞即委员署事。这信息已是传扬出去,四境皆知。那些士民也有哭泣的,是舍不得这样仁慈父母;也有欢喜的,是喜得就作了本省城隍;也有半信不信的道:“正在壮年,还要加官进爵,未必就有此事。”纷纷传说不已。这王夫人母女见王公如此行为,日夕忧惧。王公再三安慰,谈笑自若。

到了二十一日半夜里,王公即起来沐浴,梳洗毕,冠带整齐,望北谢了恩,将印信交与夫人:“明早叫王谨交与典史责缴。”料理毕,即明烛在二堂危坐。夫人、小姐俱已起来,十分惊恐。只觉署中香气氤氲,乐声隐隐。王公早见前日那个吏员进来参叩,随后便是许多书吏人役,逐班叩头毕,便请起马。隐隐听得炮声响亮,呵道鸣鉦,鼓乐交作,渐远而寂。此时正交丑刻,城乡无不听闻。及夫人、小姐看王公时,已觉容可掬端坐而逝,不觉放声大哭。其时合衙书役因知此事这夜齐在衙门上宿,其时都听得鼓乐之声由近而远,及到宅门探问,已知王公坐逝。大家不待通禀,都拥进二堂来观看,却见王公面­色­如生,冠带整齐,端坐椅上,署中香气不断。众书役垂泪磕头。却喜棺椁衾裯俱已齐备,王夫人就命将棺木安放正中,衬垫端正,即着搀扶老爷入棺。几个老吏过来同家人王谨搀扶,只道身尸僵冷,谁知肌­肉­馨香、身体温软,遂轻轻抬起坐入棺中,然后整理冠带缓缓睡下,盖好锦衾。夫人、小姐,并家人、仆­妇­、丫头都抚棺恸哭了一场,才盖好棺盖四围钉好,装挂考堂,安设灵案,点烛焚香。又请画工将平日所传行乐仿出一幅大像,将来张挂,十分形肖。

却说这日,同城文武官员,以及城乡士民男女来上香礼拜者,自早至晚纷纷嚷嚷不断。夫人小姐俱挂重孝在孝堂内俯伏回礼,着家人谢劳。一连三日,夫人只得闭灵止吊。

原来这事已传扬到省会。先是省城隍庙道纪司于数日前梦见本庙人役纷纷嚷嚷,洒扫殿庭,整肃职事,窃问廊下一吏,说是宁海县王爷新升了这里省主城隍,二十二日辰时到任。醒来甚是惊异。及到二十二日五鼓时分,听得远远响炮鸣金,鼓乐之声自远而至,俄闻呵殿传呼,至平明方寂。到二十四日申刻,已见宁海县典史代行通报文书,并通禀事实到省,因此传扬得无一处不知。督院晋公又密访的实,定期率同城僚属到城隍庙行香致祭,并劝僚属各捐俸金重修庙貌、另塑金身;又谕登郡各属随分助赙,送其灵柩、家眷回籍;一面委员署印,一面将王公德政始未具疏奏闻。后来奉旨敕封为忠佑伯,春秋动帑致祭,屡著灵显。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那侯公子自从贾、孙二人在青山坳得手后,神鬼不知,大为得计。后来闻官司捕盗了数月,没有影响,也就渐渐的懈去。及闻王公作古,没了对头,事主把案越放慢了。现今打听王公家眷就要回籍,因想:王知县已死,只有他母女两个,若再去说亲,肯了便罢,若说不肯,就强媒硬保娶了他,也不怕他怎的。因与贾、孙二人商量,他两个寻思了一回道:“这事不安,若再不成,倒有了形迹。况老爷现在这里做官,强媒硬娶如何使得?”侯公子道:“依你们这般说,难道竟罢了不成?”孙业道:“我倒有一条妙计,只是少爷却在这里住不得,须及早在老爷面前托个事故回家,在路上只推有病,慢慢破站前去,在那几个荒僻去处左近等候。小的们再纠合了那几个伙计埋伏前途,关会停安,就那里劫夺了他女儿上了车。软骗不从,便用威力恐吓,量一个娇­嫩­女子,不怕他不从。只是得他在五更起身才好行事,若是他在白日里走路,这事就不要了。倘得天从人愿,得了手,小的们便先去雇下船只,待车子一到就上了船,那时甜言密语把他哄上了道儿,回到府中岂不是一生受用?日后就是老爷知道,也只索罢了。”侯公子笑道:“这条计真是妙计,只是须结果了他的娘才好,省得他告官告府惹出事来。这件事须要十分机密,若事成就,你们伙计每人赏一百两银子。”贾、孙二人道:“包在小的们身上,少爷只顾放心,包管你称心满意。明日只要少爷赏我们每人一个老婆就是了。”侯公子道:“府中有的是丫头,随你们每人挑娶一个便了。”当下商量停妥,专打听王夫人起身日期,贾、孙二人悄悄行事。这侯公子就在父母面前只说要回家盘查当铺,就坐了自己的车辆,心腹家人肥骡大马,计日回家,这话暂且不提。

却说这时倭酋赵天王夫­妇­结连海贼汪直、徐海,分兵数十道,大举入寇。江、浙、闽、粤同时告警,官军征剿,互有杀伤。无如这些倭寇连年­骚­扰,路境熟悉,东进西退,出没无常,沿海地方大遭荼毒。就中单说这赤凤儿与就地滚、郎赛花夫­妇­与海寇汪直的头目黎格、卢龙率领海贼倭奴数千之众,直犯松群之华亭、金山、上海、南汇等县,在圌山、沙川等处分立十余屯,左出右入,夜劫宵攻,十分猖獗。杨舍参将耿自新、都使同知汪龙,嘉镇中军游击吴端等屡战不克,反被他暗通内线里应外合攻破了金山,大肆杀掠。江苏总制黄公飞檄吴淞、总镇王嘉帧、游击殷勇发兵救应,调回耿自新在太仓防守。其时华氏夫人同在军营戎装督战,自领一队绣旗军,都是强­干­勇猛之士,连胜了倭奴数阵。自此,那倭寇凡遇绣旗军不敢轻敌。

且说就地滚江五夫妻二个佐赤凤儿在金山之铁砂峡、青泥坞等处分为数屯。赤凤儿居中,就地滚在左,郎赛花居右,与汪直等诸屯遥为犄角,欲犯松郡。王总兵驻兵花山,挡住汪直等东南一路,正欲与殷游击合谋分兵进剿,忽因抱病而止。

却说华夫人在军中与殷将军计议道:“此间数屯惟倭婆赤凤儿为其,其后甚锐。但倭奴轻身嗜利,恃众少谋,须设计诱敌,破其首领一屯,则诸屯自然瓦解。然后,与王、褚二总兵合力剿杀,可获全胜。”殷将军道:“计将安出?”华夫人道:“可命军士将胶泥做成元宝,外粘锡箔用荆篓装好,故叫显露。上面Сhā着军饷红旗,分做数十扛,挑勇壮军士扛抬,故绕贼屯经过,引诱倭奴前来劫夺。我军在白沙河四下芦苇深处,用战船三十号,藏­精­兵一千五百名在内。只听号炮一响,齐出截杀,出其不意,可获大胜。”殷勇大喜,随暗传号令依计而行。果然那铁砂峡左屯就地滚所领倭奴千余探见了这雪亮的晌银,如何不抢?唿哨一声,蜂拥而至。众军士一见,呐声喊,撇下“银扛”,四散逃奔。这些倭奴一齐上前,竞相抢夺,正吵嚷间,忽听一个号炮从半空中飞起,四下鼓声如雷。殷勇与夫人指挥这一千五百­精­兵四下合围拢来,大刀阔斧尽力砍来。这倭奴出其不意,惊惶乱窜,被官军三停杀却两停,真是尸横绿野,血染黄沙。

殷勇与夫人正乘胜分头追杀,忽听四下螺声骤起,却是赤凤儿与郎赛花率中、左两屯倭兵前来救应。华夫人正遇赤凤儿舞双刀杀至。夫人心中暗想:屡听说这倭婆利害,果然名不虚传,若凶得此­妇­,去其元凶,倭奴自然丧气,遂拈手中铁心攒竹点钢枪当心就刺,赤凤儿使双刀架住,好一场厮杀:一个是倭传刀法,光闪处不离肩颈头颅;一个是仙授神枪,锋到处只在咽喉心坎。战到三十合上,华氏夫人见赤凤儿本事高强,心中定计,虚晃一枪,兜回马就走。赤凤儿不舍,拍马赶来。华夫人听得马蹄将近,猛翻身回马一枪,劈心窝刺来。赤凤儿急躲闪时,已将披肩金甲挑去一片,吓得落荒而走。华夫人大喝:“贼婆娘在哪里走!”飞马赶来。不防郎赛花领一支倭兵从斜刺里杀来救应,见华夫人追赶赤凤儿甚紧,便取一铁弹扳弓打来,正中华夫人肩甲龙吞口镜上,“当”的一声,打得粉碎。华夫人吃了一惊,兜住马不赶。这郎赛花也知道华夫人利害,不敢抵敌,保着赤凤儿飞马逃去。就地滚亦被殷勇杀败,招呼败残倭寇一齐奔走。

殷勇与夫人率兵正追杀间,忽听前面螺声大起,却是黎格、卢龙领数屯贼兵前来救应。华氏夫人见众寡不敌,且天­色­已晚,遂令鸣金收军。那边望见彩绣旌旗,也不敢前来迎战。殷勇传令后队作前队,缓缓退回大寨。这一场大战计斩倭寇一千三百余级,一面关会王总兵、汪指挥合兵会剿,一面捷报总制。黄公闻报大喜,即檄殷勇署理参将,与各路官军会议进剿。其时浙、闽等省都有飞章奏闻各处胜败情形、将弁功罪,听候旨意发落,这话表过不提。

且说文进自从在台庄与刘云弟兄别后回家,却值老母有病,朝夕侍奉不敢出门。待得病体少好,已是冬月将尽,才与老母说知:“前日刘相公托我寄书,又与了我盘费,必得往太仓去走一遭。一者全了信义,二来去见殷将军,看看那边光景如何?”老母道:“既如此,且待交春了去,这寒天冷水,如何出门?况且我病才好,万一你到那里有些耽搁,大年节下教我冷冷清清如何过得?听得说如今倭寇正乱,叫我如何放心?”文进是个孝子,见母亲说了,便不敢再言。直到挨过了新正人日,才与老母说知,要往太仓一走。老母再三叮嘱:“速去速回,我是风中之烛,朝不保暮的人,你切莫担搁。”文进应诺。家中托哥子文连照管,自己拴束包裹,藏好了刘云的两封书札,带了一个防身的铜锤,星夜竟奔太仓。

这时正是官兵与倭寇厮杀之时,道路十分防范。及到太仓,方知殷将军与夫人一同出兵去了,署内无人。心中纳闷,只得来见知州成公,一直走进大堂,便有值堂人役过来喝问,文进道:“我是与原任山西曲沃县刘老爷寄信来的,烦你通报一声,你老爷就知道了。”那衙役见有来历,就说与宅门往里通报。成公闻是刘云寄书,便问:“是何等样人?”家人说:“是个青衣小帽的人。”成公就叫引他进来。

文进走到二堂,见成公便服站在檐前,欲待上前叩见,成公止住问道:“这书刘老爷在那里托你寄来的?”文进道:“老爷只看了书便知。”因向包裹内取出书来递与成公,折开观看。未及看完,连声道:“有罪得紧,不知就是足下,前者贱眷极承保全,心感不尽,几次着人相访竟无下落。今得足下到来,实慰渴念。”因拉文进到东书房内,先要拜谢,文进搀住,连道:“不敢”,因各长揖坐下。成公将书看毕,便问:“足下想是不曾相会殷将军?”文进道:“殷将军原是同里相熟,今番与夫人都出兵去了,因此不得相会。”说话之间,成公子出来拜谢道:“老母都叫拜谢,前日尊驾匆匆别去,心上十分抱愧,后来又无处寻访,至今耿耿在心。”文进道:“一时愤激,莫怪卤莽。”成公就叫备饭,因说:“足下有如此本领,目今用人之际,正好建功立业,岂可埋没英雄?”文进道:“一向要投殷将军图个事业,只为老母在堂,不敢远出。此来又不得相逢,这封书只好存在老爷这里,得便寄去也罢。”成公道:“足下何不竟往军营去相会?我再修书一封,去时必有济遇。”文进道:“去秋为老母衰病这封书直迟到如今送来,老母如今病体才好,再三嘱咐,不敢在外久羁。今日见过,就要告辞。”成公听说,知文进是个孝子,更加敬重,道:“虽然如此,也须款留数日再作道理。”

自此,成公父子殷勤相待,一住五天。文进苦辞起身,成公见款留不住,因问明住址,倘有机会即当相闻,当送了白金百两道:“聊为令尊堂甘旨之供。”文进推辞不脱,只得谢领。随拴束包裹起身,成公着役护送,成公子亲送下船,格外又送了十两盘费,郑重而别。原来天数已定,人不能知。文进此番回去,顿教风木生悲,却使­奸­徒丧胆。正是:为寻知己图谋去,做出惊人事业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贪美­色­狭路丧凶徒重英豪平台试武士

却说文进自起身往太仓后,他母亲旧病复发,文连着急,即请医调治,却不见效。到第九天上,竟作古了。幸文进尚有存在家中几两银子,文连将来买棺盛殓。及文进回时,已是过了首七。文进哀恸欲绝,将成公所赠,从俗礼忏,尽孝尽哀。守灵过了断七,就在祖坟安葬毕。文进自思:志愿未遂,老母又亡,如今孤单独自,一事无成,终不然撑船过世岂不惹人耻笑?因想,知己难逢,不如去投刘家弟兄图个机会,总然无济,习学些武艺也好。主意已定,家中本无可守,把房屋、船只交托哥子照料,拴束随身包裹,带了防身铜锤,即日就道,星夜奔沂水而来,于路无话。

不日间到了尚义村,访至蒋宅。进门遇见一个老家人从内出来,文进便问:“府上有一位刘姑爷可在么?”家人道:“刘姑爷如今进京去了。”文进道:“既然进京,可知他寓在何处?”家人道:“他的哥子刘老爷在京补官,都在内阁中书岑老爷那边同寓。如今岑老爷把我家老爷同刘姑爷都在万岁面前保举了,十来日前有部文转到本县来,催逼我家老爷起身,也进京去了。你若要寻他,只到岑中书老爷的寓所去寻就有下落。”文进听了,踌躇了半晌,心下想道:这番又来得不凑巧,欲待回家,实是败兴。幸喜身边还有盘费,不若进京走遭,看看光景也好。立定主意,与老家人拱手作别,取路竟奔都门。这话暂停。

且说王夫人母女自从王公归天后,省城各衙门并各府州县多有差人来吊奠、送赙仪的,纷纷不一。惟文登县路公是同乡、同年又同寅好,亲来吊慰,并送赙仪五十金。王夫人推辞不得,一一收领,凡是来差,都着家人款待,不在话下。择定三月初三日起身回籍,先着家人王谨到省城督、藩、臬宪并本府、道衙门都递了报明回籍,恳求严缉劫盗的状子。惟督、藩两宪传王谨当面吩咐:“拜上你主母,到家即速补缴借项要紧。”王谨禀说:“小的主人正月初就专差回家取银申缴,想此时已经归款的了。小的主母只求大老爷行文严缉盗赃。”两宪都一般吩咐:“你去禀覆主母,我这里获盗追赃即移文浙省,唤你家来领取。”王谨叩头谢了,回县禀覆夫人,就雇了三辆大车,十六名长夫,找抬灵柩。到起身这日,百姓香花灯烛设祭者何止百十处!男女百姓执香哭遂者何止数千人!王夫人吩咐家人再三阻谢。内中有送五里、十里至二三十里者不等,惟书役人等直送至交界才回。这话表过不提。

且说王夫人自起身以来,日暖风和,一路无阻。这日是个大站,未交五鼓即起身。行到了峄县所管的辘转湾,却是个多见树木少见人烟的去处,此时东方未白,只有星光,车上挂着笼。正行走间,忽听树林中一声呐喊,杀出五七个强人,用红土涂面,手中都执着雪亮的钢刀,大喝道:“留下买路钱放你过去,没有时把个人留作当头。”那些车抬夫吓得撇下棺车四散逃躲。王谨在车上战抖抖的道:“我们是主人死了搬棺木回籍的,并没有甚么银钱。”当头一个强盗喝道:“问这厮作甚?只问他主人婆在那个车上!”王夫人母女在车中吓得浑身发抖,作声不得。

那强盗正待往车上来揪采,只听得平空里霹雳般一声喊道:“好大胆的强盗,敢在大路打劫!”说得迟,来得快,手起一捶正打中一个强盗顶门、锤重力大,却把头都打到项子里去了。即夺过那口刀来,便有两个强盗举刀来砍,被那汉左手用锤逼开刀,右脚飞起早踢着那贼手腕,把那贼手中这口刀直飞起半空里去,正待逃奔,被那汉手起处连肩夹臂砍翻在地。那几个都待要逃,又被赶上一个,照背心一铜锤打倒,用脚踹住问道:“你这厮叫甚么名字?”那贼口吐鲜血,拼命叫道:“小的不曾劫了物件,只求老爷饶了狗命!”那汉大笑道:“谅你这鼠贼也不值我一刀,但饶了你这厮恐日后还要做贼,且与你留个记认!”即提起耳朵割下一只,那贼忍痛爬起就跑。

这边家人、车抬夫等见杀死强盗,都走出来望那汉罗拜在地,愿求姓名。那汉道:“我是路见不平保全了你们,你们可速急离此,免得耽误了行程。我自往京都访人去了。”王夫人在车上道:“多感义土垂救,愿闻姓氏住居,日后当图报答。”那汉道:“我便叫文进,你们却是往那里去的?”王谨道:“小的主人姓王,是宁海县知县,在任没了。如今夫人、小姐搬灵柩回湖州原籍去的。”王夫人又道:“拜烦义士到京师时,顺便与我女婿内阁中书岑秀通个口信,说我们蒙义士搭救,已回家去了。”文进听说,惊喜道:“原来就是王夫人,我去年同刘三相公曾到府上,岑老夫人也曾见过,我如今正要到岑老爷那里去,不必再嘱了。”说毕把手一摆,道:“趁此时无人行走,你们快些赶路,我是去了。”转眼之间,已是去远。这边众人脱却此难,恐天明有人查问耽搁行程,三辆大车赶起牲口,十六名抬夫抬起灵柩,如飞而发,也不管脚步高低,也不顾路途险仄,如有神助一般,不上半个时辰,即已离辘轳湾三十余里,东方才白。

且不说王夫人脱难回家。却说这伙强盗就是贾、孙二人结伙所扮。也是他恶贯满盈,被文进起手打没脑袋的就是侯公子,砍死的却是孙业,这割去耳朵打得吐血的便是贾何。那几个纠来的见势头凶狠,都狼奔鼠窜而逃。把一辆车子还藏在一里路外幽僻之处。着一个家人看守,这贾何掩着耳朵跑到那里。所得这边车声已远,寂无声响,因与那家人说知:公子已经打死,孙业被杀,众人已逃,再过一回有人行走,盘问出来,祸事不小。这贾何人急计生,与那家人商量:“把车上行李抖得纷乱,皮箱铜锁故意扭落,把车却使到行劫之处,只说是被强盗打劫与他对敌,致被将公子打死。幸遇大队客商到来,把强人惊散。箱内银两各取两包放在自己包裹内,只说被强盗抢去,有谁查账?报了官储,凭他去捉拿强盗,再疑不到我们身上。”两人算计已定,如法而行,即到前途报了地方乡保,同往县中禀报。县官知是现任道台公子,事关重大,立刻到该处验尸吩咐买好棺木盛殓公子并家丁孙业。一面通报各宪,一面出差悬赏勒限缉拿。

这贾何正以为得计,谁知到第三日上,白日里见侯公子同孙业浑身血污,被鬼卒锁着来要他同去­阴­曹对质,便大叫一声吐血仆地而死。这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侯公子空相思了一场,只落得害人自害。后来侯巡道得了凶信,又闻岑公子特恩超用的消息,一气一惊,成了大病,即请合休回籍,在半路上白日里分明见王公金冠红袍,数责了他纵子为盗的许多过恶:“……今得保全首领,便是你的万幸。”侯子杰至此才知都是儿子所­干­的事,大叫一声,呕血斗余而死。这是侯巡按结局的后话,表过不提。

言归正传,却说这倭寇连年­骚­扰沿海郡县,攻袭城池,杀掠市镇,官无宁晷,民不聊生。若官军失利,则凶焰愈炽;少有不利便潜遁出海,分屯附近岛屿,乘间劫掠,莫奈伊何,且有内地­奸­线勾连外应,因此官兵每至失利。这番自去冬及今,倭奴海寇结连分数十道入寇,震动三省。官军征剿,互有杀伤。幸有殷勇与夫人这场大捷,倭寇凶锋略戢。其时三省督抚俱有飞章申奏。嘉靖皇上震怒,御笔亲书了一道诏旨申饬各省总制督抚调度失宜,大小将弁懦怯不振,以致海隅丑类屡年肆扰,虚费军储,不能歼灭:“……前请招募勇壮,三年以来,除官授职者不少,查建功知名者惟王邦直、殷勇两人从而已,其余湮没无闻。可见皆循情滥录,并无真才实学之人,虚冒军功,毫无实效。着将从前投充武勇已授官禄者严加考察,虚冒者尽行裁汰,不得循私,自贻伊戚。古者立贤无方,今不论内外大小文武各官,有能深悉剿贼机宜者,许即尽情条奏;凡有亲知灼见之真才实学,无论亲疏,许据实保举,朕当亲试录用,庶草茅英俊不致沉沦,协力同谋,歼除丑类,以副朕望。咸宜钦此。”这道诏旨下来,旬日间,在京虽有几位朝官条奏,都是泛言大概不切实用,内中惟中书岑秀上平倭十二策,深切机宜,了如指掌,天颜大喜,即日召见便殿,一一试问。岑秀逐条逐款奏对分明,大惬圣意。岑秀又面奏:“臣有深知武勇、胆略出群者二人:一是山东沂水县武举蒋士奇,一是江西吉水县武生刘电。二人与臣原有瓜葛,深知其详。今蒋士奇尚在原籍,刘电现在臣寓。臣遵旨不避亲疏之嫌,冒昧陈奏,伏乞圣恩召试,以辨优劣。”当蒙温旨允准。

原来这保举一事,因旨意严切,要亲加考试,谁敢滥举?因此旬日内应诏保举者只有四人,连岑秀所保,共只六人而已。当着内阁传旨,所举在京武士五名于三月初三日在平台御试,其在外省保举省,俱限三月二十五日赴兵部投名具奏,候旨考试。旨意一下,这在京五名却是北直郭绍汾、山西龙韬、陈松岩、山东高卓、江西刘电,都准备至期考试。

原来刘电自上年十一月进京相会岑秀,与兄长同在一房居住。如今岑秀面奏保举,刘电在寓尚未得知,及岑秀朝罢回来才说出保举一事,刘电道:“虽承贤弟美意,只恐皇上亲试不比寻常,惟恐负累贤弟有保举不实之议。”岑秀道:“三哥本领,弟深知的见,何必过谦?如今急须准备本身服­色­,以便朝见。”当下弟兄们即行料理。

到了三月三日平明时分,皇上驾幸平台,各官随驾,五军都督府并御营都指挥衙门官员俱全装贯甲,率领三千御林军士,明盔亮甲,兵分八队,旗列五方,摆成阵势,环绕平台,兵部官传旨:引五名武士到台下朝见。鸿胪寺官逐一唱名,各官武士按名答应,跪奏姓名、年龄、乡贯、履历毕,皇上龙目展看,果见一个个状貌不凡。内中陈松岩系长瘦身材,论年齿只郭绍汾三十有六,余皆不出三十,惟刘电年齿最小,相貌超群,皇上暗喜,但不知武勇如何,传旨各给戎装,随挑御营驯练马匹,先试骑­射­。所用弓力轻重在监箭指挥处报明领取,­射­毕陈奏。各人遵旨,自去装束。旨意一下,那驰道上早列出三座彩牌坊,各悬碗口大小彩球一个,­射­中者鸣鼓一通,各派官员监看。当下军中奏过三通鼓乐,寂静无声。平台前面两边站着五军左右都督,手执令旗。传旨着按名骑­射­,台上青旗招动,早见对面东队里郭绍汾纵马飞出,拈弓搭箭正待­射­时,谁知那马快劣异常,早飞过第一座彩坊,不及发箭,转眼已到第二坊,觑得亲切,一箭正中彩球,鼓声未止马已骤过第三坊,郭绍汾扭转身躯背­射­一箭,却从彩球边擦过。皇上在御座看得分明,却略点了点头。以次便是龙韫、陈松岩各中二箭,高卓只中了一箭。未后却是刘电飞马而出,一连三箭齐齐­射­在彩球上面,鼓声连络不绝。皇上大喜,道了一声“好”,各官暗暗喝彩。

骑­射­毕,传旨令试步箭。却早在五十步外列着一座彩坊,正中间用铜索悬着一个不及一尺大的七层皮鼓子,上下左右。四个绿圈,正中一点绯红,都只有杯口大小。郭绍汾等四人都用硬弓依次较­射­,惟陈松岩,郭绍汾皆中两箭,龙韫、高卓各中一箭,却都在绿圈左右。末后刘电跪奏:“臣所用系八石铁胎弓,发箭较远,伏乞将箭坊更移远三十步。”当下传旨,准移至八十步上。其时随驾各官都暗道:“这后生中了三条马箭便卖弄­精­神,总然弓力到得八十步上也难保必中,倘若­射­不着时,岂不自讨没趣?”有的想道:他必定有这个本事才敢夸口,不然在皇上面前岂是儿戏的?各人心上议论不一。即皇上心中亦恐其不能必中,但能拉此硬弓,­射­得到时,亦是难得。却说刘电,难者不惯,惯者不难,拈弓搭箭使出三尖六靠四平八稳的肩架,弓开满月,箭发流星,弦响处这枝箭正中在红心眼里,满营将士无不吐舌。刘电却搭上第二枝箭,拽满弓,觑得亲切,“嗖”的一声,这箭边第一枝箭一齐透出红心而去。这第三枝箭,刘电卖个手段,将铜索­射­断,掉下鼓子。皇上在御座上哈哈大笑道:“真现在之养由基也。”各官一齐跪贺。

步骑­射­毕,传旨令五名武士乘骑,各取平日擅长武器,仍依次出马;令各营将弁军士有敢与武士比较武艺者在军政司报名出阵,比较优劣不得伤残­性­命,但闻鸣金即便住手。旨意一下,五营四哨御营将士尽知,凡有本事者俱想在皇上面前施逞。只听得军中又奏了三通鼓乐,左右都督将令旗一招,郭绍汾顶盔贯甲从旗门下横刀纵马而出,高叫:“遵旨比较武艺,有能者请出一较!”说声未绝,早见左军队里一将提刀拍马来迎,却是御营左哨团练使雷应春。当下两骑战马咆孝,两口宝刀飞舞,战到三十合上不分胜败,早听鸣金,各住手回阵,第二名龙韫手舞双鞭早临战阵,却见东南队里一骑马两条鞭驰骤而出,却是前军都督左营守备熊如虎。正是棋逢敌手,四条鞭如翻波滚浪,但见冷气团身、火光灼烁,斗到三十余合,亦闻金回阵。第三名陈松岩早挺枪跃马而出,只见右军队里一骑飞来,却是守备鲁捷拈枪劈面来迎。斗到十余合上,陈松岩卖个破绽让鲁捷一枪刺来。陈松岩把身子一扭,这枪从肋下过去,两马厮并,鲁捷直撞入怀来,陈松岩一把抓住他勒甲绿正待要提过马来,早听鸣金,便放手回阵。第四名高卓使一枝方天画戟,早纵马出阵,这边中军队里飞出一将,却是后军都督、左哨护军使尹政使双铁戟、纵五花马飞跃来迎。战到四十合上,高卓战法渐乱,早听鸣金住手。门旗开处,却见刘电金冠抹额,鳞甲锦袍,横丈八浑铁蛇矛按辔而出。早见北阵里鼓声响处一骑泼墨马、一条浑铁枪如一片乌云捲地而至,却是后军都督掠阵使袁立。这人生得铁面虬髯,绰号“赛张侯”,专­精­蛇矛,称营中独步,其时众将推他来敌刘电。刘电见来将威猛,欠身道:“新进与前辈比较,幸恕无礼。”袁立睁眼道:“你但有本事只顾使来。”说毕,分心就刺,刘电说声“有罪”,把手中枪架住。原来这袁立使出梨花枪法真如瑞雪纷飘,梨花乱落。刘电识得这路枪法,暗道:“此人狂率无礼,若遇蒋叔丈必定叫他带伤。因随他卖弄只是遮拦架隔。直待他使到分际处——这一枪名为”透心寒“,刘电才把手中枪掣回用力一摆荡起一个车轮大小的花头,早把袁立的枪拨离手有六七丈远,吓得袁立几乎坠马,伏鞍而回。刘电笑道:”有罪了。“这时各将士无不缩颈吐舌。皇上看得分明,心中大喜,即将刘电宣上平台,赐锦袍一领,特授御营副指挥使职衔,日后有功另行升赏,郭绍汾等四名各授守备职衔,候旨分发。刘电等谢恩而退。皇上回銮,各官将士护从依次而散。

却说刘电回寓,刘云、岑秀早已得知,十分欢喜,都道:“不日定有恩旨下来,必然有剿倭之举。”当日三人共饮,叙说场中考试之事,不觉又过一朝。

次日平明,皇上登殿,百官见毕,即宣中书岑秀上殿面谕:“卿家青年历练,才识兼优,保举得人,大慰朕望,昨观卿十二策,足可歼除丑类。以卿公忠,不必回避原籍,今授卿江浙两省巡海副都御史,赐尚方剑,便宜行事。自总兵以下,悉听调度,务期尅日,肃清海宇,以副朕望。刘电等五名,即带往军营量才委用。中书事务交卸明白,五日内即驰驲前往,合同江浙总制巡抚便宜进剿。”岑秀得旨,又奏道:“臣以一介小臣,自惭鄙陋,乃蒙圣恩不次之擢,委以封疆重任,敢不殚心竭力仰报天恩!指挥刘电系臣保举,又属瓜葛,若交臣调用未免涉嫌,叩恳天恩另赐委用。”当蒙准奏,刘电即着带往吴淞,交与黄炯差委。当即赐与敕书、宝剑,岑秀跪领,三呼九叩谢恩而退。皇上回官,百官朝散。此番有分教倭气消灭,海宇清宁。正是:只凭艺才能超众,何患声名不远扬。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重恩义客里寄双鱼展雄威御前杀二虎

却说岑中书当日领了敕剑谢恩出朝,五府六部谁不与他道喜?只因限期急促,回寓后就去见内阁程公叩请方略。程公道:“年兄才­干­老夫尽知,但军务之中须恩威并济。我看年兄诸凡宽大固是盛德,但是英年,恐人易视。唐时郭、李二公,一宽一严,愿年兄兼而有之为妙。”倭寇肆扰连年,深劳圣虑,前差赵工部视师,竟毫无实济。此番年兄领此重任,必当克日肃清海宇以报圣恩。老夫当试目以待。阁中之事,老夫当另委­干­员代理,不必挂心。“岑秀道:”老太师之言当铭诸肺腑。还有一事禀恳:今有原任山西曲沃县知县刘云丁艰服满,于上年九月内到部候补,现与门下同寓。今其胞弟刘电已蒙圣恩授与副指挥职衔,带往江南郊用。伊弟兄俱系寒士,求太老师垂恩嘘植,俾得早补地方,感戴不浅。“程公道:”既如此,这月有缺即补他便了。“

当下岑秀叩谢禀辞回寓,即与刘云说知:“此月便可准补,但不知缺分如何?”刘云道:“多承贤弟美意,但得早补地方也就好了。”一面与刘电料理行装,各官饯送者一概辞谢,知会郭绍汾等四人,初十日率领陛辞。皇上特赐御酒三杯,着内官回员郊送十里,当即谢恩起马,文武官员相送者夹道。家丁背着敕书宝剑,龙韫、高卓与总管王朴前站先发,刘电与郭绍汾、陈松岩乘骑在后。是日,惟刘云直送出外城三十里而别。

且不表岑御史奉命征倭。却说文进自救了王夫人便星夜进京。这日到了德州所豁的一个宿站地方,日­色­将西,只见沿路有许多职事人役往来不绝。文进就在南镇梢头下了一个小店,问那店主人,说是本州官府都在这里伺候迎接钦差的,也就待到了。又问:“不知是什么钦差?”店主人道:“是个内阁中书,特旨放了巡海御史,赐他尚方宝剑,那一个官敢不奉承他?”文进听说是内阁中书,因问:“这御史不知姓什么?是那里人?”店主人道:“姓岑,是南直隶人,如今还管着本省地方哩!”文进听了心中暗喜道:我正要去投他,却好在这里遇着,不问时,险些儿错过。但如今他是个钦差大臣,我如何好轻易去见他?又不知刘家弟兄两位下落。想了一回,反觉纳闷。又想道:“我与他丈母报信,谅也无妨,总然他不理我,也没我的不是,且好探问刘三爷的下落。”正踟蹰间,只听北头三声大炮,谅是钦差已到,文进便将包裹交付与店主人道:“我去那头看看热闹便回。”说毕,就一直走到了镇北头,却见有数处公馆门上都挂着灯彩,中间一座大公馆悬灯结彩,门口人役拥挤不开。文进在外边站住,观看了一回,只见里边本地方官员都禀见了出来,纷纷散去,末后又见四位军官出来,便有人役接着请入公馆去了。文进谅得里边事毕即走入公馆门来,便有人役上前拦住喝问,文进道:“我是来与大老爷报家信的,烦你们转禀一声。”内中有一个老成些的人役上前问道:“你果真是与大老爷报家信的便好与你传禀,倘有虚冒,这所在­性­命相关,不是当儿戏的。”文进笑道:“我并无虚冒,你请放心。”那些人役听得这话,又问了姓名,才往侧门传禀。

少刻,见一位军官出来,文进看时,正是刘电,便道:“三爷原来也在这里!”刘电见了文进,大喜道:“你如何到此?”文进因将大概说了一遍。刘电甚喜,向文进低声道:“此来甚好,省得我差人寻你。但只是岑爷如今是钦命大臣,相见不便为礼。足下且在此少坐,我先与你道达过,然后相见。”文进道:“是。”

当下刘电进来与岑御史道:“适才来的正是去年与我保护成公家眷的文进,今特地进京寻我,欲图些事业。不想在路上又救全了令岳母王夫人的急难,因再三托他顺寄一口信到来,只是他布衣微末,不便进见。”岑御史听了惊讶道:“前在东督本章上见岳父在任病故,痛念不已。正要专差往登州探问岳母信息,恰恰正在奉命之时,不逞及此。如今他来得正好,不知在路上如何相救?快些请他进来问个详细。况且他是有恩义的人,岂可以官礼相拘?”因即着王朴相请,岑御史在阶前立候。

少刻文进到来,便要叩见,岑御史扶起道:“足下且不为礼。”因问:“路上如何得救舍亲?”文进便道:“从去秋同刘三爷在府见过太夫人,蒙恩优待,后与刘爷寄书往太仓,不曾见得殷将军,只见了成老爷。将书信交明回来就到沂水寻刘三爷图个事业。不想到了蒋府,他家人说蒋爷是大老爷保举,两日前已进京去了,因此小人一直赶进京来。这日五更时分,走到辘轳湾地方,遇着一伙强盗打劫客车,一时气忿,杀死两盗,拿住一个,恐怕送官累住身子,因割下了他一只耳朵放他去了。不想却是王老爷的灵柩家眷,因此王夫人叫我寄一个口信与大老爷,他们已是回南去了。那时因天尚昏黑没有行人知觉,已催他们赶车速走,免得耽搁。小人也怕有累,星夜赶行,不想却在这里遇着。”岑御史听了大喜,对刘电道:“若无义士,岂不是一场大祸?只可惜义士行路心切,不然拿住那贼报官,倒是一场大功,岂不与殷将军一般?”刘电道:“若不遇成公的力荐和那­操­江的爱才,也不过请赏而已。”

岑御史当下请文进到客堂坐话,文进再三不敢,岑御史道:“足下乃重义之士,不必过拘。”文进只得告罪坐下。岑御史道:“日前足下已到过湖村见过老母,今欲寄家书一封,再托足下往湖郡一行,讨个回覆即转江南,在行馆相会,那时便可随事立功,以成足下志愿如何?”文进大喜道:“将来随鞭执镫,总在恩庇之下了。”岑御史当就灯下写了一封备细家书,刘电也写了一封与岑夫人请安的书、一封通知蒋宅的书。岑御史叫王朴取出三十两银子,连书递与文进道:“千金之托,幸祈速去速来,万勿耽搁。”文进领了银书即叩辞起身,岑御史送出阶前面止。刘电便同出外边道:“先恳足下顺道到蒋宅与了这封书,即往湖郡讨了回书速速转来。如今正是立功之秋,不可自误。”文进应诺,即拜辞连夜而去不提。

岑御史自文进去后,便把记念王夫人并家中的心事放下。因与刘电计算:“据说蒋公已先两日起身,如何不得相会?莫非又往他处,还不曾到都?”刘电道:“或者是途路相左亦未可知,总在月尽边,必有京报。”自此二人于路只计议征倭机要,表过不提。

却说蒋公自被本府县官奉大宪给咨催促起身,一路行来见各尖宿站头地方官都备办公馆,听说是岑中书特旨放了巡海御史,已于初十日出京。蒋公自思:他是钦命大臣,沿途都有官员迎送,相会不便,且恐招摇,有涉嫌疑。因吩咐蒋贵,连夜绕小道悄悄过去,竟往都门,问到岑中书原寓,相会了刘云各道别来情况,才知刘电特授了指挥,同往江南,心下甚喜。次日遵限往兵部投了本省督院咨文,回寓听候。

原来此番外省保举,只有山西巡抚保举武生一名赵杰,直隶提学道保举武士一名朱宁,连蒋公只有三人到京,投文候试。皇上见保举寥寥,圣心不悦。这日,传旨着御前指挥使带领这三名武士在虎圈考试。是日只有御前带刀指挥并统领御林军将弁等随驾。传旨先试三人骑­射­,令于驰道傍立一三丈高竿,中间用一小横竿,取西川红锦战袍一领折作数叠,用彩绳悬于横竿之上,约离地二丈。如能­射­断彩绳落袍者取为一等,即从此袍赐之;­射­于横竿上者次之;­射­中大竿与战袍者又次之。令武士各挑御营驯练马匹,许先于驰道试驰三次以识马力。旨意一下,顷刻俱备。

蒋士奇等三人俱武中箭衣,各取趁手弓箭,扳鞍上马在驰道上驰骤了两遍,看得竿绳亲切。先是蒋士奇从驰道尽头弯弓跃马,加上一鞭,那马如飞,将到竿下,蒋士奇才搭上箭时,这马已驰过竿一箭来远。蒋士奇翻身扭回头,觑得亲切,喝声“着”,弓弦响处那箭正中横竿,连彩绳­射­断落袍于地,这马已跑至御台前。蒋士奇兜回马,复至竿下取了锦袍,到御台下叩头谢恩。皇上见蒋士奇状貌非常,天颜甚喜。随传旨另取一袍,悬挂中式。赵杰骤马先­射­一箭,却中在横竿之上,末后朱宁驰­射­一箭却­射­中锦袍,那箭贯袍而过。皇上见了笑道:“也算合式。”传旨各赐绿锦袍一领,二人谢恩毕。

当又传旨,问三人谁能斗虎者,即授与御前指挥之职,当下惟蒋士奇答应能斗。原来这圈中豢养之虎,皇上暇日令武勇之士相斗取乐。今忽传旨试问,这赵杰、朱宁俱未曾经过,不敢答应。蒋公自谅一虎之力尚可制服,因此答应。当即传旨令御营斗虎武勇各执兵器围绕,一者恐防虎逸,二者恐武士不能制服有伤­性­命,就便刺死。

当下蒋士奇取一枝浑铁齐眉杀虎短枪来迎这虎。原来这虎久困在圈不能舒展,及放出圈外,把头摇了一摇,打一个伸欠,把尾一剪,将两前爪踞地大吼一声,便纵有八九尺高,平空照蒋士奇扑来。蒋士奇不慌不忙,就他扑来之势看得亲切,把枪向虎项下迎着用力一搅,把这虎撩去有丈余远近。原来这枪却从项下直透出颈上,鲜血迸流,已是不能动弹了。皇上看见,大喜道:“虽然胆勇可嘉,只是未曾斗得,着另放一虎与他斗耍一回。”当时遵旨又放出一虎,比前更大。蒋士奇既杀一虎,想来不过如此,便放大胆来斗。这虎一出圈来把浑身一抖,摇头剪尾大吼一声,把前爪踞地和身往后一缩,作势往前一跃,离地有丈余高,直望蒋士奇扑来。蒋士奇将身一闪早纵在虎后,把铁枪在虎后腿上着力一扫,那虎负痛回过身来,又吼了一声托地一跃,又扑将过来。蒋士奇却闪在一旁把枪杆向虎前爪横扫过去,却扫着左腿,“豁喇”一声把枪杆打作两截。那虎两扑不着威势已减,且前后腿着了两下,负痛一吼,却待奔走,被蒋士奇乘势赶上,两手抓住花项皮尽力一按,把虎头直按在地上,又把左脚踹住虎腰,掣出右拳在虎肋上连打了十数拳。那虎口鼻内早冒出血来,挣扎不动。蒋士奇把手放开,那虎喘息一回才待挣扎起来,又被蒋公在软膛内用力一脚,踉跄倒地再不动了。

皇上大喜道:“果是神勇。”随驾将士无不暗暗喝采。当时宣上台来问道:“卿有此技勇,如何会试不中?”蒋士奇奏道:“臣因老母年高,已三科不曾会试。”皇上道:“若非岑卿保举,几至埋没英雄。今东南倭寇肆扰,若将弁俱得如卿,何愁不能歼灭?今须努力东南,俟海域清宁,即当遂卿孝养之志。”当授御前都指挥职衔,赐柳叶金甲一付,蒋士奇谢恩下台,赵杰、朱宁又考试了一回,武艺虽不能格斗猛虎,本身武艺尚­精­,俱授予千户职衔。即着吏、兵二部速查江、浙两省有何将弁缺出,当时遵旨查复,有江南狼山营都使同知、六安营中军守备、浙直金衢卫都指挥,现在未补。当即传旨蒋士奇以御前都指挥实授金衢卫都指挥使,即随军营进剿,三日内起程;赵杰、朱宁即给劄着往闽省交总兵戚继光军前委用,有功即补。蒋士奇等一同谢恩而退,皇上回宫。

次日,颁一道旨意,大概说:此番特旨令各官保举武勇,今内外只寥寥数人,可见从前所募勇壮俱系循私滥用,并无真实才勇可知,安望其奏功效力?若能尽如岑秀所举刘电、蒋士奇其人者,方称武勇之实。今朕已不次擢用。其从前外省滥充无能者,着该总制、督抚、­操­江严行裁汰,毋得虚縻廪禄;并着御史岑秀就近查参。毋再循情,自­干­罪戾,咸宜钦此。这一道旨意下来,不待御史按临,这些武勇自行告退并裁汰者,江、浙、闽三省共九十余名。自此,行伍尽皆整肃。

且说蒋公授职回寓,因挂了御前都指挥的衔,就有许多御林弁目到来参叩,不在言表。刘云恭贺道:“此番太亲翁才得少展宏猷。”蒋公道:“虽蒙圣恩,实惭鄙陋。惟恐老母年高、儿子幼小,家间无人照料,浙直虽不甚远,但军旅之际,难免两地挂心。”刘云道:“太夫人­精­神矍铄,禄寿未央,毋须远念。但愿早清海寇,便好迎养任所共享太平之福。姻晚已蒙内阁程公见允,此月内谅亦得补,但得同在一方,便是万幸。”蒋公道:“若得补在沂属地方便可仰仗照料。”此时蒋公系是奉特旨进剿之员,钦限不敢迟延,即日整顿行装,关会赵、朱二千户,至第三日早朝同在午门谢恩辞阙。

且不说赵、朱二人前往闽省建功之事。却说蒋公辞阙回寓,随即起身。御林将弁相送者纷纷不一,惟刘云远送郊外而回。蒋公星夜兼程,到家一转,只耽搁了一天,拜别老母,带了蒋贵星飞赴浙。其时江浙两省倭寇方张,各路官军,议守论战,号命不一。及闻得岑御史十分严肃,各营将弁自总镇以下莫不凛然整饬戎行,因此军威大振,只候调度,进剿立功。今且按下不题。

却说许俊卿自从那年随金公到大庚县,一年有余,因金公不胜繁剧,调了崇仁县简缺。其时许公已知殷勇做了太仓游击,心中甚喜。及到崇仁后,又接着了刘云在南昌所寄之书,知女儿未死,现在刘家,又惊又喜,恨不得及时见面,金振玉呣子婆媳也都欢喜不尽,道:“天地间果有这样奇事。”此时金公已告病乞休,上司允准,正在委员交代。

许公急欲去见女儿,只得先辞了金公并岳母舅子,雇了一只小快船赶到吉水。问至刘宅,正与刘霖会着,道其来意,此时许公已是须发皓然,刘霖知是雪妹的父亲,便相邀到中堂坐下,往里说知,雪姐听说父亲到来,三步做两步走出堂前,一见面,正是隔世相逢,父女抱住先大哭了一场。其时刘老夫人婆媳都已出来劝住,才含泪拜见,雪姐一位位指与父亲说知。许公先向刘母拜谢,然后都相见了,大家一同坐下叙说数年往事。只因前日刘云所寄之书不过言其大概,未曾细说被骗情由,如今一一说来,真个有:千磨百折,生死的缘由;一日三秋,别离的情况。许公听了又哭,哭了又听,后来刘母说到姑娘与岑公子已订下婚姻的事,如今女婿是特旨放的中书了,许公道:“这事在衙门已看见邸报,却不知女儿有婚姻之订,只是当初何不竟完了姻事?”刘老夫人固说起刘公星显灵的话来:“……因此大家一来信了这话,二来不曾见得亲家,况岑夫人又在客边,大家都不敢主,前年三小儿送姑娘回江南,因亲家不在,只得同了回来,还有岑夫人家的一个老阿姆同姑娘在这里作伴。如今三小儿已往蒋宅就亲,大儿子进京候补,早晚望信回来便知分晓。”许公道:“小女再生,已是亲母的女儿,何必又要问我?”刘老夫人道:“这都是在山东蒋宅的话,连我也是过后方知。如今若果应先夫的话,将来还要蒋公作伐才得完这姻事。亲家且宽心在这里住下,将来自有下落。”许公又对女儿道:“当日害你­干­娘的强徒既有姓名人家,便不难根究,即寻着那曹二府也就有着落了。况你殷家哥哥已承继与我为子,两次寄书与我,如今又娶了媳­妇­,说他地方临海,因倭寇未平不敢接我前去。前日报上又见他升了松江府城守参将,官已大了。天网恢恢,将来或得报得大仇也未可知。”雪姐道:“这班凶徒如今不知死活,须得活捉住他斩头沥血祭奠­干­娘,才出得这口恶气。如今听得倭寇正在作乱,只恐外婆一家们回去路上担心。”许公道:“如今只有苏、松、嘉、湖一带紧要,他们从长江回南直却无妨事。”雪姐道:“爹爹且在这里耐心住下,等两个哥哥有信回来便见下落。”当日刘霖备便饭款待,许公见刘家一门都以至亲相待心下甚是欢喜。次日又设席接风,许公自此就在铺中帮刘霖照料生理帐目,十分相得。

时光迅速,过得残冬,又早是三春已暮。这日本县差吏员送一本报来道喜,却是内阁中书岑秀奉特旨升授巡海副都御史,赐尚方剑,巡视江浙,征剿倭寇,保举武生刘电特授御营副指挥使职衔,赐锦袍一袭,同往南直交总制差委。许公和刘霖看了,笑逐颜开,满心欢喜,款待来吏,回帖谢了县尊,就到里面与刘老夫人说知。大家俱各欢喜无限,刘老夫人对许公道:“一人有福,带挈满屋。如今三小儿已沾了令婿的光了。”许公道:“亲母怎说这话?如今却是亲母的令婿,不是我一个的了。”大家说说笑笑。惟有这两个嫂子,你一句我一句,说小姑如今是一品夫人,就要戴凤寇穿霞帔了,说得雪姐脸上红了白,白了红,又欢喜又羞涩,做声不得。刘母笑对许公道:“他姑嫂们没一日不取笑作耍的,且是十分亲热,一刻也走不开。”许公道:“至亲骨­肉­,原该如此。”自此一门欢乐。

不觉到了四月下旬。这一日,忽听得门外一片锣声响亮,大家吃惊不小。有分教:恩从日下,福自天来。正是:重生再会人间少,异姓逾亲世上难。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岑御史遣将救吴门刘副总统兵诛海寇

却说这日一片锣声,却是京报报来。报单上写道:“贵府大爷讳云,奉旨补授江南松江府奉贤县正堂”。许公对刘霖道:“却好与小儿同在一处,实是难得。”当下款待报子酒饭,赏赐起身。许公随与刘母道喜说:“这奉贤县是个美缺。只是如今倭寇作乱,那里正当沿海要地,却好与勇儿同事一方,他们是患难弟兄,自然十分关切,况如今岑郎与三相公都聚在一处,真是天大的喜事!我如今即欲往江南去走一遭,一来会会大相公弟兄,又好订定女儿完姻之期,二来去看看勇儿,并去探望金家,省得时时挂念。”雪姐道:“爹爹若去,恐三哥与勇大哥正在军务忙冗之时,多分不在衙门,不如竟到大哥衙门打听他们的消息为妥。”许公道:“你也见得是。”刘霖道:“老伯去走遭也好,只恐路上辛苦,须得一个服侍的人才好。如今­奶­娘的儿子周旺儿闲着,不如叫他同去,又壮健又老实,放心可托。”许公道:“此去都是水程,却也没甚辛苦。若得一人作伴更觉放心。”因此商量定了,择在四月二十八日起身。刘霖写了一封家书交许公带去,道:“不尽之言,老伯到那里面说便了。”许公应诺。此时天气渐暖,主仆二人不过一肩行李,雇了一只小船,至期作别,前往江南进发。

话分两头,却说岑御史一路无停,将到南直交界,早有流星马飞报:“倭寇攻打苏门甚紧。”此时南直各部官员并­操­江都院程公,俱差官迎接。岑御史一概回帖请安,惟程公处附禀缴帖,因军务紧急都不及进省拜会。当时马上即令龙韬、高卓二将各领令箭一枝:龙韬星飞会常镇参将何其能,高卓会同镇江卫都使吕岱,各率本部兵,限两日夜至苏门救应。又飞调京口兵三千,令郭绍汾领兵一千由圌山进发,陈松岩领兵一千从川沙进发,若遇倭寇,沿途剿杀,限三日内在吴门取齐,毋得违误;过期不到,定按军法不贷,自与刘电率兵一千,星夜兼程,救应各路。

原来总制黄炯初闻朝廷以岑中书为巡海御史,赐尚方剑出京,以为年少书生不娴军旅,只好纸上谈兵,济得何事?不料其时倭首赵天王与海寇徐海、汪直等结连,分兵入寇。徐海一支攻掠台宁、舟山,震动浙、闽;汪直一支分掠嘉湖、海宁等处;赵天王劫苏、松、崇、太,兵分数屯,互相连络五百余里,左击右应,十分猖獗。吴淞总兵王嘉桢屡战失利,现在抱病请休。嘉镇总兵褚飞熊与乍浦兵备道雷信协力剿守,只敌住汪直等寇,保护嘉湖、宁海一带。参将殷勇、耿自新协保松江、南汇、金山、奉贤等要地,相机剿杀,不能远离。因此,赵天王与格子里、混江鳅、就地滚等倭奴万余围攻苏门四昼夜;幸喜苏门坚固,急切攻打不下。副总陈奇文分兵出战数阵、只因众寡不敌,城外村镇居民杀掠一空。这日黄总制正欲令游击洪弼杀出重围,调常镇兵救援,忽见东北、西北两路尘头大起,火炮震天,城下倭奴俱有惊恐之状。原来是何其能、龙韬、吕岱、高卓四将领兵两路杀来。

黄总制见时救兵,即令陈奇文与众将分兵从葑、阊、盘、肴四门杀出接应。一时鼓声雷动,军威复振,里外夹攻,群倭措手不迭。赵天王招呼大队,风驰云散,且战且走,夺路奔翁埠、庙湾大屯而去。官兵正追赶间,只听前面炮声响处,鼓角连天,却是陈松岩领兵由川沙杀来当头截住,正遇赵天王,挺枪就刺。赵天王舞双刀架住,略斗数合,见各路追兵大至,无心恋战,逼开枪就走。陈松岩飞马赶来,却不防就地滚江五在队里暗发一箭,正中陈松岩左肩。陈松岩大怒,带箭挺枪直取江五。江五舞刀相迎,斗得数合,抵敌不住,拍马落荒而走。陈松岩即拔臂上之箭回­射­江五,正中后肩,几乎落马。幸赵天王复翻身与混江鳅江七敌住,且战且走,官军一齐掩杀之间,忽听四下螺声竟起,却是赤凤儿、郎赛花率大队杀来,将赵天王等救应而去。其时天­色­傍晚,官军鸣金,扎住不追。

这一阵,计斩倭奴五百余级,虽解了苏门之围,只可怜城外居民已杀戮无算,房屋尽成灰烬。其时岑御史、郭绍汾两路军马都到,黄总制方知是岑御史调兵解围,心下十分感愧道:“早是不曾轻慢了他。”及至会面,知岑御史年才二十有二,堂堂一表,望之俨然起畏。当时并马入城,已是薄暮,观瞻者夹道,见岑御史年正青春,莫不喷啧称赞,都道是圣天子洪福,万民有幸,出这等少年英杰。

当时岑御史马上传令,将兵马分为五营,驻扎城外。当与黄公同进总制衙门,后堂叙礼毕,黄公再三致谢,因说:“倭寇近日猖狂更甚,江浙沿海一带竟无宁息。今幸旌节按临,便可计日剿灭。”岑御史道:“治晚年幼才疏,谬蒙圣恩委任,实不称职,还求宪公祖指示方略,庶克有济。”黄公连称不敢,道:“都台平倭之策、圣天子赏鉴不凡,定当尅日肃清海宇,不但百万生灵俱蒙覆载,即弟等亦叨庇无涯。”岑御史道:“深蒙过奖,未免增惭。”因说:“这倭奴与海寇结连并非实心相助,不过藉势掳掠以图互相救应,其实各贪利欲,及声势一败彼此不顾,此诚乌合之众,虽多勿虑。且倭奴凶狡而贪,往往争利,便自相残杀,并无纪律,此辈总有十万之众亦不足惧。其可虑者,此辈忽聚忽散,进退莫测,遁藏岛屿,出没海口;且善能伏匿林莽以避枪炮,异常诡诘,聚则可以计诛,散则不能尽歼。且对阵交锋倭奴驱使掳掠平民当先透敌,官兵不分清白,铳箭并施,所杀尽是平民,甚至割首请功,滥邀升赏,殊堪发指;真正倭奴并不曾伤损,及官军锐气已过彼方呼啸云集,以致官兵屡屡为其所败。大概倭寇所恃者有三:一则勾连内地­奸­徒暗通线索,熟悉路境;再则海口兵微,因得肆其出入;三则潜藏近岛,恣其劫掠,以为常计,官兵莫可伊何。今治晚见过公祖,明日即当遍阅各营将士强弱,悉访倭奴出没情形,再三请教剿除方略。”一席话说得黄公唯唯称善,当下盛席款待。饮酒间,岑御史问及将弁贤否,黄公道:“首推松郡城守参将殷勇,系武勇出身,少年英俊,屡立奇功,且闻令正亦智勇足备,所领绣旗军贼人不敢轻敌。再有杨舍参将耿自新、副将陈奇文俱老诚历练之将。惟吴淞总镇王嘉桢现在告病请代,其余贤否谅不能逃都台电察。”岑御史道:“吴淞一镇最关紧要,现在军务倥偬,届宜悬缺?宪公祖即当委员交代。今有御试武勇第一、特授御营副指挥使刘电奉命与治晚同来,交在铃辕差委。其人才勇俱优,委以偏裨,必不有负宪公祖之任用。”黄公道:“皇上亲试合式之人必然超群出类,弟明日即当委用。”

少间席罢,岑御史即辞归公馆,已是更余。当夜即作檄通饬各营,大略言:将弁各保汛地固属分内,若邻近被围即当迅速救援,岂得以保守本汛为由束手坐视?今常镇两营若非本院飞调竟尔坐视,倘苏门有失,岂得无罪?今除已往不究,嗣后凡有紧急之处,附近营汛即当互相救应,毋得坐视。如果本汛险要,有不能分兵之势,本院自当查察,决不使有屈抑。今本院即日按视各营,咸宜整肃以待,填勿怠忽取咎!这檄文凌晨即发。随传令常镇两营兵马仍撤回本汛整饬候调,京口兵三千内挑选一千协守吴门,其余发回本汛。一面先移会浙抚,商略机宜,协同进剿;井密差­干­弁访查浙直用兵情形。当日即辞别黄公起马往各营巡视。是日刘电参谒总制,黄公一见大喜,即令暂署中军副总将事务,仍随御史军营进剿,陈奇文即委署吴淞总镇,一面具题不表。

却说岑御史先巡阅苏、淞、常镇各营兵将,惟松江营行伍整肃。因相会殷勇,见其气概轩昂,果然名下无虚。原来殷勇已早得刘云由江浦转寄之信,已知雪妹未死,并与岑公子订婚之事。后又得成公子所传刘电口信并文进转寄之书,因尽知一切。近日又见京报,知刘电特授指挥职衔与岑御史一同到来,心中大喜;满拟相会,不料刘电又因公他往。及参见岑御史,因是钦差统辖上司,不敢言及私事,倒是岑御史说起山东之事:“……曾与许小姐有婚姻之订,只不知许丈意中何如?”殷勇道:“这便是继父,如今尚在江西,承刘氏昆仲相招,当早与小妹相会。婚姻之订,只恐不能仰扳,岂有不允之理?”岑御史亦不提起先娶之事,但笑道:“若得成全,便成至戚了。”殷勇只是唯唯而已,当因军务纷繁,匆匆言别,及阅至太湖营,见水军守备谢琪年力衰迈,勒令休致,即以龙韬补授。此番巡视各营,已审知倭奴出设要道、营汛远近情形。即日关会黄公,于崇明、留河、孟河、庙湾、金山等各海口,除旧有战船十只、额兵各一百五十名外,再名添设善水­精­兵一百五十名、管领水军把总一员——以十名驾船,余用鸟铳、钩镰枪各二十杆,凡遇倭奴潜遁出口,鸣金为号,远用鸟铳,近用钩镰枪,并力剿杀,得功倍赏。又调水军将弁挑选各营壮健水军在太猢­操­演,以备进剿,为捣巢绝|­茓­之计。

这日,忽接嘉镇总兵褚飞熊申文飞报:“海贼汪直入寇平、海两县,贼党叶碧川入寇海宁,毛海峰攻打湖郡,十分紧急。瑞分兵救应,除飞报浙宪外,伏乞宪裁。”同日又据署吴淞总镇陈奇文飞报:倭寇入犯金山、上海等处甚紧。岑御史得报,即飞檄殷、耿二参将救应金山、上海二处,相机剿杀;复令高卓与吴镇左营守备辛尚忠各领兵五百前往救应:“倘我军不利,即往助剿。如我军已胜,倭奴必由庙湾、翁埠而走,可即间道绕出截其归路。”又檄吴镇陈奇文率大兵两路救应,却令刘电率­精­兵二千往援湖郡。自率大军即往平海进发。

却说文进自领家书,先往蒋宅投递后,即星夜往碧浪湖来。一路正听得倭寇大乱,逃离乡民沿途络绎,都说倭寇攻打湖郡甚紧。文进恐湖村有失,飞奔而来。原来正值毛海峰率贼兵数千攻打湖城,围得水泄不通,手下头目分掠,乡村大遭荼毒。这碧浪湖村正当湖口,如何不扰?幸亏严先生与把总洪福平日­操­练乡勇,协同官兵抵死守御,近又得嘉湖总镇褚飞熊知岑御史家属在此,因调守备一员、添兵三百名防守,因此贼兵几次到来攻劫俱被杀退,只是昼夜不得宁贴。此时王夫人已回,官项已缴,小夫人母女相商发仓供饷,并示杀贼一级赏银五两。因此,官兵、乡勇既图赏赍,又欲争功,竭力防御,十分严紧。凡遇外来之人,细加盘诘。这日文进到来,问知是岑府差人,才得放进村来。门首有许多兵丁守护。文进到内,岑忠一见甚喜,问是寄家书到来,随即禀知。

两位老夫人出厅相见,文进叩毕,将书呈上,两夫人折开观看,甚喜。王夫人知是途中救难之人,十分感谢。岑夫人道:“义士来得正好,如今这里海贼几次到来劫掠,官兵、乡勇竭力保全,恐将来有大队贼兵到来便难保守。烦义士不辞辛苦速往通知御史,调大兵来救湖郡地方要紧。”文进道:“太夫人不须忧虑,此时老爷岂有不知?况各路兵将俱听调遣,那有不救此处之理?如今太夫人写了回书,小人即便前去。”王夫人道:“天­色­已晚,一路辛苦,且安息一宵,明日起身。”

说话之间,只听得外面声嚷。岑忠出去看时,却是洪把总来报:“如今岑大老爷差制标中军副总刘爷领大军来了。”两夫人间报大喜。文进听说一“刘”字,未免关心,即出来动问队长:“这领兵的刘爷是那里人?”那队长道:“就是御史大老爷保举御试第一特授指挥的刘爷,如今署理制标中军副总的事务。”文进听了大喜,即进来对两夫人道:“原来领兵的就是刘三爷,如今已署了副总兵事务。太夫人速写回书,小人明日五鼓即赶往军前,也好出半臂之力。”两夫人大喜,吩咐岑忠丰盛款待,当晚和少夫人灯下写了一封回书,书中极道文进之功,封固交给。文进当即禀辞,至五鼓即起身去迎刘电大军。

却说刘电奉令,知碧浪湖紧要,因此统兵星飞而来。正欲先拨偏将一员,分兵五百往保碧浪,不料正迎着文进到来,相见大喜。因知湖村无恙,便一同催军直抵湖城。

却说这毛海峰正围攻湖郡,连胜两阵,悉力攻打,以为旦夕可破,不想有这支救兵到来,便在城下列成阵势,横大砍刀在皂旗下看望。早见官军阵中一将飞出,却是守备方潮,大喝:“无知贼寇,天兵到来,尚不下马受死!”毛海峰也不答话,举刀便砍,方潮使宣花斧急驾相迎。未及数合,方潮招架不住,拍马败回阵来。毛海峰哈哈大笑道:“这样东西也不值得污我宝刀。”此时刘电在旗门下观看毛海峰武艺高强,心中暗想:“怪不得官兵屡屡失利,原来海贼中却有这等手段。”正待出马,只见文进挺长枪大吼一声,步跃出阵,直奔海峰,更不打话,一步一骑,枪来刀架迸寒光,刀去枪迎飞烈焰。两个斗到二十余合上,刘电看文进步下终觉费力,惟恐有失,即纵马出阵,大喝:“不得无礼!”挺丈八蛇矛直刺过来,毛海峰举刀急架。文进却路离数武,看他两马相交,刀枪并举。斗至三十合上,海峰力怯,却待奔走,城上参将余充、守备韩成功率城守兵分东西两门杀出来夹攻。一时金鼓如雷,喊声动地,贼兵四下乱窜。毛海峰心慌,虚滚一刀,招呼贼兵拍马奔走。刘电传令尽力赶杀,只留西北一路逼他奔入湖滨,以便歼灭。谁知毛海峰深知路径,却从东南夺路而走。刘电率兵四下赶杀,凡步下之贼,沿途杀戮不计其数。毛海峰回顾手下只有数百余骑,心胆皆裂。正在危急,忽听四下螺声大起,喊杀连天,却是分水牛、穿山甲、黎格、卢龙四屯贼兵杀出救应,与官兵浑战。贼将黎格正遇文进,措手不及,心窝里早中一枪,从后背透出而死,毛海峰无心恋战,招呼群贼夺路奔盘林而去。其时天­色­昏黑,雷雨暴作,官军鸣金扎住寨栅。这一阵计斩贼一千余级。自此海寇、倭奴不敢再犯湖境。次日刘电与余充各自收军,刘电亦不及进城相会各官,随一面往总制处报捷,一面整军同文进回行辕缴令。

且说岑御史领兵星夜至嘉郡,文武各官郊迎参见,因问:“近日贼势如何?”总兵褚飞熊道:“连战数场,互有胜负。前日都使万士雄军中获得贼线一名小张三,拷问贼情,据供贼中有江二、江四、卢龙俱系江南人,为贼中耳目,还有江五、江七现在倭首赵天王处为头目。必得除此数贼,倭奴便无主使。”岑御史便问:“这小张三何在?”褚总兵道:“现在囚禁。”岑御史道:“好生看守,我明日还要细细拷问。”又传谕诸将,凡遇贼目江二、江四,务须生擒,另有升赏。因又细问海寇现在屯聚出没情形。褚飞熊道:“海贼出没路道惟捍海、柳塘湾、沙洲为要,现今屯聚盘林、洲山等处,连络二百余里。近日又探得贼中来了一个妖道叫金钟道人,有一个金钟,摇动时便有风沙、烈火、鬼脸、神头之兵平空杀至,十分利害。因此昼夜提防,未敢轻进,只候大老爷按临察夺。”岑御史笑道:“从来邪不胜正,此等依附草木之徒不足为虑。”因令军中预备乌­鸡­黑狗血,凡遇妖法,箭弩渍筒悉蘸此血一齐喷­射­,便可立破。一面飞檄平海两营游击严兵把守捍海、柳塘湾等处要地,勿许一贼出口,凡有海寇奔逃,尽力剿杀;一面移文星飞关会浙抚,遣­干­将协助宁海进剿。此时刘副总已回行辕缴令,又见文进斩寇立功并带到家书,知老母眷属无恙,心下大喜。当将碧浪湖守备撤回,令文进以把总前往,与洪福协力防守,并作书致候严公深谢其保障之力。一面传令息军二日,各营严整甲兵听候调遣。伫见海寇潜消,官军踊跃。正是:动地甲兵方耀武,连天海水不扬波。

正不知岑御史如何调兵遣将以破妖氛?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现仙容一剑截魔头奋神勇单骑擒积寇

却说岑御史休兵两日,至第三日平明擂鼓升帐,众将齐集听令。当令郭绍汾领马兵二百名、步兵六百名暗截捍海,但遇贼兵败奔,拦截剿杀,不许放一人出口;都同汪龙领马兵二百、步兵六百,暗截柳塘湾;游击林中玉领马兵二百、步兵六百,暗截川沙,一般截剿;都使万士雄领马兵三百、步兵八百为前锋;游击吴端领马兵二百、步兵三百为左军;挥佥连城宝领马兵二百、步兵三百为右军;总兵褚飞熊统马步兵二千,四路救应。又檄兵备道雷信、副使朱有光严兵谨守乍浦海口,勿放一贼逃逸。自与刘电、陈松岩为中军。三声大炮,催动众军杀奔盘林而来。

且说毛海峰自与分水牛、穿山甲、卢龙等从湖郡奔回,因与汪直商议道:“如今到了一个岑御史,善能用兵,非复前比。赵天王已被杀败,解了吴城之围。昨日又遇见一个少年白面将军十分猛勇,还有一个黑面长身步将也十分了得,黎格已被他所杀。如今褚总兵、万都使、雷兵备都是劲敌,难以取胜。不若招呼叶碧川且出口与徐海合兵进取台宁为上。”正商议间,只见那金钟道人出来哈哈大笑,道:“你们如此胆怯­干­得甚事?只恐那岑御史不来,若来时,管教杀得他全军覆没、片甲不留!”汪直大喜道:“全仗吾师道术,倘得成功,当与吾师富贵共之。”原来这毛海峰本是飘洋大客,极有胆勇,因遭台风坏了船只,逃得­性­命,流入贼中,原非本意,今见官军整肃,将士英雄,因劝汪直不听,想仗此妖术谅难成事,当夜扮作乡民悄悄逝去,竟不知所之。

次日汪直知走了毛海峰,心下大怒,仗着金钟妖法正要起兵进攻嘉郡,不料岑御史大兵忽到。群寇震惊。金钟道人令将兵马在平原旷野摆成长蛇阵势,两军相遇,官军阵里炮声响处前锋万士雄横刀出马,大喝:“逆贼知事,及早下马受缚,免得污我宝尺。”贼阵上卢龙飞马舞刀来敌,大战数十合,不分胜负。在队连城宝见万士雄敌不了此贼,即跃马横刀前来夹攻,贼阵上分水牛挥大斧杀出敌住。

正战间,岑御史中军已到。刘电在马上见卢龙刀法­精­熟,万士雄只杀得个对手,不能讨他半分便宜,便拈弓搭箭,觑得分明,一箭­射­去正中卢龙面门,早被万士雄连肩夹臂砍于马下,分水牛、江二见卢龙被杀吃了一惊,回马便走,岑御史见前军得胜,把鞭梢一指,四下官军大刀、阔斧、鸟铳、长枪并力杀去,真有天崩地坍之势。汪直与分水牛、穿山甲分头迎敌,哪里抵挡得住?正在危急,只见金钟道人大喝一声从阵中飞马而出,右手仗着宝剑,左手执着金钟,口中念动咒语,把剑一挥,霎时间四下里黑云笼罩,云中无限神头鬼脸各执兵刃漫空遍野杀将过来。岑御史急令各军中将箭弩渍筒蘸着秽污望四下里喷谢,果见许多草人纸马纷纷落地。那道人见破了鬼兵,心下大怒,急将左手金钟摇动,顷刻间四下黑风捲起,风中有黄沙烈火漫天撒地而来。官军急发喷筒箭弩,全无应效。风沙火焰愈觉猛烈,贼兵呐喊,四下杀来。官军大乱,各自奔逃。刘电、陈松岩、褚飞熊、连城宝四将保护岑御史夺路而走,被贼兵乘势追赶二十余里,幸得兵备道雷信引一支­精­兵杀来救应,贼兵方退,当下鸣金收军,扎住营寨。计点将士,游击吴端阵亡,被杀守备一员、牙将二员,损兵三名,余外带伤者甚众。

岑御史就平原下寨,传令各营,不得卸甲,恐今夜贼人乘胜劫营。因调拨众将四下埋伏,饱食以待。岑御史中军虚设灯火,令各营但听中军炮响,四下杀出。却令万士雄、连城宝二将各率­精­兵一千,若遇贼人前来劫寨便倒杀转去,攻他巢|­茓­,截其归路,贼必自乱,然后夹攻,可以取胜;但恐彼仍施妖法,却不可恋战,且放他退去,别作计较;如不来劫寨便掣兵回来,不可轻进。分拨已定,退入后营,心中纳闷道:“贼兵易剿,妖法难当,如何抵敌?”愁思转辗,无计可施。待到三更以后不见动静,料无劫寨之事,身上乏倦,便隐几而卧,听军中已交四鼓。朦胧之间,只听耳边有人叫道:“岑郎不必忧虑,明日对阵我当遣白猿神助你破贼成功。且东南杀劫将终,汝雪月佳期不远,吾女贤淑,自能善待,勿须虑也!”岑御史分明听得,急起身看时,已无影响,心下大奇,回想其言,知是仙岳母指点,可惜不曾拜识一面。又想“雪月佳期不远”,心下暗喜,因即望空拜谢。此时觉愁闷全消,­精­神倍长,不思安寐。

待到平明时,即升帐擂鼓聚集众将,传令众军严装饱食,各带三日­干­糖进剿,今番务要歼灭此贼军。军令下来,各营将士只怕妖法利害,心怀疑忌。岑御史明知军中心怯,因遍谕各营:本都院已有破妖之策,尔等不必怀疑,只准备协力剿杀,建功升赏全在此举。因此一军共信,俱各踊跃争先。听中军炮声一响,仍分五军浩浩荡荡杀奔盘林而来。到得半路,却值贼兵已到,岑御史传令众军摆开阵势,鸟铳当先,长枪在后,藤牌、滚刀相继而进,把马军分两势下合围拢来以防贼逸,只听中军鼓声,悉为剿杀。

却说汪直见金钟道人法术­精­奇,以为泰山之靠,因统大队贼兵分四路杀来,意在必胜。当令分水牛、江二为先锋,正与万士雄相遇,各不打话,刀斧相交,战至十余合,官军阵上连城宝拍马挺枪前来夹攻。分水牛如何敌得二将、虚滚一斧,回马就走。这边中军鼓声雷震,大队人马掩杀过来,鸟铳箭弩一齐施发,贼兵抵挡不住分两下而走,又被马兵围裹将来,喊杀之声震动山岳。汪直见官军势大,急令金钟施法。这金钟道人方洋洋出阵,摇动金铃哈哈大笑,果见一霎时黑风骤起,卷着黄沙烈焰掀天腾地而来。官军看见惊慌,只望中军救解。岑御史见妖法已施却不见仙姥动静,心下惊疑,欲待奔走,恐众军耻笑。况中军一动,大势齐偾。正危急间,忽听得半空中一声雷震,细雨如雾,顷刻间黄沙尽灭,烈焰全消。只见阵中突出一将,浑身如雪练一般,手舞双剑如两道白虹飞绕,直奔金钟道人马前,光闪处道人首级坠地,夺取金钟杀出西队,倏然不见。众军却望见正西上一片彩云,隐隐见一仙姥冉冉而没。官军见妖法已破,勇气十倍,大刀阔斧横冲直撞,杀得贼兵星散云驰,七断八续。

汪直见大势已去,量难抵敌,招呼贼兵拼命夺路奔柳塘湾而逃。只听前面炮声响处,一彪军当头杀来,却是都同汪龙,大喝:“逆贼待往那里走!”汪直此时已舍死忘生,大喝:“挡吾者死!”挥刀直砍过来。汪龙正举刀迎敌,不防分水牛暗发一流星锤来打中汪龙马首,那马直立起来,把汪龙掀翻在地,早被汪直一刀砍死,夺路径走。后面大队官军拍风相似的赶来,分水牛、穿山甲率领败兵保着汪直且战且走。天­色­傍晚,正奔走间前面喊声又起,火光烛灭,却是郭绍汾从捍海抄小路杀来。汪直等不敢迎敌,只顾夺路奔逃。将及天明,离海宁不远,指望叶碧川这支兵来救应。

谁知叶碧川攻打海宁时,蒋士奇已至浙省。胡巡抚先差中军参将陆渊领兵一千前来救应海宁,随又接着岑御史移文,即令蒋士奇率­精­骑二千前来会剿。这叶碧川是个武举出身,堂堂一表,勇力过人,因官司抱屈杀了仇家,亡命入海,原非有心为盗之人。今被官军前后夹攻连败二阵,又见蒋士奇神勇异常,因就马前拜服,诉说原由,求免一死,情愿执鞭坠镫立功赎罪。蒋士奇怜他是武举出身,准其投降。其所统之兵尚有千余都从贼目连夜奔投赵天王而去,从降者只亲随数士骑。陆渊见海宁已经平静,即引本部兵回辕缴令去了。蒋公即令叶碧川,为前锋往平海来会剿,却好正遇汪直败兵奔到。叶碧川大叫:“汪直及早投降,免得一死!”汪直听见吃了一惊,不敢答话,拍马往斜刺里就走。不想正遇蒋公马到,汪直见四下官军云集无路可奔,只得奋刀劈面砍来,却被蒋公左手把枪逼住,放他撞入怀来,右手抓住勒甲绦生擒过马,掷于地下,军士上前绑缚。分水牛、穿山甲吓得落荒而逃,只见四下里官兵重重叠叠围杀上来,料难逃脱。分水牛大吼一声,力砍数人自刎而死,众军赶上,砍作­肉­泥。穿山甲早被陈松岩撞见,生擒活捉去了。其余贼兵如砍瓜切菜,杀戮无算。当时岑御史大军齐到,与蒋公之兵会合。岑御史见贼首已擒,即传令:“有愿降者免死!”一声令下,伏地跪降者尚有八百余人。

岑御史就令在平原扎住大营。蒋公即带叶碧川来相见。岑御吏接出营门笑道:“数年积寇,一旦被老叔大人生擒,此功不小。”因同入中军帐来。蒋公未及行李,岑御史先跪拜在地,蒋公连忙跪扶道:“朝廷叙爵,岂可以私废公?”岑御史道:“名分所关,正应如此。”因相让坐下。刘电亦进帐来拜见蒋公,便坐在下首。蒋公遂叫叶碧川来叩见,因说他投诚来历,岑御史道:“明日且见了浙抚再作定奇。”因问:“老叔到浙时知征剿徐海情形若何?”蒋公道:“我至浙时,知徐海已降,又为总兵俞大猷袭杀,不知何故?”岑御史笑道:“胡巡抚怕我分功,因此全不关会,未免局量褊浅。”因向靴筒内取出一折递与蒋公展看,见上面载明何人得功、何人败绩、如何说降、如何袭杀,一一注明。蒋公道:“贤侄可为神机莫测。”岑御史因问起:“三月初旬文进从江南到府,知老叔已先两日进都,如何一路总不得相会?”蒋公笑道:“彼时贤侄奉命出京,恐于路相会有涉嫌疑,因此绕小道连夜过去,不想到京考试蒙皇上特恩授了今职,如今却遂了贤侄昔日之言了。”岑御史道:“天既生老叔的神勇,必不肯教埋没。”蒋公因问:“殷将军近日如何?”岑御史道:“现为松江参府,屡立战功,将来尚要升转。最可喜者,前日报上见刘大兄补了奉贤,他弟兄已聚在一处。”蒋公又问刘电道:“如今哪文进怎样了?”刘电道:“小侄奉令往救湖郡,他随军立功,现今已署把总防守碧浪湖村去了。”蒋公笑道:“你们至亲至谊都相聚一方。惟我远隔金衢,将来相会甚难。且老母在堂,两地悬念。每一念及,坐卧不宁。”岑御史道:“如今海寇已平,正好迎养太母。”蒋公道:“迎养甚易,家下无人,亦是难事。将来还望贤侄疏内代为陈情,乞一就近地方便于迎养,则一家受庇不浅。”岑御史道:“此事小侄自当留心。”蒋公又问刘电道:“可知许丈曾到尊府不曾?”刘电道:“自去秋在南昌寄信往崇仁县去后,至今并无消息,报上又见崇仁金公告病休致,或者此时许伯到了家里亦未可知。”蒋公道:“何不差一人回去,若果许丈在府,便托他送家眷到奉贤,不但令妹可与殷兄相会,且岑贤侄姻事亦可就近完成,岂不一举两得?”岑御史笑而不言,刘电道:“老叔丈所见极是。”

当下军中已是传食,一同用毕。岑御史道:“老叔请先班师回省,小侄发落了各路兵马,随后来与胡公相会。”当时蒋公相辞,即带叶碧川,车囚汪直,回省缴令。岑御史随将投降之八百余人内老弱者一百余人放归田里,其余分发各营约束,凡有滋事者报明即斩。当令褚飞熊、万士雄率本部兵马各回本汛,连城宝升署挥同汪龙事务,郭绍汾暂署挥佥事务,陈松岩暂任嘉镇中军游击吴端事务。将穿山甲严行监禁,听候拷问。林中玉在川沙未至,仍檄回本汛。分发各军讫,因与刘电道:“松郡一带倭奴未平,三哥即领本部兵前往,相机剿杀。我见过胡公即便回江,倘有紧要军情,务即驰报。”刘电应诺,当即引军投松郡而去。岑御史亦即起马。

却说这边徐海投降被杀一节,却与岑御史进剿汪直同时之事。这徐海原是西湖虎跑寺僧人,胆勇绝伦,结交群盗,事发亡命入海。群盗推其为首,招集亡命众至二万余,屡寇浙、闽沿海地方,肆其劫掠。其妻王翠翘原系钱塘旧家之女,美慧异常,素怀忠义,后为徐海所得,纳为正室,言听计从。此番大惊台宁,浙直震动。巡抚胡宗宪访得翠翘至戚,令其暗说翠翘劝徐海归降,不失高爵厚禄。因此翠翘一意劝令徐海率众赴军门投降。胡公分散其兵,令徐海只领亲随兵率数百人屯驻东沈庄候旨。此时因赵文华与胡公不协,忌其成功,密令总兵俞大猷率兵夜袭东沈庄。徐海不及提防,奔走梁庄。俞大猷率兵追逼,徐海料难脱逃,大呼:“翠翘误我!”即投入湖水。俞大猷着善泅者入水牵出斩首,王翠翘闻变,仗剑大恸道:“徐君因我而死,我何面目偷生耶!”即仗剑而死。余党悉平。胡巡抚已飞章具奏此事。后来因赵文华之谮朝廷只加了胡公太子少保之衔,别无升奖。直到后来岑公奉命巡视浙、闽,才表题王翠翘功烈,敕赠义烈恭人,立祠祭祀。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岑御史起马不及三十里天­色­已晚,早有浙抚差官迎接,进了公馆安歇。次日五鼓,即起马往会城来。离郭十里,胡公率同城僚属接着,并辔入城。岑御史不进公馆就往拜胡公,遂一同进巡抚衙门来。让入后堂叙礼,坐定共相慰劳。胡公道:“闻贼中妖法利害,想都宪大人必有神助。”岑御史笑道:“此是圣大子洪福。天灭妖人,晚弟何功之有?今老宪台扫清巨寇,蒋都使降伏从党、生擒贼首,此皆老宪台调度得宜,其功不小。”胡公道:“说降徐海,实徼天幸。今汪直若非都宪运筹追剿,安得就擒?如今请教都宪大人此寇与叶碧川当作何处置?”岑御史道:“据晚弟愚意,当与老宪台联名具奏会剿情由,将汪直献俘阙下,叶碧川声明候旨,不知尊意如何?”胡公道:“都宪所见极是,意恳如椽主稿。”岑御史相让不过,只得应允,当时即请上席,席间说起王翠翘一片忠心,可惜埋没,胡公自觉抱惭,只把别话支吾而已。

少间席毕,岑御史辞归公馆。当晚即将本稿草完。次日平明,正欲往见胡公,却是胡公先来拜会,因即将本稿与胡公观看。见上面历叙会剿情由,其中应奖众将功绩、应恤阵亡将士,无不细述,末后又附陈都使蒋士奇母老乞恩请调近地迎养,以及献俘请旨等情,简切详明,并无丝毫遗漏。胡公看毕,惊喜道:“上马击贼,下马草露布,信不虚矣!”当即发本房缮写,随又面邀午席候教,相辞而去。岑御史送了胡公,随往拜蒋公,说明已经附疏乞恩的原委,又往拜司道各官毕。胡公已差官接过三次,随往赴席毕,辞回公馆,一宿无话。

次日平明即往巡抚衙门一同拜发本章,即差文武官各一员、壮兵二十名,沿途更替,管押汪直囚车北上。当日胡公还要相留,岑御史因倭奴未平坚辞起身,又往别蒋公,遂匆匆起马。胡公与文武各官送出郭外十里方回。

岑御史见浙省已宁,于路仍檄文进回营听用。当日行不及三十里,早有流星马飞报说:“近海有东沙、西沙二岛。东沙岛倭酋名野义杨仙蟾,有五把飞刀,能百步取人首级;西沙岛倭酋名黑煞神凌沧虬,能遣妖物摄人魂魄。向来各据一岛,不与赵天王同伙。今赵天王因汪直、徐海俱已败亡,孤立无援,因赍金帛子女前往聘请,约定时日半夜里从孟河入口,倭奴接应,抄出翁埠、庙湾之后将高、辛二将前后夹攻。幸亏陈总兵救应得脱,殷、耿二将敌住赵天王夫妻,连日大战,不分胜败。昨日殷参将忽然抱病,因此紧守,不敢进剿。只候大老爷定夺。”岑御史道:“正要这些倭奴一齐进来才好歼灭。”当赏报马去讫,又连接陈总兵并刘副总申报,大略相同,因此星飞前进。正是:已看海寇才骈首,却见倭奴又Сhā标。

不知岑御史此去如何调兵?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天缘合仙指迷途恶贯盈倭奴逢杀劫

却说岑御史星飞前往军营而来,离大营二十余里,陈总镇接着。岑御史马上便问:“倭奴近日情形如何?”陈总兵道:“只因新到二倭,一有飞刀,一使妖法;现今殷参将忽患昏迷,不省人事,军心惶惶,因此诸将坚守要害,不敢轻动。刘副将从浙回来,于路奉制宪飞檄委赴杨舍驻扎,当三路要冲,以防再犯吴会。顷又奉制宪檄饬各营严守,听候大老爷到来察夺。”岑御史听说心下踟蹰,又问:“倭奴现屯何处?”陈总兵道:“现屯青村、圌山、翁埠等处,连络二百余里。这两日内并无动静,想殷参将之病恐是倭奴试行妖法所害也不可知。”岑御史点头道:“且去一看。”因此不进大营,只带数骑投殷勇营来看视。

到得营门,见旌旗整肃,队伍端严,鹿角密摆,寨栅坚固。问知皆华氏夫人的调度,十抵敬服。因令军校传入御史来看。华夫人退入后营。岑御史进到帐中,见殷勇仰卧在地,面如淡金,昏昏沉沉,叫之不答。岑御史道:“此必为邪术所迷,但邪不胜正,料无妨事。”吩咐军校好生看伺。岑御史出了营门,回到大寨即传谕众军:“妖魔小术,自有处治,不必疑惧。”当令陈总兵将人马四面屯守,以防倭奴暗袭。

岑御史独坐帐中,只令亲随数人伺候,待至一更已后,命对着正西方设一香案,盥手焚香叩齿,虔诚拜伏在地,默祷:“弟子奉命征倭,前蒙圣母法力剪除妖道,荡平积寇,感戴慈恩,涓埃未报。今又遇此妖术害我大将,并有飞刀肆毒,将士难当,伏乞圣母慈悲始终救护,不但弟子沾恩,即数万生灵咸蒙覆庇。成功之日当奏闻圣上,建祠崇礼,以报慈恩。”拜了又祷,祷了又拜,如此三遍,才归至帐中少歇。因坐在一张行椅上存神定想,惟愿圣母慈灵感格。默念之间,蓦见一个长髯使者向前躬身禀道:“仙姥奉请。”

岑御史不觉随出帐来,见那使者控过一骑骏马,搀扶岑生上了马,便觉四蹄腾空而起,耳边但听风涛奔激之声。顷刻间,落在一座山岩之下。那使者带住马,扶了岑生下来道:“请相公在此少待。”岑生定睛看时,好一座仙山:明月光中奇花馥郁,瑶草纷披,白鹤御芝,青猿献果,正不知是何境界!惊疑之间,只见两个丫髻仙童到来相请,岑生便随着转过碧岩,却显出一座巍峨甲第,金碧交辉,因问二童子“这是何处?”童子道:“这是玉虚夫人所居。”岑生不敢再问,敬凛而入。进得门来,但见碧梧、翠竹、古柏、乔松、清­阴­夹道。行过数箭之地,见一座玉石小桥,桥侧千寻峭壁,半空中飞下一道瀑布,喷珠漱玉,直入桥下。行过玉桥,见奇花异卉,不辨名­色­;仙鸟和鸣,无分昼夜。又进一层宫门,但见殿宇巍峨,直耸云汉。望见殿上不明灯烛,当中悬着一颗斗大明珠,光华四­射­,照耀得如同白日。阶下列着两行黄巾力士,殿上两旁都是彩衣仙女捧炉执剑侍立。当中两柄翠羽遮着九龙沉香宝座上那位玉虚夫人,仙冠道服,妙相端严。岑生行到丹墀之下,闻殿上传“请”,两童子扶掖而上。进得殿门,便躬身下拜,两叩后,仙母即命二童扶起,移玉墩赐坐。岑生谦让至再,才告坐下。随道仙女赐玉液一杯,岑生又手接饮,但觉芳香满口,沁入心脾,饮毕离座叩谢,因启道:“下界小臣,奉命征倭,遭妖术肆害,不能平静。伏乞圣母大发慈悲,救民涂炭。平定之后当恭疏奏闻,建祠崇祀,以报洪恩。”仙母即命童子扶起道:“倭寇积年肆扰,亦是生民劫数难逃。今劫数已满,应待汝平定倭寇。赵氏夫­妇­与郎氏乃天降劫魔,自当退避。其余从孽,当替好生,不可尽歼。妖术害人,彼当自害。惟有飞刀甚毒,凡在劫者,皆不能逃。今赐汝仙散一瓶,非其劫者,食之即活,敷之即愈。”因命仙女赐与小金瓶一枚,岑生跪受藏于袖内,因又启问:“弟子发妻何氏生母不知可得见否?”玉虚夫人笑道:“即我便是。当年因遭谴劫,谪落凡世,以了尘缘,劫满后仍归本位。此乃天数使然,我亦不能自主。雪姐、月娥与汝妻皆披香殿伴侣,时至自然相聚。仙凡虽别,总当以忠、考、仁、恕为本,汝其勉之。功成之后,若能恬淡修省,则相会不难也。”说毕,仍命二童子相送。岑生原要再问自身来历。见二童子请行,不敢再问,只得拜谢出殿。随二童子仍从原路出得宫门,见前使控马相待,岑生谢别二童。这使者便相扶上马,只听耳边风响,顷刻已至营门,使者扶下雕鞍。岑御史心爱此马,欲恳使者暂留骑坐,忽见此马腾地一吼化为猛牙,使者跃上其背,凌空而去。

岑御史忽然惊醒,见自身独坐帐中椅上,听军中更漏正交五鼓,心中十分惊喜,回思所梦,历历分明,探验袖中金瓶尚在,因感仙母慈灵,重向香案望空拜谢。因向灯下打开瓶盖看时,丹散满瓶,异香扑鼻,敬谨收藏。因想仙母所言,“妖术害人,彼当自受”,今殷勇现在垂危不曾求得解救,追悔不已。又记仙母所言“倭劫已满,待汝平定”之言,心中暗喜。

且不说岑御史遇仙指示。却说那倭寇深惧绣旗军的利害,晓得黑煞神有法术摄人魂魄,要试他的灵验,因请他先害殷勇,再害岑秀,便好纵横无敌,因此按兵不动看他作法。原来这黑煞神凌沧虬得遇异人传授此术,百发百中。当日异人曾嘱咐他,不许妄害无辜,违之有祸。此番不合要卖弄他的本事,因在军中设坛作法,驱使妖魔往摄殷勇魂魄。凡五日内将魂魄摄尽,其人即死。此时已将殷勇摄到二魂四魄装入葫芦。赵天王令细作探知殷勇果然卧病不起,心下大喜。正欲乘间劫他营寨,却又闻岑御史已到,恐有准备,不敢擅动,且待害死了殷、岑二人然后大举。

却说黑煞神作法到第五天上,令牌击处,见妖魔摄取殷勇一魂三魄冉冉而来,心中大喜。正待收入葫芦,猛地里半空中起了一个霹雳震得遍地火光,光中现出一位金甲神将,手执钢鞭,照黑煞神顶门上一鞭,倒栽葱撞下坛来七窍流血而死。手中葫芦亦为雷火焚化。坛下众倭奴俱惊仆在地,半晌方苏。赵天王闻知,心胆俱裂,即请杨仙蟾商议,欲收兵潜遁。杨仙蟾道:“不必恐惧,我二人同来,不想他自遭其祸。想是那人命不该绝,以至如此。今表我伴侣,必泄其恨,且叫他看我飞刀的利害。”赵天王大喜道:“全仗大力!”次日,传令众倭严装饮食,令格子里领兵二千为前锋,就地滚领倭兵为左队,混江鳅领倭兵为右队,赤凤儿、郎赛花为后队,赵天王与杨仙蟾为中军,螺声四起,直杀奔大营而来。

却说岑御史自见仙姥饮了玉液,觉得­精­神百倍。次早即欲进兵,因为殷勇卧病未见动静,只得暂止。却先飞檄饬令常州参将何其能领本部兵就近埋伏庙湾,又檄都使吕岱领本部兵就近埋伏翁埠,截住倭奴归路。此二处兵符因路远先发。又令守备龙韬领水兵五百截住孟河海口,游击董槐领水军五百截住留河海口、游击洪弼领本部兵马截住金山海口。这三路伏兵迅即前往。又传命各营严装贯甲,以防袭劫;又令总兵陈奇文当住杨舍四路冲要,随便救应;星檄刘电回营听调。分遣已定,及到次日辰牌时候,青天白日忽听得平空里这一声霹雳震得山岳俱动。正不知是何缘故,却早见殷勇营中来报说:“殷参将被雷声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已是好了。”岑御史闻报大喜。少刻,殷勇到营参谢。又见探马来报:“倭寇黑煞神被雷震死。”岑御史见仙姥之言已应,满心欢喜。次日刘电已星飞调回,才得与殷勇在大营一会。

当日岑御史升帐,传集众将听候调遣。先令殷勇、耿自新二将各率本部兵,一从左杀入倭奴右队,一从右杀入倭奴左队,但听中军鼓声,尽力剿杀;副总刘电领­精­甲二千、偏将二员为先锋;令高卓、辛尚忠各领火铳手五百名,听连珠炮响,从两胁尽力攻打。岑御史领文进诸将自领中军。俱令三更造饭、五鼓进兵。调遣已定、众将各自整顿。

至五鼓,听中军炮响,四路官兵齐往倭屯杀来,将及平明恰好与倭兵相遇。两下呐喊摆开阵势,先锋刘电挺枪直出,正遇格子里横刀相迎,更不打话,战到十余合上,格子里刀法虽­精­却敌不住刘电的神枪利害,虚滚一刀,回马就走,刘电拍马赶来。倭首赵天王中军杀到,杨仙蟾见刘电追过来,放过格子里,大吼一声,舞两口镔铁剑前来敌住。刘电见他背Сhā飞刀,心下提防,因把手中枪一紧逼开他双剑,右手抽入棱鐧照顶门打将下来,杨仙蟾急躲闪时早中左肩,几乎坠马,负痛而奔。刘电挺枪追来,杨仙蟾右手急飞起一口刀来,寒光闪处正向刘电顶门上落来。刘电躲闪不及,早中右膀,翻身落马。杨仙蟾、格子里两下一齐飞马回来要害刘电,却得陈奇文杀来敌住,手下偏裨将士已将刘电救回中军。

岑御史见刘电为飞刀所伤,急取仙散水调,令刘电吞下,解开肩甲敷糁刀口,果然是仙家妙用,顷刻而愈。刘电起来,深恨此倭,复贯甲飞骑杀出,要报此一刀之仇。这杨仙蟾正与格子里双战陈奇文不下,正待祭起飞刀,忽见刘电怒目横眉重复杀到,不知是人是鬼,吃了一惊,回马就走。刘电大喝:“贼倭休走!”飞马赶来,却得赵天王挥双刀敌住厮杀,这格子里独挡陈奇文。正力战间,却值殷勇、耿自新两路兵马从左右杀入,鼓声震天。格子里料难抵敌,却待奔走,正遇殷勇一骑飞到,措手不及,被一铁锏打得脑浆迸裂而死。赵天王看见,无心恋战,撇了刘电拍马奔回,倭奴大乱。

杨仙蟾见官军势大,却将五口飞刀一齐祭起,但见五道寒光如风飘雪片一般,横挥直截,忽起忽落。官军队里,中刀落马者纷纷不一。赵天王复率就地滚、混江鳅两队倭兵一拥杀来,官兵畏惧飞刀不敢迎敌,望后齐退,倭兵乘势掩杀。忽听中军连珠炮响,高、辛二将率火铳兵从倭奴背后打来,声如雷震。倭兵惊慌,复分两下散去。此时杨仙蟾将五口飞刀祭在空中,如转轮一般盘旋起落不定,官军虽听中军鼓声甚紧却不敢与火铳兵合围进战;倭兵亦恐腹背受敌,不敢前逼。两下正相持间,忽见陈中突出一个道者,赤足蓬头,长绦大袖,高叫:“仙蟾休得无礼!”伸手向空中一招,只见那五口飞刀齐入道人袖内。仙蟾大怒,飞马仗剑来夺,那道者哈哈大笑,化一道金光过处猛然不见。官军见收去了飞刀,便四下呐喊如潮水般涌杀过来。赵天王与就地滚、混江鳅率倭兵抵死迎敌。杨仙蟾见势头不好急欲奔逃,恰恰遇见刘电飞马杀至,抵挡不及,早被一枪刺中心窝,翻身落马。刘电即枭了他首级悬于马项,复望倭奴大队杀来。

却说此时岑御史正在中军擂鼓督战,忽见一队倭兵如飞云掣电而至,当头两员女将,四口雪亮苗刀,直杀奔中军帅旗下来。此时文进也杀入阵中助战,岑御史左右只有几员牙将随从,见这两员女将来得势猛,一齐上前迎敌。原来这女将正是赤凤儿、郎赛花。好生利害!苗刀起处连砍二将。岑御史见势头凶恶,拍马便走。赤凤儿见岑御史红袍金甲知是主帅,撇却众将,与郎赛花飞马赶来。

且说文进杀入阵中,正遇就地滚江五敌住厮杀,未及数合,却听中军鼓声忽断,又望不见帅旗,恐中军有失,不敢恋战,虚晃一枪,拍马奔回。江五随后赶来,却得耿自新杀出截住。文进奔到中军不见岑御史,心下着忙,急问众军,有的指道:“被两个倭婆追往东南上去了。”文进大吼一声,直奔东南上来。

原来岑御史被赤凤儿、郎赛花追赶将近,正在危急只见斜侧里一将轮刀跃马杀出,大喝:“那贼婆娘休得无礼。”岑御史回马看时,却是陈奇文截住,又见文进飞骑赶来,心下大喜,勒马观战。见四骑马如转轮儿一般厮杀,这赤凤儿、郎赛花四口刀直上直下如电光盘绕,力敌二将,全无惧怯。岑御史此时复整中军,擂鼓助战,却说这中军旗鼓乃诸将耳目。那时诸将正在廖战忽听中军鼓歇,又不见帅旗,俱无心恋战,齐奔中军来护卫,反被倭奴乘势掩杀了一阵。其时郎赛花战文进不下,兜回马就走。文进赶来,不防郎赛花发连珠铁弹,打中文进肩窝手腕。文进大惊,急勒马不迫,不防一弹又打中项上,郎赛花复翻身杀来,文进负痛相敌。此时众官军见号旗挥动,鼓声如雷,知中军无恙,复一齐奋勇杀回。这一场两边混战直杀得天昏地惨,日­色­无光。原来定数难逃,这混江鳅江七在乱军中正遇殷勇马到,招架不及,被一铁锏打断左膀翻身落马。殷勇见是内地­奸­徒,喝令军士绑在马上回营请功。

其时赵天王见杨仙蟾已死、江七被擒,心胆皆碎,料不能敌,招呼赤凤儿与江五夫妻率领倭兵并力夺路往留河奔走。官军随后赶杀,陈奇文与文进又从两势下赶来,杀得倭奴七断八续。江五在乱军中为飞矢中颊落马,却被文进捉住。倭奴三停约死停半,有四下逃出口者,又被守口官兵杀戮殆尽。

且说赵天王与赤凤儿、郎赛花拼命杀出重围,回顾倭兵不满千数,又一半带伤,仰天大叹:“不料今日一败至此!”正奔到留河,只听前面炮声响处一彪人马当头截住,却是游击董槐,大喝:“倭奴还不下马受死,却待往那里走?”赵天王不敢答应,飞马落荒而逃。赤凤儿、郎赛花四口刀紧随冲杀,及至海口,并无倭兵接应。只见数十号战船一齐锣响,船内水军火铳齐发。赵天王杀得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慌急之际却见傍侧一座山崖有路可登,只得一同弃马爬山而逃,相随倭兵已只有数百。谁知此山名断鳌岛,却是个绝地。赵天王到得山上,日­色­已西,打一望时三面皆是峭壁,下临大海,回看山下官兵已是重重叠叠,围得铁桶一般,赵天王等抱头大哭,声震天地。

却说岑御史见将赵天王逼走上山,因问:“此山何名?可有出路?”游击董槐禀道:“小将巡警海口曾登此山,名断鳌岛,只有这一面可登,那三面皆临海峭壁,并无出路,因此无兵把守。”岑御史点头暗思仙母不可尽歼之言,遂传令:“天­色­已晚,不必穷追。”诸将俱择平原屯札,凡被飞刀所伤将士悉把瓶中仙散救之,其中死生各半。不说这边众将安营造饭。却说赵天王、赤凤儿、郎赛花等原是天降劫魔,生民该遭其劫,今劫数已满,自然平定。但群倭­淫­毒,原属­性­成,惟赵天王不犯此戒,况与赤凤儿十分恩爱,且又惧他悍妒非常,因此从无二­色­。今被岑御史围困断鳌绝地,Сhā翅难逃。只因这数百人命不该绝,自有活路生出,所谓难中得救、绝处逢生。正是:若非伸出拿云手,怎救逃来绝地倭?

究竟不知赵天王等如何得生?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渡殘喘一剑化金桥建奇功九重锡蟒玉

却说赵天王等数百人在山顶痛哭,声彻霄汉。其时正值九天玄女娘娘经过,拨云观看已知就里,因按落云头,叫道:“尔等虽由劫数,但杀戮过重,难免一死。今念尔等不犯­淫­邪,救尔回岛,从此洗心忏罪以保残喘!”赵天王等正在垂危之际,忽听此言,一齐抬头观看,知是仙佛降临,都伏地磕头哀告:“若蒙慈悲救命,从此永不敢侵犯天朝。”当下玄女娘娘取背上宝剑一掷,化成一座金桥,望之无际。娘娘自立桥头,喝令速走。众倭欢呼踊跃,齐奔上桥,顷刻间已回故岛。玄女娘娘祥云已去,众倭望空顶礼,从此洗心,不敢擅离巢|­茓­。郎氏入山修炼,亦得善终。后来此岛归属日本国王,年年朝贡,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岑御史闻众倭哭声,心中不忍,因想此番虽幸成功,杀戮无算,彼若乞降,当保其残喘。及到起更时分哭声顿止。凌晨亦无动静,因令董槐率善走军士上山探看。回报:“四望并无踪迹。想必都投海死了。”岑御史叹道:“我本欲放其一线之生,不料他自寻其死。”因传令班师。此时倭寇悉平,众将士鞭敲金镫,齐唱凯歌。岑御史回至松郡,文武各官迎接进城,沿途百姓扶老挈幼焚香瞻看。进了公馆,即传令诸将各收兵回汛,听候奏闻升赏。当作家报,着王朴回家报喜。

这日,惟留刘、殷二位后堂叙话。原来刘电自到江以来,军务匆忙并无刻暇,直至今日方得与殷勇畅叙别来情节。殷勇因说起:“日前成公子道及三哥保全他家眷,合家感激不尽。”刘电道:“这是一桩冒险侥幸之事。”因将雪妹还魂并先严冥托蒋公成全婚姻之事细说一遍,殷勇道:“从前接到大哥与三哥来书已知其事,如今蒋公虽然不在,三哥料理也是一般。”刘电道:“不然,先严之话必有定数。如今大哥补授奉贤,不久就要到任,便好接取家眷。蒋公现在金衢,即可前往达知,必有主见。”岑御史笑道:“弟与胡抚台联章内已代其陈恳,乞调近地迎养,大约月尽月初旨意下来,必有升调。”又对殷勇道:“昨日所擒之贼恰恰姓江,并前获之江四又是弟兄,恐即是殷兄的仇人,已吩咐今晚提来一讯。如果是他,真是一桩快事。”刘电道:“只可惜妹子不在,不能识认此贼。”岑御史道:“这有何难,只消一问便知其的。”

此时三人杯酒叙谈亲谊,惟殷勇不敢忘分,只唯唯而已。刘电因问:“闻知弟­妇­脱子患难,勇略过人,绣旗军贼人畏惧,改日定当请见。”殷勇笑道:“这是理当拜见的,明日候伯母到了奉贤即去叩见。”因说:“弟­妇­被难之时,逢一何仙母指引与弟在军中相会,那时不便收留,随送回留河暂住。后来禀知总宪,即蒙赐婚,颇有胆略,同在军中甚得其益。”岑御史道:“前者弟往军中看见殷兄,见壁垒整齐、队伍严肃,已知尊嫂的智略,将来定当奏闻,必邀恩锡。但不知彼时所遇的仙母怎知姓何?”殷勇道:“这是贱荆在路问知。那仙母还说‘祖居山东,有个女儿嫁在江南岑家,日后定得相会’的话。现今访求不得,只在署中朝夕焚香顶礼。”刘电听了,不禁大笑,对岑御史道:“这必是何家仙母无疑了。”岑御史因又问:“尊嫂家中还有何人?”殷勇道:“贱荆并无亲族,只有一个堂房姑娘嫁在浙江王家,已是多年不通音信了。”岑御史又问:“可知尊岳的讳号?”殷勇道:“单讳个宣字,原是太仓库生。”岑御史惊喜道:“真是可喜可贺!如今尊嫂要见那仙母却难,要见仙母的女儿并他姑娘却甚容易。”殷勇听说,惊喜道:“原闻其详。”刘电接答道:“贤弟欲知其细,当满饮三大觥。”殷勇笑道:“当得。”因即满饮了三巨觥。刘电道:“这仙母的女儿,说来好教贤弟惊喜。”因将岑生奉母避仇投舅氏不遇,寄居蒋宅,后来从蒋宅移居湖郡,伯母得与内侄女在王宅相会,王公夫­妇­一力主婚,就与岑贤弟表兄妹先完了姻事的话,从头说了一遍:“……如今这位弟­妇­即是何仙姥所生,淑婉贤能,善识人贤愚贵贱,真是巾帼中丈夫。愚兄已经见过。雪妹一席他早已预知,虚左以待。明日两位弟­妇­自然要相见的了。只是弟­妇­与姑娘相会的话,我却不知。”岑御史道:“三哥不知弟­妇­的继母便是殷嫂的姑娘,因时常想念母家只有一个侄女不能寻访。今所说殷嫂父亲姓氏里居相对,尚有何疑?”刘电大笑道:“如此说,真是天缘会合,又是亲上加亲了!”殷勇听到此处,亦不禁笑逐颜开道:“明日妹子毕姻,即叫内人恭送,便好拜见姑娘,与姐妹们同相会了。”

当下三人畅饮谈心,已忘形迹。天将傍晚,家丁来禀:“小张三、江四等俱已提到。”岑御史道:“请二兄在穿堂听他口供。”当即便服升堂,先讯小张三,只供为盗通倭是实,余不知情。及讯江四,据供:与江五、江七原是弟兄,已分居多年,为盗是实。只因那年与兄弟江六在凉山地方劫一官船,不料被一客人将兄弟打死,又捉住了几个同伙,惟恐牵连,那时就同哥子江二投了海寇是实。又问:“可曾谋害­妇­女?”江四道:“打劫杀人已多,却没有谋害­妇­女。”岑御史喝令带过一边,因讯江五、江七,据供:“小的们违条犯法的事已记不得许多,只求早死”。岑御史道:“我有个相知的曹二府,他当年娶了一妾,甚是得意,说还要重重谢那媒人,你们可知道那人么?”江五一时不知就里,只道是好意,即答应道:“这事原是小的作合的。”岑御史笑道:“如今这女子在本院这里告你在江中谋害了他的­干­母也是真么?”江五、江七听见,吓得只是磕头道:“总是小的该死!”外边岑御史问出真情,里边殷勇咬牙切齿,恨不得即时剁得他碎尸万段。岑御史当下吩咐将小张三、江四委松江府刑厅连晚押出城外枭首示众,江五、江七牢固临禁,另候发落。当时退进后堂与殷勇道:“且喜太夫人仇人已得,明日候令妹来时好一同沥血祭奠。”殷勇叩谢,流泪不已。刘电道:“贤弟大仇已报,老母亦必含笑于地下。”因复呼酒劝慰,三人直叙到起更时,殷勇告辞。岑、刘二同送至侧门。岑御史执着殷勇的手道:“体制所拘,幸勿见罪,”殷勇道:“礼当如此。”

是夜,岑御史与刘电相商,即于灯下草成联名奏捷本稿一通,其中将平倭始末、诸将功劳,备细叙述。又另自一疏,声叙总制黄炯、­操­江程宏太调遣兵马、守御要害、抚绥难民、筹办军需,并松郡知府纪良、太仓知州成昱、金山知县尚忠、崇明知县龙为霖等固守城池,办理军饷一切劳绩;但今倭寇虽平,尚需查阅江浙沿海各营汛兵马,应行善后事宜与制抚筹画妥协,另疏具奏,并陈寡母年高,现今寄籍浙江湖郡,乞于阅兵之后告假三月就近归肖等因。删改停妥,才各安寝。

次早,各官到来禀安,岑御史概行慰兔。早饭后即起马回吴门。黄总制已差官在百里外叩接。将到苏门二十里,黄公率合属官员接见,满面堆笑道:“老都宪扫除积寇,不但上慰圣心之焦劳,下救生民之涂炭,这两省官僚皆受赐不浅。”岑御史道:“此皆圣天子洪福、宪公祖荫庇,治晚何功之有?”当下并辔回城。一路百姓门前俱设香花迎接。一直同到总宪衙门,让进后堂,施礼毕,因天气乍热即逊至花厅,宽去公服叙谈,外边各官俱请回署。黄公道:“屡接都宪捷音,不胜忻忭,此功当垂不朽!”岑御史道:“虽侥幸成功,然杀戮不少。残倭数百逼入绝岛,原欲网开一面,不料其尽自轻生,未免伤好生之德。”黄公道:“也是他恶贯盈满,自取之耳?”岑御史道:“此番若非宪公祖与­操­江老师筹办军需,转运粮饷,调度将弁,守御要害,岂能迅奏肤功。今治晚已草就两疏,呈请教正。”因向袖中取出送与黄公观看。黄公看了一遍大喜道:“老都宪胸藏韬略,笔走风雷,弟等得附其名已叨荣不浅,况邀过誉,实自抱惭。”当下即请上席。饮酒中间,叙说军中几为妖法所害,黄公道:“都宪不但武纬文经,抑且出神入化。古之名将,何以过之?”两下叙谈款洽。至傍晚席散,岑御史告辞。黄公亲送至公馆,又面请明日庆赏端阳佳节,当时茶罢而回。

次日各官都到公馆叩节毕,岑御史正要去与黄公贺节,却是黄公先到,随接进后堂道:“治晚正当恭贺,反劳先施。”方叙话间,堂官递进京报,却是内阁奉旨:据御史岑秀、浙抚胡宗宪具奏,积年巨寇,一旦荡平,朕心欣慰。岑秀加升都察院左都御史,赐蟒袍一袭、玉带一围,俟平倭之日再加升奖;胡宗宪加升太子太保;蒋士奇生擒巨寇,忠勇可嘉,加升锦衣卫都指挥衔,仍赴御史岑秀军营随征,俟倭寇荡平再行升赏;刘电、陈松岩、连城宝、郭绍汾、龙韬、文进俱准其实授;总兵褚飞熊、兵备道雷信、都使万士雄俱军功加二级候升;其余办理军需文武各官俱加军功一级;阵亡游击吴端、挥同汪龙各赠副总兵,赏祭银二百两;凡阵亡将士俱从优议恤;汪直枭首传示江浙;叶碧川免死编氓,余如议行。当下一同看毕,黄公即为道喜。岑御史道:“圣上洪恩,实惭蚊负。只是指挥蒋公因为母老前已代其陈恳,乞移近地迎养,此番旨意着其到江随征,今倭寇已平,事可中止。治晚于自陈本上尚当为其声明,仍乞量移近地,并恭谢圣恩一节。”黄公道:“所见极是。弟且告辞在署恭候。”说毕起身。

岑御史送了黄公,即摆道答贺司道各官,就往制台衙门来拜贺。当将疏稿添改完妥与黄公看过,就交本房缮写,一面移女关会­操­江。黄公当下即留住叙谈,岑御史因说起刘电军功并殷参将获得害母仇人:“他二人俱在宪公祖樾荫之下,定邀推乌之爱。”黄公道:“弟亦深得其指臂之效,只恐他升迁在即,不能常聚。”宾主二人款洽畅谈,至日西才席罢。当日本章俱已缮就,一同阅毕,如式封将,派下资本人员,岑御史作谢辞回。次日凌晨即到衙门,一同拜发后,即面辞黄公,拟由上江入浙。黄公道:“只是老都宪太为公事贤劳了。”

当时岑御史回到公馆,因马牌早发,文武官僚俱在伺候,一来贺喜,二来送行。岑御史因请刘副总进内道:“恐蒋公得旨后即行来江,三哥便可留住在此,不必回浙。况大哥此月必然到任,三哥即可着人回家,若许丈在府,便可相托搬送宝眷到来。弟此番巡阅不过月余便回。”刘电应诺,即辞了出来。此时各官人役俱齐集伺候,即放炮起马,黄公率各官送至十里塘方回。今且按下岑御史巡阅之事。

且说蒋士奇自送岑御史起身后,即要禀辞胡公回金衢任所。胡公因蒋公是皇上特放之员,又是岑御史长亲,已经代陈乞移近地迎养,故当作客官,十分优待,就留他在省候旨。到五月初六日已接到旨意,知他升了锦衣卫都使,进剿倭寇,更加优礼,颁到钦赐岑御史袍带,即欲命蒋公顺便责送江南。次日又接到岑御史咨文,知倭寇已平,奏请到浙沿海看兵并商善后事宜,因此就留住蒋公在省等候。

此时天气乍热,蒋公在省无事,因往西湖游玩。这日从湖上回寓,蒋贵禀道:“刘姑老爷那边许太爷到了,着人来问,因老爷不在,他说明日来拜。”蒋公听了心下大喜道:“你可曾问他寓所?”蒋贵道:“说在吴山第一峰暂住。”蒋公即着蒋贵押着一乘凉轿便去请来,又着班役二名往搬行李。不及一时,许公已到。——原来许俊卿自四月二十四在吉水起程,一路顺风顺水到了吴镇地方。沿途听得客船上纷纷传说:如今海贼汪直被岑御史追到海宁,又被蒋指挥擒住,已囚解进京,浙江一带已是平静;只有倭寇尚在江南搅扰,说有妖法利害,金陵、苏、松等处道路梗塞,长江一带都没人敢走,许公听得处处传闻一般,便留心打听蒋指挥正是御前打虎的蒋士奇,心下大喜,遂不走长江却从广信过山往金衢卫来。及到金华,知蒋公在省未回,因连夜往杭省来。访得蒋公在抚院衙门前作寓,因着旺儿前去打探,说到湖上去了。不期晚间蒋公打轿来接,随即到了公馆。

蒋公接进,叙礼坐定。许公道:“久仰大人盛德!老朽自去岁在崇仁接到刘家昆玉来信,晓得小女现在刘府,因此辞了金舍亲到吉水。父女重逢,都是大人的宏庇。小女在府极承骨­肉­之爱,因闻刘家亲母说小女姻事必得大人成全,故此特来敬访,今日却甚不恭。”蒋公大笑道:“老丈来得极好。令爱姻事虽未受聘,已是订定无移。今令婿荡平倭寇,奏请巡阅江浙,不过半月内便可到此,弟亦为抚宪留在此间等候。况刘大兄此时亦可到任,三相公已实授了制宪中军副总,殷兄现任松江参府,且喜他弟兄们同在一处。前在海宁会晤令婿并三相公,已说过要托老丈搬送家眷。今依愚见,老丈竟不必空往,请即仍回吉水搬送刘府家眷并令爱一同到奉贤衙门。一业可与刘氏昆仲并令郎相会,二来弟亦缴取便到彼,以完令爱姻事,岂非一举数便?弟明日即托本县拿一号快船,限日过山,我着家人蒋贵跟随老丈前往。计算往返不过月余可到奉贤,老丈以为何如?”一席话说得许公满心欢喜道:“悉依尊命,老朽即当起程。”当晚,饮酒叙谈往事,许公感激不尽。次日,一面款待许公,一面即着蒋贵持帖托钱塘县拿了一只快船直送常山。料理停妥,至晚与了蒋贵盘费。次日一早就同许公起程,蒋公送至河岸而别。且不说许公回吉水搬眷之事。

却说岑御史自辞黄公,由上江阅兵入浙,顺道往拜­操­江程公,以及南直各部衙门。其时徐老师已内升国子监司业,郑璞已推选了湖郡德清县教谕,同家眷上任去了,岑御史心中甚喜。及巡阅到浙,胡巡抚已差官在金衢远接。其时金严副总戚继光与都督刘显在福建剿平倭寇才回,已升了黄岩总兵。这金衢岩之兵皆戚继光所练,为浙省劲旅。后经岑御史又将戚公保奏,即升了山海关都督。此是后话不提。

及岑御史巡阅台宁等处已毕,到得浙省已是六月中旬。这日胡公出郭接着,岑御史随到衙门拜叙。胡公盛称平倭功绩当垂不朽。岑御史因将阅军册与胡公观看:上面有衰老病情之员分别休参地方,有移简就繁裁添兵马之处,有沿海应设炮台巡兵之所,一切善后事宜,请教裁夺。胡公展看了一遍道:“老都台所鉴至公极当,毋庸更易。拜烦主稿,弟得附名幸甚。”当日盛筵款待。席毕,岑御史告辞,胡公亲送到察院衙门,茶罢而回。

次日清晨,胡公即差官送御赐袍带到来,岑御史设香案望阙谢恩拜受毕,正欲往拜蒋公,却被文武各官来禀安道喜。除司道大员请见外,余俱不及会晤。当日又答拜各官,整忙了一日。胡公又下了翌日请启,在湖心亭设席赏荷。

是晚,蒋公只跟一家人单骑来拜。岑御史迎入道:“小侄今早即要奉拜老叔,却被各官缠住了。”蒋公道:“我亦为此,因乘晚到来,好叙叙话。”因道:“贤侄此功不小,刘文所说东南半壁仰赖之言今已应矣!昨知倭寇已平,原欲回汛候旨,承抚宪相留,在此等候,还望贤侄于疏内代为声明。”岑御史道:“不须老叔挂心,前月小侄已经附书代陈,大约月内必有恩旨。”蒋公道:“深费贤侄清心。”因道:“有一喜事相闻:月初许丈到此相会,就为他令爱之事,我与他说明姻事已定,竟请他回吉水搬送刘府家眷与许小姐同往奉贤,因此只留住了一天,第二日即着蒋贵相随去了。未及数日,又接刘三侄来书,也是差人回家搬眷,谅此时家眷已在途中了。贤侄何不在此候旨意下来,倘愚得邀恩,改任近地,便可同贤侄回江料理完姻之事,岂不甚便?”岑御史道:“此承老叔骨­肉­之爱,只是小侄先遵母命与表妹完姻,雪妹姻事,心实抱歉。”蒋公笑道:“刘三侄曾与我说那何家侄女却是个女中丈夫,雪姑娘又早知不宜预占,安心相待,竟不须你作难的了。”岑御史笑道:“全仗老叔鼎言。”当下饮酒叙谈平倭之事,直到二鼓才别。

次日,胡公一连三请,邀同出城,下了画舫,只请司道相陪。此时千顷湖光,荷香不断,各处游玩,至午在湖心亭坐席,直到傍晚进城。过得一天,又是司道公请,都不在言表。

此时海氛已靖,史治官清,万民乐业。到得六月下旬,前具两疏旨意已下,部文到来,展看上面系内阁奉圣谕:“据都御史岑秀等所奏,倭寇悉平,朕心欣慰。都御史岑秀荡平积寇,功业伟然,升授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衔,仍赐尚方剑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暂管山东总督印务,准于阅兵善后事竣给假三月,就近省亲;总制黄炯老诚历练,屡奏军功,内升兵部尚书加太子太保;­操­江程宏达­干­才练达,即升江南总制,仍兼­操­江察院事务;总兵陈奇文内升五军都督;左府副将刘电即升吴淞总兵;参将殷勇赐总兵衔,管理制标中军副将事务,妻华氏封忠勇夫人;耿自新升淮扬城守;副将董愧升松江参将;文进升湖郡守备;高卓升平湖游击;辛尚忠升上海游击;嘉郡知府陶怡升盐运使司;金山县尚忠即升嘉郡知府;松郡知府纪良内升太仆寺少卿;崇明县龙为霖即升松郡知府;湖郡知府陆文山升嘉湖兵备道,所遗之缺,查太仓州成昱虽籍隶浙省,但屡经黄炯、程宏达保举,今又经岑秀奏其公忠­干­练,着即升湖郡知府;都指挥蒋士奇升锦衣卫都使衔,管理登、莱、青处挂印总兵印务,以遂其孝养之请。所奏效力文武各官俱军功加一级候升;阵亡将士查明造册,该部照例从优恤荫。蒋士奇、刘电、殷勇俟岑秀假满之日,一同来京陛见,以慰朕怀念功臣至意。钦此。”此时通省官员俱来道喜。岑少保随修本谢恩,并与胡公将军政善后事宜联名具疏。拜发后,即择于六月二十六日回苏。又与蒋公修了一道谢恩本,恳恩给假顺道回籍省亲,俟总督岑秀假满一同陛见,恭请圣训后即赴总兵之任。因嘱蒋公从容起身,约于七月望前在碧浪湖相会。胡公率所属与岑少保公饯之后,又是私饯。至期各官出郭远送,不在言表。

却说蒋公送岑少保起身后,从容料理行装,制办了许多丝绸锦绣珍重之物,以备添补玉馨小姐妆奁,并许小姐填箱送礼之用。择于七月初十日起身,胡公同各官同盛饯送行。

不说蒋公往湖,且说岑少保至七月初三到苏。其时黄、程二公正在交代,探马报闻,二公率属迎着,同到总制衙门相叙,文武官员禀安者一概谢兔。黄、程二公俱与岑少保致谢。此时黄公尚是主道,盛筵相待,座中三人意气相投,十分款洽。程公道:“今年少保才三八,位列三公,实所罕有,不知曾恭喜否?”岑少保道:“门生完姻月余,即奉命赴京授职。离家三载,如今才得准假归省。”黄公道:“王事贤劳,竟不逞计及室家之好!将来假满之日,正好与宝眷一同赴任了。”三人谈心畅饮,席罢后程公辞回察院衙门,岑少保仍回公馆。

当晚,刘、殷二总镇同来相见。岑少保将蒋公在浙相会许公,即托回府搬送宝眷的话说了一遍:“……约计此时必有信息到来。”刘总镇道:“贤弟起身后我即差人回家,大哥于六月初二到任,后来禀见各上台,在这里住了数日才去。”岑少保道:“弟已约蒋公望前在家相会,这边只须会稿后便可起身。”殷勇道:“不料旨意着我们相随陛见,回来时三哥正好顺接三嫂到来。”刘电对岑少保道:“贤弟不知殷贤弟前月已恭喜了一位侄儿,明日却好同去拜见外祖姑。”岑少保道:“可喜,可贺,改日补礼。”当下三人叙谈至更余方别。次日岑少保将巡阅过江省各营参休将弁、裁添兵马,并紧要海口添设战船、定立巡海章程,并沿海村镇着地方官设立堡楼、­操­练乡勇,一切善后事宜,并声明于七月十三日告假缘由,起稿与总制、­操­江联名具奏不提。

其时,黄公已交代清楚,于十一日起程。连日饯行宴会,直至送了黄公起身。十二日,程公又梯已与岑少保饯行,只请刘、殷二总镇相陪。席间,程公道:“曾记从前相会,少保极道蒋、刘二位,今日果然名下无虚。”岑少保道:“今刘、殷两舍亲俱在老师樾庇之下,诸凡尚祈指教,亦当在弟子之列。”程公笑道:“得此同城相助,何幸如之!”岑少保因说起前往山东许多情节,程公听了惊喜道:“天地间奇惨怪之事何所不有?总因人见闻不广,便以为怪,只是蒋公尚未识面,我已差官远探,想早晚必到。”岑少保道:“蒋舍亲迟门生数日起程,该必须道先到寒舍。他久钦山斗,若至苏门,必然专诚晋谒。门生今日即禀辞过,明日凌晨起身,不再禀辞了。”程公道:“心交原不在形迹,明日只差官相送罢。待至吉期,再当申贺。”

当日筵席至晚。岑少保先拜辞起身后,刘、殷二总镇亦辞谢出来,即同到公馆。刘电道:“蒋叔谅已到湖去见伯母,贤弟速回料理,愚兄俟家眷一到即当驰报,专候择定吉期当禀过程公,亲送妹子。”殷勇道:“只是妆奁一时不能齐备,只好与三哥随后补送。”岑少保笑道:“弟正要与蒋叔相商具礼,只是当送在那一边?”殷勇道:“姻事当以刘伯母为主,况继父、妹子现在那边,应该在三哥处为礼。”刘电道:“到吉期,贤弟过来一同料理便了。”当下商定。殷勇因说起:“近有一事,外边纷纷传说:自从平定以来,江浙沿海各地方被兵之处夜夜神号鬼哭,行人未晚相戒不前,且有白日为厉,种种怪异,省郭之外处处皆然。必得有道高僧方能超度。日前三哥所说的点石禅师不知可请得来么?”岑少保接答道:“这都是遭劫平民、阵亡士卒以及所杀倭寇无主可归,故为此厉。我于平倭之日即有此意,因公务匆匆不暇计及,曾记那禅师说日后还有一大胜会,未必非前知之见。今当与三哥会同蒋叔联名敦请,或者这禅师悯此三途之苦,不好推却,也未可知。”刘电道:“若得这位禅师到来,何愁冤孽不解?”大家叙话至深夜方别。

岑少保恐次日各官送行缠绕,因吩咐不许鸣金响炮,未及五鼓即起身扬帆而去,惟兵弁人役守夜站队,文武各官都不及相送。正是:客里人归情缱绻,雪中花放月团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佛菩提慈灵普救度雪月梅封赠大团圆

却说刘总镇送岑少保起身后,次日傍午,堂官传报:“老太太官船已到太湖汛了。”刘电大喜,忙整冠带,大开辕门,只带亲随数骑先往河­干­迎接;一面吩咐摆齐职事,备大轿一乘,四轿、小轿各数乘到码头伺候。

原来许公自回江西,即搬送老夫人与少夫人、小姐于六月中旬起身,至七月初十日到了奉贤衙门。只住了数天,老夫人因为小姐姻事,知他弟兄们俱在苏省,随吩咐拿了三号大船:老夫人与小姐带梅嫂、仆­妇­、丫头们坐了一号,许公带了蒋贵、周旺坐了一号,家人、小厮、厨夫、衙役坐了一号,不日到了苏门。因船上没有旗号,老夫人又吩咐不许声张,因此直到到了太湖汛,守兵才打听是刘总镇的老太太,星飞传报。及刘总镇迎接出来,官船已在大码头停泊。

刘电遂下船叩见老母,兄妹们见过礼,便道:“大哥为何不先差人通知?”老夫人道:“这是我不叫声张。我们承许亲家送到你哥哥衙门,只住了五六日,因为你妹子姻事,晓得岑郎在此,故迅速赶来。许亲家也在那边船上。”刘电道:“母亲却来迟了两日,可岑贤弟昨日起身回湖郡去了。”说毕,就过船来与许公相见。此时殷副总因阅附近营汛未回,不及迎接。同城各官俱先差人禀安。岸上兵丁戎装站队,执事整齐,闲人撵远。刘总镇吩咐亲随人役伺候许太爷在后起身,自己先扶老母上了大轿。老母吩咐:“不必垂帏响炮。”然后,仆­妇­们围着小姐上了四轿,众俱小轿跟随。刘总镇亲作顶马,职事前发,一路鸣金喝道,鼓吹之声不绝,沿途观看之人挨肩叠背,无不叹羡。

一直到了衙门,鼓乐齐作。刘总镇辕门下马,扶轿直入后堂,候老母与妹子下了轿,随后出来迎接许公,让入东厅。方叙礼毕,外边报:“殷总爷到!”原来殷勇闻报,飞马赶回,也不待通报,一直进暖阁来。刘电接着,遂先到东厅拜见继父,见许公须发尽白,不免悲喜交集,父子们一时也说不了许多别来情节。因请先到后堂拜见伯母,刘电遂一同进来对老母说知:“这是殷家贤弟。”当下殷勇口称“伯母”,倒身下拜。刘电一同回拜。老母被雪姐搀住,因只回了常礼。殷勇道:“小侄因公出外,有失远接。”老母道:“甚是起动。明日老身还要去会会夫人。”殷勇道:“侄媳明日即当过来与伯母磕头。”当时雪姐过来与两位哥哥见毕礼,又是梅嫂与仆­妇­们过来磕头,刘电即叫丫头扶住梅嫂道:“老人家莫行此礼。”因对殷勇道:“这是从山东送妹子到家的梅嫂。”殷勇道:“真难为你老人家了。”当下老母叫:“请坐下,你们兄妹们好说说话。”雪姐因说起那年遇害之事,泪随言落。殷勇道:“好叫妹子得知,这起凶徒俱已拿住。”雪姐惊问道:“怎得拿住?”殷勇遂将登获缘由说了一遍:“当时被岑贤弟一审便招,如今现在监禁,正等妹子到来,一同斩首祭奠。”雪姐道:“天网恢恢。我明日要见见这贼,叫他死而无怨!”因问:“­干­娘可曾安葬?”殷勇道:“已托叔父在北固山购下茔地,如今迁棺在彼,尚未安葬。”雪姐道:“不知离此多远?可能一去祭奠?”殷勇道:“为兄已曾计及,如今岑弟以少保尚书管理山东总督,只待妹子完了姻,三月假满,我们都奉旨一同进京陛见。那时岑弟少不得要携了家眷同往山东,路出京口,顺道便可与妹子同往一祭,此时是不及去了。”雪姐因问:“娶了嫂嫂,可曾恭喜?”刘电接说道:“你嫂嫂是个女中英杰,同在军中征倭杀贼。那倭寇见了绣旗军都是害怕的。前月已生了一个侄儿,我们都吃过喜酒了。”老母笑道:“女将军自古有之,只是不曾亲眼看见。明日老身却得眼见了。”雪姐因笑对殷勇道:“哥哥幼时便有志做官,如今似这般威显,却是遂愿了。”刘电笑道:“我们都是承妹夫的保举,虽然体面,论起官职来还要受他的节制哩!”说得雪姐面红羞涩。刘电又说起那何氏弟­妇­许多贤德:“前日还有寄与妹子的物件,因道路不便不曾带来。”老母笑道:“前日见你家书,才知道他先娶有这许多原故在内。如今可喜你弟兄们同在一处,实是难得。”

大家叙了半日话,殷勇才辞到外边,父子们相叙。殷勇道:“前月接到金舅来信,已知父亲往江西去了。”许公道:“如此说,他们也是平安到家了。”说话时,蒋贵过来与两位磕头。许公道:“一路俱亏他料理,十分周到。”刘电道:“你往返辛苦,且歇息几天。”蒋贵道:“小的禀过姑爷,明日就要到湖村去回覆老爷。”刘电道:“我正要差人去报信,如此甚好,我明日即差壬送你坐船同去。”当日内外筵席,父子、弟兄十分欢叙。殷勇要请许公回署,刘电道:“在此总是一船,改日老伯两边都可适意往返,不必拘此。”许公道:“你三哥这里也是无人,改日过去也罢。”殷勇遵命,到晚方回。刘电遂请许公写了两封书,当晚交与蒋贵,赏了他二十两银子,叫他拜上蒋太爷与岑爷:“说我这里立等回音。”蒋贵叩谢,领了书函,次日凌晨即带伴当如飞而去。这边刘电代母往各衙门谢步,华氏夫人即日过来拜见公公,与刘者太太姑嫂们相会,都表过不提。

却说蒋公在浙起身犹恐路上惊扰,不坐大船,十二日即到湖村。相见岑夫人婆媳,岑夫人说不尽殷勤致谢。至于少夫人,系自幼相依的,今日见面既悲且喜,亲亲之谊更不必言。蒋公因说起已托许公搬眷,计日可到:“趁我在此,便可完成雪姑娘的姻事。”因对少夫人笑道:“只恐侄女有些介意。”少夫人笑道:“伯父说那里话?如今还有一位姐姐也要请伯父为媒,便好同日合卺。”蒋公听了吃惊道:“这是何说?”少夫人因说:“向受王家姐姐大恩,已订终身永聚。去年母亲回来,我即将两位姐姐之事细底禀明,母亲甚是欢喜,今得伯父到此一言,便两全其美。”蒋公听了这些原委,不觉鼓掌大笑道:“这件事只怕你心中不悦,如今反倒赖你在从中委曲成全,直是大贤大德。怪不得刘贤侄在我面前十分敬重于你,今日何不就请你母亲出来一见?”少夫人点头,遂进来与母亲说知,王老夫人随一同出来相见。蒋公只行了常礼。蒋公因说起当年与雪姑娘订姻一事。王夫人道:“此事老身早已悉知,如今这边姐妹二人十分亲爱,可以放心,只不知那位雪姑娘­性­情如何?”蒋公道:“好叫老夫人得知,那位姑娘温柔贤淑,是岑大姐抛见过的,只怕明日老夫人见了还要更加亲爱。若不是闺中淑秀,老夫又岂肯一力成全?”王夫人道:“大人所谕谅必不差,老身无不遵命。”此时岑夫人已喜得心花齐放,便道:“这两边月老都要借重大弟了。”蒋公笑道:“当得,当得。只是再得一位,双襄其事才好。”岑夫人道:“这里有一位严老先生齿德并尊,他公子现任华亭儒学,通家往来,正可拜烦。”蒋公道:“我已久仰他的清望,明日即当往拜。”不说这边计议。

却说岑少保虽然半夜起身,一路营汛早已传知地方,文武迎接者沿途络绎。岑少保一概谢免。惟文守备与本汛洪把总带兵直接到交界,湖郡成公先委县佐远接。十五日,岑少保到家,先拜见蒋公,然后进内。此时已将东院打开,岑老夫人婆媳居住。岑少保拜见岳母、母亲。此时月娥小姐因已许亲,不好出来相见。夫妻见过,略叙别情,随出来与蒋公叙话。家人等齐磕头毕,蒋公道:“我已到此三天,不知刘府家眷曾搬到否?”岑少保道:“昨日途中见塘报,说刘老伯母已到三哥衙门。”蒋公道:“如此早晚必有人到,正好同日完姻。”岑少惊问何故,蒋公因将前事一一说知:“今已托严公与我作合,昨已选定八月十五吉期,无庸更择。”岑少保听了喜得做声不得,只道得一句:“小侄如何消受得起?”蒋公笑道:“一位年少三公,也必得这三位夫人内助。”

正说话间,岑忠引着蒋贵到来叩见。蒋公大喜,即问:“刘府家眷都到了么?”蒋贵道:“只二爷与二夫人不来。”因向怀中取出两封书来。大家拆开观看,俱是催促择吉之话,并说许公与刘老太太、殷夫俱作送亲。岑少保道:“这边姻事刘、殷二兄虽知无碍,只恐许丈与刘伯母闻知见罪,还求老叔一力周旋。”蒋公笑道:“贤侄不须过虑,我自有主意。”当即与岑少保各修书一封,蒋公书中就明言与王小姐结姻衷曲,并订定吉期,即专差同来人前往吴淞镇衙门投递,限三日往回。

这日,严先生来相会岑少保,就留住午饭。严公道:“翩翩公子,三年之间,擢登台鼎,古今罕有。今又得此三位贤内助,人间美事俱被少保占尽。”岑少保道:“侥幸成功谬蒙圣眷,年轻禄厚,深切悚惶。得时闻长者之教,庶免陨越。今又承老先生执柯,明日当专诚叩谢。”当下即摆上酒来。叙饮间,蒋公说起:“近日沿海被兵地方群厉为祟,大不宁静。前日胡抚台欲请天师设醮,我因言及点石禅师道高德重,一到东省便当敦请出山,起建水陆,普施超度。胡公正在望我回音。”岑少保道:“小侄正要禀知,前日在苏与刘、殷二兄计及此事,要与老叔联名敦请。事不宜迟,即当专差前往。”严公道:“前日小儿书来也说起此事,曾请僧道追荐。竟无灵验。”蒋公因说出禅师许多灵异,严公道:“必得如此方能齐拔幽沉。”三人叙至饭罢后,严公辞去。蒋公道:“贤侄久出才回,须在里面叙叙家常,不必陪我。”

岑少保才辞进内堂,见两位老夫人与少夫人都在上房闲叙。岑少保道:“有一简事禀知岳母。”王夫人笑问:“何事?”岑少保因说:“华氏夫人被难得遇何家仙姆指引,后来得配殷兄,随军征剿十分英勇。日前与殷兄叙及殷嫂家世、姓名,却竟是岳母的侄女,因此明日要与刘伯母同来拜认。”王夫人闻说,又悲又喜,道:“却不知他竟有如此才勇!”大家惊叹不已。王夫人又说起在任回家被盗之事:“多亏那文义士相救。”岑少保道:“岳父生前正直自然死后为神。岳母吉人天相。如今那文进我已保升他做了本郡守备,也不枉他了。”岑夫人道:“如今岑义的女儿年已十九,长成得十分端秀。那文守备又未婚娶,何不与他成了这头姻事?便好当亲人往来。”岑少保道:“甚好,明日儿当一力成全,谅他决无推故。”岑老夫人又说:“春间倭寇猖狂,这里朝不保暮,亏严公­操­练乡勇,你媳­妇­又谕杀贼一人赏银五两,因此大家舍命相持,赶散了几次小寇,后得调一守备,添兵到来把守,人心略定。直到刘三相公大兵来剿才得平静。”叙话间,天已傍晚。王夫人因身体沉重,不能久坐,因说:“姑爷连日辛苦,早些安歇罢。”说罢回房。

岑少保又出来与蒋公相商,写了一封敦请禅师的联名请启,派令蒋贵前往,又拨能事随役二名,多带盘费以为水陆舟舆之用,于明日一早起身。料理毕,已是更深,才与蒋公道了“安置”,回到老母房中。少夫人也在,老母道:“你岳母已有了七个月身孕了。”岑少保道:“岳父­阴­功浩大,自然天降麟儿。”老母道:“只是如今时日匆促,这新房如何安置?”少夫人笑道:“后边大楼五间尽做得两处新房。前日已与母亲说过,只要趁早收拾出来。”老母因笑对公子道:“家事都亏你媳­妇­料理,不要做娘的费一点心,就是这两头亲事也是他一力成全,真是你的贤能内助。”岑公子听了只是笑。老母道:“夜已深了,你夫妻们也早些歇罢。”当下两口儿辞了老母回房,说不尽久渴情肠,如鱼似水,难以细述。

次日一早,岑少保盥洗毕,即到外书房来。蒋公道:“我已打发蒋贵五鼓起身去了,但愿请得来。须择一江浙总汇之地起建水陆,趁我们在此,还了这桩心事。再两下过礼之物也须及早端正。这凤冠、霞帔、蟒玉、朝裙是不可少的,其余在江浙省会亦易办理。”因即开单着岑忠、王朴各带亲随往江、浙两省,分头制办不提。到十八日,差役由苏责到回书,拆看上面但云:许丈、老母甚是欢喜,无须过虑。岑少保已是放心。

却说次日蒋公与岑少保话至夜深,各回房安息,方才就枕,只见一个侍者到来,云:“点石大师在秀水灵鹫山万回掸院起建水陆道场济拔幽魂,檀越们可速去者。”说毕就走。蒋公惊醒,却是一梦,十分奇异。到得黎明,岑少保亦为夜来有梦出来与蒋公说起,却是一般。蒋公道:“若说是心想所至,那得两梦相同?如今只着人往万回禅院打听便见分晓。”岑少保当令家丁传问。原来这洪把总正是秀水人,进来禀道:“这万回禅院是敕建丛林,就在灵鹫山下,系江浙交界,离此水程一日夜可到。”岑少保道:“你可即差一人星飞前去探听,如有一位山东禅师到业,即速回报。”洪把总答应去了。到次日午间,该差回禀:果有一位山东禅师,是十九日到的。蒋公与岑少保俱各惊讶道:“当日禅师曾说日后还有一大胜会,今日看来当日即已前知。我们可即速前往料理。”

岑少保即吩咐备下船只伺候,果然一呼百诺,即日齐全。廿一日凌晨,叔侄便服下船,只带亲随数人飞掉往灵鹫而来,及嘉、松两郡得知时,早已到了禅院。合院僧人香花迎接,问知禅师在方丈跌坐,遂一同进来参见。禅师合掌道:“擅越们大发慈悲,老僧特来完此善果。”蒋公道:“弟子们已专差去拜请,却蒙老禅师飞锡早降,不胜幸甚!今启请禅师,当于何处建立道场?”禅师道:“即此山前便好。檀越们速为齐备,明日刘擅越也待到也。”侍者献茶毕,两位辞了出来,各官俱在客堂禀见,岑少保即托嘉、松两郡守督理其事:择山前平原大地搭盖层台、设立棚厂,所需一切,许在公项报销;一面即星飞札知浙抚。两太守遵命,即日分派丞倅、县佐等官连夜督工赶办。果然风疾雷行,两日内一切齐备。原来刘总镇因阅松江营汛闻知其事,果于次日赶到。大家相会,共说禅师灵异,因同在寺中住下,俱断荤茹素。

至二十四日清晨,率各官拈香启请禅师一同礼佛登坛。预选二十四众禅僧礼忏,说不尽幡影缤纷,香云缭绕。江浙附近各州县城乡男­妇­来瞻仰者,人山人海。至第二日,浙抚差官到来拈香。金银冥镪,舍积如山,每夜焚化不尽。夜间轻云薄霭之中,隐隐闻喜笑欢呼之声不断。至三十日道场圆满,晚间禅师登坛施放瑜珈焰口,是夜战放数万盏荷灯,水陆相接。及至施食焚镪之时,但见漫山遍野磷火成团作滚,四散而去。各官拜谢禅师,请下法座,已将交五鼓。禅师道:“今已与檀越完成胜会,老僧即当归去了也。”蒋公道:“难得禅师降临,请驻锡数日,然后送回。”禅师道谢,即归方丈。

各官已是数日夜辛苦,俱各安歇。及到黎明,本院住持来报:“禅师今早不知去向。”蒋公惊起,即令四下访寻,竟无踪迹。刘电道:“或者怕我们相留,竟连夜走了?”岑少保道:“不然,此必是禅师具广大神通,日后自然知道。”当下两太守禀见,岑少保致谢道:“深费清心。所有费用先动公项给发,本院即札会大宪准销便了。”当日给了本寺香资百两。嘉镇褚公与两郡守要设宴相留,蒋、岑二人辞谢,即日回舟。刘总镇亦因公出日久,又要回署料理妆奁之事,不及再往湖郡,因送蒋、岑二位开船后亦即辞回吴郡去讫。

话分两头。却说蒋贵星夜赶到家中,叩见了老太太,说:“老爷现在岑爷家中,俟岑爷完了姻才得回来。如今特差小的回来启请点石禅师。”老太太道:“呵呀!这点石禅师已于本月十九日坐化了。”蒋贵吃了一惊,尚恐不的,即往庵中探问,果然,只得回来禀过老太太,星夜同伴当赶回。顺道至吴门来禀知刘姑爷,刘电大惊道:“这禅师正是十九日到秀水做了七昼夜水陆道场,圆满后就不见了,原来是现身罗汉!如今岑爷吉期已近,我前日已在那边当面商定,也不必写书,你可作速回去照料。”蒋贵答应,即星飞于八月初六日赶回湖村禀说禅师坐化之事。蒋公与岑少保俱惊叹不已。自此以后,果然各处平宁,并无祟厉。

此时两边礼物俱已备齐,取了六号大船,彩舆执事件件鲜明,即着岑忠、蒋贵,派亲随十六名,押送礼物于初九日前往。此番两省通知其事,自督抚、都督、总镇、司道,送礼者络绎。岑少保只收两位老师礼物之外,余俱璧谢。郡守成公命侄子过来照料,又委佐贰各官到来督率人役,都不细述。

却说刘总镇那边诸事齐全。至十一日接了礼,厚赏来使。又添了四号大船装载回盘妆奁什物。十三日一早,鼓吹放炮,摆齐全副职事,许公大轿先行,刘老太太、华氏夫人与彩舆在后,梅嫂们共十数乘小轿,刘、殷二总镇亲送下船,放炮鸣金而发,要赶十五日子时花烛。

且说这边王夫人处已于十一日下礼,俱是蒋公与严老先生料理。到十三日,郑老夫人婆媳与成老夫人、大公子俱到来贺喜,这是姑娘、师母,分外亲敬,随请严老太太婆媳过来相会。到十四日下午,新人船只已到。本汛兵丁戎装站队,自码头直至大门。这边着家丁、仆­妇­披红叩接,全部鼓乐执事。先请刘老太太与殷夫人大轿到来,岑、王两老夫人与各位夫人俱迎出厅来,厅上红氍铺地,灯彩耀目,众仆­妇­挽扶簇拥,至后堂一一叙礼。此时也说不尽寒温礼数。惟殷夫人拜见姑娘既悲且喜,因在当众不便深叙离情。侍女们献过了三道茶,刘太太要往新房观看。此时王小姐已妆得如天仙一般,少夫人指点与刘太太、殷夫人见礼。刘太太道:“果然好一位姑娘。”因对王夫人道:“两位令爱与小女真是天生成的姐妹。”遂同上楼来,见两边新房收拾得花团锦簇,香气氤氲,都是一般铺设,心中甚喜。看毕下来又到东院内,见少夫人房中诸凡俭朴,因对少夫人道:“久闻姐姐贤德才能,老身今日敬佩。将来姐妹们有不到处还望包涵指教。”少夫人笑道:“承伯母过奖。”当下请到内堂茶点,华氏夫人因对少夫人说起仙姥救济之事:“果然今日得与妹妹相见!”因此分外亲热。

此时日已平西。岑老夫人就请郑、严两位少夫人到船与新人Сhā戴,俱坐大轿,执事人役喝道而去。其时许公已请至东厅,有蒋、严二公陪待。这一夜,灯球火炮、笙箫鼓乐之声盈耳不断。满村男­妇­叠肩观看,俱吩咐不许禁止。

到得子时将近,郑、严两位夫人料理新人事毕,先起轿回来。然后,喜娘、侍女们簇拥新人上了彩舆,鼓乐执事前导,五­色­宫灯数十对并灯球火把照耀得一路如同白昼。彩舆到了大厅,傧相祝词,叩请三遍,乐奏三番,里边请严老太太与成老夫人出来起帘,喜娘们搀扶出轿,立于东首;傧相又如前祝请三次,两位老夫人又引王小姐出厅,喜娘们搀扶立于西首——都是凤冠、霞帔、蟒服、玉带,翠绕珠围,红巾盖。傧相又祝词跪请三回,笙箫三奏,两位成公子执花烛引岑少保出厅,立于正中,真是:乌纱衬白面三公,蟒玉挂青年少保。傧相赞礼,先参天地,然后交拜毕。外边音乐送至后厅,便有一班女乐,凤管鸾箫,引入洞房。一切坐床撒帐,俱如古礼,不必细述。

饮过交杯之后,禀请新人出厅见礼。先拜谢两位大媒,次拜许公,然后两位成公子平见过礼。随退进后厅,先是刘老太太、成老夫人、严太太、郑老夫人、王老夫人五位一同见礼,岑老夫人叫侍女们扶住,各受了两礼。次是殷夫人、严夫人、郑夫人一同平拜。后即叩拜老母,却是刘、王两位太太扶住,受了全礼。然后,与少夫人一同交拜毕,仍送上新房,新人筵席。

三杯之后,岑少保即出厅来陪客。文守备与县佐、把总俱来叩喜,岑少保深谢烦劳,请在东厅筵席。大厅上,正中一席是许公,成大公子相陪;东席是蒋公,成公子相陪;西席是严公,岑少保一一安席毕,就在西席相陪。这日是成公送来的两部梨园、一班女乐。外厅许公点了《满床笏》全部,东厅唱《七千缘》全部,内厅四席女乐扮演《永团圆》全部。筵上山珍海味,五割三汤,备极丰盛。两位新人楼上惟少夫人相陪,姐妹三人一见如故,亲爱倍常,不须细叙。外边兵丁人役俱有羊酒犒劳,花红赏赐;江南到来家丁、仆­妇­俱有岑忠弟兄与王朴夫妻们内外陪待;连本村到来观看的男­妇­、儿童俱有喜饼、喜果分给。

当日筵席直至更余方散。外客辞去后,许公在内书房设榻,蒋公与两位成公子在东西书房安歇。内客惟严太太婆媳辞去,刘老太太、殷夫人俱在王老夫人内外间安歇,成老夫人、郑老夫人俱与岑夫人同房,郑大夫人就在少夫人房内。

当夜新郎内外道了“安置”,却是少夫人送他上楼,与两位新人交杯细叙。雪夫人因说起从前仙姥指迷缘由:“不想今日果得与姐姐相聚!”夫妻四人原无客气,说说笑笑有半个更次。少夫人笑对雪夫人道:“新郎渴念已久,今夜先请姐姐叙叙别情。”说得雪姐十分羞涩,当即送他两个进了东房,却又陪王小姐到西房,笑道:“姐姐如今好放心安寝,不用着急了!”王小姐啐了一声。又说笑了半晌,才待转身,又与王小姐俯耳说道:“姐姐不要关门,恐怕新郎还要过来应应好日哩!”王小姐也不回答,狠狠在肩臂上扭了一把,少夫人才下楼来与郑大夫人安歇。次夜便在西房,都是少夫人指点。

后来满了月,是少夫人主见,每夜轮两姐妹陪伴两位婆婆,定为常例。王夫人见雪姐与自己女儿一般温柔孝敬,不但放心,又甚怜爱。岑夫人的欢喜更不待言。

且说蒋公过了三朝,新人庙见后就要起身,岑老夫人婆媳再三留住。这第四日是三位少夫人的梯已筵席,五朝是王老夫人的特敬。至二十日蒋公起身,岑老夫人婆媳俱有送蒋老太太婆媳并苏小姐的礼物,岑少保另有厚谢大冰礼物、赆仪,并厚赏蒋贵。蒋公相订在家等候,一同进京。岑少保预便了一号大船,亲送出湖境才回。这日成老夫人与两位公子也起身回郡,内外都有回送礼物。惟刘老太太、殷夫人与郑老夫人婆媳俱至满月后再留不住,因备大船相送。许公因刘、殷两弟兄将来都要进京,衙门无人,因一同回吴。岑老夫人又梯已送了郑大夫人许多礼物,王老夫人亦有梯已与侄女的东西,外边又各有公送的礼物,至期都出后墙门相送下船而别。岑少保又备全副祭礼,合家到王公坟上祭奠后,即往郡城拜谢成公;又一力主持备办妆奁,命洪把总为媒将端姐许配文进,完了姻事,后来也做到三品夫人;岑义的儿子也是少保扶持,做到通判之职。此是后话,叙过不提。

时光荏苒,不觉又至十月初旬,岑少保假限已满,料理起身之事,与老母商量:初意原要陛见后到了任,再接家眷;后因老夫人要同儿媳们顺往祖坟祭祀,雪夫人又要与­干­娘上祭,因此就议定家眷一同起身。其实王夫人已是临月,月夫人要在家侍奉,不肯同往。梅夫人道:“我早已计定,先请两位姐姐同往任所,以半年为期,请一位回家轮流料理家务。况东省道路不远,往来亦易。如此则两下俱有侍奉之人,家务又不至无人料理,岂不两全?”两位老夫人齐笑道:“这个主意甚好,只是太难为你些。”当下议定,择于十一日起马。备四号大船,行装等件料理齐备,派岑忠与王朴两个老总管轮流往来,此番先是岑忠夫­妇­同往。数日前,严公夫­妇­内外饯行。至期,成公率合郡文武俱送至交界。

岑少保十五日到吴门,程公接道。岑少保即先至衙门拜谢。其时许公又送刘老太太前往奉贤去了,衙内无人。刘、殷二镇一同到船与岑老夫人请安,殷夫人已着家人仆­妇­到船叩请。码头上兵丁排列,赶散闲人。刘、殷弟兄候岑太夫人婆媳升了大轿,然后乘骑,前呼后拥至协镇衙门。大轿直抬进后堂,殷夫人与方氏婶娘接着,更增一番亲亲之谊,殷勤款待,不在言表。岑少保因为程公留住,至晚才相辞出来,即至协镇衙门。弟兄们相会,说不尽许多情谊。大家商定于廿二日相同起身。

这数日内,辞行饯别竟无宁刻。至期,家眷船只凌晨先发。殷夫人因要同往祭奠公婆,就相陪岑太夫人同往山东,又当会亲,又好顺便陪苏氏夫人回来。岑少保与刘、殷三位随后起身,程公率属俱在码头送别。其实,江五箭疮发作早毙狱中。岑少保吩咐将江七沿途押赴北固山下发落,殷总镇已先差人在坟茔搭厂,准备祭奠。

这日,船至京口泊住,地方文武俱来请安。这北固山相去不远,当着家丁备办猪羊祭品,鼓乐一应齐备。次日一早,岑太夫人原要与媳­妇­同往,殷勇与夫人再三阻住,因只有姑嫂二人坐轿同往。岑、刘二两位,殷勇阻留不住,一同乘骑到了坟堂。祭品俱已陈设,焚起香烛,鼓乐齐鸣。殷勇拜奠毕,放声大恸,姑娘二人一同哭拜罢,雪夫人恸至失声。然后,岑、刘两位一同展拜,殷勇与夫人、妹子在旁回礼。岑少保令将江七洗剥,反绑在坟前跪下。雪夫人一眼看见,正是当年谋害之贼,不觉柳眉直竖、杏眼圆睁,上前问道:“你可认得当年坐船的人么?”江七认得,不敢仰视,只求速死。殷勇仗剑在手,大呼:“今日与母亲报仇也!”剑起首落,沥血祭奠。岑少保吩咐将尸首推入千人坑讫,当下三献酒毕,焚化祝帛,将猪羊祭品分给坟邻,遂一同回船。

岑少保令把船即日放往三凤山停泊。次早岑少保只坐小轿,跟随二人,往拜邻里,谢其照料旧居房屋。众邻里都到船上来与太夫人请安。还有几个老婆婆、­妇­女们素常往来的,都相约来看望,岑太夫人俱留住款待,起身时都有所赠。当日,家丁们将祭事料理齐全。次早合船眷属一同坐轿都到坟堂,大设祭奠毕,将祭品表散坟邻父老们,来助祭者都有酒席款待,整整忙了一日。

次早,即开船进发。不日到了东省交界,总督晋公已内升部堂,因候交代未曾离任,与司道俱差官迎接。岑少保具回柬答谢,一面先差人往台庄雇备车辆、人夫、骡马,公平给价,不许­骚­扰民间。腊月初到了台庄,蒋公已着蒋贵早在伺候。地方官已将轿马、扛夫齐备,岑少保俱着发给价值。

初八日,一同起身至尚义村来,沿途俱有公馆伺候。这日蒋公出村二十里接着,此时比从前呣子避仇时奚啻霄壤!合村男­妇­如看会一般十分热闹。蒋老太太婆媳与刘夫人迎门接着,欢喜异常。到内厅相见时,惟殷夫人与月夫人姐妹是初见面的,岑太夫人同雪夫人叙说别来记念情怀,真是喜从眉上起,笑逐眼梢来,说不尽千种情肠、万分亲爱。当日内外筵席接风。此时小公子已是十二岁,聪慧过人,里外陪待十分亲热。席间蒋公因致谢殷勇:“在吴门深扰!”又道及:“程公十分厚待。回家后即接到吏、兵二部知会文书,已蒙圣恩准假。只候贤侄们到来,便好一同起身。况已岁暮,不宜再迟。”当即择定十五日起身,行装车马预为齐备。岑少保当日吩咐备办素供一席,往祭点石禅师;另备猪羊祭礼二付,往祭外祖并蒋公坟茔。

到次日,内眷们先起身往庄上相等。叔侄们先到慈云庵同祭了禅师,塔院布施百两香资,以供禅师香火。随即一同往两处坟茔上来,互相拜奠毕,就在庄上内外备席,快叙了一天,到晚才回。

十四日,行李整齐。内眷们都在蒋府住下过年。叔侄四位,带领亲随十余人十五日一早起程,冲寒前进。本府县官俱在前途预备尖宿公馆,武弁俱披执送至邻封交界,一路无话。

到得都门,已是腊月廿七。一早进城,吩咐家人就近觅下公寓,四人遂一同竟至午门恭请圣安。黄门官转奏,有旨宣入便殿朝见。四臣三呼九叩毕,御目观看,殷勇亦在青年,建立大功,天颜甚喜,道:“卿等扫荡寇氛,肃清海宇,功绩伟然。岑卿所奏善后事宜俱依议准行,朕心欣慰。今委卿等封疆重任,定能不负朕托。”因问:“卿等家中还有何人?可悉为陈奏。”岑秀等因一一奏对。当即传旨着翰林院官撰文诰授母妻俱一品夫人,惟岑秀发妻何氏特加“慧贤孝义”四字。岑秀谢恩毕,又将玉虚夫人显圣除妖之事奏闻。圣心大悦道:“天地间果有此等奇事?”因改封玉虚夫人为玉虚慈惠圣母,发帮金立祠江浙,春秋动帑祭祀。当下蒋士奇又将点石和尚显灵超度之事奏闻,当即奏旨敕封点石为慈灵护国禅师,发帮改慈云庵为护国禅林,即着该地方官督工监造;命光禄寺陪御宴三日,为四卿解劳,四臣谢恩而退。

当日,岑少保即往拜相国程公、司成徐老师,并黄兵部、陈都督。蒋、刘、殷三位亦分头拜客,领了三日御宴,一同谢恩。到元旦,随班朝贺毕,又往各处贺年。至初三日,圣旨下来:加岑秀太子少傅军机尚书,总督山东印务。仍赐尚方剑兼江浙巡海都御史,每年巡阅海疆一次,考察官吏将弁秉公具奏;蒋士奇加前军都督衔,管理登、莱、青等处,挂印总兵;刘电加左都衔,仍管吴淞总兵;殷勇升嘉湖总兵;褚飞熊内升右军都督;万士雄升制标中军副将:着即赴任。四臣同日谢恩,于初四日早朝陛辞,一同出京。因为家眷,只得星夜兼程回沂水料理。

十二日到了蒋府,内外眷属同团聚过了元宵佳节。此时,总督衙门头接官吏人役已到,夫马车轿俱整齐伺候,不便迟延,因定于十八日起马,同家眷往济南赴任。蒋公先一日又内外戏席饯行。至期,岑少傅呣子夫妻拜别蒋老太太、蒋公夫­妇­并刘、殷夫­妇­先行起程。蒋公与刘、殷二总镇远送回来后,两弟兄亦即料理行装,于二十日一同拜别南旋,此时惟苏氏夫人依依不舍,洒泪而别。蒋公送了刘、殷眷属起身后,登州将弁头接亦到,蒋公亦于二十二日起马,奉老母家眷赴任,家中一切交蒋贵夫­妇­照料。及四处到任后,俱接到诰命,各各具表谢恩。却喜地方附近,四下音问往来不断。

后来,岑秀官至少保武英殿大学士。蒋士奇因功加封靖远候,小公子少年黄甲,累官至户部侍郎。刘电、殷勇俱升至五军都督。刘云亦官至湖北布政。成公屡升江南按察使司,两公子亦俱登仕版。郑、严二位皆得岑少傅之力,都做到五马黄堂。王公子少年科甲,官至光禄寺卿。文进亦官至副总。岑少傅在湖郡、金陵两边盖造府第,往来居住。许公在殷家终老。殷勇次子继续许氏一脉,娶金振玉孙女为妻,金家后嗣亦多振作。后来八姓往来,互为婚姻不断,各家后嗣俱有出类之才,另做一番事业以断《雪月梅》之后云尔。

人生天地,电光石火,瞬息间耳。此身既不能常存,即当思所以寿世而不朽者。顾其道何居?希圣希贤,接往古,开来学,此一道也;医卜星相,各臻绝诣,指示迷途,又一道也;童­妇­歌谣,单词片语,可作千秋佳话而留传者,亦一道也。但古今事业我何由考之?以读古人之书而后知之。若是乎,书之不可不作也。但作书亦甚难矣!圣贤经传尚皆述古人成事,况稗官小说凭空结撰,何能尽善?是虽不可以不作,又何可以竟作也。如一人读之曰善,人人读之而尽善,斯可以寿世而不朽矣!文章之妙,实非一道,必如僧繇点晴,破壁飞去,虎头画水,夜半潮音,维摩说法,天女散花,弥衡­操­鼓,渊渊有金石声,始可称极妙矣!予向之论著书如此。

乙未春,晓山陈子偶出是编以示予,予读之而泠然、洒然,恍如列子御风,身在处阁间。叹曰:如陈子此传,真所谓破壁飞去时也,夜半潮音时也,可使天女散花,渊渊有金石声也。技至此,技至矣;观至此,观止矣!《雪月梅》传,晓山亦因之以并传。是为跋。

乾隆四十年岁次乙未,孟春望后一日,古定阳董寄绵谨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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