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夜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觉得,某种重要的东西正以着他无法挽留的决绝下,逐渐消失。
玖夜瞪着床顶,目光一片茫然。
他想,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审视着自己白皙而修长的五指。
这是属于一个成|人的手。
玖夜缓缓地坐了起来,眸底一片冷凝。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他现在应该身处锁妖塔之中——但显然,这里的晨曦虽然朦胧,但不可错认的是真正的阳光。还有他的身体,自从一年前投身到了狐妖苏晴的腹中,与苏忆殇同胞出生。虽然他不想承认,但那个身体真的可以说是又白又嫩又胖,很勉强地说,虽然五官隐约看上去日后大概还能长得不错,但那脸上一掐就全是肉的事实,玖夜不想接受,他也得面对事实!
全然陌生的环境。这是玖夜在打量完这间屋子后得出的结论。
当然,这屋子里面的东西也不是全然陌生的,起码床.上面还有一个熟悉的……一个,自从他有了身体后一直缠着自己,无论是吃饭还是睡觉,就连洗澡都死活要一起的……黑毛小狐狸幼崽。
玖夜唇角抿开一个无奈的笑容,单手揪住了狐狸后颈的部位——玖夜从来就没有认为自己是一个小孩子,哪怕他曾经寄身于一个婴儿的皮囊里。用着现在莫名其妙变大的身体,玖夜表示,没有丝毫的不方便,很顺手。
两根白皙如玉的手指,放在纯黑不掺一丝杂色的柔软皮毛之中,几乎有着摄人的美丽。
然而,那种美丽,只是一瞬。
“吱吱吱吱……”那只原本蜷缩在玖夜怀里的一身黑色皮毛看大小不过出生三个月不足的小狐狸,因着那两根掐住它后颈皮毛的手指,死命地挣扎起来,活像是马上要被扔进油锅里煎的模样,又粗又短的小腿死命地扑腾。尖尖的小嘴里面发出稚嫩的叫声——也亏着苏忆殇数十年如一日地莫名保持着幼小原型的模样。
苏忆殇小狐狸表示很愤懑。
今天是第三天,他不知道自己哥哥的记忆又退化到了哪里去,但他想,再怎么退化也不至于退化到娘亲肚子里面的时候吧。想到昨天的记忆已经近乎是陌生人的状态——好在他魅力惊人一下子迷住了玖夜哥哥——那么今天,恐怕对于苏忆殇成年的记忆也都没有了吧。
于是,一向不喜欢自己原型的苏忆殇毅然变回了自己觉得丢人万分的幼崽原型模样。对于昨天他哥哥即使含着温和也莫名带着疏离的眼神,他不想体会第二次了。
这种结果虽然是他自己的选择,但他仍旧想要抓住这几日能够相守的时光。
苏忆殇瞪着圆滚滚的绯色眼眸,大声地磨了磨牙。
玖夜眉毛一挑,手指狠狠地揉上了苏小狐狸头顶的软毛,戏谑道:“呦,见了哥哥我就这么激动啊,瞅你兴奋的。可怜的小殇呦,还没能化形呢,这么小小的一只,哥哥真怕走路的时候踩到你啊~”莫民奇妙有了成|人身体不惊反喜的玖夜,对于自家弟弟仍旧没能化形的幼小身体,表示深刻的同情。
“吱吱。”苏忆殇呲牙,小小的狐身用上这个比较人性化的表情显得很是逗趣。苏忆殇自己也很无奈,他这原型是小的,但变成|人形的时候则是成|人——他还不想被哥哥当做某个变作狐狸老诓骗他的骗子。
不过,苏忆殇也有自己疑问的地方——譬如说,他们妖族不同于普通尚未开启灵智的动物或是人类的婴孩,基本上几个月的时间便能够记事。这也是妖族要远远比人类早熟的原因。但是……苏忆殇默默地回忆着自己两三岁的时候,貌似他也没哥哥这般成熟吧。
等等!既然哥哥的印象里自己还没有化形呢,这代表哥哥的记忆应该处在一岁左右的时候,比起自己估摸的两三岁还要离谱。
难道,是自己太差劲了?
想到这里,苏忆殇有些沮丧。当初舅舅一直给他灌输哥哥废柴的理论,他虽然有十万个不服气,但见着舅舅一脸肯定与不屑,再加上哥哥从来也没有使出什么法术之类,苏忆殇也渐渐相信了自己哥哥因为血统和天资的缘故,在修行上远远落后于自己。当然,他还是很尊敬爱戴哥哥的,虽然修行上不行,但在知识上,哥哥看得那些书都能将他砸成狐狸馅饼了。
小苏忆殇想,没关系,以后他哥哥就由他保护好了。
如今他家哥哥的记忆回到了一岁大的时候,看看这心智,看看这举止,哪里有当初自己那么那么幼稚的傻帽的举动。他哥哥当年就是这水准,他小时候一定被看热闹了!!
啊啊,对了,哥哥当初在自己化形以前还不会说话呢,一定就是哥哥怕伤了自己的自尊心所以委屈地假装自己不会说话,以免刺激到他!
想到这里,苏忆殇扑腾的四肢此刻安静地垂了下来,看上去有些蔫搭搭的,像是被一桶冷水浇了几百遍的小鸡仔。
玖夜蹙眉,手指不禁捏了捏那软绵绵的小断腿。
没反应。
玖夜心里不禁一动,他方才不会捏坏了他这便宜弟弟的某处可能的经脉以至于影响到了他这小腿了吧。这般想着,玖夜连忙将苏忆殇放在床.上。
只见一只巴掌大小的黑毛狐狸幼崽无精打采地趴在白色的床褥上,平日里一直翘起来的狐狸耳朵也蔫搭搭地垂下来,整个身体都散发着怏怏的气息,看得玖夜直皱眉头。伸出一只手指,玖夜戳了戳苏忆殇的后腿。
——没反应。
玖夜眸底的忧色愈重,索性直接伸手将两只狐狸后腿分开,手指顺着狐狸腿一路向着腿根处捏了过去……
这种行为得到了苏忆殇拼命的挣扎,嘴里是一连串急促的“吱吱吱吱”,即使玖夜听不懂狐狸语也能大概感觉到其中抗拒的意味。
玖夜无所谓地松了手,而苏忆殇近乎逃命似的,小小的狐狸几乎化作一道黑色的流光,窜到了桌子上面,踢翻了红色漆木的食盒后,一溜烟出了门。
玖夜挑眉,他有做了什么严重的事情,令他这只向来乖巧恨不得将自己拴在他裤腰上的狐狸弟弟慌张成这副模样吗?
坐在床.上,玖夜叹了口气,神情间颇有些无奈。
其实,忽然身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他首先应该做的是探查一下周围的环境,判断有没有可能伤害到自己的东西。但玖夜也不明白自己心中莫名的笃定究竟是什么,像是认定了此处的安全一般,连他那尚处在幼崽期的弟弟跑出去他都没有担心。
玖夜的目光落在踢翻了的食盒上,饭菜的香气顺着错开的盒盖飘荡在空气中,令玖夜想起了曾经在做器灵的时候某个老鬼念念叨叨的一堆名菜,复又想起那段飘飘荡荡的日子里自己什么都碰不到即使是到了百年老字号还是千年老字号的酒楼里面,他也只能看不能吃,最多闻闻味道过过干瘾的痛苦日子。也亏着那时候自己没有饥饿的感觉,不然非得折磨死。
而后在锁妖塔里面,他吃的更是除了妖丹就是水煮烧烤——别以为他不知道那些都是什么肉,一想到那些肉的原型是什么孔武有力的大妖怪或是放.荡.妩媚的小妖精,玖夜就宁愿天天啃妖丹。
玖夜起身来到桌子旁,无声地感叹了一下苏忆殇踹翻食盒的技巧性——盒子飞了,饭菜倒是一点都没有洒出来。正好,食盒里面的饭菜色香味俱全,比起锁妖塔里面的要强上很多,他也就不介意那道广汉缠丝兔上面的那根黑色的狐狸毛吧。
——话说,玖夜你这么强调上面的一根狐狸毛,是真的真的不介意吗。
*****
苏忆殇近乎落荒而逃。
苏忆殇发现,这三天里,他家哥哥无意识的伤害,命中率越来越高了。当然,这也有着自己过于敏感的缘故。毕竟,这两天里使用率极高的某处部位,哪怕是化为原形的时候也有些不自在。哪怕哥哥只是无意识碰到了腿根处,苏忆殇也有了一种浑身的狐狸毛都要烧起来的感觉。
苏小狐狸像只松鼠一般以着两只后腿支撑着整个身体,背脊靠着木头门,前肢也很人性化地分开贴在门上,小小的胸膛激烈地起伏着,狐狸耳朵颤啊颤的,小脑袋上面甚至还顶着一片枯叶——这是他长时间不曾用四条腿走路,更何况是奔跑后的结果。
苏小狐狸慌不择路地,可以说是连跑带滚地一路向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小木屋就直接钻了进去。值得赞扬的是,他还不忘记连推带顶地用整个身体的力量将门给关上。
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后,苏忆殇整个身体“啪嗒”一声,直接贴在了地面上。
啊啊啊丢死人了!!伏在地面做挺尸状不过片刻间,苏小狐狸猛地跳了起来,小爪子死命地抓着头顶的狐狸毛。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他明明想要给今天的哥哥留一个好印象来着,怎么就弄拧了呢!!
“噗……”这是屋子里面忽然响起的声音,但声源绝对不是那张狐狸小嘴能够发出来的。
几乎是一瞬间,苏忆殇整个身体就蹦了起来,背部弓起,四肢亮出锋利的指甲,喉咙里发出模糊威胁的低吼声,绯色的眸底满是锋锐的敌意,仿佛只要一个异动,这只小小的兽便会扑出去,撕裂他的敌人。
当然,这一系列的动作放在成年的野兽身上还是很有威胁力的,但若是放在了一只巴掌大小喉中威胁的吼声异常稚嫩的幼崽身上,那就有些好笑了。
“噗——哈哈,玄狐王,哈哈……”毫不客气毫不留情地放声大笑,笑声几乎将整间屋子都震塌了。
苏忆殇的脸,彻底地黑了。
虽然已经狐狸的小小身体向上看去很是费力,但他仍旧是认出来放肆大笑的人究竟是谁。
好吧,究竟是谁他也不是很清楚,但他记得,这个人就是当初在冥河护送自己离开苍梧之渊进入人界的时候,前来追捕自己的一群人中的一个。虽然他一直没有动手。
苏忆殇变回了人身。
不同于当日被那个白衣女人恶意的耍弄,他变回人身的时候,身上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衣领竖起,腰部带着暗金色的金属质感的腰带。袖口处用着暗金色丝线绣着繁复华丽的纹路,足下是黑色的鹿皮靴。他的发极长,纯黑而顺直地蜿蜒至足踝处。他的眸子有如桃花一般,目光轻轻一转便似在微笑一般。而事实上,在伪装的时候苏忆殇还可能会有笑的痕迹,但当他的身份为玄狐王的时候,他的眸子永远是冷冽的,气质也是疏离的。
站在玖夜面前的,永远只是苏忆殇。
而站在这个男人面前的,则是玄狐王。
苏忆殇冷冷睥睨眼前的男人。
虽然了解妖怪生命力的顽强,但苏忆殇自认,他自己在少了一半的身体,即,连腰带双腿都没了血还几乎流光了的情况下,是绝对不能面不改色地半靠在床.上,时不时哈哈大笑两声,也不怕把身上凝住的血管笑得再次裂开。
——好吧,苏忆殇承认。少了腿的不是他,他爱装什么淡定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他只要愤怒的还是后一点,毕竟,玄狐王的笑话,不是那只阿猫阿狗都能看的!!
苏忆殇的眸底划过一丝厉色。
对于这个男人,苏忆殇报之以戒心。
当日,就是这个男人舍了自己半个身体,只要将自己擒住——当然,苏忆殇并不相信这个男人骨子里有多么多么地憎恨妖怪誓要将他这个玄狐王抓住挖妖丹什么的,他也同样不相信这个一个男人会是某个势力的属下为了上面的命令拼死拼活,他更不相信,是这个男人为了某种需要而抓住他。
这个男人,在唯恐天下不乱的同时,也是一个讨厌麻烦的家伙。
所以,他会去设计,也不会去自己动手。因为,这个明显处于上位者的男人,他所设计的一切,总会有无数人去为之施行。
苏忆殇唇角噙着一个淡淡的笑容,轻声道:“你在笑什么?”对于这个男人,苏忆殇不敢掉以轻心。已经知道了自己最终命运为何,苏忆殇更担心这个人对他哥哥不利。他也想出了无数个方法想要将这个男人从青要山踢出去,无奈,在已经提出了那个要求后,他已经没有资本再提出任何要求了。
苏忆殇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目的,但他很清楚,这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炸药。
苏忆殇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这个男人,太过可怕。纵然刻意隔绝了他居住的屋舍的灵气,也没有送上食物之类,这个男人依旧顽强地活着,甚至看不出那张脸上有丝毫的不适。
你丫的是不是壁虎妖啊,比起普通的壁虎要强上几百倍。人家断尾巴,你断手断腿断腰,能活下来不说,看你这脸上闲适的,怎么着还能再长出来不成?!
——这是满心不满恨不得自己功.力暴涨最终一脚将这个男人踹出青要山以除掉这个不安分危险分子的苏忆殇心中的怨念。
当然,苏忆殇不知道,对于这位将自己的魂魄伪装进这个人类身体里面的鬼帝魂厉而言,换身体就跟换衣服一样简单。这件衣服坏掉了,但附近没有能替换的,所以,暂时忍一忍吧。反正,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够换一身好皮囊。
至于疼痛……真正的借尸还魂就要接受这个身体的所有,自然也包括痛觉。但鬼族高明的地方在于,他们自有秘法来阻绝身体的疼痛。但是,鬼帝魂厉表示,他没有阻绝这些疼痛。事实上,他还挺享受这些疼痛来着。
没有经历了飘飘荡荡什么感觉的生活的人,永远无法体会,其实疼痛也是一种幸福。
虽然这么一点点幸福魂厉也不是那么稀罕,但毕竟好几千年没有感受到了,新鲜两天也好。
面对苏忆殇的面色不善,魂厉笑了,用着一张扔进人海里面也找不着的大众脸,硬生生笑出来和苏鋆悦十分类似的,属于上位者那种,睥睨高贵的冷然。
他缓缓道:“我笑,原来堂堂的玄狐王,其原型竟然是一只狐狸崽子。我说……”唇角笑容蓦然变得不怀好意,道:“玄狐王该不会还没有断.奶吧。”
“……”面色通红的苏忆殇,不是羞的,是气的!他凭生最恨两件事——有人说他哥哥的坏话,和被人知道自己的原型。苏忆殇的手指抖啊抖的,恨不能将眼前的男人撕碎了扔到山下去。
当然,苏忆殇没有动手。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其修为远不是表现的那个样子。虽然肖书宇那天受了伤,但再怎么说也是苏忆殇首次和肖书宇、伊雨苒联手抗敌,结果,以失败告终。
所以,苏忆殇只能看着这个男人磨牙,却什么都做不了。
魂厉的表情很闲适,打量苏忆殇的目光里是刻意的戏谑以及隐藏得极好的疑惑。向来以深沉著称,但有疑问时也不会死死憋着的鬼帝,在苏忆殇准备发作之前,缓慢地问了一句:“你不觉得不甘心吗?”
苏忆殇一怔,随即脸色有些沉了下来。
魂厉没有看苏忆殇的脸色,或者说,以着他的修为身份,根本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他的声音里面没有奚落,只有疑惑:“其实我真觉得,你压根就不像是一个妖怪,倒像是一个人间只知道情情.嗳嗳的娘.们。”说这句话时,魂厉倚靠在床头,面部神情优雅至极,语气也是慢条斯理像是私塾先生正在为学生讲解道理,但其内容就令苏忆殇忍不住黑了脸。
魂厉的话仍在继续,声调依旧柔和:“不仅像是一个情情嗳嗳的娘们,更是那种傻了吧唧为爱无悔牺牲的玩意儿。你说你,好歹也是个狐王,不仅傻乎乎地为了保全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哥哥……好好好,那是你亲哥哥,还是你心肝宝贝的情人……话说,情人这玩意儿,不是想要几个有几个,想要什么时候换就什么时候换的东西吗!至于吗,难道你的命不是最重要的?”魂厉那张普通至极的脸上是真真切切的疑惑,“你说你拿命换了那相好的命也就罢了,起码得要他心碎心疼哪怕记得你一辈子再为了你报仇什么的,你怎么就傻了吧唧地弄什么‘解尘忧’让他把你给忘了呢!谁都没忘,就把你给忘了,你怎么就……”
——解尘忧,是只有在古籍之中记载的珍惜药物,直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其配方如何。一瓶药,足够将一个人最引以为珍宝的记忆洗去。喝药的时候在那人的耳边不断说着要他忘记的名字,三天的药效发作时间,那个名字就会逐渐在记忆之中褪色,完美无缺地消失。
自以为是的奉献,受益的人真的会觉得幸福吗?还有那付出了所有,包括生命的人,真的会无怨无悔吗?
忘记了一切的人,终究会再找到喜欢的人,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曾经爱的人,是记忆中已经褪色,再找不到半点痕迹的遗忘。
但是,这世上真的有完美无缺吗?即使是再霸道的药效,也终有那么一天会失去效力。
那么,到了那一天,清醒的人又该如何。
103
一百零三章 白头偕老吗?
魂厉忽然说不下去了。
他想,自己还真他妈的手欠嘴欠的,没事跑来人界干什么,就是派个鬼王来也成的。他嘴也欠,没事儿摆什么高姿态地教训别人,说着说着,自己这一只几千年的老鬼也给说难受了。
几千年的时光,很多的记忆即使想要保留都不得不遗忘了。更何况是他这个从普通的游魂修鬼道的,时不时吞噬几个强大的魂魄来壮大自己的鬼力,得到了一堆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于是,遗忘便成了本能。
只是,这个遗忘的本能并没有根除曾经扎根于自己灵魂深处的那个名字,以及那个承诺。
那个,数千年的时光里,每一次想起来都忍不住嘲笑自己的承诺。
“傻,真傻……就是一傻子啊……”魂厉抬手挡住自己的半张脸,低笑着喃喃道。
*****
苏忆殇其实也没觉得自己干的事情有多么得犯傻,而且听着这么一个普通男人用着优雅的语调不停地说着什么“傻了吧唧”、“傻子”之类的,若非是用来形容自己的,苏忆殇还想笑两声来着。
但听着魂厉埋汰了自己一通,苏忆殇忽然还真的觉得自己有点傻。可,他就是傻,怎么也聪明不起来。说实在的,就是到了现在,他也从没有对玖夜说过,自己如何如何爱着他,如何如何愿意为他生死。
有时候苏忆殇都懊恼地窝在墙角里,狠命捶着自己的脑袋,心中呐喊,他的嘴,怎么就这么笨啊!没看着当初的苍瑞是如何巧舌如簧花言巧语骗得天下无数美人为他尽折腰——好吧,后来他也遭报应了,为了一个男人尽折腰了。
苏忆殇狠狠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很是垂头丧气。他想,是不是已经晚了呢,现在的哥哥,记忆里面只剩下一岁的还没有化成|人形的自己,很快这点残留的记忆也会随着药效消失,而他——就再没有机会了。
苏忆殇面上沮丧,其实他已经没有机会了。现在他哥哥眼里,弟弟只是弟弟,还是一只还话都说不了的弟弟……嗯,当初他哥哥这时候一直没开口,所以他们两个也就一直用着肢体语言来交流,无非就是自己蹭蹭他的脖子,而哥哥毫不留情地抓住他的尾巴将他丢出去等等的动作。
现在的苏忆殇可没打算犯傻,他们还是可以来书面交流的。
笔墨纸砚……嗯,当初算是逃难来到这里的,不可能随身带着。至于木炭……他还是一把火能够烧出来的。
时间紧迫啊……苏忆殇心中叹息,这相处的日子越来越短暂了,不能浪费在这里和这个连名字都不说的男人大眼瞪小眼。
看了一眼一脸苦涩的男人,苏忆殇将这个男人是为了自己而感到惋惜的可能性狠狠地抛到苍梧之渊里面,随意点了点头,道:“打扰了,您老继续休息吧。”
推开门,苏忆殇举步向外走去,却听见屋里一个声音幽幽响起,含着莫名的喟叹,道:“我若是你,在牺牲已是必然的时候,我会让那个人一直一直记得我。我要他,深深铭记,我是为了他而死去。我要他,午夜梦回,为自己无力的保护而永远内疚……什么忘却,什么再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那些都是胡扯。那个人最爱的,只能是我,就是死去的时候,念的也只能是我……”
苏忆殇身体一僵,面色也变得异常冷凝。不知过了多久,苏忆殇冷硬的面部线条柔和起来。他轻声,话语里带着缱绻的柔和:“你要我,怎么舍得。”
——让我所爱的人,与我一同死去,你要我,怎么舍得。
——让我所爱的人,终其一生的痛苦思念,你要我,怎么舍得。
“呵……”魂厉放松身体躺在床.上,单手按住心口的位置,低声惨笑在只剩下他一人的屋子里面回荡:“这人类的身体就是麻烦,明明伤到的是下.身,但心口这里却疼得厉害。”
*****
在玖夜将食盒里面的东西吃了个七七八八的时候,终于看见自己的狐狸弟弟回来了。
彼时,玖夜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拿着一只筷子,唇边噙着浅浅的笑,目光一直向着门口处张望。见苏小狐狸跑了进来,唇边的那抹笑意顿时扩大了数倍,其性质总是邪气森森的。
可以说是以着三条腿蹦跶进来,一口气蹦上了椅子上面的苏忆殇,浑身的黑毛几乎都竖了起来,整个身体几乎是维持着蹦到椅子上面的动作,一动不敢动。
玖夜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苏忆殇后,目光先是落在了苏忆殇的小脑袋上——奔出去时还顺滑齐整的狐狸毛,东一撮西一撮,其上不乏落叶几片。这是明明四条腿都不太会跑的苏忆殇妄想用三条腿,以至于摸爬滚打之后的结果。随即,玖夜的目光又落在了苏忆殇那一只反扣在胸脯上面的前爪,那里鼓囊囊的一块。
半晌,玖夜“怜悯”地道:“小殇,本事啊,出去一趟,公狐狸身上倒是长出了母的才有的……某个部位。”唇角轻扬,一脸你懂得的笑容。
苏忆殇的狐狸脸,黑了。狐狸身,僵了。扣在胸口位置的木炭,“啪嗒”一声,掉了。
玖夜像是没有看到那鼓起的部位已经随着苏忆殇的僵硬而掉下来一般,继续“怜悯”地道:“哥哥不介意,最多以后将弟弟当妹妹。”说着还伸出白玉一般干净的手指,轻轻揉了揉苏忆殇脑袋上面的狐狸毛。虽然很快他就收回了自己的手指,一脸嫌弃地道:“脏兮兮的,既然以后是妹妹了,就是女孩子。要爱干净懂不?”玖夜“义正言辞”地教育到,再度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苏忆殇后颈的皮毛,往门外推了推。
苏忆殇怒了,只见他有如猛虎下山一般,凶猛地扑进了玖夜的怀里。小爪子直接扯开了玖夜的衣襟,小小的身体“刺溜”一下钻进了玖夜的衣服里,毫不客气地将自己沾满灰尘的脏兮兮身体与玖夜温热白皙的胸膛来个亲密接触,顺便蹭蹭毛上的灰尘。然后又费劲巴拉地将脑袋从衣领处探出来,爪子也扒在了衣襟上。
苏忆殇已经做好了被自家小有洁癖的哥哥拽出来丢到门外的心里准备了,但玖夜只是隔着一层单衣拍了拍胸口处的小狐狸,眉宇里划过一丝放松。
在看到那只小小的狐狸从门外的雾气里奔进屋中的时候,玖夜不得不承认,他的心里悬着的什么东西轻轻地放下来。
桌子上面吃了个七七八八的美食,不是因为玖夜的肚子饿,他只是有些好奇罢了,毕竟记忆里面他从来只是看见过这些但从来没有吃到过。原本,他没有担忧苏忆殇的打算来着,但时间一久,也不知为何,他手上近乎机械地用筷子夹菜,嘴上也近乎机械地吞咽这些香气四溢的食物,而事实上,他早就不知神游在哪里了,脑海里面一直都是一只又笨又傻的小黑毛狐狸在蹦跶,时而掉进水里差点淹死,时而半路上被哪个人抓住,拔了毛就上架开烤……
玖夜表示,真是一只不省心的狐狸弟弟。
苏忆殇表示,他这只是一时冲动。
他寻思着,以他哥哥的性子,再加上他一身脏兮兮的皮毛,怎么着也是刚钻进来就得被扔出去的货。谁想到,他哥哥像是转性了似的,非但没有把自己丢出去,反而还安抚似的拍了拍。
苏忆殇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他家哥哥的身上只套着一件单衣,他的毛直接蹭着的是他哥的胸膛。偏偏他哥哥身上的温度还挺高,不,是有些烫。弄得他的狐狸毛这个不自在,好像要被哥哥的体温烧着了似的。
哎呀,他哥哥记忆变回了一岁那时候,有些成熟是有些成熟,但归根到底,心思还是比较单纯的。不像他,虽然原型状态的样子很小,跟当初在锁妖塔里面的时候没什么变化,但心里想的不免多了些,尤其还有些前两天的事情,现在他脑袋上面都要冒热气了!
唔,他的爪子似乎摸到了什么凸起的东西。苏忆殇囧着一张狐狸脸,那个东西小小的,越摸越硬……
脑袋被轻轻一拍,耳边响起的是玖夜略有些压抑的声音:“不要乱动。”
轰——苏小狐狸的脸,熟了。
玖夜的脸有些黑,无奈地看着那只不安分的黑毛狐狸幼崽挣扎着似乎想要往外爬,但过于的慌乱令他毛手毛脚地,一番手忙脚乱后,苏小狐狸是成.功出他的衣服了,但前提是,他的整个衣襟都大敞着,那只小狐狸跟个皮球似的从里面滚了出来。
“吱吱——”要命哎,这不是在勾人吗!!
好不容易脱离了和玖夜肌肤相亲的状态,苏小狐狸整顿精神,想装一下无知天真可爱的小狐狸还求得他在玖夜衣服里面闯了祸的原谅,谁成想,一回头就见着面色发黑的俊美男子衣裳大敞,两颗红樱直接祼.露出来的模样,顿时觉得鼻子发痒。
玖夜是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自己巴掌大小的狐狸弟弟僵直着身体,两只爪子,一只挡在了眼睛上,一只按住了鼻子。这姿势,换在成|人的身上,就是一色.狼专门的造型。看在玖夜的眼里,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苏忆殇狼狈地跃到地上,两只小爪子抱起那块木炭,歪歪斜斜地写下几个异常扭曲的字:“我不是故意的。”
玖夜拢起衣襟,蹲下.身,凤眸里一派的严肃:“那么,你是有意的?”
苏忆殇泪目。
玖夜觉得有趣,他这弟弟,虽然在普通的妖物之中算是聪明的了,但在他眼里,这浑身上下就是在冒傻气,楞乎乎的样子也不知道随了谁。玖夜不禁在心中为着苏忆殇素未蒙面的父亲上面打了个叉。
玖夜不知道,虽然他自认兄长长辈的气势,面部表情也是无可挑剔的温文尔雅,但他蹲在地上一脸认真地看着一只小狐狸捧着个木炭乱涂乱画……咳咳,是写字的架势,着实有些傻。
尤其他这一蹲,就蹲了一整天。苏忆殇也是,这一写,也是写了一地。以至于到了晚上应该睡觉的时候,玖夜的腿是麻的,苏忆殇小胳膊小腿是僵的。
玖夜看着满地歪歪扭扭的木炭灰,再瞄了一眼窗外暗沉的夜色,轻咳了一声,面部有些不自在地道:“天色不早了,该睡了。”
说着,将满身木炭灰的苏忆殇提溜起来,扔进了窗边的水盆里,“涮”了一下,再取出一块干燥的布巾,将苏小狐狸身上湿漉漉的毛擦干净。
苏忆殇满身不自在地任由哥哥动手,一动不敢动。狐狸脸通红,即使有狐狸毛挡着,苏忆殇也能感觉到热气一直在向外面冒着。
将苏小狐狸放置在枕边的位置,玖夜躺在床.上,不消片刻便沉沉睡去,就是苏忆殇变成了人形站在了他床.边,他也依旧没有醒来。
*****
苏忆殇的脸上,所有的红潮都已经褪去,唯有惨淡的脸色。
玖夜睡得很沉,整个神智似乎都陷入了沉眠的状态。哪怕此时青要山崩塌了,他都不会醒来。
所以,他不知道,他的床边一直坐着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眉眼,小心翼翼如同呵护稀世的珍宝。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人平和的呼吸声。窗外,今夜的月光出奇得明亮,穿透了青要山终年不散的雾气,透过支起的窗棂,落满苏忆殇蜿蜒垂到地面上的黑发,像是铺了一层银色的雪。
——又像是黑色的发丝在一瞬间褪去了所有的颜色。
苏忆殇没有说话,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沉睡着男子的五官。
他的目光专注而深情,这是无需言语来形容的深刻。
一夜的时间究竟有多长?不过几个时辰。
而这几个时辰的时间,会随着专注的凝视和渴望时间流速缓慢的祈祷,反而变得易逝。
苏忆殇想,他哥哥怎么这么好看,怎么看也看不够呢。又想,他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好看,太招人了,有多少人看了一眼就陷进去了,敌人简直遍地都是,要是他能够有一张走进了人群之中就找不着的脸就好了。
苏忆殇慢慢地想着,直到晨曦破晓的光芒,落在了他的肩上。
苏忆殇茫茫然地抬头,心想,这青要山的雾气不是终年不散每天早上连点阳光都照射不进来吗,今天怎么会这么亮……连他想要挽留一下黑夜都不能办到。
苏忆殇抿唇,看着玖夜略微抖动的眉睫,起身,缓缓地退了出去。
走到门边的时候,玖夜已经快醒了。
而这时,门开了。
逆光之下,走进来一个红发红眸的男子。他看了一眼苏忆殇,眸底划过一丝诧异,随即他目露警告。但他的步子没有停,一直走到了玖夜的床.边。
苏忆殇听见他叫哥哥的名字,说,小师弟,天亮了,该起床了。
然后,他的哥哥睁开略有些迷蒙的眼,落在肖书宇的身上,轻“嗯”了一声。随后,走进屋里的是伊雨苒。她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苏忆殇,美目之中波光流转,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
随即,她看向床.上已经披上外袍的玖夜,又看了一眼地面,浅笑盈盈地道:“主人,昨夜睡得可好。”说着,她款步走到桌子旁,将红漆木的食盒放在一边,将手臂上挎着的红黑色食盒放在桌子上,一边将里面的热粥小菜取出来,一边笑盈盈地道:“主人前些日子胃口不好,奴婢去了苏杭一带去学了厨艺,虽不敢说得了大厨的十分真传,但七分也已经有了。今儿个还得主人赏脸啊。”
“费心了。”玖夜略有些冷淡地点了点头。
玖夜坐在床.边,身上披着肖书宇有些殷勤地送来的白色外袍。玖夜没有拒绝,虽然说当日遗迹之外肖书宇竟然对自己下了杀手,又害得自己掉进了遗迹之中,但看在后来肖书宇尽全力保护自己和苏鋆悦周旋并在他昏迷的日子里尽心照料的份上,玖夜虽说不原谅他,但也不追究他的责任了。
至于那个一直为自己布菜的女子,虽说他也闹不清楚怎么就多了一个属下,但看在体内的联系确实是如此,又加上这个女人不可能背叛的份上,玖夜也容忍了她跟随自己。
他的目光落在了门边,这个屋子里面的第四个人。
他的心,猛地一跳。
门边,和煦的阳光照射进来,将那个男子一半的身体拢进了金色的光晕中。他的五官出奇得精致漂亮,几乎让人移不开眼。他的身上是黑色的衣裳,有一种死水沉寂毫不波澜的沉静。但跳脱的金色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却为他融进了相反的特质。既是矛盾又是引人注目。
他的头发,是苍白如雪的颜色。他的皮肤,是毫无血色的惨白。他的面容,是精致却憔悴的易碎。
玖夜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就有了一种想要拥他入怀抚平他面上忧愁的欲.望。
但也正是这种欲.望,令玖夜动也不动地坐在床上,面色异常冰冷沉静——一见钟情什么的,玖夜向来从不相信。这种突如其来的汹涌感情,令他感觉陌生又熟悉。因此,他心中升起的,不是渴望,而是警惕。
他平静地问:“你,是谁?”
随即,他有些敏感地发现,那个逆光之中有些瘦削的男子,身体像是站不稳似的晃了晃。随即用他消瘦得几乎能够看见青蓝色血管的手支撑着身体,靠在了门扉上。
玖夜的身体也微微一动,随即很快就平静下来——方才,他的身体竟然有一种想要扑过去扶住那个男人的倾向,好在他很快地抑制住了。
“……陌生人。”苏忆殇开口道,声音异常得沙哑干涩,刺耳有如磨砂。
玖夜不喜地蹙眉。
而这时,一直保持沉默实则正在观察的肖书宇开口道:“小师弟,不过是一只小妖,咱身处的山头正是人家修行的地方,算是咱们的房主。”肖书宇漫不经心道,语气却在“咱们”上略有着重。
“嗯……”玖夜低低地应道,目光动也不动地盯着那人清淡得几乎失去所有表情的脸。
苏忆殇觉得,身体里面某种汹涌而悲伤的情感几乎将他溺毙。看啊,这就是他所要的结果,这就是他设计下的结果。但,明明成.功完成了的他却没有丝毫喜意。
苏忆殇心中苦笑,原来,再多的话语所打下来的准备,也及不上此刻眼见的事实。
“后悔了吧。”耳边是一个冰冷带着嘲笑意味的声音,并不属于这间屋里的任何一人,而是那个断了一半身体的男人。
苏忆殇抬眼看了屋里的众人,面色如常,似乎没有听到这个声音。
“啧啧,不用看了,他们听不到本座的声音。”
苏忆殇低下头,看着雪色的发丝顺着肩膀滑到了身前,异常冰冷的颜色。但他的唇角却缓缓上扬,他轻轻地用着连自己都听不清楚的音量道:“我难过,但不后悔。你说——我这算不算和哥哥,携手白头……”
那个声音没有回答,就在苏忆殇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那个声音轻声,带着疲惫地道:“算……傻子……”
苏忆殇的唇角高高扬起,精致的眉眼像是一瞬间便活了过来一般。而一直注视着他的玖夜,紫色的凤眸里划过了一丝惊艳。
苏忆殇坦然而眷恋地看着玖夜,随即轻轻颔首。随即他举步走出了木门,将整个身体融进了这片金色的阳光中。
玖夜怔怔地望着,身体里面的某处在狠狠地撕扯,牵起了大片痛楚的血肉。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甚至还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然后,他的目光在那个人停下脚步时,散发出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灼然。
肖书宇的面色不禁一沉,就连伊雨苒脸上的笑容也异常勉强。
玖夜看着那一身黑色却显得极为纯净高贵的男子停下了脚步,轻轻转身,雪色的发丝划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他看见,那仿佛一身缀满了金色的男子望穿了门扉,清澈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浅粉色的唇轻轻地开阖,如同蝴蝶在轻轻抖动着美丽的双翼,优雅,却难以捕捉。
随即,他盈盈一笑。转身,离开。
玖夜怔怔地坐在床.边,凤眸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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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四章 蛇蝎美人要不得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浮荒大陆上,但凡经历这一日,无论哪个种族,他们都难以忘却这一天——
浮荒二零二零年,十月初七。
天道之下,天赋异禀初窥天道者,自认此身与凡俗不同,却不知彼苍之下,众生皆为蝼蚁。
蝼蚁之中,尚且看不清自己的,自认能够人定胜天,遂对于神明之类,心中虽有些许敬畏,但更多的却是觊觎。然而今日所见所闻,却令他们为天道巍峨所摄,以至于后来绝口不提今日之事。以至于这一日本该流传下来的传说,最终只能够在凡俗之人,修道者眼中的在万丈红尘中挣扎的可怜虫的笔下,才能够记载一二。
那一日的天气,是出奇得明朗。
素来和煦的,直到午时才会大放光芒的太阳,自它从云海之中挣扎着出现的时候,一道道金色的霞光就贯穿了云层,照射到了大地的每一处,哪怕是山阴之地。而自那一道道金色霞光出现以后,湛蓝色的天空上就再没有一丝浮云。
无数的凡人纷纷躲在了阴凉的地方,目光不敢直视天空耀目的金日。他们甚至有了一种进入了古籍之中所记载的神话时代,那个传说中天空有十日的时候的错觉。整个大地似乎也因着这些过于刺目灼热的阳光而颤抖着干裂,发出深沉的悲鸣。
这一种状况,一直维持到了巳时(早上九点)。
然后,天色逐渐黯淡下来。
也正是这个时候,大地上面的人方才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天,随即,他们忍不住惊呼出声。
——竟是天狗食日!
那轮耀目的金日,那一道道炫目霞光所围绕着的灼热火球,此刻正被一股暗沉的颜色逐渐蚕食。那片黑色初始时并不大,甚至在道道金色的霞光里都可以忽略不计。但那片黑色正以着并不快但绝对稳定的速度,慢慢将那耀目的金色吞噬下去。待得人们发现的时候,天上的太阳已经出现了一道圆圆的缺口,像是被一个顽皮的孩子咬掉一口的月饼。
凡人惊呼着,纷纷归家拿出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将其敲击出吵杂的声响。他们不停地发出呼喝的声音,仿佛正在喝退那胆敢吞噬太阳的天狗一般——这是他们自古以来在天狗食日时的表现,代代相传,今日的行为不过是重复他们祖辈的曾经。
这些人的举动落在了修道之人的眼中,无论仙魔,都露出了轻蔑的神色。凡人愚昧,他们参悟了天道之人,自然与之不同。
待得最后一缕金色消失在那片黑色之中后,天幕也随之黯淡下来。然而,天幕并未完全黑暗,因为西边的月初之地,比之方才耀目,论起尊崇也毫不逊色的清冷圆月,缓缓升上了天空。满月如辉,在这本非十五的日子里,散发出比之平时更加引人注目的光辉。她的月辉是清冷的,比之耀目少了一份灼目,多了一分高贵。她的光芒均匀地洒在大地之上,如同水银泻地,倾淌出一片清冷雪色。
“咣当咣当——”这是浮荒大陆上,无数凡人聚居的小镇小城的街道上,无数人手中敲打着正欢的锅碗瓢盆等器物纷纷落地的声音。这些声音是如此得连绵不绝,几乎汇聚成了一股强势无比的声浪,席卷了整个浮荒大陆。
就连身处名川大泽之中的修炼者,那些经历了无数岁月,见惯了天地异象的人物,也不禁为这眼前的景色倒抽了一口冷气。哪怕这些人脸上的表情再伪装平淡不屑,他们的眼睛也是无法欺瞒的震惊。
午时三刻,月辉也黯淡下去,整个天幕,此刻完全陷入了黑暗之中。虫鸣鸟叫,偌大的浮荒之上,那些声音,连同消逝的光亮,一同湮灭在天地之中。
整个世界,安静得有如天地初开时的混沌,没有声音,也没有光亮。众人心中恍恍惚惚,仿佛整个身体也融进了这片黑暗之中。
直到,那一声断喝,有如惊雷一般,响彻整个天地。
“起!”
伴着这声断喝的,是一道自浮荒大陆直直贯进天际的,足有百里范围的|乳白色光柱。
那道光柱,自绵延万里的昆仑山脉中的某处迸发而出,周身萦绕着温和的光晕。那是只有修炼之人才能看见的,完全有纯粹灵力组成的光柱,其中蕴含的深厚灵力,足以令任何一个修炼多年的人疯狂。
而这道光柱,仅仅只是开始。
只比这道光柱慢上些许的时间,浮荒大陆上,蜀山、普陀山、须弥山所在的山脉,以及海外方丈、瀛洲和蓬莱这三座岛屿之上,伴随着声音高低各是不同的断喝,各自迸发出一道光柱,同样萦绕着|乳白色的光晕,同样有着极为诱人的纯粹灵气,但比之昆仑山那处,要逊色许多。
七道光柱,以昆仑山那条最为夺目的光柱为中心,在各自从所在灵脉之中聚集爆发后,在天空万丈的高度上,汇聚成一道几乎将百万里面积囊括在其中的庞大光柱。
那道光柱,有如一把有着雷霆万钧之势的宝剑,无需华丽的剑招,只是一个直指的剑势,就足以劈开天地这片黑暗的混沌。
黑暗的天幕,被狠狠地撕裂。
无数的修炼者,这些追求天道近乎花费了一生,舍弃了感情舍弃了家人的存在,目眩神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无数的光线纷纷从那囊括百万里的光柱中分离出来,闪烁着盈盈的微光。在那些柔和的光芒下,那道光柱中隐约出现了一个轮廓。那个轮廓看上去并不明朗,甚至有着虚幻的味道。朦朦胧胧间,有如镜花水月。
那朦胧虚幻的轮廓,似乎随时都可能湮灭在漆黑的天幕之中。
天地异变诡谲,凡人认定是天神震怒,纷纷跪下不断颂言祷告。而自诩高人一等的众人修炼之人,这些一手导演了眼前天地异景的修炼者,无论是人间仙界还是妖魔所前来的代表,则站在了距离昆仑山万里开外的符锡山上,遥遥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们虽然看似聚集在一处,但隐隐防备着对方,泾渭分明。
这种情况,即使在同属于人间仙界的势力之内,也是如此。
众人抬头看着庞大的光柱中渐渐显形的高大轮廓以及其中隐隐传来的威压,面上只能勉强维持着镇定的神色,眸底尽是势在必得的贪婪。
神域降临,并不是所有见证这一幕的人都能够有进入神域的资格。神明之地,何等的神圣,又何等的危险。即使是掌门这些浮荒大陆上的巅峰人物都没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更枉论那些普通弟子。
更何况,初云神域的记载,亘古有之。无论传承多少年,这个传说口口相传,无论是在修真者口中还是普通人的传说中。
初云神域是传说中神后所居之地——神后是众神之母,亦是浮荒万物的创主。那个时候的修炼者,显然可以在修炼到了某种极致之后飞升到另一个世界。但,那处只能称之为仙界。那里可以移山倒海的绝世人物,也只能够称之为仙。
浮荒之上,能够与神后并肩称之为神明的,只有神后的同胞兄长,魇皇。
有着种种的顾虑,此刻站在符锡山上的各势力的人并不多,皆是各门派的几位当权长老以及年轻一辈的出色弟子。他们的共同特点皆是在修炼一道上得天独厚的优秀人才,寄希望于能够在进入神域之后有所感悟,并在他们找到无法飞升的症结之后最有能霞举飞升的人物。
他们的修为都不低,长老最低的在洞虚期,而年轻弟子也维持在元婴期以上。毕竟,即使再出色,也没有人会强求一个刚刚筑基完毕的修士去感悟些什么。
此刻神域降临,众人心中虽系于此。但无法保证,会不会有些势力趁此时机来偷袭各方势力。故此,不仅是妖魔界并没有抽调出全部势力,纵是七大门派的上层长老也没有尽数出动。留在符锡山的长老是门内派遣的代表,更多的长老则留在了本门的门内,来保护本门的普通弟子。
毕竟,飞升之事固然不能怠慢。但门派的传承,对于一个真正的超级宗派而言,方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人间仙界的各派掌门,他们必须守护在各派灵脉之处,维持着灵脉中灵气的输出。
普陀仙境的大长老瑶馨是一位年纪已然不轻的女子,一身白蓝相间的严谨道服。只是,这位女子虽然没有豆蔻少女的芳华,但她相貌秀美,体态婀娜,饶是一身道服也穿出了诱人风姿。她的气质更为雍容,又带着长年处在上位的傲然,哪里是豆蔻少女能够比拟的。若非此时众人的心神为着即将降临的神域所迷,此刻不知会有多少人将他们的目光掉在这个女子的身上,再也挪不开。
她像是习惯了众人眼神的追逐,眼下的无人问津显然令她有些不悦。那双勾人心魂的美目里波光流转,萦绕着婉转的?。她掩口娇笑了一声,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了一个一身黑色劲装面色冷硬的清俊男子身上,柔声道:“昆仑仙境不愧是人间仙界之首,灵脉之中的灵气当真惊人——也难怪神域降临的位置是昆仑山脉了。”
听着瑶馨的话,周围这些天没少向她献殷勤的男修士纷纷应和,言语中带着追捧之意,无外乎就是夸赞瑶馨是多么得聪明多么得擅于发现。瑶馨娇笑着应了,但有些露骨大胆的目光却依然望着那个一身黑衣的男子。
见男人没有搭理她的意思,瑶馨宛若清歌一般的声音再次柔柔响起,显然是认识到了黑衣男人的不好搭讪,因而直接点名道:“昆仑仙境,人杰地灵,无外乎会出现如天枢长老这般的人物了。”
于是,几位围着女子献殷勤的男人,刀子一般的目光,直直甩向了一身黑衣劲装面色淡淡连瞥一眼女子都没有的男人身上。
天枢的怀里抱着一把长剑,身体站得笔直,有如一把出鞘利剑。见瑶馨将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体,天枢冷硬的面容依旧没有波澜,一双带着寒气的黑眸淡淡地瞥了一眼笑靥如花的女人,随即收回了目光,直直看向远处的光柱。
“噗——”这是站在天枢身后,完完全全将普陀仙境大长老美人的又红又白的脸色收入眼底的梦无酒。
在如此安静的地方,梦无酒的这声没能忍住的笑声,被无限放大了许多。哪怕梦无酒十分识时务地立马低头装无辜,那向来温柔勾魂的目光化作利剑扎在身上的感觉,还是时刻跟随着自己。
梦无酒心中叫苦不迭,虽说看自家师父冷处理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十分之有趣——不能怪梦无酒不懂得怜香惜玉什么的,毕竟,这个大美人的属性是蛇蝎的事实是不争的事实。这个女人自负美貌天资还好,平日里最看不得别人比自己长得漂亮,修为高深,还最喜欢借刀杀人什么的,天生就乐意支使脑袋里被黄|色废料填满了的男人为自己铲除异己。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师父一直没有被她诱惑以至于令她自尊心受挫,这个女人从梦无酒八岁拜进师父门下的时候就一直表现出自己如何如何倾慕自己的师父。想他师父那时候做的最多的两件事,一是以着绝对的武力值将跑上门争风吃醋的道友们扔出昆仑;二便是应付这个娇滴滴的,以着道歉等等不着边际的缘由,不请自来的女人。面对着这个一直说那些人是自作主张,她并没有因为他师父的冷淡如何哀怨如何自伤来着的女人,从一开始勉强说两句隐约送客的话,到后来直言送客,到后来的后来,直接将这个女人无视。
那时候梦无酒还叫梦酒,年纪还小,尚且不知道什么叫蛇蝎美人,也不知道经常前来串门,脾气温柔不知比自己那两个同样是女人的师叔好上多少的大美人其实是一朵食人花。
开始的时候还好,那个女人为了攻.陷自己的师父,对他师父唯一的入室弟子不知道有多好,也知道这小屁孩对于酒这种东西有着非凡的爱好,不知道送了梦无酒多少美酒,哄得这小孩天天搂着酒坛子睡觉,看见了瑶馨恨不得就要叫妈……咳咳,师娘。后来更是看着师父冷待瑶馨而瑶馨美人垂泪好不梨花带雨的时候,梦无酒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狗胆一枚,竟然冲过去和师父叫嚣,更是捶着胸膛对瑶馨表示,反正差一岁也是差,差四百岁也是差,他梦酒不介意等他长大以后瑶馨美人就年老色衰了什么的。
——年老色衰是梦无酒无意中听到自己某位师姐看着瑶馨的背影说的,可怜梦无酒当时为了表现一下自己所谓的才学,当即将这个四字成语甩了出去。至于四百岁的年龄差,也是自己某位师姐和另某位师姐小声议论时候,他扳完手指头扳脚趾头冥思苦想了许久后才得出的结论。
当时,瑶馨笑了,虽然有那么一点点不自然。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次梦无酒想起这个场面的时候都想抽自己一顿。瑶馨那哪是笑了,分明就是面部整个扭曲了。
——只要是女人,哪个不在乎自己的年龄。更何况,梦无酒是当着瑶馨心上人的面前捅出来的。而且按着岁数,瑶馨比他家师父还大上二十多岁。
这件囧事虽然最后以天枢带着疏离和淡然的“管教不严”的道歉,以及梦无酒为期三个月的后山禁闭为结束,但显然,那不是瑶馨想要的结果。
梦无酒最终的下场是,当他自己苦哈哈地在后山禁闭只能吃些野果度日的时候,瑶馨前来探望,送上礼物无数,其中最得梦无酒眼的便是,瑶馨三令五申不许让任何人知道的,一坛子香气四溢萦绕着红色灵气的美酒。也正是这一坛子酒,令他浑身经脉胀痛发烫最终在后山无人之地昏迷一天一夜险些小命玩完。要不是天枢好不容易送走了瑶馨又觉得仅仅只是思过,这对于梦无酒的教育意义不大,并决定对梦无酒再教育的时候发现了昏迷的梦无酒,那么,他的小命一条就要交代在那里了。
后来,梦无酒才知道,那坛酒,确确实实是好东西,能够增进身体对灵气的吸收。只是,火属性的灵气太过暴躁,而梦无酒年纪太小,经脉太过稚嫩,能挨过一天一夜便是梦无酒本身天赋极佳的缘故。否则,就是爆体的命。就是爆体之后,也是梦无酒自作孽的结果。修为不够,乱饮灵酒,不是自找的是什么。
天枢冷冷地笑,说,即使是大补之物也能补死个人。没死,算你命大。
梦无酒也不傻,很快就明白了这是瑶馨故意为之。一时之间,梦无酒打击过大,抱着酒坛子就说,即使灵酒再好,不对症也能喝死人。天枢一听,哎,这孩子开窍了。刚想摸摸梦无酒狗头安慰一下下,又听见梦无酒一声惨嚎,眼睛瞪得溜圆,冲着门口一指,叫嚣,“女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蛇蝎!!”
于是,看顾了梦无酒几天,方才回去取出炼制好的药物的玉衡长老,光洁的额头上,迸出无数的青筋。
于是,虽然伤势没好但下手极有分寸的天枢,赏了自己徒弟一顿锅贴,既胀痛的经脉后,梦无酒多了一个红肿的ρi股。而向来对小孩子尚且温和些许的玉衡长老美人,除了在炼药一途上的执着外,多了一条无时无刻从各方面打击报复梦无酒的兴趣爱好。
往事不堪回首啊……梦无酒忧愁地望天,一身寂寞如雪。
这一身的寂寞如雪很快被一巴掌打散。
梦无酒吃痛地捂住脑袋,回头就看见一脸冷然的摇光师叔。
此次与天枢一同前来的昆仑长老二位长老是一向以稳重著称的天权,和向来寡言冷漠的摇光。
赏了自家师侄一巴掌,摇光此刻的笑容出奇得柔美,看得梦无酒一阵哆嗦。蛇蝎美人什么的,最可怕了。尤其是一只一向冷冰冰的蛇蝎,忽然露出这么温柔的笑容,鬼都知道有问题啊。
摇光抿唇笑,很是刻意地瞥了一眼笑靥娇媚的普陀某长老,伸出纤纤玉指,轻点梦无酒的额头,道:“你这孩子,怎么尽盯着被苍蝇叮臭了的馊菜,昆仑什么没有,这点见识,千万别说是我昆仑的弟子。”
梦无酒额头冷汗直冒,背后的衣衫都湿透了——这个师叔,太诡异。谁能想到平日里那么闷骚的师叔,说起奚落人的话会那么顺溜。
而在一旁脸色不善的瑶馨的笑容愈加灿烂,娇声道:“呦,摇光师姐,瞧您这话说的,小酒不是还小嘛。总是拘在一处,来来回回看得那些又不是什么好菜,自然会被外面光鲜给迷了眼。说到底啊,还是身处的地方,档次太差,也不怪小酒看直了眼。”
梦无酒嘴角一抽——你个蛇蝎,你叫谁小酒呢!咱俩不熟好不好。还有,摇光师叔,明明是那只蛇蝎惹了你,干嘛那么用力地用手指头戳我啊~哎哎,怎么还用上了真元力了呢!!
而正在这时,妖魔那边传来一个妩媚入骨的声音:“呦,好大的骚味儿啊,怎么着,自己门派里面的祸害干净了,又看上了别人家的孩子?”
梦无酒心道,这谁啊,真是好胆色啊,没瞅着他都不敢说一句话动一下吗,这两只蛇蝎都不是好对付的啊。
结果扭头一看,梦无酒当即无语。得,又是一只蛇蝎。
从妖魔界那边走出来的女人,出奇得妖艳美丽。不同于瑶馨的雍容,摇光的冷艳,这个女人,不,魔女,她是如罂粟一般勾魂摄魄的惑人。妩媚的眼,小巧的鼻,凹凸有致的身体,近乎半.祼的身体——光冲着这点,瑶馨和摇光就不能和她比了。
出身于魅魔一族,天生就会诱.惑人心勾起欲.望的尤.物。更何况,眼前的浅媚还是这一族的族长,位尊魔王。
浅媚唇角勾着惑人的笑,摇曳着动人的身姿走到梦无酒的面前,白嫩的小手轻轻地掐上了梦无酒的脸,柔声道:“这位小哥,你说说,是本王美,还是那盘子馊了的菜美?”
梦无酒的冷汗,刷刷地往下落。
虽然由于神域降临,众方暂时达成和平协议。但是,魅魔王小姐,你能不能不要在靠过来了啊!小生知道您的胸部很大很软,小生已经知道了,所以小生不需要拿自己的手肘再测试一遍啊!再说了您老都说瑶馨蛇蝎是馊了的菜了,那菜都馊了还能有多少美色啊,您老这是□祼的侮辱啊!!这玩意儿您老心里想想就成了,犯不着拿出来说啊啊!!虽然小生不知道您老和瑶馨蛇蝎有什么过节,但是,小生似乎是无辜的啊啊啊。——这是精神有些错乱的梦无酒在心中狂吐的乱码。
“呦,谁不知道您魅魔王的艳名啊,那可是天下皆知啊。您这么说,可是对不起您那些入幕之宾啊。”瑶馨也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伸出纤纤玉手就要挽住梦无酒的胳膊,同时露出怀念的笑容,道:“好长时间不见小酒了,当年还是一个奶娃娃呢,现在已经是一个这么英俊的男子了呢。当初小酒成天跟在瑶姨的身后,说要瑶姨嫁给你呢~”
梦无酒僵硬着脸,他那叫年少无知啊。
瑶馨的胳膊到底没能挽上梦无酒的胳膊,摇光直接一把揪住了自己的师侄,将他从浅媚热烈的怀抱以及瑶馨即将深情的拥抱中解救出来,并随手将他推给了自己的天枢师兄。摇光随意拢了拢鬓发,轻笑道:“瑶馨师妹你可别提这件事了。几年前他师叔戏弄拿这件事那小子,结果那孩子差点想不开。成天说自己有眼无珠傻了吧唧,真真是悔不当初啊。瑶馨师妹啊,看在师姐的面子上,别再揭这孩子的伤疤了。”摇光一脸的悲天悯人。
梦无酒傻傻地张大了嘴,身体软绵绵地靠在自己师父的怀里。面对着所谓的“三个女人一台戏,三只蛇蝎一场玩人的大戏”的场景,身后凉丝丝的怀抱对他而言,简直就是传说中的桃源。
梦无酒心里默默地说,爹,您太勇敢了,当初您怎么就找了个女人娶了呢。娘,儿子对不起您。当初儿子总是埋怨您拿扫帚要棍棒出孝子,没想到,您的脾气和这些个美人蛇蝎比起来,简直就是有点性格的小白兔——要萝卜(大棒)不要白菜(温柔)的主儿。您的孙子没着落了,儿子实在害怕,万一一个哆嗦,娶回家的是一只蛇蝎中的蛇蝎怎么办。儿子的命这么长,上凡人那里找只小白兔也不可能了……
梦无酒心中悲愤,扭头拱进了瑶馨蛇蝎费了多少年也没能钻进去的清冷怀抱,哀哀凄凄地道:“师~父~”徒弟终于明白您这么多年都没有成亲也没有找道侣的原因了。
一向面部少有表情的天枢长老,抱着像是一瞬间抹了年龄的整数只剩下零头的独苗徒弟,感觉到他像是一只小猪崽似的一个劲儿地往自己的怀里拱,像是面具一般的清冷面具,瞬间破.功。
哎呀,好久没抱这个孩子了呢。除了他小时候烧得迷迷糊糊差点一命呜呼的时候,这死孩子在梦里又哭又闹,又要抱又要哄的。然后他抱了哄了,结果这孩子仍旧迷迷糊糊地哼唧,明显不满意自己的姿势,气得他恨不得扒了他的裤子扁他一顿。
这孩子缺点多多,天资虽然好,但昆仑仙境中不是没有比他天资更好的。更何况,他的修道之心并不坚定,平日修行还不认真,恨不得钻进酒坛子里面当酒鬼。后来自己逼他逼得急了,见了自己就跟见了猫的老鼠似的,看得他是冷在脸上怒在心里,于是,逼得更紧了。
好像,这么多年来,除了三个月前在自己给了他一壶酒他一个激动扑过来外,那个臭小子一直都是能跑多远跑多远,就是和开阳的关系,也比和他这个师父的关系亲近。
天枢的脸上更冷,当即单手扒住梦无酒的脑袋,令这个死命往他怀里钻的臭小子与自己对视。直视了这双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的黑眸,天枢的脸上几乎称得上风雪大作了。
天枢下颔微抬,示意梦无酒看了一下那么你来我往言语交锋的三位美人的战场,寒声道:“日后你若不听话,为师就直接把你送给她们。”
那双微有些瑟缩的黑眸蓦然瞪大,梦无酒面上的表情堪称惊悚。他先是凄凄凉凉地叫了一声“师父~~”,随即指天发誓,发了一堆类似于绝对听话日后师父去哪里他去哪里、师父要他往东他绝不往西,师父要他撵鸡他绝不打狗、师父不让他喝酒他连西湖醉鱼都不吃等等,随即再度扑进天枢的怀里,掐细了声音,硬是装小姑娘做撒娇状。
天枢一脑袋黑线,有些无力地伸手拍了一下自己这个一直没有正形的徒弟,随即紧了紧手臂,勒得自家徒弟直叫疼,随即像只泥鳅似的动来动去,弄得天枢心烦,又是一巴掌下去。
于是,消停了。
天枢心道,疼就对了,看你以后再得瑟。
解决了一直闹造反的徒弟,天枢冷冰冰的目光落在言语交锋的三个女人身上,也不说话,就一直看着,直看着此处都要飞雪凝冰了,三位本不畏冷的美人一连打了几个寒战,还没有想明白怎么回事,就听着天地间又响起一声断喝。
105
一百零五章 幽战
此时,横贯了天地之间的|乳白色光柱像是凝固了一般,劈开了极致的黑暗,搭建了连接天地的阶梯。光柱之中,虚幻的轮廓正缓缓成型,看上去倒像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异常陡峭。
待得轮廓终于有了清晰的痕迹而开始逐渐虚化的时候,囊括百万里的光柱范围内,昆仑山脉的最高峰,那一处绘制了繁复错落的五芒阵法之地,陡然亮了起来。
占据了整座山峰的阵法,有五处阵眼,分别站着五个极为出色的人物。
一女,蓝发碧眸,相貌清丽脱俗,眸光似水流光。她的眉心处是蓝色的四角冰棱的印记,正是羽山一族的女皇,羽山容碧。她穿着一身冰蓝色的长裙,上身套着雪色无袖坎肩,如凝脂一般的手臂祼.露在外,没有丝毫的装饰,唯有右臂上缠着水蓝色的长绫。长绫在手臂上缠了两道后便软软地垂了下来,不经意的晃动间有如水波一般轻轻荡漾,正是羽山一族的至宝,惊水绫。
一男,黑发金眸,相貌绝尘于世,那张面容几乎从任何一个角度都给人一种惊艳的感觉。他的眉心是四道火焰的痕迹,正是修罗一族的族长,幽战。他一身黑色长袍,乍看上去平平无奇。然而只是轻轻抬手的动作,他的长袖便会随着他的动作而现出火焰的印记。他的手有如羊脂白玉,比之女子的手更加细腻,哪怕是长年握笔而可能在指间出现的薄茧而寻不到半点。他的手臂上挽着一个流转着暗红色的,足有半人长短的却没有弦的弓,弓身上雕刻着朵朵红莲,正是幽家的至宝,御火弓。
一男,黑发黑眸,相貌清俊,双眸是最纯粹不过的黑色,有如化不开的墨。他的眉间是一直蔓延到额角的四道墨绿色痕迹,正是木灵一族的族长,木灵昊。他的手中托着一颗墨绿色的核桃大小的珠子,珠体周身萦绕着墨绿色,幻化成藤蔓一般的灵气,正是木灵一族的至宝,土灵珠。
一男,金发蓝眸,五官深邃而英俊,耳朵微尖,面上带着阳光一般开朗的笑容。他的眉心是四道雷电划过的痕迹,带着强硬与锋锐的气息,正是灵族安斯艾尔家的王,伊维里欧斯·安斯艾尔。他一身迥异于中原人或是西域人服饰,身穿蓝紫色绣着山林景色的长袍,手中执着一个银蓝色权杖。灵族号称自然之子,素来不食荤腥,身体比之他族要显得消瘦一些,但他们的身高比起西域中人的高挑也毫不逊色。如今安斯艾尔族长手中所持有的权杖,整个杖身比之持有者还要高出半头来,似木非木的质地,一点花纹也无。但杖身上下却萦绕着细小如小蛇一般的电流,只要靠近权杖便可听见“嘶嘶”的声音。正是灵族安斯艾尔家的至宝,玄雷引。
一男,黑发黑眸,五官清秀隽永,笑盈盈地站在那里。他的身形异常纤细,他比起贵族之中养在深闺里的贵小姐更能演绎柔弱这个词语。虽然年纪上他可能已经是爷爷辈的人物,但看上去他不过像是十一二的少年。那不是所谓修炼而带来的“益处”,而是翼族这个族群生来的特性。只是这个少年要显得更加无害一些,基本上看到他的没有一人能够将他和翼族的皇者,风间泠联系在一起。他的身上穿着白色的衣裳,衬着清秀纯良的面容,就像是少不更事的孩童一般。那双看上去仿佛轻轻一握就能够折断的纤细手腕上,缠绕着拇指宽的半透明锁链,轻轻一晃,似乎周围的风都变得柔和起来。正是翼族风间家的至宝,疾风索。
五大隐世世家的掌权者,此刻就站在这里。足下是用着灵髓的粉末绘制成的法阵,在黑暗中有着几乎可见的微光。待得囊括万里的光柱中,那虚幻的轮廓终于明晰下来的时候,这五人几乎同时动了。
他们手上的神器,那传说中在远古之时第一任家主从神明那里获得的象征,合着他们本身强大的灵力,即使是柔软的绫带也化为锋锐的刃面,狠狠地刺进了阵眼之中。
庞大的法阵里,以着阵眼为中心,不同颜色的光芒顺着勾勒法阵的简单而又复杂的线条,迅速蔓延至整个法阵。五种不同的颜色各自为营却又隐隐牵扯,有着令人炫目的光芒。
五人面色肃然,十指几乎以着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结出无数印记。随着他们的结印,神器之上的光芒愈加明亮,几乎到了刺目的地步。而这五位实力堪称浮荒巅峰的人物则在这看似普通的结印之中,面色愈加苍白,额上也冒出冷汗。
待得最后结印完毕,神器上面的光芒已经令人无法直视,饶是这些手持神器的家主也不例外。
当神器上面的光芒亮到极致的时候,这本有些排斥的五系灵力,终于汇聚在一起。汇聚后的五灵之力,最终糅杂出一道五色的光带,不过一掌宽,其威势自然比不上笼罩了百万里范围的光柱。然而,当身在符锡山的众位修炼者望见这五色的光带之时,无一人轻视这看似易碎的光带,心中升起一股由衷的敬畏。
虽然都是灵气,但其中的差别不啻于仙凡之别。哪怕,此刻发动神器的人,其修为只能够发挥神器不到十分之一的力量,那也远比凡间灵脉要强大很多。
五色光带逆天而上,攀上了光柱之中的虚影,如攀爬在巨木之上的藤葛,顺着虚影直上九天,而每一处被光带缠绕而过的虚影,原本只能够称得上清晰的地方,此刻完全可以用凝实来形容。光带有如缠绕在女子皓腕上面的红线,一圈一圈,红线的宽细恒定不变,但长度却像是无穷无尽一般,直直通向了天幕上人目无法企及的高度。其上萦绕着的五色光芒也有些黯淡,但纵然黯淡,光芒也顽强地透过了|乳白色的光幕,令人无法忽视。
传说中的初云神域,此刻,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那是一座高入九天的山峦,其上覆盖着皑皑的白雪。白,只是白,既没有被冻结的树木也没有突起的岩石,整个山体,目之所及,除了白色,再无其他。
纯净,高洁,只是看一眼,心中便会生出自惭形秽的心思。只需仰望一眼这高入重霄的雪色,眼前圣地高不可攀的心思便会深深扎进了心里,望而却步。
众人仰望着传说中的神域,目光移不开半点,就是以五大神器最终束缚了神域的五位家主也是如此。
“哼。”幽战冷冷地望着初云神域,不屑地撇开了眼。正将其余四人的表现收入眼底,当即,那张颠倒众生的面容就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嫌弃。
那四位平日里要多高傲就有多高傲的族长家主们,此刻都虔诚地向着神域的方向跪拜,尤其是大地祭司木灵家的家主,平日里含着轻蔑的眼此刻满是激动狂喜,就差痛哭流涕了。
出息。幽战鄙视万分,当即一甩袍袖,周身烈焰一闪,走了。
五大世家中,虽然都号称神之后裔,但并非所有的族裔都对所谓的神明抱以崇敬。譬如,修罗一族。修罗族天生御火,相貌绝美,近乎长生不死,因此,他们是神的宠儿。几乎每一个人都这么说,但事实上,只有修罗自己才知道,他们根本就是神明所厌弃的一族。
——修罗族既定的命运,死在最爱的人手上。这算神明的哪门子宠爱啊。
对于神明这隐晦的不待见,修罗族表示,他们也不稀罕所谓神明的保佑。但其他四大家族不同,那几乎就是神明的忠实信徒,只有神明说一句话,就是倾尽家族所有的力量,牺牲家族所有的性命,那也在所不惜。
对于四大家族,幽家表示,这一群愚忠的玩意儿。对于修罗幽家,四大家族表示,这狼心狗肺的叛徒。
所以,幽家跟这几家的关系都不好。
浮荒众修炼之人迎接神域,目的各不相同——修真者想要寻找万年无法飞升的秘密,并顺便弄来些能够提升门内修为的东西,发展发展势力;妖魔虽然平素无所顾忌,但争强好胜追求强大早已深入本能,也是来寻找提升实力的方法;鬼界出手,原因是鬼界之内,环境太差,鬼道修行也极为艰难,无法凝练肉身,纵是借尸还魂,也既消耗实力又难以维持长久,所以,也是来找出路的。而五大世家,不,是除了幽家的那四家,是为了寻找能够达到五阶实力激活族内血脉的方法。当然,他们没有木灵家着急,但木灵家有个老祖宗实力强悍,威逼利诱弄得他们不得不顺从,属于半推半就应了的。
至于幽家,他们的血脉,一直是属于比较可怕的一种,虽然也没有什么五阶强者,但他们,无论是和哪个族类结亲,生下的必然是修罗,而且身上的血脉绝对纯粹。
可以说,修罗族的血脉,强悍到任何族群都压制不下去的地步。至于能不能达到三阶四阶的水平,全凭个人的天资和努力。
这也是虽然幽家和这几家不对付,又在浮荒大陆上风评不好,族内成员也很是稀少,但就是没法子压制幽家嚣张气焰的原因。
此次五大神器束缚神域,别的家,只要木灵家把老祖宗木灵清越的名字扔过去,那几家的家主长老什么的查一查古籍之后便老老实实地应了。但幽家不同,当初派个人和木灵落去看看,不是为了什么大义,就是去凑凑热闹而已。
眼下要出神器要出力的事情,幽家的家主,五大家族中,唯一一个可以一直维持四阶实力又不会虚弱减寿的族长幽战直言不讳地说,木灵清越是谁,不知道。什么,老祖宗级别的?哎呀,不好意思,他们族里知道这个名字的八成都已经入土了,请自个儿上他坟头去说。什么,神器?那更不好意思,他们幽家打架向来不会使什么神器。那玩意儿在他曾祖父死去的时候就埋他坟里面了,找出来,太麻烦。用神器,更麻烦。所以,想要神器,自个儿去挖去。想用神器,自个儿往里面灌输灵力好了。
直把去送信的人气出一口心头血,神器是神赐予五大家族的,除了本族的人,谁也用不了。还说自个儿去挖坟墓里面的神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谁能相信族长会怂恿外族的人挖本族的墓地。要是他们傻乎乎地真动手了,这修罗族大猫小猫几百只不得吃了他们!
去送信的人头发都要愁没了,幽家只能利诱,不能威逼——他们也威逼不了他。也许木灵家有真正五阶的强者,老祖宗木灵清越,其实力能够挫败这个幽战。但是,修罗的特性就是,你就是强到了将修罗揍进了尘埃之中,只要你不是神,只要你不是他心头所爱,照样什么事都没有。
正是明了幽家的难缠,所以,众人对于搞定了幽战的木灵清越的崇拜,上了无数的台阶。
* * * * *
五色的光带终于在达到了某个点的时候,其上流转的光芒凝实起来了。
那座传说之中,神后居住的初云神域,已然降临于世,以着曾经的昆仑仙境主脉为基,直上云霄。纯然的雪色山峦上,有着银色的灵气萦绕,其中蕴含的威压令得法阵之中的五大神器发出嗡鸣之音。
天地间在凡人眼中是一片黑暗,但这修真者眼里,却被神域的银色光芒,五神器的彩光以及光柱的|乳白色光晕所充斥。
空气中,开始出现细小的“咔嚓”声,这是由于神域的威压,周遭的空间因着强大的神力而开始破碎的声音。
正在这时,因着光柱的光晕而变得有如白昼的百万里范围外侧,裂开了三道有如墨染的裂缝。裂缝之中,有着凄厉的鬼嚎,有着呜咽的风声,有着无数以言语难以形容的破碎之音。从里面,涌出了或是妖冶或是魔魅或是鬼气森森的气息。三股气息,隐隐排斥却又有着同源暗属性的隐约牵引,最终汇聚成薄薄的黑色半透明状的结界,完整地将光柱笼罩在其中。
与此同时,周遭不断响起的细小声音也消失了。
光晕之中,是真正出现在浮荒大陆上面的神域。
而符锡山上,一直观望着这一切的众人,动了。
106
一百零六章 所谓禁制
结界之内,光柱之中,与昆仑主峰相连的是,高入重霄的皑皑雪色。
几乎是一个瞬间,众人便出现在初云的山脚之下,仰望着这神明之地。
干净,洁白,没有一丝瑕疵的雪山,就出现在众人面前,而他们眼见着这纯粹的雪色,甚至不知道应该如何下脚。
神域之中,是不允许御剑的,这是亘古以来的规矩。出于对神明的尊重,他们必须徒步攀上这座雪山,于其巅峰之地去寻找神殿。
然而,这不是数万年前,那个神明尚且活跃的时代。
所谓的尊崇,永远比不上心中欲.望的渴求。
即使是对神明最过尊敬不过的木灵家。
那个曾经日日向着神山的方向跪拜,日日向神明祷告祈福的木灵家,如今也为着即将断绝的血脉而采取束缚神域的方法。即使这是木灵家在遗迹外的神谕卷轴中得到的启示,木灵一族也深知,这种行为无疑就是亵渎神明。
更何况素来就对神明少有敬畏的妖魔。
由着妖魔鬼界的本源之气形成的结界方才凝形,出现在初云山脚处的修炼者中,就有一些妖魔急不可耐地越众而出,以着极快的速度飞上初云,速度快得直接刮断了不幸站在他前面而殃及池鱼的梦无酒……头上的发带。
顾不得自己在罡风阵阵的结界中披头散发有如疯魔了的模样,梦无酒轻“嘶”了一声,捂住了左脸的颊边半指长的细小血口,指缝间缓缓淌下一道鲜血来。
颊边,一缕染血的长发轻飘飘落在地上。
梦无酒站在那里,眸底划过一丝惊惶——他没有看清伤到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人,但他却知道,那人是故意为之。若非梦无酒一向对于危险的预感比较准确,在那一股恶意盯住自己的时候勉力错开身体并下意识地挡了一下,那么,此时断成两截的就不是他的一缕头发,而是他的身体和脑袋。
梦无酒的脑袋有些懵,这算什么,敢情神域出现了就不顾当初定下来的协议,出手伤人了?虽然梦无酒本身不是天真之辈,但突然来这一下,他还是有些接受不了。还有,他的修为在年轻一辈中虽然不错,但还没有到顶尖的地步,至于这时候将他扼杀在这个地方吗?就是要挑软柿子捏,那他也不是最软的一个好不好。
这时,前方一声惨叫将梦无酒从胡思乱想中扯了出来。
梦无酒茫茫然地抬起头,却对上自家师父异常黝黑深邃的眸子。太阳|茓的位置有着略微粗糙的触感,这是一双由于常年练剑的而磨出一层薄茧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时而轻柔仿佛并没有放在他的发间,而是过重几乎将他脆弱的头发从头皮上扯下来。总之没轻没重地,但却异常认真地拢起他的长发,随手扯下衣服上的一块布条,将掌心的长发绑起。
梦无酒呆呆地看着师父异常认真的模样,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像是喝了几百年的陈酿,整个人都有些醉醺醺的。
罡风阵阵,但风势尚未及到天枢的周身便消隐无踪。天枢冷着脸整理完自己徒弟的头发,低头就看见方才投怀送抱做乖巧状的徒弟此刻眼神呆呆小脸红红,说不出的傻气。当即面色就有些不悦地拍了他的头一下,从怀里摸出个瓷瓶扔在梦无酒的怀里,也不说什么,直接转过身去。
“师父……”天枢感觉到衣角上面传来的细微力量,回头,正见着自家徒弟一脸的小小纠结地扯住他的一点衣角,好不容易降温的小脸见着自己回头后,温度“倏”地升了上去。
不知为何从在符锡山开始就下意识不想看自家徒儿的脸的天枢,发现自己徒弟只是手中攥着自己给的药却不上药,当即有些不悦。被冰山脸所掩盖的,但在近些年里不断冒出来的恶趣味再次冒了头。当即又扯下一块布,将瓷瓶里的金疮药抹在上面,随手一拍——“啪”的一声,梦无酒的脸上都了一块貌似狗皮膏药的东西。
“师、师父……”梦无酒心中泪流满面,他只是想问一下师父前面明显中了师父的剑气但速度不减反增的魔族是谁。很明显那就是伤了他的家伙,他梦无酒虽然不喜争斗,但这种欺负到门上的仇他是绝对要报的。就像开阳师叔那个老不羞一样,定下目标,一口气闭关几百年,出关后拍死丫的。
梦无酒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师父冷硬的面容,隐隐透露出兴味的黑眸——师父亲自涂药那是荣幸,但这块布算什么?活似狗皮膏药的玩意儿,贴的还是脸上。想到周围的人可能露出的表情,梦无酒就很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天枢的面色很平静地道:“免得进风了,不错。”
梦无酒脑袋恨不得埋进自己的衣服里。
幸运的是,梦无酒虽然出丑,但没有几人会注意到他们。毕竟,神域就在眼前,众人满心盘算的是如何攀登至顶端,进入传说中的神殿。就是方才梦无酒被伤到,注意到这一幕的也只有他的师父以及同门。这种师徒互动算什么,少见多怪,那是你们没见着开阳师叔宠玖夜小师弟的时候,整个一二十四孝好师傅。梦无酒师兄这点出丑算什么,能将天枢师伯的冰山面瘫脸气得破功的师兄身上,一切皆有可能。
梦无酒化悲愤为力量,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顶着罡风,背后带伤的魔族,心中诅咒他一个不稳摔在地上,然后被罡风一巴掌拍死。
仿佛看出梦无酒的想法,天枢一脸淡定地拍拍自己徒弟的脑袋,开口道:“剑气入体,即使弄不死他,日后寻仇也是一样的。不必急在今日,此处不好动手。更何况……”
“啪嚓,啪嚓——”前方,一马当先满脸喜色的三个妖魔终于踩上了初云的雪地上。只是,他们脸上的喜色尚没有完全凝固下来,以着接触初云雪地的那只脚为起点,冰层以着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弥漫周身,一个眨眼的时间都不到,修为约相当于洞虚期和履霜期不等的妖魔,整个身体被冰封在那里,姿势丝毫不变。
尚且留在原地观望的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虽然明白神域之上可能存在什么禁制,但在场的众人,尤其是长老级的人物都对自己的修为比较有信心,只是,一些谨慎为上,一些认为他们能够承受神域的禁制。
于是,谨慎的人原地看着一切发生。过于自信的人则被冰封在那里,他们只是踩上了神域的雪地,尚未行走一步。
这还不是终结。
被冰封的妖魔,面容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瞬便能够挣脱坚冰而出,但不过三个呼吸的时间,整个冰雕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和空间破碎时候的声音异常相像。不过再一个眨眼,整个冰雕便轰然破碎,直接化为粉尘,飘散在空气之中,半点鲜血也无。仿佛在冰封的那一刻,他们的血肉骨骼,皆与坚冰合为一体,一同湮灭在天地之间,半点痕迹不存。
梦无酒牙酸似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这下好了,连仇都不用自己报了。而他耳边,他家师父异常清冷的声音仍在继续:“……更何况,神明之地,不是什么人都能够登上的。”
*****
神山之下,罡风肆虐。原本众人带着狂热的脸,已经因为眼前的变故而变得凝重起来。五个实力不俗的妖魔,连半点反抗之力也没有便化成漫天飞尘,湮灭于世,这种结果,饶是一直与之敌对的人间仙界,也有些难以接受。
众人脸色阴沉,步子维持在神山之外百米之处,各自踟蹰。
“哼,无知愚昧之辈。”
正在这时,人群后传来一个男子阴冷不屑的声音。
众人回头,正见着一个一脸阴沉的男子走出来。说是男子其实也并不确切,他的五官样貌以及身材高度,看上去也不过是一个十四五的少年模样。五官只能用清秀来形容,但一脸的阴沉使得这点清秀也大打折扣。他的身后跟随着十来个面容出色的少男少女,行走时皆比他慢上半步,明显以少年为尊。
少年的目光阴森森地划过众人,眼底是毫不掩饰的不屑。他缓步走到众人的前面,不屑道:“贱民而已。”
他的语气高傲,一副视众人为蝼蚁的模样,看得他人是眼里充.血,恨不得冲过去将这个眼高于顶的少年踩进尘埃之中。但见他衣饰华丽,年纪虽轻但其修为已经给了人一种莫测的感觉,再加上少年看似笃定的模样,心中嘀咕:莫不是他有什么办法登上神山不成。故此,众人没有开口反击,反而开始默默观察少年的举动。
见众人无一人出声,以为他们怕了自己,当即面带得色地“哼”了一声。他这般行径,反而是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少年开口道:“翼向忧,这样不好吧,陛下明明吩咐……”
“闭嘴。”那个叫翼向忧的少年回头瞪了一眼说话的少年,眼底划过凶色,道:“风间刖,本公子才是陛下指定的领队,你算什么东西,胆敢指摘本公子。怎么,不服?”翼向忧挑眉,脸带恶意,“你也就只有一个风间的姓氏罢了,其余的,什么都不是。就凭你那点微末修为,若非你是陛下的嫡系子孙,你会有资格来此处?”
翼向忧的话毫不留情,句句诛心。风间刖小脸煞白,贝齿深深嵌进唇瓣之中,对于翼向忧的话,他没有办法出言反讥。他说的没错,要不是有着这一层身份在,修为仅在二阶的他,根本就没有前来神域的资格。
“白痴。”一声不屑的冷哼在翼向忧的身后响起。翼向忧心中一惊,迅速回头——他根本就没有感觉到有人在他的身后。
他的身后是一个十五六岁,相貌绝美挑不出一点瑕疵的少年,虽然模样有些雌雄莫辩,但无法错认的是少年有如翠竹一般俊秀的气质。他的发是黑的,眸是金色的,一身暗蓝色的劲装,说不出的气势夺人,这是翼向忧用嚣张和无礼也无法比拟的尊贵。
正是曾与翼向忧有过一面之缘的修罗族,幽炎。
幽炎懒洋洋地瞥了一眼翼向忧那张此刻用嚣张来隐藏不安的脸,淡淡的,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人听,道:“要不是身上有一半的风间家的血,谁会允许一个青翼贱民来统领上三翼的贵族。”
虽然有些瞧不上翼族族内搞什么等级差异,但怎样打击一个自己讨厌的人,幽炎还是很顺手的。
翼向忧的脸,扭曲了。他的双拳紧紧握着,周身隐隐有着冷冽风势的暴动。就在翼向忧忍不住想要对这个传说中不死修罗一族的少主动手时,他们的身后又有声音传来。
“幽家只有小炎一个来吗?”这是一个轻快而明朗的少女声音,一个蓝色碧眸雪肤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杏核的眸子眨啊眨的,像是一汪清澈的碧潭。她的身后是十来个有着同样发眸颜色的男女,面容皆是异常美丽。
面对少女银铃般清脆的询问,幽炎只是挑眉,以着眼角上下扫了几眼眼前的小姑娘,道:“羽山清漪……大婶,请不要叫本公子小炎,本公子和你,不熟。”
女孩,即羽山清漪的脸,瞬间扭曲,但很快就恢复常态。随即她看向旁边的翼向忧,仿佛这才看到他似的,惊呼道:“哎呀,小忧你也来了。咦,还有小刖刖啊~”
翼向忧扭头,方才你看什么呢,装什么无辜,懒得理。风间刖由于方才被翼向忧奚落,此时面色有些苍白。面对羽山清漪这明显与内在不符合的外表,以及纯真的笑靥,他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搞什么嘛~”羽山清漪嘟起花瓣似的红唇,回头看向人群后正缓缓走来的另外两方人马,白嫩的小手指向翼向忧和幽炎他们,小脸挂着惨兮兮的神情,看向那两只人马为首的二人,撒娇道:“姐姐,伊吉尔哥哥,他们欺负我。”
黑发黑眸的女子,走在木灵家众人之前的木灵落很是配合地浅笑,道:“谁会欺负我们的清漪小公主啊。”
而木灵落身边的男人,伊吉尔·安斯艾尔则瞥了一眼撒娇的羽山清漪,淡淡地,没有什么表情地道:“我今年三百一十四岁,当不起一句哥哥。”
木灵清漪的脸,再次扭曲。
随即伊吉尔将目光放在明明站在人群中却有种遗世独立的幽炎身上,目光幽幽,默默无语地看着,直看得幽炎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脸上淡漠的面具也有些破碎。最后,幽炎有些挫败地道:“幽家就来了本少一人,负责到最后将神器扛回去埋坟里面。再次之前,族长大人说,可以看看热闹,顺便确定神死绝了没。要是只剩下半口气好补一刀什么的。”
四大家族的人,脸黑了。倒是妖魔鬼界的人觉得幽炎说话真TMD干脆利落动听,一个劲儿地起哄。
梦无酒扯住师父的一点衣袖,有些虚弱地道:“神之后裔?五大家族?”
天枢拍拍梦无酒的狗头,淡道:“梦,还是早醒好。”
翼向忧有些暴躁地扯了扯头发,随手将他身后的一个女子扯出来。这是一个实力在二阶中期的翼族少女,是翼族上三翼之一的蓝翼夏蓝氏的小姐。翼向忧有些粗鲁地将女子推到人前,冷道:“凝出双翼,飞上去。”
女子的脸,瞬间就白了。刚才那几个妖魔是什么下场,他们可是看得真真切切。她就这么上去,九死无生啊。女子的目光含泪,看着一脸暴躁的翼向忧,不动。
羽山清漪他们就这么看着,不发一言。别族的事务,最好不要过问。
翼向忧挑眉,露出阴冷的笑,道:“你也可以不去——”女子刚露出欣喜的笑容,就听见那个有如恶魔一样的声音道,“陛下将这只队伍交由本公子统领,若有违抗,其下场如何,需要本公子重复一遍吗?”
女子面上一片灰败,眼中强忍泪水,却也没有再恳求什么。夏蓝氏固然是翼族上三翼的大贵族之一,但也是分本家与旁系。她的天分很好,但毕竟是旁系子弟。死在这里无妨,若是因为违抗命令而被斩杀,恐怕她族谱上面的名字都会被抹消,家人也得不到好。
女子勉强挺直身体,她的周身渐渐渐渐出现能够将落叶扬起的微风。微风簇拥着女子的身体,她的身体在微风中舒展,一道天蓝色的光芒闪过,女子的背部传来裂帛的声响,一对天蓝色的羽翼出现在女子纤细的背后。
她再不迟疑,身后羽翼一振,飞上了天空,进入了神山的范围内。
进入这个范围后,女子并没有什么不适的反应。想到也许神明厌恶妖魔族类,而翼族毕竟是神明喜爱的一族,因此这里的禁制对她并没有什么用,那张秀美的面容上当即浮现出甜美的笑靥。
只是,这笑靥尚没有完全浮现,女子纤细的身形就在半空中凝固。又是一阵熟悉的“咔嚓”声,身体并没有接触到神山雪地的女子在半空中被坚冰裹住,片刻后,轰然破碎,不留片缕。
人群之中,一片默然。
难道,这神山,当真无法攀登?
无论是妖魔,或是所谓的神所眷恋的族群。
那么,不得不让出门派灵气而迁移山门的门派,耗费灵力发动神器以束缚神域,以各界本源之气结成结界等等的事情,不就成了白费?那些耗费掉的东西,并不是能够以金钱衡量,也不是依靠时间便能够弥补回来的。
一个时代的衰败,可能就因此而产生。
众人心中发凉,而正在这时,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声音并不大,却压下了此处肆虐的罡风。
“滚开。”
五大家族之人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黑发黑眸的男子,刘海儿有些长,几乎将眼睛都遮蔽起来,只能够看见其刀削一般的轮廓下颔,以及有些显得倨傲的薄唇。男子一身暗紫色的衣裳,周身气势凌厉,纵然顶着看似有些颓废的发型也丝毫不显弱态。
他的身侧,站着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雪发绯眸,五官出奇秀美。而在场的众人,多数是见过这个男子的,虽然他左边原本白皙的脸颊上多了呈现着半敛状态的紫雪蔷薇,虽然那曾经如泼墨一般的长发尽数变成了雪色。
——玄狐王,苏忆殇。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二人,手很是亲密地牵在一起。然而,但凡有些见识的人都能够发现,这所谓的“牵”,不过是苏忆殇的脉门为这个男子所制的表现。
苏忆殇面无表情地站着,雪色长发在强劲的罡风中猎猎而舞。他站在那里,没有恐惧,没有惊慌,亦没有挣脱禁锢的渴望。
他明明站在那里,却好像早已经死去了一般。
107
一百零七章 “钥匙
怔愣只是一瞬,木灵落便反应过来。忙走到那个一身暗紫色的男人面前,慌忙行礼,“见过老祖宗。”她的身后,木灵家的人纷纷行礼。
不仅是木灵家的人,就是其余几个世家的人也不敢怠慢,对着这个几乎可以说一手促成眼前这一幕的木灵清越行礼。最令人惊讶的是幽炎,这个出身修罗一族,素来天不怕地不怕谁的账都不买的幽家少年,竟然敛起一身的张狂,可以说是低眉顺目地给木灵清越行了一礼,看着众人眼珠子掉了一地。
木灵清越没有理会众人或是猜测或是敬畏的目光,他仰着头,望着直入云端看不到尽头的初云神域,轻哼了一声。随即腕上用力,将苏忆殇扯到他的面前。
木灵清越黑眸幽深,扫了一眼苏忆殇左颊边的紫色纹路,随即扯开苏忆殇的左袖,并指成刃,在他白皙的腕部划开一道血口。他的力度把握得很好,既不会使伤口太深血流如注也不会令伤口太浅不消片刻便凝成血痂。
苏忆殇面无表情,好像划破的手腕并非是自己的一般,任由施为。
木灵清越也不多言,当即揽住苏忆殇的腰际,掠向初云神山。
木灵落惊呼出声,方才那些妄图登上神山的人得了什么结果,他们看得一清二楚。如今他们木灵家的老祖宗半句交代也无,直接抓着玄狐王上山,岂不是正步了那些人的后尘?!
众人不自觉屏息,心中不免有些嘲笑木灵清越托大。
木灵清越的足尖,踩在了神域范围内的雪地上。几个呼吸之间,已然掠上了百米的高度。而众人心中隐约期待的冰封场景却没有出现。
木灵清越的速度极快,转眼,那抹暗紫色便同那黑色一同,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不,并非什么都没有留下。万顷的白雪之中,有一点晶莹剔透的血色。
——那是落尽雪中的一滴鲜血,宛如被朔风吹落的寒梅,落在了雪地之上。
而以那一滴血为中心,周遭百米之内的那些终年不融的冰雪,连半点声息都没有地融化了。
冰雪消融,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同雪色极为相近色泽的白玉石阶。每一阶约有半米的高度,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未知的尽头。其上传来的冷硬气息,令众人微微白了脸。
百米内的冰雪消融,那一滴血却并没有消失,反而像是沁在了玉阶之上一般,纯净莹润的颜色,不带丝毫凶厉的血腥,反而有种摄人的美丽。
*****
与此同时,南疆青要山上,一间有着微弱光亮的屋子里,双手捧着茶盏的玖夜忽然抬头看向窗外,眼底一片茫然。他的手下意识抬起,遥遥伸向窗外,似乎想要抓住什么。然而,由于手掌间忽然撤去的力道而掉落在地面上的茶盏,一瞬间破碎的声响将他整个人从迷茫中惊醒过来。
玖夜怔怔地看着地面上破碎的茶盏,感觉到大腿上浸透了衣裳的滚烫温度,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过了片刻,那双紫色的混沌眼眸中终于有了些光亮。他俯下.身,想要拾起地面上的碎瓷片。
“主人小心,还是奴婢来吧。”听见声响赶来的伊雨苒见着玖夜俯身去捡碎片,忙开口道。
玖夜没有应声,但却也直起身子,默不作声地看着伊雨苒小心翼翼地捡起地面上的碎片,本应抚琴的纤细手指,收拾其碎片来却异常熟练。
玖夜看着伊雨苒熟悉的动作,半晌,轻声道:“伊……雨苒?”
白皙的手指一顿,伊雨苒抬头看向坐在椅子上一身单衣的玖夜,目露询问地道:“主人?”
玖夜觉得有些别扭。撇开伊雨苒本身不谈,任谁一个自在惯了的人,忽然冒出来一个一口一个“主人”,行为处事又以着自己的意愿为最高准则,满眼崇敬倾慕的女人,他也会觉得身上怪怪的吧。更何况,他从来不记得,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收了一个仆人。
何况,伊雨苒,苍国前丞相的独女,自幼娇生惯养大小姐,因为牵涉到曾经皇室的秘辛,是他亲眼看见葬身火海的。然而现在,眼前紫发紫眸的美丽女子,玖夜从未怀疑她是否是伊雨苒。
他心中仿佛有一种明悟。
她就是伊雨苒。
她就是自己的仆人。
只要自己的一句话,这个美丽的女子就会自此湮灭在这个世界上。
生杀大权,一直都掌握在他的手中。
然而,正是如此,玖夜才会觉得满身不自在。
玖夜轻叹了一口气,修长的指尖揉了揉额角——他的头自从今晨起来后便一直有些胀痛,而就在方才,他的脑子里面竟像是嗡鸣一般,疼得几乎要裂开一般。
看了一眼一脸柔顺,仿佛就是玖夜想要在此时此刻此地要了她,她都能毫不犹豫地宽衣解带的女子,玖夜觉得头更疼了。
他凝眸,认真地看着伊雨苒,道:“伊雨苒,我与你当日也算是有了几面之缘,但我从来不觉得,单单这几面之缘,一个曾经的丞相小姐,现在灰甘愿为奴为婢。而且,当日的火海……”玖夜没有说完,他在认真地打量着她的表情。
伊雨苒就势半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眉目依稀带着倦怠的男子,略一颦眉,像是在思考究竟怎样组织语言来回答他的问题。随即,伊雨苒开口,声音轻轻软软,像是一曲婉转的歌谣。
她将当日的情景,娓娓道来。
当日,伊雨苒身中异毒,为了保住自己的年轻,不得不下手杀人,生食人心。这对于一个自幼娇养的少女已然是一种沉重的负担,而这种丑陋的行为偏生还被自己一心倾慕的人发现,伊雨苒已然恨不得在自己发现中毒的时候便了却生命。
那一晚,火势熊熊,伊雨苒本来闭目等死,无奈半晌身体都没有半点被灼痛的感觉,反而清清凉凉的。伊雨苒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火海之中,身处一处幽暗的洞|茓中。还没等着她分辨出自己的处境,她的眼前就闪过一道白光,然后一种比火焰还要滚烫的温度便从自己的肚腹处开始蔓延,最后直冲咽喉。一瞬间带来的痛楚让她直接昏了过去。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她的身体里面就多了一股气流,而脑海中也相应地多了一种修习的功.法。
伊雨苒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她一直摸索着寻找出口,但一直未能成.功。
很快,她就有了一种熬不下去的感觉。
那里没有光,没有水,更没有食物。
伊雨苒觉得自己饿了,渴了,但她的身体似乎比她所想象还要好,竟然没有被饿死渴死。后来遍寻出口未果的伊雨苒便按着脑海中的功.法开始修炼,渐渐的连饥饿感也没有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眼睛能够清楚地将黑暗中的景象收入眼底。她找到了被封闭的出口。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伊雨苒的修为渐深,她终于击碎了封闭住出口的巨石,逃出生天。
……
伊雨苒静静诉说自己的曾经:“……奴婢好不容易从那个洞|茓中逃了出来,却发现外面的世界竟然与自己生存的地方不同。昏暗的天空,流淌着鲜血的河流,暗沉的土壤,以及一个个面容麻木枯瘦无比的人类。”
“后来,奴婢才知道,自己逃出来的地方竟然是魔界,而且是魔界之中,为数不多的,有人类聚居的地方。他们有些是天灾之时出现被空间裂缝卷进魔界的人类后裔,有些是被魔族抓进魔界后被废除真元的修真者的后裔,但更多是……被前来人间肆虐后捉到魔界充当战利品或是食物的人类。”
“虽然奴婢按照功.法修炼出些许修为,但奴婢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达到了哪一步,也不知道,当时奴婢的相貌已然发生了巨变。”伊雨苒自嘲一笑,不由得想起当日自己满心欢喜地逃离那处永远黑暗的洞|茓,却发现周遭环境与从前大不相同有如地狱一般时满心的惶恐。而后又发现这种地方竟然有着熟悉人类时候的喜极而泣,以及,发现他们避恐不及时候的惊愕。
如坠冰窟。
她在那些人的空洞的眼中,看到了当时自己的模样。
紫色的发,紫色的眸。平日里纯净清雅的面容,此刻是魔魅的惑然。
后来,自己的出现惊动了那个领地的领主,进而惊动了那个地方归属的君主,魔界三尊之一的黑魔尊。
他们说,自己的紫发紫眸在魔界代表着极为郑重的意义。而她的血脉之中,流淌着的也是纯净的魔族皇室血脉。于是,他们断定,她是沉睡了多年的皇族遗裔,在魔界,其尊不下于尊主。
那时候,什么魔族,什么血脉,什么皇室,几乎搅得伊雨苒头疼。然而,她身体的变化却远远不及在她发现自己在经历了漫长的洞|茓修炼后出现在魔界的日期。
伊雨苒特地询问的是人界的日期。
竟然和她在人界,苍国之内本该葬身火海的日子,是同一天。
而她那段漫长的几乎将她折磨疯的黑暗洞|茓的日子,那用五指无法计算出的日子里,好似她一个几个时辰的梦一般,在现实的世界里找不到半点痕迹。
她整个人都懵了。
她在魔界,住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她反反复复地问自己,那几乎将自己折磨疯的日子,究竟是不是一个梦境。若是梦境,为何她脑海之中的功法以及体内流转的气流依旧存在;如果不是梦境,那么,那么刻骨铭心的日子会没有留在世上些许痕迹。
就在伊雨苒在困惑与纠结中找不到出路的时候,一股异常熟悉而且还隐隐牵动自己体内血液的气息,自人间的地界上出现。
于是,伊雨苒去了人间。
然而,刚踩在了人界的土地上,那股气息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一个月后,那气息再度出现。她很快赶到了那个地方,看见了熟悉而又陌生的玖夜。
此人,即为吾主。这个伊雨苒看到了玖夜后脑海中冒出来的,唯一的一个认知。
*****
待得伊雨苒收拾好碎瓷片离开屋子后,一脸默然的玖夜,脸上浮现了苦笑。他的头一直在疼,为了调开自己的思绪,也是为了解开自己心中的谜题,玖夜询问了伊雨苒的事情。
但玖夜没有想到的是,他非但没能解除自己心中的疑惑,反而又给自己添了一份头疼。
譬如——伊雨苒的变化与奉自己为主的行为。
玖夜思前想后,唯一可能和这个女子有过牵扯的,便是当日火海之前伊雨苒咬了自己的手腕一口,当时自己流了血。而当时伊雨苒确实做了吞咽的动作。那问题在于,为何他的血会有这种效果?
譬如——当日将伊雨苒带离火海的,究竟是谁?还有她眼前那一道白光,究竟为何。
在经历过在遗迹内经历过其内一日而外界一个月已经过去的事情,玖夜认定伊雨苒可能也被带进了与外界时间流速不同的空间里。但问题是,这件事是谁做的,还有那份明显极为高明的功.法是谁给的!不管是谁,那个人肯定不简单。
玖夜有些焦躁地揉揉眉心,起身走到了窗口。
今日天地的异象,玖夜看在眼里,在询问过了肖书宇后,在发现几乎整个浮荒的各大势力,勉强压制了平日里的仇对,一起参与的事件,竟然是使初云神域降临于世。
玖夜真的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初云上面有什么东西,没有人比这个苦哈哈地在上面生活了万年,闲得只能睡觉发呆的玖夜清楚。那个地方,比什么牢狱囹圄之地还要令人崩溃。起码,那些地方在你无聊的时候还能数数蚂蚁蟑螂什么的,在初云,你连只苍蝇都找不到半只。
雪蔷薇,初见那是美丽的;再见那是冰冷的;等到你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连续个一万年,天天看那些东西,你就会觉得,你的眼睛当初有些瞎——这种没有生气的东西竟然能够看出美感来!
在玖夜的眼里,初云上,漫山遍野的雪蔷薇,还及不上一只苍蝇在眼前嗡嗡地飞。起码,玖夜能够赞美一下苍蝇飞翔时候的优雅动作,而在面对雪蔷薇的时候,玖夜满心就是嫌弃。
就是当初在遗迹外看见石门上面的雪蔷薇的时候,玖夜心中只有惊讶,以及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假惺惺的怀念。
唔……雪蔷薇……当初在遗迹外看见雪蔷薇的时候,他好像还生气来着……他为了什么生气来着?
倚在窗棂处,本是在沉思的玖夜,沉沉的紫色眸光又开始有些涣散。这是他这一上午,除去了些许思索的时间后,大部分时间里所呈现出来的形态。
半晌,无果。
无人的小屋内,玖夜挫败地扯了扯自己的长发。他就知道会这样,他明明正在想着极为严峻的问题,但想着想着,自己的脑袋里面就是一片空白,方才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想要梳理一下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方才貌似什么都没想。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啊~玖夜表示,他很崩溃。
好在,玖夜并不是一个钻牛角尖的人。在认识到自己在遗迹事了之后,足足昏迷了三个多月方才苏醒过来,他很自然地将自己的状况归结到了自己伤势上,并且为那个阴险的偷偷摸摸地将卷轴塞进自己袖子里面的那个白衣女人,狠狠地记上一笔。
不是玖夜矫情连“这点小忙”都不帮,实在是那个女人太坑人了。就是到了现在,他也只能慢慢将身体养着,调不出半点真元力来。因为他体内原本如湍急的河流一般的真元,如今就像是干涸的河床一般,上面布满龟裂的痕迹。只要玖夜稍微着急了一点,强行凝出的真元就会给经脉带来剧痛。而且,此时的他,就连内视都做不到,根本不知道他那在遗迹中因缘际会在灵魂深处绽放的紫雪蔷薇究竟怎么样了。
想到那朵紫雪蔷薇他每日都是有意识地用真元来滋润,再想想现在自己身体的破败模样,玖夜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朵干花的模样。
真是……
玖夜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目光不自觉地瞥向窗外绵延的白色花海,越过灵气袅袅的湖泊,望向了不知名的地方。
半晌,玖夜低声喃喃:“说起来,我还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呢。”
雪发,绯眸,一脸沉静却忧伤的美丽男子。
不知道是当时的阳光太过刺眼,还是那头雪色的长发中凝满幽幽的伤感,玖夜觉得,那种仿佛褪去了层层外壳的保护露出柔软内心的雪色,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那个时候,肖师兄说他是这里修炼多年的精怪,但玖夜下意识便判断出,他在说谎。
都在说谎……
“……陌生人……陌生人……陌生人……”玖夜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眼前不可遏止地浮现那个男子苍白得失去了所有表情的美丽面容,一股难以分辨出其中成分的复杂情感,化作撕裂心肺的疼痛,令玖夜望着花海的眸光,缓缓地冷了下来。
“……既然是‘房主’,那我这个寄居于此的房客,自然应该拜会一下主人,联络联络感情……”
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心跳声的屋子里,有人低声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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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八章 天池净水
神山初云高入重霄,铺陈的白玉阶梯更是一眼望不到尽头,偏偏一踏上玉阶之后,体内的真元流转速度直接降为龟速,与其说攀登神山必须脚踏实地以示对神明的尊重,不如说神山中的禁制逼迫众人不得不对神明表示尊敬。
梦无酒仰头望了一眼仍旧看不到尽头的绵延玉阶,只觉得头晕目眩。再抬脚迈上一节足有半米高的玉阶,腿肚子都直抽搐。梦无酒心中泪流满面,他真的真的不是什么道心坚定以期日后成为什么大人物的有抱负的那类人中的一份子啊,要不是身后有凉飕飕的眼刀子逼着,梦无酒恨不得就地打滚直接骨碌下初云神山。
梦无酒他自己都想不到,他竟然能够不眠不休地连续七天攀爬神山,还没有一个“失足”从这光可鉴人无比光滑的玉阶上滚下去——当然,他家师父功不可没。
一开始,众人本来看着木灵家那位老祖宗那无比迅捷的身法,于是就以为神山所谓的禁制已经被解开,便各显神通地往神山上掠去。可惜,刚进了神山的地界,体内骤然凝滞的真元就令他们一口血淤积心头,身体直接被拍了下来。
这还不算什么,问题是大家神通各异,但谁也不肯落后,于是一群人一窝蜂地往神山上去。长约百米的玉阶固然听上去宽敞看上去大气,但问题是,禁不住人多啊。于是,当初被拍下来的,很多就落在了玉阶之外。
于是,众人再度见证了冰雕是怎样炼成的。
这时候众人方才确定,木灵家的这位老祖宗用了玄狐王的血,开出了一条通往山顶的道路,而不是解除了神山的禁制。想要登上这座山,他们能做的只有老老实实地爬台阶,但凡一个不小心出了台阶,面对的便是被冰封、被湮灭的命运。
眼下这攀爬神山的人物,皆是修炼多年的修真者、精怪或是妖魔,在耐心韧性上远非普通人类可比。然而,攀爬神山考验的不止是毅力,还有心境。毕竟,对于一个一直看不到尽头的目标,想要坚持下来,实在是太过困难。
梦无酒一脸痛苦地看着周身萦绕着的云雾——这证明了他们已经攀过了浮云缭绕的高度——他又看了一眼周遭的景象,唔,白茫茫的一片,和山脚处比起来,简直就是一模一样,要不是有这些缭绕的云雾,梦无酒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原地踏步走。再度仰头看着绵延看不到尽头的白玉台阶,梦无酒一颗玻璃心碎了一地。
这要爬到什么时候啊……
梦无酒的脚步凝重,渐渐有了想要“失足”的趋势。无奈,身后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抵在他的后心,他的耳边有温热的呼吸扑在其上。其柔和的温度却令梦无酒一个激灵从“失足”的幻想中惊醒过来。
他听见自家师父淡淡道:“你想做什么,嗯?”尾音轻轻上扬,清清冷冷的声音隐约带着调侃的意味。然而听在梦无酒的耳中,不啻于威胁。
梦无酒抿紧唇,死命摇头。
“那就好。”天枢语气淡淡,声音里面听不出喜怒,但显然,梦无酒爬得更加卖力了。然而埋头拼命奋发向上的梦无酒没有看见,自家师父一向冷冰冰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个浅浅的,略带得意的笑容。
梦无酒无从知道,他师父一开始就没有督促他一定要攀上顶峰的意思。只是考虑到梦无酒过于散漫的性子而下决心好好磨一磨罢了。看到梦无酒腿都有些发飘但还老老实实地爬台阶,天枢表示,他的磨练很成.功,可以再坚持个几天。
*****
就在大部分修炼者在神山的半山腰处苦苦挣扎,在少数倒霉的失足跌落后没死的重头再来誓要登上神山,以及更加少数的,实力位尊浮荒巅峰的强者好不容易爬到了神山的高处,就差个十来个昆仑诸峰叠加的高度就能达到初云之巅的时候,木灵清越已经带着苏忆殇来到了初云的巅峰之处。
山巅之上,是漫山遍野的雪蔷薇,剔透晶莹,比起一路行来看见的满眼白色,多了分雅致和圣洁。
一登上了初云之巅,木灵清越便将怀里的苏忆殇松了开来。
木灵清越的脸色有些差,虽然他的身体依旧站得笔直,但他额上的黑发已经被汗水浸湿。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隐约透出幽深的色彩,带着常人无法察觉的懊恼。
初云的禁制,木灵清越从来就没有放在眼里。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天梯的最后,竟然还有那个女人设下的禁制,险些令他身魂分离。
当真……好狠的心思。木灵清越的眸底划过狠戾,他从来就没有认为,所谓的神后是一个悲悯众人、心慈手软的女神。她能够帮助自己的哥哥一手将自己的父神拉下天地至尊的位置,也能够在嫁给了兄长,成为了神后之后,敢于对魇皇拔剑,最终将其一手覆灭。
为了什么?天下苍生?不要开玩笑了。
众神无情,他们素来以天地为棋盘,众生为棋子。只一个决定,一个念头,众生覆灭也不过一瞬之间,谁会在意那些蝼蚁。
就像天降灾祸,可能是神明不满众人的行为,也可能是神明赐予众生的考验,但更荒谬的缘由很可能成为最贴近事实的真相。天下大乱,最大的可能便是神明觉得天地无趣,想要来点乐子罢了。
木灵清越目光沉沉,看向被自己一路带上来的苏忆殇。
天梯绵延近乎无尽,饶是木灵清越的修为也耗费了七日方才达至山巅。而苏忆殇虽然是被木灵清越带上了山巅,并没有耗费什么体力修为,但他的脸色却异常惨白,唇色黯淡,一双绯眸已然有些恍惚空洞。
他的手腕上,七天之前被木灵清越划开的伤口,血一直没有停。以着缓慢却平稳的速度,一滴一滴落在厚实的雪层上,将其融化,露出下面掩藏的天梯玉阶。虽然一滴血足能够划开百米范围的雪层,但直入天际的天梯究竟有多高,只有攀爬多日几乎心生绝望的众人方才明了。连续七日的失血,苏忆殇此刻只能勉强维持站立,其意识都已经有些混沌。
“啧啧,真可怜。”木灵清越的唇角抿开一个冷淡的弧度,上前轻轻在苏忆殇手腕上面的伤口一抹,那处的皮肤登时连疤痕都没有留下,皮肤白皙平整。若不是苏忆殇此刻面色惨白,明显就是失血过多的状态,谁也无法相信,他的手腕上曾经有一处七日都没能够愈合的伤口。
苏忆殇的精神略微一振,他看了木灵清越一眼,目光平静,没有说话。
“小家伙,不要这么看着我,要怪,就怪那个给了你‘钥匙’的女人吧。”木灵清越捏住苏忆殇下颔,笑容邪肆张扬,隐藏在黑色刘海儿下面的一双眼眸更是满是邪魅狠戾,看得苏忆殇身上发寒。
感觉到苏忆殇身体的微颤,木灵清越面上的表情蓦然变得柔和起来。他抬手,轻轻拭去苏忆殇脸颊上的血迹。但他的手却没有离开苏忆殇的脸,他的手指反复摩挲着苏忆殇右颊上面的紫雪蔷薇,目光温柔眷恋。他轻声细语,像是一个宠溺着孩子的父亲一般,柔声道:“莫怕,莫怕,墨儿乖……”
苏忆殇怔怔地看着眼前好似疯魔了一般的男子,说不出话来。
还未等着苏忆殇思考出这位木灵家的老祖宗的脑子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就见着木灵清越的眼中骤然变得凶厉起来。苏忆殇心中危机感大作,手上用力想要挣开木灵清越的禁锢。还没有将他的意愿落实在动作上,他的左颊便传来一阵剧痛,整个身体重重地飞了出去,狠狠地落在雪地上。
“咳咳……”苏忆殇头晕眼花,左颊上骤然的掌掴力道之大,令他的脑袋一阵嗡鸣,嘴里也呛咳出血沫来,嫣红的血,点点滴滴,有如落在雪上的红梅。
“不过是打开初云结界的钥匙……”木灵清越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咳血的苏忆殇,声音残酷而优雅,“最低贱不过的血脉,最低劣不过的灵魂……但你的身上竟然有着六和之灵的味道。有什么资格,不过是一把钥匙而已,不过是一把钥匙而已……”
木灵清越忽然暴怒起来,他冷冷地等着虚空的某处,身上的衣裳和长发被磅礴的怒意撕扯得猎猎而舞。眉心之处,原本就已经被紫色浸透的五棱印记开始扭曲起来,那双漆黑的眸底被渐渐涌出来的暗紫色所淹没。那些紫色像是满溢出来一般,就连他的眼角处也晕开浅浅的紫色来。
不知看了多久,木灵清越收回冷凝的目光,继而冷冷看着雪地上满身狼狈的苏忆殇,眼里满含厌恶,道:“说起来,你那哥哥身上似乎也有着**之灵的味道,虽然比起你来说还有些淡。可是,你的哥哥更加令人厌恶。”他缓步走到苏忆殇面前,扯起他几乎和身下白雪融在一起的雪亮发丝,单掌覆盖在苏忆殇红肿的左颊上,轻声道:“身上不过有着墨的些许六和之灵,连起码的掌握也做不到,将自己变成不人不鬼的模样,简直就是玷污了墨的灵力。”
苏忆殇没有说话,忍着头皮被牵扯起来的疼痛,抿紧唇,生怕再度激怒这个自从登上了山巅就有些疯魔的木灵清越。只是在他语气里面有明显嫌弃厌恶自己哥哥的时候,苏忆殇的眼底划过一丝怒意,但很快便被压制下去。惹急了这个疯子,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就跑到青要山去找哥哥的麻烦。
木灵清越移开手掌,苏忆殇脸颊上面的红肿已经消去,掌下的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
木灵清越出神地看着苏忆殇的脸,喃喃道:“要是墨能够长大的话……一定会比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好看的吧……要不是那个女人……要不是她……”开始怀念追忆的口气,在说到最后的时候已经带着阴冷的感觉。
苏忆殇咬紧唇,心中怒骂:够了没,够了没,老子老老实实地把小命供出去不是要你拿来当出气包的!一开始挺正常的一个家伙,怎么上了山巅就开始发疯了啊!!你丫的一个活了几万年的老家伙,难不成当初还被神后始乱终弃了不成!!
好在,木灵清越这次没有再发疯。医好了苏忆殇的脸后,他带着苏忆殇走进了雪蔷薇的花海中。
苏忆殇异常谨慎地跟在木灵清越的身后,他虽然有了死的觉悟,但不代表,他有着被虐待的觉悟。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来到了初云山巅上,被雪蔷薇簇拥着的一处被冰封了的湖泊。湖泊并不算大,以着成年人的步伐,约有五百步就能够绕其一周。
湖上的坚冰硬实,踩上去如履平地,折射着初云之上特有的银色光芒,令人不敢直视。
木灵清越在湖畔站定,他从袖中掏出来几块碎帛,和在手中。苏忆殇在他身后站着,一眼便认出来这些碎帛便是当日众人争夺玖夜从遗迹中取出来的那卷卷轴的碎片,上面隐隐约约写着几字,依稀是天之灵脉、神器、阴性本源之气、紫雪神魂、祭祀什么的,想来此次为使神域降临所使出来的手段,便是这些碎帛上面的记载。
只见木灵清越双手合十,碎帛就被挤压在掌心之处。只见他的指缝间有微弱的紫色光芒透出来,光芒初始极为黯淡,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光芒愈盛,直至刺目。待得木灵清越将手掌移开的时候,他掌心的碎帛已经变回了曾经的卷轴的模样。
木灵清越手腕用力,近乎将卷轴甩了开来。被大力甩上半空的卷轴平平摊开,上面几乎看不见的字迹逐一亮了起来。只见这些字迹纷纷化为流光,一道道涌进了冰封的湖面上。而原本冰封的湖面,随着这些流光的涌入,坚硬的玄冰发出“咔嚓咔嚓”的刺耳声响,平滑的冰面上布满龟裂的缝隙。
随着龟裂缝隙的增加,湖面的坚冰像是不堪重负一般发出沉闷的声响,顺着这些缝隙,湖水携带着令人精神一振的浓郁灵气涌了出来,最后那些坚冰皆沉进了湖水之中,与它们融为一体。
随着湖水的解封,整个初云神山的灵气几乎一新。天梯之上攀爬的众位修炼者在灵气的包围里,精神一振,**的疲劳减轻了不少,心中更是坚定了登上顶峰的意愿。
“这是天池净水。”木灵清越站在湖畔处,看着湖面上近乎实质的馥郁灵气,俯身用手舀出来一些湖水。这些湖水看上去清澈见底,实际上,这些水由于灵气的馥郁,几乎成了半固体状。
木灵清越偏头看向面无表情的苏忆殇,指了指湖心的位置,漫不经心地道:“你身为‘钥匙’的最后一个用途,便是走到湖心的位置。而天池净水则会将深深扎根于你灵魂的真正钥匙析出来,到时候,你的任务就结束了。”
苏忆殇的手一颤,五指缓缓握紧。他默默地点头,缓缓地舒了口气,走进了粘稠的湖水之中。
当湖水透过单薄的衣裳浸到他的皮肤上时,苏忆殇第一个感觉便是冷。
寒彻心扉,几乎将灵魂冻结的冷。
苏忆殇的身体微微一晃,贝齿深深咬进了菱唇中,血珠一连串地沁了出来,甜腥的味道盈满口齿。但他脚下的步伐没有停止,依旧不紧不慢地走向湖心的位置。
并不是他想要拖延时间,而是,湖水在最初的冰冷后,毫不留情地向刺痛进发。这不是**上面的疼——因为**的疼痛在方才的彻骨之时便已经麻木——这是深入了骨髓,透进了灵魂深处的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强行涌进了灵魂之中,一遍一遍将他灵魂洗刷,而每一次的洗刷都强行带走了什么,令他痛不欲生。
不啻于对一个普通人加以凌迟的痛楚。
而苏忆殇此时的动作和速度,只能勉强令自己不是很难看。面对这个恶魔一样的木灵清越,苏忆殇不愿意自己临死之时的丑态落进他的眼中。
灭顶的疼痛令苏忆殇将所有的精神力聚集起来阻断自己的痛觉,虽然没有什么用,但聊胜于无。也因此,他没有看见湖畔边上,面上露出诧异之色的木灵清越。
木灵清越是第一次看见,在天池净水中“伐筋洗髓”,宁愿将自己的唇咬烂也一声不吭的妖怪。
不,他说错了。天池净水固然是有着伐筋洗髓的功.效,但使用的对象可不是妖怪魔族或是人类之流。天池净水,墨海初成之时,由创世神的神血所化,能够洗去在凡尘中沾染的污秽之气,纯炼神力,只有上等的仙神才能够在使用它的时候不被其将肉.体灵魂一并洗去,最终化为精纯灵气融进天池净水之中。
仙神尚且如此,更枉论妖魔这些在神后眼中的邪物。
但凡妖魔进了天池净水,定然会连同**元神一道重归混沌,为这天池净水的灵气添上一分。而苏忆殇作为狐妖,最终他能够剩下的,只要神殿的钥匙。
使用天池净水不是唯一将钥匙取出来的办法,却是唯一一个能够将钥匙完整取出来的办法。作为钥匙的六和之灵的碎片扎根于苏忆殇的灵魂之中多年,几乎和他本身的元神密不可分,很难将其完整地分离出来。
坦白说,木灵清越还是挺欣赏这个明知是死却不露丝毫怯懦的狐妖,而且钥匙只是一个象征,即使不完整也能够进入神殿。但是,那个钥匙不是普通的物品,而是墨的六和之灵的碎片。
只是这个原因,木灵清越只能用这个方法,将钥匙从苏忆殇的灵魂析出来,哪怕因此,这个他看着还算顺眼的家伙就此丢了性命。
苏忆殇不知道木灵清越的内心活动,他只是脚步近乎机械地走着,由于疼痛他绯色的眸子也黯淡下来。此时,湖水已经没过到了他的胸口处。但距离湖心的位置尚且还有着一段距离。
就在身体的疼痛逐渐将他的自制力磨损并逐渐有些失控的时候,他的周身忽然浮现浅浅的红色光芒。而原本洗刷灵魂的痛苦也在这个时候忽然消失了一般。
苏忆殇怔怔低头,却见着那浅浅的红光是从他胸口的位置处散发着的。他不禁轻轻按住胸口的位置,却发现掌心下似乎触到一颗杏核大小的圆润珠体。
他将手掌移开,却见那颗红色的珠体从他的衣裳里透了出来,缓缓地浮现到他的眼前。
竟是一颗妖丹,而且是一颗等级明显不低的妖丹。
苏忆殇有些怔然,妖丹上面的气息,他很熟悉。
红色的妖丹上,妖气肆意,而笼罩在他身上的红光也随之变得强盛起来。随即妖气渐渐幻化出形体,一指长短,隐约是一只火红色的狐狸模样。小狐狸个头虽小,但气势十足,一双金色的狐眸里含着与生俱来的傲气,看着苏忆殇的时候,那些傲气则化为淡淡的温情。
妖气凝成的小巧身体轻轻跃起,蹭了蹭苏忆殇苍白没有血色的脸颊,似乎正在安慰他。
“舅舅……”苏忆殇眼睛一阵酸涩,冰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将他的整颗心冻得冰冷。苏鋆悦,他舅舅的妖丹竟然在他这里……那么他舅舅……是不是已经……
妖丹可以说是妖族一生修为的精华,一旦失去了妖丹,轻则打回原型,运气好的很能够保留灵智,有重新修过的机会;重则,这位狐族的第一皇者,恐怕已经不在世上了。
想起当日在苍梧之渊下,一脸平静倦怠的苏鋆悦,苏忆殇心口微颤。
想来,他舅舅应该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做出这个选择的吧。
“火狐皇苏鋆悦?”岸边,木灵清越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温情的一幕,见到天池净水被红色的薄光隔开,也不着急,面上淡淡的,眸底一片漠然。
他看着一脸伤感的苏忆殇站在湖心处,身上的红色光芒愈加黯淡,显然已经被天池净水压制下去。那些散发着浓郁灵气却给苏忆殇带来蚀骨痛楚的湖水,波光潋滟,映着初云之上的雪色,说不出的雅致动人,却给苏忆殇带来了极大的压迫力。
苏忆殇猛然惊醒过来,他下意识认定他舅舅应该是打回了原型,只有有妖丹,他还有机会恢复修为。他抬手推开脖颈处轻蹭着的小狐狸,急道:“快,离开这里。”苏鋆悦的妖丹之上的妖气之所以能够化为狐形,是因为这颗妖丹上有着苏鋆悦的残念,想要保护苏忆殇,所以在苏忆殇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妖丹的妖气会主动溢出来保护他。也正是因为如此,苏忆殇希望这颗妖丹的残念能够回到他舅舅身边——苏忆殇并不认为,有着这颗妖丹的保护,他就能活着离开这里。与其浪费了他舅舅的修为,不如让他孑然一身地离开这个世上。
小狐狸偏了偏头,金色的眸子划过一丝不悦。它猛然跃起,小小的爪子狠狠地拍了一下苏忆殇的脑袋。虽然凭着它的体型,这看似凶狠的一击和挠痒痒差不了多少。小狐狸对于自己的低杀伤力丝毫不以为杵,借势扒住了苏忆殇头发上,周身红光大盛,将周围的天池净水又隔开了几分。
苏忆殇心中只剩下苦笑,这残念形成的妖狐还真是执着,虽说周围的湖水已然被隔开,但能不能支持到他走到湖畔上还是一个问题。更何况,湖边还站着一个一心要自己的命的木灵清越。苏忆殇的修为虽然不差,却也敌不过木灵清越的一根手指。
残念形成的妖狐无法发声,但从他头顶扯拽头发的力度被能够感觉到,妖狐的心急。苏忆殇抬头,遥遥看向湖畔处好整以暇的木灵清越,不发一言。
反倒是木灵清越忽然抿开一个笑容,目光扫了一眼他头上的小小红狐,道:“火狐皇……本来以为他是一个脑子清楚些的,却不成想,他只是没到疯的时候。他如今疯起来……倒有几分像当初奉命覆灭了一个王朝,害惨了一位帝王,到了最后反而为了那个帝王连元神都自爆了的九尾妖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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