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掰过的一样茂密。刈过的谷地里,一个个谷捆
兀自立着,有雀儿打着旋儿飞,去啄那新熟的籽。
草人呢,雀儿似已不怕,就亲亲地落在旧草帽上,
嬉戏。红薯秧蔓漫地扯开去,爬出一片片绿的灿烂
。芝麻花早已谢了,干干的秆上缀着一嘟一嘟的紫
褐色小屉。ww远远的河堤上,鬼拍手闪着一树树
铜钱大的亮光,那亮光风铃似的晃动,不见响。颖
河蜿蜒,树也蜿蜒,一行行东去。河滩里,是一荡
一荡芦苇,芦花白白的软软的,有叫吱吱在软
白中点墨。坡东是柿林了,柿叶红了,秋阳燃着一
片斑斓的霞血。坡下是黄黄的村路。村路上鞭儿悠
悠,一辆辆载着秋庄稼的牛车缓缓动着,自然也有
粉红一抹,那粉红扭扭地过了小桥。秋光里,村庄
在一片宁静中沉沉地卧着,明亮而朦胧。瓦屋的兽
头隐隐现着,兽头上飘绕着一缕缕炊烟……
他弯下腰,默默地对自己说:割豆吧。
豆炸了,豆荚一个个咧着小嘴儿。他听到了
噗噗的爆炸声,很细微的爆炸。豆粒没有跳出壳
外,只是炸了。有青涩的香气从豆荚里溢出来,一
丝丝漫散。于是有许多吃炒豆的日子从香气里飘出
来,久远而温馨。可他没有抓住,他抓住的是豆棵
。
他的手刚一抓住豆棵,便有了焦焦剌剌的感觉
,那感觉一下子刺到了心里,刺出了烧豆的焦糊味
。他抓紧豆棵,用镰割下来,放在地上,而后一镰
一镰割下去。很快,那感觉消失了,只有麻。
慢慢,他的手湿了,手上很润。那润叫人喜悦
。很多年没有割过豆了,割豆是很重的活路,女人
的活路,得一直蹲着,是腰上见功夫的。他还会这
活路。他笑了。继而他闻到了腥味,甜甜的腥味。
是血,豆秆上有血。那是他的血。他的手被豆棵刺
破了。
血艳艳地红着,顺着手上的纹路漫散开去,润
成了小小的溪流,那溪流孕汇成饱饱的一滴,噗
,豆儿一般滚落在脚下的土上,润成了一个小小
的让人激动的凹圆。在小凹里,他看见一个穿红袄
的小儿在豆地里爬。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土娃儿。
娘跟一群女人割豆去了,就把他撂在豆地边上,捉
三两只豆虫让他玩。
他害怕豆虫,豆虫毛茸茸的,于是他爬,把小
小的指纹印在土地上。爬着爬着他就站起来了,摇
摇地在豆地里站着。豆地里散着女人的脊背,那花
颜色的腰扭扭地动着,他认定其中的一个是娘。娘
的脊背上有湿湿的一块,那块汗湿慢慢地洇开去,
洇成了一朵七彩汗花。这时,娘回过头来,望着他
笑了。他看见娘笑了,那笑脸灿灿如秋阳。倏尔,
娘就不见了,那些花颜色的脊背也不见了,只有他
独独地站着。久久,久久,有脚步声响过来,他看
见了娘的手指头,娘的指头伸在他的嘴边上,把一
团糊状的东西塞进他的小嘴里。那东西有一股焦燎
的气味,却很香很香。那是娘嚼过的烧豆的气味。
2.田园(2)
( 烧豆糊糊,娘用牙一点点磨碎的烧豆糊糊,混拌着
娘的汗水娘的唾液娘的牙痕的烧豆糊糊,带有秋风
秋光秋之气味的烧豆糊糊,他是闭着眼一点一点吮
的。太香了,太馋人了!吮着吮着,他的小牙吮到
了娘的指头肚儿上,在娘的指头上留下了一排细碎
的牙痕。没有了么,就没有了么?
他睁开眼望着娘,娘笑着去了。他的牙缝儿里
还残留着一点烧豆糊糊的末末,他细细地品味这点
末末,用很多唾液去泡它。直到睡去了,他的小嘴
还动着,拖很长很长的口涎。
他常常就这样躺在田野里睡去了。头枕着豆秆
,身上盖着娘的破袄。豆秆不扎,豆秆很温和。娘
的破袄热烘烘的,有一股浓浓的汗腥,很好闻。可
醒来的时候,他却现他竟在棉田里躺着,身上盖
着一堆白白灿灿的棉花。是在梦里么,也许。摘棉
花也是女人的活路。他看娘在棉田里摘棉花。雪白
的棉花在娘的手里跳,一絮一絮地跳。娘的手像蜂
儿似的动着,东一下,西一下,高一下,低一下,
仿佛有音儿响儿扯出来,倏尔就是一抱。娘走回来
倒花的时候,总喜欢把他扔在棉花堆上,一次一次
地扔。
他就在棉花里滚。棉花很软很软,他挣扎着往
外爬。娘笑着,婶婶嫂嫂们也都笑着,一片花嗒嗒
的脸。那笑里藏着什么,叫人愉快的什么。他看见
娘的十个指头红洇洇的。花棵上刺很多,娘的手红
洇洇的,可娘笑着。
娘做活路时总是笑着。夜里,小油灯昏昏的,
光呢,只有一豆,多暖人的一豆哇。油灯亮着,墙
花花的。墙上有纺车的影儿,有娘的影儿,有点心
匣子的影儿,有老镰的影儿,有吊着的馍馍篮子的
影儿……影儿绰绰地晃着,一会儿猫样,一会儿狗
样,黑得亲人。纺车小曲似的唱着,嗡儿,嗡儿
,就有一条细细长长的棉线从娘的手里牵出来。
墙上呢,晃晃就有了一条老牛,老牛的鼻角拖一根
长长的绳儿,仿佛就是雨天了,披蓑衣的人儿缓缓
牵着老牛,一踏一踏走。偶尔,娘抬头看他,影儿
就先笑了,影儿墨着一团慈祥,影儿说:娃,睡
吧。嗡儿,嗡儿,墙上就又牵出什么来了。
有时,半夜醒来,屋子里有哐声响着,墙上跑
着一条灰灰的小鼠,小鼠随哐声窜动,一下西
了,又一下东,有猫儿去捉那小鼠,总也捉不住。
娘呢,在织机前坐着……早晨,上工的钟声响了的
时候,他就有了一件红袄,一双虎头鞋。
三婶说:这娃儿官相。
四婶也说:这娃儿官相。
娘也就笑笑。
现在,他没有了红袄,也没有了虎头鞋。没有
了。
天,多静呵,多静。在远远的天的那一边,有
缥缥缈缈的声音在唤:
金令,杨金令,你来呀……
他死过。
一个多月前,在省城的一家医院里。爹流着泪
把他拉了回来。爹拉回的是一摊肉。在城市,一个
乡下娃子读了四年大学、又读了三年研究生之后,
他成了一摊肉。见了他,爹已说不成话了,爹只说
:咱回家,咱回家。
一近热土,乡人们就围上来了。乡人纷纷撂下
活计,从田野里奔出来,一个个焦焦地问:咋啦
?咱娃咋啦?!爹泣不成声,就拉着他往家走。
乡人也跟着走。乡人还以为他是人才,柿树坡
的人才。乡人走时送过他,这会儿又接下了这
摊肉。乡人厚哇,乡人都在院里站着,默默地站着
,没有人进屋去,乡人怕羞了他。只有辈分长的老
人才进来坐一坐,说些宽心的话。
3.田园(3)
(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ww***他已无话可说,就那么木
木地在床上躺着。五天,一连五天,娘给他擀酸汤
面叶儿,给他烙油馍,给他炸焦花儿,这些都是他
爱吃的,可他看都不看。爹杀了老母鸡,在瓦罐里
炖了鸡汤端给他,他尝都不尝。爹问他,娘问他,
他一声不吭。
乡人给他送来了红枣、柿饼、鸡蛋,也说了许
许多多安慰他的话。可他一句都没听见,他听不见
。娘的头都急白了,不住地淌眼泪。爹搓着两只
手,人像傻了似的。最后,娘给他下跪了。娘跪在
他的床前,流着泪说:金令,你吃一口,哪怕吃
一口哩。娘求你了……
他还是不理。
他觉得他应该有死的权力。死就是解脱。一个
人连死的权力都没有么?他要死,还要死,任何人
都不能阻挡他去死。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一切都很
遥远。他要这摊肉干什么?五天来,他眼前一直晃
动着一个女人的影子。女人冷冰冰的,像一座冰雕
的城堡。七年哪,七年的奋斗,七年的熬煎,七年
的出卖,城门关闭了……
他死过一次了,仅仅是又多活了五天。时间使
他空明。他觉得这堆肉已不再属于他。他很轻,轻
如鸿毛。看着那女人的影子,他愿意轻如鸿毛。
第六天头上,七爷来了。八十高龄的七爷拄着
拐杖来了。
七爷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来探望他的乡人纷纷
让开路,让七爷进来。七爷默默地站在床前,一句
话也不说,举起拐杖就打!拐杖咚咚地响着,
一下一下打在他的身上,那声音很空。已是一堆烂
肉了……可打着打着,屋子里突兀地响起了一声炸
雷般的吼叫:
狗剩儿,给我滚起来!
那一声仿佛来自天庭,来自旷野,来自沉沉的
大地。而后有什么倒塌了,他听到了房倒屋塌般的
轰鸣,空中升起了一个巨大的烟柱!继而是一片寂
静,在寂静中有嘈杂的乡音飘过来。娘站在黑黑的
磨道里,举着笤帚疙瘩说:狗剩儿,推吧,恁爹借
驴去了。队长站在菜园里,脚踢着分成一堆一堆的
南瓜:这是狗剩儿家的,这是绳头儿家的,这是驴
蛋儿家的,那一堆是歪家的!三叔扛着锄边走边说
:狗剩儿,驴日的!一大晌儿就割恁多草?还不够
恁娘烧锅呢!换糖豆的老八说:狗剩儿,去吧,上
家找两对破鞋,破鞋换糖豆,甜甜你那狗舌头。豌
豆蜷在麦秸窝里,悄悄说:狗剩儿,狗剩儿,咱去
偷歪家的杏吧,麦黄杏。妞妞说:狗剩哥,我给俺
娘说了,上俺家捋榆钱儿吧,回去叫俺婶给你蒸蒸
,香哩。骡子说:杨叶黄黄,狗剩儿藏藏。四婶说
:狗剩儿,娘那脚!
就那俩青蛋子枣儿,天天来偷?!
狗剩儿……
狗剩儿……
狗剩儿……
杨金令没有了。女人的影子模糊了。颖河水白
亮亮地漫过来。躺在床上的那摊肉蓦然一惊,继而
抽搐、颤抖,一点点缩,一点点缩,缩成了一个小
小的肉干样的东西,很腥很腥的东西……他看见七
爷了,七爷在河堤下的瓜园里坐着,泥胎似的坐着
。七爷的脸是土色的,身子也是土色的,深深浅浅
的土色使七爷跟瓜庵完全融合了。瓜园草屋在阳光
下金灿灿的,七爷的脸也是金灿灿的。阳光在七爷
的脸上涂了一层金红色的釉,那釉里盘绕着一曲曲
土红色的蚯蚓,蚯蚓犁动着一沟沟紫黑色的土地,
在土地的边缘,在阳光能照到的地方,又亮着暴晒
的乏黄。七爷正眯着眼儿打瞌,七爷的鼾声像夏日
的干风一样哨动着小小的瓜庵。
小狗剩儿摇摇地走来了,手里提着盛水的瓦罐
4.田园(4)
( 。ww七爷没有睁眼,可他听见七爷说话了。七爷闷闷
地说:狗剩儿,过来。狗剩儿走过去了,把瓦
罐递给七爷,等着七爷给他摘瓜吃。七爷不接瓦罐
,七爷说:叉开腿。他就叉开腿。七爷说:
撅起肚儿。他就撅起肚儿。七爷说:叫我捏捏
命根。他就鼓起身子,让七爷捏小**儿。
每次来,七爷都要捏小**儿,捏了小**儿七爷
才去给他摘瓜吃。一看见小**儿,七爷脸上的纹
儿就化了,一圈圈地舒展开去,漫散着慈祥的光。
而后有庄重、肃穆的紫气从宽宽的额头上升起来,
仿佛在干一桩很神圣的事体。当七爷勾下头的时候
,总是先净手。他的手在田里是当小铲用的,很大
,很粗,手骨节像老树的根一样一节节变形地凸着
。那手是很脏的,杂染着各种农作物的颜色,也杂
染着各种农作物的气味。ww于是七爷反复在腿上摩擦
那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擦,而后才慢慢伸过来。
七爷下手很轻,那老手在小**儿上一纹一纹地动
着,涩涩凉凉地动着,可以感觉到纹的粗糙,铁的
柔软。而这时,七爷手背上暴亮出一条条河流样的
血管,那血管是紫黑色的,经络的纠结处有蛇样的
挛动。在阳光下,那血脉随着手纹的律动活起来了
,紫黑淡化成透明的青绿,脉管呢,活泼泼地跳着
,仿佛一条盘蜷的蛇舒展开去,曲曲长长地游动。
七爷一点一点地把小**儿扯到眼前来看,看着看
着,那深凹着的鹰一样的老眼里就有了一束柔和的
光,那光亲亲地贴在小**儿上,久久不动。渐渐
,小**儿热了,一股胀胀的热流充盈在小**儿
上。身上也热了,体内仿佛有小鹿一样的东西在奔
涌蹿动。风**辣的,阳光**辣的,七爷的手也
**辣的。瓜棚外有绿色的燃烧,一坡一坡的燃烧
,在燃烧中他闻到了阳光的气味,大地的气味,五
谷的气味,牛屎马尿的气味,那气味经过七爷老手
的传导,一浪一浪地进入了他的体内……
热了,命根处热了。有电一样的东西流向
四肢,在肉里化成了一股精血。那是狗剩儿的精血
。狗剩儿的精血溶成了一个小小的洁净的没有被奸
污过的魂灵。那是一个在田野里翻跟头,在颖河里
撒尿,在麦场上捉迷藏的魂灵。那魂灵用一个小小
的红兜肚儿护体,摇摇穿行在乡村的从不关门的农
家小院里,那魂灵骑在老牛的背上在荡荡的村路上
撤欢,那魂灵在野地里高唱日头落狼下坡!
慢慢,慢慢,他眼里流出了两行热泪,继而抱
头痛哭!
狗剩儿哇……
三
狗剩儿,他还是狗剩儿么?
回家一个多月了,虽然他已不再有死的念头,
可他还是羞于出门。他怕见乡人,没有勇气面对乡
人。见了乡人,他能说什么呢?
乡下的日子很缓,温馨的缓。狗叫了一两声,
而后住了,猪又叫起来。有一股酵饲料的气味酸
酸甜甜地弥漫。母鸡下蛋时咯咯地唱着。阳光
呢,在土墙上缓慢地移动,很闲适地移动,映着灰
灰的隔年雨痕的亮光。有风时,院里的树摇一摇,
漏下一地碎碎的影儿。从矮矮的土墙上望出去,是
邻家瓦屋的兽头,瓦一棱一棱亮着,有蒿草在瓦缝
里摇动。屋门自然是大敞,玉米一堆一堆在院里摊
着,门搭在门框上悠悠晃着。或许有人走进来,从
容地拿了簸箕出去。一时主人用簸箕了,就站在门
前亮喊:谁使俺家的簸箕了?于是就有人应上
来:二嫂,我使了。你笑笑,我笑笑,隔墙谝
起闲话来。间或,有这家那家的风箱时而叭嗒
5.田园(5)
( 、时而叭嗒,梦一般响着。ww常常是娘端着饭走
进屋来,他才知道天晌了。
夜里,蛐蛐一声声叫着,那叫声短而润。鼠儿
这儿吱吱,那儿吱吱,有尖尖的小脑袋探
出来,在墙角处骚动。土桌上敬的是先人的牌位
,牌位黑着,泻一团狰狞的温和。土桌上方
贴着一张拄拐杖的寿佬,寿佬花彩彩的,笑也淡泊
。墙上挂着各样的家什,家什模糊了,独一把老镰
在夜气中黑亮着,像一弯醒着的黑蛇。那黑蛇曲得
极为生动,看上去滋滋味味的。罩了塑料布的窗户
上有一块小白,月光透得模糊,似有水样的月影儿
印在地上,方着狭小的旖旎。夜常常就静下来了,
四周听不到一点声响,很闲很闲地静,静得像一碗
墨汁,静得匀和。而后又慢慢地化出动来,轻轻的
,轻轻的,这儿,那儿,润生着似光同尘般的呢喃
。ww
耳房里,爹的咳嗽声哑哑的,已很陈旧。娘小
心地给爹擂着背,娘说:豆炸了,西坡的豆快炸
了。爹说:要娃还是要豆?娘不吭了,而后
是一声声叹息。
第二天早上,他突然说:我割豆去。
娘喜了,眼里有泪。她转过身悄悄地对爹说:
娃想过来了。爹的手抖抖的,慌忙磨镰去了。
秋阳挂树梢了,枝头上挑着一个桔红的圆。出
门时娘说:
别累着。不指望你干活,出去散散心吧。
走在村路上,他生怕碰见乡人,就头勾勾的,
甚也不看。只感觉到脚下的土很软,辗满车辙的乡
村土路面面汤汤的,踏下去就是一个窝儿,很舒服
。这时,他听见有人叫他,那声音怯怯的。
金令,你……好啦?
他抬起头来,眼前站着一个鸡窝样的女人。女
人蓬头垢面,身上驮着一大捆红薯秧。红薯秧湿漉
漉的,女人身上也湿漉漉的。女人大概已干了一早
上活计了,一只裤角高绾着,祼露着沾满泥土的杆
子腿。女人脸庞上似还隐隐藏着昔日的姣好,只是
老相了,纹路很密,汗渍一道道污着。女人就那么
站着,腰弓弓的,脸上带着笑。
他认出来了,那是六婶。六婶嫁过来时年轻漂
亮,人也爽快。他还听过六婶的房呢!记得六
婶年轻时是村里唯一敢与队长对骂的女人。在豆地
里,队长骂声:驴日的!六婶就夹腰站在田埂
上,一蹿一蹿地唱声回骂:你狗戳哩马操哩碓碓
搉哩洋锡焊哩牛鞭摔哩锅耳朵片哩猪尿泡灌哩葫芦
瓢涮哩……六婶骂得五彩缤纷,节奏明快,骂了
一天豆雨!骂得队长一愣一愣的。骂着骂着,六婶
咯咯地笑起来……现在六婶老了,老了的六婶
站在他面前,很卑微地说:金令,你、好啦?
他想叫声六婶,可喉咙干干的。六婶赶忙
说:赶明儿上家吧,上家吧。说着,狼拉窝似
的拖着红薯秧去了,走得依然有劲。
在六婶身后,是五叔。五叔拉着一车玉米,很
吃力地往前拽。车很重,五叔头上像蒸笼一样冒着
热汗。五叔的制服褂子扔在满载的玉米车上,身上
只穿着一件土布汗褂儿。看见他,五叔远远就站下
了,那汗脸上骤然堆满了笑,笑里竟有了一丝巴结
的意味!五叔看见他很想说一点什么,很亲热的什
么,一时却没了词儿,很窘地站着。他的手搭在车
杆上,反复地摩挲着车杆上镶的旧铁皮,好一会儿
才说:金令,你下地呢?
他一直是很害怕五叔的。五叔当过多年队长。
那时候,五叔站在大碾盘上讲话,腰夹着,裤腿捋
着,日日的骂说,总是很严厉。五叔常年披着那件
6.田园(6)
( 制服褂子,在县城做的四个兜的制服褂子。敲钟时
披着,干活时也披着。天热时,那件制服褂子就搭
在肩头上,光脊梁搭着制服褂子,甩着手走。下雪
了,那件制服褂子又套罩在老袄的外面,扣自然系
不上了,就敞着怀,荡荡地走。
有时,那件制服褂子撂在场院里的大石磙上;
有时,又挂在炕屋门口,村人见了会说:队长在
呢!在许多个秋风萧瑟的黄昏,五叔站在村口的
夕阳下,身披洒满霞辉的制服褂子,挨个检查割草
娃子的草篮子,而后去摸女人的裤腰。女人咯咯
笑着骂道:
老五,火棍头!手恁凉,咋不叫恁媳妇给你
暖哩?!五叔严肃地说:驴日的!上头说了,
要肚见(防微杜渐)哩。乡里乡亲的,今儿个就不
肚见了,老实!……
他叫了一声五叔,五叔却慌忙去披那件撂
在玉米车上的制服褂子。褂子很烂,皱巴巴的,五
叔把褂子披在身上,又很行政地拍拍土,凑凑
地望着他说:金令,别累着,别叫累着。广播碗
儿里说了,恁是文物哩,金身子儿。
他望着五叔,很想笑一笑,可他笑不出来。
再走就碰上了豌豆,他童年的好友豌豆。豌豆
坐在一辆手扶拖拉机上,嗵嗵、嗵嗵开过来。
拖拉机上装着新割的芝麻,芝麻上趴着俩娃儿,娃
儿有七八岁的样子,颠动着红扑扑的小脸儿。瞅见
他,豌豆熄火了。豌豆从手扶拖拉机上跳下来,带
着一身芝麻的清香。他觉得豌豆会冲过来,会骂一
声,然而,豌豆没有冲过来,豌豆走了两步,又返
身走回去了,他扭身去抓一件衣裳,从衣裳里掏出
一包烟来,匆忙忙拧出一支,举着说:吸着,金
令,你吸着。
小时候,豌豆常带他去地里捉搬藏,从
搬藏洞里掏花生吃;领他上树掏麻雀窝,掏了麻
雀糊了ρi眼儿烤着吃;割草时,也总匀给他一些,
好不挨娘的骂。豌豆有灵性,上学时也是学校最聪
明的学生。后来就不上了,去学木匠手艺……这次
回来,听说豌豆曾守了他三天三夜,豌豆没有进门
,就在院里守着他。可见了面,豌豆却举着烟说:
金令,你吸着。烟不好,你吸着。
他热热地叫了一声:豆哥。
豌豆张了张嘴,扭脸朝孩子喊道:柱儿、花
儿,叫叔哩,叫叔……
俩娃儿眨动着小豌豆眼儿,齐声叫叔……
往下,在蚰蜒般的乡村土路上,乡人每每见了
他,都要站下来,说:
金令,歇歇吧。
金令,多养养。
金令,别伤着身子……
金令……
金令……
金令……
倏地,他闻到了狐狸的气味,那是一种很高贵
的香水的气味。女人的影子出现了,带着狐臊味的
女人……
四
豆炸了,豆砰一声跳出来,滴溜溜转着,
亮一条小小圆圆的弧儿。那弧儿在阳光下先是青青
黄黄地一闪,继而绿黑,弹出时又成了灿灿金红,
坠儿一样,忽儿就不见了。豆棵上只剩下了空空的
一刀豆荚,豆荚仍硬硬剌剌的,却仅仅是一个壳了
,散着青气的壳。
在一片嚓嚓声中,爹的腰像弯弓一样在豆
地里弹着。爹来得很晚,爹拾掇完玉米才来的。一
会儿就赶到前边去了。爹平日里话很少,脸总是瓮
着,吃饭时就蹲在墙跟处,很无趣的样子。然而,
一进地里,爹就活了。那身腰杀下去就跟弹簧似的
,活泼泼地动。脸呢,慢慢浸出红来,汗儿一珠一
珠亮,皱纹深深浅浅地紧着。那是怎样的专注啊,
7.田园(7)
( 眼到了,镰也到了。ww在镰的一吐一吐的亮光里,豆
棵贴着地皮飞起来,而后一片片倒下,地上又会旋
起小风一样的尘烟,在尘烟荡起的一瞬,另一只手
就接下了那豆棵,随即一个扎好的豆捆就躺在地上
了……爹用的是一张短把儿镰,那镰把儿是一截榆
木棍做的,爹的粗手把它磨光滑了,看上去黑亮。
这把镰很有些年头了,是爷爷辈用过的,爹说爷用
这把镰扛活时挣过头份口粮。如今镰刃已很薄了,
只有窄窄的一溜儿,爹还是不舍得丢它。这把镰不
用时就在墙上挂着,于是一面墙都很腥。这次回来
,他曾长久地看着那面墙,他在斑驳的泥墙上看到
了一幅图画,关于镰的图画。后来他对爹说,那镰
很腥。爹拿起闻了闻,说不腥,一点也不腥。
天边滑过一片云,软白的云,云朵儿静得飘逸
,淡淡远远的飘逸。云朵下有铃儿脆响,那像是车
铃声,糖葫芦一样的,一串一串。ww他看见了,在黄
黄的大路上,在刈倒的和没有刈倒的秋庄稼的缝隙
里,游动着一行车队。在秋阳的映照下,车铃的反
光一闪一闪,晃着刺目的亮光。骑在自行车上的乡
人像过年一样穿着新衣,一抹鲜红在车把上飘荡,
而车后架上花匝匝的,那定然是乡村里的点心了,
捆成一匣一匣的,贴有花印封儿的点心。他知道这
是相亲的队伍。相亲,在乡村里是很隆重的。
九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穿士林蓝布衫的女人
,女人身后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妞,扭扭地进了三
婶家。接着,豌豆爹押着豌豆也朝三婶家走去。豌
豆穿了一身新,只是嘴撅着,头梗梗的,很不愿
的样子。豌豆娘出来得稍晚些,打扮得青菜儿一样
,喜恰恰地朝三婶家跑。大约有一顿饭的工夫,豌
豆跑出来了。临出门时,在大人的监督下,豌豆塞
给那小妞一块花格格手绢,手绢里鼓囊囊的,像是
包着什么。小妞抖手接过手绢,又在士林蓝女人的
示意下把一块蓝格格手绢塞给豌豆,豌豆拿住就跑
。豌豆跑到村街上对他说:我不要,娘硬让要,
还给她五十块钱!他问:谁?豌豆说:榆
钱儿。他又问:谁是榆钱儿?豌豆不吭了,
脸红红的。迟了一会儿,豌豆说:扁担杨的,扁
担杨尽罗锅。半晌的时候,豌豆爹赶出了一挂大
车,车上坐着三婶、豌豆娘、士林蓝女人,还有那
狍尾巴样的小妞。豌豆说:他们要去县城给榆钱
扯衣裳,还吃油煎包哩。他问豌豆:你咋不去
?豌豆气嘟嘟地说:我不去。后来他才知道
,豌豆定亲了,定的是娃娃媒。村里人都说豌
豆有福,九岁就娶上媳妇了。从那以后,每逢节气
,豌豆都要提着点心匣子到扁担杨串亲戚。扁担杨
离村七里路,头次是豌豆爹押着豌豆去的,把他送
到村口。后来就让豌豆自己去。有一回,割草的时
候,豌豆问他:你吃过点心没?他说:没。
豌豆说:我也没吃过。你想吃不想?他望着
豌豆,吞吞吐吐地说:娘说……是串亲戚用的。
豌豆眨眨眼儿,说:后晌你在桥头上等我。
于是他就去桥头上等豌豆。等得驴叫唤了,豌豆才
走过来。豌豆穿着一身新,脸儿也洗得很净,手里
提着四匣点心。豌豆来到桥头上,四下看了看,就
蹲下来了。
豌豆解开捆点心匣的扎绳:说:都说点心好
吃,你尝一块,我尝一块。他问:敢吗?豌
豆说:一匣子,只尝一块,看不出来。豌豆先
捏了一块,他也捏了一块,惊兔似的塞进嘴里,就
9.田园(9)
( 光照在豌豆爹的腰上,仿佛阳光里也浸透了血汗的
腥味,一浪浪播散。ww背日头的豌豆爹看不见人的脸
儿,跟人说话就像推碾似的,磨身子转着圈儿说:
俺媳妇昨儿个来了,俺媳妇进门就喊爹!……
依然是乐呵呵的。
父亲极羡慕豌豆爹。豌豆的新房盖起后,父亲
有很长一段日子不到饭场里去了。常常在院里的槐
树下蹲着,脸相木木的,很羞愧的样子。日后,当
他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才重又到饭场里去了,很
是荣耀。
父亲望着相亲的车队,先是一喜,又很快闷下
来,勾下头不看了,弯腰去割豆。他也对自己说:
割豆吧,割豆。
的的、的的、的的……有践踏声响过来,
那是高跟皮鞋的践踏声,红色的践踏声。影儿像火
焰一样燃烧着一……
五
天晌了,正午的秋阳白而亮,地上开始有了一
股股燥热的气浪。ww风依然沁人,时而一缕,甜丝丝
的,淡了身上的汗。在刈过的谷地或高粱地里,土
地袒露出来了,秋乏的土地一块块舒展开去,阔大
着无边的慵倦。仿佛那该收的已经收获,地力尽了
,也就默默的,无语。在田埂上,有老人安详地坐
着,斜披着一件老袄,吧嗒、吧嗒地吸旱烟。
阳光下,蓝蓝的烟雾在老人的头顶上盘绕,絮絮绵
散。极远处有牛儿哞叫,声声细长。
割了一晌豆,手像鸡爪一样,握不住,也伸不
展,很麻。腰呢,灌了铅一样,沉沉的。他躺下来
了,伸开四肢,头枕着一捆豆秆。一时就觉得很舒
服,莫名的舒服。身下的土刚贴上是干的,而后就
软,越蹭越软;温温烫烫的软,软得叫人惬意。秋
阳暖烘烘的,像被子一样罩在身上。天蓝得博大,
人呢,又在狭小的一隅,无人知晓的一隅,就有静
环绕着你,淡淡的静,闲适的静,静得宽容。他细
眯着眼,觉得眼前花花晃晃的,有阳光在眼皮上游
走,柔缓地游走。这时候,人仿佛烟化了,化成了
一缕阳光,一抹细土,一个小小的蚂蚁……
爹背上豆捆头前走了。爹不让他背。爹说,你
身上还虚呢。
小时候,爹说,力是奴才,不使不出来。这会
儿爹说,你别背。给你五叔说了,明儿用他的架子
车拉。在他上大学的头一年里,爹就把架子车卖了
,为给他交学费。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扛起一捆豆
就走。当豆捆压在肩上的时候,他觉得脖子上像着
了火一样难受。可他还是背起来了,咬着牙一步一
步往前走。渐渐,人仿佛走丢了。他觉得不是人在
走,而是那一小块在走,脖子处那一小块,很辣的
一小块。后来连那一小块也木了,人反而空明。小
时候,他常赤脚在这条田间小路上走。背着草筐,
掂着小铲,吧叽、吧叽地走。
下小雨的日子,黄土是不沾脚的,小路上清晰
地印着五个蒜瓣瓣儿样的脚趾。四个斗,六个
簸箕,娘说的。他踩着四斗六簸箕走
,走出了一大半簸箕一小半斗。天于的时
候,土扑腾腾的,面一样细,踩上去很暄。就一路
尿过去,尿一路麻坑。
而后伙伴们高喊:回家呀!他也高喊:
回家呀!蹦出一路狼烟回家。
下了沟,过了坎,就上了回村的大路了。村路
像黄汤一样,泛着许多车辙的印痕。有拖拉机的,
有架子车的,还有木拖车的。木拖车的印痕很平展
,曲着两条平行的轨迹,永远不相交的轨。在平滑
的轨迹中间,散着花瓣儿一样的牛蹄印。那时候他
曾专门踩着牛蹄印走,一个一个碎那花瓣儿,
10.田园(10)
( 总也碎不完。***冬天就不行了,冬天里那蹄印被冰冻
住了,那半圆的蹄窝是透明的,很硬。化雪的日子
,那蹄窝宛如砚台,砚台里注着一小团墨迹,
阳光下黑渍渍的,一点点融。
记得在小桥上丢失过什么,他记不起来是什么
了。这是一座石板铺成的小桥,小桥的石板磨得凸
凸凹凹的,像老人的脸。
桥面上散着一片片谷粒,也像是老人的脸。过
去卖糖豆、现在开代销点卖烟酒杂货的老八,他听
见咯噔一声,仿佛是架子车在桥上打住了。哦
,他记起来了,他在桥上丢过一支铅笔,才买的铅
笔。娘用一个鸡蛋在老八那儿换了一根铅笔,给他
不到一天就丢了。那是夏天的时候,他跟豌豆一块
来桥下扎猛子,把书包扔在桥上,那铅笔就滚丢了
。回到家,娘按住他打ρi股,娘说:咋不丢你哩?
!现在他真的丢了,他弄不清他到底是狗剩儿还是
杨金令……
是龙,还是麒麟,龙麒麟。村里娃子长到**
岁,大人拍拍ρi股说,去龙麒麟上学吧,看看
能不能长个四不像!
龙麒麟是七爷一手造的。
那时候,学校是跟岗庄一块办的,原是一座破
庙。下雨天,庙院坍了。上头拨了些款子,两个村
就商量着重建学校。自然是人力物力分摊。于是这
边出一班木匠,岗村也出一班木匠。
木匠见木匠眼红,两班人马就对着垒起来了。
这边是七爷把作,七爷是村里的木匠头。七爷
腰里束一根麻绳,袖手而立,脸沉沉的,板子一样
。那边是张黑吞把作,张黑吞是岗村的木匠头
。张黑吞手里拎根长尺,眼斜斜的,脸上凛着一团
黑气。一排房子,两边要紧的房角上站着各自的大
徒弟。这边站的是杨洪元,那边站的是张铁锤。两
人光脊梁拎瓦刀,遥遥相望,十分威?
风。往下是二徒弟三徒弟四徒弟,各把一方,
谁也不看谁,就见砰砰叭叭一片瓦刀响!张黑
吞斜着吊墙眼,骂徒弟骂得很凶。
看到哪儿不顺,木尺一挑,呔一声,立时
就得拆了重垒。七爷一句话也不说,七爷就在那儿
立着,目光洒到哪里,哪里紧。起房那天,七爷晚
来了一会儿。七爷来时,看见另一边房脊上的龙头
已经扬起来了,张牙舞爪的。那是岗庄大徒弟张铁
锤的手艺,活儿做得很漂亮。而这边的龙头还没起
来,活儿也没人家弄得好。七爷恼了,七爷大吼一
声:滚下来!大徒弟杨洪元红着脸退了下来。
七爷老袄一抡,腾腾腾爬了上去,一瓦刀就把那还
没弄好的房脊头砸了!
这时,天已苍苍地黑了。岗庄的匠人已经收拾
家什走了。
独七爷还在房脊上蹲着。七爷光着脊梁,像兽
头一样蹲着。徒弟们全都默默地站在那儿,谁也不
敢吭声。天黑下来了,只听七爷长叹一声,七爷说
:回去吧,都回去吧,这是我的错。而后七爷
一步步从房上走下来,一声不吭地走回去了。徒弟
们也都慢慢地散了。可杨洪元没有走,杨洪元一直
在房前站着。
半夜的时候,七爷提着马灯来了。七爷闷闷地
朝黑影里问一声:是洪元?杨洪元哽咽着应了
一声。七爷说:提上马灯。
杨洪元默默地接过了七爷手里的马灯,师徒二
人重又爬到房顶上去了。两人在房顶上一直蹲到天
明……
天亮的时候,房上没人了。这时,人们才看清
,房上两个脊头是不一样的。西边是龙,张牙舞爪
的龙。东边的却是麒麟,有头有角有身子的麒麟。
更叫人惊异的是,那麒麟的眼跟活的一样,无论你
11.田园(11)
( 站在任何地方看,那麒麟都是对着你的,仿佛有灵
性似的。
岗庄的张黑吞围着房子转了一圈,而后一抱拳
,领着人走了,连起房酒都没有喝。
就这样,二龙盘成了龙麒麟。村人们提起
学校都说龙麒麟。也有人说,这不合规矩,龙
就是龙,麒麟就是麒麟,咋能弄成龙麒麟呢?
七爷说这是天意。
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村人们都说:龙麒麟
出人才了!龙麒麟出人才了!龙麒麟不合
规矩,不合规矩才出四不像呢。
过了小桥,就是乡村的学校了。那就是龙麒
麟,他在那儿上过六年学的龙麒麟。学校的
土院墙依旧,那豁豁牙牙的土院墙是他当年用小屁
股磨过的。院里的篮球栏依旧,那是木匠用木板钉
的,仍很歪。学校的房顶灰蒙蒙的,瓦上长着一蓬
一蓬的枯草,看不见龙,也看不见麒麟,
只看到了两只很丑的小兽头,兽头斑驳了,已分不
清鼻眼。校园的墙壁上,仍像往常那样书写着许多
大小的粉笔字,那字像树枝一样叉叉巴巴的,带着
很阳壮的小公牛的气味。乡村学校里到处都弥漫着
这种小公牛的气味。学校已经放学了,校院里静静
的。教室的窗户上也仍糊着隔年的旧报纸,报纸烂
了,透过报纸的缝隙可以看到一排排泥桌,泥桌上
是不是还有他划的边界呢?他记得那时候学校
里只有一名国家教师,剩下全是泥腿子耕读教师。
国家教师姓白,是个右派,同学们私下里都叫他
白眼狼。冬天里,白老师脖子里总围着一条驼色
围巾,那条驼色围巾使白老师显得很有学问,连甩
围巾的动作都是很有学问的。白老师有糖尿病,那
时候同学们曾坚定不移地认为白老师是吃白糖吃多
了才得下糖尿病的,病得很富贵。所以白老师常吃
麸气馍。在许多个寒风凛冽的夜晚,下罢晚自习,
总见白老师一趟一趟地往厕所跑,坚决不要尿罐。
白老师先后换过七个尿罐,都被豌豆用弹弓打烂了
。
豌豆躲在土院墙的豁口处,瞄准尿罐射击,把
尿罐打得粉碎!白老师站在土垒的讲台上说:同
学们,我有病呀!同学们大笑。
狗剩儿哥,该上晚自习了。
他听到了柔柔脆脆的格巴皮草样的声音,那是
妞妞的声音。
妞妞跟他同桌五年。那时候他总是欺负妞妞,
在泥课桌上给妞妞划边界,常把妞妞气哭。妞
妞长得很瘦,干柴样瘦,扎两条朝天的羊角辫儿,
俩眼儿灵灵的,水儿多。一到晚上,妞妞就提着一
盏小油灯喊他来了,喊他一块去学校上晚自习。路
黑,妞妞的小油灯在他头前举着,让他省自家的油
。他的油灯却不让妞妞使。油灯多亮啊,那时村路
上总亮着一豆一豆的灯光,灯光像鬼火一样,一飘
一飘地向学校游去,闪着逗人的温热。进了教室,
就见泥桌上摆着一片小油灯,油灯后是一片黑黑的
小脑袋。
脸映得花嗒嗒的,你也鬼脸,我也鬼脸,一屋
子小鬼脸。上罢晚自习,两个小鼻孔总是熏得像烟
囱一样,黑洞洞的。妞妞看看他,笑了。他看看妞
妞,也笑了。妞妞说:狗剩儿哥,我给你擦擦吧
?于是妞妞就撩起衣裳给他擦。妞妞个儿低,妞
妞给他擦鼻孔时脚跟踮着,小脸仰仰,身子贴得很
近,他闻见妞妞身上有股沁人的草香气,那草香气
很好闻,使他怦然心动。妞妞给他擦了,却不让给
她擦,妞妞怕痒痒,妞妞扭头就跑,咯咯笑着
。忽儿,灯灭了,夜黑得像锅底一样。他看不见妞
12.田园(12)
( 妞,妞妞也看不见他,就听见心儿跳。ww***他眼前出现
了一片一片的马齿菜,灿若繁星的马齿菜,长在野
地里的马齿菜开花了,绿灿灿的。他听见妞妞说:
狗剩儿哥,你在哪儿呀?
学校旁边是一片柿树林。柿叶红了,柿子黄了
,秋阳,下亮着一片红染,红染深处有一颗颗黄灯
闪烁。
女人的影儿又-出现了,黄色的舞动着的女人
,女人飘逸的秀像金针一样闪闪光……
六
在谷场上,当他把豆捆撂在地上的时候,人一
下子轻了。汗水像蚯蚓一样在身上爬,爬得很畅。
谷场很大,在一个圆圆的垛上,有雀儿在跳跃
。雀儿伸探着灰褐色的小头,东啄一下,西啄一下
,而后飞起来,跃跃地立在更高的垛上。日影儿金
灿灿地照在垛上,蒸出一片葡萄般的气浪,气浪里
裹着醉人的熟香。ww场摊得很花,一片一片的,用破
鞋和扫帚隔开。这片是谷子,那片是豆棵,还有拢
成堆的芝麻……在摊得厚厚的谷棵上,有老牛拖着
石磙一踏一踏走。老牛的毛色皱皱的,缎儿亮,草
肚儿仿佛很瘪,一只角断着,嘴边溢着倒嚼的白沫
。路看似很短,又仿佛很长,就像日子一样,知道
无尽,就慢慢走,不急。石磙呢,在谷棵上软软弹
弹地跳着,连缀着一小块晃晃的日影儿。日影儿温
热,石磙也温热,一圈一圈碾在谷棵上,也仿佛亲
亲切切。在场的另一边,站着一个穿红袄的小娃。
小娃身边是六婶,六婶坐在场边上用棒槌捶豆,头
勾勾的。
爹在谷垛旁蹲着,爹在等他呢。爹说:金令
,该吃晌饭了,回吧。
他有些乏,就说:爹,你先回吧。
爹很惶然,望望他,就默默地走了。自从他考
上大学,爹在他面前总是无话。
他身子一倦,又躺下来了,懒懒地靠在谷垛上
。而后他像儿时那样把鞋远远地甩出去,两只脚放
在光溜溜的场地上。凉凉的,他感觉到脚上凉凉的
。于是他闭上眼,慢慢地体味这舒心的凉意。他的
脚在场地上慢慢蹭着,就觉得那凉光溜溜的,又仿
佛是一丝儿一丝儿的,带着痒意,蜂儿似的往心里
钻。身上呢,有暖暖的阳光照着,一浪一浪地热。
场那边有捶豆的棒槌声响过来,棒槌一下一下响着
,响出了一个场光地净的日子。在场光地净的日子
里,他看见他跟一群十几岁的光脚娃在场里玩中
状元。中状元是乡下孩子独有的游戏。娃们
在场里脱下一只破鞋,然后鞋尖对鞋尖竖起来,垒
一个小小的宝塔。于是孩子们就提着另一只破鞋站
在场边上去砸那宝塔,看谁砸得准。每砸倒一
次,娃子们就喊:中了!中了!接着重新垒,
垒了再砸。
那破鞋如箭一样甩出去,甩出一股子脚臭气。
在翻飞着脚臭气的场院里,娃子们齐声高喊:
中、中、中状元,骑白马,戴金冠!
狗剩子,中了么?你要是能中个状元,娶个
城里的花嘎嘎,恁爹娘兏着享福啦!
这话是六婶说的。那时,六婶正站在场院里的
石磙上碾篾子。他曾拼命忍住不去看六婶,却还是
想看六婶。六婶高高地站在大石磙上,两手背着,
脚一动一动的碾篾子。六婶穿件枣花布衫,脸儿像
满月一样,脸蛋上润着两小块红,那红像桃花瓣一
样洇着,粉扑扑的。眼亮亮的。嘴唇呢,就像开合
的花蕊。六婶脚下的石磙轱辘轱辘转着,六婶的腰
就柳柳儿扭。石磙转得快,脚也动得快,人就像在
水上打漂儿似的,颤颤的,摇摇的,眼看就要掉下
来了,却还稳稳地在石磙上站着,煞是好看。
13.田园(13)
( 这是六婶的绝活儿。***六婶编一手好苇席。秋天
里,常见六婶从苇荡里砍一捆苇子回来,拖到场里
破开,用石磙碾平了,编出一领芦花样的好席。六
婶编的席篾儿匀,也光净,看上去一道道像墨线绷
出来似的。六婶还能在苇席上编出许多好看的图案
,鸟儿鱼儿都活脱脱的。六婶很喜欢编席,村里人
谁求她她都编。六婶编席时常哼着小曲儿,篾子在
场院里铺开了,六婶的手就像鱼儿似的在席篾上跳
,跳着跳着就跳出图案来了,或是五朵莲花,
或是鸳鸯戏水……这时候六婶就也像跳进图案
里去了,小曲儿不由音高……他记得很清楚,那会
儿六婶还在石磙上站着呢,花花眼儿不见了。他中
了一回状元,等他跑过去把破鞋重新垒起来的
时候,六婶就不见了。石磙还晃晃地动着,石磙上
没人了。伙伴们一个个冷雀似的站着,一时就觉得
中状元很无趣。豌豆说:
不玩了,不玩了。
后来又玩摸瞎儿。他跟豌豆藏到谷草垛里
去了。为了不让人找见,他和豌豆拼命朝谷垛里钻
。可钻着钻着,就摸到了人的腿,那腿软软的。继
而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声音像兔子垫窝一样
忙乱!只听见六婶说:娃儿,别吭。娃儿,你别
吭。他不敢动了,豌豆在后头用劲顶他,他还是
不动。黑暗中,他听到了一粗一细的呼吸声,很憋
闷的呼吸声,那呼吸里弥漫着浓浓的汗腥气。片刻
,那模糊的黑慢慢化开了,他看见两个人在草窝深
处偎着,那是六婶和五叔,搂抱在一起的六婶和五
叔……不一会儿,六婶带着一头草慌慌地钻出来了
。六婶头勾着,脸红得像染缸里的布。临走时,六
婶给他和豌豆一人一个红柿,红柿很大,鲜亮亮的
。那时各家的柿子都在谷草垛里漤。六婶抖着手把
红柿塞给他,轻声说:娃儿,可别给人说呀?
他说:不说。豌豆也说:不说。五叔很晚
才钻出来,出来时脸黑风风的。他什么也没有说,
只威严地咳嗽了一声。
那天傍晚,他和豌豆再也没兴致玩了。就各自
抱着那个红柿,谁也不舍得吃。回到家,他悄悄地
对娘说:六婶跟五叔藏在谷垛里偷偷喝红柿呢。
娘说:娃,别说,可不敢说。他说:我不
说。
他还是说了,给骡子说了。骡子是村里的光棍
汉,二十七八没老婆,整日在村里闲逛。他从地里
割草回来碰上了骡子,骡子问他:见徐巧云了么
?他不知道谁是徐巧云,就觉得名儿秀气。
骡子说:你六婶,就是你六婶。见了么?
他不想说。他知道六婶在哪儿,可他不想说。骡子
看出来了,骡子说:你说,你说。你说了我给你
买块糖。于是他说了。骡子没有给他买糖,骡子
诓他呢。骡子脸上生了许多一痘一痘的疙瘩,那疙
瘩一时红亮,阳壮得叫人不敢看。骡子用手挤了挤
脸上的疙瘩,野野地日骂了一句,就匆匆走了。
骡子没有找到六婶,可骡子在谷草垛里搜出了
一条红腰带。
那条红腰带缀着两枚铜钱,还有很好看的红线
穗子。骡子很兴奋,骡子用桑杈挑着那条红腰带,
满街跑着吆喝:谁的腰带丢了!谁的腰带丢了!
后来六婶被捆到了场里。谷草垛掀翻了,在掀
翻的谷草垛旁边,六叔领着一群人逼问六婶。六叔
光着脊梁横着一条扁担,恶狠狠地喊道:说,你
说?!六婶勾着头,脸粉粉地红着,不说。
七爷沉脸在场上站着,七爷说:给我打!
14.田园(14)
( 于是就有一群人上去打六婶。ww***场院里骂声一片,响
声一片,扁担都打折了!六叔边打边喊:你说不
说?!你说不说?!六婶还是不说。那晚六婶的
服格外明亮,望出去一片燃烧。可六婶谁也不看,
始终盯着那掀翻的谷草垛,桑权在谷垛上斜Сhā着,
上边飘着那条红腰带。六叔气急败坏,跳着脚喊:
你死!你死!你给我去死!!喊着,六叔却猛
地朝地上一蹲,擂着头嗷嗷哭起来了。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六叔被人劝走了。场上的
人也慢慢地散了。骡子没有走。骡子在场上一圈一
圈转着,转着转着就转到六婶跟前来了。骡子从六
婶的身前转到身后,又从身后转到身前,小声叫着
:巧云,巧云。六婶不理,骡子又去给六婶松
绑,绳解开了,六婶还是不理。骡子讪讪地说:
你看,你看,要是狗剩儿不说,也没人知……
他一直在谷垛旁边的暗处趴着。他恨骡子,也
生怕六婶真的去死。这时,他看见五叔悄没声地从
场后边转出来,站一个黑黑的影儿……
一钩弯月在天上摇着,摇一地水白的朦胧。那
水白一时清晰,一时又模糊。谷垛灰下来了,一个
个在场边兀自立着,出簌簌的响声。骡子还围着
六婶转,转出一场火星子。见六婶始终不理他,就
叹口气,讪讪地去了。
久久,立在场边的黑影儿不见了。那条红腰带
也不见了。
他一直注视着六婶。六婶默默地坐着,不动。
月光照在六婶的身上,照出一坨素素的剪影儿。那
剪影儿像是水墨泼出来的,在月色中混凝着洇洇淡
淡的静……半夜的时候,他看见六婶慢慢站起来了
,而后一步步向场边走去。他心里一惊,就悄悄地
跟着六婶。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六婶走到一个大石
磙跟前就站下了,然后一迈腿上了石磙。六婶站在
石磙上,静立片刻,接着脚动了,石磙也动了。就
见石磙在六婶的脚下轱辘轱辘转着,而后越转越快
,越转越快,忽儿到了场这边,忽儿又到了场那边
。这时候石磙已不显得沉重,一飘一飘地向前滚动
。六婶呢,两脚飞快地动着,摇摇而立……
他看愣了。他不明白,在受了那样的屈辱之后
,六婶还有心去蹬石磙?!
在夜半时刻,六婶披头散,一个人在场里蹬
石磙?
六婶是疯了么?
六婶没疯。
十个月后,六婶生了一个粉团团的小娃。六叔
喜傻了,c着篮子挨家送喜面。满月的时候,七爷
竟也去贺了。七爷那会儿指使人打六婶,这会儿却
坐在堂屋里,让人把娃儿抱出来给他看。七爷笑眯
眯地扯起娃儿的小**儿,娃儿尿了他一手!七爷
大笑,七爷把蘸了尿液的手指放到眼前看,看了,
竟还用舌头尝了尝,嘴咂咂地说:咸。长大了,
有力!
许多年过去了,他仍然不明白……
日错午了,秋阳斜斜,地上的影儿也斜斜,一
坨一坨地斜。
老牛还在走,拖着石磙一踏一踏地走。他把手
伸进谷垛里,试图摸出一个漤好的红柿来,很大很
亮韵红柿。可垛里没有红柿。
他听见那红袄小娃儿在远处叫:奶奶,奶奶
。六婶摇摇地站起来,抱着那娃儿去了,晃着一
头苍苍白。
蓦地,那白色的影儿现了。白衣白裙白鞋白袜
,晃着一个白色的袅袅婷婷的影儿。在那白色的柔
软里有嗞啦啦的锯齿吉……
七
在靠墙根的最温和的地方,在灿灿的阳光下,
他看到了一片碗,蓝边边粗瓷大碗。碗的后边是人
脸,瓮一样的人脸,人脸上动着一张张大嘴巴。乡
15.田园(15)
( 人们蹲在阳光里,举着碗,也举着嘴巴。
这就是乡村的饭场了,乡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他很久没在乡村饭场里吃过饭了。回到家,娘
给他盛了碗酸汤面叶儿,面叶儿上还卧了两只荷包
蛋。娘说:端出去吃吧,饭场里热闹。他明白
娘的苦心,于是就端着碗出来了。
看见他,乡人们纷纷放下碗来,招呼说:金
令,乡下也没啥稀罕物,你愿尝啥,就斗(吃)吧
。
他笑了笑说:一样,都一样。说着,就也
找块地方蹲下了。
乡村饭场里没有女人,女人都在灶屋里蹲着呢
。可乡村饭场里处处显示着女人的精明和算计。在
那些摆在地上的粗瓷大碗里,暄腾着一双双女人过
日子的手。手笨的女人,不会过日子的女人,是轻
易不让男人到饭场里来吃饭的。饭场是女人的脸面
。ww
三叔端的是一碗蒜面。三婶手儿净,人细格。
那蒜面定是头一锅捞的,一筷子能挑起来,利汤利
水。面是两掺,一半麦面,一半豆面,切出来也细
细长长。只是没有卤,只有葱花、辣椒。
一看就知道这是给当家主事的男人格外做的,
家里人就一锅吃了,汤面。
绳头高蹲在粪堆上大嚼,绳头碗里盛的是蒸红
薯。绳头家女人邋遢,但邋遢女人心好。知道男人
出力大,蒸出红薯来就拣那块大不坏的往碗里拾,
堆儿拢得很大,暄腾腾一大碗!噎得绳头眼里翻白
。
四叔端的是一碗玉米面糊糊,糊糊碗里放着一
疙瘩咸菜丝儿,咸菜丝儿上经意意地滴着一滴香油
。筷子上Сhā的是一串玉米面烙饼,烙饼是在铁鏊子
上翻出来的,焦黄。四婶不用说,是很精明的。即
使是在困难的日子里,四婶家也会有余粮。
歪叔盛的也是蒜面,但蒜面跟蒜面不一样。歪
叔碗里的蒜面是净白面做的,有卤。还是肉卤。肉
仅两片,薄薄的两片,搁在白菜豆腐做的卤菜上边
。那自然是家里来客了,娘家的客。
娘家来的下辈客,男人是不陪的,可碗里有远
近。-骡子端的是菜汤带窝头。骡子没女人。骡子
娘的眼瞎了。
瞎眼的骡子娘做不出好饭食,那窝头蒸出来稀
叽叽的。可骡子不管这些,骡子吃得很香。骡子边
吃边松裤腰带,吃出一脸大汗。
论饭的改样儿,还要数六叔家。六叔端的是菜
包。包子虽是两掺面做的,但看上去倒像是纯白面
。细看才会现,那包皮有两层,一层白面,一层
是高粱面,馅是萝卜粉条小碎丁,裹得很精巧,捏
得也有棱有角的,摆出一只只宝塔样儿。汤是小米
熬的,里边有绿豆、有青豆,闻起来香喷喷的。六
婶手巧不必说。
许多年来,六婶一直是乡村女人的榜样。她烙
的油饼能揭出许多层来,层层光。日子艰难的时候
,她用糠和菜叶捏出来的窝窝曾让许多女人嫉妒。
好事的汉子们说,六婶手上的功夫跟腰上的功夫一
样。然而六叔的吃相却很闷。话少,脸上木木的,
眼半塌蒙着,眼光无边地漫散。嚼也很无力,一口
一口地慢慢吞咽。
饭场里已没有往常热闹了。记得那时候饭场里
总是骂声一片,笑声一片。汉子们吃相很恶。吃着
吃着就抬起杠来。筷子敲得梆梆响,日天地大
骂,而后碗一摔,就头对头顶起来,顶出一脖子青
筋!而在这个无风的秋日里,饭场上却徜徉着宁静
。
狗懒懒地卧着。氤氲的秋光也像是被什么扯住
了似的,不动。
依墙而蹲的大多是些中老年汉子,吃相不恶,
仿佛在吃着一种习惯。
他问五叔。人们说,你五叔不当队长了,承包
16.田园(16)
( 了队里的磨面房。晌午头儿在磨面房等电哩。
他又问五叔承包磨面房挣不挣钱?人们说,电不经
常有,小孩尿一样,说来一股,也不挣啥钱,是个
营生罢了。再问豌豆,人们说,豌豆如今了,在
家吃金屙银哩,不来了。人们说着豌豆,就像是说
天外的事,话语淡淡的,不惊。
阳光很暖,空气中漫散着一股老袄的气味。黄
了的槐树叶一片片从树上落下来,落在人们身上,
而后跌落在饭碗里。人们把槐树叶从碗里挑出来,
头抬也不抬,继续吃。一片牙碰碗沿儿的唏喽声。
三叔吃光了碗,擦一下嘴巴,迟疑疑地问:
研究(生)出来……怕是大官吧?
四叔说:没听戏上唱么,状元。
绳头停住筷子,眨蒙着眼说:都研究(生)
了,怕是翰林,是翰林。
骡子郑重其事地说:国务院,国务院。国务
院扛大章哩!
歪叔小心翼翼地问:那,都吃些啥哩?
满仓叔说:啥?包子油馍胡辣汤呗。ww
骡子抢着说:咱见过,半碗油!
四叔骂道:去你娘那脚!人家就吃那?光吃
油?油才多少钱一斤?胡咧咧!
骡子红涨着脖子说:嗨,你不知,你不知哩
。人家那油……高、高级。嗨,人家那油……
三叔慢悠悠地说:咱庄,学生门儿里出去仨
了。听保魁他娘说,保魁住南京了。说是也占住事
儿了,啥子厂管技术……
骡子又抢着说:明州,明州分到许昌了。农
业局哩。人家那局里光卧车几十辆!……
歪叔说:没见回来过,没见。
四叔说:娶个城里媳妇,各自一家了,还回
来啥。
骡子说:回来也容易,有卧车呢,日儿
就回来了。
三叔说:要是没有龙麒麟,怕是仨也出
不去……
天高万里,一碧无云。对面院里的辣椒串钉着
一抹刺目的红光,那红光晃晃的,人们的谈话也恍
若隔世。一只蜗牛在土墙上爬,持续不断地爬,爬
出一片平和。人们脸上也爬着平和。那是一种安谧
的叫人遗忘的平和。仿佛天外的事说说也罢,不
说也罢,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于是就没有了时光
的流逝。吃光了碗的老人,从土尘尘的老袄里伸出
手来,掏烟来吸。烟一缕缕从满是老皱的嘴边飘出
来,缓缓淡去。
骡子撂下碗,展了展腰,腰上有蛇一样的东西
甩出来。他看见那是一条腰带。腰带黑不黑灰不灰
的,可他看见腰带穗儿上拴着两枚铜钱儿……他脑
海里立时飘出了一抹红色,那红色穿越时间的浮尘
,摇摇地在傍晚的谷场上飘动。他终于记起来了,
这就是那条红腰带,当年给六婶带来一顿毒打的红
腰带!经过了那个夜晚之后,挂在桑杈上的红腰带
就不见了。现在,它却束在骡子的腰上!他望着骡
子,骡子脸上已经没有疙瘩了,阳壮的红疙瘩。骡
子脸上蒙着一片网状的细皱儿,皱纹里有许多蜂窝
样的小孔,看上去像蛛蛛屎。骡子脸上也没有躁气
了,话虽依然张狂,眼光却温了许多。骡子没有女
人,骡子娶不下女人,骡子却一直偷偷地束着这条
不属于他的红腰带。如今腰带上的红已褪尽,成了
黑腻腻的布条条,可骡子仍然束着它。在许多个秋
夜像水一样漫过之后,他看见骡子束着这条不红了
的腰带,眼里有了温柔。
突然,村街里有了轰鸣声。只见五叔慌慌地站
在村西瓦腰高声喊:
来电了,来电了!磨面赶紧来……
四叔撇撇嘴说:看慌哩,拾炮样儿!
17.田园(17)
( 在磨面机的轰鸣声中,他重又看到了那个影儿
,紫色的影儿,紫影儿翩翩地跳着狐步舞……
八
起黄风了。ww***
下午,当他背第三趟的时候,起黄风了。
先是有一股旋风在西边刈过的谷地里旋旋风很
小,陀螺一样转着,有谷草和土尘在陀螺里颠颠地
跳。跳着跳着就旋起来了;草叶在旋转的气流中飞
起一丈多高,滴溜溜转。忽儿就升起了一股烟柱,
黄色的烟柱。那烟柱腾空而起,直刺蓝天!这时候
天反而更亮了,芒眼的一刺,西天里像化了似的,
就白,就灰,忽拉拉半天云动。一霎时烟柱消失了
,西天像罩上了一块暗灰色的大幕,铺天盖地裹过
来。接着他听到了乌鸦的叫声。黑压压的老呱
像机群一样在空中拍打着翅膀,雀儿四下逃飞,秋
庄稼唰唰地倒过来,地上的草出簌簌的响声,只
听得呜——一声,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时,人就像在大锅里扣着,晕腾腾的。四周
仿佛有许多手在拉你拽你扯你推你,不由你不走。
往哪里走呢?他勉强睁开一道细缝儿,用力地往地
上看,只见地像翻了似的,土一窝一窝地飞起来,
荡荡地冲向天空。天是黄的,地是黄的,眼前没有
了东西南北,也没有了村庄和田野。起初还有人的
惊叫声,后来连人声也听不见了,只有铺天盖地的
稠糊糊的风!在黄风里裹着,人就像晕头鸡一样,
跌跌撞撞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仿佛四面都
是黄墙,一重一重的黄墙。他立时感到了沉重,豆
捆的沉重。他很想把背上的豆捆扔下来,喘口气,
可豆捆紧紧地压在他身上,甩都甩不掉。黄风挟着
豆捆,豆捆压着他,就只有走了,闭着眼走。
风刮着他,汗水淹着他,背上的豆棵越来越沉
重。很快,他觉得他是被黄土埋了。他像是在黄土
里一沟一沟拱,每迈一步都很艰难。天在哪里,地
在哪里,村庄又在哪里呢?人在无奈时就剩下记忆
了,他凭着记忆走。他看见娘了,娘笑着向他跑来
,一脸黄笑,娘说:娃,你考中了,考中了!
爹也笑着,一脸黄笑,爹笑着笑着腰就直起来了。
村人们也都望着他笑,一村黄墙样的笑。村人说:
考中了,你考中了!五叔笑得很忸怩,灰黄的
忸怩,五叔说:啥时候盖章声,你是全县第一
名,头名状元!七爷顿着拐杖说:咱龙麒麟
考上头名了?我来瞅瞅。七爷脸上带着苍黄的
笑。半夜里,睡着睡着,他穿着裤衩子冷不丁从床
上跳下来,问:娘,我考中了么?娘正给他套
被子呢,娘借了几斤新棉花,正搭夜给他套被褥。
娘说:娃,你考中了,这回真考中了。睡吧。
过一会儿,他又从床上跳下来,傻乎乎地问:娘
,我真考中了?!娘说:真考中了。你五叔捎
回来的通知,那通知上盖着红霞霞的章,还能有假
?睡吧。七爷又拄着拐杖来了,七爷说:咱
龙麒麟出了头名,说啥也得贺贺呀!娘说:
七叔,不是恁侄媳妇抠唆。学是考上了,可这学费
,还有出门的用项,我正犯愁呢。他爹把架子车都
卖了……七爷说:愁啥愁?喜还喜不过来呢!
这事儿你别管了,该贺喜还得贺喜。村里凑个份子
,唱台大戏怕来不及,就玩场电影吧!五叔站在
挑着大幕的场院里讲话,五叔说:咱村,咱龙
麒麟,啊,杨狗剩儿考上了头名……村人们乱
哄哄地说:金令,金令!都考头名了,还喊人家
狗剩儿?五叔说:对对对。咱村杨金令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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