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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马文学 > 李佩甫 > 十

子腿。女人脸庞上似还隐隐藏着昔日的姣好,只是

老相了,纹路很密,汗渍一道道污着。女人就那么

站着,腰弓弓的,脸上带着笑。

他认出来了,那是六婶。六婶嫁过来时年轻漂

亮,人也爽快。他还听过六婶的房呢!记得六

婶年轻时是村里唯一敢与队长对骂的女人。在豆地

里,队长骂声:驴日的!六婶就夹腰站在田埂

上,一蹿一蹿地唱声回骂:你狗戳哩马­操­哩碓碓

搉哩洋锡焊哩牛鞭摔哩锅耳朵片哩猪尿泡灌哩葫芦

瓢涮哩……六婶骂得五彩缤纷,节奏明快,骂了

一天豆雨!骂得队长一愣一愣的。骂着骂着,六婶

咯咯地笑起来……现在六婶老了,老了的六婶

站在他面前,很卑微地说:金令,你、好啦?

他想叫声六婶,可喉咙­干­­干­的。六婶赶忙

说:赶明儿上家吧,上家吧。说着,狼拉窝似

的拖着红薯秧去了,走得依然有劲。

在六婶身后,是五叔。五叔拉着一车玉米,很

吃力地往前拽。车很重,五叔头上像蒸笼一样冒着

热汗。五叔的制服褂子扔在满载的玉米车上,身上

只穿着一件土布汗褂儿。看见他,五叔远远就站下

了,那汗脸上骤然堆满了笑,笑里竟有了一丝巴结

的意味!五叔看见他很想说一点什么,很亲热的什

么,一时却没了词儿,很窘地站着。他的手搭在车

杆上,反复地摩挲着车杆上镶的旧铁皮,好一会儿

才说:金令,你下地呢?

他一直是很害怕五叔的。五叔当过多年队长。

那时候,五叔站在大碾盘上讲话,腰夹着,裤腿捋

着,日日的骂说,总是很严厉。五叔常年披着那件

6.田园(6)

( 制服褂子,在县城做的四个兜的制服褂子。敲钟时

披着,­干­活时也披着。天热时,那件制服褂子就搭

在肩头上,光脊梁搭着制服褂子,甩着手走。下雪

了,那件制服褂子又套罩在老袄的外面,扣自然系

不上了,就敞着怀,荡荡地走。

有时,那件制服褂子撂在场院里的大石磙上;

有时,又挂在炕屋门口,村人见了会说:队长在

呢!在许多个秋风萧瑟的黄昏,五叔站在村口的

夕阳下,身披洒满霞辉的制服褂子,挨个检查割草

娃子的草篮子,而后去摸女人的裤腰。女人咯咯

笑着骂道:

老五,火棍头!手恁凉,咋不叫恁媳­妇­给你

暖哩?!五叔严肃地说:驴日的!上头说了,

要肚见(防微杜渐)哩。乡里乡亲的,今儿个就不

肚见了,老实!……

他叫了一声五叔,五叔却慌忙去披那件撂

在玉米车上的制服褂子。褂子很烂,皱巴巴的,五

叔把褂子披在身上,又很行政地拍拍土,凑凑

地望着他说:金令,别累着,别叫累着。广播碗

儿里说了,恁是文物哩,金身子儿。

他望着五叔,很想笑一笑,可他笑不出来。

再走就碰上了豌豆,他童年的好友豌豆。豌豆

坐在一辆手扶拖拉机上,嗵嗵、嗵嗵开过来。

拖拉机上装着新割的芝麻,芝麻上趴着俩娃儿,娃

儿有七八岁的样子,颠动着红扑扑的小脸儿。瞅见

他,豌豆熄火了。豌豆从手扶拖拉机上跳下来,带

着一身芝麻的清香。他觉得豌豆会冲过来,会骂一

声,然而,豌豆没有冲过来,豌豆走了两步,又返

身走回去了,他扭身去抓一件衣裳,从衣裳里掏出

一包烟来,匆忙忙拧出一支,举着说:吸着,金

令,你吸着。

小时候,豌豆常带他去地里捉搬藏,从

搬藏洞里掏花生吃;领他上树掏麻雀窝,掏了麻

雀糊了ρi眼儿烤着吃;割草时,也总匀给他一些,

好不挨娘的骂。豌豆有灵­性­,上学时也是学校最聪

明的学生。后来就不上了,去学木匠手艺……这次

回来,听说豌豆曾守了他三天三夜,豌豆没有进门

,就在院里守着他。可见了面,豌豆却举着烟说:

金令,你吸着。烟不好,你吸着。

他热热地叫了一声:豆哥。

豌豆张了张嘴,扭脸朝孩子喊道:柱儿、花

儿,叫叔哩,叫叔……

俩娃儿眨动着小豌豆眼儿,齐声叫叔……

往下,在蚰蜒般的乡村土路上,乡人每每见了

他,都要站下来,说:

金令,歇歇吧。

金令,多养养。

金令,别伤着身子……

金令……

金令……

金令……

倏地,他闻到了狐狸的气味,那是一种很高贵

的香水的气味。女人的影子出现了,带着狐臊味的

女人……

豆炸了,豆砰一声跳出来,滴溜溜转着,

亮一条小小圆圆的弧儿。那弧儿在阳光下先是青青

黄黄地一闪,继而绿黑,弹出时又成了灿灿金红,

坠儿一样,忽儿就不见了。豆棵上只剩下了空空的

一刀豆荚,豆荚仍硬硬剌剌的,却仅仅是一个壳了

,散着青气的壳。

在一片嚓嚓声中,爹的腰像弯弓一样在豆

地里弹着。爹来得很晚,爹拾掇完玉米才来的。一

会儿就赶到前边去了。爹平日里话很少,脸总是瓮

着,吃饭时就蹲在墙跟处,很无趣的样子。然而,

一进地里,爹就活了。那身腰杀下去就跟弹簧似的

,活泼泼地动。脸呢,慢慢浸出红来,汗儿一珠一

珠亮,皱纹深深浅浅地紧着。那是怎样的专注啊,

7.田园(7)

( 眼到了,镰也到了。ww在镰的一吐一吐的亮光里,豆

棵贴着地皮飞起来,而后一片片倒下,地上又会旋

起小风一样的尘烟,在尘烟荡起的一瞬,另一只手

就接下了那豆棵,随即一个扎好的豆捆就躺在地上

了……爹用的是一张短把儿镰,那镰把儿是一截榆

木棍做的,爹的粗手把它磨光滑了,看上去黑亮。

这把镰很有些年头了,是爷爷辈用过的,爹说爷用

这把镰扛活时挣过头份口粮。如今镰刃已很薄了,

只有窄窄的一溜儿,爹还是不舍得丢它。这把镰不

用时就在墙上挂着,于是一面墙都很腥。这次回来

,他曾长久地看着那面墙,他在斑驳的泥墙上看到

了一幅图画,关于镰的图画。后来他对爹说,那镰

很腥。爹拿起闻了闻,说不腥,一点也不腥。

天边滑过一片云,软白的云,云朵儿静得飘逸

,淡淡远远的飘逸。云朵下有铃儿脆响,那像是车

铃声,糖葫芦一样的,一串一串。ww他看见了,在黄

黄的大路上,在刈倒的和没有刈倒的秋庄稼的缝隙

里,游动着一行车队。在秋阳的映照下,车铃的反

光一闪一闪,晃着刺目的亮光。骑在自行车上的乡

人像过年一样穿着新衣,一抹鲜红在车把上飘荡,

而车后架上花匝匝的,那定然是乡村里的点心了,

捆成一匣一匣的,贴有花印封儿的点心。他知道这

是相亲的队伍。相亲,在乡村里是很隆重的。

九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穿士林蓝布衫的女人

,女人身后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妞,扭扭地进了三

婶家。接着,豌豆爹押着豌豆也朝三婶家走去。豌

豆穿了一身新,只是嘴撅着,头梗梗的,很不愿

的样子。豌豆娘出来得稍晚些,打扮得青菜儿一样

,喜恰恰地朝三婶家跑。大约有一顿饭的工夫,豌

豆跑出来了。临出门时,在大人的监督下,豌豆塞

给那小妞一块花格格手绢,手绢里鼓囊囊的,像是

包着什么。小妞抖手接过手绢,又在士林蓝女人的

示意下把一块蓝格格手绢塞给豌豆,豌豆拿住就跑

。豌豆跑到村街上对他说:我不要,娘硬让要,

还给她五十块钱!他问:谁?豌豆说:榆

钱儿。他又问:谁是榆钱儿?豌豆不吭了,

脸红红的。迟了一会儿,豌豆说:扁担杨的,扁

担杨尽罗锅。半晌的时候,豌豆爹赶出了一挂大

车,车上坐着三婶、豌豆娘、士林蓝女人,还有那

狍尾巴样的小妞。豌豆说:他们要去县城给榆钱

扯衣裳,还吃油煎包哩。他问豌豆:你咋不去

?豌豆气嘟嘟地说:我不去。后来他才知道

,豌豆定亲了,定的是娃娃媒。村里人都说豌

豆有福,九岁就娶上媳­妇­了。从那以后,每逢节气

,豌豆都要提着点心匣子到扁担杨串亲戚。扁担杨

离村七里路,头次是豌豆爹押着豌豆去的,把他送

到村口。后来就让豌豆自己去。有一回,割草的时

候,豌豆问他:你吃过点心没?他说:没。

豌豆说:我也没吃过。你想吃不想?他望着

豌豆,吞吞吐吐地说:娘说……是串亲戚用的。

豌豆眨眨眼儿,说:后晌你在桥头上等我。

于是他就去桥头上等豌豆。等得驴叫唤了,豌豆才

走过来。豌豆穿着一身新,脸儿也洗得很净,手里

提着四匣点心。豌豆来到桥头上,四下看了看,就

蹲下来了。

豌豆解开捆点心匣的扎绳:说:都说点心好

吃,你尝一块,我尝一块。他问:敢吗?豌

豆说:一匣子,只尝一块,看不出来。豌豆先

捏了一块,他也捏了一块,惊兔似的塞进嘴里,就

9.田园(9)

( 光照在豌豆爹的腰上,仿佛阳光里也浸透了血汗的

腥味,一浪浪播散。ww背日头的豌豆爹看不见人的脸

儿,跟人说话就像推碾似的,磨身子转着圈儿说:

俺媳­妇­昨儿个来了,俺媳­妇­进门就喊爹!……

依然是乐呵呵的。

父亲极羡慕豌豆爹。豌豆的新房盖起后,父亲

有很长一段日子不到饭场里去了。常常在院里的槐

树下蹲着,脸相木木的,很羞愧的样子。日后,当

他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才重又到饭场里去了,很

是荣耀。

父亲望着相亲的车队,先是一喜,又很快闷下

来,勾下头不看了,弯腰去割豆。他也对自己说:

割豆吧,割豆。

的的、的的、的的……有践踏声响过来,

那是高跟皮鞋的践踏声,红­色­的践踏声。影儿像火

焰一样燃烧着一……

天晌了,正午的秋阳白而亮,地上开始有了一

股股燥热的气浪。ww风依然沁人,时而一缕,甜丝丝

的,淡了身上的汗。在刈过的谷地或高粱地里,土

地袒露出来了,秋乏的土地一块块舒展开去,阔大

着无边的慵倦。仿佛那该收的已经收获,地力尽了

,也就默默的,无语。在田埂上,有老人安详地坐

着,斜披着一件老袄,吧嗒、吧嗒地吸旱烟。

阳光下,蓝蓝的烟雾在老人的头顶上盘绕,絮絮绵

散。极远处有牛儿哞叫,声声细长。

割了一晌豆,手像­鸡­爪一样,握不住,也伸不

展,很麻。腰呢,灌了铅一样,沉沉的。他躺下来

了,伸开四肢,头枕着一捆豆秆。一时就觉得很舒

服,莫名的舒服。身下的土刚贴上是­干­的,而后就

软,越蹭越软;温温烫烫的软,软得叫人惬意。秋

阳暖烘烘的,像被子一样罩在身上。天蓝得博大,

人呢,又在狭小的一隅,无人知晓的一隅,就有静

环绕着你,淡淡的静,闲适的静,静得宽容。他细

眯着眼,觉得眼前花花晃晃的,有阳光在眼皮上游

走,柔缓地游走。这时候,人仿佛烟化了,化成了

一缕阳光,一抹细土,一个小小的蚂蚁……

爹背上豆捆头前走了。爹不让他背。爹说,你

身上还虚呢。

小时候,爹说,力是奴才,不使不出来。这会

儿爹说,你别背。给你五叔说了,明儿用他的架子

车拉。在他上大学的头一年里,爹就把架子车卖了

,为给他交学费。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扛起一捆豆

就走。当豆捆压在肩上的时候,他觉得脖子上像着

了火一样难受。可他还是背起来了,咬着牙一步一

步往前走。渐渐,人仿佛走丢了。他觉得不是人在

走,而是那一小块在走,脖子处那一小块,很辣的

一小块。后来连那一小块也木了,人反而空明。小

时候,他常赤脚在这条田间小路上走。背着草筐,

掂着小铲,吧叽、吧叽地走。

下小雨的日子,黄土是不沾脚的,小路上清晰

地印着五个蒜瓣瓣儿样的脚趾。四个斗,六个

簸箕,娘说的。他踩着四斗六簸箕走

,走出了一大半簸箕一小半斗。天于的时

候,土扑腾腾的,面一样细,踩上去很暄。就一路

尿过去,尿一路麻坑。

而后伙伴们高喊:回家呀!他也高喊:

回家呀!蹦出一路狼烟回家。

下了沟,过了坎,就上了回村的大路了。村路

像黄汤一样,泛着许多车辙的印痕。有拖拉机的,

有架子车的,还有木拖车的。木拖车的印痕很平展

,曲着两条平行的轨迹,永远不相交的轨。在平滑

的轨迹中间,散着花瓣儿一样的牛蹄印。那时候他

曾专门踩着牛蹄印走,一个一个碎那花瓣儿,

10.田园(10)

( 总也碎不完。***冬天就不行了,冬天里那蹄印被冰冻

住了,那半圆的蹄窝是透明的,很硬。化雪的日子

,那蹄窝宛如砚台,砚台里注着一小团墨迹,

阳光下黑渍渍的,一点点融。

记得在小桥上丢失过什么,他记不起来是什么

了。这是一座石板铺成的小桥,小桥的石板磨得凸

凸凹凹的,像老人的脸。

桥面上散着一片片谷粒,也像是老人的脸。过

去卖糖豆、现在开代销点卖烟酒杂货的老八,他听

见咯噔一声,仿佛是架子车在桥上打住了。哦

,他记起来了,他在桥上丢过一支铅笔,才买的铅

笔。娘用一个­鸡­蛋在老八那儿换了一根铅笔,给他

不到一天就丢了。那是夏天的时候,他跟豌豆一块

来桥下扎猛子,把书包扔在桥上,那铅笔就滚丢了

。回到家,娘按住他打ρi股,娘说:咋不丢你哩?

!现在他真的丢了,他弄不清他到底是狗剩儿还是

杨金令……

是龙,还是麒麟,龙麒麟。村里娃子长到**

岁,大人拍拍ρi股说,去龙麒麟上学吧,看看

能不能长个四不像!

龙麒麟是七爷一手造的。

那时候,学校是跟岗庄一块办的,原是一座破

庙。下雨天,庙院坍了。上头拨了些款子,两个村

就商量着重建学校。自然是人力物力分摊。于是这

边出一班木匠,岗村也出一班木匠。

木匠见木匠眼红,两班人马就对着垒起来了。

这边是七爷把作,七爷是村里的木匠头。七爷

腰里束一根麻绳,袖手而立,脸沉沉的,板子一样

。那边是张黑吞把作,张黑吞是岗村的木匠头

。张黑吞手里拎根长尺,眼斜斜的,脸上凛着一团

黑气。一排房子,两边要紧的房角上站着各自的大

徒弟。这边站的是杨洪元,那边站的是张铁锤。两

人光脊梁拎瓦刀,遥遥相望,十分威?

风。往下是二徒弟三徒弟四徒弟,各把一方,

谁也不看谁,就见砰砰叭叭一片瓦刀响!张黑

吞斜着吊墙眼,骂徒弟骂得很凶。

看到哪儿不顺,木尺一挑,呔一声,立时

就得拆了重垒。七爷一句话也不说,七爷就在那儿

立着,目光洒到哪里,哪里紧。起房那天,七爷晚

来了一会儿。七爷来时,看见另一边房脊上的龙头

已经扬起来了,张牙舞爪的。那是岗庄大徒弟张铁

锤的手艺,活儿做得很漂亮。而这边的龙头还没起

来,活儿也没人家弄得好。七爷恼了,七爷大吼一

声:滚下来!大徒弟杨洪元红着脸退了下来。

七爷老袄一抡,腾腾腾爬了上去,一瓦刀就把那还

没弄好的房脊头砸了!

这时,天已苍苍地黑了。岗庄的匠人已经收拾

家什走了。

独七爷还在房脊上蹲着。七爷光着脊梁,像兽

头一样蹲着。徒弟们全都默默地站在那儿,谁也不

敢吭声。天黑下来了,只听七爷长叹一声,七爷说

:回去吧,都回去吧,这是我的错。而后七爷

一步步从房上走下来,一声不吭地走回去了。徒弟

们也都慢慢地散了。可杨洪元没有走,杨洪元一直

在房前站着。

半夜的时候,七爷提着马灯来了。七爷闷闷地

朝黑影里问一声:是洪元?杨洪元哽咽着应了

一声。七爷说:提上马灯。

杨洪元默默地接过了七爷手里的马灯,师徒二

人重又爬到房顶上去了。两人在房顶上一直蹲到天

明……

天亮的时候,房上没人了。这时,人们才看清

,房上两个脊头是不一样的。西边是龙,张牙舞爪

的龙。东边的却是麒麟,有头有角有身子的麒麟。

更叫人惊异的是,那麒麟的眼跟活的一样,无论你

11.田园(11)

( 站在任何地方看,那麒麟都是对着你的,仿佛有灵

­性­似的。

岗庄的张黑吞围着房子转了一圈,而后一抱拳

,领着人走了,连起房酒都没有喝。

就这样,二龙盘成了龙麒麟。村人们提起

学校都说龙麒麟。也有人说,这不合规矩,龙

就是龙,麒麟就是麒麟,咋能弄成龙麒麟呢?

七爷说这是天意。

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村人们都说:龙麒麟

出人才了!龙麒麟出人才了!龙麒麟不合

规矩,不合规矩才出四不像呢。

过了小桥,就是乡村的学校了。那就是龙麒

麟,他在那儿上过六年学的龙麒麟。学校的

土院墙依旧,那豁豁牙牙的土院墙是他当年用小屁

股磨过的。院里的篮球栏依旧,那是木匠用木板钉

的,仍很歪。学校的房顶灰蒙蒙的,瓦上长着一蓬

一蓬的枯草,看不见龙,也看不见麒麟,

只看到了两只很丑的小兽头,兽头斑驳了,已分不

清鼻眼。校园的墙壁上,仍像往常那样书写着许多

大小的粉笔字,那字像树枝一样叉叉巴巴的,带着

很阳壮的小公牛的气味。乡村学校里到处都弥漫着

这种小公牛的气味。学校已经放学了,校院里静静

的。教室的窗户上也仍糊着隔年的旧报纸,报纸烂

了,透过报纸的缝隙可以看到一排排泥桌,泥桌上

是不是还有他划的边界呢?他记得那时候学校

里只有一名国家教师,剩下全是泥腿子耕读教师。

国家教师姓白,是个右派,同学们私下里都叫他

白眼狼。冬天里,白老师脖子里总围着一条驼­色­

围巾,那条驼­色­围巾使白老师显得很有学问,连甩

围巾的动作都是很有学问的。白老师有糖尿病,那

时候同学们曾坚定不移地认为白老师是吃白糖吃多

了才得下糖尿病的,病得很富贵。所以白老师常吃

麸气馍。在许多个寒风凛冽的夜晚,下罢晚自习,

总见白老师一趟一趟地往厕所跑,坚决不要尿罐。

白老师先后换过七个尿罐,都被豌豆用弹弓打烂了

豌豆躲在土院墙的豁口处,瞄准尿罐­射­击,把

尿罐打得粉碎!白老师站在土垒的讲台上说:同

学们,我有病呀!同学们大笑。

狗剩儿哥,该上晚自习了。

他听到了柔柔脆脆的格巴皮草样的声音,那是

妞妞的声音。

妞妞跟他同桌五年。那时候他总是欺负妞妞,

在泥课桌上给妞妞划边界,常把妞妞气哭。妞

妞长得很瘦,­干­柴样瘦,扎两条朝天的羊角辫儿,

俩眼儿灵灵的,水儿多。一到晚上,妞妞就提着一

盏小油灯喊他来了,喊他一块去学校上晚自习。路

黑,妞妞的小油灯在他头前举着,让他省自家的油

。他的油灯却不让妞妞使。油灯多亮啊,那时村路

上总亮着一豆一豆的灯光,灯光像鬼火一样,一飘

一飘地向学校游去,闪着逗人的温热。进了教室,

就见泥桌上摆着一片小油灯,油灯后是一片黑黑的

小脑袋。

脸映得花嗒嗒的,你也鬼脸,我也鬼脸,一屋

子小鬼脸。上罢晚自习,两个小鼻孔总是熏得像烟

囱一样,黑洞洞的。妞妞看看他,笑了。他看看妞

妞,也笑了。妞妞说:狗剩儿哥,我给你擦擦吧

?于是妞妞就撩起衣裳给他擦。妞妞个儿低,妞

妞给他擦鼻孔时脚跟踮着,小脸仰仰,身子贴得很

近,他闻见妞妞身上有股沁人的草香气,那草香气

很好闻,使他怦然心动。妞妞给他擦了,却不让给

她擦,妞妞怕痒痒,妞妞扭头就跑,咯咯笑着

。忽儿,灯灭了,夜黑得像锅底一样。他看不见妞

12.田园(12)

( 妞,妞妞也看不见他,就听见心儿跳。ww***他眼前出现

了一片一片的马齿菜,灿若繁星的马齿菜,长在野

地里的马齿菜开花了,绿灿灿的。他听见妞妞说:

狗剩儿哥,你在哪儿呀?

学校旁边是一片柿树林。柿叶红了,柿子黄了

,秋阳,下亮着一片红染,红染深处有一颗颗黄灯

闪烁。

女人的影儿又-出现了,黄­色­的舞动着的女人

,女人飘逸的秀像金针一样闪闪光……

在谷场上,当他把豆捆撂在地上的时候,人一

下子轻了。汗水像蚯蚓一样在身上爬,爬得很畅。

谷场很大,在一个圆圆的垛上,有雀儿在跳跃

。雀儿伸探着灰褐­色­的小头,东啄一下,西啄一下

,而后飞起来,跃跃地立在更高的垛上。日影儿金

灿灿地照在垛上,蒸出一片葡萄般的气浪,气浪里

裹着醉人的熟香。ww场摊得很花,一片一片的,用破

鞋和扫帚隔开。这片是谷子,那片是豆棵,还有拢

成堆的芝麻……在摊得厚厚的谷棵上,有老牛拖着

石磙一踏一踏走。老牛的毛­色­皱皱的,缎儿亮,草

肚儿仿佛很瘪,一只角断着,嘴边溢着倒嚼的白沫

。路看似很短,又仿佛很长,就像日子一样,知道

无尽,就慢慢走,不急。石磙呢,在谷棵上软软弹

弹地跳着,连缀着一小块晃晃的日影儿。日影儿温

热,石磙也温热,一圈一圈碾在谷棵上,也仿佛亲

亲切切。在场的另一边,站着一个穿红袄的小娃。

小娃身边是六婶,六婶坐在场边上用­棒­槌捶豆,头

勾勾的。

爹在谷垛旁蹲着,爹在等他呢。爹说:金令

,该吃晌饭了,回吧。

他有些乏,就说:爹,你先回吧。

爹很惶然,望望他,就默默地走了。自从他考

上大学,爹在他面前总是无话。

他身子一倦,又躺下来了,懒懒地靠在谷垛上

。而后他像儿时那样把鞋远远地甩出去,两只脚放

在光溜溜的场地上。凉凉的,他感觉到脚上凉凉的

。于是他闭上眼,慢慢地体味这舒心的凉意。他的

脚在场地上慢慢蹭着,就觉得那凉光溜溜的,又仿

佛是一丝儿一丝儿的,带着痒意,蜂儿似的往心里

钻。身上呢,有暖暖的阳光照着,一浪一浪地热。

场那边有捶豆的­棒­槌声响过来,­棒­槌一下一下响着

,响出了一个场光地净的日子。在场光地净的日子

里,他看见他跟一群十几岁的光脚娃在场里玩中

状元。中状元是乡下孩子独有的游戏。娃们

在场里脱下一只破鞋,然后鞋尖对鞋尖竖起来,垒

一个小小的宝塔。于是孩子们就提着另一只破鞋站

在场边上去砸那宝塔,看谁砸得准。每砸倒一

次,娃子们就喊:中了!中了!接着重新垒,

垒了再砸。

那破鞋如箭一样甩出去,甩出一股子脚臭气。

在翻飞着脚臭气的场院里,娃子们齐声高喊:

中、中、中状元,骑白马,戴金冠!

狗剩子,中了么?你要是能中个状元,娶个

城里的花嘎嘎,恁爹娘兏着享福啦!

这话是六婶说的。那时,六婶正站在场院里的

石磙上碾篾子。他曾拼命忍住不去看六婶,却还是

想看六婶。六婶高高地站在大石磙上,两手背着,

脚一动一动的碾篾子。六婶穿件枣花布衫,脸儿像

满月一样,脸蛋上润着两小块红,那红像桃花瓣一

样洇着,粉扑扑的。眼亮亮的。嘴­唇­呢,就像开合

的花蕊。六婶脚下的石磙轱辘轱辘转着,六婶的腰

就柳柳儿扭。石磙转得快,脚也动得快,人就像在

水上打漂儿似的,颤颤的,摇摇的,眼看就要掉下

来了,却还稳稳地在石磙上站着,煞是好看。

13.田园(13)

( 这是六婶的绝活儿。***六婶编一手好苇席。秋天

里,常见六婶从苇荡里砍一捆苇子回来,拖到场里

破开,用石磙碾平了,编出一领芦花样的好席。六

婶编的席篾儿匀,也光净,看上去一道道像墨线绷

出来似的。六婶还能在苇席上编出许多好看的图案

,鸟儿鱼儿都活脱脱的。六婶很喜欢编席,村里人

谁求她她都编。六婶编席时常哼着小曲儿,篾子在

场院里铺开了,六婶的手就像鱼儿似的在席篾上跳

,跳着跳着就跳出图案来了,或是五朵莲花,

或是鸳鸯戏水……这时候六婶就也像跳进图案

里去了,小曲儿不由音高……他记得很清楚,那会

儿六婶还在石磙上站着呢,花花眼儿不见了。他中

了一回状元,等他跑过去把破鞋重新垒起来的

时候,六婶就不见了。石磙还晃晃地动着,石磙上

没人了。伙伴们一个个冷雀似的站着,一时就觉得

中状元很无趣。豌豆说:

不玩了,不玩了。

后来又玩摸瞎儿。他跟豌豆藏到谷草垛里

去了。为了不让人找见,他和豌豆拼命朝谷垛里钻

。可钻着钻着,就摸到了人的腿,那腿软软的。继

而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声音像兔子垫窝一样

忙乱!只听见六婶说:娃儿,别吭。娃儿,你别

吭。他不敢动了,豌豆在后头用劲顶他,他还是

不动。黑暗中,他听到了一粗一细的呼吸声,很憋

闷的呼吸声,那呼吸里弥漫着浓浓的汗腥气。片刻

,那模糊的黑慢慢化开了,他看见两个人在草窝深

处偎着,那是六婶和五叔,搂抱在一起的六婶和五

叔……不一会儿,六婶带着一头草慌慌地钻出来了

。六婶头勾着,脸红得像染缸里的布。临走时,六

婶给他和豌豆一人一个红柿,红柿很大,鲜亮亮的

。那时各家的柿子都在谷草垛里漤。六婶抖着手把

红柿塞给他,轻声说:娃儿,可别给人说呀?

他说:不说。豌豆也说:不说。五叔很晚

才钻出来,出来时脸黑风风的。他什么也没有说,

只威严地咳嗽了一声。

那天傍晚,他和豌豆再也没兴致玩了。就各自

抱着那个红柿,谁也不舍得吃。回到家,他悄悄地

对娘说:六婶跟五叔藏在谷垛里偷偷喝红柿呢。

娘说:娃,别说,可不敢说。他说:我不

说。

他还是说了,给骡子说了。骡子是村里的光棍

汉,二十七八没老婆,整日在村里闲逛。他从地里

割草回来碰上了骡子,骡子问他:见徐巧云了么

?他不知道谁是徐巧云,就觉得名儿秀气。

骡子说:你六婶,就是你六婶。见了么?

他不想说。他知道六婶在哪儿,可他不想说。骡子

看出来了,骡子说:你说,你说。你说了我给你

买块糖。于是他说了。骡子没有给他买糖,骡子

诓他呢。骡子脸上生了许多一痘一痘的疙瘩,那疙

瘩一时红亮,阳壮得叫人不敢看。骡子用手挤了挤

脸上的疙瘩,野野地日骂了一句,就匆匆走了。

骡子没有找到六婶,可骡子在谷草垛里搜出了

一条红腰带。

那条红腰带缀着两枚铜钱,还有很好看的红线

穗子。骡子很兴奋,骡子用桑杈挑着那条红腰带,

满街跑着吆喝:谁的腰带丢了!谁的腰带丢了!

后来六婶被捆到了场里。谷草垛掀翻了,在掀

翻的谷草垛旁边,六叔领着一群人逼问六婶。六叔

光着脊梁横着一条扁担,恶狠狠地喊道:说,你

说?!六婶勾着头,脸粉粉地红着,不说。

七爷沉脸在场上站着,七爷说:给我打!

14.田园(14)

( 于是就有一群人上去打六婶。ww***场院里骂声一片,响

声一片,扁担都打折了!六叔边打边喊:你说不

说?!你说不说?!六婶还是不说。那晚六婶的

服格外明亮,望出去一片燃烧。可六婶谁也不看,

始终盯着那掀翻的谷草垛,桑权在谷垛上斜Сhā着,

上边飘着那条红腰带。六叔气急败坏,跳着脚喊:

你死!你死!你给我去死!!喊着,六叔却猛

地朝地上一蹲,擂着头嗷嗷哭起来了。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六叔被人劝走了。场上的

人也慢慢地散了。骡子没有走。骡子在场上一圈一

圈转着,转着转着就转到六婶跟前来了。骡子从六

婶的身前转到身后,又从身后转到身前,小声叫着

:巧云,巧云。六婶不理,骡子又去给六婶松

绑,绳解开了,六婶还是不理。骡子讪讪地说:

你看,你看,要是狗剩儿不说,也没人知……

他一直在谷垛旁边的暗处趴着。他恨骡子,也

生怕六婶真的去死。这时,他看见五叔悄没声地从

场后边转出来,站一个黑黑的影儿……

一钩弯月在天上摇着,摇一地水白的朦胧。那

水白一时清晰,一时又模糊。谷垛灰下来了,一个

个在场边兀自立着,出簌簌的响声。骡子还围着

六婶转,转出一场火星子。见六婶始终不理他,就

叹口气,讪讪地去了。

久久,立在场边的黑影儿不见了。那条红腰带

也不见了。

他一直注视着六婶。六婶默默地坐着,不动。

月光照在六婶的身上,照出一坨素素的剪影儿。那

剪影儿像是水墨泼出来的,在月­色­中混凝着洇洇淡

淡的静……半夜的时候,他看见六婶慢慢站起来了

,而后一步步向场边走去。他心里一惊,就悄悄地

跟着六婶。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六婶走到一个大石

磙跟前就站下了,然后一迈腿上了石磙。六婶站在

石磙上,静立片刻,接着脚动了,石磙也动了。就

见石磙在六婶的脚下轱辘轱辘转着,而后越转越快

,越转越快,忽儿到了场这边,忽儿又到了场那边

。这时候石磙已不显得沉重,一飘一飘地向前滚动

。六婶呢,两脚飞快地动着,摇摇而立……

他看愣了。他不明白,在受了那样的屈辱之后

,六婶还有心去蹬石磙?!

在夜半时刻,六婶披头散,一个人在场里蹬

石磙?

六婶是疯了么?

六婶没疯。

十个月后,六婶生了一个粉团团的小娃。六叔

喜傻了,c着篮子挨家送喜面。满月的时候,七爷

竟也去贺了。七爷那会儿指使人打六婶,这会儿却

坐在堂屋里,让人把娃儿抱出来给他看。七爷笑眯

眯地扯起娃儿的小**儿,娃儿尿了他一手!七爷

大笑,七爷把蘸了尿液的手指放到眼前看,看了,

竟还用舌头尝了尝,嘴咂咂地说:咸。长大了,

有力!

许多年过去了,他仍然不明白……

日错午了,秋阳斜斜,地上的影儿也斜斜,一

坨一坨地斜。

老牛还在走,拖着石磙一踏一踏地走。他把手

伸进谷垛里,试图摸出一个漤好的红柿来,很大很

亮韵红柿。可垛里没有红柿。

他听见那红袄小娃儿在远处叫:­奶­­奶­,­奶­­奶­

。六婶摇摇地站起来,抱着那娃儿去了,晃着一

头苍苍白。

蓦地,那白­色­的影儿现了。白衣白裙白鞋白袜

,晃着一个白­色­的袅袅婷婷的影儿。在那白­色­的柔

软里有嗞啦啦的锯齿吉……

在靠墙根的最温和的地方,在灿灿的阳光下,

他看到了一片碗,蓝边边粗瓷大碗。碗的后边是人

脸,瓮一样的人脸,人脸上动着一张张大嘴巴。乡

15.田园(15)

( 人们蹲在阳光里,举着碗,也举着嘴巴。

这就是乡村的饭场了,乡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他很久没在乡村饭场里吃过饭了。回到家,娘

给他盛了碗酸汤面叶儿,面叶儿上还卧了两只荷包

蛋。娘说:端出去吃吧,饭场里热闹。他明白

娘的苦心,于是就端着碗出来了。

看见他,乡人们纷纷放下碗来,招呼说:金

令,乡下也没啥稀罕物,你愿尝啥,就斗(吃)吧

他笑了笑说:一样,都一样。说着,就也

找块地方蹲下了。

乡村饭场里没有女人,女人都在灶屋里蹲着呢

。可乡村饭场里处处显示着女人的­精­明和算计。在

那些摆在地上的粗瓷大碗里,暄腾着一双双女人过

日子的手。手笨的女人,不会过日子的女人,是轻

易不让男人到饭场里来吃饭的。饭场是女人的脸面

。ww

三叔端的是一碗蒜面。三婶手儿净,人细格。

那蒜面定是头一锅捞的,一筷子能挑起来,利汤利

水。面是两掺,一半麦面,一半豆面,切出来也细

细长长。只是没有卤,只有葱花、辣椒。

一看就知道这是给当家主事的男人格外做的,

家里人就一锅吃了,汤面。

绳头高蹲在粪堆上大嚼,绳头碗里盛的是蒸红

薯。绳头家女人邋遢,但邋遢女人心好。知道男人

出力大,蒸出红薯来就拣那块大不坏的往碗里拾,

堆儿拢得很大,暄腾腾一大碗!噎得绳头眼里翻白

四叔端的是一碗玉米面糊糊,糊糊碗里放着一

疙瘩咸菜丝儿,咸菜丝儿上经意意地滴着一滴香油

。筷子上Сhā的是一串玉米面烙饼,烙饼是在铁鏊子

上翻出来的,焦黄。四婶不用说,是很­精­明的。即

使是在困难的日子里,四婶家也会有余粮。

歪叔盛的也是蒜面,但蒜面跟蒜面不一样。歪

叔碗里的蒜面是净白面做的,有卤。还是­肉­卤。­肉­

仅两片,薄薄的两片,搁在白菜豆腐做的卤菜上边

。那自然是家里来客了,娘家的客。

娘家来的下辈客,男人是不陪的,可碗里有远

近。-骡子端的是菜汤带窝头。骡子没女人。骡子

娘的眼瞎了。

瞎眼的骡子娘做不出好饭食,那窝头蒸出来稀

叽叽的。可骡子不管这些,骡子吃得很香。骡子边

吃边松裤腰带,吃出一脸大汗。

论饭的改样儿,还要数六叔家。六叔端的是菜

包。包子虽是两掺面做的,但看上去倒像是纯白面

。细看才会现,那包皮有两层,一层白面,一层

是高粱面,馅是萝卜粉条小碎丁,裹得很­精­巧,捏

得也有棱有角的,摆出一只只宝塔样儿。汤是小米

熬的,里边有绿豆、有青豆,闻起来香喷喷的。六

婶手巧不必说。

许多年来,六婶一直是乡村女人的榜样。她烙

的油饼能揭出许多层来,层层光。日子艰难的时候

,她用糠和菜叶捏出来的窝窝曾让许多女人嫉妒。

好事的汉子们说,六婶手上的功夫跟腰上的功夫一

样。然而六叔的吃相却很闷。话少,脸上木木的,

眼半塌蒙着,眼光无边地漫散。嚼也很无力,一口

一口地慢慢吞咽。

饭场里已没有往常热闹了。记得那时候饭场里

总是骂声一片,笑声一片。汉子们吃相很恶。吃着

吃着就抬起杠来。筷子敲得梆梆响,日天地大

骂,而后碗一摔,就头对头顶起来,顶出一脖子青

筋!而在这个无风的秋日里,饭场上却徜徉着宁静

狗懒懒地卧着。氤氲的秋光也像是被什么扯住

了似的,不动。

依墙而蹲的大多是些中老年汉子,吃相不恶,

仿佛在吃着一种习惯。

他问五叔。人们说,你五叔不当队长了,承包

16.田园(16)

( 了队里的磨面房。晌午头儿在磨面房等电哩。

他又问五叔承包磨面房挣不挣钱?人们说,电不经

常有,小孩尿一样,说来一股,也不挣啥钱,是个

营生罢了。再问豌豆,人们说,豌豆如今了,在

家吃金屙银哩,不来了。人们说着豌豆,就像是说

天外的事,话语淡淡的,不惊。

阳光很暖,空气中漫散着一股老袄的气味。黄

了的槐树叶一片片从树上落下来,落在人们身上,

而后跌落在饭碗里。人们把槐树叶从碗里挑出来,

头抬也不抬,继续吃。一片牙碰碗沿儿的唏喽声。

三叔吃光了碗,擦一下嘴巴,迟疑疑地问:

研究(生)出来……怕是大官吧?

四叔说:没听戏上唱么,状元。

绳头停住筷子,眨蒙着眼说:都研究(生)

了,怕是翰林,是翰林。

骡子郑重其事地说:国务院,国务院。国务

院扛大章哩!

歪叔小心翼翼地问:那,都吃些啥哩?

满仓叔说:啥?包子油馍胡辣汤呗。ww

骡子抢着说:咱见过,半碗油!

四叔骂道:去你娘那脚!人家就吃那?光吃

油?油才多少钱一斤?胡咧咧!

骡子红涨着脖子说:嗨,你不知,你不知哩

。人家那油……高、高级。嗨,人家那油……

三叔慢悠悠地说:咱庄,学生门儿里出去仨

了。听保魁他娘说,保魁住南京了。说是也占住事

儿了,啥子厂管技术……

骡子又抢着说:明州,明州分到许昌了。农

业局哩。人家那局里光卧车几十辆!……

歪叔说:没见回来过,没见。

四叔说:娶个城里媳­妇­,各自一家了,还回

来啥。

骡子说:回来也容易,有卧车呢,日儿

就回来了。

三叔说:要是没有龙麒麟,怕是仨也出

不去……

天高万里,一碧无云。对面院里的辣椒串钉着

一抹刺目的红光,那红光晃晃的,人们的谈话也恍

若隔世。一只蜗牛在土墙上爬,持续不断地爬,爬

出一片平和。人们脸上也爬着平和。那是一种安谧

的叫人遗忘的平和。仿佛天外的事说说也罢,不

说也罢,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于是就没有了时光

的流逝。吃光了碗的老人,从土尘尘的老袄里伸出

手来,掏烟来吸。烟一缕缕从满是老皱的嘴边飘出

来,缓缓淡去。

骡子撂下碗,展了展腰,腰上有蛇一样的东西

甩出来。他看见那是一条腰带。腰带黑不黑灰不灰

的,可他看见腰带穗儿上拴着两枚铜钱儿……他脑

海里立时飘出了一抹红­色­,那红­色­穿越时间的浮尘

,摇摇地在傍晚的谷场上飘动。他终于记起来了,

这就是那条红腰带,当年给六婶带来一顿毒打的红

腰带!经过了那个夜晚之后,挂在桑杈上的红腰带

就不见了。现在,它却束在骡子的腰上!他望着骡

子,骡子脸上已经没有疙瘩了,阳壮的红疙瘩。骡

子脸上蒙着一片网状的细皱儿,皱纹里有许多蜂窝

样的小孔,看上去像蛛蛛屎。骡子脸上也没有躁气

了,话虽依然张狂,眼光却温了许多。骡子没有女

人,骡子娶不下女人,骡子却一直偷偷地束着这条

不属于他的红腰带。如今腰带上的红已褪尽,成了

黑腻腻的布条条,可骡子仍然束着它。在许多个秋

夜像水一样漫过之后,他看见骡子束着这条不红了

的腰带,眼里有了温柔。

突然,村街里有了轰鸣声。只见五叔慌慌地站

在村西瓦腰高声喊:

来电了,来电了!磨面赶紧来……

四叔撇撇嘴说:看慌哩,拾炮样儿!

17.田园(17)

( 在磨面机的轰鸣声中,他重又看到了那个影儿

,紫­色­的影儿,紫影儿翩翩地跳着狐步舞……

起黄风了。ww***

下午,当他背第三趟的时候,起黄风了。

先是有一股旋风在西边刈过的谷地里旋旋风很

小,陀螺一样转着,有谷草和土尘在陀螺里颠颠地

跳。跳着跳着就旋起来了;草叶在旋转的气流中飞

起一丈多高,滴溜溜转。忽儿就升起了一股烟柱,

黄­色­的烟柱。那烟柱腾空而起,直刺蓝天!这时候

天反而更亮了,芒眼的一刺,西天里像化了似的,

就白,就灰,忽拉拉半天云动。一霎时烟柱消失了

,西天像罩上了一块暗灰­色­的大幕,铺天盖地裹过

来。接着他听到了乌鸦的叫声。黑压压的老呱

像机群一样在空中拍打着翅膀,雀儿四下逃飞,秋

庄稼唰唰地倒过来,地上的草出簌簌的响声,只

听得呜——一声,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时,人就像在大锅里扣着,晕腾腾的。四周

仿佛有许多手在拉你拽你扯你推你,不由你不走。

往哪里走呢?他勉强睁开一道细缝儿,用力地往地

上看,只见地像翻了似的,土一窝一窝地飞起来,

荡荡地冲向天空。天是黄的,地是黄的,眼前没有

了东西南北,也没有了村庄和田野。起初还有人的

惊叫声,后来连人声也听不见了,只有铺天盖地的

稠糊糊的风!在黄风里裹着,人就像晕头­鸡­一样,

跌跌撞撞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仿佛四面都

是黄墙,一重一重的黄墙。他立时感到了沉重,豆

捆的沉重。他很想把背上的豆捆扔下来,喘口气,

可豆捆紧紧地压在他身上,甩都甩不掉。黄风挟着

豆捆,豆捆压着他,就只有走了,闭着眼走。

风刮着他,汗水淹着他,背上的豆棵越来越沉

重。很快,他觉得他是被黄土埋了。他像是在黄土

里一沟一沟拱,每迈一步都很艰难。天在哪里,地

在哪里,村庄又在哪里呢?人在无奈时就剩下记忆

了,他凭着记忆走。他看见娘了,娘笑着向他跑来

,一脸黄笑,娘说:娃,你考中了,考中了!

爹也笑着,一脸黄笑,爹笑着笑着腰就直起来了。

村人们也都望着他笑,一村黄墙样的笑。村人说:

考中了,你考中了!五叔笑得很忸怩,灰黄的

忸怩,五叔说:啥时候盖章声,你是全县第一

名,头名状元!七爷顿着拐杖说:咱龙麒麟

考上头名了?我来瞅瞅。七爷脸上带着苍黄的

笑。半夜里,睡着睡着,他穿着裤衩子冷不丁从床

上跳下来,问:娘,我考中了么?娘正给他套

被子呢,娘借了几斤新棉花,正搭夜给他套被褥。

娘说:娃,你考中了,这回真考中了。睡吧。

过一会儿,他又从床上跳下来,傻乎乎地问:娘

,我真考中了?!娘说:真考中了。你五叔捎

回来的通知,那通知上盖着红霞霞的章,还能有假

?睡吧。七爷又拄着拐杖来了,七爷说:咱

龙麒麟出了头名,说啥也得贺贺呀!娘说:

七叔,不是恁侄媳­妇­抠唆。学是考上了,可这学费

,还有出门的用项,我正犯愁呢。他爹把架子车都

卖了……七爷说:愁啥愁?喜还喜不过来呢!

这事儿你别管了,该贺喜还得贺喜。村里凑个份子

,唱台大戏怕来不及,就玩场电影吧!五叔站在

挑着大幕的场院里讲话,五叔说:咱村,咱龙

麒麟,啊,杨狗剩儿考上了头名……村人们乱

哄哄地说:金令,金令!都考头名了,还喊人家

狗剩儿?五叔说:对对对。咱村杨金令考上了

18.田园(18)

( 头名,咱今黑晌贺喜贺喜!钱是七爷张罗着凑的份

子,现在我念念名单:七爷十块,豌豆十块,杨歪

八毛,杨满仓一块,杨狗蛋一毛,杨富聚俩­鸡­蛋折

价一毛三,杨欢子五分……乡政府秘书说:不

吸,不吸。你­干­啥哩?­干­啥哩?!爹举着烟说:

办手续哩。王秘书,俺来给俺娃办手续哩。王

秘书矜持地说:办啥手续,有啥手续可办?

爹说:俺,俺娃……王秘书说:噢,噢

噢,考上大学了。明儿来吧,今儿没空……算啦,

算啦,给你办办算啦,拿过来吧。乡派出所所长

严肃地说:­干­什么,­干­什么?谁让你进来了?出

去出去!爹说:俺来办户口哩,给俺娃办户口

哩……乡派出所所长说:哟,考上了?柿树坡

哩,听说还是头名……小马,办吧,给他办办。

乡粮所司磅员说:不吸!差半斤,你这粮还差半

斤。掂下来,掂下来!回去背吧。爹说:俺在

家赀了,秤高高的,咋就不够哪?司磅员说:

叫你背兓厝ケ沉耍罗嗦啥?爹说:你看,俺

是柿树坡哩,路远。俺娃考上大学了,日子紧……

司磅员翻翻眼说:龙麒麟屙金蛋了?算了

,半斤就算了。今儿个算你烧高香了,办去吧。

背书包的乡下娃子列队站在龙麒麟学校门口,

两面破鼓咚咚地敲着,敲出一片尿罐声。校长

说:榜样啊,这就是榜样!同学们,好好学习吧

!同学们目光朝着村口,脸上带着灿灿的土黄…

他走不动了,实在是走不动了。身上的汗水像

小溪样的顺着ρi股沟往下淌,豆捆压在身上火烧火

燎的,全身像散了架一样,他一步也不想走了。然

而,就在这时候,他突然觉得四周静了,很静很静

,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当他慢慢睁开眼的时候,天

晴朗朗的,仍是一碧如洗。而眼前呢,竟是一片老

坟地!

他很诧异,是遇上鬼打墙了么?怎么走着走着

走到坟地里来了?

坟地里很静,一丘一丘的土馒头漫漫地排列着

,几棵苍老的古柏默默地散在坟地的四周,一片昔

日的纸钱无声地在坟头上飘动。这里是村人长久安

歇的地方,一代一代的村人都葬在这里。路走完了

,就到这里来了,来这里静静地躺下,身上盖着一

抷黄土。坟头上的土已很老迈,在时光里失尽了黄

­色­,只剩下了­干­乏的灰,在灰­色­里有铁线草的摇曳

。那时候他常常一个人蹲在墓地里割草,一割就是

一晌,也不晓得害怕。他记得他还站在老祖爷的坟

上撒过尿,白白的尿水哗哗地撤在老祖爷的坟

头上,老祖爷竟没有罚他,也没有给他托梦。后来

他知道害怕了,就再也不敢在老祖坟上撒尿了。望

着老祖坟,望着那漫漫延伸开去的土坟头,他仿佛

听到了响器的奏鸣,那乐曲缓缓地流向天空,把天

空染得更蓝。而同时他似乎又听到了土落在棺材上

的噗噗声,那声音闷闷的,有一种令人窒息的

恐怖。太静了,在寂静中他听到了风的絮语,也仿

佛是躺着的老人在说话……

拐过坟地,他就看到了阳光下的村舍。村庄在

秋阳里燃烧着,亮而明丽。一排排新老瓦屋活脱脱

地凸现在眼前,瓦屋的兽头挑着一抹抹芒亮刺眼的

光,也仿佛很温和地眨着眼。金黄的玉米­棒­从房上

挂到房下,又扯到树的枝枝梢梢,一串串珠帘儿一

般闪耀着七彩神光。在矮矮的土墙上,­鸡­在悠闲地

散步,头儿一探一探,唱出朝天的咯咯声。村

街里有牛车轱辘,撒欢的狗带起一溜土尘尘的烟。

19.田园(19)

( 在村街中间,房沿上高挂着代销点的幌子,幌子是

红纸褙儿做的,一飘一飘地在空中荡着老红。ww***那就

是老八开的代销点,卖油盐酱醋,还有日用杂货。

代销点门前蹲着晒暖的老人,有娃儿颠颠地跑进去

,也有女人晃晃地走出来,女人手里拿着一拐花线

,走得很有­色­彩。在和煦的秋光下,村街里处处洋

溢着生的盎然。仿佛那黄风不曾刮过,遮天的黄尘

也不曾有过,一切都像是梦,过去了的梦。这使他

想起了童年里摇头唱过的俚语:东西街,南北走

,十字路口人咬狗,拿起狗来砸砖头,反被砖头咬

一口……怎么就溜出这么一段呢?他笑了。

天蓝蓝的,蓝天里幻出了一个蓝­色­的影儿。蓝

影儿纤纤柔柔,媚态万千……

在谷场上,他又看到了七爷。七爷坐在谷场边

的大石磙上,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看着他扔下

豆捆。他像卸了套的驴一样,歪歪斜斜地立在那儿

,很疲惫地望着七爷。夕照下,七爷的脸呈现出古

铜­色­的迷离。阳光在七爷身边游走,走出一片金­色­

的陈旧。远远的,他就闻到了一股气味,七爷身上

的气味,他叫了一声:

七爷。

七爷的眼裂开了一条细缝儿,缝儿里有光,光

很亮。七爷说:金令,你要走了,我知道你要走

了。

他心里一震,没有吭声。

七爷的眼重又眯起来,人像是睡去了,七爷八

十二岁了,七爷老了,七爷老成了一堆灰。但这堆

灰里仍有亮光­射­出来,亮光在灰里燃烧着,一堆灰

就仍然生动,仍然庄严,仍然威风凛凛。

他看不出亮光在哪里,可他感觉到了。七爷的

旧毡帽上Сhā了一圈自己卷的烟卷,那烟卷是烧纸裹

的,像是一根根土黄­色­的翎羽。自然还有火柴,还

有燃火用的一截麻秆。自他记事起,七爷头上的毡

帽就是这样的,如今还是这样。那毡帽已陈旧得没

有时间的痕迹了,仿佛摸一摸就要灰散,七爷却一

直戴着它。七爷坐得很直,七爷八十多岁了仍然坐

得很直。往常,七爷腰里总是系着一根草绳,系着

草绳的七爷浑身是力。现在七爷不系草绳了,不系

草绳的七爷余力犹在,那老袄上仿佛仍有一根看不

见的绳子束着,显得很紧凑。离七爷越近,七爷身

上的气味就越加地浓烈。那像是玉米吐缨、谷子抽

穗儿、高粱扬花、小麦灌浆、豆子孕荚时混杂在一

起的气味,又像是陈酿多年、又经过无数次勾兑的

柿子酒的气味,还像是燕子屎、雀儿尿、鸽子蛋、

兔子毛……杂串的气味。但他觉得这都是不准确的

。他说不清那到底是一种什么味。

七爷坐北朝南,那架式很像一座老屋。他很快

想到了村里的房子,村里的每一座房子几乎都和七

爷有关。七爷是匠人,村里的房子都是七爷或七爷

的徒弟造的。村人盖房自然要先问七爷。造屋的日

子是七爷定的,地基也是七爷方的,用料自然也要

按七爷的安排。房子呢,自然都是坐北朝南向。门

是双扇的,门环是双的,门闩也是双的,窗户是一

左一右,很对称的两方。七爷说不能多,那是屋

眼,窗户就是屋眼,马王爷才三只眼呢!

房顶是必有屋脊的,脊上必有兽头,一对兽头

。记得有一年,豌豆家的新房是请外村人建的。墙

已垒了一半了,七爷带着徒弟从外村回来了。回来

后一看没有屋脚,立即让拆了重垒!豌豆爹怕花钱

,豌豆爹拱着腰说:七叔,你看,墙已垒起来了

,人马三集的,就算了吧?七爷不允,七爷黑着

脸说:你打我脸呢?房子不垒屋脚,你是打我脸

20.田园(20)

( 呢?!七爷说有屋脚,就得垒屋脚。ww***七爷立时召

来徒弟,一分钱不要,一口水不喝,硬是把垒了一

半的墙拆了,而后重扎屋基,一连­干­了三天,到了

还是按规矩把房盖起来了。当然,七爷也有不

按规矩的时候,那在七爷一生中只有一次,那就是

龙麒麟……

七爷的嘴动了,七爷仿佛在喃喃自语,可他听

不清七爷在说什么。他看见七爷的手缓缓伸进了裤

腰,七爷的手在裤腰里摸索着。片刻,拈出一匹肥

大的虱子来。七爷那厚厚黑黑的大指甲在阳光里亮

了一下,一翻就扪在了石磙上,砰的一声,石

磙上溅出,了碎碎的红光。七爷的血和虱子的血炸

在阳光里,炸出了一小片肥硕圆润的黑红!

七爷要告诉他什么呢?他不知道。在他的记忆

里,七爷没有女人,七爷一生都未娶过女人。一生

都未娶过女人的七爷却从不害病。他不记得七爷什

么时候害过病。记得那年刮黄风的时候,七爷正在

房上砌瓦呢。黄风把七爷裹了,黄风过后七爷成了

黄土猴子,可光脊梁的七爷仍在房上蹲着砌瓦,砌

得很从容。

后来天落雨了,雨水在七爷的脊梁上亮着一颗

颗圆圆的水珠,那水珠把七爷荡满黄尘的脊梁砸印

出许多铜钱般的麻点,那麻点慢慢化成一条条细流

,直到雨水把身上的土尘冲净,七爷还在蹲着砌瓦

,连个嚏喷也没打。

他望着七爷,越看越觉得七爷高深莫测。他甚

至觉得七爷身上的气味有很强的穿透力,那气味在

阳光里播散着,不但把他泡了,把整个村庄都泡了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时又想不出。在时间的

烟雾里,他看见七爷门前放着一个小瓦钵。许多年

来,那小瓦钵一直在七爷的窗下放着,他不知道那

瓦钵是于什么用的。他记得七爷的窗台上总是放着

一些碎木头做的叫吹,叫吹做得很­精­致,

还用染料染上,看上去花花绿绿的,吹起来很响。

七爷闲的时候就做这种一吹就响的叫吹,做了

许多叫吹。七爷做的叫吹都被村里孩子拿

去了,孩子们拿着叫吹满街吹,吹出一村哨儿

响。吹坏了再来七爷这里拿……于是他脑海里亮了

一下,他仿佛听到了哗哗的水声,那水声穿过

一个个用树叶串起来的日子,明晰地出现在他的眼

前:小瓦钵,七爷门前的小瓦钵,瓦钵里有清亮亮

的黄水……

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七爷身上的气味,

那说不清的气味,是尿水的气味,童子尿!这

是七爷的秘密。七爷做叫吹来吸引孩子,让孩

子尿到瓦钵里,而后七爷……

七爷从不生病,七爷八十二岁了,七爷八十二

岁仍活得很旺。

他听见七爷又说话了。七爷说:金令,有句

话你得记住,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干­多大的事儿,

你都得记住,你是狗剩儿。啥时候都是狗剩儿。

七爷说话的声音很低,喃喃的。见他没有吭声

,七爷问:记住了?

他说:记住了。

七爷又问:记住了?

他说:记住了。

七爷再问:记住了?

他说:记住了。七爷,我记住了。

他望着七爷的手,那手像树枝一样又巴着,手

上皱皮枯枯的,皱皮下凸露着于­干­的骨节,骨节周

围的血管­干­瘪了,网着一片塌陷下去的黑紫­色­。可

他突然现七爷的手抖起来了。七爷一开始说话手

就抖起来了。七爷的手抖动得十分厉害,那手像得

了­鸡­爪疯一样,颤得让人头皮麻!

就在这当儿,他看见七爷的裤裆湿了!七爷的

21.田园(21)

( 裤裆处洇出一小片湿黑,很腥很腥的湿黑,那湿黑

慢慢润大,而后有水滴下来了,一滴,两滴,三滴

……

七爷依旧坐得很直,坐架很硬,只是那颤抖已

从手上传遍全身。在颤抖中七爷重复问他。还是那

一句话,还是那三个字,七爷一遍又一遍地问:

记住了?

他说:记住了。

记住了?

他说:记住了。

记住了?

他说:记住了。七爷,我记住了。

七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很惆怅地叹了口气,不

再问了。

在他回答七爷的时候,他脑海里却钻出了一个

黑­色­的影儿。

那黑影儿一拱一拱地钻出来,像幽灵似的见风

就长,突兀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黑衣黑裙黑鞋黑袜,那黑­色­的扭动令人心荡神

移,目不暇接……

日西的时候,豌豆来了。ww

豌豆换了一身新西装,像串亲戚一样,浑身上

下崭呱呱的。

手里呢,还赫然地提了八匣点心!豌豆身后跟

着两个孩子,孩子也换了新衣裳,小脸洗得很净。

妞妞扎着粉­色­的蝴蝶结,娃儿理了小平头,看上去

像是­精­心打扮后才来的,并且一人还抱着一只大红

公­鸡­!

豌豆一进门就笑着说:叔、婶,你看,整日

价穷忙,也没工夫常来看恁老人家。今儿个,我把

恁孙子孙女领来了……

娘一愣,慌忙迎上去,说:豌豆,­干­啥呢?

自家人,你这是­干­啥呢?……

爹也说:你看,你看……

豌豆说:不­干­啥,来看看恁老人家。俺兄弟

呢?

娘就喊:金令,金令,你看谁来了?你豆哥

来了。老天!还花钱……

他刚从地里回来,正洗脸呢,也赶忙迎上去说

:豆哥,你这是­干­啥呢?上屋吧,上屋吧。

进了屋,豌豆掏出烟来,先给爹敬了一支,又

递给他一支;先给爹点了,又给他点,而后吸着烟

说:兄弟,当着咱叔咱婶的面,说一句打脸的话

,我今儿个可是高攀了!……柱儿,花儿,快叫

大大。两个抱红公­鸡­的娃儿齐声叫大大。

豌豆说:兄弟,高攀不高攀吧,今儿个我来

了。恁这俩侄瓜子都在龙麒麟读一年级呢,柱

儿八岁,花儿七岁,认给你做个­干­儿­干­闺女!

他一听,慌了。原来豆哥是来认­干­亲呢,要把

两个孩子都认给他做­干­儿!忙说:豆哥,不行,

不行,这可不行……

豌豆吸着烟说:礼我是备了,娃子也来了,

出门时恁嫂子还说,人家愿不愿呢?我说,咋会不

愿呢?光ρi股长大的兄弟……你看着办吧。说着

,就吩咐孩子,柱儿,花儿,给你大大跪下,磕

个头。恁大大不应声不能起来——

于是,两个娃儿双双跪在他的面前,恭恭敬敬

地磕了两个头。接着仰起小脸儿,一声声叫大大

……

他惊慌失措,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了。他

望着孩子的小脸儿,眼前晃晃地出现了一抹粉红。

在那抹粉红里,他看见他和童年的豌豆蹲在七婶的

窗户下边,悄悄地听七婶的房。在满仓叔结婚

的那天夜里,他跟豌豆在窗台上整整蹲了半夜,就

为了听房。那时,两双小眼睛死盯着一个窗洞

儿,那窗洞是豌豆用舌头舔破的,只能轮换着独眼

看。开初屋里没有声音,蜡吹灭之后就没有声音了

,只有一团化不开的墨黑。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才

有了一声嗯,软软柔柔的嗯;接着又是一

声嗯,阳阳壮壮的嗯,继而就听到了床的

吱哑声……那吱吜声叫人分外激动,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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