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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审,方寸中能自乐否?

大凡学者须从“不欺屋漏”四字打得过,才是个丈夫,又说甚么成仙成佛。今把这­淫­女私奔,志士避­色­一段公案,说到佛灯现彩,不是做书的敷演空谈。当初阿难被摩登­淫­众所迷,以­淫­躬抚摩,险不破了戒体,被佛眼一观,才得解救。这金桂是潘金莲托生,还来造此恶业,只为一点­淫­根不能斩断。因此,今日为女,还是那葡萄架下的前身,翡翠轩中习气,引诱书童的见识,勾搭经济的行藏,改了身子改不了心。这严秀才一个正人君子,天生的玉洁冰清,一块无瑕白玉,那肯受此点污。因此走入韦驮殿前,佛灯忽然放出光明来,就如那佛救阿难时,天眼一观,那些邪魔自然消灭。

今日这光不是琉璃光,又不是韦驮的光,也不是如来佛的牟尼光。这光从何来?就是秀才一点良心放出智慧光、义勇光、仁慈光、大力光,就是佛经上说的那光明藏,以我的光对了佛光,因此佛光而成我光,把一片­淫­邪变作琉璃光明世界。也不见佛,也不见我,那得有那金桂­淫­女,总化成一尊金光明佛。如此不可思议,才了得这一段为­淫­女说法,贞士传宗的公案。此是做《续金瓶梅》的主意。后来,金桂的­淫­孽自然灾祸难逃,志士的清白自然功名大起。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排善良重立党人碑杀忠贤再失河南地

《圆觉经》曰:

一切众生,种种幻化,皆如来圆觉妙心。犹如空花从空而有,幻花虽灭,空­性­不坏,众生幻心,还依幻灭,诸幻尽灭,觉心不动,真妄动源,初无二体。倘得实心,即妄皆真,触处融通,随机解脱。

单说人心原号太虚,生来没有一点障碍的,能将太虚心不受那欲心、邪心、妒忌心、执着心、狡猾心、贪爱心、怒杀心,种种解脱,自然成佛成圣。今按《太上感应篇》中说,­阴­贼良善,暗侮君亲,贬正排贤,妄逐朋党,分明说在朝廷。有位君子做《金瓶梅》因果,只好在闺房中言语,提醒那­淫­邪的男女,如何说到缙绅君子上去?不知天下的风俗,有这贞女义夫,毕竟是朝廷的纪纲,用那端人正士。有了纪纲,才有了风俗,有了道义,才有了纪纲;有了风俗,才有了治乱。一层层说到根本上去,叫看书的人知道,这­淫­风恶俗,从士大夫一点­阴­邪妒忌中生来,造出个不­阴­不阳的劫运,自然把“礼义廉耻”四个字,一齐抹倒。没有廉耻,又说甚么金瓶梅三个­妇­女。即如西门庆不过一个光棍,几个娼­妇­,有何关系风俗?看到蔡大师受贿推升,白白的做了提刑千户;又有那蔡状元、宋御史因财纳交,全无官体。自然要纲纪凌夷,国家丧灭,以致金人内犯,二帝北迁。善读《金瓶梅》的,要看到天下大大夫都有了学西门大官人的心,天下­妇­人都要学金瓶梅的样,人心那得不坏,天下那得不亡!所以讲道学的,要看圣人著经的主意。因此前二回讲了­淫­女丑状,今只得说正论一番,使正人君子知我做书的不是邪说。

单表这宋高宗南渡,建炎三年,立了汪国彦、黄潜善为相。因见高宗惧怯金兵,力主和议,恐建康只隔一江,不能自守,要走到杭州建都,改名临安,不日渡江南去。那些文官李纲、张浚、赵鼎、张所,武将岳飞、韩世忠、刘奇、吴阶等,苦苦上疏,劝留北方,恢复旧地,俱为汪、黄所阻。

因恐这些大臣们不服,就上了一本,重修神宗、哲宗实录,把那元佑党人碑从新印行天下,把王安石、蔡京、章谆。吕惠卿一班­奸­臣说是君子,把司马光、苏拭、程颐、刘挚等一班指为党人。凡系党人俱是黑字,凡系好人俱用朱字。就说李纲等一起忠臣是沽名钓誉,专权误国。因与金人讲和,把李纲练就兵马,钱粮尽行停止,滴贬往江西去了。凡系讲恢复的,指为党人,一切不用。把王安石的新书,颁行天下,依旧要配享圣庙。那些王安石、蔡京门下小人渐渐出来用事,着谏官上了一本,将滴贬的、正法的这些­奸­臣们,一个个追封的、加溢法的、复职的,谓之讲和。又可笑这些邪人们也不讲朝廷军机大事,也不管金兵将到江北,依旧这个一本,那个一本,某人该封荫子孙,某人该加赠某官,终日在朝内,昼夜讲修恩怨,各立门户起来,彼此拜贺,日日挂匾送屏,忙个不了。又用了许多新人充京营都督等官,各领札付,并无衙门兵马,真是一张告身,不能博得一醉,大家上下胡混。这些为国家的正人,明知无益,也就退位藏身,一凭汪、黄二人主张便了。古人说:这个党字,贻害国家,牢不可破,自东汉、唐、宋以来,皆受门户二字之祸,比叛臣、阉宦、敌国,外患更是厉害不同。即如一株好树,就是斧斤水火,还有遗漏苟免的,或是在深山穷谷,散材无用,可以偷生;如要树里自生出个蠢虫来,那虫藏在树心里,自稍吃到根,又自根吃到稍,把树的津液昼夜吃枯,其根不伐自倒,谓之蠢虫食树,树枯而蠢死,­奸­臣蠢国,国灭而好亡。总因着个党字,指曲为直,指直为曲,为大乱朋阳根本。这个党字,也是圣人说过的,只是党有邪正,自然分了恩仇。君子说小人是党,小人也说君于是党。那孔子也说道:吾党之小子狂简。又说:吾党有直躬者。人之过也各于其党,君子群而不党。先从东汉说起,先有一班君子陈赛,苟淑、李膺、陈蕃、窦武、黄琼、刘宠、范滂、郭泰等,俱是一时大贤,只因群贤附和大众,互相夸奖,成了风气。每一会葬,常有七八千人。编出个口号来,有三君、八竣八顾、八厨、八及之号。那时见宦官专权,群贤匡扶汉室,剪除了几个宦官。后来十常侍专政,奏说大臣钩党非毁朝政,把这些范傍一等贤人君子,捕的捕,杀的杀,株连钩党,不下千家。到了灵帝,黄巾贼起,钩党不绝。因何进要全诛宦官,借兵边外诸侯。董卓、曹­操­进来,乘乱才亡了汉家天下。这是第一个党字,丧了汉朝。到了唐宪宗时,朝内李吉甫与李绛各有朋党,后来李宗闵对策,每每讥刺李吉甫,至吉甫之子李德裕进位宰相,遂修恩怨,因降了吐著。牛僧孺忌德裕有功,上了一本,说待四夷以信,不可收吐蕃的降将,遂还与吐蓑,分裂而死。因此两相水火,叫做牛李之党。藩镇分权,唐室衰微,李德裕、李宗闵党祸不解,因此说:“去河北贼易,去朝中党难。”后来朱温篡位,自马清流,杀了士大夫千余人,只为这党字。到了宋神宗朝,正人君子不少,元佑年间,又立起党人碑来,王安石、蔡京为首,把司马光一班正人贬尽杀尽,才有了金人之祸。直到高宗南渡,还有这个党的根在人心里。只因士大夫做秀才时,便自依门假托,认了各家门户,所以到做官时,全不为朝廷,只以报复为主。这个党字,可不是累朝的祸根。到了高宗建炎五年,宗笫劂炅海死后,曲端为大将,守着宗元帅的规矩,略有进'指吹墓饩啊2涣险趴L信汪、黄之言,说曲端糜费了国家钱粮,久不进兵,把曲端一个忠臣贤将斩了U庑┚墒闭懈У耐跎埔话嗝将,一时尽行散去D切└饔人马,逃的逃,叛的叛,屯田的也不屯田了,守堡的也不守了J年苦心收拾的残局,一朝而維昧艘桓霾磺宀换氲亩懦洌系汪、黄门下,来顶曲端的缺R坏搅算炅海先把军兵的月饷克减了一半,又要加派钱粮,使百姓养马助饷,弄了一个稀烂的。后来因宗泽、曲端尽忠而死,有诗日:自古孤忠独立难,谁能一手障危澜。

女蜗欲补天仍破,­精­卫空衔海未­干­。

杨柳风轻争向暖,松杉冰冷不知寒。

拍床呼渡终何益,义老伤心血化丹。

却说这金营里兀术四太子、斡离不、粘没喝等,只因宗泽守住汴京,河上立下营寨战车,件件有法,又且足智多谋,几番河上大战,金人大小败了十三阵,不敢再过河来,只在山东地方侵掠,攻取了许多府县。刘豫是济南府知府,原是一个生员,为行检革了前程,在京援例做了监生,乘着大乱,先钻营了一个知县。到了徽、钦北去,中国无官,就谋­干­了济南知府。原是无耻的小人,见金兀尤兵到济南,开门迎降,即时剃头垂辫,学起番语来。又遇见金兀术营里得宠的个材官鞑子名唤刘安,原是他叔伯兄弟,自那年金兵入关掳去了,如今做个小材官,在兀术左右。把刘豫的本领、投北的诚款,细细在兀术面前帮衬他。有一日,兀术传进刘知府,要问取汴梁之策。刘豫忙跪下禀说:“天兵一到,山东不战而降,已知天意了。这汴梁已在掌中。今闻宗泽已死,曲端被张浚杀了,除此二人,南朝再没有可以守河南的人,正好乘机暗取,攻其无备,可不战而得。只是一件,不愁汴京难得,只怕汴京难守。这汴梁虽系残破,原是历代帝王建都之地,又接连太行山寨,千里不绝,还有百万人民。如不得一个中国之人在此屯守,只以杀伐为威,这些三河的豪杰,一面顺了,一面又反。金朝兵马虽强,时去时来,又要专力图取江南,得了汴梁如不能守,反为心腹之玻首尾不顾,把金朝人马隔做两截,腹背受敌,大为不便。毕竟以中国人治中国,立做金朝行宫,存下一支大兵,方可长久,是为万全之计。”兀术大喜,就即时上了金主一本,使刘豫暂署河南,封他为齐王。即领粘没喝人马袭取河南,刻期渡河。有待单说汉人可笑:莫道生为草莽臣,受恩深处结成亲。

宋人学得金人语,还替金人骂宋人。

又:

破船渡海不同心,宋失中原反为金。

自古舟中多敌国,一家人害一家人。

话说刘豫领兵袭取汴梁,恰遇着宋朝刻印元佑党人碑的时节,把一班忠臣良将人人解体,个个离心。汪、黄二人专以逢迎皇上,要日日南奔。这些将士,有忠义的专以志在恢复,想日日北伐。后来把赵鼎、张浚一班人,或是滴贬远州,或是调任闲地。这些忠良武将岳飞、吴磷等分往各路,全不把汴梁在意,一似全全舍了河北与金人,兔他来争这江南一块土的一般。早有人将南朝信息打报与金营,兀术知道汴河无人镇守,武备懈弛,金粘没喝原是得过东京,掳徽、钦北去,走过几番熟路,不消用向导的,指日从燕京大兵十万,明说是攻江南,却暗地里改路,昼夜兼行,一日夜走三百里,到了汴河,加入无人之境。原是金兵杀破胆的,又因宗元帅亡后,兵马钱粮一概废弛,谁敢来与金兵为敌。连夜过河,早到汴梁城下,这些城里城外百姓­妇­女们抛家弃子,也有往山里逃的,也有往城里躲的。总是在城的要求出城,在外的却又要求进城,这村里往那村里躲,那村里又往这村里躲。母哭儿啼,金兵逢人就杀,好不可怜。有诗单说离乱人民遭这场大劫没处逃这条­性­命,多少佳人才子、图书宝玩,死的死,烧的烧,把个文明世界一时草昧起来,不免有陵谷变迁之感,四诗为证:故王官殿夕阳多,田窦倾移势易过。

汉喜功名迷甲第,唐遗词赋吊山河。

花明绣岭疑苔佩,鸟唤邙原送茬歌。

常叹袁晁冤险似,郭门东市路如何。

这一首诗单说宋朝因这党人起祸,专以门户修复嫌怨,致令今日国破家亡,自家身命不保。

椒房紫禁帝王宫,楚炬焦烟夜火青。

太庙金环争出市,玄堂玉碗永辞陵。

障泥乱割芙蓉锦,缀甲群分珠翠屏。

不信不思容走马,秦庭汉阙昔曾经。

这首诗单说金兵进了汴梁,把宋家陵寝发掘了。原有宋太祖传至徽宗的丸庙神主,虽然孟太后移去江南,那九庙不忍毁废,春秋随旧设祭,今被金兵焚尽,把太庙黄绩锦帐,都割做马上障泥,珠翠围屏,分了钉成衣甲。

广陵洛浦蕊珠仙,沉水黛香伴茗煎。

画里明妃啼马角,前中蔡女咽狼烟。

风飘蝶舞浑无梦,水泛桃花不记年。

青鸟已归瑶浦冷,林深月黑叫鹏鸯。

这一首诗单说金兵一入汴京,把这良家­妇­女,有名娼妓,凡系美貌少年,一概收入大营。那绝­色­的献与兀术,富贵之家叫他倾家取赎,如没人赎的,或嫁在娼门,或配与兵土。

那些佳人不知死了多少:

周篆秦蝌古玉光,灿然文彩裹缥缃。

琴鸣鲁壁经仍化,虹隐丰城剑亦亡。

动火再经重人土,物缘将尽自为殃。

兰亭旧本人间失,何处风雷护秘藏。

这一首诗单表汴京既破,数朝典籍法器、图书古画、商彝周鼎、宝剑名琴,俱被焚烧一空。不止人物遭劫,就是古来相传的宝玩,也是有个定数要毁灭的。这粘没喝兵到汴梁,那留守的杜充和开封府尹俱是一起新人,从何抵挡?

只得开门出降。进得城来,那城内外已杀死人民无数。刘豫进得宫来,那有皇都气象!高宗去后,孟太后领官人宦官,将官中宝器久已空虚。只有些粗重不堪的龙床御座虚虚陈设,还有几个年老内监不能南去,在宫中住着两间破殿,良ぴ阑ㄊ久被军兵拆净,各样奇花名树取来烧火。真是金妆玉钉琉璃殿,化作野火寒萤瓦砾常刘豫一面使人修整不题。

唐人有诗:

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

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刘豫出榜安民,重修官殿,再整城池,把那投降各官照旧职留用。粘没喝留下三万金兵,使大将军粘罕镇守城池,辅刘豫坐了河南。这刘豫接了金主旨意,也就弄了一顶交夭两叉的金帽子往前歪戴着,穿上一件秃尾龙的草兽四爪的蟒袍,系上条金镶玉玲珑盘胸宝带,绿斜皮锦沿边的鹿皮战靴。京城还有杀不尽的毛实,妆成内监,造了半朝的銮驾,择日设朝登殿。本京文武各官也聚集了五七百人,都来朝贺他。也是他该有此不义的富贵。正是:台上扮成花面净,人间不识草头王。俗说一日为君,胜似一世为民,不知他应在那个紫薇星。金人巧于愚弄汉人,其妙如此,那刘豫也只说我命中定有些帝王的福分,那知是戏箱里唱曲的,扮出那周氏辱齐的愍王来,这个帽儿可是戴得常的!后来把妻儿女儿都奉承了金人,还把本藩杀讫,真可一笑!刘豫一面招抚百姓,安顿军马。粘没喝自领人马,会同兀术南征,不题。那宋朝君臣那一个敢来问一声呢!

只为君弱臣邪,忠佞不分迷国政;因此民逃地削,乾坤一半属金朝。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清河县李铭传信齐王府银姐逢时

《汴京》诗:

幽蓟烟尘入九重,贵妃汤殿罢歌钟。

中宵扈从无全仗,大驾苍黄发六龙。

妆匣尚留金翡翠,暖池犹浸玉芙蓉。

荆­棒­一,闭朝阳路,唯有悲风吹晚松。

单表富贵无常,沧桑多变。糜鹿苏台,尚作馆娃之梦,杜鹃蜀道,空闻望帝之呼。虎头健儿,化为­鸡­皮老翁;邯郸才人,嫁作厮养卒­妇­。况复改朝换代,剩水残山。魏国江山,半是衰草夕阳,汉家宫阙,但见荒烟流水。前八句诗是南宋赵子昂所作。此人姓赵,名(兆页),字子昂,本系宋朝宗派,因南宋为元所灭,不堪流落,仕元为学士,伤故宫离黍,又有一诗:露下碧梧秋满天,砧声不断思绵绵。

北来风俗犹存古,南渡衣冠不及前。

苜速总肥宛骤衷,琵琶曾没汉蝉娟。

人生俯仰成今古,何待他年始悯然。

前后二诗总言汴京大乱二十余年,自金人掳二帝北去,高宗渡江以后,中原沦没,河北流移,军民无一日之安。或是朝属宋朝,暮又属了金国。村落绝烟火,一望千里尽是蓬蒿,家家得腹,处处反叛。不是征兵,就是加饷,不消说,那些大家久已逃亡。可怜在北方无可常住之地,在南方也非久乐之乡。渐渐金兵南侵,宋朝微弱,上下偷安。宗元帅收拾的汴京残局,一朝尽失。金朝立刘豫为王,日日整练兵马南侵。这汴梁为东汉以来五代宋朝历代建都之地,所存的百姓不过十分之二。随是甚么大家,这几年俱已空虚流移去了。只有这些行户娼妓人家,随地杨花乱滚,不管天下大乱。况且东京风俗­淫­奢,乱一番安顿一番,也有被兵火劫掠的,也有通些线索和金兵往来,反得些白财的。因此妓汝们这一行人,到还有些气­色­。这刘豫奉着金主之命,做了河南齐玉,原有一位夫人生得美貌,被金兵先抢去了。就有这些臭烂的毛实和那趋时的兵将,劝他册立王妃,选取宫女,也要三宫六院。恨不得把那汴梁旧宫,一时间充满,做金兀术的行宫。一面出榜:凡良家女子十六以上,俱要赴开封府报名;娼妓三十以下,俱要赴宫中亲眩这汴梁人民唬得手足无措,按下不题。

且说清河县构栏里,李铭、吴惠原是有名的乐户。因李娇儿在斡离不营里做了夫人,时常想着吴银儿一个好心­性­儿,还是当年一个美人,如何教他流落了!使李铭传信,上清河县叫吴惠上东京来祝如今汴梁宫殿,做了四太子的行宫,凡系北方大都督们,俱有私宅在东京,安顿家眷。把旧日王侯国戚的大宅花园入了官,依旧修得整整齐齐,朱门绿户。

好不齐整。叫吴惠上京,好歹带携他个出身的去处。那吴惠在清河县里遇了大乱,连他妹子吴银儿也不敢接客,怕金兵掳去连­性­命都不保的,藏在乡村里,和赉四老婆一搭里住着,连年来极穷。也是合该发迹,吴惠因上城来买菜,那一时,山东六府已尽属金朝,听刘豫的号令,各处安了官,金兵时常到清河县养马。这吴惠才进得城来,被一个番兵拿去喂马。一条绳子拴起来,不容分说,叫他挑了弓箭枪刀、随身行李,弄了一担,大刀背打着,在马头前飞跑。吴惠那里敢分辩,只得随行,到了察院官厅门首,方才放下行李。又叫他抬马槽、煮马料。忙到二更天气,吴惠又没碗饭吃,那里寻法逃走!正在切马草,只见一个兵进来问道:“你这蛮子是那里人?姓甚么?”吴惠答道:“小人姓吴,本县人,在城东村里祝因上城来遇见老爷们,如今行李已挑了来,马草俱已切完。望老爷放回小人去罢!家里有八十岁的娘,要不回去,饿也饿死了!”说毕,跪在地下放声大哭。那兵道:“你叫甚么名字?”吴惠答道:“小人叫做吴惠。”那兵笑道:“你可是吴银姐的哥哥么?正没处我你哩!遇得正好。如今有东京斡将爷营里李舅爷寄个字儿与你,你可是他不是他?”吴惠惊疑不定,待说出真名来,又怕是金兵着落他名下要追出他家妹子来,不是耍处,待不说出来,又见说话有些来历,万一有件好事,透出财星来,不肯招认,反打开财神,岂不是当面惜过。寻思一会,才答应道:“小人的哥哥就是吴惠。”那兵道:“既是你哥哥,这里有封书,你捎去罢。”吴惠问道:“这李舅爷是那里人?怎么认得小人?”这兵道:“他是你清河县人,前次破城时,在斡老爷帐下收用的李­奶­­奶­的侄儿,叫做李铭。如今我家老爷待他极好,现吃着旗下一个守备的俸粮。还有一个妹子李栓姐,也做了夫人。老爷爱他一家,时常叫进李舅爷去坑上,一个桌儿吃饭,好不敬重,说一听十的,满营里人谁不尊他!”这吴惠听了半日,才知是旧日构栏里一同当小优的李铭号李日新,知他得了地,我早该去投他,谁知他到不忘旧情,捎信与我。今日这个机会,定然有个好光景。

说不及话,这兵早去他腰里取出个皮合包来,一张油纸封着一个小护封红帖儿,铃着红图书,拆开一看,俱是几行大字,就有个官宦的气象。上写:久别仁兄,不觉数载。常念同声一气,各守门户,乐有十分,今忘其八矣!不料乱中家姑舍妹得遇大将军斡老爷,收为侧室。弟叨光武职,暂寓汴京大街旧杨尚书宅中。如兄肯同银姐入京,自有际遇。有此资本,何忧穷乏!今托营兵粘木寄信,临书拭目望之。字寄祥宁吴老贤兄下­体­眷弟李铭顿首吴惠原因学曲略识些字,见他来书端整,打着两个图书:一个是李铭之印,一个是别号日新,俱有核桃大字,便知是有了官腔,喜个不了。忙放在袖里,问这兵道:“李爷如今甚么官职?”那兵道:“老爷看他一眼,本上带个名字,不怕不到大官的地位。现如今吃着守备俸,十数匹马跟随着,好小体面哩!”吴惠点了点头道:“他叫我去投他,那有这些盘费?”那兵道:“能用多少盘费!俺这营里摆拨的闲马,不住的直摆到东京,到了河上又有哨船,六把浆,昼夜三四百里。你如肯去,要马马上去,要船船上去。李爷托我捎信来,知是他亲戚,谁敢不送。”忙叫一个喂马的人来,取出一壶酒,一大块牛­肉­,与吴惠吃。“叫他若去时,到我这里来,管帮扶你。”吴惠吃了酒­肉­,满心欢喜,辞了金兵,走到家中,将书与银姐看了。大家说李日新不忘旧情,打点上京去,好一似梅花香冷全无信,柳叶春生又有情。即如李铭这行户倡优至贱之人,知道甚么道义!到了富贵还想起旧日一班朋友,要来提携他。何况这一等正人,想起世路交游,又该如何!

雁有同行­鸡­有侍,呼群共食各分忧。

如何反学乌龟法,一得头时更缩头。

到了半月以后,吴惠和银姐商议,这穷村里也没有出头的日子,既然李日新得了时,叫咱去投他,不如上京图个进步。把家里粗重家伙一顿卖了,多少换三五两银子,和吴银儿穿上几件粗布旧衣,扮成夫­妇­,就先到城里会了那个金兵,说是要同他妹子上京,只怕女人骑不惯马,得个小船上去更便些,那兵道:“这是小事!”随即去禀了他的将官,当时拨了一只夜行哨船,又送他二两路费。兄妹二人连夜上东京去了。

不则一比到了汴梁。在城外先寻个饭店儿安下吴银儿,自去城里问信,找斡大将军的新府和李舅爷的住处。找了半日,有人指着道:“驸马街中心门首,有两个大石狮子,就是当初尚书杨敝的旧宅。”吴惠初到京城,唬得探头探脑,那敢乱走!直到了新府门前,好不齐整。但见:三间滴水朱门,百尺凌云画栋。门前排枪戟,十万貉狲听号令;堂中喧鼓吹,几群粉黛列竺歌。垂杨系马,银鞍锦帕,拴几多异­色­骏马,绛腊开槽,玉碗冰盘,说不尽千般水陆。阶下健儿悬锦绣,怀中稚子Сhā金貂。

吴惠到了帅府前,不敢高声问人,远远站在门首一个小茶馆里。那店主道:“老客是吃茶的么?请进来坐!”吴惠故意走进去,坐在侧首一副座头上,那茶博士送了一壶茶,一盘蒸糕,又是四盘茶食时果。吴惠吃了一钟茶、一块糕,问茶博士道:“这帅府可是斡将军家么?”那人道:“正是!大将军从北京由山东回来,正在路上,不久进京。前日中军官领了十队披甲的迎接去了!”吴惠又问道:“这府里有个李舅爷,你可知道么?”那人道:“不知甚么李舅爷。他府里人多,时常来我小店里吃茶,莫不是一位李爷,极会弹唱的个俏人儿,有三十岁了,自净面皮,象是山东声音。你找他做甚么?”吴惠道:“这正是我的亲戚,不知他住在那里?”那人道:“他时常骑着马儿街上玩耍,一手好琵琶,没有半日不到府门前的。你只在这里等候,不久也就来了。”吴惠等了一会,又将茶和糕吃尽了。只见茶博士走进来道:“这不是你问的李舅爷来了!”吴惠出得店门,从东一人骑马,跟随着十数个青衣,俱是军官打扮,大帽罩甲,也有拿着琵琶、胡琴的,也有拿着弹弓气毯的,一路上人俱起立两边,这少年扬鞭仰面,甚是气势。正是:春花春草自春风,何论深红与浅红。

绿帧从来夸董惬,锦堂常是狎秦宫。

每嫌资格尊文士,免较勋劳列武功。

一曲琵琶登上座,邓通曾也列侯封。

原来这八句诗单说人无定位,物无定价,世无定情,事无定理。那汉朝公主收了卖珠儿董偃,汉武帝这等一个英雄,不加罪他,反封他为官,以悦公主之意。霍家奴秦官擅了霍夫人房帏之宠,乐比王侯,那唐人李贺有诗日“秦官一生花底活”。就是卫青大将军,也曾做那平阳公主家奴,后来位极人臣,公主附马亡了,即以卫青配他旧主。看官到此,你说世间的人,还讲谁该是贵的,谁该是贱的?今日有权有势,前呼后拥,妆点出许多威武,一时失了势,那前日奉承我的,佯佯不睬,好一似不识面的模样。那小人贱役一时侥幸,得了权位,就把那眉毛竖起,鼻子朝天,那些逢迎人的,又去逢迎他去了。休说这小人的眼孔原是浅的,就是豪杰到此也要眼里起火。即如汉朝两个国戚,窦婴封了魏其侯,田盼封了武安君。只因武安有宠,那魏其侯求他一饭也不可得,因而成仇,借灌夫使酒骂座,以致灭族之祸。只因眼里有个武安君,心里口里放不下他。那李广因行军失道,贬滴了将军之职,在灞陵打猎回路,夜晚,那灞陵有一守门小吏轻他失势,便关了城门不肯候他,又奚落了两句道:“如今时势,只有新将军,那有旧将军!”到底不肯放他进城。李将军在风雪中,立于城门之下。后来李广起用,才诛此小人,以正军法。因此说,物无有一定的价,也没有一定的情理,只论个遇对不遇时便了。即如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在西门庆家下答应,只因李铭遇了金将斡离不,纳了他家李娇儿、李桂姐为妾,使他顶了一个营官,做起偌大体面,小人志满气高,自然要夸大起来,谁去查他的根脚。

却说吴惠望见李铭来得气象,与往日大不相同,也就不敢提起那旧日行藏,当官的生理。只得走到马前,用那膝盖儿一弯轻轻跪倒,禀道:“李老爷!小的吴惠来投见了!”那李铭在马上仰着脸正看天,忽然看见吴惠跪在马前,十分过意不去,滚鞍下马,一千扯起道:“吴祥宇。何必行此大礼。”忙拉入茶馆中来,方才作了揖,吴惠又跪谢了。茶博士慌忙摆上了一桌茶食,换一壶新茶伺候。李铭摆摆头,把左右回避了,才问:“银姐今在何处?”吴惠说:“还在城外饭店里!”李铭即使人抬一顶小轿去,迎了家里来。“今日晚间就到府里和太太说知,老爷不日将到,管取你一场大大的富贵。”牵过一匹空马来,叫吴惠骑了,先使两个军汉送他:“往家里吃饭去,只怕你饿了。”李铭自入府去见李娇儿、李桂姐,正在后堂里弹琵琶,打点下饭,迎接斡离不到家庆贺筵席哩,见了李铭进来,问道:“可知老爷几时到么?”李铭说道:“只在早晚,有中军去接了。”就把吴惠和吴银儿到了京,悄俏说了一遍。依着李娇儿要等老爷到家商议,李栓姐道:“甚么大事,一个自家的亲戚来投,叫他进宅来。打点几件衣服头面,收拾打扮一二日,好叫他见老爷。一时间人生面不熟,进得府来一脚高一脚低,这吴银姐平日忠厚,这几年不在构栏里,只怕更村鲁了,答应不出话来,还得咱指教他才好。依着我说,就叫他今晚进府里来罢!府里养着多少闲人,何争他一个。”即时就对太大说了,是山东一个亲戚两姨妹子,上来投亲,要见老爷的,也是一手好弹唱,叫他给太太磕头。大太允了,即时叫人往李舅爷处,快搬了来,只说太太要见他哩!李铭即时回家去了。

却说吴惠骑着马到了李铭宅子里,门面五间,住着两层高楼大厅,四面垂帘,摆设的桌椅鲜明,往来人役奔走不暇。即时摆出饭来,中间安一张八仙桌子,都是银杯牙箸,按酒果盒,鲜鱼烧­肉­,­鸡­鸭螃蟹,十分丰富。家人斟上酒来,恰待举箸,李铭从外进来,从新又扶了坐,安席坐下。

一面使人城外去请吴银姐,吴惠饱餐一顿,也不敢久停,连忙同轿夫出城去了。到得城外饭店里,算还饭钱,吴银姐上了轿子,吴惠随着,进得李铭宅子里来。原来李铭新娶了一房妻孝也是营里掳来的临清一个粉头,叫做刘翠儿,从帅府里赏赐下来,与李铭成了家,还时常进去答应,两三夜不得出来。听得吴银姐到了,连忙迎出来,让进屋去,炕上安桌儿吃了饭。看吴银姐将有三十年纪,生得温柔典雅,一身粗淡衣服。李铭进来,和银姐见过礼,说道:“姐姐这一路风尘,你还在咱家里将养二日,换换衣服,好进府里去见老爷。”银姐说:“这几年不敢在城,通是在乡村里躲着,谁敢见个人儿!就是几件旧衣裳,都在典当铺里搁着哩,这几件衣裳还是临上路才做的。”李铭道:“这不打紧,衣服是有的,只怕姐姐嫌不可体。”即教浑家连忙放开箱子,取出两套衣裳,珠花翠钿,又是两根金镶玉的横簪,珠子嵌成的。

一套是玄­色­绉纱衫儿,淡鹅黄比肩儿;一套是葡萄­色­女衫,白绫花比肩儿,都是织金沿边有拖的裙子。吴银姐道:“这玄­色­老气些,我借穿了罢。一个大老爷家,穿的红红绿绿的不是个札,”一面说着,“丫头盛了水来洗面,就是桂花香皂,镜抿刷牙油盒粉扑胭脂,一弄儿打扮得妆台镜架。李铭的浑家疾忙取出牙梳,替吴银姐梳头挽辔。李铭、吴惠自在外厢吃酒去了,不题。

却说斡离不元帅同兀术太子,在山东安抚军民已定,一路由汴梁来,有汴京的文武各官,都接百里内外,那刘豫率领军官太监,五十里外迎接。隔着半日,前哨早到。那时汴京初下,以防有变,金兵十分严肃,整队入城。兀尤传令不许妄杀平民,那百姓才得安业,把那些惊走的渐渐的回城。

兀术一到汴京,就亲入大内故宫,要在良岳前扎营,把这些帐房暖幕张挂在内苑,搜取旧日宫人,一个也没有。因宫殿空虚,传下令来:仰齐王刘豫选取女子­妇­人,不论良家教坊,入官打扫。那知兵马未到前,众百姓怕有选取之事,所有­妇­女尽逃出城外附近州县藏躲去了。落下的穷破落户,又没有好女儿。刘豫慌了,只得把自己女儿妆梳齐整,却先使十名有颜­色­的女子,随着送入宫中,以求幸用,要图个勋戚国丈。那知刘豫的女甚丑,兀术大怒,将送女太监穿箭游营,只留了一夜,把女送回来了。只得满城中遍选歌妓一百名进官洒扫,那得个好的?按下此事不题。

却说李桂儿先使人将吴银儿抬进府去,打扮得粉妆玉琢,和当初一样娇美。到了天将晚,斡离不送兀尤进了官,回家歇息,一班儿女妓们都来磕了头,斟上酒来,同太太炕上坐。这些人弹的弹,唱的唱,琵琶、三弦、胡琴、羯鼓,一弄儿奏起,唱了一套词:记神京繁华地,旧游踪。正御沟春水溶溶,平康巷陌,绣鞍金勒跃青骢。解衣沽酒醉弦管,柳绿花红。到如今余霜鬓,嗟前事,梦魂中。但寒烟满目飞蓬,雕栏玉砌,空余三十六离宫。塞笳惊起暮天雁,寂寞西风。

单说斡离不元帅因众妓歌曲饮酒,说起四太子兀术搜括宫人,要选取良家女子一百名入官,一时俱凑不出来,那得有个会弹唱的服事得来。况王爷帐里­妇­女不少,就有些颜­色­的怕选不中意。太大便说起:“今日有李­奶­­奶­的亲戚,从山东来投他,要见老爷磕头,只说他会弹唱,也是教坊里出身,我看他到好个人儿,年纪有二十四五岁,生得细细的个身子,只象是二十来岁,好不­嫩­少哩。”斡离不忙叫快请过来相见。那吴银儿在李桂姐房里梳头匀脸,伺候要见,因他们唱到热闹处,悄悄听他,忽听一声叫他来见,少不得做出那几步引人的腔调,从左手院子里走出来,娇娇滴滴、窈窈停停、花朵儿一般到了跟前,Сhā烛也似磕下头去。斡离不一看,道:“好个妙人儿,来得正好!”但见:裙拖大幅湘江水,舍挽巫山一片云。

貌态止应天上有,歌声岂合世间闻。

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

绿绮隔帘挑不得,春风人似卓文君。

斡离不元帅看了一会,原是个臊的,不觉­淫­兴大动,忙叫上炕来,偎在身边坐,取琵琶叫他和桂姐合唱。两人原是熟的,几年来不得聚首,一个琵琶,一个三弦,又唱了一个《金落索》北曲:新愁无计除,意中冤孽知何处?镇日昔熬煎,这离情谁与我传一句。恨云鸿个个高飞,我为你怕待理琴书,我为你百事的无心绪。想当初,似水如鱼,你无情,负却了海神盟;俺有眼,错认做荆山玉。终日里短叹长吁,大睁着两眼跳黄河,强支持弱体捱白日。可罢了我了,实实的着迷痴心肠,泪点儿流不祝斡元帅大喜,连连斟上酪酥蒙古老酒,不觉一饮而尽,唱到浓处,搂到怀中,和银姐一递一口儿吃酒,用手摸他胸前,只见香滑如玉。这太太看见,先已下炕去了。李娇儿、李桂姐不消说是久帮衬知趣的,也去了。夜至二更,留吴银姐陪宿。那一夜把个斡将军帅字旗连败了二阵。吴银姐是风月中老手,弄得个元帅喜欢不尽,说:“我将你进奉与四太子,做我的个帮手罢!你万万休忘了我的恩情!”那吴银儿又做出百般的娇态,把个将军弄得酥麻了。早晨起来,就赏了两套锦缎,叫裁缝做彻底衣妆,都照金人­妇­女打扮。弄了三日,用一顶花藤大轿,自己骑马,进与兀尤去了。这吴惠押轿而行,岂不是忽然富贵自天而降!

斡将军到了宫中,见了兀术,因说有个会弹唱的­妇­人送来答应王爷。兀尤传令叫进来。吴银儿打扮得更是整齐,织金红锦宫妆、窄靴长袖,挽的平头譬,与番­妇­一样。兀术甚喜,又赏了两匹缎子,留下吴惠随营吃钱粮,和斡离不踢气球,至晚方散。原来兀术随营­妇­女有三四百人,俱是河北、燕京、临清、济宁掳的良家名妓,这吴银儿一时间那得就到得兀尤身边。到了夜宴,那些常常在前的美人们,人人妒忌,个个争妍。休说一个吴银儿,就是王昭君也叫你不得见面。因此吴银儿只见得一面,就派在闲房里管缝衣服去了。

过了一月,再不得兀术一见。也是他有幸,该出头享这一场富贵。忽一日,金兀术传刘豫入宫赐宴,饮到乐处,要赏齐上名马一百匹,美女十人。这些众妓们怕吴银儿进来得宠,就将他为首,添上九个平常的,凑了十人之数。兀术每人赏了两匹缎子,俱用红织锦搭着头,骑上马往齐王府里去了。

这吴银儿也只说道和在兀术宫里一样,那知道刘豫奉兀术太子之命赐的美人,那敢轻待,就和公主招了驸马一般,又怕是四太子疑他二心,使女子来监守的一样,因此不敢不尊。

将为首的吴银儿立为宫妃,银袍珠带,金屋银床,和皇后相似。又因没了嫡夫人,就以充正寝。那吴银儿立时尊奉起来,满府中俱称娘娘。也是吴银儿一生心肠极好,虽在烟花,有此善报,一时高入云霄。李铭夫­妇­认作两姨兄弟,送礼设席,满东京都来趋奉。那知道他二人是个二搭六,一群衣锦荣归。因此说得个人无定位,颠倒无常。不知后来如何归结。正是:落花无定,黄莺衔入合欢宫;飞絮有情,紫燕营巢华屋栋。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翟员外伸冤元帅府李师师官配马头军

诗曰:

节当寒食半­阴­暗,花与蜉蝣共死生。

白日急随流水去,青鞋空作踏莎行。

收灯院落双飞燕,细雨楼台独啭莺。

休向东风诉恩怨,从来春梦不分明。

东坡《在徐州登燕子楼》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单表古人诗词,多因故国伤心,闲愁惹恨。叹韶华之易尽,则感寄春风;悲陵谷之多迁,则魂消秋月。拈就鸳鸯,写出江淹离恨谱;飘来蝴蝶,编成杜牧断肠诗。也只为托兴遣怀,寓言醒世。真却是假,假却是真。自有天地古今,便是这个山川,这个岁月,这个人情世事,这个治乱悲欢。笑也笑不得,哭也哭不得。看到一部《庄子》透彻,才许读得我《金瓶梅后集》。那些俗儒浅夫,没有打破轮回手段,句句着相,便说是风流罪过,骂世春秋,岂不负此婆心侠骨。

这回直接上段。汴梁为历代建都之地,自经五代改号东京。宋太祖登基,直传至太宗、真宗、仁宗、神宗、哲宗,到了徽、钦相传八主,享国太平日久,朝野丰登,车马辐辏,风俗淳厚,士女繁华,何等的富贵!一旦中原失陷,尽为金人所有,自徽、钦北狩,兵火相连,战争不息,有二十年大乱。那些金碧官殿,尽化为蓬蒿瓦砾之场,文物典章,俱变成戎马于戈之地。佳人才子,富室贵官,不知化做冷烟衰草,白骨寒磷,那里去了。所以行人感慨,过客伤悲。有诗日: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汴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说不尽这兴亡之感。单表这士女的­淫­奢,现前的因果。

可见这富贵繁华,真是跟里空花,玉貌蛾眉,尽作生前孽债。

即如徽宗未年留心女­色­,嫖了一个烟花李师师,弄得国灭身亡,岂不是亡国妖孽,女­色­中尤物!因此把李师师抬的如天上仙姬一般,享的那富贵尊宠,不下于玉堂金屋,除了朝廷宫禁,也就数是李妈妈家了。妈妈二字是河南开封府的土音,如娘娘、太大相似,因此东京风俗止称一个李妈妈,并不敢说师师二字。后来徽、钦北去,这师师生的手眼乖猾,门下子弟又多,串通金营将官,把个金桶般家业护的完完全全,不曾耗散一点儿。在城外汴河桥边盖起楼房穿廊、花园书房,比旧日一样齐整,又养着十数个能弹会唱的粉头。只为银瓶赚哄了翟员外千金的聘礼,后来郑玉卿骗拐了银瓶去了,李师师实不知情。这翟员外人财两空,又是疼钱又是惶愧,各处找寻了两三个月,四下里贴招子,骑着快马追赶,只道是旱路上去的,那知他一篷风上了扬州,也弄做一场春梦。这是前案,说过不题。

那时翟员外不肯­干­休,使孙寡嘴、张斜眼子两个帮闲来和李师师家说话,道:“收了他一千五百两财礼,外有金珠绣缎,Сhā戴钗束,羊红表里,上下使过三千多金,指银瓶为名,白骗了我做个没老婆的乌龟,抬不起头来。如不退还原物,要在开封府尹处告状,揭他私通金朝,暗打朝报,窝隐­奸­细的款,有四十余条,各处印刻遍贴,”李师师先也着忙,使人央翟员外且休张扬,两家都没体面,情愿把侍女巫云赔他,还送过些钗束来,把财礼退一半回去。先着孙寡嘴去说了,次后使巫云打扮的娇滴滴花朵一般,坐着轿子过去。妆是贺翟员外生日,两只烧鹅,四尾糟鲫鱼,两大坛麻姑酒,两大盘寿桃,雇了一担盒子,使人挑着来看翟员外。巫云进门来,使银红汗巾侮着口儿,笑嘻嘻的进来,望着员外磕下头去,道:“这些时连影也不见你一面。俺太大道,‘就是银瓶着人骗去走了,拐的俺家金珠古董,也值二三千两银子,是谁藏了他,不着他出来不成!’知道员外着恼,许多日子不肯上门走走,俺太大为这件事气了一场大病,一个多月全不下床,着我来看看员外。一来是贺寿,二来是解恼。俺们就比不过银瓶,也来和员外做几日伴儿,好歹请过去看看,俺太太也不肯教员外惹气。”一面说着,一面撒娇撤痴,做出许多情态,直引的翟员外笑了。同到后书房里坐下,连忙自己收下礼物,打发盒担和轿子回去。他却脱了衣服,拿起镜子来梳头匀脸,打扮的别样风流,见书房墙上挂着一担牙轨头紫檀弦子,就抱在怀里弹起。翟员外见他来的知趣,又是旧日表子,只得留他吃饭。待不多时,孙寡嘴、王三官、张斜眼于一班儿进来帮衬,俱满口夸赞巫云姐出落的越发典雅风流,不似门户人家,到底是内家妆束,就是银瓶姐也不过这样。还是银瓶没有造化,这郑玉卿一个毛头娃子领着一个年小­妇­人,从来没出京门,到了路上定然有祸。不是逢着盗贼劫个磐净,连命丢了,就要被做公的盘查,送官拿讹头,将来还有解回东京的事。几句话说的翟员外不恼了,又见巫云殷勤,众人夸奖,把那些恼不知走往那里去了。正是员外过了生日一日,叫做添寿,即忙放开桌子,摆上酒来。说着话天­色­晚了,东方月出,照着院子里花竹如画,那紫蔽花开的喷香。

即叫家人把桌儿抬在院子里来坐罢,孙寡嘴年高坐了首席。

王三官、张斜眼子对坐,巫云姐和翟员外横头。打开麻姑酒,添换了十二大肴,吃了点心蒸饭,把大肴撤下赏人。就是围碟小酌,细果海错摆了一桌,换上大杯。孙寡嘴道:“空说云姐弹的好弦索,我们再不曾听见。今日员外补寿,就没一声儿,怪得员外不恼,这是银瓶姐在席上不知唱勾多时了。”

巫云瞅了一眼道:“怪汗邪的,叫人唱就说唱罢,偏有这些寡嘴。”众人都笑成一块。巫云取过紫檀三弦来,定了弦,把酒都换上大杯,顿开喉咙,唱了一套《一半儿》词曲:锦重重,春满楼台,经一度花开,又一度花开。彩云深,梦断阳台,盼一纸书来,没一纸书来。染霜毫,题恨词,浓一行墨­色­,淡一行墨­色­。攒锦字,砌回文,思一段离怀,织一段离怀。情东风,寄语多才,留一般金钗,寄一股金钗。

唱到此处,巫云姐才待歇手,孙寡嘴道:“你家只为留下一股金钗,郑王卿才连人都拐得去了。正是吃着碗里的,还看着盘里的。”巫云急了,道:“怪汗邪行货子!你见俺家是吃一半留一半来?只怕你们全吃不下去!”张斜眼子道:“你要云姐唱个《西厢·一半儿》罢。百忙里唱到好处,你只鬼混。”云姐取过弦子来,又唱道:冷清清,人在西厢,唤一声张郎,怨一声张郎。乱纷纷,花落东墙,问一会红娘,调一会红娘。枕儿徐,多儿剩,温一半绣床,闲一半绣床。月儿斜,风儿细,掩一半纱窗,开一半纱窗。荡悠悠,梦绕高堂,曲一半柔肠,断一半柔肠。

孙寡嘴又道:“你家把莺莺走的那去了?今日拿着红娘顶缸填陷。这一半柔肠,还不知是那一个知心的才和他续上哩。”云姐急了,赶着孙寡嘴使扇子打了一下。这席上王三官和翟员外豁拳掷骰子行令,闹个不了。吃到三更天气,众人才散去。翟员外和巫云枕设鲛绡,被翻红浪,再叙旧情,曲尽奉承。直睡到日上三竿,二人方才下床。这翟员外原是个脓包东西,李师师怕他气愤不过,打起官司来,今日使巫云先来试路,还要骗他个为政第二。果然一见巫云,连连睡了几宿,窝盘的一句闲话也没有了。巫云枕边言,说着翟员外留下他:“情愿借这个名­色­赎身,出了苦海,和你一心一计,服事你到老。我一片真心只在你身上,从今后一个客也不见了,替你理家上灶,死也不辞。”说得翟员外十分欢喜,说巫云不曾坏心,虽在李师师家,比门户里粉头还高一等儿,也就同心应允了。

到了次日,叫孙寡嘴去和李师师说:“既然送过巫云来,还做亲戚两下走着,把我那财礼只退出五百两来罢!”李师师又不肯退,翟员外又不肯依,正调停不来,世间没巧不成话,恰好有一个茶客,叫汪引之,汴梁久住开茶店,平日认的郑玉卿,那一日在扬州钞关上望见玉卿在船上拜客,到了东京闻知翟员外贴招子为拐带人口许多财物,报信者谢银五十两,就来李师师家说信。李师师急急传将翟员外来,细问是八月中秋在扬州遇见,今已半年,那里找去?汪蛮子说:“我管去过江跟寻。”这李师师家也许了个谢礼三十两。因此银瓶有信,翟员外又得了巫云,且顶着缸儿。李师师使孙寡嘴来说:“日后银瓶回来,我也不要巫云了,就做了银瓶的陪嫁罢。”因这一个瞎信,翟员外不好来追讨财礼,只得大家听听信再讲不迟。

到了一年终,汪蛮子又来传信,说:“郑玉卿在扬州和盐商卖盐,有人见他在苗员外船上。”翟员外听此信不由的不恼,又是想人,又是想钱,去开封府递了失盗­奸­拐呈词,领了两个做公的。要同汪蛮子亲上扬州,必定要拿回郑玉卿来消这口气。看个出行日子,雇了一个长行骡子,同两个家人无非添财、进喜,和汪蛮子起身去了。这巫云在家,秘秘叫将李师师家人来,把他开的布店内青白布五六百筒,开放箱笼,金银酒器,绫锦尺头,连夜俱抬在师师家来。师师却寻了一个现管京营的参将云离守来,讲着和巫云包一年身钱、一顶轿子暗夜里拾去,还要先告他害了巫云人命,和他鬼混,好遮这银瓶的事。原来云离守是清河县人,与西门庆是亲家,因清河县乱后在汴梁做武官,现管缉捕提刑。因此李师师靠着他,第二次骗了翟员外,假使汪蛮子报信,把翟员外调虎离山,好盗他的家财。说你这行户人家巧也不巧!总因翟员外一生使憨钱,知道是个死狗,与他这个绝户计,未免太狠了。自然要好巧生出祸来,天无不报之理!

却说翟员外到了扬州,访问半月,那得个郑玉卿的影儿!汪蛮子说的话似真似假,通不认账。只说在船上见他拜客,又说是或者人有面貌相同的,只怕我错认了。一时间两三样话,真是捕风捉影,反盘费了二三十两银子。大家回汴梁来,翟员外有守店的家人早来接着,说:“巫云把楼门开了,布匹银钱家事盗个­干­净,往李妈妈家夜去明来,如今不知走到那里去了,李家反来咱家要人,和咱打官司,要在卫里提刑云参将案下去告状去。”翟员外听说,险不气破五叶连肝肺,冲透三毛七孔心,气的滚下骡子来,一声儿不言语、醒了半日,才进的汴梁。进门一看,只见楼上皮箱一个也没了。使人去叫孙寡嘴。这一班帮闲光棍,怕李师师家有手眼,明知道要打官司,俱躲在外县,访赌博讨抽头去了。这边李师师知翟员外回来定不­干­休,一面把巫云送到云参将衙门里,先巡了一张谋杀人命事的状案候着他。等得翟员外到家次日,云参将使四个缉捕的,一条绳子拴去,不由分说,问了几句话,说他好霸良家女子,谋杀人命,匿尸无迹,先责了二十大板,打入囚牢,罚了五百斤硝磺军前使用。翟员外反使了百金,央上司的情来,共费了三百余金,才完的一场官司。李师师每日使人上门要巫云,只得忍气不敢提起。又是兵马时候,各衙门不准词讼。翟员外事因嫖起,先自不正,那里敢去告状!

到了次年,金人袭取汴梁,这宋朝的将官逃的逃,杀的杀,刘豫为王,俱换了一班番将。那一时是金将粘罕管缉捕盗贼,为城池的事好不厉害,略有些罪过,不是抄家,就是斩首。这一时,李师师家越发妆起门面来,大开着巢窝,买了十四五个丫头,叫人串戏演习吹弹。那些番兵营将成群往来不绝。后因兀术太子选取官人,齐王刘豫奉令各处搜括。李师师偏是抗法,先与这金营大将军斡离不府里娶的这些太太们秘通了线索,把他收在御乐籍中,不许官差搅扰。大番字告示门上贴起,谁敢来问他一声儿!也就是个九尾狐狸三窟兔,七十二变的女妖­精­。翟员外受了两次坑骗,吃了一场屈官司,到底气受不过,写了一张盗国娼妖、通贼谋叛的状,细开单款八十余条,将那徽宗未年迷惑道君、私通叛党的事,备细条揭。说他匿宋朝秘宝,富可敌国;通江南­奸­细,实为内应。先将金营粘罕标下的中军,送了一百两银子,说这李师师宝物金银,得的宫里库藏,原该入了朝廷的。这金兵人人贪宝,又见李师师家这些­妇­女们,穿绫着锦的,久已垂涎,暗将此事打着番语通知粘罕。那李师师家一字不知,只道翟员外日久甘心,没有告状的话说。那知道天不容­奸­,罪贯已盈,故使翟员外以发其恶。翟员外假作秘报军情,托中军打作公事,将状封进。内有许多单款,俱是盗取国宝,暗通­奸­细。这金将军粘罕正寻不出这样题目来,况又不是良民百姓,一个娼女家,先占了个­淫­­奸­生盗的名­色­。即时点了一队人马,披挂整齐,传进辕门,不许泄漏一字。原来金朝军法甚秘,行兵出门还不知去向,只看着大旗往那里走,直至临阵往前厮杀,才知道是甚么事。因此,李师师全不知觉。

却说李师师正是生日,许多官客在前厅饮酒唱戏,十数个粉头打扮的天仙玉女一般,吹的吹,弹的弹,唱的唱。到了黄昏,掌上蜡来,把各样花灯点起,众人才敢请师师出来举贺。这师师穿着大红通袖麒麟袍、鹅黄织锦拖边裙子,玉带宫靴,翠珠凤譬,真似王母赴蟋桃的光景,来到席前,众女乐笙萧弦索引导着唱了一套花词: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乘兴两三欧,任溪山好处寻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问甚春秋!

唱到此处,众人迎出厅来,举起大葵花金杯来,满斟一杯,李师师伸出一双玉腕,带着两个金镯,才待去接,只听得街上走的马一声里响,把前后门一齐围了。早把大门打开,只见这些金兵一涌而入,唬的些子弟们走投无路。先把李师师剥个­干­尽,头上金珠,手上镯钏,乱分乱抢,只留下一件贴身小祆,好一似雨打梨花,风吹桃片。把这些浪子游神也都一套儿绑了。也是金朝军法,也有翟员外手段,即时封了内外门,留三十个兵守把,连夜解往粘罕衙门来。因夜晚一时不便审问,俱发在开封府仓监,以待明日发落。在是:乐极悲生,贯盈祸起。诗日:人间天上两茫然,雨锁云收散暮烟。

秋雁书空终自灭,春蚕丝尽不成眠。

已无梧叶题长恨,空折梅花报可怜。

弹尽琵琶和泪语,黄昏青家叫啼鹃。

又诗日:

浮沤聚散岂为朝,零乱花魂风雨吹。

绣枕徐香春梦影,檀槽流韵断肠词、难将白雪留苏小,谁借黄金铸牧之,我亦多情题恨谱,倾城何必恨蛾眉。

到了次日,粘罕将军进了衙门,排下一堂军校、刑具,提出李师师和这些妓汝、子弟来。满东京谁不知一个李妈妈,看的人挨肩挤臂,真是人山人海,俱道这李妈妈也因享过了福,经这几番大乱不曾失他一点体面,今日这一件事,毕竟他久有手眼,到底还不相­干­。也有说这个老狐狸迷惑了朝廷、把宋朝江山都灭了,他还打着旗号养汉,享尽了富贵,今日定是天报他,那有还叫他清净无事的理!“外人议论不题。

却说这金朝的法度,没有甚么六问三推,况是一家乐户,有甚么大事。粘罕在堂上一株槐树下盘膝而坐,先叫上翟员外问它起祸根由。翟员外细说了一遍,说借银瓶骗去三千余金,又使巫云来假说赔人,使汪蛮子报假信,又偷了家资二千余两。说的粘罕一班儿番将大笑起来,指着员外道:“看你这个嘴脸,还要嫖他,只好当个脓包忘八罢了。”叫上李师师来,看了又看:“这等一个娼­妇­,还要接了宋家的皇帝,他如今在五国城,你也该替他守守情儿,才是表子的体面。如今大开着窝巢,连如今王爷抽选都叫不应,你好小手段儿,我且看看你这白ρi股儿!”即令动刑。皂隶剥去中衣,先打二十大板,可怜把个自光光、滑溜溜、香喷喷、紧楸楸两片行云送雨的情根,不消几下竹蓖,早红雨斜喷,雪皮乱卷。在旁围的人先也恨他,到此心都软了,不免动情伤感。又是一拶四十敲,滚的云鬓如蓬,面黄似纸,口中乱叫,比那枕上风情、被窝中的恩爱还叫得亲热。粘罕将军看不过意,也就分付放了拶子,差人送入女仓,把这些丫头当官卖嫁,并家私籍没入官,以充军饷。这些子弟们不合昏夜宿娼,每人十板。

一面追了供状口词,申与四太子王爷。文书房做起勘语:勘得娼妓李师师:蛾眉不肯让人,因而蠢国;狐­性­偏能惑主,遂至倾城。以章台为御苑,有荣游夏廷之­淫­;指辇路作私巢,甚烽举驱山之罪。乃至恃六贼为门户,通四寇作腹心,盗内帑之金珠,潜倡优而袜佩。诚九尾之狐,迷人白日,千尺之蟒,肆毒青丘者也。久宜葵街明诛,站以原赦减等,遵依新律,人官配军,家私充饷。其一应妓汝,分散为奴,以备军赏。

大金年月日为盗国娟妖事一案粘罕将勘语、口供一一申报了兀术王府。李师师将养了一月,唤出监来,同一起粉头过了刑部,即时有一番军因看马有功,当堂批了领状,领去为妻,往辽东大凌河养马去了。

将那所住的秦楼舍为佛寺,其余女子分入各营,也有教他做戏的,也有番­妇­毒狠叫他拾粪拾草的,也有担水放鹅鸭的。

抄没了家财,一一入官,不下二十余万。把一个锦绣花丛,不消几日,化为瓦解冰消,真是繁华一梦:杨柳丝丝弄春柔,烟缕织成愁。海棠过雨,胭脂零落,花事都勾。而今往享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还在,汴河西路,御苑东头。

这李师师牺牺惶惶,身无寸丝,手无文钱,随着一个七十岁的番军,往营里去了。原来这个番军先有一个老婆,是西番回子家女儿,嫁了七八个兵,才嫁这老军。生的一脸黑麻,钩鼻大口,浑身上下都是皮袄,腥臊烂臭,打着两个连垂,使青缎子装着,­性­如烈火,每日打骂的老兵全不着家。

忽然见这老兵领着一个­妇­人走进门来,打着番语问:“是那里抬来的?”老兵说:“是王爷赏的。”这老婆坐在炕上,李师师进来,只得磕下头去,起来在旁侍立,又不省得他的言语。只见向老兵讲了几句番话,那老兵取了一根担钩,两个木桶,叫师师向井边打水来做饭与老兵吃。那老婆也不问师师是甚么人。只得两眼垂泪,取过木桶来,挑起真有千斤之重,这李师师那晓得这个滋味。出门来又不知井在那边,凄凄惶惶而去。不知终来­性­命如何。正是:锦屏翠被香犹在,垢面蓬头事不同。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三教堂青楼成净土百花姑白骨演旁门

诗曰:

碧云飞处隔蓬莱,香径烟消种绿苔。

梦里关山何日到,书中鸿雁几时来。

团香和就相思泪,碾王雕成百艳胎。

莫向人间在惆怅,刘郎岂合老天台。

这八句诗单表繁华声­色­一过,即变凄凉寂寞,清真久住,反生趣味。那绿珠绝代风流,终不免坠楼之祸;张丽华倾城国­色­,也难逃沉井之灾。譬如月缺花残,酒阑人散。假如月过了十五依旧光明,花过了三春终年开放,休说天地造化不能有此力量,反觉月的光明也没趣,花的颜­色­也不香美。所以珍羞美味,一饱即休;妙舞清歌,兴尽即厌。天地间事,原是有盛衰聚散,在世为苦乐相循,在天为轮回相转。

今日李师师受过了繁华富贵,该有此灾祸,以准折他­淫­奢享过之福,充配与荒朔穷军,远窜在沙漠地方,理当如此。不消说风花柳絮,一霎时雨卷风披,飘流而尽,却说他十万家私,古董宝玩,名人诗画,三代印章,多有大内流传之宝,俱被金兵一时抄没入官;异宝奇香,不知贵重,俱赏与兵士换酒吃了。只有一座师师府,盖的秦楼楚馆,曲榭回廊,楼阁亭台,花园池沼,似小王府一样,封做官家公所,作了五千官价,没人肯买,俱嫌是娼优烟花之地,良家子女不便居住,因此闲了年余,无一人来问。有一个住大相国寺的月光和尚,要化众檀越钱粮,情愿出二千金来改成准提禅院,大开丛林,悬起钟板来,招十方贤圣,安禅说法,投在齐王府中军提督标下。请了刘豫的令旨,不日纳官价,就要兴工造像,开堂留众。不料这法华庵尼姑福清,因在金将军粘罕府里,时常进宅和太太们宣卷唱佛曲儿,因此结了一会,都是番婆太太,连这斡离不大将军府里李娇儿、李桂姐、韩爱姐俱联了。一个大会,每位太太一月出五钱银子,雕准提菩萨,俱随着吃准提斋,每日送茶米油面,常常过法华庵去随喜。这些金营太太们坐轿的、骑马的,一个小小庵子通坐不下,商议要另盖大殿,起造禅房,接引十方,一时间没有这个落地。

后来听得李师师家宅子入了官,因是在汴河西,与这些行院构栏相近,不是修行的住处,也没想起来。因听的月光和尚要出二千银子投在齐王府建寺,福清就想起,既然僧家好住,我们尼僧如何住不得!因此交通了众位太太,说与兀术四太子官里娘娘得知,说这李师师宅子是宋朝徽宗游幸之地,原该入在王府,因何齐王就卖了二千金与僧人建寺?这西河一带都是娼妓乐户,男僧也不便往来,倒是尼僧住在此地还方便些,就作王爷娘娘的香火院,日夜诵经,护国安民,延寿生子,可以长久的。那王爷娘娘一闻此言,因兀尤还没生世子,即时传了福清师徒三人进宫来,要舍寺雕白衣送子观音,与王爷求子的话。那福清领着谈能、谈富师徒三众,剃的头光光的,穿了新布茶褐僧衣,各人挂串数珠,僧鞋僧袜,打扮的十分洁净。到了官里,见娘娘是西番回婆,生的面如满月,发黑如油,头上挽了盘髻,打着两条连垂辨子,使官锦裹着,俱是珠宝攒成,胸前挂着八宝璎珞,项下一串珊瑚金铂的数珠,约有核桃大,身穿西洋大红多罗绒锦衣,盘膝而坐在龙床暖炕上边,倚着一个大红锦攒的狮子滚绣球枕头上,却铺着龙文细毯,围着一条火浣锦被,露出一双玉足,白滑如脂,和观音菩萨一样。这福清师徒三众,合掌当胸,问讯下拜。娘娘略笑了一笑,说的番语全不知道。只见一个官娥取了三个红漆泥金凳子,叫福清三人坐了。就是金盘捧上酥酪三盏|­乳­茶来。福清问讯了,接茶在手,见有红­色­油花在盏面上,怕是荤油,通不敢用。娘娘又笑一笑,叫了两个女通使来,是中国掳来,久在营的。娘娘和他番了一回,二女子才讲着汉话,说:“娘娘劝你吃茶,这是牛|­乳­和茶叶七芝麻三样熬的,不系动荤,西番僧俱持戒,通不忌他,因何不用?”

这福清又打了问讯,才吃了几口,谢了茶。娘娘使女通使说:“要将李师师宅子做王爷香火院,替王爷求了子,重重赏你。娘娘今要造千佛阁、檀香送子观音,先舍三千银子助你兴工,等修造一毕,娘娘亲去拜忏祈福。”福清又谢了。

时间又是异样香茶、素果点心,俱是一尺高盘,摆在泥金炕桌之上。铺上锦毯,叫福清在西南炕上坐,原来金人以西南为客坐。又是大金钵盛着米饭,使金匙分送在龙凤碗内。福清三人略用了些,起身拜辞而去,安排修造不题。

却说天坛里王道官听得李师师宅舍宽大,僧尼相争做寺,他也央了斡离不营里将官来,许他一千银子,要买做北极真武殿,前面改作三清元始官。又有开封府学秀才们,为头的两个学霸吴蹈礼、卜守分,率领阖学来齐王府递公呈,要求将此宅改为集贤书院,请诸名公在此讲学。总是­淫­房花陌,被这三教中人无一个不爱在此盘据,作安乐之地的,此中滋味,真是劫魔尘障,谁得跳的出这个门户去!诗日:门前绿树无啼鸟,庭下苍苔有落花。

聊与东风论个事,十分春­色­属谁家。

后来这大相国寺和尚、天坛里道官与开封府学生员,三下告起状来,都要争这个地方,全不知尼姑福清暗通了四王子­宮­里娘娘,早有一道令旨,差一内官行到齐王刘豫府里,说这个去处,王爷要自立香火院,造千佛阁,诵经护国。不则一日,又有一路文书行下开封府,借拨河南钱粮三千两,取州县匠役,差的当内官一员,监造千佛阁,雕檀香观音像。不一时,看了吉日,开封府尹亲来开土兴工。忙的个尼姑福清师徒三个挑着经担衣钵,连夜搬进师师府来。只见府舍深沉,往内有九进房子,回廊曲折,与官禁相似,虽然家器抄籍入官,那些门窗路径,绣户朱阑,件件俱全,不消另造的。看了一看,但见:绣户尘生,朱栏­色­旧。五间画阁Сhā云霄,堪供金鸽释子;十丈锦堂垂绣模,可坐宝杵韦驮。伽蓝侧殿改东厢,六祖传经在西室。玉粒天厨,堪称香积;金砖佛地,无用戒坛。海棠半开半卸,那知­色­尽还空;山鸟如笑如啼,正好从闻入觉。铺就金绳原正路,修成梵阁绝旁门。

原来李师师住着内外房五百余间,百十口人还住不满。

今日福清得了王爷娘娘的令旨,看守香火,这等偌大一个宅院,如何支撑得来!从来说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单说人逢时势,自然那些帮衬的人不呼而至。就有王姑子、张姑子、刘姑子、李姑子,汴京城出名的寺院庵观,凡系尼姑女道,都一齐来拜福清,口口称师太老爷。那消三五日,又有京里京外大家檀越王太太、李太太、张妈妈、刘妈妈,远村野寺的斋公婆婆们,拖男领女,担米挑柴的。又有岳庙的社头、大寺的社头,送佛像的,捧香火的,一一凑拢将来,轿马车辆,挨挤不开。早悬起一座大钟来,每日有一二百做工的匠役土工们,鸣钟吃饭。那一时,汴梁乱后,各寺开丛林的久已断绝钱粮,把钟板摘了,通不留众。就是这小庵子里,多少有些香火,那有个大檀越舍出几千几万来的。忽然见王爷立了香火院,即时发一千银子在开封府修盖千佛阁,那些善人们都来帮着。有一座护国光明寺,在汴京北门里,原是古刹大道场,上下房头旧有六七百僧人。因遭了靖康大乱,金兵进城,烧的­精­光,把七间大殿烧了。喜得是三尊大铜佛不曾烧化,至今用芦席搭盖在露地,经今十年没有钱粮修造。因此,众善信和福清说知,启过王爷,着开封府动人夫抬来,安在后面五间画楼底下。把前面花窗格扇一齐打开,周围砌起供台香桌。那消儿日,这些僧尼善信男女等众,上了几千人,和起佛来,人山人海。把这三尊佛——无非是过去、未来、现在法像,用三顶大八仙木轿抬起,恰也灵应,这铜佛少也有五七千斤重,一上了木轿,趁着这经声佛号,如风行之速,往这汴河西李师师府中来。路旁看的人都手执信香,念佛之声如海潮雷动一般。安在画楼中间,挂起旗幡宝顶,蜡烛香火,烧的炉内沉檀馥郁,木鱼铜磐音声不断,即时就成了梅檀佛国,昙花香海。因此把汴梁河南一千里内行善参禅的大家­妇­女,都来进香,沿路车马不绝。四太子娘娘,原是西番鞑子女儿,名乾达拉婆,不二三日就来设斋供一次,每人诵经的馒头四个,经资五钱。又赐下宋徽宗铸的大铜鼎,安在殿门首。别有占铜周彝三尺余高,汉瓶一对,俱是翡翠珠砂,千年的斑绣,供在佛前。桌上琉璃灯,足有一丈余高,四面八付垂带珠子宝石嵌的,点起照得满殿上金光百道,俱是宋朝大内之物。赐了一个匾额,金字朱牌,曰“敕赐护国大觉禅林”。从此这些士官瞻拜,男女皈依,白米香油,各处供送的如运粮相似。这福清留了各庵上习学经典、善打法器的比丘尼三十余众,在殿上诵经拜忏,二时念功课不歇。又立起丛林的清规来,照依大相国寺的执事,也有知客、典座、库头、斋头之类,约三十余人,分任其事,把一个卧柳眠花魔女地,变做了谈空说法梵王天。有诗咏比丘尼清净修行的妙处。

一钵即生涯,随缘度岁华。

是山皆有寺,何处不为家。

笠重诸天雪,鞋香净土花。

他年松偃盖,风雪护袈裟。

这里大觉寺兴隆佛事不题。后因天坛道官并阖学生员争这块地,上司断决不开,各在兀术太子营里上了一个本,说:“这李师师府地宽大。僧妓杂居,单给尼姑盖寺,恐久生事端,宜作公所,其后半花园,应分割一半作三教堂,为儒释道三教讲堂。”王爷准了,才息了三家争讼。那道官见自己不得,又是三分四裂的,不来照管。这齐封府秀才吴蹈理、卜守分两个无耻生员,借此为名,也就贴了公帖,每人三钱,倒敛了三四百两分资。不日盖起三间大殿,原是释迦佛居中,老子居左,孔子居右,只因不肯倒了自家的门面,把一尊孔夫子塑在居中,佛老分为左右,以见贬黜异端外道的意思。把那园中台榭池塘,和那两间妆阁——当日银瓶做卧房的,改作书房。一边是烟花曲巷狭斜,一边是佛阁比丘天女。

这些风流秀士、有趣文人和那浮浪子弟,也不讲禅,也不讲道,每日在三教堂饮酒赋诗,倒讲了个­色­字,好个快洁所在,题日“三空书院”,无非说三教俱空之意。有一名人题词日:圃苑流洲,金谷琼楼,算不如茅舍清幽。野花绣地,剩却闲愁,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

酒熟堪苔,客至须留,更无荣无辱无忧。退闲一步,着甚来由,但倦时眠,渴时饮,醉时沤。

短短横墙,矮矮疏窗,讫值儿小小池塘。高低叠障,绿水边旁,又有些风,有些月,有些凉。

此等何如,懒散无拘,倚阑­干­临水观鱼。风花雪月,赢得消除,好注些香,说些话,读些书。

万事萧然,乐守安闲,蝴蝶梦总是虚缘。看来三教一空拳,也不学仙,不学圣,不学禅。

却说这金国喇嘛教中有一胡姑姑,年纪六十余岁,名号百花宫主,系西番回回之­妇­。后因老回回殁了,与这些喇嘛往来,皈了邪教。头上缠着西域昆卢旋螺黄锦佛帽,耳上两个金环,项挂一串一百八颗人顶骨数珠,胸前缠着西洋火锦一口钟的戒衣,遮过了双足。手里摇着铜鼓儿,口里念着番经。他传的一个法术,名日“演折牒法儿”,又曰“大喜乐禅定”,专以讲男女交媾为­阴­阳秘密之法。又有一种邪药,男子吃了通宵行乐不泄,­妇­人吃了身体酥软昏麻,能使人醒了又迷,迷了又醒,一似酒醉相似。又供奉一尊铜佛,俱是二身男女搂在一处,交嘴咂舌,如画的春宫一样,号日“极乐佛”。因此,这金营大小营官、宫里府里娘娘太太,敬如活佛,口称做百花姑娘娘。但行动是八人大轿,从着三二十女人,俱是一样喇嘛僧打扮,也有喇嘛僧在内,吃的是牛­肉­大荤,宿卧不分男女,自说是大道原无彼此。也有生出儿女来的,在怀抱中就扮做喇嘛模样儿,西番习以为常。他实有一种法术,凡遇毒蛇恶兽、邪鬼魔魅,请到了百花姑娘娘,摇着铜鼓,不知口里念些甚么经咒,把那毒虫伏住,全不敢动,妖魅也消了。因此法术,人人畏敬他。先是番国的官员­妇­女,尊奉喇嘛的教,奉他如神。后来,中国­妇­女也有投拜门下,学这个折牒法儿,拜做徒弟的。那男子汉没有本领奉承­妇­人,也有投做徒弟,暗暗请尊佛来,供养在卧房内,要夫­妇­三更赤着身子,不穿中衣,起来参拜此佛,求子求寿,无不响应。这个道原是人人喜的,况且又不费银钱,不费工夫。因此,人人都道百花姑果有灵圣,某人得了子、加了官,俱是大喜乐禅法的灵验。

听得说这尼姑福清在四太子官里娘娘舍了师师府做香火院,他就起了一个贪念,要来夺此地做喇嘛僧的经堂。不料满城士女,抬了三尊大铜佛,安了佛座。不消一月,贴起金来,盖阁修寺,造的个师师府如西天道场一般。但见:香烟稷动,幡盖飘扬。五间佛阁,上安宝藏法轮,四面回廊,塑设须弥罗汉。粉壁泥金,三十三天画出菩萨狮子座,画梁山塑,九千丸百移来鹫岭象王身。说非法非非法,直至万法皆空,言无如无无如,到底一如不着。又有那三十二应现化身,观音普度,五十三参游法界,童子寻师。琉璃高照虚空界,是­色­非­色­,那分十万由旬;丹檀香满姿竭海,是闻非闻,只在刹那净土。黄花翠竹尽天机,墙下林枚结果,燕语莺啼皆正觉,阶弧涪葡生花。木鱼唤醒利名人,金磐敲回尘土梦。

那自,百花姑坐着大轿,簇拥着一群喇嘛女僧,进的大觉禅林。早有知客报与福清知道,披了戒衣,迎进禅堂。看那百花姑虽是六十余岁,粗眉大口,厚臂宽腰,满脸铅粉,使胭脂抹的个嘴­唇­和鹦哥相似。到了大殿上,也不参佛,只将手里铜鼓一摇,捏了个印诀,弹了三下,走去禅堂讲座上坐下。这些众女僧都来问讯,磕下头去。他稳坐不动,不知说了几句番语,那跟随的喇嘛­妇­人,有带的大银提梁扁壶,盛着­奶­子茶,斟过一碗来,一吸而荆那些番­妇­每人有大鼓一面,即时打起来,口里念动番经,如鸟语一般。番经念毕,方才下坐,福清请入师师卧房改成的方丈内,捧上松仁果茶来,就是素果点心,香菇面筋,粉汤蒸饭。百花姑不坐高桌,自己铺下一路红毡,和这些­妇­人一带而坐,方才用点心。

吃毕,又是­奶­子茶罢,坐着不肯起身。福清不知其意,只见随的喇嘛­妇­人,也有汴京人扮成假喇嘛的,言语一样,传百花姑的言语,说要收福清做个徒弟方才起身。这福清见百花姑人人敬重,是金朝供养的一尊活佛,必然有些道行,闻知要收他做徒弟,欢喜不尽,忙忙取了戒衣,披在身上,铺下展具,向百花姑合掌问讯,倒身三拜。这姑姑用手摩顶,摇着铜鼓,捏他耳朵鼻子,上下搂抱,和亲女一般,即时取了一串西洋琥珀数珠来,挂在福清项下。起来上轿,口念番经,摇铃去了。

这福清只认做寻常结拜师傅,指望传他些西方佛法,那知道百花姑要他拜了徒弟,好行他的邪教。把这大喜乐禅定的法儿,先要把福清迷惑了,勾引这些番僧邪女来,占了大觉寺为行­淫­乐地。今日这西洋数珠,做了福清的媒礼,从今再不敢推辞了。可怜一个道场,惹出一伙邪魔,造孽不校有分教:白莲池畔,又添上几丈污泥,紫竹林中,忽燃出千重烈火。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大觉寺­淫­女参禅莲花经尼僧宣卷

词曰:

试问禅关,参求者无数,往往到头空老,积雪为粮,磨砖作镜,误了几多年少。毛吞大海,芥纳须弥,金­色­陀头微笑。无荫树下,绝想台前,杜字一声春晓。

鹫岭云深,曹溪路险,是处故人缈。冰崖千丈,五叶莲开,古殿帘垂香袅。那时节,识透源流,才见龙王三宝。

这首词单说禅宗易误,佛理难参。休说这些失迷的凡夫、贪­淫­的死汉没处下手,就是那夙学的善知识、传宗的老和尚,饶你百灵透过,一窍少迷,就是念完了四十八万卷全藏,只当做老鼠偷佛灯的香油,盲禅瞎­棒­,与成佛作祖,总是望风捕影。到了上得讲堂,说两句禅宗的语录,度世的口头禅,你参我应,打两个冷哈哈,好似隔靴挠痒,丈母心疼去灸那女婿的腿。看那参禅熟套一场好笑,到不如鲁智深吃狗­肉­,鸠摩什生儿,实实受用,不碍他坐化成佛。今日因师师府改做禅林,正是火池变作莲池,欲海翻为香海。宗语上说“百花丛里过,一叶不沾身”,又说“­淫­房酒寺寻弥勒,满目青黄知是谁”,看官细参。

单表这孔寡­妇­、黎指挥娘子领着两家女儿梅玉、金桂二人,因在汴河桥住着福清庵上几间净室,时常往来,甚是亲热。尼姑们喜他寡­妇­子女替他做鞋脚、缝衣服,这两个寡­妇­喜这尼姑们要茶要水方便些。住有半年之外,忽然尼姑福清奉了王爷令旨,搬在师师府造寺修佛,一时热闹起来,把这小庵子撇下,另招了一个老聋姑子看守香火。

这两个寡­妇­和女儿领着一个痴哥,甚是孤凄,又没个男子,把酒店本钱都被人赊骗下去。虽是一个院子住着,依旧两家过活,时常包揽些鞋面花朵,将针指来度日。听得福清新修起大觉寺来,要去随喜。两家商议,不好空手去得,等了半月,凑起钱来,买了一盒挂面、一盒京枣、一盒白糖素饼、一盒油炸的蜜糕,使痴哥担了。又借了邻舍家几件衣服,把两个女儿打扮齐整。呣子四人锁上房门,痴哥引路,和这些烧香­妇­女,走过汴河桥来。

不上二三里路,望见河沿一带翠馆青楼,儿条小巷穿过去,却是师师府了。正值福清请了白衣庵里有道行的师姑说法,宣卷的吕师父法名如济,来宣一卷花灯佛法公案。大门首挂起高幡来,这些各庵的尼姑、吃斋的­妇­女,把一个大觉寺通挤不开,木鱼经声,百十众尼僧和着佛号,好不热闹。

孔千户娘子、黎指挥娘子都是老成打扮,只有两个女儿却是艳妆脂粉堆满。金桂姐是大红绉纱衫儿,蓝织金比肩儿,白绫拖地锦裙子,梅玉姐是银红宋锦斗绫衫儿,白绫比肩,月下白衣水纹绫裙子,俱是红玉一勾,金莲三寸,鞋尖上嵌着豆粒大两颗珠子,底高尖小,十分好看,一步步挪进庵里。

那些游人­妇­女看的人,涌将上来,真是天仙并佩凌波出,魔女拈花送供来。到了大殿上,先拜了佛像。早迎着谈能和知客引至方丈,与福清问讯了,才叫痴哥挑着四付盒子进去,揭开看了。福清道了生受,使谈能收了,摆斋在斋堂里。

呣子四人吃毕茶食点心,到方丈来听讲,在长凳上坐。众女僧打起钟鼓法器,才请升座。

却说这吕姑子年将六十余岁,生得黄面长眉,挂一串金刚子数珠,穿着袈裟,手执九环锡杖。两个小小尼姑打出一对黄绫幡来,引上法座,离地有三四尺高,中间焚香,供着一尊掺金观音,香炉金磐,烧着擅香不断。两边小桌坐下八个尼姑,俱是白面缁衣,僧鞋僧帽,在旁管着打磐和佛。只见法师上座一毕,这些尼姑女众俱来问讯参拜。那法师只将掺金佛观音略一举手,便稳坐不动,把双眼闭着,搭下眉毛来,做出那坐禅的气象,得道的威仪,大声说道:“今日堂头和尚要讲甚么佛法,听老僧粗讲西来大意。”便道。

人身易失,佛法难逢。夫妻恩爱,一似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儿女情肠,好似烧瓦窑,一水和成随处去。石火光中,翻不尽没底触斗,海沤波里,留不住浪荡形海披毛戴角,转眼不认爷娘;吃饭穿衣,忘却本来面目。无明火里,生出贪­淫­妒狡四大轮回;无常梦中,历遍生老病死七情孽债。因此阎罗老子伤心,无法救地狱中饿鬼;释迹牟尼出世,愿度尽阎浮上众生。三藏八乘,火池处处见莲花,十地六尘,昔海沉沉流贝叶。黄氏女看经,宝盖金桥迎善女;目莲僧救母,铜蛇铁树报冤魂,持斋念佛,袁盎超几世沉冤;礼忏斋僧,郗后证三生正果。一失脚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人。

因说偈日:

如是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意。

又问:“堂头和尚,今日从何处问起,老僧放参!”只见首座有一尼僧上前问讯,说道:“佛法参禅,先讲过行住坐卧。

请问和尚如何是行?“答日:行不与人同行,出关两足云生。

为看千峰吐翠,踏翻古渡月明。

义问:“如何是住?”答日:住不与人同住,茅屋青山自去。

庭前老鹤吟风,门外落花无数。

又间:“如何是坐,”答日:坐不与人同坐,婆姿影儿两个。

雪花扑面飞来,笑我北窗纸破。

又问,“如何是卧?”答曰:卧不与人同卧,葛被和云包裹。

孤峰独宿无聊。明月梅花与我。

又问:“如何是­色­中人?”答日:嫫母西施共一身,可怜老少隔千春。

今朝鹤发­鸡­皮媪,当年玉颜花貌人。

又问:“如何是人中­色­?”答日:花开花落两悲欢,花与人同总一般。

开在枝头防客折,落来地下有谁看?

又问:“如何是人中境,”答日:沧海尽教枯到底,青山直待碾成尘。

又问,“如何是境中人?”答日:翠竹黄花非外境,白云明月露全身。

又问:“如何空即是­色­?”答日:莺啭千林花满地,客游三月草连天。、又问:“如何­色­即是空?”答日:万象全归古镜中,秋蟾影落千江里。

法师参放一毕,便大叫:“堂头和尚,我今放参,并无注脚。

你那善男信女、优婆塞、优婆夷等,有善问法参禅的,我今大发慈悲,任凭提问,老僧信心指授!“问了半日,讲堂上坐的­妇­女挨肩挤背,没人敢言语。八个尼僧,齐齐合掌,下得公座来,朝上问讯,禀法师说:”众生初学佛道,不识堂头和尚深微佛法,请宣法卷,略破愚迷。“齐声和起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堂上堂下一齐接着念佛。

众女僧把法鼓咚咚打起,金磬一声,法器齐动,云锣饶合笙管横笛,也有敲木鱼的,击合子的。满讲堂香烟云绕,梵音潮动,真叫人骨冷魂消、尘心一洗,那法师方才开眼而说公案。众­妇­女僧尼又问讯,五体投地请师宣卷,一面送上茶食香果,各人面前俱有香茶。这些听讲的人涌将上来,又是听讲,又是看这些小姑子和美­色­­妇­女,何止有一二千众。于是,法师高声演说,先念诸佛名号: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南无本师阿弥陀佛!

南无金刚不坏佛!

南无宝光佛!

南无龙尊王佛!

南无­精­进军佛!

南无宝火佛!

南无宝月光佛!

南无现无愚佛!

南无无垢佛!

南无勇施佛!

南无要留那佛!

南无水天佛!

南无旅檀功德佛!

南无功德华佛!

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南无冥阳救苦地藏王菩萨!

南无虚空藏菩萨!

南无普贤菩萨!

南无金刚首菩萨!

南无除盖障菩萨!

魔佛相争不在多,起心作佛即成魔。

若是见处能忘见,三界纵横奈尔何。

和佛一毕,梵音止响,那法师高坐禅床而诵偈言:六万余言七宝装,无边妙义广含藏。

白玉齿边流舍利,红莲舌上放毫光。

喉中甘露涓涓润,灌顶醍醐滴滴凉。

假饶造罪如山岳,只念菩提仟法王。

今日宣的卷是一部花灯轿莲女成佛公案。单说大宋朝仁宗皇帝年间,出在湖广襄阳府善乐村,有一善人姓张字元善,娶妻王氏,两口儿一生持斋念佛,重道斋僧。

年过四十余岁,并无一男半女。家传的手艺做些花朵灯笼生理度日,挣得钱财,算足两口儿一日费用的,略有宽余,就修桥补路、布施贫人。因此人都叫他做花灯张善人。

法当赞诵,大众宣扬。

首座敲赵磬子来,念日:有宋朝襄阳府善人张士,同安人王妈妈在家修行。

两口儿安本分持斋把素,开着个生意铺花朵灯笼。

到春来妆牡丹桃红杏紫,到夏来妆荷花万紫千红。

到秋来妆丹桂芙蓉秋菊,到冬来妆梅花枝于玲戏。

荷叶灯倒垂莲披红挂绿,鳖鱼灯戏螃蟹鳞甲峥嵘。

狮子灯披绿毛张着大口,绣球灯泊地滚满路光生。

供佛前百种花飞金布彩,半空里长明灯三界光明。

终日里念弥陀口讲因果,虽然是不思议无字真经。

张善人夫妻两口,无儿无女,吃了长斋,每日口念弥陀,要去出家,只因夫妻二人年老,不忍分离。忽一日,惊动了西方我佛释迦牟尼世尊,佛眼一观,说他夫妻行善,该生一佛子出世,度他二人生天。遣了案下散花天女,化成一白发婆婆,来下阎浮世界,把《妙法莲花经》传与他夫妻二人,以成其道,果然天女变了一个婆婆,双目失明,头自如雪,年有七旬之上,手持瓦钵竹篮,来张善人门前乞化一斋,手拿木鱼,口中高声诵《妙法莲华经》如流水相似。大众宣扬。

敲磬一声,又念:有世尊在西方睁开法眼,见善人宅门外瑞气千重。

只因他不识字难传佛法,差天女化婆婆口授莲经。

有婆婆隐真身化成幻相,年七十失双目白发蓬松。

手持着木鱼子沿街乞化,念莲经随口转字字堪听。

有善人在门前十分慈念,唤安人备茶饭接待高人。

张善人在门首见圣母婆婆,见他口念莲经,手持竹杖,心中思想:“我夫妻二人不得真经,吃的是迷斋,何日得通佛法!我如今留下婆婆传此莲经,情愿替他养身送老,与我母亲一样。”即时叫安人备了斋饭,请婆婆吃毕,夫妻二人合掌问讯,说:“老婆婆!你是那里人氏?因何失目乞化,想是没有儿女,我夫妻二人也没有儿女,正好作伴修行。不知你可依得我一件事,也免去乞化为生,可以度其日月。”婆婆便问张善人夫妻:“有何话说,你且说来。”

首座敲磐一声,又念:婆婆便问张善人,如何搭救我当身。

我家王舍城中住,无­阴­树下是家门。

也无儿来也无女,心里明来眼里昏。

背记妙法莲花经,不知春来不知冬。

一声念动灵霄殿,一声叫开地狱门。

你今留我不中用,经典不是金和银。

不中穿来不中吃,口里嚼得乱纷纷。

当下张善人说道:“婆婆若肯住下,我夫妻二人情愿与你为儿为女,晨昏供养,只求你把这妙法莲经,口口相传,也不在我持斋一世。倘或生下一男半女,也是我张元善的后代,日后有人上坟拜土。我夫妻二人报你的恩德,花棺彩木与你送老!”婆婆欢喜不荆首座敲磬一声,又念:婆婆当下动欢心,世上那有你行善人。

捧茶捧饭养着我,只求一卷莲花经。

随缘度日住几载,不知谁是我的亲。

善人夫妻忙不住,疾忙接着请进门。

厨下烧水先洗浴,换了新布衣和裙。

一间净室忙打扫,佛堂原有佛一尊。

香花蜡烛摆在上,夫妻同念金字文。

早晨送粥午时饭,一家茶水尽殷勤。

初时念经舌头涩,后来念得十分真。

半夜念经把香跪,天明念到未时辰。

不消半年三个月,莲经口里往外喷。

舌底莲花生光彩,动了金刚揭谛神。

开口闻得旌檀气,合眼就见佛世尊。

一住三年无怠慢,婆婆开口辞善人。

当下张善人夫妻二人,不消一年,学的莲花经十分烂熟,如水流相似。一住三年,捧茶捧水,全没一点慢意。婆婆一日看着王氏道:“我今打搅你夫­妇­三年,经已念熟。

今晚要辞你还家。“王氏便说:”妈妈!你今传经三载;我夫妻受其大恩,不曾报效。原说替你养老送终,因何舍我便去!你家今在何处,甚么地名?我夫妻好送你回去,时时看望你。“婆婆便道:”张善人夫妻近前来,听我细说。“

击磬一声,又念。

张善人你夫妻休要挂牵,我本来无定住身在空门。

要回去那里定东西南北,、说声去就要走不论行程。

无始来谁是我家乡住坐?

撒手去谁是我着急亲人。

一行说取水来浑身沐浴,盘着膝打着坐合掌归­阴­,当下婆婆即时坐化而去。张善人两口儿不敢啼哭,念经三日,起了一个龛子,化了,供养在西山寺后。不消半月,。王氏年四十以上,忽然有孕。到了十月,腹中疼痛起来,王氏卧在内室,张善人念经未毕,眼看见那白发婆婆笑将进来。张善人大惊,才待追寻,只见王氏房中哇的一声,产下一个女儿,生的眉端目正,面如满月一般。因念经得来,取名莲女。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莲女长到七岁,生得乖觉伶俐,一见便会。又有一件奇事,口里背记《莲花经》,顺念顺流,倒念倒流。请了一卷《莲花经》来,字字行行一似念过的一般。天生胎素,口不尝荤。每日在家做些花朵,略有闲时,即看经拜佛。只有一件不守女儿规矩,见了僧人就与他参论佛法,缠个不了。听得寺里钟声挠钹,法器一响,就要出门去看。有一个能仁寺惠光和尚登座开讲,莲女疾忙走人寺中,便高声问道:“龙女八岁,献宝成佛。我今七岁,没有宝珠,何时得道?”把个惠光长老惊得一句答应不来。

张善人听说女儿走进寺去参禅,甚是惶恐,疾忙抱了回来。过了三五个月,依旧进寺去问长老,还将前言提问。父亲张善人又抱回去了,分付王氏好生看守女儿,叫他张头露面,惹街邻嗤笑。因此,莲女日逐做些花朵,不得出门。

到了年方二八,生得柳眉星眼,杏脸桃腮,天生不施脂粉,自然有天女的庄严,金仙的美貌。因元宵能仁寺上灯,众檀越约了灯会,悬起千百盏灯来。­妇­女们烧香的、看灯的,人山人海,都去随喜。莲女要去,父母拦挡不住,王氏叫道:“孩儿年已长成,不比你七八岁时,去混他的讲堂,也惹人议论。同几个邻舍老婆婆去能仁寺看灯,早去早回。”

首座击馨,又念:有莲女能仁寺把灯观看,密层层佛塔上万盏明灯。

又遇着老禅师登堂说法,引动了红莲女去问禅宗。

向法堂讲座下高声大叫,问和尚满寺灯何处先明?

和尚答佛殿上灯光先照,莲女说佛灯外谁是心灯?

老和尚答不来莲女大怒,走上去打一­棒­要问机锋,当下莲女问道:“佛灯今在殿上,心灯却在何处?”长老一应答不来,莲女夺过长老禅杖,当头就打。慌得这些看灯­妇­女,一涌上来,把禅杖夺了,推拥莲女回家。张善人夫妻十分惶恐,埋怨女儿不守闺门,使人嗤笑,连忙叫个媒婆与莲女提亲。有一个李员外儿子,和莲女同庚,也是一十六岁,且是聪明俊秀。常见莲女门首卖花,看在眼里,使人来说媒。张善人两口儿只拣择女婿,不争财礼,遂结了亲。看了吉日良时,把莲女打扮得如花似玉。三络梳头,两截穿衣,上了花藤彩轿。各处花店,将花朵添箱,点起花灯,前后有百十余对,都来看莲女成亲。

敲磬一声,又念:李家男张家女门当户对,许了亲下了礼酒果羊红。

红鸾星择就了七月十五,众亲邻来助喜俱送花灯,有莲女打扮的天仙玉女,Сhā金钗戴缨络一似观音。

穿一套大红纱麒麟通袖,系一条遍地锦裙带金铃。

李小官在轿前骑着大马,有爷娘送上轿两泪交零。

叫莲女我的儿养得娇惯,到人家守规矩休要讲经。

撇得俺老夫妻没有下落,养了你多半世没个后成。

从今去休要出三门四户,避是非守札法少要斋僧。

说着话上了轿佯长就走,有莲女全不答高诵莲经。

走大街穿小巷没有半里,一卷经刚念毕不听人声。

到门前放下轿拜门行礼,有公婆接新喜捧着花瓶。

掀轿帘忙来请新人下轿,似木雕如泥塑全不答应。

半空中忽闻得竺萧仙乐,放金光天花落香满虚空。

当下莲女在花灯轿里,一卷莲经诵毕,左脚盘着右脚,小小弓鞋搭在膝上,坐化而去。李家慌忙去请张善人夫妻,只见半空中笙萧仙乐,一道金光,天花乱坠,见莲女站在空中而说偈日:我本西方座上人,偶将两脚踏红尘。

众生要问莲经义,看取灯花不坏身。

后来张善人夫妻升天,不在话下。

法师宣卷一毕,大众高声和佛,打起法器,送法师下座。这些­妇­女们听到好处,也有笑的,也有哭的。只有这金桂、梅玉二人嗑瓜子,吃茶食,不住的乱笑,也不管甚么经典佛法。两个寡­妇­要辞了福清,和二女回家去。只见有两个喇嘛女僧进来,传百花姑的师命,要来寺里同大众讲西番经,教明日打扫一座禅堂,在这里过夜。封了五十两银子,叫福清早早安排斋供。慌得这福清满口答应,那敢推辞,这金桂、梅玉二人要等着看西番讲教,就不肯起身。福清留个,在后禅堂法炕上歇去了。不知西番演教如何,有分教:外道邪魔,安下修罗排欲网;迷人­淫­教,移将阿鼻闹经堂。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演邪教女郎迷­性­闹斋堂贫子逢妻

诗曰:

我本禅宗不会禅,甘休林下度余年。

万缘歇尽非除遣,一­性­圆明本自然。

山­色­溪光明祖意,鸟啼花笑语真诠。

开窗自看云生灭,惊起鸳鸯水上眠。

又:

道高一尺魔高丈,魔道相因有是非。

山鬼自能生伎俩,野狐原不碍禅机。

珠投赤水传心密,火种青莲喻法微。

洗脏吞针能学否?牧儿骑得铁牛归。

这两首诗,偶因­色­界参入禅宗,必借­色­魔方明本­性­。从来三教中仙凡圣果先从魔障里打得出来,才成得个大道。如不遇魔头,即是那不炼之铁,入不得洪炉,怎做得重宝。《华严经》上说那善财童子,为修菩萨行,遍参五十三位善知识,然后得证菩提。这三教中,邪魔外道原是和正教相参的。当日如来佛在西域时,有一个外道名日申日,因佛道大行,动了嗔恨,几次害佛不得,假请吃斋,要害如来。这些外道们都在中门外凿下几个大陷坑,暗将火池烧起炭来,使一层虚土覆盖上面,引佛人来堕坑烧死,以破佛教。又将毒药散在斋供之中,要毒死五百大众,以散佛党。当时我佛世尊,悯其狂愚,许来赴斋,申日大喜。佛用天眼一观,知他如此毒狠,大放威神,召天龙八部一时俱到,将火坑化为七宝莲池,八珠俱足,遍地五­色­莲花。申日见法不能行,即将毒食供养,散给诸僧五百大众。但见饮食香美,食者人人充足。外道诸邪,惊得一时逃窜。申日稽首皈依,如来摩顶,后来得了罗汉正果。又有一个徒弟,法名提婆达多,佛法已成,只有妒心嗔恨不化,因自己门徒不比佛的大众盛多,便怀嗔心破败佛教,夺去弟子三百余众。目莲设法,弟子复归。提婆大怒,学得魔法,善能遣山,即推山压佛,佛遣金刚用宝杵掷去,击山粉碎。又生恶心,将毒药暗藏袖内,假称礼佛,欲伤佛足。彼时揭地神得知,提婆正行,忽然地裂成坑,现出火车,烧提婆而死。我佛遍游西域,历得恶趣,才证金身。原是佛教的魔,如来且不能免,那仙家的魔更多。吕纯阳未成道时,入山苦练,钟离祖以十样魔试其道力,见­色­不迷,见金不取,见外侮殴辱不与之较,见强贼劫杀不以为怒。直到十试,得了紫竹真君神剑,断却­淫­嗔,才授真丹。就如吾家儒教,即孔子圣人被桓魈伐木、厄于陈蔡,匡人接浙而行,微眼过宋,也只为外魔相困,无损我的大道。可见这外魔与我正道,相为表里,如敌国外患一般,正好借他修省,那里除灭得他。即如李师师府,以­淫­房改为佛寺,岂不是污泥变作莲池,那讨得一个西番百花姑来,忽然又变成邪地。此乃佛道大处,秽中原有净根,净中原有垢种,生生灭灭,随因现果的道理。

那一日,使喇嘛女僧送了五十两银子来,使福清姑子预备斋供,安立道常原是夜里演教,白日止念番经,又不肯在方丈讲堂上。福清无可奈何,只得把师师东书房取开,原是翟员外住的一带厢房,上下二十余间,原有床帐桌椅在内,周围安下帐幔、经桌、香烛之类。不消一日,俱已完备。使小尼姑谈富去请番姑登座。次日,先有一群喇嘛和尚三四十众,来寺里大殿上上香。但见:一个家,头缠番帽,高突起黄锦周围,一个家,腰裹长衣,斜披着红锦挡裹。光焰焰,烈火袈裟覆到脚面;黄烘烘,掺金锡杖高过眉头。多罗绒织就上下祥衣,伽楠香磨成百八串子。铜鼓手摇,口中鸟语音难解,金环耳挂,心内蛇行­色­是宗。

又有那中国的­淫­僧、无籍的光棍,把头也照样缠起来,一样披着红布一口钟,骑着大马,混在番僧队里,替他诈人钱财,引这些­妇­女人教,昏夜在一个单上行­淫­演法。吃的是牛­肉­火酒,说他这个教门原是不算荤的,因此,这些番僧们中间,倒有一半假喇嘛在内,动不动称是王爷供养的活佛。就是官府衙门,也奈何他不得,任他胡乱罢了。

到了天将过午,那百花姑一顶大轿,一对黄旗,一对红棍,后面骑马的女僧有百十余众,簇拥大轿,左右俱是黄布缠头,红棉披肩,一样僧鞋,男女不辨,只看嘴上没有胡子查的使道是女喇嘛了。那知道女喇嘛里又有假的,或是中国无耻的尼姑,吃斋的邪­妇­,也都投做徒弟,打扮起来,随众混乱,那里去辨去。到了大觉寺门,下了轿,这些女喇嘛一涌而入。那先到的喇嘛和尚迎出殿来,打起番鼓,吹着海螺,随百花姑上殿拜佛。然后走到东边新安的方丈,早已安下讲座蒲团,两边听经的长凳坐了满满的一屋。先是福清来参拜问讯,遍送了茶,茶罢,摆斋,番姑在法座上独自吃斋,糖食异果都是高簇朱盘。摆上饭来,又是二十大碗,无非香菇蘑菇、燕窝天花各种贵菜,油炸面筋、糖灌鲜藕等物,吃了几箸,取下去,给众喇嘛用了,分了两席。那喇嘛和尚却是一张长桌,另摆素斋,各人面前一盘糖卷,一体蒸饭,各样素莱,十分丰足。那喇嘛打起磐子,不知念了几句甚么番经,一齐把斋饭吃饱。取了家器,各人下堂洗手吃茶。

日落天晚,番姑才安排坛常这些看的­妇­女,和这烧香的闲汉,都立住了脚观看,有说是请下活菩萨来的,有说是试他法术要拆剥活人的,门里门外,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这百花姑演教;连这福清姑子也不知演甚么法,讲甚么经。到了掌起灯烛来,大殿上击鼓念晚功课,这百花姑还不见上座。但见:悬几盏琉璃彩花灯,画的是男女搂抱,盘膝打坐,中通二窍­阴­阳,挂几行西番神图像,总是些鬼怪凶­淫­,扳臂偎胸,傍立着三天待从。菩萨合眼,便道是极乐世界,修罗努力,全要逞战胜机锋。分明是二十四解春官,却道是五十三参法相。也有那执刀伏剑,手取人头,青脸红发,号作助兵的神将,也有那骑狮跨象,顶开天眼,三头六臂,称为护国的天师。番经几卷,蚯蚓横念真文,法鼓两行,人皮张成底面,但开坛,呜螺击鼓,先要吐火吞刀;一登床,借坎填离,说是和泥运水。演谍法门称外道,醍醐灌顶说西方。

大殿晚功课一毕,只见喇嘛吹起四支海螺来,呜呜之声如狮鸣虎吼相似,待不多时,把二十四面大鼓一齐打起,闹成一块。但见喇嘛和尚们也不拜佛,也不打坐,抬出一尊乌斯藏渗金的佛来,有二尺余高,却是男佛女佛合眼相抱,赤身­祼­体,把那个­棒­­棒­直贯入牝中,寸缝不留,止有二卵在外,用一乌木螺甸九重宝塔龛内安坐,使黄绫幔帐遮盖,不许外人窥看。这就是大喜乐禅定佛祖了。两僧将佛供在中间,百花姑才下了法座,绕佛三匝,把手中铜鼓摇起,如今货郎鼓一般。口里念着番咒,拜了九拜,却自己先取了一柄大鼓,下坠铜环,和女巫、端公一样,把ρi股摇着打起,唱的曲儿娇­色­浪气,极是好听。这些女喇嘛,一人一面鼓,齐齐打起,和着番曲,聒得地动山摇,言语全听不出来。打了一回,只见四个男喇嘛对舞,左跳右跳,下去了。又是四个女喇嘛对舞,左跳右跳,下去了。又是男女齐跳,女搭着男肩,男搭着女背,前合后仰,侧脑歪头,备极那戏狎的丑状。这看的­妇­女们挨肩挤背,着实动火。又见那灯上画的春容挂的神像和这龛里金佛,俱是男女交媾。这些喇嘛们不分男女,颠倒风狂。方丈门外看的年长老成的香客、吃斋识羞的­妇­女,也有散去的。

落下这些­淫­女邪­妇­,见这男女相调的光景,也就恨不得混入一伙,贴身交颈,只有这孔、黎二寡­妇­和金桂、梅玉二女看到迷处,在那众尼姑香客中险不把个裤裆儿湿透了,热一回,痒一回,正自没有着处,福清送上斋来吃了。只见百花姑上得法座,两眼朦胧,盘膝打坐。早有一个大喇嘛和尚,四十余岁,生得黑面钩鼻,一嘴连腮拳胡的毛查,在佛前手持番鼓,舞得团团转起来。众喇嘛一齐和佛,随着乱转,满屋里转的风车相似,好不中看,这叫是“胡旋舞”,连供桌上灯烛都舞得昏暗了。“胡旋舞”已毕,这和尚跳上法座,把百花姑搂在胸前,捏鼻子,捏耳朵,搂得紧紧的,用两腿盘在膝上,入定去了。这些女喇嘛,一个三十岁年纪,生得眼大腮宽,面如赤枣的,缠着红西洋布,露出胸前锦抹胸来,也手执大鼓,向佛前一左一右、一跳一滚。又一个女喇嘛,生得二十余岁,白净面皮,柳眉星眼,­唇­若涂朱,戴着锦姑姑帽儿,手里拿起两面铜拔,各带红绳,撇有一丈余高,一上一下,一东一西,对着这击鼓的并舞不祝真如飞凤游龙,看的眼花撩乱。这叫是“天魔舞”。这等轮流乱舞,到了三更,佛堂上灯烛将尽,昏暗不明,这些男喇嘛与女喇嘛,一人一对,俱上了禅床,放下黄绫帐幔,一个个面壁盘膝,搂臂贴胸,坐喜乐禅定去了。这百花姑合眼人定,把几个喇嘛和尚,不知入定了多少,才完了他的大喜乐禅。直闹到五鼓,这喇嘛也有下床的、出定的,却是大盘牛­肉­烧酒,每人一盘,是大喜乐斋饭。把这大觉寺里尼僧们弄得半颠半倒,恨不得也学这演谍法儿,好不快活,却去冷清清看经念佛,怎如得他们这等禅定。这里喇嘛们收拾了坛常以此为常,把个大觉寺开一旁门,做他的喜乐禅林。按下不题。

且说这来看喇嘛的­妇­女们,俱是汴梁城久惯串寺烧香、养和尚、认徒弟、吃邪斋、讲外道的,那有正经人家肯容这­妇­女们烧香入庙之理!就中有指挥营里旧武职娘子们,杂在人丛里面。有一个张都监娘子,认得这孔、黎二寡­妇­——在姑子房里坐的。“倒象十五年前孔­奶­­奶­、黎­奶­­奶­一般,怎么这几年在北京地方,却走在这里来,又有两个好齐整的女儿。莫非是我当初主媒说他两个做­干­亲家的?”走进方丈里边,和众姑姑问讯了,上前细认,才笑嘻嘻的道:“我的­奶­­奶­,你两个就不认得我了。”黎指挥娘子上前一看,才认得是张都监家李太太,当初住着一个营里,结着上东岳庙进香的社,何等亲热,经这大乱,你东我西,险不当面错过去了。大家拜了又拜,忙叫金桂、梅玉过来拜见,道:“这就是当初替你两个做媒的张太太。”当下拜了。张都监娘子看了看两个女儿如花似玉,和一对牙人儿一般,道:“记得分别时,两个姑娘才三四岁,今日长出这样个苗条来,休说我们不老了!”尼姑让到斋堂里,摆上茶来。看这张都监娘子,比旧日头尽白了,打扮得老成,穿着紫花布披风,甚是淡素。说些当年旧话,家长里短的,问个不了。因说起:“你两家的亲家,这几年因大乱,可曾通个信儿,就忘记了是那家的媳­妇­。二位姑娘也都是该出嫁的年纪了。”黎指挥娘子便说:“这几年在北方做个穷武官,又遭着不幸,人亡家破,那里通个信儿去!”指着金桂道:“我这个业障,从许了刘指挥家,酒席上换了个钟儿,谁见他根丝麻绵缕儿来!他家公公,拨在山西守备,还不知在也不在!”张都监娘子道:“我老了忘事,通不记得你和小指挥刘麻子家做了亲。”说着话,看了看金桂姐,就不言语了。又问孔千户娘子道:“这位姑娘当初许配谁家?”孔千户娘子道:“西营里王千户,从定了亲,遭着兵乱,各家分守,只说道日后成婚时行媒礼罢,如今也没个人影儿来问声!过着这穷日子,孤儿寡­妇­的,还不知终来这女孩儿怎样的打发哩。”张都监娘子道:“这不是老王千户王明字的儿子么?”孔千户娘子道:“正是他,我记得倒是一个好白净女婿,大梅姑娘两岁,如今也该十八九岁了。”张都监娘子道:“你还不知,这是我家外甥,从拨在大同营里,这儿子死了十年多了,你还想女婿哩,一家人家通没个影儿!”又看了金桂姐道:“我本不该通这个信儿,说起来你娘儿两个又是一场恼了。”黎指挥娘子道:“奠非俺亲家女婿也乱后没了?”都监娘子道:“没有了倒还­干­净,如今刘指挥夫妻都外丧了,撇下你这女婿,穷得没有片瓦根椽,又没人样,被金兵腿上砍了一刀,刚逃出命来,如今只一根腿走的路,人都叫他做刘瘸子。这些时只在营里亲戚家赶饭吃。那里有个家业哩!今日要随着我来烧香,因走不动,借了个驴骑着,我后边不知几时到哩!”说得黎寡­妇­满眼泪落,金桂姐垂首无言。

正在伤心,只见一群男女走进方丈来,叫张都监娘子道:“这早晚该家去了,赶得驴来接你哩!”就中走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厮来,只见。

拗腮拐脸,头上蓬几根黄毛;绰口稀牙,身上披半截蓝袄。瘸脚雁寻更,三步顶人一步走,癫头龟下水,缩头容易起头难。行动时,左足先仰,好似等打拐的气球;立下时,单腿独劳,又象扮魁星的踢斗。仙客追随,不日妆成李铁拐;美人绝倒,何年得见赵平原。

这就是刘指挥的荫袭,金桂姐的佳婿,天地间事偏是这等不得班配的。从来说好马却驮痴汉走,巧妻偏伴拙夫眠。如是佳人偏对了才子,这古来美女再没有怀春的心事;蠢夫单遇了拙­妇­,那田舍翁那有外遇的风情,偏是两下相左,才弄成个缺陷乾坤,生出些风流话柄,春花秋月,遇景伤心,蝶使蜂媒,幽期密约,只因天不完成好事,所以各觅姻缘。难道月老不是偏心的,姻缘簿就是铁板刻的,不许各人一点方便!也有古来­淫­奔之事,留传作风流词本。如文君不奔相如,只守了一世空寡,那得传名?李亚仙不留郑元和,后来如何封得沂国夫人?此等男女相慕,成了美事,也有天缘相凑的。

岂知天有定命,人有夙因,又讲入《感应篇》因果上去。只因潘金莲嫌他丈夫武大矮小,­淫­欲心贪,用药毒死武大,又弄死西门庆,­阴­司犯法,与陈敬济偷­情­。阎王罚他托生一女身,绝他一生的­色­欲人不得夫星之命,使他折算前世纵欲的罪过,故此番夫星该残疾贫穷,使他捱那一世的空寡,致成奇疾,以­淫­奔伤命。这是后话,不题。

却说刘瘸子拐进方丈来,看着张都监娘子笑道:“大娘不等我先来了!听了一夜的番经,如今该回去了。”看着孔千户黎指挥娘女们一处坐着,朝上唱了个偌,道:“这大娘们是谁?”张都监娘子口快道:“你还不给称丈母娘磕头!今日也找丈母,明日也找丈母,却原来在这里相遇。”刘瘸子抬头一看,但见两个好齐整女子随着这两个寡­妇­身后。也不认的那一个是丈母,把那瘸腿伸开,先趴在地下磕下头去。羞得个金桂姐转过脸去,一时没有藏处。这瘸子看见明知是他媳­妇­,却认不出那一个是金姑娘,故意问道:“我的媳­妇­金姑娘可好么?”

黎寡­妇­恼得答应不出来。张都监娘子好顽口决,拉过金桂姐的手来,道,“你看看这等一个好媳­妇­,我看你在那里成亲!”

刘瘸子抬头一见,不知魂飞在那里去了,吓得心窝里乱跳,好似见了狼的一般,又唱了一个偌,道:“到明日我到丈母家去磕头罢。”一步一拐,出寺去了。

这孔、黎二寡­妇­和张都监娘子好生没趣,金桂姐十分的春心,不觉一时冰冷,笑不得,哭不得,暗暗的叹道:“奴命好苦,遇着这个冤家,倒不如梅玉姐死了丈夫落得­干­净,还好另嫁。”说着,送出张都监娘子去了,这些尼姑也都嗟叹,这两个女儿一表人才,却遇着这个女婿,正是前生修因不全。留下他娘女四人吃了早斋,才说起旧日庵子上没人看管,隔得远了,如今这大觉寺的房头极宽,不如接上你娘女们来,还是隔壁住着,做些针线。福清道:“自从进得寺来,立起丛林接众,上下有百十余众女僧,整日价香客茶水通忙不了,一双鞋脚也没人做。还请他姐儿们来,后面三教堂东边一所闲房,前后十二间,原是师师家下人住的。如今隔着一个书房,俺出家人不便走动,你们来住着做鞋做脚的方便些。”两寡­妇­道:“可知好哩,那里孤孤凄凄的,从你老人家过来了,也没个人说话儿,连酒本钱都没了,还恋着甚么!看个日子搬过来,靠着这寺里也好做伴儿。”一行说着,尼姑送出寺来,分别上路,回家去了。

先使痴哥去开了门,两个寡­妇­进去坐下。黎寡­妇­叹了一口气,向孔寡­妇­道:“今日也等女婿,明日也等女婿,如今弄出这个冤家来了。人不象人,鬼不象鬼,休说穷得一个锅也没有,只这个残疾瘸子,我这等一个女儿,怎么看着他过日子!倒不如玉姑娘退了亲,何等­干­净。”说毕,放声大哭。

孔寡­妇­劝住了。金桂姐也自回房呜呜咽咽啼哭去了。孔寡­妇­便道:“依着我说,这个女婿也还差着个影儿哩,当初你家又没见个三媒四证、羊红酒礼,不过是一群酒鬼们醉了换了个钟儿,谁是见来?白自的来骗个媳­妇­,也要凭天理!”几句话倒把黎寡­妇­提醒了,道:“你也说得是,休道咱这样个女孩儿,就是个好女婿,也要和他讲个明白,咱就乌毛乌嘴的一句没言语,­干­贴出一块­肉­去罢!”这里安排着,只不认女婿是个主意,也不牺惶了。

却说这梅玉姐因自己女婿没了,先也凄惶,后来见金桂姐女婿刘瘸子那个模样,好不心里爽利。暗暗道:“要是这样东西,倒不如早早离了眼,省得耽阁了人的­性­命。”一路上回家,只见一个人青衣大帽,远远的跟到两人门首,又在邻墙吴银匠家站了一回,才去了,正不知是甚么人。可见女儿家张头露像,街上行走,自然惹出事来!正是:鳌鱼吞却钩和线,从今引出是非来。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孔梅玉爱嫁金二官黎金桂不认穷瘸婿

诗曰:

悠悠鱼雁别经时,瘦尽江郎两鬓丝。

天上有星临薄命,人间无药治相思。

空余旧恨歌桃叶,谁识新词唱柳枝。

十二峰头多少梦,雨云翻覆负归期。

话说孔、黎二寡­妇­,领着两个少女,从大觉寺听经回来,只见一个人远远在后随着,进得巷口,直看着一群­妇­女进门,才去了。你道是谁?原来听宣卷时,寺里游客香客有千余人来往,都看这些上庙的­妇­女们,有一个金挞懒的二公子,领着一起番汉,拿着气球弹弓,游街走马,看见这两个­妇­人领两个女子进庙来,有些颜­色­,紧紧跟了二三日不放,直等他出了寺门,使个伴当跟了去,看在那条街住,打探是甚样人家,要来说他做妾。当日这个伴当,直送到汴河桥边黎家住处,问了吴银匠,才知是两家寡­妇­,只有这女,还未曾许人。问得明白,回话去了,不题。

到了次日,寡­妇­们起来,不免买米买柴,做些人家没完的针线。金桂姐愁眉泪眼,呣子们记挂着这件不了的事,未免熬煎。只有孔家母女喜喜欢欢,梳头匀脸,坐在炕上看着梅玉纳绣一对鸳鸯护膝去卖。过不多会,吴银匠的老婆过来看他,说:“这两日大觉寺讲经宣卷,听得说女喇嘛姑姑演的佛法,我偏犯了心疼病,去不得。女儿要去,没人领着,只在家里使­性­子,整日没好气。”孔寡­妇­说了一遍,大家笑了,道:“这喇嘛姑子演法,险不克惨煞人,不当花花的。一个和尚搂着一个姑子,坐在禅床上,道是坐禅,要不着念这两句经,谁信是佛法!若是咱们,不知说出多少是非来了。”说毕,吴银匠婆子笑着过去了,只见街上常走百家门看病,单管做马泊六的老孙婆进来,拜了拜坐下,问道:“那一位是孔家­奶­­奶­,我来提亲做媒哩!”孔寡­妇­道:“只我姓孔,有甚么人家来提那个女儿?”老孙道:“就是炕上坐的这位姑娘!不知今年青春多少?从小儿有定亲也没有?”孔寡­妇­道:“这是我女儿,今年十七岁了,从幼许下千户营里王千户家,如今边上做官,一家都没了,才得个信儿。你来说媒,可不知是甚么人家,女婿多少年纪?保山说个明白,自然重重相谢。”老孙道:“说起来可不是小小的人家。还是姑娘福大,进了他家门,不消说绫罗缎匹,衣服满箱穿不了的,金珠首饰头面整日价拣好的Сhā戴,怕你还戴不到头哩。只这个女婿也拣不出来,今年才二十四岁,花枝般白光的脸儿,就和个画生一样。不枉了郎才女貌,天生是一对儿,也是前世修因,怎么凑来。­奶­­奶­、姑娘尽你看了女婿才许他,俺做媒人的口,也不凭信,”说得孔寡­妇­喜了,道:“端的是那一个?俺如今没有他爹,不成|人家,没有甚么陪送,也不敢多讨财礼,只拣个好女婿,完了我的心事,托赖着养我老,就勾了。端的是那一家?”老孙又笑道:“这汴京城数一数二的,横竖小主儿俺不敢来提。”说着话,黎寡­妇­也过这屋里来,坐在炕沿上,看梅玉纳绣,笑了笑道:“这来提亲的是那家,也要有造化的,才倩受起这个姑娘!”老孙道:“如今世界,不着个大大官儿,谁倩受得起。有了这样好女婿,管你一世吃穿不了。”说了半日,才说出来是金营左都督府金挞懒将军的二舍人金哈木儿,也是一个总兵官,还年小不曾袭职哩!孔寡­妇­听见说是金营里的将官,唬了一惊,道:“我的­奶­­奶­!俺只这一点女孩,没出三门四户,怎么敢送了营里将爷家去!我道是谁哩,听了半日,着我那里想去。”低着头,一声不言语了。孙媒又道:“孔­奶­­奶­,你说是北朝里将爷家,咱是中国的百姓不敢班配。

你不知如今天下都属了金朝,还要南征,取了江南就是一统。这些将爷们那个不是与国同休、世世享富贵的!如今人拿着银子还要求进王爷官里去的,偏你女儿嫌他是外国人。

那家都督府里不是中国的太太们,一个家穿得花蛾一般,头上的金辔子Сhā满了,随你怎么打扮,盘着头也好,梳着鬓也好,如今这年小的太太们偏不喜的南妆,都学着打连垂盘平头,穿着小小红缎子靴儿,到地的蟒袍子,窄窄袖儿,十分中看。你老人家改不了老古把,有些板腔。这姑娘的姻缘要对着,千里姻缘如线牵,北也好,南也好,还找不出这个对来!“说得孔寡­妇­一声儿没言语。又问道:”这金二官人是娶过亲的,是头婚没娶的?既是二十四岁了,一定是娶后婚的了。俺这女儿也做不得后婚,怕三窝两块服事不下来,也是难的。“孙媒又道:”孔­奶­­奶­!你说得又不是了。只要夫妻两口儿结着缘法,那怕他是前婚后娶,谁是小,谁是大?还有那满屋的娘子们,偏是看上那一个中意,连那管家的太太还挨不上来,只和那偏房去过日子。说是做大做小,也只图个名声儿罢了。“只这两句话,才引到做妾的路上来,你道这媒人嘴儿巧也不巧。孔寡­妇­还不晓得来路,果然梅玉十分伶俐,接过话来道:”保山休要半吞半吐的说话,你莫不是来说我去做小么。“一句话,问得孙媒半日没言语,道:”有了姑娘这样人才,甚么是大是小,如今说做正头妻的,多少着二房里压下来的,还来二房里探口气儿哩!实不瞒你说,这金二官人只为这头妻不遂心,生得没人样,又没才料,终日只好打在灶锅门口烧火罢了。实要寻个有才有福的,去顶这个缺,管这大大的一分家事。这金二爷一拳主定,甚么是大是小,那大娘子只好在旁充着数儿,还不敢问一声哩。“孔寡­妇­道:”休说这话,到底大是大,小是小,哄进门去,尽着他的斗量,还悔得不成?“

黎寡­妇­也道:“我也见人说做二房来,说的天花乱坠,那一时受气不得地,那个去告着媒人也不中用了。”两个寡­妇­,你一句我一句,说得老孙进不来出不去,看着梅玉道:“姑娘!

你心下如何?只有这个金二官人十分班配你!休怪我说,要不俯就这一头,只怕你捱得有了年纪,还找不出这个风流官人来,却不误了你一世!常言道:“事在人为。‘你有本领,有缘法,那怕他三层大两层小,一个男子汉顺了我,满家里我就是个主子,谁敢不敬。那正房里只好打着幌子,还来你手里讨歉哩。还有一件,­奶­­奶­、姑娘休说我不知事,如今年程,要高门不成,低门不就,单等正门正户,只怕人又嫌咱们是小家女儿,没甚陪送,谁肯来提!若要单夫主妻,只好招那等穷人不成样的女婿,怕姑娘又嫌不中意了。也是闲话,俺那墙东一家女儿,也是今日嫌明日拣,到了三十一岁,招了个穷人担水捱磨,男子日逐在外替人做伴当,把一世的光景,空自担搁了。世上事,那有拣着十全才由人愿的。”只这一席话,把梅玉说得心肯意肯,先说金二官一表人才动了一半,又说起不俯就做妾,那有大人家来求这寡­妇­女儿做正房的,说得实实有理。梅玉见娘全不言语,看了一眼,道:“保山说话你听见了,我想咱孤儿寡­妇­,一个穷家,那得一个十全,不如依了他,也是我各人的命。天自有安排处,不着饿老鸹吃草。倒不如说个大大的财礼,你老人家过这下半世,随我的命怎么样,我也怪不得别人。”说着眼里垂下泪来。孔寡­妇­见女儿肯了,无可奈何道:“我的儿!只怕那一时你不得地,埋怨做娘的没主意,担误了你。”梅王道:“各人的命,那里怨得人。终不然我嫁个穷汉,受苦受饿也来怨父母不成。”黎寡­妇­在旁道:“姑娘自己许了,你做娘的也不要拗他。怎见得他过门去,不生下好儿好女,立起纲纪来,也只在各人的命。”说毕,买了一壶茶和点心,孙媒吃了,临出门道:“我回了金府的话,再来问财礼的多少。你老人家立个主意,一个既做长远亲戚,也休要口气大了,使人家说是卖女儿一般,日后没有光彩。”千恩万谢的去了,不题。

却说这张都监娘子,自从大觉寺里遇见黎指挥娘子和女儿金桂在寺里听经,因刘瘸子是他家姑舅外甥,恰好走来寺里随人打混,不料遇见丈母浑家,看了金桂姐生得花朵般一个女儿,说是:“他自幼儿定的亲,就是个玉天仙,少不得也是我刘瘸子口里一块­肉­,难道说我今日穷了,就有了残疾,谁敢来赖我,说不是我的老婆不成!”因此进去见了丈母,作了揖,使眼把金桂姐一看,不长不短的腰儿,又红又白的脸儿,那湘裙下面刚露出三寸金莲,真是一个风流业种。我刘瘸子原来有这等造化,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把那一只瘸腿伸了两伸,如青蛙跳的一般,也走出两步俏样儿来,好不可笑!原来这刘瘸子有两件毛病,因十岁上遭着兵乱,伤了胯下一刀,砍聚了腿上筋,就把­阴­囊缩了,如阉割的内官一样,全不能起阳。略有一片皮囊,才然尿完溺就缩上去了,肾囊中只有一个偏卵子,垂下来又是缩不上去的,可怜这­鸡­芭该硬他却是稀软的,卵子该缩他却是挺硬的,医家谓之偏气球。终年不收上去,在两腿中间磨得肿光光似尿胞一般。

又是瘸腿,走一步跳一跳,就磨一磨,略动走几步,倒有半日疼痛。总是个提不动的傀儡,略似人形;叫不应的死尸,全无生气。看官听讲,似这等世界,一样众生,单是这个刘瘸子体貌不全,百般苦楚,凑在一身,莫不是天地不公,造物不仁,故意折磨一人,成此缺陷,不曾细看佛经上因果感应篇的报应,看官你道刘瘸子是谁?原来前世情根就是今生孽种。

他也曾:花洞偷春,拨雨撩云调岳母;画楼双美,眠花卧柳作情郎。妆­奸­卖俏,章台惯学风流,­色­胆包身,地狱还成­淫­鬼。前生的花债原多,该是今生短少,隔世的情根不断,撮成一对冤家。舌短难尝鼻上蜜,眼馋空看镜中花。

原来刘瘸子即是陈经济一转,因他阳世时好­色­­奸­­淫­,在周守备府里被张胜杀了,偿了他的阳报。到了­阴­司,又与潘金莲地狱传情,虽下油锅受了­阴­罪,他一灵­淫­­性­到底不改,又托生来与金莲为配,却教他两人见­色­绝情,求­淫­成恨,如饿鬼见了美食不得到口一样,使他二人恩变成仇,反面不相认识,结怨而死。这是因果的反报,以残疾穷苦报前世的­奸­­淫­,一定之理。说明这段因果,不题。

却说刘瘸子随着都监娘子出得寺来,到了家,和旧亲戚们商议,如今有了媳­妇­,那里凑出财礼来,就娶将来家。现今在人家里吃饭,也没个住处。商议了几日,谁肯济助他?

只有张都监娘子道:“刘大官!你可亲见你的媳­妇­了,今日这样穷得一只锅也没有,怎么着去娶将来!他就是十分贤慧,难道进门来,他就去讨饭来养着你一个残病女婿!依着我说,如今你自己就该退了这门亲,凭他另嫁。你只倩财礼得些银子来,大小做些生意度日子,果然日后立得起业来,再拣小人家个女儿做亲也不迟。你看看黎家那女儿,梳得油头粉面,画生一般,可是你的对儿么,从来说,只有成亲的。

没有破亲的,我怕你日后娶过门来,成不得人家,还不如早早占个退亲的名­色­,还好听些。“刘瘸子看上了金桂,那里肯依!望着张都监娘子道:”姑娘,你不要管我,人物虽小心里俏,随他怎么样,我和他是结发成亲,一路来托生的,金刚钻钩雷瓮,偏是小能降大。我刘瘸子穷是穷了,也还是束金带、打黄伞,刘指挥的舍人荫袭。就是改了朝代,这些指挥官儿那个不知道我是个前程!“张都监娘子道:”你就是去娶,也得个媒札,如今赤手空拳,你丈母就肯把个人白白给了你罢,少说也得两副盒担,几对钗Сhā,几匹布绢,才出得门,你一时间那里凑去,“刘瘸子道:”如今别没话说,祖上遗下的这个空宅基,不论贵贱,卖也罢,典也罢,多少凑几两银子,买个盒礼,失去看看丈母,或者他定个日子招进我去成家,我甚么事儿做不来?还免得我东奔西走的,靠着几家穷亲戚赶饭吃。“张都监娘于明知这亲事费口,见刘瘸于说话通不在行,没心理他,笑了笑道:”你说的也是!你自小定的亲,料没有话说,随你怎么去,等成了家,我约几个亲戚去贺去罢!“说着活,刘瘸子喜着佯长去了。

过了几日,典了一块宅地,买了一担盒于,雇个闲汉挑了,自己买了一顶新青毡帽,把脸洗得光光的,借了一件新青布大袖直掇,一条白布短裙,只因瘸腿,借不出鞋袜来,却是一双旧鞋,左脚的鞋是踏破了前半边的,借个驴儿骑着,来到汴河桥,问了黎家门首,下驴来敲门,把驴儿栓在一根卖酒的竿子上。黎家娘女正在家吃午饭,听得敲门,叫憨哥去开门,问是谁,憨哥走出门来一看,只见一个瘸人在门外,领着一个人担着四个盒子,问道:“你是那里来的?”刘瘸子道:“这是黎指挥家么,”憨哥道:“正是!”那瘸于朝上忙忙作揖道:“我是他家女婿,刘指挥的儿子,叫刘朝,今年从山西回来,买礼来认亲哩!”喜得个憨哥往里飞跑,那人早把盒担随进去了。黎家娘女正坐着,见憨哥跑得慌慌道:“俺刘姐夫买了礼来看娘了!”慌得个金桂姐丢下饭碗,往房里躲不迭。只见担盒的人把礼放下,揭开盘子,不知是甚么物件。但见:臭烘烘无鳞咸白鲞,隔年陈气半薰黄,烂嗤嗤破面腌猪头,带卤连烟初发黑。河南红枣两三升,已经虫蛀,山左楂梨四十颗,最是酸牙。更有两件希奇,可算十分孝敬,扁担上一捆萝卜菜,盒子外两把葫芦条。

黎指挥娘子揭开盒子一看,险不气得说不出话来。刘瘸子一步一跳,走进房来,原是大觉寺里见过一面的,不消细说,刘瘸子朝上行礼磕下头去。原来黎寡­妇­安排就了,连忙扯起来,道:“尊驾贵姓,莫非错走了门了?不是俺这一家。我家小女在外生的,今年一十七岁,还没定亲哩!只这回汴梁城住了一年多,又不曾受人家一根红线,那里讨个女婿来!”

刘瘸子行毕礼,起来倚着门站住,道:“娘昨日在寺里,同我姑娘张都监娘于见过我了,因甚今日不认得?我就穷了,到底还是指挥营里刘家,还有几家亲戚,谁敢昧了我的亲不成!娘休错了主意,着旁人笑话!”黎寡­妇­便道:“你就是刘指挥家儿子!当初谁是媒人,有甚么婚帖?谁下的红定?也要有叫有应的。当初一日,酒果羊红那个到俺门上来?过了十数多年,来要白赖人家女儿去,何凭天理!”说着话跳起来,叫憨哥把盒担快赶出门去,一面将担子推出来。刘瘸子正待发作,被寡­妇­连推带打一顿骂,“没良心、没廉耻的花嘴穷贼奴”,推出门来,将门关了。在院子里“千杀才‘”万杀才“,顶起屋来的喊骂。孔千户娘子过来,劝个不止。这刘瘸子在门外大呼小叫,说是赖他的亲事。对着街坊邻里告诉:”明明是我的丈母,昨日认了我,因我穷了,今日就不收我的礼,要指望赖这亲事。我是指挥营里有名的刘家,我的妻子,看谁敢来提!只好留着屋里挣钱养汉罢。“原来刘瘸子人物不济,口里也纷纷会说出来,把过往的人站了一街。也有说:”果是你的妻子,没有赖亲的理,想是你不成个财礼,借着话儿说说罢了。“也有说:”当日岂没个媒人定礼,一个婚姻,寸丝为定,到了官也没有肯拆散人家姻缘的,还要问一个不应罪哩。“刘瘸子道。”这样不平的事,我怎肯­干­休!县里告了,还有府里。就断不回人来,也要还我家的财礼,没有个白白就罢的!“嚷了一回,大家劝着骑上驴去了。黎寡­妇­紧关了门,全不揪睬。不知后来亲事何如,多分是:今世无缘成比目,前生少玉种蓝田。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同床美二女灸香疤隔墙花三生争密约《满江红》词: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分秋­色­。相思处,青楼如梦,乘鸾仙客。肌玉暗消衣带恨,泪珠斜透花钿侧。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曲池散,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向东阳阡上,满襟泪血。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那似团圆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单说这孙媒婆奉着金二官人的命,来要说孔千户女儿梅玉为妾。说了半日,孔千户娘子不肯嫁,不料女儿梅玉自己甘心情愿要嫁。做娘的见女儿长成,有了年纪,不知将来寻甚样人家,没奈何,只得依从他,也没说财礼。孙媒得不的一声,喜得走出门去,望金挞懒府里去了。

原来这金二舍人,番名哈目儿,娶得一房妻小,是粘罕将军家女儿,又丑又妒,绰号母夜叉,天生的番­性­,常是带着两口刀,扯得硬弓,­射­得好箭,马上打围,和金营番将一样打扮,极是粗恶的。金二官人生得白面珠­唇­,倒象个女儿一般,动不动见了浑家,不是打就是骂,回不出句话来。却又不遵家法,常在外眠花卧柳,串巢窝,钻狗洞。现包着个表子李翠儿,一两夜不回家来。浑家知道就是一顿马鞭子,打得里影也怕。今日背着浑家又要作孽,活该梅玉受苦,大睁着眼往火坑里跳,也是前生各人的冤债。孔家呣子那里知道。

这孙媒婆听得许了亲,指望着骗媒钱吃喜酒,往金二官人处回话,到了府前,金二官人打围去了,等到天晚回来。

金二官人见孙媒回话,悄悄扯到一间空房里,说道:“他母亲不肯,倒是女儿许了,听得二爷一表人才,只图个班配,连财礼也没说。可不知二爷肯出多少财礼,依着这样人才,少也得百十两银子,才完得事。”金二官人便道:“许他五十两银子、两对尺头、两牵羊、两担酒,再送上几件钗环首饰,着个小轿子抬进来罢。”说毕,叹了口气,道:“可有一件事,这府里窄房窄屋的,没处安Сhā他。等我寻个小小的房儿,安在两下住着,他呣子们往来方便些。”孙媒道:“可知好哩!他娘们正愁着怕不方便,如今二爷肯出一步好心,在外边住着,这就是两头大,那里算是娶得个小­奶­­奶­么!二爷快寻下宅子,管倩好日子就过门来。只是老身的媒钱托赖二爷多多赏些。我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说得成,他娘们那个是愿意的!”说着话,金二官人忙叫取历头来,看好日子就去行媒礼罢,再拣个黄道日过门。即有家兵送过一本历日看了:是八月十一日宜结婚姻、会亲友、该行媒礼;八月十六日进人口黄道吉日,该喜事临门,定是成婚的。计较已定,赏了孙媒五钱银子,笑着去了。

却说这孔千户娘子和梅玉,自那日孙媒去了,好生纳闷,又不知金二官人是甚么人。黎指挥娘子和金桂姐,时常过来问道,“这件事还该打听打听,才该许口。他一个金朝的将爷家,不知深浅,姑娘怎么就轻轻许了,知道后来怎么样儿?”怎当得梅玉一心信那孙媒婆的活,只要贪金二舍人是个风流女婿,恨不得一时间倒在他怀里,才称了心愿。

到了晚间,金桂姐请梅玉去房中同歇,各叙心情。取了一壶烧酒、两块熏豆腐­干­,又是一大块猪肠子。孔千户娘子吃了两钟,不耐烦,先去睡了。待不多时,黎指挥娘子也去了。只落下金玉姐妹二人,在炕上腿压着腿儿,把烧酒斟着一个钟里,一递一口儿,吃到乐处,金桂道:“梅姐姐!

你眼前喜事临门,咱姐妹们会少离多了!“说着话,不觉的流下泪来。梅玉道:”咱姐妹两个,自幼儿一生一长,­唇­不离腮的,长了三四岁儿,各人随着爹娘上了官,也只道不得相逢了。谁想到了十七八岁,回来东京,又住在一处,也是前缘。咱两个从来没有面红面赤的,今日我这件亲事不知怎样的结果哩!闭着两个眼儿一凭天罢了。“金桂道:”一个北朝的官家,不知他家下­性­儿好歹。姐姐你也还该慢慢的打听打听,因何一句话就许了。“梅玉道:”姐姐你还不知道,我想想咱一个孤儿寡­妇­,穷了的武职家,将来有甚么好人家来提亲?少不得也是落在那等穷人家去,挣一口,吃一口。

到了官宦人家,要有缘法,生下一男半女,还有个起发的日子。“望着金桂道,”只这前日来的刘姐夫,就是样子了。一时间随着个不长进的汉子,死又不得死,活又活不得,两手捧着个刺猬,还不知怎样儿哩!“说得金桂姐眼里流下泪来,把一钟酒放下,也不吃了,便道:”姐姐!你顾你去了,撇下我和这刘瘸子,还不知怎样儿!他又发话去府县告俺赖他的亲,将来出官露丑的。我要不得退这亲,只是一条绳子就完了。那有还过这日子的!“梅玉姐道:”姐姐!你也不要心急,天生一个人儿自有一个窝等他!谁就知道前后的事,难道天生下咱两个这样一对人儿,单教咱受苦!自幼儿随着爹娘,遇着兵荒马乱,一口好日子没过。如今长成一对人儿,就比着那富贵官宦人家女儿,也不见怎的不如他。只是他们命好,生下来穿绫着锦,偏是有那风流才子、俊俏的书生和他班配。四时八节,有花有酒,夫妻们相亲相敬的,也不枉了托生一个人。似咱们少吃没穿,一尺鞋面布儿,问道谁要!我赌气也不过这样日子,不管他做大做小,是我前生的命!“金桂姐道:”只说那金二官人一个好风流人儿,终日在巢窝里包着粉头,想就是个知趣的。你两个配了对儿,到了好处,也不想我了。“说到这里,两人又笑成一块,不觉春心鼓动,犯了从前的玻金桂道:”从今年没和你一个被窝里睡,只怕忘了我,又眼前搂着个人儿,我也要咒得你那里­肉­跳。“说道:”咱睡了罢。“各人起来,收了壶盏,使水嗽了口,又取些水,净桶里净了手,换上睡鞋,铺下被窝,把灯一口吹灭。

那时七月,天气正热,把小窗开了,放进月­色­来,两人脱得赤条条的,四条腿儿白光光的,映着月明如雪藕银条一样。两人原是耍惯了的,搂着脖子,一递一口,亲嘴咂舌,一片声响。这个叫声:“我的亲哥哥!亲羔子!”那个也答应,叫道:“我的心肝姐姐!”没般不耍到,口口口口口口一翻一覆,顽成一块。那里像是良家女子,就是积年的娼妓也没有这等油滑的。耍得困了,睡到四更,金桂姐­淫­心大动,搂着梅王,把两腿一盘,只见Yin水直流,梅玉起来用手摩弄,又下的床来,如男人交接,相摩相盘,余津相送,床下淋漓,甚觉有趣。未免隔靴挠痒,不知深入一层。金桂姐道:“咱姐妹不久眼下分离,你东我西,不知何年相会,实实的舍不得!咱听得男子人和情人相厚了,有剪头发、灸香疤的。咱两个俱是女人,剪下头发也没用,到明日夜里灸个香疤儿,在这要紧皮­肉­上,不要叫男人瞧见,日后你见了疤儿,好想我,我见疤儿,也好想你。”梅王道:“不知使甚么烧,只怕疼起来忍不住,叫得­奶­­奶­听见,倒好笑哩!”

金桂道:“听得说,只用一个烧过的香头儿,似小艾焙大麦粒一般,点上香,不消一口茶就完了,略疼一疼就不疼了,那黑点儿到老也是不退的。你明日先灸我一住你看看!”笑得个梅玉在被窝里摸着金桂的花儿道:“我明日单是在这上边灸一注香,叫你常想着我。”金桂姐也摸着他|­乳­头儿道:“我只灸在这点向光光皮­肉­上,留下你那宝贝儿,眼前就用着快活了。”大家又顽到不可言处,搂到天明,才起来,各人家去梳洗。原是一个门里住着,终夜如此。果然后来二人各烧香一注,梅玉胆小,点着香手里乱颤,金桂自己把腿擎起,见梅玉不敢点,自使手儿点着,摸弄一番,向自光光、红馥馥、高突突顶上烧了三注,口里叫哥哥,两眼朦胧,倒似睡着一般。慌得个梅玉,用口吹、手摸不迭。梅玉只得脱下红纱抹胸儿,露出两朵紧净尖圆、如面蒸的点心一样,金桂低声叫道:“心肝妹妹!你叫着我,闭闭眼,想想情人,自是不疼了。”梅玉果然件件依他,一一听他播弄。金桂用香两注灸在|­乳­下,疼得梅玉口口叫心肝不绝。二人从此昼夜不离,轮番上下,如­鸡­伏卵,如鱼吐浆,俱是不用形质,有触即通的。原来这样妙处,一段禅机,待人参悟。正是:虽无彩凤双飞翼,自有灵犀一点通。

东边日出西边雨,石女逢郎无限情。

又:

天人相合本来亲,两目成交不用身。

待得男来女亦幻,结胎生子是何人。

又:­阴­交浓处一阳先,二女成胎自合欢。

收得­阴­­精­阳亦出,请君参透老婆禅。

忽一日,黎指挥娘子坐着,法华庵里聋尼姑法圆过来说:“大觉寺福清老爷传了信来,请黎­奶­­奶­、孔­奶­­奶­搬移在大觉寺西侧闲房去祝如今都收拾起来,两层房,有一个好菜园,紧邻着。当初的花园,如今改做三教堂,因有些相公读书来往,不好使小尼姑们去住,来请你老人家去。守着寺近,也好做些鞋脚,常常说句话也方便些。”孔千户娘子道:“我这里因女儿人家提亲,不知几时就出门,那里还去搬移,只好黎­奶­­奶­娘们自家去罢了。”黎指挥娘子道:“前日老师傅说留俺,在寺西有位宅子叫去住着,到也方便,因在这里委下了,那里又去搬匙弄碗的,从来说,破家值万贯,一搬三年穷哩!如今孔­奶­­奶­娘们有了亲家,你常撇的我去了,我一个人住着孤孤的,倒不如搬了去罢。”就取历头来,看了看,道:“八月十六好日子,有扫舍移徙安硝磨,正是中秋先一日,到寺里烧了香,好搬。”说毕,老姑子过去了。

孙媒进得门,满脸堆下笑来,道:“我可来报喜哩!金二爷听的孔­奶­­奶­许了亲,恨不得一霎就到手里,赏了我一两银子,道,‘你往他女家讨喜钱去罢。’安排下两对缎子尺头,羊红酒果食盒儿,件件俱全。问道你这里要多少财礼,我说道,一家亲戚,正经男婚女嫁的,有甚多少,你少也得三十两银子去压桌面好看,可不知你老人家心下如何?

要图门面,他那里人马鼓乐件件是大营里有的,一个王爷家不消费事,只怕你这边没有坐处,二三十两银子还不够摆酒席哩!没得倒着人家张扬得都知道,是嫁了女儿做小了,倒不如哑静静的,折了盒礼,送进来,你这里只备一桌酒菜,待了他家来的官儿,还费不多。“孔千户娘子点了点头,道:”你也说得是,到那日先来说声,我也好备下根菜儿。“孙媒又吃了一壶烧酒,袖着些果子去了。

光­阴­似箭,不觉的到了八月十一日,孔千户自从死后,没有甚么亲戚,呣子二人早起来,扫得地光光的,要等金二官人来下礼。黎指挥呣子也来助忙,摆下了一张桌面,果子沿边,又使两领新席把地铺了。只见等到晨饭后,先是两抬食盒、两担泥头酒、两牵羊,俱是红彩绳儿牵着,老孙煤领着进门,都是营里番兵担着进来,把个小院子站满了。揭起盒之口0担,打发番兵们门前冷酒店坐下,管待去了。老孙已把五十两银子扣起两封,笼在袖里,还有三大封银子,使红封套儿封着,放在一个泥金皮匣里,又是一对小镊丝竹箱,盛着金环一对、金掠细巧金花鬓钗、手镯每样两对,十分齐整。打开大绒包,是一套织金缎红袍儿,遍地锦蓝绸裙子,做得现成的,又是一对绫、两匹绢、八个红绿布,使他自己做那底衣被褥,十分体面。待不多时,金二官人骑马,穿着天蓝金寿纱外套,大红金蟒结罗箭衣,锦帽云靴,领了十数个番汉骑马跟随。到了门首,都一齐下马来拜丈母。再看看梅玉的花貌,十分动火。进得门,请出孔千户娘子,磕了一个头,平拜下去。孙媒即请梅玉姑娘出去拜见,那梅玉从昨日打扮,金桂姐替他匀脸梳头,忙了二日,好不齐整。

舞鸾妆罢拭铅华,明镜当前散彩霞。

夜月影寒生桂魄,春冰晕满映桃花。

梦随仙佩凭青乌,愁逐夭香点绦鸦。

未得离魂如清女,娇容先已到君家。

金二官人进得门来,金桂、梅玉早已打叠起行云眼睛,要看个十分饱,恨不得从上从下一眼蜇透。孙媒婆掀帘子,请出来相见。金二官人在大觉寺烧香时,久已看了八分,只这一看,孙媒掀裙子,扯胳膊,在旁夸个不了,道:“选遍了东京城,也没有姑娘这个苗条儿。”又看着梅玉道:“我说二爷一表人才,像个画生的一般,随甚么公子王孙,那有这二爷风流的!”说毕,梅玉朝上一拜,退入房中。孔千户娘子留席,金二官人只吃了一钟茶,不肯坐,谢了叉谢,只道是“不成个礼”,出门上马去了。落下的席面,留下几碗待孙媒,其余打发盒担上吃了,赏了一两银子,又回了两双男鞋、一付枕顶、汗巾、香囊四件,又封了一两银子谢了孙媒,那知他暗里已得了一半了!从来媒婆如此。金桂在旁看了金二官人,不觉十分酸楚,想起刘瘸子,心里又恼又恨。

“这个冤家死了,我也不愁没这个俏郎君,如今问得我进退两难,白白的守着空寡,谁肯来提我的!”那黎指挥娘子也有些眼里火起,对着孙媒说,求他早晚替姑娘寻个主儿,也只像这金二爷的就好了,孙媒道:“我不知这位姑娘也没许下人家,­奶­­奶­既然许口,我管情寻的比孔姑娘还要十全,只教他两位念我声,也强似咒骂我!”说得笑着去了。

八月十五日,黎家子母先到大觉寺烧香,安了床帐,抬了几件粗重家伙去。看了看,宅子前后二层,后面一个莱园,原是花园,因做了三教堂,后来隔断了,还有两树石榴,花开得红火般,十分方便。是夜回家,买些酒果下饭,两家作别。又是中秋,两个寡­妇­孤女,一住二三年,好不亲热。

明日一个要嫁,一个要搬,都凑在一时离别,不觉凄然肠断,前世夙缘将尽,今生苦债难还。这一场离别,十分难舍,大家一场酸楚,只有两个女儿哽哽咽咽,不好出声,两泪分流,也不像是姐妹,倒像表子姑老情热了要死的一般。

有诗曰:

愁心一倍长离忧,到处明珠惜暗投。

雨冷鸳鸯同线裹,夜深灯火共床头。

秋凤忽隔同林乌,古渡潜分并翼鸥。

斜月影低人易散,不堪红玉落青眸。

按下金玉二女愁啼哭别,不题。却说这三教堂,自从吴、卜两生员造起三空书院来,做一读书公所,不时有本处监生秀才、四方游客,时来玩赏留连,又栽了许多花木松竹,比李师师时加盛,那些太湖石紧靠东厢,已经与大觉寺隔断一墙,还有那柳线垂墙,花枝入户。那寺里姑姑们也时来墙上折花供佛,与这书房为邻,自然要惹出风流话柄来。古人说三不可邻:一不可与娼妓为邻,二不可与寺院为邻,三不可与书舍为邻。今日三教堂,三件都占了。说出一件趣事,当时有三个监生读书在此宿歇,一个名吴来之,绰号云里鬼,见有­妇­人,透风处就过,一个叫杜梅轩,绰号画皮脸,到处刮涎,极没廉耻,一个叫王魁字,绰号雷公嘴,生得一脸黑麻,如钱大而深,钧鼻鹰嘴,几根黄须直竖得起来,有一丈高的长腰,为人好酒行凶,常倚着有百十个气力打人,就是个学霸。还有一件奇病,为人不­淫­好斗,你道是件甚么病?

他生下来,一根阳Wu有四五寸粗,足长一尺,以此为苦,每日行走,使一根缠带盘在腰间,又使一根长带系在胸前裹腰之上,一生只怕兴阳,万一兴起阳来,势不能行,立胀个死,急取凉水洗浴,才不疼痛。所以三十余岁,娶了四妻,不消半年血崩而死,满京人呼他为雷公,人不敢近他。因和吴、卜二生争气,要来此书院住家,一个光身常在此宿,帮这些浪子相公骗酒食打混。因此三人在这书院,吴、卜二生也不来照管,时常走来看看就去了,落得他三人受用。每常搬了表子来嫖,琵琶弦索一齐闹起,弄得这大觉寺尼姑们不得不兴起­阴­来、当时大觉寺兴旺,福清收了好些徒弟、徒孙,也有大户家女儿不爱嫁人的,媳­妇­和丈夫争气的,都来投做尼姑,光头净面,年少的­妇­女何止三四十众。却有一个尼姑,原是外河小巷里科子,因生得脚大­唇­粗,额凹口大,留不住客,老鸨打得狠了,他就取过切菜刀,剁下二指,把头发剪了。老鸨怕他寻死,不敢留他,也在寺里出家。旧日情人,替这指头做他一个《锁南枝》甚妙,道:砍只该砍你的脚,剁只该剁你那­唇­。削平了额髅,才是个妙人。去一般添上一般俊,三般儿丑得蹊跷,因此上客不临门,胡突虫拿着俺杀恨。俺也曾替你拉人,俺也曾替你扒披,俺也曾替你拿虱子,使的浑身困。俺又不曾摸摸你的琵琶,俺又不曾弄弄你的瑶琴,去了我,看你烧火夯不夯!

福清因他情愿出家,救他一命,只得留他,起名法净,专管在人家里化缘。住了半年,杨花旧­性­,人不要他,他又想着要人,常来这三教堂门前经过,或是河边洗这些旧衣裳,因与画皮脸杜秀才旧日有交,约下明日五更,妆是佛前供养新花,来你书房采花相会。原来吴来之和杜梅轩同床一屋,如何背得他?只得晚间和吴来之说了:“明日五更有旧表子法净要未会我,只得了这个姑子,满寺里年小的姑姑们就收拾个净光,一个也不饶他,只不要叫王雷公听见,弄不出好事来。”那知王雷公从外边进来,正在窗外,取了一根板凳来搁着阳Wu,才去出恭,听的明白,暗记在心,只推不知道。到了五更,先起来,正是八月,天气尚热,脱得赤条条的,等这尼姑进来,叫他试试,藏在太湖石边。只见杜梅轩披着衫子,悄俏的开了园门回去了,那知王雷公来踏狗尾。不多时,法净到园门首,见门开着,才然抬步,王雷公一把抱往太湖石桌子上,早把裤子扯开,法净久渴思­淫­,洞开门户,不提防有此凶器,被雷公耸身一入,不觉如利剑剜心,两手急推,那雷公力大久渴,刚入半截,血流如注,大叫救命。被杜梅轩来劝,方才住手。法净忍痛而奔,血流数月,遂成黄病,再不敢由三教堂前行走,也是佛法戒­淫­之报,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闷佳人空房遭鬼魅软浪子借馆效鸾凰

集唐:

芙蓉脂­肉­绿云鬓,泣雨伤春翠黛残。

歌管楼台人寂寂,山川龙战血漫漫。

千年别恨调琴懒,几许幽情yu话难。

回首旧游真似梦,寒潮惟带夕阳还。

话表金玉姐妹二人泣别中秋,一夜同宿,十分缱绻,哭到天明是八月十六日。金桂要等送了梅玉上轿才搬,梅玉要待金桂出门才去。雇就轿子,只等金二官家迎亲轿到,不觉日落,还不见孙媒来迎,好不纳闷。原来金二官人惧内,怕浑家知觉,各处走觅了一座空楼,打点停当,才来迎亲。因此,直到黄昏,一顶结彩花轿、四个鼓吹、两对纱灯,孙媒骑马披红前导,后随着四个番官。又是一顶小轿抬孔千户娘子的。明知孔家贫穷,俱在门外下马,街上立着,不肯进宅,立等上轿。吹打起来,围了一门首人。

那梅玉姐从早晨打扮停当,听得一声吹打,疾忙穿上金家下来的一套织金袍裙,Сhā戴了珠子冠儿、鬓花钗掠,好一似九天神女乘鸾去,三峡仙妃借梦来。那一时­妇­女慌忙,孙媒欢喜,一齐撮拥梅玉上轿。金桂姐上前叫声:“我的姐姐,从今后离多会少,你只顾前程万里,可撇下你这薄命的妹儿了。”上前抱住不觉放声大哭。孔黎二寡­妇­亦各伤悲。拜了又拜,孙媒忙来劝个不住,道:“姑娘喜事,今日因何啼哭!”

梅玉只得上轿。桂姐看着下了帘儿才回房来。一行人灯笼火把,吹吹打打,轿马人夫,如风似去了,不题。

那时黎指挥娘子久已雇下轿子,等得不耐烦,一切家伙是昨日搬去的,还有两张床席,一个锅,从早晨送去了,只隔着大觉寺二里多地。天­色­昏黑,叫过老聋姑子来,把空房门叫他锁了,呣子二人两顶小轿,憨哥后随,提着些零星物件,把皮箱妆盒放在轿里,上了轿到新房子来。早有福清师傅叫两个小尼姑来送了一斗白米、一斗面、两束松柴。一盘糖点心、一壶茶,等他呣子过来,接着他呣子的轿进去。可霎作怪,金桂姐下轿进得房来,只见一个穿白衣的秀才,手摇着一把金川扇儿,和桂姐笑了一笑先进房里去了。唬得桂姐叫道:“这房里有个人,是谁?”黎指挥娘子道:“那里有个人!是你哭得眼花了。”金桂姐进房点起灯来遍照,果然没个人影儿,也不在意。小姑子斟过茶来吃了,道:“俺老爷明日还自己过来看黎­奶­­奶­。”笑着问讯了回寺,不题。

原来这座空宅子,相连有二十间,原是李师师家下人住着,今已二年没个正主,因此空闲,倒了一半。后面又是个空菜园,一口古井,甚是空阔,只有黎家呣子并憨哥三人住着前面三间平房,还有许多窒房,蓬蒿长满,门窗俱没了。那时天气尚热,呣子二人坐了一会,因是今日拥撮梅玉出门,都不曾吃饭,就把寺里送的茶吃了两个糖点心,也就睡了。黎寡­妇­占了东间,金桂姐占了西间,前门无人,着憨哥打了个草铺儿。一天月­色­,听得左右人家吹弹行乐,还赏中秋哩!呣子们孤孤凄凄回房安歇,短叹长吁的吹灭灯,各人取便,关上房门睡讫,不题。

那金桂想起梅玉来,如何睡得着,脱了上下衣服,搭伏在枕头上,想道:“冤家,你只顾佯长去了,撇得我冷冷清清。这等时候,你们一对花朵人儿在灯前月下吃完了合欢杯,可不知­干­甚么勾当,正是脱衣解带、抓打拿情的时候了。”听了听寺里晚钟敲过,秦楼楚馆丝竹竺歌,一派的笑声不绝,金桂如何睡得下。翻过身朝外一看,月­色­满床,又想道:“这时候梅玉定然睡了,一对新人儿只好略做些势儿,断没有还坐着做客的理。”骂了声:“狠心的冤家,我教的你那弄人的法儿,只怕你记不真,百忙里忘了。又怕守着新人只当在我怀里乱叫起来,倒惹出疑惑来,可不是我耽误了你。”

一时间千思万想,倒枕捶床,不觉­肉­麻一阵,又心酸一阵,两眼朦胧朝里睡了。只盖着一半单裳,把那白光玉股跷在床边上透些风儿,好不快活。只见一个白脸的秀才,披着个白罗衫儿近前来,一把搂住道:“我的姐姐,我等了你这几夜了,一对姻缘今才到手。”金桂梦里才待细问,只觉把两股分开,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浑身酥软,但觉美不可言,四肢软不能抬,一任他恣意儿掇弄使了。金桂心中美满,待要问他,牙关紧闭,不能出声,直弄至­鸡­叫。忽然一推而醒,只见­精­流四溢,腰软头昏,两眼难开,口中冷气丝丝欲绝,天明不能起身。黎寡­妇­见女儿不肯早起,先叫起憨哥烧水洗脸,见金桂还关着房门,明知道女儿大了,见梅玉出门未免有些动念,不好来惊醒他。直至日出三竿,听得桂姐在床上呻吟,方才推开门进来。正还倒着哩,只见他面如金纸­唇­如蜡,鬓发蓬松腰儿窄。

星眸紧闭懒难睁,玉腕轻盈沉似压。

海棠着雨不禁风,胭脂零落腥红帕。

梦里分明一霎欢,魂飞魄散难集架。

原来人心不正,百魔俱来,不是外来的魔,即是自己的­淫­邪魔、情yu魔、恩爱魔、烦恼魔,种种心生种种魔。至那金桂姐原是金莲一转,根基孽障正在­色­欲中着迷。因与梅玉二人柔情不断,见他先已得夫,吹打而去,想到别人的恩爱、动了自己的邪想,又在空房中招出那­淫­魂邪鬼来,乘他妄想魅他的真­精­,久则真­精­耗散,采尽阳魂,可以丧命。所以­妇­女不可使他引人邪道,他水­性­易流,比不得男子有些血­性­。黎寡­妇­见女儿这个模样,唬得魂不附体,道:“我的哥哥,你怎么这样虚弱,可是为甚的?”伏着枕头,口对着腮儿,只见他一丝两气,浑身冰冷,才待开眼又睡去了。疾忙烧些姜汤,扶起头来灌了两口,才说出话来。眼流着泪道:“娘,我是做梦哩。”问他是甚么梦,金桂姐摇摇头又不说了。扶着穿上衣裳,就有大觉寺福清走过来看,闻得金桂姐不起身,围了一屋人。也有说是搬的日子冲撞了五道的,替他烧香化纸,胡混到午后才醒人事了。只是头晕难抬,吃了一口粥儿就不吃了。黎寡­妇­守着惊慌,捱到黄昏,呣子二人不打灯守了一夜,方才无事。从此黎寡­妇­移过床来,呣子同房而睡,不题。

却说这金二官人生怕浑家母夜叉得知,寻了两进房子,在天汉桥大街上,是王尚书家一座群楼,各样床帐衣架俱全。等至天晚,先点起楼上红纱灯,都挂满了。设了一大席酒果,请的亲戚完颜活、拓跋相公,闹房饮酒。只听得吹打之声渐近,知是新人将到,接出门去。换的一套新鲜衣帽,齐齐整整,又是少年,十分得意。到了门首,新人下轿,孙媒送过花瓶吉市,扶着上楼去。床上接着大红纱幔,烧得香烟扑鼻,取过银壶斟满一杯合欢酒,金二官人吃了一半,少不得梅玉启朱­唇­,露玉齿,略一沾­唇­,做羞不饮。金二官人笑道:“我都吃了罢!”取来一口而荆又有那金完颜公子,拓跋舍人,许多亲厚的番将们走来闹房,你敬一钟,我让一盏,都来看新人,掀裙子看脚手,闹个不了,直混到二鼓散去。金二官人也有八九分酒了,上得楼来,掩上房门就寝。

岳母孔千户娘子另有一处管待,不题。

这梅玉和金桂在家日夜演习的一套儿风月合婚谱是烂熟的,早已下床收拾,被褥枕头都件件是备就的,故意做出些女儿模样,坐在床边不肯脱衣解带。那金二官人年少风流子弟,积年在青楼勾搭­妇­女,件件在行,忙近前去替他解带宽衣,拔钗卸髻。梅玉也不甚强挣,由他温存搂抱,不觉春兴齐来,将银灯一口吹灭。楼上纱窗亮槁,月光照进来,映着梅玉一身皮肤,如凝脂软玉,美不可言。两人女貌郎才十分相配,正是:穿花峡蝶原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枕畔莺燕娇声,被底鸳鸯乱滚,俱不必细说。正是寂寞更长,欢娱夜短。那时八月中秋以后,从三更睡起,不觉乐极,相抱而寝,直至日出方才起来。梅玉自去梳妆,孔寡­妇­进房看见甚喜。

金二官人走下楼去,早有一起少年兄弟们,都来要喜酒吃的。又有张都统、李衙内送来喜糕、煮熟羊­肉­、烧鹅烧鸭、大坛喜酒,在楼下热闹欢笑,如此一住三日。金二官人看梅玉越发风流,梅玉看金郎十分帮衬,或白日间相偎相抱,不等天晚就上了床顽耍,真是:如胶似漆朝朝乐,倒凤颠鸾夜夜新。那知道福过灾生,乐极悲至,那梅玉呣子也只说道,嫁得这个女婿,百般丰足也就罢了。那知道: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母夜叉秃剪玉佳人孙雪娥梦诉前生恨

集唐绝句:

夫子红颜我少年,嫁来不肯出门前。

于今抛掷长街里,万古知心只老天。

又:

潮生沧海野棠春,剑逐惊波玉委尘。

青血化为原上草,人生莫作­妇­人身。

单表这男女为人生大欲,生出百种恩情,也添上千般冤业,虽是各人恩怨不齐,原来情有情根,冤有冤种,俱是前世修因,不在今生的遭际,所以古书上说,那蓝田种王,赤绳系足,俱有月老检书,冰人作伐。那­阴­曹地主,有一个姻媪司冥官专主此事。即是说,姻温化生的大道,或是该偕老的,百年举案齐眉;或是该拆散的,中年断弦反目。还有先恩后怨,空有子女,看如陌路仇人,义断恩绝,纵有才­色­,视作眼中钉刺一般,总不与容貌相­干­。内中投合,多不可解。

从那古来帝玉卿相受宠专房的妃妾,庶人百姓离合生死的因缘细细看来,只有夫­妇­一伦变故极多。可见情yu二字,原是难满的,造出许多冤业,世世偿还,真是爱河自溺,欲­火­自煎。一部《金瓶梅》说了个“­色­”字,一部《续金瓶梅》说了个“空”字。从­色­还空,即空是­色­,乃因果报转入佛法,是做书的本意,不妨再三提醒。即如这金二舍人是金主宗室挞懒的族弟,有权有势,又是妙年,娶了梅玉为妾,年貌相当,也是一对好姻缘了。岂知暗藏因果,有冤报循环。原来金二官人嫡妻是粘罕小将军之妹,生的豹头环眼,丑恶刚勇,弓马善战,即是一员女将,反似个男子一般。嫁的个金二官人,却白面朱­唇­像个女儿模样,分明有­阴­阳倒置的光景。

那金二官人平生畏之如虎,却又第一好臊,专在风流场里打滚舍命,被这浑家常是打过几番,再不肯改。把这些家下使女们俱不许到他眼前,有和他笑一笑的就打成一块­肉­酱,或使刀剜针刺,百样奇妒,世所罕有。那金二官人因此看这浑家又丑又怕,如羊见虎的一般,那一点阳Wu才待举时,到了面前吓的稀软了。这浑家便道:“你在外定是抛在巢窝里,不把老娘放在心上。”半夜里一顿拳打脚踢,冬月赶在地平板上睡去。因此,金二舍人反像鳏夫一般,年少浪子如何捱得,偏又舍命的横嫖胡­干­。今日放胆的娶了梅玉为妾,不敢到家,只图个一时快活,正是老鼠赶着猫儿入——不顾生死。明是梅玉呣子该闯入折磨地狱,才有此事。

当日一连三夜花攒锦簇,受用不过。梅玉呣子商议,既是来为妾,三日后该找寻大太太行礼。这个楼房里没个女人,可不知是甚么所在,想是和大太大说明了,两院分居,到也十分方便。想起孙媒的话,多管这正房没甚人样,不成材料,因此全不来照管。略使句话探了探金二官人他又不肯言话,只将胡言支吾,全不放在心里。从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为。粘太大见金二官人一连三夜全不回宅,只说是随兀术打围去了,使人去打听。那差来的家人只怕主母不怕主公,晓得他是做不得主的。到了天汉桥大街王尚书家楼上一看,只见一片红纱锦绣帐幔,守着个娇滴滴花朵似十八的美人儿,腿压着腿儿,一递一盅吃酒。悄悄不言语,回复了主母。险不吼倒了斑烂自额金睛虎,气坏了­性­泼心粗的母夜叉。即时点起随身女将二十余名,骑上大马,各带长刀粗棍,自己换上一领半新不旧的金蟒战袍,腰悬利刃,亲到天汉桥来。早有书童密密传信,金二官人正然饮到乐处,用手摸着梅玉的胸前­肉­儿,好不快活。忽然听得说太太来了,好一似——天雷霹雳,冷水浇头。断了线的傀儡,木偶人绝了声音;退了神的师巫,死泥神全无生气。又像是麻雀儿见鹰,一头钻人深丛,不知生死,又像是山兔遭狗,两腿不住乱跳,那顾高低。蛇入窟中仍掉尾,龟钻泥底不伸头。悑?/font原来男子有三样­淫­,­妇­人有三样妒,­淫­­性­不同,妒法也不一。问是那三样­淫­?第一是有宋玉、潘安的貌,相如、子建般才,不得一个绝代的佳人和我相配,这一生的春花秋月对着个蠢­妇­愚妻,有句话和谁说!因此相如有《思凤­操­》,子建有《洛神赋》,纵然­淫­奔失德,只为这才­色­二字不肯放过,谓之才子­淫­。第二是那少年公子,游侠王孙,拥着十万腰缠,五陵裘马,到那章台折柳,狭斜看花,或是一掷千金,十千一斗,不妨他倾囊解赠缠头,窃粉偷香苟就,谓之荡于­淫­。第三是那登徒子,­淫­不论­色­,饮不择泉,就是东施、嫫母,黄发历齿的村­妇­,­鸡­皮鹤发的老妪,一味包荒。不分老幼,劫夺平人,全忘廉耻,谓之凶荒­淫­。就有这三样妒­妇­来配着他:第一是情妒。夫­妇­绸缪,十分爱恋,一夜也分离不得。忽然闻知丈夫有了外遇,或与婢子相通,不免吃醋拈酸,剪发撞额,争个不了。文君的《白头吟》,葱娘的《回文锦》,妒到堪爱堪怜处,转觉有趣。第二是­色­炉。­妇­人以­色­事夫,今日丈夫有了美妾,便觉于我冷淡,枕席不欢,风流味短,况我的年渐衰老,众妾的颜­色­方少,如何比得过他,未免怕丈夫偏宠少艾,恐有以妾夺嫡之嫌。因此争斗,不许娶妾。虽然无后妃包纳小星之德,也是­妇­人常情。第三是恶妒,生来一种凶­性­,一副利嘴,没事的防篱察壁,骂儿打女,摔匙敦碗,指着桑树骂槐树,炒个不祝搜寻丈夫,不许他睁一睁眼看看­妇­人。还有终身无子,不许娶妾,纵然在外娶妾,有了子女的,还百计捉回,害其­性­命,或是故意替丈夫娶来,以博贤名,仍旧打死,以致丈夫气愤。

谓之凶妒,今日金二官人遇的粘夫人,分明是凶妒了。自把软口口戴在头上,却去娶妾,可不葬送煞无罪的良人,有情的女子。当时金二官人一闻的太太到了,好似呆了的,一声不言语,丢下酒盅,跳下床来,也不管梅玉呣子,披上衣服,不走前门,却从后门牵出马去,一溜烟走了。梅玉只道金二官人出门去迎接,忙忙匀脸穿衣出房相迎不迭,行至二门外软壁屏凤前面,猛然一见,但觉寒毛生遍体,烈火似烧心。你道甚么模样?但见:戴一顶红绒髦帽,上缀一颗胡珠,穿一双绿线皮靴,斜镶四条蜀锦。紫膛­色­面皮,乌腾腾,眉横杀气;黄蛤般眼角,高突突,面带凶光。耳垂金环两串,项拄数珠一条。河东吼地大狮王,漠北翻天罗刹女。

当下粘夫人见梅玉出来迎接,生的千娇百媚,玉软香温,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高声大骂:“好大胆的­淫­­妇­臭蹄子,歪刺骨引汉­精­,九尾狐狸,还敢这大模大样摆的浪浪的来见老娘,你和你那臭忘八捣的好了!”走上前一把揪住青丝细发,叫一群番婆女将,“快将贱人衣服剥了,我慢慢的安排他,”一个个如狼似虎,扯的扯,剥的剥,只落的贴身紫罗袄儿,闹的哭的乱成一块。那孔千户娘子正预备来见,听的女儿一片声叫皇天救命,往外跑不迭,撞见正打哩,只得上前硼头撞在地下,遮护他的女儿。粘夫人问道,才知是梅玉的母亲,越添恼怒,即取大棍在手,一顿好打。

多亏房主婆来救开,推着走在屋后去了。即时取布衣两件与梅玉换了,扶在马上回宅去了。孙媒婆正在楼上吃喜酒,二三日不回家,也骗了许多喜钱,见太太到了,唬的钻在床底下,筛糠似乱颤,那敢出头。等的太太上马回去了,方才钻出来,一道烟走了。这孔千户娘子怎肯­干­休,一直赶往孙媒家去拼命要人。哭出门来,呣子不能相顾。在傍观看的人无不嗟叹,说金公子没有主意,坑陷这呣子二人。有诗叹日:宝钗重合两无缘,鱼在深潭雁在天。

得意紫鸾空舞镜,传言青鸟怕衔笺。

金盆已覆难收水,玉鞍长抛不续弦。

若向菲芜窗下过,遥将红泪洒穷泉。

原来世上恩仇聚散、荣辱祸福有一定的因果,不是偶然相聚的。这梅玉一见粘夫人便觉有些毛发凛然,十分恐惧,一似前生欠下他的债一般。那夫人见了梅玉一似积世的夙仇,不知气恨从那里来。就是妻妾不相容,也要慢慢的布摆,岂有一见就棱辱到这样的。自有前因在后案,不题。

且说粘夫人把梅玉扶在马上,蓬头散发,穿着上下布衣,到了宅中,粘夫人正面坐下,叫梅玉跪着,即时剥去底衣,露出那白光光脂滑玉润的皮肤来,取过一根马鞭子,不用三推六问,尽力的打了一百。只见皮开­肉­绽,浑身都是血口子。看了梅玉的香云细发滚在地下,有二三尺长,一时气愤填胸,即取剪刀一把,自己把梅玉的头发剪下,用火烧了,做了一个秃头贱婢。使两个丫头押着在厨房烧火做饭,到晚来推磨打更,要他活受,不许他死。即时逐往厨房啼哭去了。

那粘夫人一时­性­起,忙叫家将各处找寻金二官人来:“我和他讲话!”那金二官人知他平日的利害,不知走往那里藏躲去了。当时有两个厚友,一个是拓跋公子,一个是完颜舍人,俱是金朝勋戚驸马家儿子,因此与金二官年齿相同,不上二十岁,终日在构栏里串,是一群狐朋狗党,极相厚的。那一时金二官人不敢往别处去,从后门上了马,走到拓跋家里,一个脸似蜡查般,唬的焦黄。拓跋公子接着问道:“新人还在楼上,因何不伴他过了三日就下楼来,”金二官人只不言语,一似吊了魂的一般。拓跋公子笑道:“想是那话儿藏不住,你家大大有些决撒了,你快实说,我们好救你。”金二官人满眼落泪道:“如此这般,我顾了我走了,不知他呣子们怎么受气哩。央你使人儿去天汉桥王家楼下打听打听。我的人唬破胆了,杀了他也不肯去。”拓跋公子笑道:“待我使人去问一声。哄的人嫁了你,可做不下主儿来,你也要凭天理!”一面使人探听去了。不上两个时辰,那人回来说,“太太回宅了。”把棱辱梅玉、剥衣毒打说了一遍。这金二官人只是哭,全说不出话来。又听的说差人各处找他回家,问拓跋公子讨出一床被来,蒙头而睡,再不敢出房门去。拓跋公子笑个不住,大家商议无法可救。

这孔千户娘子走到孙媒婆家里打个粉碎,硼头散发,不住的叫,“皇天杀人。我家与你这老­淫­­妇­有甚冤仇,把我女儿填陷送到鬼门关上去了。我今死也死在你家里。”那左邻右舍一齐来劝,才知道孙媒婆图媒钱,骗了他家女儿,嫁在有名的母夜叉家,是金营第一个打老公的太岁,谁敢惹他!

孔寡­妇­在孙媒婆家寻死上吊,不题。

却说梅玉姐受打不过,到了厨房,只在灶前倒卧,浑身是血,抬不起身来,就要寻死自尽,如何得手?又有两个大丫头时刻不离,和他同起同坐。众人见他受此苦楚,也有怜恤的,惧怕太太,谁敢和他说句话儿,怕他死了,送些汤水与他吃。梅玉只闭着两眼不开,没奈何,抬在炕上朝里和衣而睡。梅玉心中思想:“我今断送­性­命也是前生命定。自己不想死在这里,我的母亲不知在何处?”不觉硬咽失声,满眼泪如涌泉。又怕太太听的,只得暗哭。到了夜半三更,要起来寻个自尽,只觉两手难抬,和衣睡去。忽然见一个人,武官打扮,戴顶将巾,有六十多岁,满颊白须,领着个五六岁的孩子,上前问梅玉道:“你跟我家里去罢。”梅玉不敢近前,那孩儿上前,梅玉忙去抱他。只见一个­妇­人,头挽油髻,面搽铅粉,穿着些怪绿乔红的衣裳,上前把孩子夺了,却来揪住梅玉道:“你还我的命来。你前生和我在西门庆家,同那潘金莲­淫­­妇­害了我一世,你却又卖了我守备府里来,将我剥衣痛打,棱辱够了,却卖在烟花巷里,受不过虔婆打骂,自缢身亡。今日你也来还我债了。”说毕话,拿起一个­棒­捶,推倒就打。梅玉抬头一看,这个­妇­人不是以前的模样,只见赤面黄睛一个番婆,变的和粘太太一般打扮,那武官、孩儿都不见了。梅玉大叫一声,痛哭而醒,听了听正打四更。梅玉才想道:“这是我的前冤,该来还他了。”

祸有因缘怨有根,此身虽异旧冤存。

强梁当日谁能敌,软弱今生又被吞。

如意不忘人庀恨,鲁庄还化野猪魂。

始知万事宽平好,结草犹能鬼报恩。

原来梅玉本春梅一转,当日嫁在守备家,曾把孙雪娥痛打棱辱以报私仇,后来卖与娼家缢死,以此今世雪娥托生在北方金国,来报春梅杀身之恨。他是夙冤,自然见面就怒起来,这梦中的武官就是周守备,领着春梅生的儿子,未免有夫妻子母之情,所以要他抱着。被孙雪娥现了真身,指出前仇,才知道粘夫人一场仇恨,冤有头,债有主,不是偶然的。

梅玉从此吃了长斋,不生嗔恨,说是我前生孽债,埋怨不得别人,也就灶前烧火,同众人做饭殷勤,全没有怨恨的心,闲了口里念一声“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这是一番忍辱功德,仟悔的道常因此梅玉后来还得解脱苦厄,归了佛教。

不知后来­性­命如何,子母甚日相见,正是:月正团圆,一片浮云生障翳;花才烂慢,九秋风雨折枝条。

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刘瘸子告状开封府金桂姐鬼魅葡萄架药名诗:

牵牛织女别经年,安得阿胶续断弦。

云母帐空人寂寂,水沉香冷月娟娟。

泪抛红豆天冬后,心苦石莲半夏前。

满地黄花落轻粉,当归何事负金钱。

原来刘瘸子买礼来黎寡­妇­家看岳母、媳­妇­,反被一顿棱辱,回家向亲戚们告诉,傍人甚为不平。也有说,你从幼定的亲,谁人不知?现有本夫,无人敢来娶,到底是你的老婆,只是你穷了,娶来不能度日,也是枉然。该央人去和他说,不如招赘进去,与他做二年生活准算财礼,三年后成婚,倒可长久。也有说,你丈母嫌贫爱富,既不肯认女婿,定然要嫁个好硬主儿,压住你不敢告状。不如趁此机会先告他个赖婚图财,一张状子到了开封府里,官府再没有拆散姻缘的。当官领了来,好就留在家里;如不好,还嫁他几十两银子,也不折了志气。刘瘸子气忿不过,即走去寻开封府前一个写状的刘小川,是他一家堂伯叔哥哥,告诉了一遍。小川道:“这状极有理!咱刘家就没有人了?白白的着人家赖了老婆去,也抬不起头来。”即时买了一张纸来,写道:告状人刘朝,告为赖婚图财事:朝系千户营刘指挥之子,先年父定黎指挥女金桂为妻,媒礼不欠,有原媒张氏证。今经多年,因父任山西守备,丧后贫穷,意在赖婚转嫁。本月朝备礼登门,反行凌殴,两邻吴大证。

坑赖婚姻,律有明条,哀天电审,含冤上告。

被告黎寡­妇­金桂姐­干­证张氏系原媒吴大系邻佑原来开封府知府名乌古,是兀术四太子营里老都护官儿,因年老不能出征,升在东京开封府。为人七十年纪,生的红面糟鼻,老而贪酒,见了­妇­人,不分美恶,绰号“老澡狐”。又不识汉字,断事糊涂,随手就忘。以此满城百姓起一个详名,叫“乌黑天”。那日抬出放告牌来,刘疯子随着众人进去,递上状,有通使翻了汉话,说是告丈母赖老婆的。知府大喜,即忙出票拘命。无非差的张千、李万,出牌来随着刘朝上西河崖大觉寺边去拘提黎寡­妇­,不题。

却说这黎寡­妇­娘子,自从搬移在三教堂东里,一面与大寺为邻,一面在书房间壁,又是几间破坏空房,孤孤凄凄,无人作伴,日逐宅院子里丢砖弄瓦,不得安静。又因金桂姐遭了一场邪魅,弄怕了,夜间怕鬼,只得娘女二人同床寝歇。

这金桂姐从梅玉嫁后不得信息,时常牵挂在心,每夜听得那书房屋笑声、歌声和那木鱼经声,心里不住动火,常是二421三更天,翻来覆去,睡不合眼。他母亲心里愁着刘家女婿告状,没­精­没采,睡的鼾鼾去了,不管那桂姐长吁短叹,整夜里心想个情人儿,恨不得早早完了心事。正是秋尽冬初,夜长昼短,如何挨到天明。正然胡思乱想,似梦非梦,只见一个女子,声音像是梅玉姐一般,在窗外细细叫道:“金桂姐,你起来,我是梅玉,你的妹子。如今金二官人不在家,大娘又往母亲家去了,夜里偷来看你。还有件好事儿和你商议。”慌的金桂姐披衣起来,穿了鞋脚,开门来。满天月­色­,只见梅玉姐在窗外立着,瘦了许多,脸儿黄黄的,拉住桂姐道:“我有一个妙人儿,悄悄的带你耍耍。”一边说话间,走到一个大大院子里,松竹­阴­­阴­,回廊曲曲,好不幽深洁净。但见一架葡萄,结的垂垂可爱:三生石上旧­精­魂,结子拖藤总莫论。

一树情根原不死,此身虽异­性­常存。

二人正叙心事,只见屏风后走出一个官员来,打扮的风流,十分俊俏,只有三十多岁。账着片玉巾,粉底皂靴,月白罗衣,抓金扇而出,笑嘻嘻道:“多谢二位姑娘到此,小生候的久了。”上前挽着手往房里让。桂姐又喜又羞,才待细问,只见梅玉道:“这是金二官人府里一位相公,和我往来熟了,我因姐姐房里孤单,使他这里寻下房儿,就此成其夫­妇­,免了你日夜忧煎出病来。”于是穿月白衣的一手接着梅玉,一手拖住金桂姐,不由分说抱入房中。只见灯烛光荧,异香馥郁,三人在一张大床上放下帐来,各尽于飞之乐,美不可言。直至四更,­鸡­叫一声,梅玉推醒金桂道:“趁着夜里,送你回去罢。以后每夜在这里等你,再不可失信了。”金桂姐但觉腰酥力怯,莲步难移,细转花影,凉沾晓露,官儿送至园门,梅玉扶换着走至窗外,悄悄进来,见母亲睡熟在床上,还不曾醒,门儿依旧牢关,轻轻的上床睡了,好不快活,到了天明,母亲起来烧水洗面,金桂姐晓梦方浓,只觉春心似醉,软瘫了一般,心里还叫着“知趣哥哥”,合眼不能睁开。直睡至辰后,母亲叫起梳头,只推是一时头晕,懒待起来,母亲那知其故。如此,每夜三更便有梅玉来叫去顽耍,天明回来,门窗俱不响声,心中好不疑惑。白日里想道:“我今夜好歹问梅玉个明白,他这个人儿是那里凑来的,恰好是我们二人的丈夫。他因何终夜在外,全不回家。敢是这人拐骗出他来,又来骗我不成?”待和母亲说知,恐怕革绝了这一场趣事,就不好见他了。等到天晚,母亲睡了。夜至三更,窗外凄凄刷刷走的小脚儿响,依旧隔窗叫:“桂姐快来,今夜又有好事了。”不知不觉又走到窗外,梅玉姐和他挽着手儿向花园里去了。只见前日这个人儿,白石几上把金盏、银瓶、玉杯、牙管摆在月下,一架葡萄架底,许多美人列坐。四个小优儿筝琴笛管,这个人一手搂过二女,在石几边坐下,一递一口吃酒。一齐唱起:【北粉蝶儿】生鹤驾鸾轩,早备下鹤驾鸾轩。猛追思,翡翠轩葡萄家宴,邀几个翠馆红鸳,隔天风吹笑语,还是故家庭院。摇曳着翠袖细细,笑踏破行云一片。

【南泣颜回】且宝鼎蒸沉烟,一树红榴光艳。香罗◇7写◇7写书冷,怎能够青鸟传言,海枯石烂,透灵犀一点。情还转,恨阳台云隔巫山,借仙梯星返瑶天。

【北上小楼】生你看那洛阳春­色­旧芳园,端的是香玉艳蓝田,只落得魂消鸣满,泪断啼鹃,西陵分玉碗,北路泣红颜。凭两个俊庞儿,屏两个俊庞儿,隔春风重见相如面。醉葡萄,那时,那时流盼,花月好留连。到如今,时移物换,怎能毅奉胶重续别离弦。

【南泣颜回】旦记荷香葵放艳阳天,风帘翠卷,绣带红牵,藏春小坞,月明良夜初圆。角门斜掩,把娇红嫣紫温存遍。坠弓鞋零落脆脂,分玉股高悬香茜。

唱到此处,只见那穿月白罗衣人儿眼中流下泪来,梅玉、金桂一阵心酸,把眼泪滴在酒杯里面,这些美人丫环轮番把盏。又唱:【北上小楼犯】生琼楼排翠庵,金屋列婵娟。俺只见笙管声悲、笙管声悲,酒阑人倦,月缺花残。俺待要银烛重烧、银烛重烧,早红绡梦短,侯山箫断,反做了轮回公案。

【北叠字犯】旦冉冉帘垂银蒜,急急漏催银箭,团团的白柳车,冷冷的黄纱幌,凄凄楚楚,早女娘们分散。滚滚见水净鹅飞,滚滚见水净鹅飞,早早的人离家散。点点飘飘纸钱儿不见,明明是一堆黄土掩香奁。

【尾声】(合)葡萄旧事情犹眷,只怕的隔世夫妻梦不全,今夜里和你重整风流还不远。

唱完,小优和众美人一齐散去,梅玉也不见了,只落了金桂和月白罗衣宫人,手挽同心,舌分香唾,酒兴浸透春心。

金桂自觉难禁,解开底衣,和月白衣人儿在葡萄树下,使一条白绫汗巾斜分其股,恣意取乐。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门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只见月白衣人解开绫巾,扶他睡入帐中。那金桂昏迷不醒。忽然­鸡­叫一声,月白罗衣人不见,梅玉又来送回生桂门首说:“姐姐将息几日,我且不来了。”金桂舍不得梅玉姐,抱头痛哭,不觉惊醒母亲。见金桂梦中啼哭,忙来推醒。屋来灯暗空床闻蟋蟀,那里有月明金屋列笙歌。道家谓之­色­魔,禅家谓之邪障。即此可以悟道达观:此事《楞严》常布露,梅花雪月交光处,一笑寂赛空万古。风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宇。蝶梦南华方栩栩,班班谁跨丰千虎,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飞鸿去。

当时汴京乱后,金人两次杀掠,这些官女佳人、才子贵客不知杀了多少,枉死游魂化为青绣野火,处处成妖作魅。

因金桂­淫­心日炽,邪念纷乱,有梅玉一事日夜心头不放,况他是潘金莲转世,一点旧业难消,今日又犯了葡萄架的­淫­根,故此鬼魅狐妖乘虚而入,化出当年西门庆的形象,摄其魂魄。不觉­淫­­精­四散,元气太伤,白日胡言乱语,饮食不进,染成大病,一卧十日不起。黎寡­妇­慌了,走过大觉寺来见福清尼姑们,说桂姐见鬼,日夜满口胡说,一似失魂的,来借些好茶去与他吃。这尼姑们有说该用符水的,该取朱砂◇罕◇罕◇定心丸的,送了些好茶、蜜果、酱瓜、盐姜过来,看看桂姐果然脸如黄纸,眉眼不开,口里乱喘,叫着十声只答的一两声儿。又有一件不好说的一—­阴­中黄水溢流,时带紫血,如那月水相似,把一床褥都湿了,使草纸垫着,只是不净。

正然乱着看他,只见一个公差拿着个票儿,和刘瘸子到了门首,大叫:“黎寡­妇­,你女婿告你赖婚哩,可同女儿去见宫听审去。”把个憨哥唬的躲在床后不敢出去。众尼姑怕事道:“等二日再过来看你罢。”说着一齐散了。黎寡­妇­只得出门来和公人讲话。先将刘指挥当初换了盅说做亲是实,“后来一根线也没有见,一去十四五年,谁见个刘瘸子来?

不怕你告,只是我女儿有病现卧在床,如何去审?“公人不信,黎寡­妇­道:”上司一个官差如何瞒得过。终不然俺娘女怕见官躲了不成?“遂请公人同刘瘸子进房去看。掀开帘子,果见桂姐床上合眼呻吟,十分病重,实见不的官。倒把刘瘸子说了一顿道:”瘸子,你也不通情!这等一家亲戚,因甚告状?自有原媒作保,多少备些财礼,两下讲妥了,那有个悔亲的?如今这个状子,一日官司十日了不得,你令亲又是个寡­妇­,一到衙门里,大小都要使钱。原不该告这个状。“黎寡­妇­只得取出一两首饰银子,打发公人去了。

刘瘸见妻子有病,也默默无言,道:“但得你老人家不悔亲,我情愿进来给你养老。我虽残疾了,还有两件手艺:第一件是上鞋,第二件是结马尾帽子。俱是坐着挣钱,不用我这两条腿的。你家下不招人使唤哩?等桂姐好了,我再央张姑娘来讲,这状子也容易消。”黎寡­妇­无可奈何,只得答应着他道:“你且去,着慢慢的商议。”瘸子一跳一跳的去了,不知将来金桂亲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郑爱香伤心烹­鸡­应花子失目喂狗

诗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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