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的永恒(1)
2.钢婚--一九九二的永恒(2)
3.钢婚--一九九二的永恒(3)
4.钢婚--一九九二的永恒(4)
5.钢婚--一九九二的永恒(5)
6.钢婚--一九九二的永恒(6)
1.车上没有座位(1)
2.车上没有座位(2)
3.车上没有座位(3)
4.车上没有座位(4)
5.车上没有座位(5)
6.车上没有座位(6)
1.女犯(1)
2.女犯(2)
3.女犯(3)
4.女犯(4)
5.女犯(5)
6.女犯(6)
7.女犯(7)
8.女犯(8)
9.女犯(9)
10.女犯(10)
11.女犯(11)
12.女犯(12)
13.女犯(13)
14.女犯(14)
15.女犯(15)
16.女犯(16)
( 当那人走了之后,她看了看放在茶几上的香蕉,突然现在香蕉的旁边还有一个小纸包,她不由地打开看了,里边竟包着50块钱……
这天晚上,她一夜都没睡好觉。此时,她的天良尚未涡灭,她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把钱还给人家。她觉得收了香蕉就不能再收钱了,收钱太过分……一直到后半夜,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在睡梦中,她看见十元的大团结像雪花一样在空中飘着,可她却傻乎乎地站在地上,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去抓……
早上上班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装上了那50块钱。她打算一上班就给那人把执照办了,然后悄悄地把钱还给他,她不想太黑。可是,上班后,老胡一直在那儿坐着。她把手续办完递给那人的时候,那人意味深长地看看她,一句话没说就走出去了。她伸在兜里的手一直攥着那50块钱,手里很湿……她就这样目送着那人走去,当着老胡,她最终也没敢掏出来。
缺口打来了。一开始,她还不敢要人家那么多。当她去了一趟老胡家之后,很快就释然了。那是怎样的阔绰啊!她仔细打量了屋里的摆设,一切的一切应有尽有。香蕉、桔子、冰镇汽水、矿泉水……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想听音乐么,有立体声的,想看电视吗,有彩色的,想穿什么衣服吗,大柜小柜里有的是;光酒柜里的名酒都有好几十种!一个月只有七十多元工资的老胡,是不可能靠自己的工资置买这一切的。那么……她突然现自己的生活简直不算人过的日子!在这个世界上竟还有另外的一种生活方式,那是她做梦也不曾想到过的。她觉得自己太亏了,她要下劲捞才是。
她不再傻了。从此以后,凡是送礼低于50元的,她一律拖着不办。这样,他们就会送得更多。在这方面,她的贪婪其至超过了经验丰富的老胡。她敢在十数天里以种种借口一张营业执照也不办,又会在突然之间一连办十几份。她的手脚越来越大方了,逛商店,进舞场,下饭馆,几十元甚至上百元钱,一手来又一手撒出去。在她眼里,世界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美好过。姑娘的爱美天性也使她越来越注意打扮自己,于是,钱还是常常不够用……
这一切,老胡都笑眯眯地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地照常坐在那里吸烟、喝茶。那半眯着的眼睛时常露出一个缝儿来,仿佛是不经意地瞥她一眼,很快就游过去了。凡是有人找他办执照,他都笑眯眯地推托说:找小徐吧,小徐管章。而他却常常端着茶杯踱到所长办公室里转悠。
一天,正当她给个体户办手续的时候,一直在一旁眯着眼打瞌儿的老胡突然把眼睁开了。他依旧笑眯眯地说:慢着,小徐,我看看这份手续。她愣了一下,身不由己地把那份手续递了过去。老胡翻了翻手续,里边竟然掉出了一个小纸包,他用手捏了捏,看了看红了脸的小徐,慢慢地说:把钱还给人家——办吧。说完,他点点头走出去了。老胡一走,她趴在桌上哭了,她觉得窝囊。
不一会儿,老胡又慢腾腾地折了回来,依旧是笑眯眯的。他安慰她说:没啥,小徐,以后注意就是了,年轻人嘛。
听了这话,她又感激地掉下泪来了。
谁知,第二天,当她来上班的时候,慈善的老胡先削了一个苹果递给她,然后说:小徐呀,组织上调你到虹口市场去当管理员。这是领导对你的信任,去吧,好好干。
她一下子怔住了。这时候,她才尝出了老姜辣的味道。这是一次权力的更替呀!老胡,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把她拿掉了,真狡猾呀!也真狠。当她默默地交出钥匙,交出公章的时候,她眼里几乎掉下泪来。
老胡把公章又锁进自己抽屉里去了。接公章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说:去吧,那也是好地方。
按说,到此为止,她似乎应该停下来了。可老胡已经把她带进了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她怎么能停下来呢?
她沮丧地到虹口区市场上来了,短短几天,她便欣喜地现这里的天地也是广阔的。万花筒般的商品,花花绿绿的服装,一把一把的票子,阿谀奉承的笑脸,色彩的浪潮,几乎把她裹得透不过气来。这是市民的汪洋大海呀!
17.女犯(17)
( 仅仅半年时间,她穿上了马靴,戴上了纯金的项链和珍珠耳环,眉儿描了,口红抹了,远远地走过来,就有人说:哎,女皇来了……
她是女皇吗?请听一听市场上的音响吧:
哎,小徐来了?
哟,这乳罩不错!多少钱?
啥钱不钱哪,你拿去吧。这是进口的……
哟,这裙子多漂亮!
这号裙子是今年最流行的。我在广州弄的,原价四十八块五。小徐,白送你也不要,拿五块钱算了。
真的?
哎呀,他妈的我在乎这条裙子呀?!你只管拿去吧……
你的执照呢?
哎,小徐小徐……
你的执照呢?!
小徐,你听我说嘛,我从四川弄来的女式高跟皮鞋,你要不要?
不要。ww啥样的?
棒极了!来一双吧,你随便给几个钱算了。
说得倒好,随便给?我给你五毛钱,你愿意吗?
哎呀,五毛就五毛,我要再多要一分是丈人!
哎哎,这件大衣多少钱?
是小徐呀,这件大衣一百二,你给八十吧。
好,我要了,你记上账,回头给钱。
不慌,你只管穿。啥时有钱啥时给……
哎,老孙,我今儿个手紧,借我一百块钱吧?
一百呀?
哎呀,还你的嘛,记上账!
好好,我给我给……
女皇,这就是人人知道的市场女皇。没人再记得那个温柔拘谨的姑娘了。
1985年,当打击经济领域犯罪活动开始的时候,这些平日里宠她惯她敬她的个体户们又一齐去揭她了……
1985年7月16日,在一次工商管理人员全体会议上,办公室主任老胡笑眯眯地把她叫出来:小徐,你来一下,有人找。
她走出来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去。两位公安人员在门口等着她呢……
审讯笔录(摘):
问:你反省得怎么样了?
答:我吃了人家的,拿了人家的,我有罪,可我真傻呀!
问:什么意思?
答:我全坦白交待了。可老胡比我黑,他却被提升成办公室主任了。
问:你为什么不揭?
答:没有证据。他太滑了!我真傻,我全是跟他们学的……
杨萍萍,女,现年17岁,汉族,初中文化程度,拘前系待业青年,曾多次被拘留审查,被人称为三进宫宫主,因流氓盗窃罪判三年……
整整12岁了,她还不知道她的亲生母亲是谁。小时候,她常想:难道我真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吗?
这话是一位住在县城里的老奶奶告诉她的,那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不久之后,她将知道,她的亲生母亲因为婚姻的不幸曾连续改嫁过三次。她不知道自己是母亲第一次改嫁的产物,还是第二次改嫁的结果,当然,她更不知道生身父亲是何许人。她总想弄清楚,可总也弄不清楚,没人告诉她。
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关于她的来历的秘密。她多想知道啊!
她是在表舅家长大的,那是一个离城市不太远的乡村。那时候,她称表舅为爸爸,称袁妗叫妈妈。公正地说,爸爸妈妈对她还算不错,像对别的孩子一样让她到学校去念书,一样地供她吃穿,而且从来没有打过她。然而,血缘的遗传因素是这样的严重,她那幼小的感官时时给予她异样的感觉,一些细微的差别几乎全被她捕捉到了。哥哥做错了事是要罚跪的,而她从未有过;夜里,哥哥病了,妈妈搂住哥哥亲过,对她却从不这样;吃饭的时候,只要有客人在场,妈妈总是多多地给她夹菜,一连声地说:吃啊,多吃些,吃饱。而对哥哥,却从不多说废话,默默地望着,目光是那样的安详甜蜜。这种母性目光的洗礼,她从未享受过半分。当然,更小些的时候,她栽倒了,妈妈会把她扶起来,也替她拍身上的土,但总给人假模假样的感觉……
18.女犯(18)
( 每当她看见别的母亲抱着幼小的孩子亲昵的时候,她就想哭。ww***为什么呢,她说不清楚。
有一次放学回家,村里一个孩子欺负她,她哭着说:我给俺妈说!
可那孩子却撇着小嘴,用极其轻蔑的口气说:给你妈说?谁是你妈呀?谁知你是哪里来的野种啊!
她不哭了,就那么傻傻地站着。她曾听村里人私下说过,她不是这家人生的。爸爸不是亲的,妈妈也不是亲的。那么,究竟谁是她的亲爹亲娘呢?
于是,她跑了,她要找自己的亲娘。那年,她8岁。
第一次,她跑出去了三天,是妈妈把她找回来的。她蓬头垢面地走着,妈妈像牵小羊一样地把她拉进院子。全家人默默地望着她,没有打,也没有骂。门外有村里人看着呢。
第二天,一位自记事起从未曾来过的姑姑来了。姑姑是城里人,带了好多礼物。当着家人的面,姑姑狠狠地把她打了一顿!背过脸给她梳头的时候,姑姑说:小萍,不争气的孩子!你可要好好听你妈的话,好好上学。你妈从小把你养大,多不容易呀!
说着,姑姑掉泪了。ww她也哭了。不为什么,就为这句恨啷嘟的不争气的孩子。
后来她才明白,因为不是亲生的孩子,这家人怕落坏名声,所以才不敢管她。她心里想:你们越不管我我越跑。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家。
12岁那年,她又跑了。这一次她跑得更远些,在一个城市的火车站上流浪。一天,正当她眼巴巴地看人吃东西的时候,一位高个子大姐拉住了她:你饿吗?
饿。她说着哭了,哭着给这位大姐讲了她的遭遇……
走。这位好心的大姐把她领到一家饭店,大方地给她买了两碗肉面条,看着她一气吃完。然后说:你想干钳工吗?
她嗫嗫地低下头去,她不知道什么是钳工。
走,跟我去吧。这位大姐十分麻利地拽着她把她领到了自己家里。
那是两间很破的小屋,屋里很乱。待她坐下之后,大姐对她说:干钳工,三分利索,七分胆量。你害怕吗?
不怕。她吞吞吐吐地说。
好。她说着,随便地掂起一件男人的上衣,指着上衣兜问:你知道这是什么?
她好奇地看了看,说:不知道。
这叫天窗。大姐说。
这是什么——(指衣兜)?
她摇摇头。
这叫平台。
大姐又把两手伸进裤兜,问:这呢?
她又摇摇头,越好奇了。
这叫地道。你才十二岁,个低,开天窗不行,可以挖地道……
这时候,她才知道,干钳工就是掏包偷东西。她很怕,却又不敢说。
下午,几个流流气气的孩子来了,他们全是十二三岁模样,一个个见了大姐都挺恭敬,谈话语中称她为老大。大姐给他们烧了一锅热水,然后把一块肥皂丢进水里,他们几个便围上去了,你夹一下,我夹一下,笑嘻嘻的,好像挺好玩。她很想过,但又不好意思,正好大姐说:来,你也试试。
她走过去看了看,水挺烫的。她瞅了瞅大姐,又望望别的孩子,看他们一个个都能夹出来,挺羡慕的。于是她也下手了,可她一连夹了三次都没夹出来,肥皂滑极了,像鱼儿一样。可大姐却一直盯住她不说话,她只好伸出烫肿了的手指又去夹……她一连夹了二十多次,终于把肥皂夹上来了。
大姐夸奖她说:手蛮利索,成!我开初那会儿,夹了整整一天呢。
她就这样在大姐家住下了。夜里常有喝醉了的男人来找大姐,可他们好像都挺怕大姐似的。有个男人摸了摸她的脸儿,大姐立时横眉竖眼地说:谁敢动这没娘的小雏儿,我给他没完!
三天之后,大姐对她说:出去蹓蹓吧,有机会试试你的手艺。
19.女犯(19)
20.女犯(20)
( 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一个带过来的姑娘能有好日子过吗。那位当司机的后父把她视作路人,来自不同血统的哥哥姐姐们也把她视作路人。姑姑总是小心翼翼地看后父的脸色说话,对她不敢有稍稍多一点的照顾。她独自一人躺在那间低矮的小厨房里,白天得早早地把被褥卷起来,晚上再铺上……有时候,姑姑悄悄地给她一点钱,也像偷了人家似的四下张望。家里还常常爆战争,哥哥姐姐们常为一些小事打得死去活来!即使是和平的日子里,一大家人家,在吃饭的时候谁也不叫谁,冷冰冰的。这能叫家吗?
这一切都是她无法忍受的。她从未叫过后父一声爸爸,无论姑姑怎样私下求告,她都不叫,任死也不叫!实在忍耐不下去的时候,她又到社会上去了。一天到晚在街上跑,很晚很晚才回家。她多不想回家呀!
终于有一天,她又跑到大姐那里去了。在那里,她才觉得日子松快一些。当然,她又干上了钳工,也有了得手的时候。除了交份子钱以外,她曾大鱼大肉花天酒地的阔过;偶尔掉进空地,她也曾挨过人家的打。可她没再哭过,她的心一天天变得硬起来……
自然,她又被抓了。法律是无的,这一次她被判处两年劳教。两年的劳教生活使她学到了不少在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她的眼界也大大开阔了。那里是善与恶的交汇点,也是各路豪杰的荟萃之地。在犯人中,软弱和哭泣是无用的,只有那些敢用钢锉去锉心上的硬茧的人才是优胜者……应该说,劳教所的管教干部对她是关心的。为了教育挽救她,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给家属写信联系,希望他们能来看看她,给她一点温暖。她呢,也想见见姑姑,虽然恨她,可她毕竟是母亲。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没有人来看她,也没有人给她送东西……后来她才知道,姑姑是想来看她的,她毕竟是她的亲生女儿。可是,当那位后父让她在家与这个败坏名声的女儿之间作出选择的时候,姑姑,不得不含泪牺牲女儿了。
不过,总还是有人来看她了。那是七个月后的一天,一个陌生的男人以家属的身份走进了劳教所。他给她拿了许多礼物,一见面就对她说:你大姐出事了,她在另外的地方关着,不能来看你了。她托人捎信让我替她来看看你。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封信来。她看着信,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了……
信是这样写的:
小萍:
听说你被抓了。本打算你,可一时有事去不成了。知道你没有亲人,家里也不会有人去看你。我只好托人央这位大哥代我你。顺便给你捎去20块钱。望多多保重。
大姐
就这样,劳教所七个月来的教育,管教人员苦口婆心的挽救,竟被这一封有有意的信彻底摧垮了。她知道大姐是个坏女人,大姐的确干了不少坏事。可大姐被抓进监狱之后还想着她呢。她千方百计地托人来看她,还给她送来了礼物和二十块钱!可她的亲生母亲,在她最需要关怀、最需要温暖的时候,竟然不来看她一眼!相比之下,她觉得只有大姐是她的亲人!她为什么要出卖大姐呢?
从此,无论管教人员如何启教育,如何讲政策,她再也没有交待过一个字。虽然她知道大姐很多事,也知道大姐是社会上有名的大土匪(绰号)!可在她的内心世界里,是大于法的。因为她得到的温暖太少太少了,任何微小的关心就能使她掉下泪来。
两年时间很快地过去了。在这期间,姑姑也曾偷偷地来看过她一次。可她冷冰冰地接待了这位亲生母亲。无论母亲怎样解释,无论她说什么,她都咬着牙一声不吭。
小萍……
萍……
萍!萍!
姑姑泪流满面,一声声地叫她,可她硬硬地扭着脸,背对着母亲,一字不吐!
姑姑是哭着走的。她一步一回头,心都碎了。一个嫁过四次的女人,她又能怎样呢?——人们哪,当你们追求幸福的时候,想想自己的责任,更慎重一些吧!
21.女犯(21)
( 她出狱了。ww***是姑姑接她出来的。她实在是不想回家,是姑姑硬把她拽回去的。是呀,不回家又能到哪里去呢?她就这么一步一步往家挪……
谁知,一进门,后父便瞪着眼说:谁叫你回来的?
她一听就气了,横横地说:我回来拿我的衣服。要不为拿衣服,我门也不踩!
好好。后父气乎乎地说,从今以后,这个家不属于你。真丢人哪!你还有脸进门……
姑姑在一旁小心地赔笑说:小萍下决心学好了,让她进屋吧。说着,又转脸求告般地给她使个眼色,说:萍,给你爸爸下个保证。
她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她在前边走,姑姑在后边跟。天黑了,街灯亮了,一条一条街在她眼前闪过,一条一条路在她眼前缩短,她想就这么一直地走下去……可天地之大,哪里是她的家呢?
在郊外,她终于站住了……
姑姑抱住她痛哭流涕地说:萍啊,学好吧,萍。我求求你了……
眼泪一滴一滴地从她眼里掉下来……此刻,她心里说:我也想学好啊!
母亲毕竟是母亲。第二天,她四处求告,托人给她在一家饭店里找了个工作。那是个集体单位,虽然工资低些,做母亲的仅希望她有了个工作之后能收一收跑疯了的心,从此改邪归正。她呢,也觉得一次次被拘留审查,的确太丢人了,人总不能靠偷过一辈子吧。况且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姑娘,不愿在后父的眼皮底下讨饭吃。于是,在姑姑一遍又一遍地嘱托下,她上班了……
在这段时间里,大姐在监狱里关着(她判了五年刑),也没有坏人来找她,她还是按时上班的。工作累一些她倒不怕,就是怕晚上,一到晚上她就愁,迟迟不想回去。她仍然想离开这个家……
1984年4月15日——这是她重新入监后用针刺在右手腕上的日期,这是她一生来最有意义的日子,也是她的生活出现转机的日子。她就是在这一天订婚的。她的男朋友是个集体小工厂的工人,也是个老实正派的青年。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接触几次之后,这青年对她的遭遇十分同,对她也很好。为了不让男朋友看不起,她誓要重新做人。
男朋友的母亲是一位善良的老妈妈。一天,她跟男朋友一块到他家里去,这位善良的妈妈热地款待了她。当她讲起自己的不幸时,老妈妈对她说:你没有家了,也回不去家,就在这儿住下吧,和你妹妹住在一块儿……当时,她一头趴在老妈妈怀里哭了。从那以后,她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告诫自己:萍,一日行窃,千年是贼。那种事再也不能干了。你得学好!你得学好!你得学好啊……
然而,上帝呀!她只有九天的时间了。在这九天里,她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干起括来特别有劲。晚上,她准时地回到男朋友家里。她帮家里人洗衣、做饭,什么活都抢着干。夜里,她就跟男朋友的妹妹睡在一起。那位好心的妹妹私下里已经开始叫她嫂嫂了……在业余时间,她还特意为男朋友织了一件毛衣,毛衣的衣身已经织起了,只差袖子,再过些天,她就可以让男朋友穿上试试了。她不再失眠了,夜夜都睡得很安稳,连梦中的微笑都是幸福的……
第九天午夜十二点,正当她在睡梦中的时候,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她惊醒了。几个公安人员拿着手电筒走了进来,十分严厉地问:杨萍萍住在这儿吗?
这当儿,家里的人都起来了。男朋友小安地问:她睡了。有什么事吗?
把她叫起来,跟我们到派出所去一趟。一个公安人员说。
男朋友慌了,他快步走进妹妹的房间,急切切地问:你又做什么事了?!
她立时哭了:我没做什么事,我什么也没做呀!
走吧,到那儿就知道了。
她流着泪穿上衣服,满脸羞愧地望了望男朋友和家人那满是疑惑的神,冲着未来婆婆解释说:妈,我啥坏事也没做,真的没做……
22.女犯(22)
( 婆家人全都默默地望着她,男朋友也沮丧地低着头,一不。***她就这样被带走了。她是从男朋友家被带走的,这使她无地自容……
她当然不会知道。就在这天晚上午夜12时,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的命令,一场全国范围内的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大清查开始了。这场严打对保障全国人民的安全是必要的、及时的。然而,对她来说,却是不幸的。虽然从劳教所放出来后,她并没做什么坏事……
第二天,当她和那些被抓的人一齐捆上绳子游街示众的时候,她的头再也抬不起来了。那么一长串游街的犯人中,独独这个女人引人注目。她就这么一步一步地在大街上走着……姑姑、后父、男朋友、男朋友的家人全都跑出来看了……在路上示众的时候,孩子们单单朝她脸上吐唾沫……
好丢人哪!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完了,一切都完了。她再也没脸进这座城市了。这次示众,彻底地毁掉了她作为姑娘的最后一点点自尊,也为此毁掉了她最后一个栖身之地!
现在,当她坐在狱房里,冷漠地回忆这一切的时候,她说:我反反复复都想了,没有一个温暖的家庭,我是学不好的。一那时候,我想学好,他们不让我学好,我有什么办法呢?即使你们现在把我放出去,我到哪里去呀?!
谈话记录(摘):
问:你母亲来看过你吗?
答:来过一次,和后父一起来的。她来看我的时候问我:你出去咋办呢?你是不是想回家?后父也接着说:你看着办吧。你在市里游街,大街小巷的人都知道。现在家里人都抬不起头……我知道他仍不想让我再回去了,他们嫌丢人。我也不会回去了。游街的时候我就想,我再也不进这个市了……
问:你男朋友来看过你吗?
答:来过一次。那是开始的时候,他说:你在这里好好改造,争取早些回去。我等你——
问:后来呢?
答:后来,他家里来过一封信,信写得很淡。再往后就没一点消息了……别问了!别问了!
姜英,女,现年27岁,汉族,高中文化程度,拘前系xx农业银行职员,绰号白牡丹,因流氓罪判两年……
她站在那儿,眉儿斜挑,两眼瞪得圆溜溜的,说:我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地位,我就是想报复男人。我恨所有的男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向男人报复……
你尝过孤独的滋味吗?你能体会到一个单身女人的孤独吗?当你回到屋里,空对着四面白墙,一整夜一整夜就这么一个人过,只有你一个人……你有时候翻翻书,有时候在屋里走一走,脚步声来回响着,那也只是你一个人的,很空、很单。上床吧。你对自己说,到床上去,也许能睡着。躺在床上的时候,你瞪眼望着屋顶,看那一道一道的裂缝……你一遍一遍地数,一条一条地数,整个头顶那一块全数过了,可你还睡不着。你吃上两片安定,吃上三片、四片、五片、六片!假使你还睡不着,你又该怎么办呢?白天好说,你可以板着面孔上班,你可以不理睬任何人,可你总还是在人的世界里生活的,你虽然能把他们(那些个狗男人!)一个个都看透,但你总还可以看那种带面具生活的人们,那像演戏一样在你向前走来走去的人们。当然,你还可以多多地干活,尽量把工作安排得紧张些,可以不停地干。只有这时候,你才会觉得时间过得快些。可一到了晚上,当你一个人独独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面对四堵白墙,一种可怕的孤独感立时就会袭上你的心头。在你的房间里没有一丁点儿异性的气味,也失去了办公室里的那种嘈杂,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看熟了、看厌了、看腻了的。那一切全印在你的脑海里,你闭上眼凭感觉什么都可以摸着……你背靠着门,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这时候你会觉得你连动物都不如!你当然不想做饭,你会一连吸上三支烟,一口一口地往外吐烟圈,渐渐你就会吐得很圆,一个一个排个吐,吐上一串大大小小的圆!然后,你会吐一根长长的烟棍儿,烟棍儿斜冲过去,把大大小小的烟圈儿全穿起来了。那烟棍儿自然也是女性化的,很软,那么一下子就散去了,在你眼前出现了一片散乱的烟雾,也只有烟雾。别的你还会想些什么?当然什么都想,也包括想男人,那些个人模狗样的男人!你会慢慢地踱到镜子前,照一照自己的脸,你会对自己说:你老了吗?还不算老,没有皱纹能算老吗?多白呀!个头儿不低,眼也不算小,鼻子挺端正的,就是他妈的嘴干!假使抹一点口红呢?抹不抹呢?又给谁抹呢?天哪!墙、墙、墙、四堵墙!你真想大喊一声:唉呀,我受不了啦!我实在是受不了啦!……这时候,假使有人敲门,不管是谁敲,纵然是一只色狼!你也会开门的……
23.女犯(23)
( 能让我抽支烟吗?她说。ww
是的,我是一个坏女人。我承认我是一个坏女人。我的坏就在于以恶治恶,以狠对狠,以无偿无!可我也爱过,我曾真心实意地爱过一个男人。那是我十六岁的时候。不客气地说,我曾有过光辉灿烂的前程,是我自己把自己的前程毁了,是为那个男人毁的,为十六岁的第一次真挚的爱……
我的父母都是国家干部。小时候,我是父母最喜爱的孩子,家里对我十分娇惯。我从来没有缺过钱,假如我要五块,爸爸会给十块;要十块他会给二十……钱对我不算什么,就是现在,我也不缺钱花。那时候,在学校里我也是老师最宠爱的学生。我学习不错,上小学的时候就是少先队大队长;初中一年级就加入了中国**青年团。那时,我多骄傲啊!全校就我一人是共青团员。假如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毫无疑问,我会上大学。也许还会获得个硕士、博士学位,当个女工程师,女科学家什么的也说不定。我的学习成绩是上高一的时候才跌下去的……我不想说他的名字了,我为他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有时候想,我走到这一步,杀了他也不解恨的!那时候我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吹拉弹唱都会,也爱体育运动,自然也很傲气。他比我高两届,是校队的,我也是校队的,经常在一起练球,就这么慢慢地好上了。有一次,我们两个比胆大,他从校园的墙那头沿,我从校园的墙这头沿。那墙很高,我很怕掉下来,但为了不输给他,还是狠着心一步一步往前走。他看着我的眼睛,我看着他的眼睛,恨恨的。这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快走到跟前的时候,他说:你下来,让我过去!我说:你下来,让我过去!我们两个各不相让,就那么一步一步地走到一块去了。那是校园后边的墙,没人看见,我们就一闭眼,脸对脸地抱着跳下去了……
她突然低下头:我不想说了……
……
好吧。——就在那天晚上,他对我说:有一本书,你敢不敢看?我问:什么书?他说:你一定不敢看,黄色的。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样的书是黄色的,黄到什么程度。可我的好奇心被激起来了,问:什么名字?他故意逗我:你别看了,坏书。我气了,扭头就走。他一把拉住我说:你真想看呀?手抄本的《少女之心》。在这之前,我也曾听一些女同学讲过,说这本《少女之心》不敢看,看了会学坏。我当时也并不十分想看,只是好奇心重,也不想让他说我胆小,于是就满不在乎地说:哼!《少女之心》有啥不敢看的。他看看我,迟疑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从兜里掏出来。那是一个小小的日记本,是用好几种字体抄的。他把日记本交给我的时候说:你还是别看,看了不好。你要真想看,也千万别传。这是我拿别人的。就这样,我把这本《少女之心》带回家去了。当时,我怕家里人知道,悄悄地把它塞在枕头下边。晚上睡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别看。可我怎么也睡不着,几次想拿都忍住了……熬到半夜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终于还是把日记本拿了出来。刚看的时候,我的心怦怦乱跳,很不好意思,赶忙又塞在枕头下边,可最后还是看了……
以后的几天里,我不知为什么,一直躲着他走。他好像也故意不理我。可是,这日子是极难熬的。我说不清楚是什么在作怪,我害怕见他,又想见他,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拉着我朝他那里去。我一天到晚心烦意乱,焦躁不安,连饭也吃不下去。终于,一天晚上,我们走到一起去了。我们面对面地站着,他摸了我的脸,我也摸了他的脸。手很烫,脸也很烫,浑身热,颤。那时,我真想喊:天哪,给我一张床吧!……
她生硬地说:再给我一支烟。
往下你可以想像。这种事是无法控制的,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这时候,对热恋的青年男女来说,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过是别人的事。极快,我便怀孕了。怀孕之后,我才害怕了。我甚至不敢回家,生怕家里人看出点什么。那时候,在极度苦恼之中,他给我说了多少山誓海盟的话呀!
24.女犯(24)
( 他说:在我眼里,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你。
我说:在我眼里,世界上只有一个男人,那就是你。
我是独自一个人去做人工流产的,做了流产之后,我偷偷地在他家住了七天……那七天全家人像疯了一样,到处找我!可我回家之后,却一个字也没有说。父亲第一次打了我,他把棍子都打断了!我一声都没哭。我再也没心上学了,只一心一意地爱他。我把一个女人的一切都给了他。可是,毕业之后,当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屋里竟然又有了一个女人……
那一天,我像疯了一样冲下楼去,在街上买了一瓶酒,当着人的面咕咕咚咚一气喝完!喝完酒后,我把瓶一摔,摇摇晃晃地照着一辆汽车冲过去了。司机来了个紧急刹车,大声喝道:你找死啊?!那时,我的确只有一个念头,想死。想想吧,我奉献出了一切,得到的却是……
你不烦吗?我说了这么多……她问。ww
一个女人,你的名声坏了,你也就完了。你想像不到一个偷吃了禁果的女人一旦失去了爱是多么痛苦。这种生理的需要对青年女子来说实在是太难抵制了!无论你怎样地压抑自己,那思绪上的野马终究是锁不住的。这是男人对你的一片痴的惩罚,他们要在平底锅上煎你!我知道男人不是好东西。从那以后,我就不再相信任何男人了。我开始报复,他们玩了我,我现在玩他们。我同时给三个男人——有妇之夫去信,我要试试他们的诚意。他们结婚的时候也一定山誓海盟过,我要试试这山誓海盟的力量究竟有多大。结果他们都来了。一个个单独来看我,装模作样的,借书啊、还东西呀,好像完全是偶然的。第一次,你自然热一点,你甚至不怕他动手动脚。他不敢的。那么,第二次你要对他冷一点,不管他说什么甜蜜语,哪怕是下跪呢,你都不要心软。他自然会告诉你他的家庭生活是多么的痛苦,没有感,没有共同语等等,你别理他!你最好把他赶出去。然后,突然有一天,你约他去看电影。他只要敢去。在电影院里,黑暗中他会偷偷地拉住你的手,你让他拉着就是了,但是,电影映完之后,大灯亮了,你千万别松开!就这么紧紧地拉着,让人们在光天化日之下(电影院会有熟人的)看清楚:你们手拉手坐在一起……我已经是坏女人了,我根本不在乎,可那家伙起码有两个月不得安生!假如遇上了一只色狼,那也不用怕。你怕什么呢?反正你已经没有什么贞洁可了。你得心狠一点,招儿更高一点,狠狠地治他……
男人我见得多了。你诚心诚意待他的时候,他把你弄得很悲惨;当你坑了他、骗了他、哄了他的时候,他反而捧着你,待你很好。不信你试试。在街头上,你只要连续给一个你认识的男人飞三次媚眼,他准会跑过来巴结你。这种事我试的不愿再试了。我可没有花过他们一分钱,我还没那么贱!是的,我吃过他们的,也喝过他们的,可他们也吃过喝过我的。我叫他们中午来,他们就中午来;我叫他们晚上来,他们就晚上来,假使我不高兴,可以马上把他们赶出去。可你千万不敢动真,一动真非上当不可!有一次,一个有妇之夫对我说:他是真心地喜欢我,他想离婚,他要我等他。他说他不在乎我的过去。我相信了,我开始真心对他好。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找我,一次又一次地占我盼便宜。他还会转着圈儿问你的过去,一次又一次巧妙地把你引向过去,以揭你心上的血痂为乐。可是,一旦出了事,一旦他的妻子打上门来,不出三分钟他就会出卖你,在公安人员面前把你剥得精光……现在我再也不上当了。我的心在血水里泡过,在碱水里泡过,在满是蒺藜的草地上锯过……除了自己,我谁也不相信了。草地上锯过……除了自己,我谁也不相信了。
当然,在社会上他们都知道我,有名的白牡丹嘛,人人采嘛。凡是上门来找我的人,都是冲着我的名声来的。有了这么一个好名声,就不怕没人来找你。连单位里一些很有身份的人也来这里坐坐。嘴里说什么关心呀,帮助呀,教育呀……可我心里清楚,他们是来看白牡丹的。打的什么鬼主意呀,那目光恨不得把你扒光,浑身上下摸一遍!他们越这样看我,我就越放肆。我点上一支烟,朝他吐一个烟圈,胆小的会马上吓走。不是他不敢沾你的光,他怕坏了名声。在这个世界上,名声是最值钱的东西。他们都是有家室的人,来你这里干什么?还不是寻欢来了。正因为你坏,在这些正儿八经的男人眼里才显得有味,他们是品味来了,一个个什么东西呀!
25.女犯(25)
( 是的,我也哭过,待他们走了之后,夜深人静了,我一个人趴在床上哭。可我从没当男人的面哭过,有了那么一次爱之后,我再也不当男人的面哭了。有时候,我也悄悄地问自己:难道你的一生就这样过下去吗?可不这样过又有什么办法呢。过吧,就这样凑合着过吧。既然坏了,就坏下去,让那些人模狗样的男人看看你能坏到什么程度。
唉,我恨哪,我恨那男人,恨他毁了我的一生!终于,我又找到了他。我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叫出来,我重新让他了疯地追我,在我面前跪着求我宽恕他的过去。我让他重演谈恋爱的游戏,在河边,在桥头,在大树下……我知道他又在骗我,可我已不是过去的我了。我有意让他的妻子看见,我甚至跑到他家里去……我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打架;我笑着看他脸上那一次又一次的抓痕。我甚至问他:喂,你这脸是猫抓了?他吞吞吐吐地说:碰树上了。ww我笑着说:你怎么晕头晕脑的?可第二天,他脸上又出现一条更深更长的抓痕!我又问他:又碰树上了?他苦笑,我大笑!我要让他疯,神经,让他也喝上一次敌敌畏!
我知道我已经堕落了。我也曾想过要重新做人。有一次,我的父亲对我说:如果我死了你能学好,我愿现在去死。当着他的面,我哭了。我觉得对不起父亲,父亲对我太好了,可我已经把父亲的脸丢尽了。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我无法找回已经失去了的青春,也无法排除内心的孤独。每当回到房间,一阵凄凉就袭上我的心头。当有人找我的时候,我也曾忍住不开门。我独自默默地在屋里坐着,一夜、两夜、三夜,我是一个偷吃过禁果的女人哪!静静的夜里,我常常忍不住留心门外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渐渐响过来了,却又响过去了。不是找我的,我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接着便是莫名其妙的惆怅……于是,我又出门了。去寻找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说不清楚。我问自己:你渴吗?你饿吗?物质上你什么也不缺。可你还是渴,还是饿……我又上了老轨道,一天天混下去,恨男人又离不开男人。我简直变成了一只的母狼……
她突然地莞尔一笑:你看我线条还可以吧?
……
审讯记录(摘):
问:经过这一段殷的教育改造,你出去后能学好吗?
答:我不敢保证,我想学好,可我管不住自己。我太孤独。
问:鬼混就不孤独了?!
答:孤独。可那就像喝酒,酒醉的时候就麻痹了。有时候我真想死。
问:你如果重新做人,还会获得爱的。
答:不会了,不会有人爱我了。全是假的!
问:你难道就这么鬼混一辈子吗?!
答:……
沉默。泪滴下来了,一滴,两滴,三滴……
1.燃烧的夏天(1)
( 序
这里流淌的是一条车的河流,是自行车。ww
成千上万辆自行车在通往厂区的马路上挤挤搡搡地流着,万头攒动;那些人脸在流动中显得很密,底色很重,那颜色仿佛是在钢水里浸泡过,像是在流动中已半凝结的钢液。这是生命的一种胶着状态,时光在人脸上写出了一些赤红色的痕迹。车流独独地朝着一个方向,也只有这么一个方向了,因为他们都是北方钢铁总厂的工人。
马路两旁,是林立的广告牌。广告牌重重叠叠,五光十色。各式各样的广告高高耸立着,给拥动的车流带来了一种压迫,带来了一种狭窄和无奈感,也带来了颜色所产生的诱惑。在广告排山倒海般地压迫下,那车流也仿佛越来越挤,越来越密,越来越缓,嘈杂的人声像潮水一样出现了。
突然,前方出现了红灯,车流慢慢地缓下来,瞬间,铃声大作。人流在这一刻出现了瞬间的静止,万头攒动的人群也仿佛瞬间定格,在一张张人脸上出现了瞬间的迷茫,那一张张仰动的人脸像是在倒时空中失去了前进的方向,人群像是乱窝的蚂蚁一样,在定格中似是向前,又似在后退……仿佛人人脸上都写着这样一个问号:该往哪里走呢?
在涌动的人流中,出现了一个小漩涡。只听有人说:交警,快下来。应声,只见一辆自行车的后架上跳下来一个挎着小书包的孩子,孩子很机灵。于是,有七八辆自行车在拥挤的人流中很快形成了一个小岛,他们用车子阻挡着人流,把背着小书包的孩子围在中间,慢慢从涌动的人流中分出一个小支,护着孩子走向十字路口。一时,在八辆自行车的护卫下,孩子显得很得意,也很神气,他昂头挺胸,小脚一踢一踢的,故意走得很慢,孩子一边走一边唱:我爱北京**,**上太阳升……
走在他身边的那个叫万林的工人说:谁教你的?
孩子的头勾下去了,孩子说:爸。
万林问:知道这是什么歌吗?
孩子说:爸爸唱的歌。
万林看了孩子一眼,默默地说:唱吧。
孩子唱道:我爱北京**,**上太阳升……
万林说:怎么不唱了?
孩子有点迷茫地看了看他,又唱:我爱北京**,**上太阳升……
万林说:只一句?就会这一句?
孩子突然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孩子仰起小脸,问:钢是铁炼的么?
万林说:是。
孩子说:铁呢?
万林说:铁是矿石炼的。
孩子又问:矿石呢?
万林说:矿石是从地下挖出来的。
孩子说:那……面包呢?
万林愣了一下,说:啥面包?
孩子挤了挤跟:就那种,那种……面包。
万林突然笑了,说:这小家伙!
孩子也顽皮地笑了笑,说:还面包么?
万林看了看他,随口说:。
孩子七岁了,那充满喜悦的小脸上略带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忧郁。在人们的保护下,孩子走过了十字路口。
在路边上,推车走在最前边的万林站住了,其他人也跟着站下来。万林伸手在孩子的小脑袋上摸了一把,说:去吧。
那孩子站住了,却并不扭脸,只勾着头慢慢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向后扬起小手,连声说:大爸再见,二爸再见,三爸再见,四爸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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