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走到他身边,才发现——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眼睑低敛,眉梢微翘,面孔沉静如画,是真的睡着了。
她想着怎么才能把他弄到床上去,却忽然看到被他手肘压着的一沓信笺纸。他一直有写信的习惯她是知道的,那时她很惊讶,他也只是说了句“我这人比较跟不上时代。而且有些话,还是信里说比较好”,然后一笑置之。现在她面前的这封信上只有短短几行:晓晓,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这件事情从来都没有变过,我也说过,只要你需要帮助,我总是站在你看得到的地方。只是——
后面的没有了。字迹流畅漂亮,或许因为下笔的心境不一样,跟他在图纸和设计方案上的批注似乎不太一样。晓晓,是谁?联系到台灯旁边翻开的手机,很有可能,他本来已经睡下,在接到电话之后,临时决定起床写信。毕竟,今天是除夕之夜,谁打电话来都不奇怪。
她轻轻叫他:“维以。”
没有反应。看来真的是累到了极致,睡得很沉,她想起以前钱大华无意中说过,上一次连续加班三天之后,他睡到雷都打不醒的境地。她扶他上床,帮他把拖鞋脱下来。小心地调整了他的睡眠姿势,拉过被子给他盖上,然后坐在床畔,慢慢地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去。他手指冰冷,在她手心里微微发颤。
陆筠一直知道吴维以笑起来迷人,却不知道他沉睡的时候更加动人。她的目光久久的停留在他的脸上。他是那种只要看了一眼就能触动到你心里的男人,这跟他是否清醒没有关系。睡着也好,沉睡也好,都不要紧,只要是他,就够了。
说她好色也罢,说她把持不住也罢,说她鬼迷心窍也罢,总之,她觉得自己忽然理解王子为什么要去亲吻睡美人时那种留恋和不能自已的心态。她轻轻拨开他额前的碎发,一寸一寸俯身下去,双唇在他冰冷的脸颊上轻轻一碰。
他的气息近在耳边,有着一点点酒气,平稳而绵长。触碰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明显颤动了一下。她像犯错的小孩般猛然站起来,连连倒退数步,在脸还没来得及彻底烧红的时间里就已经逃离了房间,顺手带上了门,发出“咯吱”一声响动,在夜晚听起来,效果惊人。
现在这个时候,说什么后悔都没用了。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理智呢,节制呢,都去哪里了?未见好德如好色者,说得就是我这种人。陆筠抓着自己的头发,绝望地鄙视自己。也许他没醒,只是翻个身而已。哪里这么巧呢,他好像没睁开眼睛,也许根本不知道是我呢。怀着这种侥幸的想法,她再次转过头去——只看到,漆黑的夜空背景下,门下水银般光芒,一瞬间流走了。
十六
陆筠伸手拉过被子的一瞬间,吴维以醒了过来。他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来确认自己的房间有人和有什么人。毫无疑问,有人在他睡着的时候把他扶到了床上,帮他脱下鞋,然后,轻轻握住他的手。那双手比他的手小,十指修长,手心柔软而温暖。毫无疑问,是个女孩子。
应该是陆筠了。吴维以想睁开眼睛跟她道谢同时问她找自己的原因,可猛然停住了动作。迟了一步,现在挣开眼睛,时机已经不对。
安静的除夕之夜,甚至感觉比起平时更加敏锐。她握着他的手迟迟没有松开的迹象,那种奇怪的温暖触感让他猛然产生再次睡过去的想法。渐渐的,大脑变得迟钝,其实也明知道不对,可就是不愿意纠正,直到床身微动,眼睑上的光亮因为人影的逼近变得微弱,微弱的呼吸,她身上特有的淡淡香气,无不说明她俯身靠近他。然后,同样温软的双唇轻轻落到他的脸上。
她动作很轻柔得不可思议,就像是一片带着静电的柔软羽毛飘下来,划过脊背和脸颊,明明轻微得可以忽略不计,但酥麻的感觉却传遍全身——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出现过了。
吴维以半边身子一麻。若干的想法被想起但是思绪又前所未有的零乱,在作出任何反应之前,她已经逃了出去,动作之快甚至比超过了他整理思绪的速度。
听到关门的声音而屋内再无声响之后,吴维以坐了起来,支着头想了一会,就像是有什么技术上的难题不能解决一样,陷入了长久的思索。他的脸默在阴影里,最后轻轻一叹,伸出手关上了床边书桌上的台灯。
第二天一早,他照例起得很早,却没有按照惯例去试验场工作,而顺着一条蜿蜒的小路上了山。
山并不高,也不险峻,树木墨绿着显得深邃;除此外并无太突奇的地方,是那种走遍全世界都让人觉得似曾相识的小山。第一次爬这座小山的时候,应该是一年半前的事情。
三局成功竞标格拉姆水利水电项目时,他恰好在巴基斯坦,刚从另外一个水利项目中抽身,本来单位上打算调他回国担任另外一个大型水库的副总工程师,可另一位年逾四十的丁工程师因为家中妻儿的关系,比他更需要这个回国的机会,他就笑着放弃。
临走的时候,丁工拉着他的手,艰难说出道谢的话,眼眶都是红的。
负责人侯鹏得知情况后,没好气地训斥了他一顿,那番话至今还清晰入耳。他说:吴维以,我说你什么才好!格拉姆电站也是装机四十万千瓦的大中型电站了,一个泥坛子,一脚陷下去,没个两三年时间半会别想出来!放弃,你说得容易,不过是一句话,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你第几次放弃回国的机会了?
他还是一惯的微笑:我还年轻。
侯鹏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你这个人,人人说明聪明厉害,只有我知道,你是真傻。听不得别人的一两句软话,现在怎么不把你工作时那个绝不通融的劲头拿出来?小吴啊,不玩点小聪明,不留一点心眼,不多为自己考虑一点,是不能被叫做聪明人的。
吴维以来到了半山腰,半边红日静卧于山头之上,天地之间一片金色的辉光。他肩上头发上全是雾气。
格拉姆电站建于两山之中,俯瞰下去,江水声音依稀,大坝尽收眼底。临时修建的交通桥,一字排开的各种重型机械,略具规模的厂房,正在进行中的围堰筑坝,公路尽头之外的的采石场……
只要假以时日,必然出现高坝横于江河之中,拦腰截断江河的景象。高峡出平湖,这也许是所有水电人能想到最波澜壮阔的景象之一了。
这个坝址是早已选好的,也是最适合的地方,库区多在荒山野岭,对百姓的生活影响较小,而且江面窄,截流容易。因此,十几年前巴基斯坦已经决定在此修筑水电站解决斯瓦特河上游的十多个城市的用电问题,可若干年下来,勘查分析工作做了一次又一次,水文观测站建了一个又一个,但最后总是在资金或者技术问题上遇到难题,导致工程一次次的搁浅。
直到两年前巴国内不堪用电压力,最后决定面向国际招标,将这个水电站建设运转起来。然后此地终于有了今天的面貌,虽然问题依旧重重,但这一切总是走上了正轨。
来之不易。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四个字的难处。
一年半前第一次来这里时,连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离此五公里之外道路不通,一行人不得已弃车步行,总算来到了这里,满地废弃的钢材石块,让人忍不住感慨:真是糟蹋了这绝美的风景。
钱大华当时就摇头苦叹:维以,你心里可要有谱啊,任务重于泰山。
吴维以清楚。他是总工程师,本来专心于工程质量就可以,可现实没这么轻松,一个人要做几个人的事情:负责设计工作,又要协调好施工、监理等部门之间的关系,就像钱大华说的,就像身经百战的老兵一样,指挥战斗一起上。
虽然不是肩挑背扛,但实际上也差不多。在国内建水电站已经不易,何况是人生地不熟的国外,难度立刻涨成原来的比较级。图纸如论如何都不够,技术人员差,机械缺,原材料缺,基本上没有不缺的。最糟糕的,还是地质环境的先天不足。原始资料的勘测数据似是而非,不够深入,施工时出现意料之外的重大问题,第一次导流洞垮塌事件起因就在于此,技术力量的缺失,就像独行的旅人失去了指南针,找不前进的方向。
好在周旭和陆筠来了。两人虽初出茅庐,但到底是著名院校毕业的专业研究生,能力超群,不论是设计还是计算都是一流水准,实践经验也有,而且难得谦虚,责任感强,不怕吃苦受累。能力固然重要,品质优良更是难得。这么苦的环境,两人从来没有半句怨言。
尤其是陆筠。
认识半年来发生的事情,如电影画面一桢桢从眼前闪过。那个总是最早起床,画得一手漂亮图纸,总是笑语盈盈,救人时没有半点含糊的陆筠。那日她面带微笑说出的那番话重新在耳中回响:“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分开了,我跟着爸爸,怎么说呢,我爸爸是个好人,不过喜欢体罚,我经常挨打罚跪;后来爸爸娶了跟阿姨,生了弟弟,弟弟五岁的时候我带他出去玩,我没看好他,他从滑梯上摔下去,摔得很严重,差点活不下来……没有照顾好弟弟,是我的责任,我也不怨他们不喜欢我。后来姑姑看不下去,把我接到了她家。不过现在想起来,我那时也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到现在我也没办法完全释怀,童年的阴影,是真有那么回事的。不过我比较想得开啦。人生还长呢。佛经里有一句话,过去种种,比如昨日死,以后种种,比如今日生。就这么简单吧。”
吴维以沿着踩出来的山路,散步般下了山。工地也就这么大,人数也就这么多,遇到谁都不奇怪,可却没想到,早上第一个遇到的人,就是陆筠。有时候,想什么人就看到什么人。
她没有发现他,微微低着头,半长的刘海挡住了眼睛,紧紧抿着唇,隐约可见脸颊边浅浅酒窝;她背着装图纸的画筒,抱着笔记本电脑匆匆走在路上,脸上有明显的憔悴和疲劳的痕迹,显得心事重重。他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本来她的名字已经到了嘴边,硬生生把声音掐回嗓子里,放弃了和她打招呼的念头。
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以前他从来不知道两个人正常的交谈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情。
她朝试验场的方向去了,明媚的晨光中,背影看上去如此削瘦,比起她来的时候似乎更加单薄。
沉默的在原地站了片刻,他终于抬起脚,也朝试验场踱步过去。每个角落都是寂静的,看来,还是以往那样,总是他们最早到试验场。他瞥到其中一扇虚掩的门,然后像往常一样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一如既往的埋首于似乎永远看不完的资料堆里。
有人轻轻叩门。
这个时间这个地方,除了陆筠不会有别人了。抬头一看,果然是她。她抱着卷图纸和电脑笔记本,站在办公室门口,没有什么笑容,面色异常的坦然镇定。
吴维以点头:“进来。”
她进屋后就把手里的图纸递给他,两人一起把桌上的图纸展开,用镇纸压住四角;打开电脑,调出计算软件,才说话:“吴总,这是挡水拱坝和闸门结构的图纸。周旭走的时候把资料都交给我了,这几天我看了看图纸,用相关函数计算了一下泻洪时水流的振动对阀门和坝体产生的危害。基本上和周旭的结果差不多,不过还是有点小问题。”
因为江河水流速度的不确定性和复杂性,实际上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人提出成熟而有效的计算水流的振动效益和评估其安全性的有效方法。现在通常根据经验公式计算分析和模型的试验结果一起考虑。吴维以看她一眼:“说下去。”
陆筠打开电脑,指着三维图形说:“因为坝体的基础岩性不太均匀,不能做均质处理,我把压力系数的数据细化了一点点,最后的结果,压力、压强、位移,都比周旭的数据稍微高了那么一点,也许不是什么大事,但我想,泻流引发振动是持之以恒的,跟地震不一样,设计上应该留一点余地。”
她平板而流畅的说出这番话,吴维以闻言眉心一紧,仔细研究着的计算流程,拿笔算了算,抬头看她,处变不惊的开口:“很好的发现,既然提出了问题,那应该也想好了解决办法。”
陆筠一默:“这个,还没有。”
“计算的时候考虑了阀门的钢材结构吗?”
陆筠给他问得一怔,下意识的去看书桌后的那个人,不可避免的目光相撞看到他眼睛里去,仿佛被滚烫的水烫倒一样,目光一瞬间就从他的脸上滑倒了大衣的第二颗扣子处:“……没有,我……忘记了。不过我想,就算改动,也变化不大。”后半句的底气较足,像是在努力挽回一点什么。
本来讨论工程上事情时吴维以从不会分心,可陆筠那躲闪的目光和语气让他有了短暂的迷惑。他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让自己用工程技术人员的大脑去思考问题:“你再算一下,试试把阀门加厚一点,能不能抵消那个变量。”
一直以来,他的建议总是最中肯和有效的。陆筠点头:“好,我下午把数据和图纸交给你。”
然后两人就没了声音。屋子安静得让人觉得空荡,好像连空气都学会了沉思。
水利工程中图纸的小修,方案的些微调整都是司空见惯,以前类似的话题两人也进行了无数次,没有哪一次像今天的气氛这么诡异。
吴维以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于是就问:“昨天,你一晚上没睡觉就在算挡水坝的振动模式?”
陆筠正在收拾图纸和笔记本。动作不快,可吴维以分明看到,卷起图纸的时候,她的手分明在微微发抖。
“……差不多。”
“不用急,今天先休息,本来也放假了。明天再给我。”
“你不也在忙吗,”陆筠闪出个笑,“我没关系的。”
她收拾好东西,转身大步离开。吴维以走到窗边,只见淡淡晨曦照亮了屋外的树梢,窄窄的水面映出一江朝霞。
十七
导流洞身里一片昏暗。虽然洞壁上安装了灯,但灯光也只能照亮很小的范围,隐约可见洞壁洞顶上沉积岩的凹凸不平。洞壁些微反射着光芒,看上去仿佛有些湿漉漉的潮意。吴维以每次进洞都会仔细的检查岩壁的裂缝,这次也不例外,他几乎以走三步一停的速度观洞内的情况。
幽暗的光芒落在他的脸上,明暗分明,轮廓分明,侧看五官依然完美到无可挑剔。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看不清楚,只有分外闪亮。他仔细认真的神情看得陆筠忍不住一怔,匆匆别过头去,听到跟在一旁的负责导流洞开挖的监理严工程师开口:“吴总,断层的影响,这一代地下水活动频繁,西北风恰好正对洞口,混凝土风干收缩的情况比较严重,出现了裂缝。”
吴维以的视线那条明显的裂缝上移开,转而看着说话人:“解决办法?”
“正在准备灌浆材料。一会回去后我把相关资料给你送过去,”严工程师手在空中一比划,“好在只有最初开挖的这不到一百米出现了裂缝,后面的我们有了经验,没有再出现类似的问题。”
吴维以点头,朝洞内更深处走去。其他人自然立刻跟上。
自除夕那天后,这两三天的时间陆筠都不敢正面看他,就算不得不跟他接触时,也不看他的脸,不跟他目光对视。仿佛这样,除夕晚上的事情就不曾发生过。
想起这些事,陆筠就克制不住的心不在焉,落到了最后,差点连前方开过来的运输车都没有看到。看到的时候车子距离她只有几米远的距离,庞大的车身让整个洞显得无比狭窄,雪亮的车灯光芒惊得她连连后退两步,紧贴洞壁,睁大眼睛看着高大的运输车慢吞吞在她身边刹住。
刺耳的刹车声让她产生一种山洞惊魂的错觉。下意识紧张地朝前看,果然,包括吴维以在内的所有人都在注视她,神色都不分明;司机大叔从车窗里探出头,表情紧张的大声问:“没事吧?”
陆筠大力地摇头,欠身道歉:“是我的错。刚刚没有注意到车子过来。”
司机大叔松了口气,启动了汽车;车子消失之后,陆筠拘谨的笑了笑,不知道对着谁艰难的开口:“我没事,让大家担心了。”
她声音嗫嚅,有如犯错的小学生。今天一早,严工程师就发现她异于平常,平时那么认真的小姑娘今天似乎不在工作状态,一直沉默着,显得若有所思。
他庆幸不已:“还好洞子里车开得慢。”
“谢谢严工。我一定会注意。”
严工程师又转头去看吴维以,陆筠是他手下的人,训斥也好安慰也好教育也罢他都应该表个态。他锁着眉头,目光在她身上一停,声音低沉:“没事就好。回去把《安全手册》第三章再看一遍。”
完全没有玩笑的意思,一如既往的严峻和不留情面,是他一直以来的作风。陆筠恨不得像神鬼故事的茅山道士一样会学会穿墙术好钻进山里去躲起来。半晌才挤出来一句“我明白了”。
经过此时事件,陆筠再不敢分心,保持着精神的高度集中状态,随时都可以背出资料中关于施工导流的所有的相关数据。
导流洞的洞身开挖过程已经完成大半,四百余米的距离很快到了尽头。随着进洞的深入,洞内的高度越来越矮,空气的质量也变得糟糕起来。待走到施工开挖处时,十分前小时前爆破时引起沙粒尘埃正在四下弥漫,竟不知道是呼吸的沙粒还是空气了。
陆筠艰难的开口:“严工,风机什么时候可以安好?”
因为机械的运转,噪音和回音也一样的惊人。基本上交谈都要用吼。严工程师也以同样的声音回答:“下午就可以了。”
说着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四位工人。他们站在人字形登高梯上,相互配合着在把两个直径约一米的大功率通风机固定在木架顶端。工人们看起来忙碌不堪,加上嘈杂的声音,几个人放弃了跟他们招呼的念头,只在木架下站了一会,跟忙碌的人们点了个头。
陆筠就是在这个时候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
经过刚刚的事故,她的神经高度紧张,犹如一触即发的箭,对一切外来的事情都反应敏捷。不知道是风机本来就没有固定得太好还是左边那个年轻的工人手滑,总之他一松手,风机摇晃了两下,呈现出一种前倾的状态。两人一惊,惊呼了一声,同时伸手去抓风机的外壳,须知这样大的风机 事有凑巧,都没有抓到,反而促使了通风机下掉的趋势。
而吴维以就站在那台风机的正下方,他正在和严工程师说话,没有听到被钻机声盖住的惊呼,也没有察觉到头顶上逼近的危险。
根本来不及想任何事情,陆筠本能的一把推开吴维以。因为用力过猛,自己也没有站住,撞到他怀里,看在外人的眼底,十足十电影里的情节:她用身体撞开了他,两人一先一后退了若干步,吴维以撞到了墙壁,她撞在他的怀里。如果墙壁不存在的话,两人大概会抱在一起双双跌倒。
不过没有人会特地去注意这类小事了。
所有人注意力的焦点都在通风机上。附近的人看得清楚:在陆筠推开吴维以的一瞬间,笨重的风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在她的脚畔,只差一点她就会被砸到。真的是毫厘之差,用科学的观点判断,大约两厘米。
没有感受到墙壁的坚硬和粗糙。陆筠定了定神,镇定自若的抬起了头,可到底修炼不够,看到吴维以的脸时还是浑身一僵。脸一下子涨红,迅速从扶着她的双手里弹开,转而去研究事故现场。
这样大小的通风机重量没有五十也有三十公斤。一旦真的砸到人,哪怕只是从五米高的木架子上掉下来,哪怕带着安全帽,后果也相当严峻。陆筠看到通风机砸出来的浅坑,现在才觉得后怕,不无自嘲地开始反思:自从这个旧历过年之后一切都开始变得不顺。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流年不利吧。
严工程师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俩:“万幸啊。你们要出事了我责任就大了。我说今天都是怎么了,一个个的,连续遇到危险的事,看得我心惊胆颤的。”
随即又转头批评犯错的工人。那几位年轻的工人战战兢兢,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吴维以抱臂站在一旁看了一会,觉得该说的已经说到,才开口:“一次教训就够了,相信他们下次不会再犯这种错误。这次也是我们站的地方不对。”
他的样子虽然说不上和颜悦色,但也相去不远。跟平时他对技术人员的严格要求截然不同。一个人表达情绪是容易的,但是在合适的地点、针对合适的人、运用合适的方式表达个人的感情,就很不容易了。
附近的工人技术人员丢下工作机器围了过来,洞子里顿时安静了不少,七嘴八舌的评论,例如“挺惊险的”,“吴总要是出事了麻烦就大了”,“还好陆工程师机灵,舍身相救,真让人感动啊”,更有人把她上次救老袁的事情也讲出来,一时夸赞之声不断,热闹非凡。
陆筠并不为自己受到了夸奖而高兴,她唯唯诺诺地听着,陪笑了几句。正苦于无法解脱时,听到吴维以说:“陆筠,跟我出来一下。”
两人并肩离开导流洞。一路上都是沉默,一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一个是完全没有说话的意图。很多事情上,他们难得的心照不宣。好在机器轰鸣声在洞内不断回想,气氛还不算尴尬。洞口外是明渠段,围堰一个月前已经修缮完成,这里暂时没有工人,也几乎没有了声音。此时阳光明亮,江水漾起细密的金色波纹,重重拍打河滩。
外面视野开阔,群山大川尽收眼底,让观者也变得心情开阔。在昏暗的洞内那种不可言说的心情不翼而飞。吴维以注视着江心半晌,把目光收回来,郑重开口:“陆筠,谢谢你。不是你发现危险,现在可以我已经倒下了。”
“没事,”陆筠完全不想在此事上居功,“凑巧而已。”
十分钟前发生过的事情,忘记根本不可能。她推开他的时候,毫无疑问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可她好像根本没有考虑到自己,她抬头确认他没事时,脸上那如释重负的神情宛如高清晰的照片一样清楚。
吴维以斟酌半晌,最后说出口的,却是轻轻的问句:“这段时间,我给你带来的困扰?”
“不是。”
回答的快速和干脆让两人都吃了一惊。
吴维以看着她那张明丽的脸,一字一句的开口:“陆筠,你是我见过的女孩子里,最……”
像是电脑的忽然死机一样,吴维以哑了声音。
陆筠苦笑着想,真是怕什么他说什么。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努力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抛之脑后,装作不曾发生。并且怀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不知道是她。可是不然,他到底是心如明镜的一个人,恐怕一开始,她就没有任何事情瞒得了他。就像挣扎在暗恋旋涡里不能自拔的青涩女中学生一样,她的演技更骗不过自己,更骗不过别人。
既然骗不过,那就顺其自然。陆筠猛然抬头看他,露出个消失多日的笑容:“吴总,对不起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是我太不成熟,分不清轻重。以后我会分清公私,不会再让自己情绪影响工作的。”
这样清晰的话语和承诺一样的回答,显示出无可挽回的态度坚决。
吴维以沉默半晌,不再看她,只“嗯”了一声,极缓的点了点头。
十八
两人在试验场门口分手时都已经恢复到年前的常态里去,言笑晏晏,甚至还就中国历史上最成功的完美水利工程都江堰的“深淘滩,低作堰”的成功经验展开了一番深入的讨论。说到最后都是感慨万千,自叹弗如。
最后分别进入不同的办公室,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就消失殆尽,连个缓冲都看不到。
陆筠脱下安全帽,拿出大衣穿上,因为天冷还围上了围巾。空空的办公室,无数的图纸和资料,堆起来比一个人还高。为了不让自己乱想,陆筠坐下,一笔一划的给图纸配上说明。
办公室很冷,渐渐的手脚都不听使唤;抬头一看,天色渐黑,快到吃饭的时间了。她收拾了桌子,打算去食堂;结果刚带上门恰好看到吴维以从总工室出来,微笑着问她:“是去吃饭吗?”
“不,不去。”陆筠绞尽脑汁的搜索理由。
“你要先去看周旭?”吴维以帮她解决了这个难题,“下午的时候钱工打了电话过来,他们都回来了,我也正要过去看看。”
这就是所谓的歪打正着。陆筠苦笑,本来想回避,可反而不得不再跟他走回宿舍。以前跟他在一起觉得如沐春风,如今的每分钟都是煎熬。
周旭钱大华几个人的宿舍是毗邻相连,灯光也连成了一片,几乎连山都照亮了。看上去生机勃勃。周旭大概在家休息的不错,看起来阳光明朗,比屋子里的灯还闪亮。他带了两只大的行李箱回来,绝大多数都是零食,甚至还有几包火锅底料。陆筠扶着着敞开的门板,忍不住笑他:“怎么像个女孩子一样,都哪里都离不开吃的。”
周旭戳戳她的额头,没好气的白她一眼:“都是给你带的。” 想下载全本TXT电子书来
陆筠惊讶:“啊,辛苦辛苦。你这样车马劳顿,居然都是给我带的零食?让我怎么感谢才好啊?”
“以身相许。”周旭整理行李箱,头也不抬的说。
陆筠拿起书就砸他:“我也太贱卖了吧。”
“哼哼,有人要你就不错了。”
本是开惯的玩笑,可此时听来就是让她胸口一阵阵的发麻发痛,强笑:“也是。”
察觉她语气的怪异,周旭暗自奇怪,立刻变了个话题:“说起来,我回去见到孟行修了。”
“孟行修?”陆筠愣是一时没想起这个名字。
周旭忍俊不禁:“你把你前男朋友都忘了?”
她撇嘴:“我跟他早没关系了。”
“他跟我打听你,说对你很抱歉,还说跟崔采分手了,”周旭回忆,“好像他现在过得不错,离开银行后跳槽进了一家大型的会计事务所,风光得很。”
陆筠无所谓的一笑:“他那个人那么精明,什么事情都挑最有利的选择,老实说就算以后当了省长我都不奇怪。他不会还以为我是因为他的原因才出国的吧?”
“他没那么说,但我猜是这个意思。”
陆筠托腮出神:“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奇怪,我们的性格差这么多,当年怎么莫名其妙的成了男女朋友,完全想不通。”
“那时我也挺想不通,”周旭说,“别人看你们是金童玉女,就我觉得你们貌合神离。”
“你是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你跟洪沁才子佳人,又是一个专业的,应该不是貌合神离了吧,怎么也分手了?”
周旭满脸轻描淡写云淡风轻:“感情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两个人说起旧事来又是没边,罗罗嗦嗦的斗嘴中,别的屋子已经人去楼空。两人对视一眼,如梦初醒的赶去食堂。
食堂里也很热闹,周旭习惯性的朝窗边固定的那桌走过去,却被陆筠拉了一下,示意他看另外一桌。他觉得诧异,正欲开口询问缘由时,钱大华等得不耐烦,拍着桌子叫他们:“好了好了,别卿卿我我了,来坐下。小周啊,坐了一天的车你还没饿吗?”
那桌剩下的两个位子恰好在吴维以对面,落座的一瞬间,陆筠觉得心理疙瘩了一下,浮出一个笑,算是跟他打了个招呼。
对钱大华而言这次回来,最大的收获是带了不少的酒回来。试想一下,藏龙卧虎的水电建设工地,如果连酒都没有,那么开山劈岭、截流筑坝的壮举,似乎会逊色许多。水电人吗,就应该豪爽地喝酒,这才像话。
果然酒一上桌,众人的话就多起来了。
尤其是钱大华。他心情很不错,话比平时更多,说到激动处,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满桌传看。大概照片在他怀里揣的太久,传到陆筠手里时,尚有余温。
照片中的女孩大概十八九岁,穿着医院常见的病号服,坐在草地上,笑得阳光灿烂,她身后高大的白色建筑上的红十字格外明显。钱大华笑眯眯:“我女儿,我走的前一天,也是最后一次化疗后照的。”
吴维以诧异看一眼钱大华,他兴奋的异于平常,也有数了,笑着问:“小敏没事了?”
“是啊,医生说她的治疗很成功,我终于可以放心了,”钱大华满脸都是笑,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快看不到,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吴总啊,想起你那年的话,说得真对。”
吴维以表情愉快:“那我们的打赌,赌约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钱大华笑声惊动云霄,“等咱们一回国就补上。”
陆筠暗自心惊,凝视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子除了头发太短皮肤太苍白之外,真是非常甜美可人。她恭维:“钱工,你女儿很漂亮。您夫人一定是个美人。”
钱大华貌似不满的摆手:“小陆,你的意思是我长得不好看了?”
“哪里哪里,小敏的眼睛很像您呢,温柔和善,睿智聪明。”
这番恰到好处的恭维让钱大华喜笑颜开,哈哈大笑。陆筠照片转交给一旁的两位工程师,又看了一眼周旭;周旭会意,低声解释:“我也是回国的飞机上才知道,钱总的女儿自小就有再生障碍性贫血,这十几年基本上都是在医院长大的。他也不年轻了,自愿来国外工作,都是为了挣钱给女儿治病。”
陆筠心里的复杂感受真是一言难尽。原来这个笑得像个弥勒佛一样的钱工程师背后也有这么令人扼腕的隐情。为人父母者,无不心力交瘁。
正想着,忽然眼前一花,原来是周旭拿着一串佛珠在她面前晃动。
陆筠眨眨眼,看着那一颗颗饱满的珠子,问:“这是什么?”
“佛珠啊。”
周旭把佛珠塞到她手里,开始解释来历:“过年的时候去白木寺,求了签,签上说我今年坎坷不顺,我妈吓得要死,就去买了这个保平安,因为开过光,挺不便宜。我想你可能也需要,也给你买了一串。”
陆筠笑得打跌:“求签?这个你也信啊。周旭啊周旭,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我无所谓,我妈是说,宁可信其有。而且白木寺的签据说很灵。”
“灵不灵这个事情都是传出来的。真要说灵验话——”陆筠眼珠子一转,做了个自以为很潇洒的捋胡须动作:“来,把你的左手给我,让本大仙给你算算。”
周旭忍着笑,配合着把手伸了出去。
陆筠捏着他的手指,眉毛一挑,从容道来:“每个人手心的掌纹都代表着不同的含义,预示着你这一生需要走过的道路。你的生命线绵长明朗,说明你健康而长寿;你的爱情线支线繁多,说明你桃花运很不错,这里有个结,大概是指你两年之内必定结婚,而且这辈子只结一次婚,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财运很好,你看,这里的四条纹路组成了一个米字,这里还有一个!周旭啊,我以后就靠你吃饭了!”
周旭一边听一边笑。
她说得头头是道,乍一听非常能唬人,于是一桌人都被她吸引过去。一旁的严工也笑着伸手过来:“帮我算算。”
然后事情就一发而不可收拾。她喝了点酒,因为周旭回来心情好转,简直是这几天最愉快的时候,于是说起话起来简直没法刹车,而且她只编好话,虽然没人真的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不过依然不妨碍在坐诸人心情大好,气氛活跃到了极点。
吴维以看到她潮红的脸色和笑出来的两个酒窝,视线一转撇到她手攀那串佛珠,今天一天内发生的事情浮上脑海,不由得心思一动,伸左手给她:“帮我算算。”
话音一落,大家开始叫好,他身边的钱大华立刻让出来一个位子。
陆筠不得已,只得去他身边坐下,小心翼翼的握住他的手指,低下头去看他的手心。这不是她第一次握着他的手,但是却是第一次那么仔细的观察。那是属于男人的一双手,中指食指布满厚厚的老茧,定是多年的写字画图结果。手指修长有力,手掌宽阔,漂亮非常,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握上去。
撇开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她装模作样咳嗽一声,开始说:“吴总,你的掌纹很复杂啊。我可能看不太明白。不过感觉上,恩,我只说我的感觉,大概早年坎坷,中年之后就很平顺,事业将有大成。这也是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吧……你的爱情线也不错,比周旭的还要好,简直不能比,不过你说巧不巧,我看,你也是两年之后结婚。”
她一边滔滔不绝的叙述,一边辛苦而努力转动大脑瞎编这些看似正确实则技术含量极低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好在在场的大家很给面子的捧场,纷纷说:“两年后结婚?我可是记住了!到时候一定要去喝喜酒。”
吴维以不以为然地微微一笑,问她:“你给自己算过没有?”
陆筠得意的摇头:“好歹我也看过几本地摊上的周易和紫薇算经,算人者不自算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头晕又或者是因为气氛太好,又或者是她明丽动人的微笑脸庞,总之,吴维以判断,自己真的是昏了头。可惜领悟到这点时为时已晚。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来而不往非礼也,把你的手给我。我也送你一卜。”
说完之前就开始震惊和后悔。
可随着陆筠那声悦耳如银的“好啊”,她的右手已经递到了眼前。
十九
陆筠没有想到吴维以看着她的掌纹那么久却不发一言。
起初他还是微笑着,示意她用力把手绷直让手心的纹路变得更清晰;不过很快,他的脸陡然变得僵硬,嘴角下压,眉头深锁,笑容消失殆尽。那时一种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的表情。震惊、诧异、恐惧、怀疑。好像平地一声惊雷,又或者是夏日暴雨前忽然的天昏地暗。
一秒记住www点xiaomawenxue(小马文学)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