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姑娘这才把身子向玉凤姑娘斜签着坐了,未从开口,先和容悦色低声下气的叫了声:“姐姐。”只见姑娘把眼皮儿往上一闪,冰冷的一副面孔,问道:“怎么样?”只这第一句,这亲就不像个说的成的样子。张金凤道:“姐姐,我可敢‘怎么样’呢!我只劝姐姐先消消气儿,妹子另有几句肺腑之谈,要合姐姐从长细讲。”这正是:千红万紫着花未,先听莺声上柳条。
要知那张金凤合何玉凤怎的个开谈,这亲事到底说得成也不成,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六回灿舌如花立消侠气慧心相印顿悟良缘这回书不及多余交代,便讲何玉凤他听得张金凤对他说另有几句肺腑之谈待要合他从长细讲,他便把那一脸怒气略略的放缓了三分,依旧搭撒着眼皮儿,说道:“你若果然有成全我的心,卫顾我的话,就请说;要还是方才伯父合九公说的那套,我都听见了,也明白了,免开尊口!”
张金凤笑道:“姐姐又来了,难道姐姐没听见公婆怎的吩咐我,我怎的回禀公婆?妹子此时除了这话,还有甚么合姐姐说的?只是妹子说的虽是这套话,却合公公说的有些不同。打头公公说的姐姐‘永不出嫁,断使不得’的这句话,妹子此时更不必向姐姐再问原故,合姐姐再讲道理;只知这事是断使不得,得遵着公公的话定了。至于妹子又晓得些甚么,说起来可不能像公公讲的那样圆和宛转,这里头万一有一半句不知深浅的话,还得求姐姐原谅妹子个糊涂,耽待妹子个小。便是姐姐不原谅妹子,不耽待妹子,那怕姐姐就打两下子、骂两句都使得,可不许装糊涂不言语。就让姐姐装糊涂不言语,我可也是‘打破沙锅璺到底’,问明白了,我好去回我公婆的话。这话得先讲在头里。”
姑娘这么一听,他这话来的比自己还皮子,只得绷着个盘儿,说道:“既如此,请教。”张金凤道:“姐姐既要我说,你我这些烦文散话都收起来,咱们只讲实在的。讲实在的,第一,姐姐得看九公这位老人家。姐姐要知道,人家是九十岁的老人家了,他老人家要不为给姐姐提亲这桩事,大约从今日到他庆二百岁,也不肯大远的往京里跑这荡。就算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合你我同辈,为姐妹都是该的,他两个自然也为这九十岁的老人家跑上千的里地,作儿女的不放心,所以才跟了他老人家来。姐姐替他两个想想,一路服侍这么一位老人家,晓行夜住,渴饮饥餐,人家得悬多少心,费多大神?通共算起来,人家都是为姐姐一个人儿呀!
“再说,姐姐就得看我公婆。我公公去年遭了那等不顺的事,无原无故,只为不会巴结上司,丢了官,惹了气,变了产,破了财,还在县监里坐了两个月,出来依然是满面精神,无烦无恼,据婆婆说,脸面儿比在外头倒胖了。自从心里有了姐姐这件事,今年倒露清减了许多,腰里的带子是我新近缝的,比去年撙进一寸多去了。我婆婆去年这时候合姐姐初次见面的时候,姐姐还该记得真,说起四鬓刀裁的,自从心里有了姐姐这件事,这些日子,左右鬓角儿上竟有十几根白头发了。这也都是为姐姐。
“讲到我爹妈,却不曾在姐姐跟前有甚么大好处。只我妈从去年一口白斋直吃到今日,近来更添了半夜里起来烧子时香。这个样儿的冷天,直橛橛的跪在风地里,举着箍香,一面烧香,一面磕头,一直等手里的香尽了才站起来。姐姐在里间屋里跟着舅母睡,大约就未必知道。姐姐只想,我心疼不心疼?我爹是每月初一一荡前门关帝庙,十五一荡前门菩萨庙。这要在内城住,出荡前门可费着甚么呢?姐姐想,从这里去这是多远道儿?他老人家是风雨无阻,步行去步行回来,还带着来回不吃一口东西,不竭一点儿水,嘴里不住声儿的念佛。这也都是为姐姐。
“我只想着,姐姐万事都不必讲,只看这五位老人家分上,无论有甚么样的为难,是怎么样的受屈,不必等妹子求,姐姐也该没的说了。姐姐若果然没的说,妹子往下千言万语都不必提,只给姐姐磕头,回复了公婆,就完了事了。”
这张金凤第一段话,主意就来得不弱。只因他一眼看定了姑娘是个性情中人,所以只把性情话打动他。要说何玉凤不曾被他打动,绝无此理;只是他心理的劲儿一时背住扣子了,转不过磨盘儿来。只听他说道:“这话妹子你就不讲,我岂不知?讲到这几位老人家,待我的光景虽是不同,同一恩深义重。须放着我何玉凤不死,我今生能报,便是今生;来世能报,便是来世。天地鬼神都听得见这句话,我何玉凤绝不食言!要说妹妹你一定叫我把我的终身大事去在人跟前去报恩,这可断断不能从命!至于你我,我虽说是施恩不望报,你也切莫受恩便忘报。你可记得你我在能仁寺庙内初会的时候,我待你也有小小的一点人情?今日之下,你不想个方儿帮我罢了,怎的倒拿这话儿挤起我来?妹妹,你莫非也略差了些儿?”说着,便把那眉头儿一逗,眼神儿一足,便有个等要发作的样子。
张金凤不等他发作,说话比先前高了一调。这个当儿,安太太合褚大娘子只低言悄语在那边闲谈,绝不来管。张太太忽然接上话了,说:“姑奶奶,你好好儿的合他说,别价合他着急掰脸的啊!”张姑娘一面回答他母亲说:“这事不与妈相干儿,不用你老人家管。”一面合姑娘说道:“我张金凤只道姐姐把从前能仁寺的事忘了呢,原来姐姐还没忘,这话倒好说了。只是妹子断想不到落得姐姐说我‘不帮姐姐倒挤姐姐’的这句话。姐姐既这等说,大料今日这亲事妹子在姐姐跟前断说不进去,我也不必枉费唇舌再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了。只是妹子还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不得不交代明白了。为甚么呢?此时假如妹子说了,姐姐始终执意不从,日后姐姐无的后悔的,妹子也无的抱愧的。一个不说,倘然日后姐姐想过滋味儿后悔起来,说道:”哎哟,原来如此!‘一定说:“当日别人不肯多句话儿罢了,怎的张金凤他也不提补我一声儿?’那时妹子可就对不住姐姐了。”
他说着,把座儿向前挪了一挪,身子向前凑了一凑,问着何玉凤道:“妹子先要请教姐姐,当初一日,我同姐姐的妹夫玉郎两个人在黑凤岗能仁寺庙里双双落难,他的一条命离见阎王爷就剩了一层纸儿了,我的一条身子离掉在靛缸里也只差着一根丝儿了,那时亏了谁?全亏了姐姐!姐姐非亲非故,横身出来,弹打了和尚,刀劈了众僧,救了我两个的性命,便是救了我两家的性命,我两家生生世世也感激不尽,报答不来!”张金凤才说到这里,何玉凤便拦他道:“这是以往之事,与今日何干?要你讲这些没要紧的闲话!”
张金凤道:“怎么闲话呢?姐姐,‘盐从那么咸,醋打那么酸’?不有当初,怎得今日?只是我想着,当初姐姐既救了我两家性命,姐姐的心是尽了,事算完了,那时候我替姐姐计算,真个的,就该尘土不洁,拍腿一走,那怕玉郎他再撞见几个骡夫,我再撞见几个和尚,那是我两个的定数难逃,姐姐于心无愧。我不懂,姐姐无端的把我两个强扭作夫妻,这是怎么个意思?”
何玉凤听了这话,大是诧异,忙说道:“你这话问得奇呀!那时我见你两个末路穷途,彼此无靠,是我一片好心,一团热念。难道我有甚么贪图不成?”张金凤笑道:“可又来!谁又说姐姐有甚么贪图来着呢?但是我想,我那时候虽说无靠,到底还有我的爹妈;他虽说无靠,合我还算得上个彼此。姐姐如今只剩了孤鬼儿似的一个人儿,连个‘彼此’都讲不到,是算有‘靠’啊?是不算‘末路穷途’啊?还是姐姐当日给我两个作合是‘一片好心、一团热念’,我公婆今日给你两个作合是‘一片歹心、一团冷念’呢?怎么倒招出姐姐一无这个、二无那个这许多累赘来了?请教!”
何玉凤道:“这个又当别论。”张金凤道:“喂!一样的人,一样的事,你还是当日的你,我还是当日的我,他还是当日的他,怎么又当别论呢?姐姐,你方才开口便道‘一无父母之命’。姐姐合妹子都算不得读过书,‘父母之命’这句书也还该记得,还得明白。这句书的下文是:”钻|茓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原是比方作官的话,本与女孩儿出嫁无干。就让扣着字面儿讲,说俗了,也说的是一个女孩儿家,有爹娘在头上,要是不等着爹娘许人家儿,自己就在墙上挖个窟窿儿合人家的男子偷着对相看,相看准了,跳过塘去就跟了人家走了,连他的爹娘合世上的人可就都把他看得轻贱了。这是孟夫子当日合周霄打了一个’莺莺跳过粉皮墙‘的反《西厢》皮磕儿。不是说爹娘没了,没有爹娘给说人家儿了,这一辈子就该永远不出嫁。要都照姐姐这等讲起来,世界之大何止万万万人,少说这里头也有一停儿没爹娘的女孩儿,只好都当姑子去罢。那里给他找这些座姑子庵儿呀!
“要讲到姐姐身上,并且说不得‘无父母之命’。这话怎么讲呢?假如我公婆在不曾替姐姐给叔父、婶娘立这座祠堂以前,便合姐姐提到亲事,那无怪姐姐作难。如今既有了这座祠堂,可是姐姐说的,便算姐姐的家了,这座龛可也就算得是叔父、婶娘的住房了。我公婆亲自到姐姐家,在他二位老人家跟前跪在地下求这门亲,这怎么叫‘无父母之命’?姐姐要讲一定得他二位老人家显应。万事是假的,姐姐只看方才玉郎同你奉主安位的时候,那阵风儿不是个显应吗?方才我公婆行礼的时候,那香烛的一派喜气,不又是个显应吗?”
何玉凤听了这话,只管摇头。
张金凤道:“姐姐,你必又是不信这些。请问,到了你我三个人下拜的时候,那一缕香烟忽然的转成那个大圆圈儿,凝结不散,把你我三个团团的围住,还要神气灵感到甚么分儿上去?那个工夫儿就短了两位神主真个的说一句‘姑爷请起’了。这是这屋里上上下下三四十人亲眼见的,难道是我张金凤无中生有的造谣言哪,是独姐姐你没看见呢,还是你也看见了不信呢?要说你又讲到你那些甚么英雄豪杰不信鬼神的话,要知道,虽圣人尚且讲得个‘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就让姐姐是个英雄,也不能不信圣人,不信你的父母。”
何玉凤道:“你到底那里来的这些没影儿的话?”张金凤道:“就算我这话没影儿,等我说句有影儿的姐姐听。我曾听见公婆说过,当日你家祖太爷临危的时候,你家婶娘正怀着你,你家祖太爷把我公公合你家叔父叫到跟前,亲口嘱咐说:倘得生个男孩儿,便叫他跟着我公公读书;即或生个女孩儿,长大也要许个书香人家,配个读书子弟。这话我公公在青云山庄也曾合姐姐说过,姐姐也该记得。难道这也是没影儿的?细想那老人家当日的意思,未必不就指的是今日的事,只是不好明说。老辈子的心思见识,断不得错。便是叔父、婶娘现在,今日之下,我公婆上门求这门亲,他二位老人家想起你祖太爷的话来,只怕还没个不欢天喜地的应许的。然则方才那些显应怎见得不是他二位神灵有知,来完成这桩好事?照这等说起来,姐姐不但有‘父母之命’,还多着一层‘祖父之命’。这话方才我公公指点的明白,姐姐不耐烦往下听,就算是‘无父母之命’定了。
“姐姐可记得你在能仁寺给我同玉郎联姻的时候,人家辞婚,开口第一句说的就是‘无父母之命’阿!人家可是父母现在,只因不在跟前,婚姻大事不奉父母之命,自己不敢作主。人家的话却比姐姐说得响,理也比姐姐讲得足。那时姐姐不依,三句话不合,扬起刀来就讲砍人家的脑袋。请问,一个人有个不怕砍脑袋的吗?及至人家没法儿了,跪下求姐姐开恩,姐姐这才喜欢了。就在那希脏坌臭的和尚屋子里,桌子上搁了盏灯,说:”这就算你父母之命。‘叫我们俩’朝上磕头罢‘。姐姐的话敢不听么?我两个连忙就朝着那盏灯磕了头,算领了父母之命。究竟起来,他的父亲——我的公公,还在山阳县县监里,他的母亲——我的婆婆,还在淮安城饭店里呢。纵说那时候我的父母算在跟前,倒底那是他的父母之命阿?这样看起来,人家不奉父母之命,姐姐就可以硬作主张;姐姐站在自家祠堂屋里,守在父母神主跟前,又有这等如见如闻有凭有据的显应,还道是无父母之命!一般儿大的人,怎的姐姐的父母之命就该这等认真,人家的父母之命就该那等将就?这是个甚么道理?姐姐讲给我听。“
姑娘还是平日那不服输、不让话的牌子儿,把眉儿一挑,说道:“这个……”不想只说了这两个字,底下却一时抓不住话头儿。张金凤便问着他道:“‘这个’,那个呀?姐姐听着罢,我还有话呢!姐姐方才又道是‘二无媒妁之言’。我请教姐姐:倒底怎么是‘媒’,怎么是‘妁’呀?我知道的是男家的媒人叫作‘媒’,女家的媒人叫作‘妁’,这是个大礼。到了如今的时候儿,或者两家儿本是至亲相好,请一位媒人的也尽有。再讲到咱们旗人的老规矩,我听婆婆说起来,甚至还有不用媒人,亲身拿柄如意跪门求亲的呢。讲到姐姐今日这喜事,不但有媒有妁,并且还请得是成双成对的媒妁,余外更多着一位月下老人。姐姐不信,只看今日祠堂里这行礼的次序就知道了。今日这个礼节,讲远近儿,讲岁数儿,讲亲友,讲甚么也该让九公合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先行礼才是,为甚么大家倒先尽我公婆行礼?我公婆怎么也不谦不让就先行起礼来了?姐姐心里明白不明白?”何玉凤道:“这是因伯父母替我家立的祠堂,所以先请二位通诚告祭。你难道不知,要来问我?”
张金凤道:“我知道是通诚,我知道通的可不是告祭的诚,通的却是求亲的诚,等我告诉明白了姐姐。我公婆的第一起行礼,那就是求亲;我父母第二起行礼,便是男家请来问名的大媒;九公合褚家姐姐夫妻第三起行礼,便是你女家的主婚大媒。现放着媒妁双双,大礼全备,这怎么叫作‘无媒妁之言’?这话方才公公分明指点给姐姐,姐姐也不耐烦往下听。姐姐想想,姐姐当日把我配给玉郎的时候,除了姐姐合姐姐那把刀,那是他的媒?那是我的妁呀?可倒别致,人家儿媒是拿把蒲扇,姐姐作媒是拿把刀!一手托两家,当面锣对面鼓,不问男家要不要,先问女家给不给。那个当儿,我家敢说不给吗?姐姐是恩人么!及至把我家问得牙白口清,千肯万肯,人家这才不要了!姐姐一怒,可就耍起刀来了。姐姐可记得,姐姐耍刀的那个当儿,可是已经当面把我许给人家了,那时我只怕他那个死心眼儿,姐姐这个天性,一时两下里合不拢来,姐姐认真把他伤了。姐姐想,我该怎么好?我焉得不急?没法儿,也顾不得那叫羞臊,跟着他跪在地下,求姐姐吩咐,怎么好怎么好。姐姐这才没得说了,手里攧着把刀,奚落了我们一阵,说:”你们俩媒都谢了,还闹得是甚么假惺惺儿!‘这是我张金凤当日经过的大媒姐姐。姐姐强煞是个黄花女儿呀!今日之下,我公婆恭恭敬敬给姐姐请了这一堂的媒人来,就算我爹妈不能说甚么,不能作甚么,也算一片诚心;褚家姐姐夫妻二位又是成双成对,再加上九公多福多寿的一位老人家;大伙儿跪起八拜的朝上磕头求亲,姐姐还不认是媒妁之言。请教,这比我们叫人拿着把刀逼着成亲的何如?一般儿大的人,怎么姐姐给我作媒就那样霸道,他众位给姐姐作媒就这等烦难?这是个甚么讲究?姐姐说给我听。“
何玉凤听了这话,渐渐低垂粉颈,索兴连那“这个”俩字也没了,只抬起眼皮儿来恶恶实实的瞪了人家一眼。张金凤道:“姐姐说话呀!瞪甚么?我怄姐姐一句:”不用澄了,连汤儿吃罢!‘等着我还有话呢。姐姐方才又道是’三无庚帖‘。这庚帖,姐姐自然讲究的就是男女两家八字儿了。要讲玉郎的八字儿,就让公婆立刻请媒人送到姐姐跟前,请问交给谁?还是姐姐自己会算命啊,会合婚呢?讲到姐姐的八字儿,从姐姐噶拉的一声,我公公、婆婆就知道,不用再向你家要庚帖去。姐姐要说不放心,此时必得把俩八字儿合一合,实告诉姐姐,我家合了不算外,连你家也早已合过了。“何玉凤道:”今日你怎的清醒白醒说的都是些梦话?“
张金凤道:“我一点儿也不是梦话。我听见说,你家叔父、婶娘从你小时候给你算命,就说你这八字儿四个‘辰’字,叫作‘地支一气,土星重重’,将来是个有钱使的命;要再配个属马的姑爷,合成‘天马云龙’的格局,将来还要作一品夫人呢。这话姐姐要不知道,只问你家戴嬷嬷。大约姐姐不用问,也不是不知道。要果然知道,更用不着装糊涂。至于那些算命瞎生的奉承话儿,原不足信。只讲叔父、婶娘当日给你算命,可可儿的那瞎生就说了这等一句话,你可可儿的在悦来店遇着的是这个属马的,在能仁寺救了的也是这个属马的,你两个只管南北分飞,到底同归故里。姐姐,你算这里头岂不是有个命定么!你同邓九公、褚大姐姐扭得过去,同我公婆扭得过去,你难道还同你的命扭得过去不成?公公方才说:”你要问庚帖,只问他二位老人家。‘说的正是这句话。姐姐不求甚解,只说是无庚帖。
“可怜我张金凤说婆婆家的时候儿,我知道甚么叫个‘庚铜’啊‘庚铁’呀!单讲我,还承姐姐问了问我的岁数儿,也就没管我是那月那日那时生人。到了玉郎,要不是我方才提他是属马的,大约直到今日姐姐还不知道他是属鹞鹰的、属骆驼的呢!便没庚帖,我们受姐姐的好处,也作了夫妻了。况且姐姐的庚帖不是没有,只是此时就请姐姐看,略早些儿。姐姐如果一定要见个真章儿,少一时自然看得见。我只问姐姐,一般儿大的人,怎么姐姐给我说人家儿,这庚帖就可有可无?九公合褚大姐姐给你说人家儿,两头儿合婚,有了庚帖还不依,这话怎么讲?姐姐讲给我听。”
张金凤说话的这个当儿,他母亲只愁眉苦眼的一声儿不言语,坐在那里噗哧噗哧一袋跟一袋的吃那老叶子烟儿。安太太合褚大娘子二人只管说些闲话,却是留神细听张金凤的话,细看何玉凤的神情。只见何玉凤听了这段话,低首寻思,默默不语。你道他这是甚么原故?
原来姑娘被张金凤一席话,把他久已付之度外的一肚子事由儿给提起魂儿来,一时摆布不开了。他只在那里口问心、心问口的盘算道:“且住!要讲算命圆梦,这些不经之谈,我可自来不信。只是父母给我算命的这几句话,却是的确有的。纵说这话不足为凭,前番我在德州作那个梦,梦见那匹马,及至梦中遇着了他,那匹马就不见了。并且我父母明明白白吩咐我的那个甚么‘天马行空,名花并蒂’的四句偈言,这可是真而且真的。我那时便想到他的名字是个‘骥’字,所以才留心回避,还不曾晓得他是属马。要照张姑娘方才这话听起来,再合上父母给我托的那个梦,算的那个命,莫非万事果然有个命定么?天哪!我何玉凤怎的这等命苦,要想寻条清净路走走都不能够!”想到这里,不禁长叹了口气。
张金凤道:“姐姐,叹气也当不了说话。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姐姐不用胡思乱想,好好儿的听着啵!姐姐方才又道是‘四无红定’。讲到这层,这个话就可长了。在姐姐想着,自然也该照着外省那怯礼儿,说定了亲,婆婆家先给送匹红绸子挂红,那叫‘红定在先’,我也知道是那么着。及至我跟了婆婆来,听婆婆说起,敢则咱们旗人家不是那么桩事。说也有用如意的,也有用个玉玩手串儿的,甚至随身带的一件活计都使得,讲究的是一丝片纸,百年为定。要论姐姐的定礼,不但比这些东西还贵重,还吉祥,并且两下里早放过定了。说不到‘四无红定’上。”
何玉凤听到这里,心里道:“张姑娘今日只怕是疯了!满算我教你们装了去了罢,我也是个带气儿的活人,难道叫人定了我去我会不知道?这不是新样儿吗!”他只顾这等想,却不由的口里要问,又苦于问不出口,说:“我的定礼在那里呢?”
只急得两只小眼睛儿来回的干转。张金凤知道他心里有些诧异,笑道:“这话姐姐大概又是不信。方才公公说:”你要问红定,只问你的父母。‘分明指的是神龛旁边两个红匣子。姐姐不信,不耐烦,不往下听了么,可叫公公有甚么法呢!“
原来姑娘自从邓九公合他开口提亲,一时事出意外,这半日只顾撕掳这桩事,更顾不及别的闲事。如今听了这话,猛然想起,愣了一愣,心里说道:“是啊,方才我见抬进那两个匣子来,我还猜道是画像,及至闹了这一阵,始终没得斟酌这句话。他说这两个匣子就是红定,莫非那长些的匣子里装的是尺头,短些的匣子里放的是钗钏?说明之后,他们竟硬放起Сhā戴来?那可益发是生作蛮来,不循礼法!我可也就讲不得他两家的情义,只得破着我这条身心性命,合他们大作一场了!”
喂!说书的,你先慢来,我要打你个岔。可惜这等花团锦簇的一回好书,这一段交代,交代的有些脱岔露空了。这书里表的两个红匣子,就我听书的听了,也料得到定是那张雕弓、那圆宝砚,岂有何玉凤那等一个聪明机警女子本人儿倒会想不到此,还用这等左疑右猜?这不叫作不对卯筍儿了么?
列公,不然。书里交代过的,这位姑娘虽是细针密缕的一个心思,却是海阔天空的一个性气,平日在一切琐屑小节上本就不大经心。即如他当日第一次的借弓,一心只知保护安龙媒、张金凤的性命资财;第一次的留砚,只知这桩东西是他安家一件世传之物,也如自己的雕弓一般。更兼那时庙里闹了那等一个大案,也虑到那砚台落在他人手里,上面款识分明,倘然追究起来,不免倒叫安家受累,此外并无一毫私意。第二回借弓,在他以为是已竟转赠邓九公的东西了,至于褚大娘子又把那块砚台随手放在他衣箱里,也只道是匆忙之际,情理之常,不足为怪,所以然的原故,却不是这位姑娘没心眼儿,他本没那些无来由的私意,叫他从那里用那些不着己的闲心去呢?这却合那薛宝钗心里的“通灵宝玉”,史湘云手里的“金麒麟”,小红口里的“相思帕‘,甚至袭人的”茜香罗“,尤二姐的”九龙攧“,司棋的”绣春囊“,并那椿龄笔下的”蔷“字,茗烟身边的”万儿“,迥乎是两桩事。
况且诸家小说大半是费笔墨谈淫欲,这《儿女英雄传》评话却是借题目写性情。从通部以至一回,乃至一句一字,都是从龙门笔法来的,安得有此败笔?便是我说书的说来说去,也只看得个热闹,到今日还不曾看出他的意旨在那里呢。足下涉猎一过,又安得有如许的聪明?
然则这两件东西在案上放了半日,他也不曾开口问问,打开瞧瞧不成?这可就得细听书里一路交代的情节了。这位姑娘从五更头进门起,五官并用,片刻不闲,将安好位,行过礼,谢了安老夫妻,站起身来,不曾转身,邓九公辟面开口第一句就讲提亲的这桩事,大家一直嘈嘈到此时,甚么工夫儿容他去问这句话、看这两桩东西?只要这等通前澈后一算,就知这书不是脱岔露空了。列公,莫讶惊,且听鸣凤。
却说张金凤见何玉凤虽是在那里默坐不语,眉宇之间却露着一团怒气,知他定为着这两个匣子说得含糊,猜不透澈,有些不耐烦。这要搁在平日的张金凤,见了姑娘这个神情,那里还敢合他抗衡?到了今日的张金凤,却同往日大不相同。这又是何原故呢?一来,他自己打定主意,定要趁今日这个机缘,背城一战,作成姑娘这段良缘,为的是好答报他当日作成自己这段良缘的一番好处,便因此受他些委屈也甘心情愿;二来。这桩事任大责重,方才一口气许了公婆,成败在此一举,所以不敢一步放松;三来,他的那点聪明本不在何玉凤姑娘以下,况又受了公婆的许多锦囊妙计,此时转比何玉凤来的气壮胆粗。更加凡公婆口里不好合他说的话,自己都好说,无可碍口,便是把他惹翻了,今昔情形不同,也不怕他远走高飞,拿刀动杖。这事便有几分可操必胜之权。他主意已定,趁那何玉凤不得主意,他转拉了他一把,道:“姐姐,你且合我看看你那红定再讲。”
不想这一拉,却正合了何玉凤的式了,暗想道:“他既拉我去同看,料想不到得安伯母拿着钗钏硬来Сhā戴,这事还有辗转。”他便跟着张金凤走到东边案上那个长匣子跟前。张金凤也不合他说长道短,忙忙的揭开匣盖,只见里边还包着一层红绸子包袱,系着个连环扣儿。及至解了扣儿,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放的便是他自己那张砑金镂银铜胎铁背、打二百步开外的弹弓儿,周身用大红彩绸扎了个精致,两头弓梢儿上还垂着一对绣球流苏。此时他早悟到:“那一匣不必讲,装着定是那块砚台了。”忙同张金凤过去一看,果然不错。先急得他自己合自己说了一句道:“我说如何!”
他此时待有千言万语要发作出来,明一明自己的心,只是一时不知从那句说起是头一句。重新纳下气去一盘算:“这事当日本是我自己多事,然而我却是一片光明磊落,事出无心。今日之下被他们无巧不成话的这等一弄,弄得倒像我作得有意了。照这样作起来,我那青云山的‘约法三章’,德州的深更一梦,合甚么防嫌,躲避,以至苦苦要去住庙,岂不都是瞎闹吗?”相罢多会,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有了!我不管他是生癣生疮,我只合他们生‘癞’;我不管他是讲鸡讲鸭子,我只合他们讲‘鹅’!”便向张金凤道:“岂有此理!这事可是蛮来生作得的?”
才说得一句,张金凤不容分说,早小嘴儿爆炒豆儿似的接上话,说道:“姐姐这事便算蛮来生作,却不干我事,并且不干公婆诸位大媒的事,姐姐就只问天罢。拿姐姐这张弹弓儿说,本是姐姐的东西,从那里说起会到玉郎手里?当日姐姐同我们在柳林话别,未尝不存一番深心,说看妹子分上才把这弹弓借给我们。及至交代,姐姐可是亲手儿交给他的。交给他姐姐一件刻不离身的东西,不由的就背在人家身上了。再拿他这块砚台说,本是他的东西,从那里说起会到姐姐手里?当日他失落这块砚台的时候,原出无心。假如是桩别的东西,也就不犯着再去取了,偏偏是这等一件东西,他自己既不能去,就不能不托付姐姐。托付了姐姐他一件刻不离怀的东西,不由得就揣在姐姐怀里了。姐姐想,这岂不是个天意么?这个天意可都是姐姐自己惹出来的。”
何玉凤听到这里,陡然变色,说道:“张姑娘,你这话得分清楚些!这等说起来,难道这两桩东西要算我两个败化伤风私相投赠不成?”张金凤笑道:“姐姐不用哈我,哈我我也是说。我为甚么说是姐姐自己惹出来的呢?公公方才怎么讲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是人生一定的大道理。就让姐姐因老人家为自己的姻事含冤负屈,终身不嫁。不嫁就是了,可无端的去告诉天去作甚么?再不想,凭怎么样的告诉天,都由得姐姐;告诉了天,天答应不答应,可得由着天。上天的意思正因你这番至诚纯孝,叫你来作这桩孝顺翁姑、相夫教子、持家理纪的事业,好给你家叔父争那口不平之气,慰那片负屈之心。怎能由着你的性儿,容你自在逍遥过这个下半世?这话难道是天告诉我张金凤的不成?谁知道天上是怎么个模样儿呀!只眼前这个理就是天。如果没这层天理,姐姐在悦来店也遇不着安龙媒,在能仁寺也遇不见张金凤,在青云山庄也遇不见我公婆;弓也到不了他手里,砚也到不了你手里,今日可就没有这件事了。造化弄人,就是这点巧妙!用不着开口,用不着动手,暗中支使个人儿就作成了。甚至不用另支使人,叫他自己就给他自己作成了。从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姐姐细想,这宝砚、雕弓岂不是天生地设的两桩红定?只可笑我张金凤定亲的时候,我两个都是两个肩膀扛张嘴,此外我有的就是我家拉车的那头黄牛,他有的就是他那没主儿的几个驮骡。只是姐姐却也不曾向我两家问声:”你们彼此各有个甚么红定?‘一般儿大的人,怎么我的红定绝不提起,姐姐这样天造地设的红定倒说是我家生作蛮来?这话怎么讲?姐姐讲给我听!“
此时姑娘越听张金凤的话有理,并且还不是强词夺理,早把一腔怒气撇在九霄云外,心里只有暗暗的佩服,却又一时不好改口。无奈何,倒合人家闹了个躄蘗,眯着双小眼睛儿,问道:“你这话大概也够着‘万言书’了罢,可还有甚么说的了?”
张金凤道:“话呀,多着的呢!姐姐方才又道是,第五你家没有妆奁赔送。且慢说你我这等人家儿讲不到财礼上头,便是争财争礼,姐姐现有的妆奁,别的我不知道,内囊儿舅母都给张罗齐了,外妆公婆都给办妥了。姐姐要讲不肯用舅母的,那是姐姐自己认的干娘;姐姐要讲不肯用公婆的,公婆用的还是姐姐帮的银子。此外只怕还有个人儿帮箱,是谁帮箱,帮的是甚么?人家的人情人家会行,此时用不着我告诉。姐姐不到得无妆奁赔送。这要再拿我比起来,更是笑话了。当日承姐姐当着我的面儿,指和尚那堆银子,重换重儿,合人家换了一百金,给我添箱。这要搁在我家乡,聘十个女儿也用不了,却是姐姐不叫我空手儿进婆家门儿的一番细心。究竟问起换金子的那一堆银子来,可是和尚的贼赃。我倒底算姐姐聘的,算和尚聘的呀?一般儿大的人,怎么我的赔送就该那等苟简,姐姐有这些人给办妆奁还嫌长道短?这话怎么讲?这不是吗,姐姐方才说的五件事,公公一一指点得明白,姐姐都不耐烦往下听,如今妹子桩桩件件都替公公解说出来了,姐姐却是不曾还出我一个字来。我这话那一句讲的不是,姐姐只管驳。姐姐今日总得说出个不肯就我安家这门亲的所以然来,我才依呢!”
可怜姑娘此时那里还还得出甚么“所以然”!他自从邓九公合他说那句提亲的话,始而还只道是老头儿向来的心直口快,想起甚么来说甚么,安老夫妻大概初无此心,及至安老爷一开口,才觉得这话竟是大家要作起来了。无法,只得自己表明心迹,说个倒断。却又被安老爷用四方话一排,他也知是篇大道理,一时驳不动,便也说出个五不可的大道理来。
心想挑个斜岔儿,把大家逊出去就完了事了。再不想从旁出来个张金凤,就本地风光一讲,虽说话儿来的刁钻,却说不得是无父母之命、无媒妁之言、无庚帖红定、无赔送妆奁,至于他说的帮箱的话,也料到定是邓家父女了。细想起来:“安家伯父、伯母这番深心,九公父女这番义举,便是张家二老素日在我跟前的辛勤,也就难得。到了今日,我这金凤妹子这番倾心吐胆,更叫我无话可说了。统算起来,这事除了便宜了安龙媒这阿哥之外,这一群人那一个不是真心为我何玉凤的?我还合人家说甚么?话虽如此,此时我便依了他大家的话,再向天忏悔一番,上天也定原谅我前番的冒昧。只是这句话我可对他们怎么答应得出口呢?”一阵为难,心窝儿一酸,眼胞儿一热,早点点滴滴落了一衣襟眼泪。张金凤连忙掏出小手巾儿来,一面给他擦着衣裳,一面说道:“完了新藕合皮袄了!姐姐别哭,英雄可没个哭的,哭也得说话。”
却说安太太坐在那里看着,又是爱这过门的媳妇,又是疼那没过门的媳妇,满脸是笑,却又眼泪婆娑的,呆呆的望着他两个。手里擎着烟袋,举了半天,想不起抽来,一袋烟也耽搁灭了,忙递过烟袋去,便向旁边站的女人们道:“你们也给大姑娘合你大奶奶倒碗茶呀。索兴把那小杌子给他姐儿俩搬过去,有甚么话坐下说不好?只是站着,怪乏的。”说着,又向褚大娘子使个眼色。
褚大娘子积伶,早含着烟袋甩着大宽的袖子俏摆春风的扭过来,一面走,回头向随缘儿媳妇道:“大姑娘,你也给我搬个坐儿过来。”他三个便在这边坐下。褚大娘子笑向张金凤道:“说是这么说,大妹子,你可不许借着这事叫我们姑娘受委屈。”
张金凤此时看透姑娘意中大有转机,暗道:“等我索兴给他个连三紧板,这件事可就撺掇成了。”恰巧又遇着褚大娘子无意中凑了这么个话靶儿,他便道:“怎倒说我委屈了你们姑娘了?大姐姐,你过来得正好,等我把我的委屈诉诉你听听。”
因合褚大娘子道:“我这姐姐当日在庙里苦苦的给我择婿,你妹夫是苦苦的向他辞婚,他左问人家一条儿,右问人家一条儿,问到其毕,又问他说:”你不是定下亲了?便是定下亲,像你们这样世家,三妻四妾的也尽有,这又何妨。‘“说着,又回头问着何玉凤道:”姐姐,是这么说的不是?幸而人家没定亲,假如那时候他竟有个三妻四妾,姐姐叫我跟了他走,我也只好跟了他走,我到他家可算个甚么?姐姐,人的本事有高低,女孩儿的身分可无贵贱哪!你也是个女孩儿,我也是个女孩儿,怎么在我张金凤,人家有了三妻四妾,姐姐还要把我塞给人家,如今到了姐姐身上便有许多的作难?姐姐不是多嫌着我一个张金凤啊?若果如此,我张金凤情愿禀明公婆,来替替姐姐看祠堂,也一定要成全了姐姐这桩好事!“
这句话张金凤可来得促狭,真委屈了人了!那何玉凤此时感他、疼他、爱他心里还过不去,那有多嫌他的理?这话我说书的都敢下保!果然把个姑娘说急了,只见他拉住褚大娘子说道:“大姐姐,你听他说的这是甚么话!”说着,又眉梢微逗,眼角含情,似喜似怒的向张金凤道:“我看你才不过作了一年的新娘子,怎么就学得这样皮赖歪派!”褚大娘子嘻嘻的笑道:“别着急,他怄你呢!我一碗水往平处端,论情理,人家可也真委屈些儿。”姑娘此时好容易盼得个褚大姐姐凑过来,觉得有了个伴儿,不想他也顺着竿儿爬到那头儿去了,因说道:“你们这班人,真真不好说话,不管人心里怎样的为难,还只管这等嘻皮笑脸!”
张金凤道:“姐姐这就为难了?等我再把我那为过的难说说。”便又告诉褚大娘子:“我这句话,只有你妹夫知道;再我不敢瞒婆婆,便是公公跟前我也不曾提过。如今说到这里,褚大姐姐不算外人,也还谈得。我这姐姐当初要给我提亲的时候,不曾合我爹妈说,私下先问我愿意不愿意。论我姐姐这条心,可疼我疼的没处疼了。我固然是不肯说,他就蘸着水在桌子上写了两行字,一行写得是‘愿意’,一行是‘不愿意’,告诉我说:”你要不愿意,就把“愿意”两个字抹了去,留“不愿意”;要愿意,就把“不愿意”三个字抹了去,留“愿意”,就算你说了话了。‘那时候,我要说愿意罢,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说得出口来?要说不愿意罢,人也得有个天良,是这样的门第我不愿意哟,是这样的公婆我不愿意哟?就拿你妹夫说,相貌品行,心地学问,那一条儿叫我说的上不愿意来?不去抹那字罢,是生拉活拽的闹。大姐姐,只说我为难不为难?我没法儿了,只得用手一阵胡掳,不想可可儿的把个’不‘字儿胡掳了去了。“说着,又问何玉凤道:”姐姐,这不是妹子造谣言哪?妹子如今也有几个字儿,请姐姐看看。“
何玉凤听了,“嗤”的一声道:“这样事情,依样葫芦再作一遍,还有甚么意味!”张金凤道:“你且莫管,只跟我来看。”说着,便把姑娘拉到神龛跟前,对着何公、何母两座神主,向姑娘道:“姐姐请看,这是几个甚么字?”何玉凤道:“这左一位的字是我父亲的官衔,右一位的字是我母亲的门氏,难道你不认得?”张金凤道:“姐姐再往旁边儿看。”姑娘闪过身子去一看,那神主的右首旁边果然刻着两行字,只是被那神龛边扇儿遮着,一时看不清楚。张金凤道:“这样罢。”
他便恭恭敬敬深深的向那神主福了两福。祝告道:“叔父、婶母,只得惊动你二位老人家了,请你二位老人家向前升一升儿,自己吩咐我姐姐一句,想来他就没的说了。”说着,他便把那两座神主都往龛外请了一请。
姑娘一看,可了不得了!原来两座神主下首的旁边各镌着两行八个小字,归总又是一行三个大字,通共是十一个字,不但是写的,并且是刻的,刻的是“子婿安骥孝女玉凤同奉祀。”姑娘大惊道:“这是谁干的?”张金凤道:“是刻字匠刻的,我家玉郎写的,是我张金凤的作成,却是我公婆的主意。
请问姐姐,此时还是抹了这几个字去,你一人去作何府祠堂扫地焚香的侍儿?还是存着这几个字,我两个同作安家门里侍膳问安的媳妇?“姑娘此时心慌意乱,如生芒刺,如坐针毡,张金凤临了问他的两句话并不曾听见,只呆呆的望着神主上那两行字。半晌,”嗐“了一声,道:”怎的我安伯父、安伯母也作出这样的孟浪事来!“
张金凤道:“这事作的一点儿也不孟浪,这正是我公婆今日给叔父、婶母立这座祠堂的本意。这座祠堂也为的是你家祖太爷的师恩,也为的是你家叔父的世谊。这还都不是正文,正文正因为姐姐你在黑风岗能仁寺救了他儿子性命,保了他安家一脉香烟,因此我公婆以德报德,也想续你何家一脉香烟,才给叔父、婶母立这祠堂,叫你家永奉祭祀。讲到永奉祭祀,无论姐姐你怎样的本领,怎样的孝心,这事可不是一个女孩儿作的来的,所以才不许你守志终身,一定要你出阁成礼,图个安身立命。讲到你出阁成礼,只这北京城里还少甚么公子王孙、郎君子弟?又何必一定叫你嫁到安家许配玉郎呢?又虑到把你给个不关痛痒的人家儿,丈人绝后不绝后与那女婿何干?所以不曾合你提到亲事以前,当日在你青云庄,便叫玉郎扶灵穿孝;今日到你这座家庙,便叫玉郎奉主入祠,使你二位老人家无后如同有后。这话还讲得是眼前。再要讲到日后,实指望娶你过去,将来抱个娃娃,子再生孙,孙又生子,绵绵瓜瓞,世代相传,奉祀这座祠堂,才是我公婆的心思,才算姐姐你的孝顺,成全你作个儿女英雄。便是我张金凤的爹妈,也蒙公婆在这西边一带一样的盖了这样一所房子,作为我爹妈现在的住房,我张金凤将来的家庙。只是我张金凤除了受公婆养育深恩之外,我又有何好处也同姐姐一样呢?这可就是作父母待儿女的心肠,叫作‘乖的也疼,呆的也疼’。这都是公婆说不出口的话,妹子如今都告诉明白姐姐了。
“姐姐只想,公婆这番用心深厚到甚么地位?可见老辈的作事与你我的小孩子见识毕竟不同。姐姐此时纵有万语千言,不必合我再讲,我索兴澈底澄清的都合姐姐说了罢。如今打错了的那条永不出嫁的主意,是无庸议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庚帖红定以至赔送是都有了,他二位老人家是安了葬了,你一年的服是满了,你家万代的香烟是永永不断了,我公婆的神也淘苦了,心也使碎了。这事也没有十天八天一月半月的耽搁,一切下茶、通聘、莫雁、送妆都在今日,只今日酉时,阴阳不将,天月二德,便迎娶你过门。姐姐,你此时依也是这样办,不依也是这样办。”
何玉凤听张金凤这话,觉得没一个字不是从肺腑里掏出来的,他登时好似从顶门上浇了一桶冰水,从脚底下起了一个焦雷,只痛得他欲待放声大哭,却也哭不出来,只有抽抽噎噎声嘶气咽的靠定那张神案,如带雨娇花,因风乱颤。想到安老夫妻合张姑娘的这番好处,立刻粉身碎骨他都情愿,慢讲是娶了他去作新媳妇!
好张金凤!他把心思力量尽到这个分儿上,料定姑娘无不死心塌地的依从了,还愁他作女孩儿的这句话毕竟自己不好出口,因又劝道:“姐姐且莫伤心,妹子还有一言奉告,这话并且要背褚大姐姐。”说着,又把玉凤姑娘搀到东北墙角跟前。那时许多仆妇丫鬟以至华嬷嬷、戴嬷嬷、随缘儿媳妇儿、花铃儿、柳条儿几个人正在东边挨窗一带伺候,听了他家大奶奶这番话,也有点头赞叹的,也有伤心落泪的。张金凤便向他们道:“你们先躲躲儿,让我们说话。”他便向何玉凤耳边低低的说道:“我知道姐姐此时已是千肯万肯,不用妹子再絮烦。姐姐,你可还得明白,这不但是我的公婆、我的爹妈合九公、褚大姐姐齐心要盼你同玉郎完成这段美满姻缘,便是我替姐姐打算,四海虽大,九州虽广,你除玉郎一人之外,也断合第二个结不得连理。这话我从何说起呢?你我作女孩的,男子的跟前错走不得一步;到了自己的贴身儿的东西,莫说男子,连自己亲娘都有见不得的时候。姐姐只想,你当日救玉郎的时候,正是他敞胸露怀绑在那里,姐姐上前给他解那条绳子,怎保住个不气息相通,肌肤相近?到了后来,索兴连你的关防盆儿[关防盆儿:指女子便溺用的器物。]都教人家汕了爪儿了。纵说你玉洁冰清,于心无愧,究竟起来,倒底要算一块湿润美玉多了一点黑青,一方透亮净冰着了一痕泥水。只有合他成了百年良眷,便如浮云尽散,何消锦被严遮?姐姐,你道妹子这话说的是也不是?”
这话若说在姑娘一头驴儿一把刀的时候,必想着“心正不怕影儿邪,脚正不怕倒蹈鞋”,不过冁然一笑,绝不关心。
如今听了这话,竟同雷轰闪掣一般,如梦方觉!只羞得两耳通红,泪痕满面,双手扯住张金凤的袖子说道:“阿呀,妹子!这便怎么处!我此时是方寸摇摇,柔肠寸断,你怎生救救作姐姐的才好!”
张金凤道:“姐姐没了主意了?听妹子告诉我。你我作女孩儿的,没一件事不得站住地步,也没有一句话该让人,却也是个英雄豪杰的身分。独有到了自己的婚姻了,甚么叫英雄呀豪杰呀,只有听天由命,一跤跌在娘怀里,由娘去,怎么好怎么好。”何玉凤道:“妹妹,你又来了。我要有个亲娘,今日之下也不到得如此!”张金凤道:“姐姐,怎么拿着你这等一个人,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起来?你的意思,不过说婶娘去世,没人来体贴你的心腹。妹子说句不怕你见怪的话,便是有你家婶娘在,他老人家那老实性儿,病痛身子,连自己的起居衣食还要你来照管,那里还体贴得你这些苦楚?你只看你我这位婆婆,从见你那日起,以至如今,是怎生般待你,难道还抵不得你一位亲娘?你此时不趁早儿一跤跌倒他老人家怀里去,还等甚的?”说着,拉住姑娘的袖子只往那边一甩。
何玉凤本是个性情中人,只因他天性过重,后天的那个“情”字扭不过他先天的那个“性”字去,如今听了张金凤这话,正如水月镜花,心心相印;玉匙金锁,息息相通。竟不回答,也没商量,趁张金凤拉着他的袖子那一甩,就势儿把身子一扭,莲步细碎的赶到安太太跟前,双膝跪倒,两手双关,把太太的腰胯抱往,果然一头拾在怀里,叫了声:“我那嫡嫡亲亲的娘啊!”得了!这正是:一个圈儿跳不出,人间甚处着虚空?
要知安公子合何小姐成亲怎的热闹,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七回践前言助奁伸情谊复故态怯嫁作娇痴上回书表的是张金凤现身说法,十层妙解,讲得个何玉凤侠气全消;何玉凤立地回心,一点灵犀悟彻,那安龙媒良缘有定。乍听去,只几句闺阁闲话,无非儿女喁喁;细按来,却一片肝胆照人,不让英雄袞袞。
这话又似乎是说书的迂阔之论了。殊不知凡为女子,必须妇德、妇言、妇容、妇工四者兼备,才算得个全人。又得知道那妇工讲得不是会纳单丝儿纱,会打七股儿带子就完了;须知整理门庭,亲操并臼,总说一句,便是“勤俭”两个字。
妇容讲的不是梳鬅头,甩大袖,穿撒裤脚儿,裁小底托儿就得了,须要坐如钟,立如松,卧如弓,动不轻狂,笑不露齿,总说一句,便是“端庄”两个字。妇言不是花言巧语,嘴快舌长,须是不苟言,不苟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总说一句,便是“贞静”两个字。讲到妇德最难,要把初一十五吃花斋,和尚庙里去挂袍,姑子庙里去添斗,借着出善会,热闹热闹,撒和撒和认作妇德,那就误了大事了;这妇德,须孝敬翁姑,相夫教子,调理媳妇,作养女儿,以至和睦亲戚,约束仆婢,都是天性人情的勾当。果然有了妇德,那妇言、妇容、妇工,件件桩桩,自然会循规蹈矩。便是生来的心思笨些,相貌差些,也不失为本色妇女。
却又有第一不可犯偏最容易犯的一桩事,切切莫被那卖甜酱高醋的过逾赚了你的钱去,你受一个妒嫉的病儿,博一个“醋娘子”的美号。说书的最讲恕道话,同一个人,怎的女子就该从一而终,男子便许大妻小妾?这条例本有些不公道。易地而观,假如丈夫这里拥着金钗十二,妻儿那里也置了面首十人,那作丈夫的答应不答应?无如阳奇阴耦,乃造化之微权;此倡彼随,是人生之至理。偏是这班“醋娘子”,这桩事自己再也看不破,这句话谁也合他说不清。所以从古至今的妇人,孝顺节烈的尽有,找个不吃醋儿的竟少少儿的。
但是同样一口醋,却得分一个会吃不会吃。先讲那会吃醋的。如文王的后妃,自然要算千古第一人了。其余大约有三种。一种是“仗心地吃醋”。不是自己久不生育,便是生育不存,把宗祧、家业两件事看得着紧,给丈夫置几房姬妾,自己调理管教,疼起来比丈夫疼的甚,管起来比丈夫管的严,不怕那侍妾不敬我如天神,丈夫不感我如菩萨。无论那一房生个孩子,我比他生母还知痛痒,还能教训,人道“妾侧碍于妻齐”,我道“嫡母大似生母”,亲族交赞,名利双收。这种吃醋,要算“神品”。再一种是“靠本领吃醋”。自己本生得一副月貌花容,一团灵心慧性,那怕丈夫千金买笑,自料断不及我一顾倾城;不怕你有喜新厌旧的心肠,我自有换斗移星的手段。久而久之,自己依然不失专房擅宠,那侍妾倒作了个挂号虚名,却道不出他一个“不”字。这种吃醋,叫作“能品”。再一种是“顾脸面的吃醋”。或者本家弟兄众多,亲戚宴会,姐妹妯娌谈起来,你夸我耀,彼此家里都有两房姬妾,自己一想,又无儿无女,以有钱有钞,不给丈夫置个妾,觉得在人面上挂不住,没奈何,一狠二狠,给他作成了,却是三面说不到家,一生不得合式。这毛病人人易犯,处处皆同。这种吃醋,便是“常品”。这都讲的是会吃醋的。
如今再讲那不会吃醋的,也有三种。一种是“没来由的吃醋。”自己也有几分姿容,丈夫又有些儿淘气,既没那见解规谏他,又没那才情笼络他,房里只用几个童颜鹤发的婆儿,鬼脸神头的小婢,只见丈夫合外人说句话,便要费番稽查;望一眼,也要加些防范。甚至前脚才出房门,后脚便差个能行探子前去打探。再不想丈夫也是个带腿儿的,把他逼得房帏以内生趣毫无,荆棘满眼,就不免在外眠花宿柳,荡检逾闲。
丈夫的品行也丢了,他的声名也丢了,他还在那里贼去关门,明察暗访。这种醋吃得可笑!一种是“不自量的吃醋”。自己不但不能料理薪水,连丈夫身上一针一线也照顾不来,作丈夫的没奈何,弄个供应栉沐衾禂的人,也算照顾了自己,也算帮助了他,于他何等不妙?他不是左丢一鼻子,便是右扯一眼,甚至指桑骂槐,寻端觅衅。始而那丈夫还顾名分,侍妾还拘礼法,及至闹到糊涂蛮缠,讲不清了,只好尽他闹他的,人家过人家的,他可竟剩了犯水饮,害肝气疼了。这种醋吃得可怜!一种是“浑头没脑的吃醋”。自己只管其丑如鬼,那怕丈夫弄个比鬼丑的他也不容;自家只管其笨如牛,那怕丈夫弄个比牛笨的他还不肯。抄总儿一句话,要我的天灵盖,着闷棍敲;要我的心头血,用尖刀刺;要讲给丈夫纳妾,我宁可这一生一世看着他没儿子都使得,想纳妾?不能!这种醋吃的却是可怕!世上偏有等不争气没出豁的男子,越是遇见这等贤内助,他越不安本分,一味的啖腥逐臭,还道是窃玉偷香,弄得个茫茫孽海,醋浪滔天,扰扰尘寰,醋风满地,又岂不大是可惨!
列公,你道好端端的《儿女英雄传》,怎的闹出这许多醋来?岂不连这回书也“坏了醋了”?这话正因书里的张金凤合何玉凤而起。如今把他两个相提并论起来,正是艳丽争妍,聪明相等。论才艺,何玉凤比他有无限本领;论家世,何玉凤比他是何等根基!况且公婆合他既是累代渊源,丈夫待他自然益加亲厚。这等一个人,便在宦途世路上遇着了,还不免弄成个避面尹、邢,怎的肯引他作同心管、鲍?不想张金凤他小小一个妇人女子,竟能认定性情,作得这样到地!不知安老夫妻何修得此佳妇,安公子何修得此贤妻,何小姐何修得此腻友!想到这里,就令人不能不信“不善余殃,积善余庆;乖气致戾,和气致祥”的几句话了。
剪断残言,言归正传。却说安太太见何玉凤经张金凤一片良言,言下大悟,奔到自己膝下,跪倒尘埃,低首含羞的叫了声“亲娘”,知他“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太太便先作了个婆婆身分,不像先前谦让,端坐不动的一手把他揽在怀里,说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许伤心。你这才是你父母的孝顺女儿,才是我安家的孝顺媳妇!你方才要没那番推托,也不是女孩儿的身分;如今要没这番悔悟,也不是女孩儿的心肠。也难为你妹妹真会说,也难为你真听话。我合你公公一年的提心吊胆,到今日且喜遂心如意了!”说着,便一只手拉起他来,又叫丫头:“给你新大奶奶湿个手巾来,把粉匀匀。”褚大娘子忙一把搀了他过来,说:“先歇歇儿罢,站了这半天了。”让再让三,姑娘只摇头不肯坐。褚大娘子此时是乐得眉开眼笑,要露出个娘家的过节儿来,只管让。把个姑娘让急了,低声说道:“你怎么这么糊涂?你瞧,这如何比得方才,也有来不来的我就大马金刀的先坐下的?”咦!谁说这姑娘没心眼儿呀!
按下这边,再整张金凤这半日合何玉凤讲了万言,嘴也说酸了,嗓子也说干了,连嘴说带手比,袖子也累掉了,袖口里的小手巾儿、手纸掉了一地,柳条儿忙着过来给他拣。随缘儿媳妇又倒过一碗茶来。他一面就着那媳妇手里喝茶,一面挽着袖子,又看见华嬷嬷、戴嬷嬷两个在那里悄悄的彼此道喜。他便怄他两个道:“嚄!二位嬷嬷倒先认着亲家了。”说着,挽好了袖子,才整衣理鬓过来给婆婆道喜。安太太自然更有一番嘉奖,不及细述。
他见过婆婆,便走到玉凤姑娘跟前,先深深道了个万福。
说道:“姐姐大喜。”随又跪下说:“妹子今日说话莽撞,冒犯姐姐,可实在是出于万不得已。妹子不这样莽撞,大料姐姐也不得心回意转。我这里给姐姐赔个不是!”姑娘心里这一感一愧,也顾不得大家在坐,连忙跪下,双手把他抱住,叫了声“我那嫡嫡亲亲的妹子!”往下只有哽咽的分儿,却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谁想好事多磨,这个当儿,张太太又吵吵起来了,说:“姑奶奶,越说叫你好好儿的合他说,别逼扣他,说结了,咱好给他张罗事情。这天也是时候了,你可尽着招他哭哭咧咧的是作甚么呢?是作甚么呢?”张金凤站起来笑道:“人家婆婆都认过了,你老人家还叫我合他说甚么呀?”他道:“咱儿着,他依了?真的吗?”褚大娘子道:“你老在那儿来着?”他听了,口中念念有词,先念了声“阿弥陀佛”,站起来往外就跑。只听他那两只脚踹得地蹬蹬蹬的山响,掀开帘子就出去了。
安太太忙问:“亲家,你那里去?”他也不理。张姑娘随后赶到帘子跟前,往外一看,原来他头南脚北跪在当院子里碰头呢。只听他咕咚咕咚把脑袋碰的山响,说道:“神天菩萨,这可好了!”说着,站起来,踅身又进了屋子,对着那神主也打着问讯,磕了阵头,说:“哎!这都是你老公母俩有灵有圣啊,我多给你磕俩罢!”大家看了,无不要笑。姑娘心里却是更觉不安。定了一定,安太太便道:“快着先叫人请你公公合九公去罢,这老弟兄两个不知怎样惦着呢!”
正说着,只听窗外哈哈大笑,正是邓九公的声音,说道:“不用请,不用请,我们在此听得多时了。好一个能说会道的张姑娘!好一个听说识劝的何姑娘!这都是我们老弟合二妹子你二位的德行,我这荡没白来了!我们姑娘呢,这还不当见见你这位旧伯伯新公公吗?”
原来此时姑娘见张老合褚一官都跟进来,人多有些害羞,躲在人背后藏着,褚大娘子忙拉他出来。他便同褚大娘子过去,低头不语的在公公跟前拜了下去。安老爷道:“媳妇起来。
你看,这才是天地无私,姻缘有定。我今日才对住我那恩师、世弟。“因合太太说道:”太太,我家有何修持,玉格有多大造化,上天赐我家这一双贤孝媳妇!“太太道:”这也都是一定。老爷可记得当日出京的时候说的话?说:“将来娶个媳妇,不在乎富室豪门,只要得个相貌端庄、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他是南山里的、北村里的都使得。‘不想今日之下得了这样相貌端庄、性情贤慧的一对儿、真个一个南山里的,一个是北村里的。老爷看这两个孩子,还愁他不会持家、不能吃苦么?”老爷道:“是呀,我倒不曾想到这里。”
因把当日卜三爷给公子提亲不得成的话,告诉了邓九公一遍。
邓九公道:“姑娘,你听听,万事由不得人哪!你不信,只看头上那位穿蓝袍子的,他是管作甚么儿的呢?你瞧,如今师傅是把你的终身大事说成了,我同你大姐姐我们爷儿俩还有点臊脸礼儿,给姑娘垫个箱底儿,不值得给你送到跟前来,我才托了我们张老大,都给上了抬了。咱爷儿俩可有句话讲在头里,你可不许不收我的。原故?自从咱爷儿俩认识以后,是说你算投奔我来了,你没受着我一丝一毫好处,师傅受你的好处可就难说了,都搁在一边子;只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替我打倒海马周三那回事,那就算你在世街路上留了朋友,俊了师傅了!讲到那一万两银子,原是我憋一口气同海马周三赌赛的,你既赢了他,我把这银子转来送你,你受之当然。白说咧,你不要我的!及至你偶然短住了,咱爷儿俩的交情,就说不到个‘借’字儿‘还’字儿,通共一星子半点子,你才使了我三百金子,这算得个甚么儿?归齐不到一个月,你还转着弯儿到底照市价还了我了。姑娘,在你算真够瞧的了!你想,师傅九十岁的人,我这脸上也消消的不消消的?今日之下,好容易碰着你这桩事了,多了师傅也举不起,一千金子,姑娘添补个首饰,一万银子,姑娘买个胭脂粉儿。余外还有绣缂呢雨绸缎绫罗,以至实漏纱葛夏布都有,一共四百件子。这也不是我花钱买来的,都是这些年南来北往那些字号行里见我保得他全镖无事,他们送我的,可倒都是地道实在货儿,你留着陆续作件衣裳。如今没别的,水过地皮湿,姑娘就是照师傅的话,实打实的这么一点头,算你瞧得起这个师傅了。不然你又讲究到甚么施恩不望根的话,不收我的,师傅先合你噶下个点儿[噶下个点儿:意为赌个誓儿]:师傅这荡来京,叫我出不去那座彰义门!”安老爷连忙道:“老哥哥,你这是怎么说!”
邓九公满脸发烧,两眼含泪的道:“老弟,你不知道愚兄的窝心,我真对不住他么!”褚大娘子道:“他老人家这话说了可不是一遭儿了,提起来就急得眼泪婆娑的,说这是心里一块病。大妹子,你如今可好歹不许辞了。”
列公请看,世上照邓老翁这样苦好行情的固然少有,照何小姐那样苦不爱钱的却也无多。讲到“受授”两个字,原是世人一座“贪廉关”,然而此中正是难辨。伯夷饿死首阳,孟子道他“圣之清者也”;陈文子有马十乘,我夫子也道他“可谓清矣。”上古茹毛饮血,可算得个清了,如终不能不茹毛不饮血,还算不曾清到极处。自有不近人情的一班朋友,无故的妻辟纑,妾织蒲,无故的布被终身,饼饵终日。究竟这几位朋友那个是个人物?降而晚近,又合这班不同:口口说不爱钱,是不爱小钱爱大钱;口口说不要钱,是不要明的要暗的。好容易盼得他大的也不爱、暗的也不要了,却又打了一个固位结主、名利兼收、不须伸手自然缠腰的算盘,依然逃不出一个“贪”字。所以说:“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大慝。”便是老生常谈,也道是:“不要钱原非异事,过沽名也是私心。”又道是:“圣贤以礼为书,豪杰惟情自适。”
何小姐原是个性情中人,他怎肯矫同立异?只因他一生不得意,逼成一个激切行径,所以宁饮盗泉之水,不受嗟来之食。到了眼下,今非昔比,冤仇是报了,父母是葬了,香火烟缘是不绝了,终身大事是妥当了,人生到此,还有甚么不得意处?更兼邓九公合他有个通财之谊,掯子上送了这等一分厚礼,岂有个大仪全璧的理?只为的是帮箱的东西,不好谢出口来。安太太怕羞了他,便接口道:“九大爷合大姐姐大远的来了,还这么费心,明日叫媳妇一总磕头罢!”邓九公这才掀髯大乐。
说着,只听厢房里的钟打了十一下了。安太太道:“老爷,可得让九哥合大姑爷吃饭了。”邓九公道:“实不相瞒,方才你们说话这个当儿,我两个同张老大、女婿、大侄儿都在这厢房里鸦默雀静儿的把饭吃在肚子里了。我们老弟怕我误事,他一口酒也不许我喝,这回来可痛痛的喝一场罢了。”说罢,又呵呵大笑道:“姑娘,你这头儿的事师傅算张罗完了,我可得替我们老弟那头儿张罗去了。”安老爷便陪了他,同张、褚二人往前边去不提。
安太太这里也要到前边张罗事情去,便约褚大娘子过去吃饭。褚大娘子因要合姑娘盘桓盘桓,就等着送亲,因说:“我这里合他娘儿们就吃了,省得回来又过来。”安太太道:“要姑奶奶在这边帮着,我更放心了。”因合张太太道:“亲家,这边小厨房里预备着饭呢,我那里有给媳妇包下的馄饨,里头单弄的菜,回来叫人送过来。亲家,可叫他多吃点儿,闹了这半天了。”张太太一一答应。安太太便别过褚大娘子,把张姑娘留下,又吩咐何姑娘说:“外边有人,不用出来。”才带着一群仆妇丫鬟往那边去。大家送到院子里,媳妇提补婆婆这件,婆婆又嘱咐媳妇那件,半日还谈不完。
这个当儿,只剩姑娘一个人儿在屋里,心下想道:“我自从小时候就跟父母在任上,关在衙门里,也走不着个亲友,凡这些婚嫁的喜事,我从没经过。瞧不得我在能仁寺给人家当了会子媒人,共总这女孩儿出嫁是怎么桩事,我还闷沌沌呢!
自从去年见他们,算叫他们把我装在坛子里,直到今日才掏出来。今日轮到我出嫁了,我到了人家,我该怎么着,该说甚么?——这都是褚大姐姐合小金凤儿两个闹的。再说,我这不出嫁的话,我是合我干娘说了个老满儿,方才他老人家要在跟前儿,到底也知道我是叫人逼的没法儿了,偏偏儿的单挤在今日个家里有事,等人家回来,可叫我怎么见人家呢?“
越想,心上烦闷起来。可煞作怪,不知怎的,往日这两道眉手一拧,就琐在一块儿了,此刻只管要往中间儿拧,那两个眉梢儿他自己会往两边儿展;往日那脸一沉,就绷住了,此刻只管往下瓜搭,那两个孤拐他自己会往上逗。不禁不由就满脸的笑容儿,益发不得主意。想了半日,忽然计上心来,说:“有了,等我合他们磨它子,磨到那儿是那儿!”
说书的这话却不是大离话。请看人生在世,到了儿女伤心英雄短气的时候,那满怀的茹苦吞酸,真觉人海茫茫,无可告语。忽然的有人把他说不出的话替说出来了,了不了的事给了了,这个人还正是他一个性情相投的人,那一时喜出望外!到了衾影独对的时候,真有此情此景。
闲话休提。却说褚大娘子和张太太送了安太太回来,见姑娘一个人坐在那里,把脊梁靠在墙上,低头无语,手里只弄手巾,便说道:“咱们这可到厢房里歇歇儿去罢。回来吃点儿东西,妆扮起来,也就是时候儿了。”姑娘头也不抬,口也不开,只是不动。张姑娘又催道:“走哇!姐姐。”他道:“我走不动了。”张太太问道:“咱又走不动咧?脚疼啊?”他道:“我的腿折了!”
这书里自《末路穷途幸逢侠女》一回姑娘露面儿起,从没听见姑娘说过这等一句不着要的话,这句大概是心里痛快了,要按俗语说,这就叫作“没溜儿”,捉一个白字,便叫作“没路儿”!
张太太道:“大好日子的,甚么话呀?走罢呀!”姑娘道:“我走不动,你们大伙儿抬了我去罢。”褚大娘子道:“这话早些儿,回来少不得有人抬姑娘。”姑娘从方才一个不得主意,此时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忙问:“谁抬我?”褚大娘子道:“等到了吉时,人家就拿花红轿儿八个人儿抬了去了。我不怕你笑话我怯,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儿看见大红猩猩毡的轿子,敢是比我们家乡那怯轿子好看多着呢!”姑娘这才想过来了,瞅了他一眼,嘴里又“啧啧”了两声,说:“谁倒是合你们说这些呢!”张金凤又催道:“姐姐别搅,快走罢!”姑娘道:“你拉的动我,我就跟了你去。”张金凤道:“真的呀?”说着,当真用手攥住他的腕子,才一拉,只听姑娘“嗳哟”了一声,说:“张姑娘,女孩儿家怎么这么蠢哪,拉的人胳膊生疼!”口里说着,不由得那身子随了张姑娘站了起来,跟着就走。
噫,噫!这是那里说起!姑娘要些微的动动劲儿,大约捆上二十张金凤,也未必掰得动他一个指头;这么一拉,就会把姑娘的胳膊拉疼了?吾谁欺?欺燕北闲人乎?但是一个打定主意磨它子的人,不这样一搭讪,叫他怎么下场?又叫那燕北闲人怎生收这一笔?
却说张金凤听了,笑道:“我的不是!走罢!走罢!”褚大娘子便在后头推着他,张太太也跟在后面,才往厢房里去。
一进门儿,姑娘一抬头看见方才那副对联,又叨叨起来了,说:“这还闹的是甚么‘果是因缘因结果’呢!”及至念出口来,自己耳轮中一听,心里忽然悟过来,暗说:“旦住。这上头一开口四个字,岂不明明白白说的‘果是因缘’么!到了果是因缘了,还怕不‘因’这个‘缘’就‘结’那个‘果’吗?”随又看下联“空由色幻色非空”七个字,心里又道:“只说出家出家,如今闹到出嫁了,自然是色不是空了,还用讲吗,可不是‘空由色幻色非空’是甚么呢?那里的甚么禅语呀!这等看起来,这张画儿一定还有个哑谜儿在里头。”随又仔细一看,早明白了。张姑娘见他那里发呆,只望着他笑。又听他忽然问道:“这都是谁干的?”张金凤道:“这是婆婆说姐姐新搬家,墙上怪素的,叫我弄张画儿、找副对子挂上。我想,这是姐姐坐静的地方儿,我就出了个主意,告诉外头画了这么一张,可不知找甚么人画的,那对子就是才说的那个属马的写的。”姑娘又看了一看,心里说道:“甚么‘七宝莲池’‘八宝莲池’的,这可不是我梦里的那个‘名花并蒂’么?还怕我同张姑娘不跟着那个‘天马行空’的同来同去呀!竟搅我么!他们要早告诉了我,何苦叫我打这半天的闷葫芦呢!”一面想,一面扭着头看,一面掀开里间那个软帘儿往里走。进门一抬头,不防屋里床边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人,一时意想不到,倒吓了一跳!一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干娘佟舅太太。
姑娘见了他干娘,脸上却一阵大大的磨不开,要告诉这件事,一时竟不知从那里告诉起。忙上前拉住舅太太说道:“娘,你怎么这时候儿才来?只瞧这里,叫他们闹的这个……”姑娘这句话不但不接气,并且不成句,妙在说了这半句,往下也没话了。只有素面起红云,低着个头,撅着个嘴。
舅太太早已明白他的意思,连忙站起来,拉着他的手笑道:“姑娘,可大喜了!我不但不是今日这时候才来,我昨日本就没到那里去。我就在前头帮着你公公、婆婆料理你的事来着,倒合褚大姑奶奶谈了半天,这事你不用说了,我从船上见着你那天,就全知道了。今日实告诉你,我看你公公,婆婆为难的那个样儿,这里头还有我给他们出的一半子主意呢!今日这件大喜的事作成了,你这个干女孩儿我可算认着了,这边是我的女儿,那边儿是我的外甥媳妇,还怕你不孝顺我吗?”
舅太太这话是要叫姑娘心里过得去,无奈姑娘自己觉得脸上磨不开,只得说道:“好,连你老人家也赚起我来了!”说着上了炕,从铺盖垛里抽出个枕头来,面向窗户,躺倒就睡。
张太太道:“别价睡了,完了那纂咧!”舅太太道:“亲家太太,你叫他歇歇儿罢,他整闹了这一早起了,天也早呢。”
这个当儿,张姑娘便叫人张罗摆饭。便有安太太给姑娘送过来的喜字馒首、栗粉糕、枣儿粥,又是两碗百和鸳鸯鸭子、如意山鸡卷儿,还有包过来的馄饨,都是姑娘素来爱吃的,一时都摆在外间炕桌上。舅太太便叫:“姑娘,起来,咱们陪褚大姐姐吃饭去了。”姑娘只在那里装睡不理。张姑娘道:“姐姐起来罢,不要打主意起磨呀!”姑娘仍不言语。舅太太便向张姑娘打了个手势,张姑娘道:“姐姐再不起来,我上去膈肢去了。”原来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单怕膈肢他的膈肢洼,才听得这句,便笑着说道:“你敢?”张姑娘真个上了炕,呵了呵手,要去膈肢他,他已经笑得咯咯咯咯乱颤。张姑娘便向他两掖抓了两把,他不由的两只小脚儿乱登,便连忙爬起来,这才出外间去吃饭。
舅太太便叫把桌子横过来,让大娘子坐了上首,自己下首相陪。玉凤、金凤两个坐在炕里边。姑娘才坐下,话又来了,说:“妈怎么不一块儿吃呀?”张姑娘道:“姐姐是乐糊涂了,你不知道他老人家吃长斋呀?”姑娘道:“这还吃的是那门子的长斋呢,难道今日还不开吗?”张太太道:“不当家花拉的,也有个白眉赤眼儿的就这么开斋的?”舅太太说:“你别忙,等着你过了门,看个好日子,你们三个人好好的弄点儿吃的,再给亲家太太顺斋,那才是呢。”姑娘道:“我不懂,娘这会子又拉扯上人家褚大姐姐作甚么。”褚大娘子笑道:“嗳哟!姑太太,不是我哟!我没那么大造化哟!”姑娘睁着眼问道:“那么那一个是谁?”舅太太只是笑,答应不出来。张姑娘道:“还是那个属马的。——姐姐吃饭罢。”姑娘这才不言语了,低着头吃了三个馒头,六块栗粉糕,两碗馄饨,还要添一碗饭。张太太道:“今儿个可不兴吃饭哪!”姑娘道:“怎么索兴连饭也不叫吃了呢?那么还吃饽饽。”说着,又吃了一个馒头,两块栗粉糕,找补了两半碗枣粥,连前带后,算吃了个成对成双,四平八稳。
饭罢,大家盥漱,烟茶各取方便,仍到里间来坐。早有安老爷、安太太那边差了四个女人来见舅太太。内中晋升女人回道:“奴才老爷、太太打发奴才们来回亲家太太,给姑娘送过点儿糙东西来,算补着下个茶,求亲家太太给姑娘穿穿戴戴罢……”舅太太道:“很好,这些东西我都替我们姑娘领了。你们也不用往下搬运,等我们各自回来把上轿的穿的戴的拿下来,别的不用动,省得又费一遍事。你们回去说姑娘磕头,我多多的给你们老爷、太太道谢。你说我乐了。我不乐别的,我没想到我这辈子也熬到作了亲家太太了!”便有戴嬷嬷等一班人让大家去喝茶,舅太太自己备了赏,倒像新亲一般,办了个热闹。
张亲家老爷合褚大姑爷已经叫人开了正门,外面家人早将聘礼一桌桌的抬进来,摆在东边。褚一官也叫人把他家的帮箱的妆奁摆在西边。舅太太合褚大娘子诸人到院子里看了回来,便悄悄的拉姑娘道:“咱们从这窗户眼儿里瞧瞧,别叫九公、褚姑奶奶合你公婆白费了心。”姑娘此时自是害羞,不肯去看,无奈他本是个天生好事的人,又搭着向来最听娘的说,借这一拉,便挨在玻璃跟前往外看。舅太太一一指点着道:“你看,东边儿这八桌是人家家的。那头抬是一匣如意,一匣通书;二抬便是你们那两件定礼;那六抬是首饰衣服铺盖。他们算省子猪羊鹅酒了。西边的八桌便是九公合褚姑奶奶给你办的妆奁。你瞧,把个小院子儿给摆满了!”说话间,张姑娘合褚大娘子早把应穿应戴的衣裳首饰一桩桩的拿进来。舅太太打发送礼的男女家人去后,便叫人铺水挖单,放梳头匣儿,催姑娘上妆。
原来姑娘自遭颠沛,埋首风尘,并不知着意脂粉;接着守制一年,更是无心修饰。这番经舅太太在旁一一的调停指点,匀粉调脂,修眉理鬓,妆点齐整,自己照照镜子,果觉淡白轻红,而且香甜满颊。舅太太道:“好看了。可叫妹妹给你梳头罢。”姑娘道:“我不叫他梳,还是娘给我梳罢。”舅太太道:“今日的头娘可上不得手了。”说着又“嗳”了一声,便向褚大娘子道:“我只恨我一个好好儿的人,怎么到了这些事上就得算个没用的了呢!”说着,眼圈儿便有些红红儿的。这位舅太太也就算得个“老马嘶风,英心未退”了。
却说这桩喜事原来安老爷不喜时尚,又憋着一肚子的书,办了个“参议旗汉,斟酌古今”。就拿姑娘上头讲,便不是照国初旧风,或编辫子,或扎丫髻;也不是照前朝古制,用那凤冠霞披。当下张姑娘便尊着公婆的指示,给他梳了个蟠龙宝髻,髻顶上带上朵云宝盖,髻尾后安上璎络莲地,髻面上盖上镶珠嵌宝梁儿,两旁Сhā上七星流苏,关上珍珠对挑,后是同心如意,前是富贵荣花,耳上两个硬红宝石坠子。一时,姑娘便觉头上多了好些累赘。张姑娘晓得姑娘是个不会静坐一刻的,恐他把首饰甩掉了,先用个大红头罩儿给他拢上。拢好了,姑娘对镜一照,忽然笑了一声。张金凤在背后从镜子里看见,说道:“姐姐这一笑,我猜着了,我猜准是想起在能仁寺从房上跳下来打扮的那个样儿来了。”姑娘也从镜里合他说道:“你怎么这么讨人嫌哪!”
梳妆已罢,舅太太便从外间箱子里拿出一个红包袱来,道:“姑娘,把里衣儿换上。”说着,自己打开,放在炕里边。
姑娘一看,原来里面小袄、中衣、汗衫儿、汗巾儿,以至抹胸、膝裤、裹脚、襻带一分都有,连舅太太亲自给他作的那双凤头鞋也在里头。姑娘道:“我怎么日前换了衣裳又叫换衣裳啊?”舅太太道:“啐呀!你给我换上罢。”说着,又给他放下玻璃帘儿来。姑娘无法,只得咕嘟着嘴背过脸去,解扣松裙,在炕旮旯里换上。一面低头系着汗巾儿,不觉嘴里又叨叨出一句话来,说:“我说呢,好好儿的洗了没两天儿的脚,前日又叫人洗脚作甚么呢。”惹得大家抿嘴而笑。舅太太笑道:“我们这个姑娘,说他没心眼儿,甚么事儿都留心;说他有心眼儿,一会价说话真像个小傻子儿!”
且住!姑娘这半日这等乱糟糟的,还是冒失无知呢,还是遇事轻喜?都不是。天下作女孩儿的,除了那班天日不懂、麻木不仁的姑娘外,是个女儿,便有个女儿情态,难道何玉凤天生便是那等专讲蹲纵拳脚、飞弹单刀、杀人如麻、挥金如土的不成?何况如今事静身安,心怡气畅,再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怎教他不露些女儿娇痴情态?若果然当此之际,一毫马脚不露,那人便是元奸巨恶,还合他讲甚么性情来!
闲话少说。再整张姑娘见他穿好里衣,便上去给他穿大衣服。因换汗巾儿,又看见那点“守宫砂”,叫舅太太说:“舅母,请过来,看他胳膊上这块真红的好看!”舅太太看了,也点头赞叹不绝,说:“快给人家穿上罢,怪冷的。”张姑娘便打发他一件件的穿好。因是上妆,不穿皮衣,外面罩件大红绣并蒂百花的披风,砂绿绣喜相逢百蝶的裙儿,套上四合如意云肩,然后才带上璎络项圈,金镯玉钏。舅太太太便叫人在下首给他铺了个大红坐褥坐下,说:“这可不许动了。”。
却说姑娘梳洗的这个当儿,外面张老同褚一官早带同这边派定的家人,把那十六抬妆奁送过去。就只送妆的新亲只得张、褚二位,人略少些。那边自然另有一番款待,不必细述。这边才收拾完毕,早听那边“当”一声锣响,喇叭号筒鼓乐齐奏的响起房来。不想闯了个没对儿的姑娘,才听得一声锣响,唬了个两手冰凉,只叫娘拉着。褚大娘子道:“可完了我们的创咧!”舅太太是要过祠堂去等着公子来谢妆,姑娘是苦苦的不放。褚大娘子道:“我同张家妹子俩人跟着你,难道还怕吗?”这舅太太才得脱身,过去看了看,香烛一切早已预备停当。那鼓声也就渐听渐近,一时到了门前,早见马蹄儿声音进了大门,便有赞礼的傧相高声朗诵,念道:“伏以:满路祥云彩雾开,紫袍玉带步金阶。
这回好个风流婿,马前喝道状元来。
拦门第一请,请新贵人离鞍下马,升堂奠雁。请!“屏门开处,先有两个十字披红的家人,一个手里捧着一彩坛酒,一个手里抱着一只鹅,用红绒扎着腿,捆得他噶噶的山叫。那后面便是新郎,蟒袍补服,缓步安祥进来。上了台阶,亲自接过那鹅、酒,安在供桌的左右厢,退下去,端恭肃敬的朝上行了两跪六叩礼。行着礼,舅太太在旁道:”我替他二位说罢,吉期过近,也没得叫姑娘好好儿的作点儿针线,请亲家老爷、亲家太太耽待,姑爷包含罢!“公子答应着站起来,又回舅太太道:”我父亲、母亲吩咐我,叫给舅母行礼,请舅母到厢房里头坐下受头。“把个舅太太乐得笑逐颜开,说道:”还给我磕头呢,很好!你就这里给我磕罢,我没这些讲究。“公子转过身来,便在舅太太跟前磕下头去。舅太太一面拉他,口里说道:”你又是我的外甥儿,又是我的女婿,我可不合你说客套。姐姐只管比你大两岁,他可傲性儿些儿,你可得让着人家,你要欺负了我的孩子,我可不依你!“公子只得笑着答应了个”不敢“。舅太太又道:”回去先替我道喜罢,咱们的老规矩儿,今日可不留你喝茶。“公子退出来,依然鼓乐前导回去。
这奠雁之礼,诸位听书的自然明白,不用说书的表白。那何玉凤姑娘却是不曾经过,听了半日,心里纳闷道:“怎么才来就走,也不给人碗茶喝呢?再说,弄只鹅噶啊噶的,又是个甚么讲究儿呢?”那里晓得这奠雁却是个古礼。怎么叫作“奠”?奠,安也。怎么叫作“雁”?鹅的别名叫作“家雁”,又叫作“舒雁”,怎么必定用这“舒雁”?取其“家室安舒”之意。怎么叫新郎自己拿来?古来卑晚见尊长,都有个贽见礼,不是单拜老师才用得着。如今却把这奠雁的古制化雅为俗,差个家人送来,叫作“通信”,这就叫作“鹅存礼废”了。
闲话少说。公子走不多时,只听那边二次响房,舅太太道:“快了。”因叫张姑娘把鞋给姐姐换上。姑娘说:“这双好,穿着又合式又舒服,怎么还换哪?”说着,张姑娘拿过个小红包儿来,姑娘打开一看,原来是双绿布的,上面钉着单股儿带子的两朵红梅花儿。姑娘白说:“不穿了!”舅太太千哄万哄,好容易给他穿上。张姑娘便把那一双包了个包儿,交给戴嬷嬷带在身上,预备过去好换。才换得妥当,早有人报:“太太过来了。”便听得安太太车声隆隆从后门而来。一时下车,舅太太同张太太、张姑娘都接出去。舅太太笑道:“多远儿呀,亲家太太还坐了车来了?”安太太道:“甚么话呢?这是个大礼么!回来我可就从角门儿溜回去了,好把车让给你们送亲太太坐。”一路说笑进门。
姑娘见了婆婆,要站起来,太太连忙按住,说:“不许动。”
因问:“吃了点儿东西没有?”张姑娘代答:“吃了一个喜字儿馒头,两块栗粉糕,吃了点儿馄饨,喝了点儿枣儿粥。”倒替姑娘瞒了八成儿“昧心食”。太太还说“吃少了”。说着,便坐在姑娘对面上首,看他装扮起来益发面如满月,皓齿修眉,不禁越看越爱。舅太太以新亲礼相待,照例烟而不茶。彼止无非谈些天气春和诸事吉利的热闹话。看看交了酉初二刻,恰好轿子也将近到门,安太太便给姑娘盖上盖头,起身回去。这个当儿,舅太太倒回避了,躲在外间排Сhā后面,借着舍不得姑娘在那里落泪。
安太太走后,只听得鼓乐喧天,花轿已到门首。搭进院子来,抽去老杆,众家人手捧进来,安得面向东南。只听戴嬷嬷合随缘儿媳妇一条一条的往屋里要红毡子,地下两三层的铺得平稳。褚大娘子便递给姑娘一个小金如意儿,一个小银锭儿,两手攥着,取“左金右银,必定如意”之兆。张姑娘又把个苹果送在他嘴边。姑娘被盖头这一捂,捂得一心的心火,正用得着,便大大的咬了一口,还要现吃,却早拿开了。便听得院子里还是先前那个人咬文嚼字的念道:“伏以:天街夹道奏笙歌,两地欢声笑语和。
吩咐云端灵鹊鸟,今宵织女渡银河。
拦门第二请,请新人缓步抬身,扶鸾上轿。请!“褚大娘子、张姑娘扶着姑娘上了轿,安上扶手板儿,放下轿帘儿,扣上葱管儿,搭出轿去。这个当儿,便有许多仆妇伺候褚大娘子上车,先往头里去。这里才叫轿夫上轿杆,打杵稳轿。只听前后招呼一声”请“,前面十三棒锣开导,彩灯双照,箫鼓齐鸣,姑娘到底被人家抬了去了!
姑娘上了轿子,只觉四围捂盖了个严密,里边静悄悄的,黑暗暗的,只听得咕咚咕咚的鼓声振耳,觉得比那单人独骑跨上驴儿,深山旷野黑夜微行,大是两般风味,只把不定心头的小鹿儿腾腾的乱跳,又好像是落下了许多事一般。走了半日,忽然想起说:“嗳呀!我怎的临走时节也不曾见着娘?
我正有一句要紧要紧的话要问他老人家,一时匆匆不曾问得,此时料想没法回去,这便如何是好?……“自己合自己商量了半日,忽然说道:”有了,便是这等。“那知姑娘心里打的却又是个断断行不去的主意!这正是:既为蝴蝶甘同梦,怎学鸳鸯又羡仙。
要知何玉凤过门后又有些甚的情节,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八回画堂花烛顷刻生春宝砚雕弓完成大礼这回接着上回。话表送亲太太褚大娘子扶着何玉凤姑娘上了轿,他便出来忙忙上车,从庄园东墙一带绕向前门而来。
到了那座大门,只见门外结彩悬灯,迎门设六曲围屏,垂几重绣幕,屏开孔雀,幕展东风。桌儿上摆列名花,安排宝鼎,当中摆着迎门盅儿。说不尽那醁酒频斟,琥珀光摇金灿烂;琼卮高挹,葡萄香泛碧琉璃。
褚大娘子才下了车,进得门来,早见公子迎门跪着,手擎台盏,在那里敬酒。他满脸堆欢,双手接过酒来,说道:“大爷,请起来,我可禁当不起啊!”公子道:“大姐姐这个称呼法,我越发不敢起来了。”他才嘻嘻的笑道:“你瞧你这个淘气法儿!我磨不过你,我只好叫你妹夫子了。可得你起来我才喝呢。”说罢,连饮了三杯迎门喜酒,又深深向公子道了一个万福。
两旁许多穿衣戴帽的家人看了,只望着华忠笑,笑得华忠倒有些不好意思。他却坦然无事的扶了个婆儿一路进来,早见安老爷迎过前厅相见。那边远远的还站着一群华冠鲜服的少年,在那里低言悄语的指点说笑。他料是讲究他,他益发慢条斯理,得意洋洋,俏摆春风,谈笑自若。不一时,穿过前厅,到了二门,安太太合几家晚辈亲戚本家都迎出来。那时舅太太合张亲家太太在那边送了姑娘,也便从角门过前面来。大家把新亲让进上房,归坐献茶,彼此闲话,等候花轿到门。
踅回来再讲新人坐在花轿上,但听得大吹大擂,弦管嘈杂,闷在轿子里,因是娘吩咐的不许揭那盖头,动也不敢动他一动。走了也有一会,正在盼到,只听得噶啦啦一片声音,两挂千头百子旺鞭放得振地价响,鼓手便像是一对对站住,想是到了门了。接着便听得许多人叫道:“开门!”里面却静悄悄的不听得有人答应。姑娘纳闷道:“怎么使心用计劳神费力的抬了来,又关上门不准进去呢?”叫了一会,那门仍然不开。
听得又是先前那个人高声说道:“吉地上起,旺地上行,喜地上来,福地上住。时辰到了,开门!开门!把喜轿请上来。”吱喽喽两扇大门开放,前面花灯鼓乐一队队进去。轿子才进门,只听那满天星金钱嶒楞呛啷撒得来连声不断。也不知过了几道门,轿夫前后招护了一声落平,好像不曾进屋子,便把轿子放下了。姑娘听了听,鼓乐齐住,又听不见个人声儿了,心里又跳起来。
你道这轿子为何在当院子里就放下了?原来安老爷自从读《左传》的时候,便觉得时尚风气不古,这先配而后祖,断不是个正礼,所以自己家里这桩事,要拜过天地祖先,然后才入洞房。姑娘那里晓得这原故。
忽然静悄悄半天,只听得一声弓弦响,哧的就是一箭,从轿子左边儿射过去;接着便是第二箭,又从轿子右边射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又是第三箭,却正正的射在轿框上,噔的一声,把枝箭碰回去了。姑娘暗想:“这可不是件事!怎么拿着活人好好儿的当鹄子办起来了?”大约再一箭,姑娘便要施展他那接镖的手段。早听得轿旁念道:“伏以:彩舆安稳护流苏,云淡风和月上初。
宝烛双辉前引道,一枝花影倩人扶。
拦门第三请,请新人降舆举步,步步登云。请!“一时两旁鼓乐齐奏,便听得有许多妇女声音围近轿前,拔了葱管儿,掀开轿帘儿,去了扶手板儿,却是褚大娘子、张姑娘带着一对喜娘儿请新人下轿。姑娘左右扶定了两个喜娘儿,下了轿,只觉脚底下踹得软囊囊的,想是铺的红毡子。又听那人赞道:”请新贵新人面向吉方,齐眉就位,参拜天地。拈香,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兴。“姑娘起初也不留心他叨叨的是些甚么,及至赞到那个”跪“字,只觉自己上首有个人咈哧咈哧的已经跪下了,自己不由得也就随着他跪下。赞道”叩首“,也就随着他磕头。原来姑娘平日也看过《聊斋志异》,此时心里忽然想起,说道:”怪不得蒲柳泉作《青梅传》,说那个王阿喜,道是他‘遂不觉盈盈而亦拜也。’这句文章真算得留人的身分,知人的甘苦。敢是这桩事挤住了,竟自叫人没法儿!“
一时拜罢平身,又听得人赞道:“上堂遥拜祖先。”那张、褚两个引着喜娘儿便扶定新人上了三层台阶儿,过了一道门槛儿,走了几步,又听旁边仍照前一样的赞唱两跪六叩起来。
又听得赞道:“请翁姑上堂,高升上坐,儿媳拜见。”紧接着又赞了一句道:“揭去红巾。”便听安太太那里嘱咐公子道:“阿哥,你可慢慢儿的。”姑娘在盖头里低着头看着地下,只见眼前来了一双靴子脚,又见张姑娘一手拈起个盖头角儿,一手把着新郎的手,用一根红纸裹的新秤杆儿,把那块盖头往上只一挑,挑下来。姑娘好眼亮啊!
那时正是十月天气,夜长昼短,酉未戌初,正是上灯的时候。姑娘微抬了抬眼皮儿一看,只见满屋里香气氤氲,灯光璀璨,那屋子却不是照摆玉器摊子洋货铺似的那样摆法,只有些名书古画,周鼎商彝,一一的位置不俗。几家女眷都在东间。两旁也摆着几名花枝招展的丫鬟,也站着几个服饰鲜明的仆妇。早见公公、婆婆在中堂安了两张罗汉椅子,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旁边却站着一个方巾襇衫、十字披红、金花Сhā帽、满脸酸文、一嘴尖团字儿的一个人。原来那人是宛平县学从南冒考落第的一个秀才,只因北京城地广人稠,馆地难找,便学了这桩傧相礼生的生意糊口。方才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嚷了这半天的就是他。
姑娘才得去了盖头,又听他赞道:“新郎,新妇叩见父母翁姑。”那时因是老爷、太太坐在那里受礼,便有陪客女眷把褚大娘子让到东间坐下。这里地下铺下拜毯,安龙媒居中,何玉凤在左随着,张金凤在右陪着,三个人听着那礼生的赞唱跪拜仪节行礼。
安老爷、安太太左顾右盼,真个是好个佳儿,好双佳妇!
老夫妻只乐得眉飞色舞,笑逐颜开的连连点头,只说:“起来!起来!”三个人平身站起。礼生又赞道:“跪。”三个人又齐齐跪下。听他赞道:“请堂上致词赐答。”只听安老爷说道:“你三个人这段姻缘,真是天作之合。玉格从此更该奋志读书上进,两个媳妇便要同心理纪持家,一家和睦,吉事有祥,才不负上天这段慈恩、我两老人这番期望。”安太太道:“你父亲你公公这话说的很是。从来说‘功名出于闺阁’,只要你们两个一心劝着他读书上进,只怕比个严些的师傅还中用呢。等他中了举人,中了进士,拉了翰林,你两个再一个人给我们抱上两个孙孙,那时候不但你各人对得住你各人的父母,你三口儿可就都算安家的万代功臣了。”因回头合安老爷说道:“老爷,还有一说。今日这何姑娘占了个上首,一则是他第一天进门,二则也是张姑娘的意思。我想此后叫他们不分彼此,都是一样。老爷想是不是?”安老爷道:“正该如此。当日娥皇、女英又何曾听得他分过个彼此?讲到家庭,自然以玉凤媳妇为长;讲到封赠,自然以金凤媳妇为先。至于他房帏以内,在他夫妻姐妹三个,‘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我两个老人家可以不复过问矣。”这位老先生真酸了个有样儿!不知怎的,听他这路的话儿不觉讨厌。
闲话休提,说书要紧。却说安老爷、安太太说完了话,礼生又赞道:“叩首。谢过父母翁姑。兴。”三个人起来。又听他赞道:“夫妻相见。”褚大娘子早过来同喜娘儿招护了何姑娘,张姑娘便同那个喜娘儿招护了公子,男东女西,对面站着。两个人彼此都不由得要对对光儿,只是围着一屋子的人,只得到一齐低下头去。礼生赞道:“新人万福。新贵答揖。成双揖。成双万福。跪。夫妻交拜。成双拜。”两个人如仪的行了礼。又赞道:“姐妹相见。双双万福。”褚大娘子见张姑娘没人儿招护,忙着过来悄悄合张姑娘道:“我来给你当个喜娘儿罢。”张姑娘倒臊了个小脸通红,便转到下首,向何玉凤深深道了个万福,尊声:“姐姐。”何玉凤也顶礼相还,低低的叫声:“妹妹。”礼生又赞道:“夫妻姐妹连环同见。”他姐妹两个又同向公子福了一福,公子也鞠躬还礼。安老夫妻看了,只欢喜得连说“有趣”,相顾而乐。礼生赞道:“新人新贵行绾结同心礼。”早见华嬷嬷、戴嬷嬷两个手里牵着丈许长两匹结在一处的红绿彩绸,两头儿各绾着个同心彩结,递给两个喜娘儿。东边这人便把这头儿绾在安公子左手,西边那人便把那头儿绾在何小姐右手。褚大娘子便从桌上抱过一个用红绢五色线扎着口的鎏金宝瓶,交何小姐左手抱着。张姑娘又送过一个拴彩绸的青铜圆镜子来,交公子右手向新娘照着。交代停当,只听那礼生念道:“伏以:一堂喜气溢门阑,美玉精金信有缘;三十三天天上客,龙飞凤舞到人间。
联成并蒂良缘,定是百年佳耦。绵绵瓜瓞,代代簪缨。红丝彩帛,掌灯送入洞房。“礼成,礼生告退。
安老爷一面犒赏礼生。早见檐下对对红灯引路,张姑娘带着个喜娘儿扶了新郎,擎着那面镜子,手绾彩帛,引着新娘。新娘抱着那个宝瓶,一步步的随行。庭前止了大乐,那些乐工止吹着笙管笛箫,弹着三弦,敲着鼓板,口里高唱“画筵开处风光好”的一套喜词儿,直送到游廊东院那所新洞房去。
姑娘一进洞房,早看见摆满一分妆奁,凡是应有的,公婆都给办得齐齐整整。进了东间,但觉烛辉宝炬,香爇沉檀,翡翠衾温,鸳鸯帐暖。妆台边倚着那杆称心如意的新秤,挑着龙凤盖头;两旁便是那和合雕弓,团圝宝砚。这个当儿,安太太因舅太太不便进新房,张太太又属相不对,忌他,便留在上房张罗,自己也赶过新房来,帮着褚大娘子合张姑娘料理。进门便放下金盏银台,行交杯合卺礼。接着扣铜盆,吃子孙饽饽,放捧盒,挑长寿面。吃完了,便搭衣襟,倒宝瓶,对坐成双,金钱撒帐。但觉洞房中欢声满耳,喜气扬眉。莫讲把何玉凤支使得眼花缭乱,连张金凤在淮安过门时,正值那有事之秋,也不似这番热闹。
褚大娘子本是淘气的人,遇见这等有兴的事,益发一团精神,有说有笑。一时大礼告成,他便合安公子道:“你的差使算当完了,请罢,外边吃茶。”公子笑着才出得屋门,只见从外进来了一群人,却是今日在此贺喜的梅公子、管子金、何麦舟。乌大爷因是奉旨到通州一带查南粮去了,不得来,打发他兄弟托明阿托二爷来。此外便是莫友士先生的少君,吴侍郎的令侄,还有安公子两三个同案秀才,连老少二位程师爷、张乐世、褚一官。除了邓九公、安老爷不曾进来,一共倒有十几个人,都进来闹房。内中梅公子本是个美少年佳公子,又最是年轻淘气,他眼明手快,早劈胸一把把安公子捉住,说:“龙媒,那里跑?我只问你有多大艳福!有了张家嫂夫人这等一位尤物,也就尽你消受了,‘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如今又按图求骏,两美并收。你只顾躲在温柔乡里,外面酒也不给我们斟一杯,茶也不替我们送一盏,礼上可讲得去?没有别的,且把帽子摘下来,让我打你几个脑凿子再讲,竟顾不得你那新人怎的个怜卿爱卿了!”
公子羞的两颊绯红,只想要跑,那几个少年也围上来。内中乌大爷的令弟说道:“你们只看龙媒今日作了新郎,这两道眉儿,一副脸儿,益发显得风流俊俏,这大约就叫作‘龙凤呈祥’了!”管子金说:“那里是‘龙凤呈祥’?我猜不是那‘女何郎’给他敷的份,定是那‘雌张敞’给他画了眉!你们不信,只闻他这身香味儿,也不知是惹的花香,是沾的人气?”
梅公子听了,便上前按着他脸闻个不住。公子被他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这个一拳那个一拳的,嬲的真真无地缝儿可钻。金凤姑娘在屋里听得真切,只在那里含羞而笑。玉凤姑娘却是不曾经过这闹房的旧风气,心里想道:“这班人怎的这等尖酸可恶!”又不好问得。落后还是老程师爷听不过了,说:“诸位兄台,不差啥点罢。龙媒大礼告成,也让他出去见见老翁。”
众人那里肯依?张老是向这位一个揖,向那位一个揖,只是讨情。还亏褚一官力大,把个公子生夺硬抢的救护下来,出了房门,一溜烟跑了。众人道:“新郎跑了,我们正好看新娘子去!”
那时安太太合张姑娘早躲在西间,众人向洞房里一拥而进。屋里只有褚大娘子在床上伴着新人,地下便是两个嬷嬷、两个喜娘儿在那里伺候。两个喜娘儿是久惯在行的,见众人进来,便一齐向前拦住道:“各位老爷、少爷,新人辛苦了,免闹房罢。”众人也不听他,一窝蜂向床跟前奔去。内中一个喜娘是个扬州人,才得二十来岁,倒也一点点一双小脚儿,他只顾上头扎煞着两只手拦众人,不防下面不知被那个一靴子脚踹在他小脚儿上,只见他皱着眉裂着嘴,抱着脚嚷道:“嗳哟喂,痛煞哉!我的菩萨,怎的这等蠢啥!”
褚大娘子见众人围在床前,忙的横着两只胳膊护住姑娘。
他一眼看见了褚一官,便拿他扎了个筏子,说道:“你也来了?好哇!你们要看新人,只顾看,也是两条眉毛,两个眼睛,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瞧手不能,我告诉你们,也是十个指头,可不能一般儿齐。瞧脚更不能,我也告诉你们,拿营造尺量,不够三寸。你众位一定要看,也容易,可得豁着挨个三拳两脚的再去。我这一撒手儿,姑娘可就来了!”众人一听,说:“那可来不得!”大家才嘻嘻哈哈一轰而散,跑出去了。
安太太这里赏了两个喜娘儿,派人去款待他酒饭,一面叫人要了点心汤来,让新人吃。又有舅太太给他弄下可吃的东西,一并送进去。安太太便让了褚大娘子过去赴席。新房只留下两个嬷嬷同晋升媳妇。因随缘儿媳妇是三个月的双身子,又叫了跟舅太太的婆儿老蓝四个人伺候。新房里头这阵忙,邓九公合安老爷在外面早已一坛儿半绍兴酒过了手了。老程师爷是喝得当面还席,合衣而卧。一班少年另有两席,还不曾散。只有张亲家老爷只管在席上坐着,却一会儿这里看看火烛,又去那里看看门户,但有家人们没空儿吃饭的,他便在那里替他们照料,因此那些家人无不感激他,益加敬爱他,不敢一毫轻慢。
一时内外饭罢,更鼓初交,那些亲友也有预先在附近庙里找下下处住的,也有在此下榻的。邓九公是吃完了饭有他那套步行的工课,绕着弯儿走了会子,便到东书房睡了。安老爷就托张亲家老爷招护公子进去,张老把他送到上房。这日舅太太合张太太商量,也都在新房的对面三间住下,为是多个人照料。安太太见公子进来,叫张金凤先去招护姑娘。
却说姑娘因是拜过堂的,安太太便不教他一定在床里坐,也搭着姑娘不会盘腿儿,床里边儿坐不惯,只在床沿上坐着。
大家去吃饭的那个当儿,屋里只有几个婆儿嬷嬷,姑娘无可多谈,且不便多谈。晓得干娘已经过来了,心下却十分欢喜,便叫戴嬷嬷说:“嬷嬷,你快把娘请来,说我想他老人家了。”
戴嬷嬷道:“姑娘,今日舅太太可进不来呀,明日早起就见着了。”姑娘一听,心里想道:“是呀,有这一说呀!只是我此刻急等见了娘,要商量一句要紧的话,这句话又不好叫人去传说。如今娘既不好进来,我又不好出去,事在无法,我只得还是拿定方才轿子里想的那个老主意罢。”
你道这姑娘有甚的飞签火票紧要话从轿子里闹到此时?他在轿子里想的又是甚的主意?原来他正为他臂上那点“守宫砂”起见,论起他这点“守宫砂”,真是姑娘的一片孝心苦节,玉洁冰清,想着这世是无意姻缘定了。这话除了他自己明白,平日从不曾给人看过。直到今早,冷不防大家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提亲事,姑娘急了,才向大家证明这点东西,以明素志。不想事由天定,人力到底不能胜天,不知不觉不禁不由就被人家抬了来了。此时事过一想,倒十分后悔。自己觉道:“今早千不合万不合,不合教大家看这点印记!假如我不说明这话,大家断不得知。如今是扬幡擂鼓,弄到人家都知道了,都看见了,倘然这些女眷们不论那一时、那个人提起来,都拉住手要瞧瞧希希罕儿,那时我却把个‘有诗为证’的东西,弄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了。——别人犹可,只这小金凤儿,虽说我只比他大两岁,我可合他充了这一年的老姐姐了,叫我怎的见他?再说褚大姐姐又是个淘气精、促狭鬼,他万一撒开了一怄我,我一辈子从不曾输过嘴的人,又叫我合他说甚么?”
这是姑娘“飞来峰”的心事,直到坐上轿子,才想起来要合娘要个主意,已是来不及了。因此在轿子里自己打个牢不可破的主意。及至此时好容易娘来了,心中有些活动,所以急于要见见娘,偏又见不着面儿,便觉道一想红,二想黑,越发把那个老主意拿铁了。要问他那个老主意,更是可怜!依然是合他们磨它子,打着磨到那里是那里,明日再讲明日的话。行得去行不去,姑娘却没管。只是这位姑娘怎的又会这么知古今儿也似的呢?他又怎的懂得那“守宫砂”的原由呢?难道他还有那读史书的学问不成?这话不必这等凿四方眼儿,他纵不曾读过史书,难道连《天雨花》上的左仪贞他也不知道不成?
话休絮烦。却说姑娘正在心里盘算,恰好张金凤从上房过来,说:“半日在那边张罗打发饭,没陪姐姐,姐姐还吃点儿甚么不吃?”姑娘此时肚子里不差甚么是分儿了,便说:“不吃了。”张姑娘又告诉他今日公婆怎的欢喜,大家怎的高兴,邓九太爷喝了多少酒,褚大姐姐也喝的脸红红的了。姑娘倒也合他欢天喜地的闲谈。
正谈的热闹,人回:“太太过来了。”只见太太扶着公子进来。玉凤姑娘也恭恭敬敬合婆婆说了几句话,又倒了一碗茶,装了一袋烟。太太坐了片刻,便合三人说道:“咱们今日都忙了整一天了,大家都早些安歇罢。”张金凤答应一声。太太便站起来说:“我过南屋里找你舅母合亲家太太去,你三口儿都不许出来了。”又合张姑娘说:“你招护姐姐罢,也不用过去,我回来也就安歇了。”说着,到南屋转了一转,便过上房去不提。
这里张姑娘便让公子在靠妆台一张桌儿上首坐了,他姐妹两个对面相陪。一对新人是不吃烟的,伺候的人送上三碗茶,又给张姑娘装了袋烟来。公子此时是春来天上,喜上眉梢,乐不可支,倒觉满脸周身有些不大合折儿。无奈是宜室宜家的第一出戏,自然得说几句门面话儿,便合何玉凤道:“再不想我合姐姐悦来店一面之缘,会成了你我三人的百年美眷。这都是天地的厚德,父母的慈恩,岳父、岳母的默佑,也亏你妹子从中周旋。从此你我三个人须要倡随和睦,同心合力侍奉双亲,答报天恩,也好慰岳父母于地下!”公子这几句开门炮儿,自觉来的冠冕堂皇,姑娘没有不应酬两句的。不想姑娘只整着个脸儿,一声儿不言语。张金凤道:“姐姐,合人家说话呀!”姑娘倒转过脸来合他笑笑。公子一看,这没落儿呀!只得又说道:“便是你两个当日无心相遇,也想不到今日璧合珠联,作了同床姐妹。岂不是造化无心,姻缘有定!”
张姑娘道:“姐姐,人家又说了这些句了,开谈哪!怎么发起讪来了呢?”姑娘仍是瞅着他笑笑,不合公子答话。张金凤怕羞了新郎,只得说道:“姐姐今日想是乏了,大家早些安歇罢。”
说着,便叫两个嬷嬷烛燃双辉,香添百合,又叫花铃儿、柳条儿两个侍儿在西间屋里伺候大爷换衣裳,公子起身过去。那柳条儿是服侍惯了的,花铃儿今日是初次服侍大爷,未免有些羞羞惭惭,不甚得劲儿。
这边张姑娘便让新人方便,自己服侍他卸了妆,便吃着袋烟同他坐在床沿上合他谈心。谈了几句,悄悄的在他耳边又不知说些甚么,那玉凤姑娘一一的点头答应。及至听到这番悄悄儿的话,立刻把脸一整,便嚷起来道:“嗳?那你可是白说了!”张姑娘听了,两只小眼睛儿一愣,心里说:“这是甚么话?挤到这会子了,怎么说白说了呢?”正待合他再讲,公子早从那屋里换完衣裳,穿着件一裹圆儿,戴着顶小帽子,靸着双鞋过来。张姑娘只得把话掩住。
一时,两个嬷嬷进和合汤,备盥漱水。张姑娘便催新郎给新人摘了同心如意,富贵荣华,都Сhā在东南墙角上。因又嘱咐说道:“姐姐,方才听见婆婆吩咐了,叫早些睡呢。我也睡去了,明早过来给姐姐道喜。”说着,才待举步,姑娘一把拉住他道:“你不准走!”张姑娘生怕惹出他的累赘来,一面甩脱了袖子就走,一面回头笑向新娘道:“屈尊成礼。”笑向新郎道:“勉力报恩。”又拱了拱手,向他二人同道:“暂且失陪,明日再会。”说着,便笑嘻嘻的把门带上去了。
张金凤这一走,姑娘这才离开那张床,索性过挨桌子那边坐下了。公子道:“姐姐,二更了,我们睡罢。”说了两遍,照例的不理。公子只得用大题目来正言相劝,说道:“姐姐,你只管不肯睡,却不想二位老人家为你我两个费了一年的精神,又整整劳乏了这几日,岂有此时还劳老人家悬念之理?”
说了半日,姑娘却也不着恼,也不嫌烦,只是给你个老不开口。公子被他磨的干转,只得自己劝自己说:“这自然也是新娘子的娇羞故态,我不搀他过来,他怎好自己走上床去?”一面想着,便走到姑娘跟前,搀住姑娘的手腕子,嘴里才说得个“姐姐请睡,不要作难”,一句没说完,姑娘只把腕子轻轻儿的往怀里一带,公子早立脚不稳,一个扑虎儿往前一扑,险些就要磕在那铜盆架上咧!只见姑娘抬起一只小脚儿来,把那脚面一绷,平伸腿往上一挑,早把个新郎擎住了,不曾跌下去。新郎盘杠子似的盘了半日,才站起来,笑道:“怎么又拿出看家的本事来了?”姑娘到底不作一声儿,索兴躲到挨门儿一张杌子上,靠门坐着。
这边两个新人在新房里乍来乍去,如蛱蝶穿花;欲即欲离,似蜻蜓点水。只苦了张金凤自听了姑娘那“可是白说了”的一句话,捏着两把汗,只恐把一番好事变作一片战场,打将起来。坐在西屋里,只放心不下。待要私下走过去听听,又恐这班仆妇丫鬟不如其中的底理深情,转觉外观不雅。没奈何,带了两个嬷嬷,悄地里站在窗前听了半日,不闻声息,忽然听得新郎嗤的一声笑将起来。
你道他因甚的笑将起来?原来他因被这位新娘磨得没法儿了,心想,这要不作一篇偏锋文章,大约断入不了这位大宗师的眼。便站在当地向姑娘说道:“你只把身子赖在这两扇门上,大约今日是不放心这两扇门。果然如此,我倒给你出个主意,你索兴开开门出去。”不想这句话才把新姑娘的话逼出来。他把头一抬,眉一挑,眼一睁,说:“啊?你叫我出了这门到那里去?”
公子道:“你出这屋门,便出房门,出了房门,便出院门,出了院门,便出大门。”姑娘益发着恼。说道:“你嗯待轰我出大门去?我是公婆娶来的,我妹子请来的,只怕你轰我不动!”公子道:“非轰也。你出了大门,便向正东青龙方,奔东南巽地,那里有我家一个大大的场院,场院里有高高的一座土台儿,土台儿上有深深的一眼井……”
姑娘不觉大怒,说道:“唗!安龙媒,我平日何等侍你,亏了你那些儿?今日才得进门,坏了你家那桩事?你叫我去跳井?”公子道:“少安无躁,往下再听。那口井边也埋着一个碌碡,那碌碡上也有个关眼儿。你还用你那两个小指头儿扣住那关眼儿,把他提了来,顶上这两扇门,管保你就可以放心睡觉了。”姑娘听了这话,追想前情,回思旧景,眉头儿一逗,腮颊儿一红,不觉变嗔为喜,嫣焉一笑。只就这一笑里,二人便同入罗帏,成就了百年大礼。
张金凤听到这里,先默默的念了一声:“我那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的碌碡哇!可够了我的了!”
列公,你看这位姑娘的磨劲大不大?但是那安老夫妻虽然被他磨了一场,到底酬了素志,还得了个佳妇;安龙媒、张金凤虽然被他磨了一场,到底一慰亲心而得艳妻,一被贤名而得腻友;便是那邓家父女以至佟舅太太,或破资财成义举,或劳心力尽亲情,也倒底算交下了一个人,作完了一桩事。只可怜那作《儿女英雄传》的燕北闲人,这事与他何干?却累他一丸墨是磨灭了,一枝笔是磨秃了,心血是磨枯了,眼光是磨散了。从这书的第四回《未路穷途幸逢侠女》起,被他没日没夜的磨,磨到第二十八回,才磨得《宝砚雕弓完成大礼》。咳!百岁光阴有限,一生事业无穷。那燕北闲人果然生来的闲身闲心,现成的闲茶闲饭,闲得没事作,教他弄这闲笔墨,消这闲岁月倒也罢了,想来他也该作得些些事业,爱个小小声名,也须女嫁男婚,也须穿衣吃饭。却都不许他作,偏偏的要他作个闲人。闲人之为闲人,苦矣!倘然不亏这等一磨,却叫他怎的夜磨到明,早磨到晚?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却说张金凤听得一对新人双双就寝,才觉出两只小脚儿站了个生疼,连忙扶了个人过上房去见公婆。那时褚大娘子合几家亲族女眷都已分头安睡,只有那为儿孙作马牛的一双老人家还在那里闲谈静候。张姑娘把话悄悄的回了婆婆,他两老才得放心。张姑娘也就回房,还招护了母亲、舅母,然后就寝。
一宿晚景提过,次日便是筵席。才交五鼓,张姑娘便起来梳洗妆饰,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绣带翩跹。一切完毕,正要过去请新郎起来,早见公子笑吟吟过这屋里来,张姑娘连忙起来道喜。公子道:“与卿同之。”又道:“闲话休提,你且给我梳了辫子,好让我急急的洗脸穿衣,去禀知父母,请二位老人家欢喜放心。”张姑娘道:“正该如此。只是我得张罗姐姐去了,你叫嬷嬷给你梳罢。”公子道:“无论谁梳都使得。
我见过父母,还要照料照料外面的事。难道我还好照娶你的时候,只作新姑爷,诸事惊动老人家不成?“说着,忙忙梳洗。
张姑娘便过新房去请新娘起来。才一揭帐子,看见新娘早已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张姑娘先敛衽万福,说道:“姐姐可大喜了!”只见玉凤姑娘一把拉住他道:“好妹妹,你今日可断不许怄我了!回来你还得嘱咐嘱咐褚大姐姐,你们闹的这可真不是件事。再要怄我,我可就急了!”张金凤道:“不是怄姐姐,这叫个床第之间,不失夫妻姐妹之礼。便是褚大姐姐见了也要道喜的,他如何肯怄你?”说着让他下了床,伺候的人叠起被褥。
姑娘正在梳洗,人回:“褚大姑奶奶吃梳头酒来了。”舅太太那时早已起来,急于要进房看干女儿,因等个齐全人[齐全人:指父母、公婆、丈夫俱在的有福女人]踩过门,自己才好进去。见褚大娘子来了,便也同张太太随后进来。姑娘此时见了娘,倒也没甚么可商量的了。只见满耳朵里一片叫姑奶奶的声音,也听不出谁是谁来。一时看着这些人,虽是这等亲热相关,想起自己父母不在跟前,不觉性动于中,情发于外,一阵伤心落泪;再转一念,若果然父母都在,今日看了我嫁了这等人家,奉着这样公婆,随着这样夫婿,又多着这样一个有情有义同意合心的张家妹子,不知何等欢喜!不由越想越痛,抽抽噎噎起来。舅太太忙劝道:“姑奶奶,今日可哭不得!回来哭得眼睛桃儿似的,人家笑话。”
姑娘听得人家要笑话了,才止悲不语。大家应酬了几句吉祥话,张太太道:“我见着姑奶奶了,放心了,我可走了。”
你道他又往那里去?原来这桩喜事安太太算来算去,只请得出褚大姑奶奶、佟舅太太、张亲家太太这么三位新亲来,女家倒占了三位;男家止剩了安太太一位,怎么算怎么两下里都是单儿。然则安老爷这样一个旧家,这请不出十位八位新亲不成?只因其中有三层原故:第一层,这桩事,安老爷恐姑娘的性儿拿不定,不知这日究意办得成办不成,并不曾通知亲友,连日在此住下的,便是自己的内侄媳并本家晚辈,都合舅太太不好同席;第二层,这位张太太论远近,本就该请他作男家新亲才是正理,并且还虑到他作了女家新亲,真要闹到《送亲演礼》,打起牙把骨来,可就不成事了,何况他还是啖白饭呢;第三层,从来著书的道理,那怕稗官说部,借题目作文章,便灿然可观,填人数凑热闹,便索然无味。所以燕北闲人这部《儿女英雄传》,自始至终止这一个题目,止这几个人物。便是安老爷、安太太再请上几个旁不相干的人来凑热闹,那燕北闲人作起书来,也一定照孔夫子删《诗》《书》、修《春秋》的例,给他删除了去。此张亲家太太见着姑奶奶所以就走的原委也。按下不表。
却说褚大娘子把姑娘的眉梢鬓角略给他缴了几线,修整了修整,妆饰起来。大家看了,真个是春意透酥胸,春色横眉黛,昨日今朝,大不相同。舅太太看他吃了东西,便上上下下花团锦簇围随了出来。出门迈鞍子,过火盆,迎喜神,避太岁,便出了那座游廊屏门。
俗语讲的再不错:“是亲的割不掉,是假的安不牢。”姑娘此时便一心惦记公婆,想去请安。不想出得那座门,前面两个引路的仆妇便引了顺着游廊一直往后去。走了一会儿,进了一个小院门,才进院门,便闻得有一阵烟火油酱气。姑娘心想:“怎么才出门儿就把我引到这么个地方儿来了?”一进房门,只见一个连二灶上弄着大旺的火,上面坐着个翻开的铁锅,地下站着几个衣饰齐整的仆妇,又有个四十余岁鲇鱼脚的胖老婆子,也穿件新蓝布衫儿,戴朵红石榴花儿,鼓着俩大奶膀子,腆着个大肚子,叉着八字脚儿,笑呵呵的跪下,说:“请大奶奶安哪!”姑娘这才明白,原来是公婆的内厨房。
只见伺候的仆妇在灶前点烛上香,地下铺好了红毡子,便请拜灶君。二位新人行礼起来,那个胖女人就拿过一把柴火来,说:“请奶奶添火。”又舀过半瓢净水来。说:“请奶奶添汤。”
随有众仆妇给他拉着衣服,搂着袖子,一一的添好了。姑娘暗想:“往后要把这件事全靠了我,我可了不了哇!”那知这是安水心先生的意思,他道:“古者,妇人主中馈者也。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外,连那平钉堆绣扎拉扣都是第二桩事。”所以定要把这“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的两句文章作足了。
这里添过水火,张姑娘便请姑娘出来,跟着前引那两个仆妇,也不知怎的转弯抹角走了会子,又出了一座正北的角门儿。姑娘一看,对面便是昨日在那里上轿的那个所在,想道:“怎么我不曾见公婆,倒又先引到我此地来呢?”只见前面那两个仆妇不进这座门,却引了往东走,进了那座大祠堂门。原来昨日是遥拜祖先,还不曾行庙见礼。一进门,早见安老爷、安太太在院子里肃恭将事的伺候,教儿妇两个在院子望空先拜过宗祠,然后老夫妻俩领了他们进祠堂叩见老太爷、老太太的神主,算自己带见之意。行过了礼,姑娘上前问了公婆的起居。安老爷道:“论今日却不是你回门的日期,既到了这里,自然该同你女婿过那边,到亲家老爷、亲家太太神主前磕个头去才是。”姑娘答应一声,随了大家过去。安老夫妻便先回家。
姑娘到父母神主前同公子磕过头,自然不免伤感,只得以礼制情,便忙忙的回来。才到上房,便有两个女人捧着两副新红捧盒在廊下伺候。姑娘进门见过翁姑,那两个便端进盒子来,张姑娘帮他打开。姑娘一看,只见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五个碟子:一碟火腿,一碟黄闷肉,一碟榛子,一碟枣儿,一碟栗子;那一个里面是香啧啧热腾腾的两碗热汤儿面。姑娘纳闷道:“大清早起,这可怎么吃得到一块儿呢?”原来这又是安水心先生的制度,就把这点儿吃食作了姑娘的“开箱礼”。
且住,这话益发奇了!便是姑娘娘家无人,不曾给公婆预备开箱的东西,止把邓九公帮箱的金银绸缎用些,也充得数了。这位水心先生却意不在此。他讲得是《礼记》上:“古者,妇人之贽,惟榛,脯、脩、枣、栗。”脯,鲜肉也;脩,干肉也。所以命公子给媳妇装了三碟干果子,又配上这两碟肉腥,就算了玉凤姑娘见公婆的贽见,以为必该如此而行,才合古礼。这同前回叫公子抱只鹅去谢妆,是一副板印下来的。
那两碗热汤儿面,便是玉凤姑娘方才添的那一炉子火那一锅水煮的。但是热汤儿面又怎么算得羹汤呢?要作碗三鲜汤、十锦羹吃着,岂不比面爽口入脏些?他讲得的是:“羹汤者,有汤饼之遗意存焉。”古无“面”字,凡是面食一概都叫作“饼”。今之热汤儿面,即古之汤饼也。所以如今小儿洗三下面,古为之“汤饼会”。今日这两碗面,保不定还有个“我家的媳妇儿会赶面,赶到锅里团团转”的秘典在里头呢!这是安老爷一番考据工夫。
却说姑娘见公婆家的规矩如此,便先放了筷子,把那两荤三素的五碟吃食献上去,摆成一个梅花式,然后捧着面先进公公,后进婆婆。安老爷十分得意,便向太太道:“太太,我们倒要亨用他这点敬意。”安太太只不过挑了两三箸面,夹了一片火腿。安老爷却就着那五样佳肴,把一碗面忒儿喽忒儿喽吃了个干净,还满脸堆欢向玉凤姑娘说了一句:“媳妇,生受你。”
舅太太在旁看了半日,说:“姑老爷,你可怄死我了!也没说你们二位为这个媳妇儿费了多少心多少事,连个活计也不叫他递,枣儿栗子的闹起,请姑娘拜姐姐来的。我这里给我们姑娘备了点儿东西。”说着,便叫人搭过两个小方盘儿来。
一个里头是一顶帽头儿,一匣家作活计,一双男靴,一双靸脚儿鞋,两双袜子。一个里头放着两个小匣子,一匣是一枝仿着圣手摘蓝的金簪子,那手里却拈的是一个小小金九连环;一匣是一双汗浸子玉蒲镯。其余也是一匣家作活计,一双女靴,一双鞋,两双袜子。便叫姑娘分递了公婆。安太太见舅母这等用心精细,十分欢喜,说:“这可是个会疼女孩儿的!”
舅太太也笑道:“妞妞手儿拙,也不会作个好活计,亲家太太慢慢儿的调理他罢。”说的大合姑太太的意。安老爷却是碍于亲情,不得不收,心里还以为事不师古,终非经道。
这个当儿,安太太便把那枝九连环从匣屉儿上抽下来,就戴在头上。因叫了声:“长姐儿呢?”只见走过一个丫鬟来,长得细条条儿的一个高挑儿身子,生得黑糁糁儿的一个圆脸盘儿,两个重眼皮儿,颇得人意。太太吩咐他说:“你把我那个匣儿拿来。”那丫鬟答应一声,去不多时,拿了一个锦匣子来。
打开,里头却是一枝雁钗,一双金镯子。
太太嘴里正吃着烟,便点头儿叫姑娘。姑娘走到跟前,太太把烟袋递给那丫鬟,张姑娘便过来用簪子挑开那匣屉儿上的绷线儿。只听太太说道:“我这枝簪子是一对儿,你妹妹磕头那天给了他一枝,也有这样一对镯子。我照样又打了一对,如今给你。”因说:“你低下头,我给你戴上。”姑娘便弯着腰低下头去,请婆婆给戴好了。太太又给他换上那双镯子,便拉着他细瞧了瞧手,搭讪着又看了看他胳膊上那点“守宫砂”。可煞作怪,连些影子也没了!太太十分欢喜,望着两个媳妇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说道:“啧,啧,啧,真是一对儿好孩子!”姑娘谢过婆婆。
安老爷见太太赏了媳妇拜礼,便满面正气拈着小胡子儿叫道:“来,把我给大奶奶那分东西拿来。”只听伺候的人大家答应了一声,抬过一个大方盘来,上面盖着块大红挖单。老爷便说道:“媳妇过来。以你这样好媳妇,我岂不知赏你几件奇珍宝玩?但今日是你为妇之始,用这些俗物,非礼也。我这里另有几件东西,你看看。”张姑娘便撤去那个红挖单。姑娘一看,只见方盘里摆的是一条堂布手巾,一条粗布手巾,一把大锥子,一把小锥子,一分火石火链片儿,一把子取灯儿,一块磨刀石。又有一个小红布口袋,里头不知装着甚么。张姑娘从口袋里拿出来,却是一个针扎儿装着针,一个线板儿绕着线。
姑娘一看,心里说:“这可糊涂死我了!”正在纳闷,又不好问。安老爷便说道:“大约你不解这几件东西的用意。那《礼记》上《内则》有云:”妇事舅姑,如事父母。鸡初鸣,咸漱盥,栉縰笄总,衣绅,左佩纷帨、刀砺、小觹、金燧、右佩箴管、线纩、施縏袠、大觹、木燧,衿缨纂屦,以适父母舅姑之所。‘这方粗布便叫作’帨‘,湿了用洗家伙的。这块堂布叫作’纷‘,干着用擦家伙的。这大小两把锥子叫作’大觹‘’小觹‘,是开个瓶口儿匣盖儿用的。那磨刀石便叫作’刀砺‘,伺候公婆吃饭磨刀片肉用的。那火链片儿代’金燧‘用,取灯儿代’木燧‘用,为生火用的。这两件东西还是从权,论理,那’金燧‘一定要用火镜儿向日光取火,’木燧‘一定要用钻向树上取火。所以古人春取榆柳,夏取枣杏,夏季取桑柘,秋取柞楢,冬取槐檀。如今我这庄园树木也不全,再说遇着个阴天,那火镜儿也着实不便,所以我才给你备了这火链、取灯儿两桩东西。那口袋叫作’縏袠‘里面装针的便是’箴管‘,绕线的便是’线纩‘,为是给公婆缝缝联联用的。一共九件东西。这是作媳妇的事奉翁姑必需之物。想你父母在日,断断给你备不到此,我所以悉遵古制,备这一分赏你。按着古礼,媳妇每日谒见翁姑,这些东西还该随身佩带的,只是如今人心不古,你若带在身上,大家必哗以为怪,只好通权达变,放在手下备用罢。然而此等大礼却不可不知。“姑娘只得一一答应叩谢。
当下满屋里的人,只有太太支应着回答,其余亲族女眷,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无一不掩口而笑。老爷依然一副正经面孔。再不想这套话倒把位见过世面的舅太太听进去了,说:“哦,照姑老爷这么说起来,这不就是咱们如今带的那个‘密鸦密罕丰库’[密鸦密罕丰库:满语,打扮用的手巾],叫白了,叫他妈妈儿手巾上的那分东西吗?”
原来这件东西是有出典的。老爷再想不到谈了半天,谈出这么一个知己来了,乐得一手拍膝,说道:“然!可见我讲的不是无本之谈。那‘密鸦密罕丰库’的汉话,便叫作‘彩帨’,帨,即手巾也。只是如今弄到用起缂绣绸缎手巾来,连那些东西也都用金银珠宝成做,这便是数典而忘其祖,大失命题本意了。”
新娘听公公讲完了这篇考据,才一一的接见亲族,俗叫作“分大小儿”。第一位便是邓九公。安老爷亲自出去请进来,只见老头儿腆着胸脯儿,怀里揣得鼓鼓囊囊的,站在当地,说:“免了罢。”安老爷道:“如何使得!还得请老兄台坐下受礼。”
说着,便让他坐下。两个新人过来行礼。磕到第二个头,他早起身过来,拉起公子说:“老贤侄,姑爷、姑奶奶都请起。
夫荣妻贵,子孝孙贤。“说着,便回手在怀里掏了半日,掏出一个大锦袱子来,打开,里面是个青玉莲花宝月瓶,四角有四个孩子单腿跪着扛着那瓶,算作足儿,还有个檀木座子。他放在桌子上,向公子道:”你瞧这个瓶,愿你阖家平平安安的。上头这几朵莲花,愿他姐妹俩和和气气的,再照这四个娃娃的数儿,每人给你父母抱俩孙孙。这件东西有个名儿,叫作‘四海升平’。老贤侄,你将来作了大官,南征北讨,给万岁爷家出点子力,戴个红顶子,给你老爷子、老太太扬扬名,风光风光,好不好?你可别瞧着这玉情儿不怎么样,年代儿有了,这还是我抓周儿那天我老老家给的!愿你们三口儿活的比我岁数儿还大!“你说这还要怎么吉祥!安老爷连忙叫公子合两个媳妇谢过。安太太也道:”能够都照九大爷的话就好了。“他道:”一定能!一定能!“说着,出外去了。
这里舅太太、张老夫妻、褚大娘子都受了礼。舅太太给的是现作的几件家常衣服,张老夫妻是女儿给备的四半个尺头,褚大娘是缂绣领面儿、挽袖褪袖儿、膝裤之类,都送了见面礼。其余都是平辈,不肯受礼,止彼此一见而已。
外面邓、张、褚三位是昨日赴过男筵席的了,今日里面便摆起女筵席来。褚大娘子首席,舅太太二席,张太太三席,安太太末席相陪。公子一一递过酒,彼此都是熟人,也不用酒过三巡,汤添二道,大家便认真吃起饭来。张太太被大家劝了半日,依然不肯开斋,想他必有所待。吃过了饭,舅太太站起来道:“亲家太太,可恕我不能拘那俗礼儿等摆果子了。我可得张罗我们姑爷、姑奶奶的圆饭去了。”说着,便过新房去。
那里炕上早齐齐整整摆了一桌筵席,舅太太让安公子、何小姐上面并肩坐了,自己合张姑娘东西面相陪。安公子是前度刘郎,何小姐是司空见惯,倒也用不着十分羞涩,便举案齐眉,同吃了一顿饭。至此吉礼告成。他三人从此问安视膳,戈雁听鸡;卿绣侬吟,妇随夫唱。
天下那里有这样的人家,这般的乐事?岂还算不得个欢喜团圆?不道那燕北闲人还有大半部文章,这《儿女英雄传》才演到第三番结束。这正是:砚待磨穿双管下。弓须开道十分圆。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九回证同心姐妹谈衷曲酬素愿翁媪赴华筵这部书前半部演到龙凤合配,弓砚双圆。看事迹,已是笔酣墨饱;论文章,毕竟不曾写到安龙媒正传。不为安龙媒立传,则自第一回《隐西山闭门课骥子》起,至第二十八回《宝砚雕弓完成大礼》,皆为无谓陈言,便算不曾为安水心立传。如许一部大书,安水心其日之精、月之魄、木之本、水之源也,不为立传,非龙门世家体例矣。燕北闲人知其故,故前回书既将何玉凤、张金凤正传结束清楚,此后便要入安龙媒正传。入安龙媒正传,若撇开双凤,重烦笔墨,另起楼台,通部便有“失之两橛,不成一贯”之病,所以这回书紧接上文,先表何玉凤。
却说何玉凤本是个世家千金闺秀,只因含冤被难,弄得孤苦伶仃,连自己一条性命尚在未卜存亡,那里还讲得到“婚姻”二字?不想忽然大仇已报,身命得安,姻缘成就。这段姻缘又正是安家这等一分诗礼人家,安老爷、佟儒人这等一双慈厚翁姑,安公子这等一位儒雅温文夫婿,又得张姑娘这等一个同心合意的作了姐妹,共事一人,再加舅太太这等一个玲珑剔透两地知根儿的人作了干娘,从中调停提补,便是念生绝绝不想再见的|乳母丫鬟,也一时同相聚首。此时何玉凤的遭际,真算得千古第一个乐人,来享浩劫第一桩快事!
便从“一十八狱狱中狱”升到“三十三天天外天”,其快乐也不过如此,还不专在乎新婚燕尔,似水如鱼。
你道就靠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又能有多大神通,就把他成全到这个地步?这是个天。难道天又合他有甚么年谊世好,有心照应他不成?无非他那一片孝心、一团至性,作成儿女英雄,合了人情天理,自然就转祸为福,遇危而安。这是人人作得来的,只苦于人人不肯照他那样作了去。既或偶然作到这个地步,又向老天算起帐来,说:“这是我苦尽甘来,应该食报的、享用的。”就未免气骄志满,一天一天的放荡恣纵起来,寻些房帏快乐,图些饱暖安闲,挥些无益银钱,长些拒人气焰。岂知天道无亲,惟佑善人,这样斫丧起来,那“满招损,乖致戾”的道理,如应斯响。便是天果然合你有个年谊世好,他也没法了。纵有旺腾腾的好时运,也不怕不重新败坏下来;齐整整的好家园,也不怕不重新萧条下来。及至自己寻到苦恼场中,却要抱怨说:“老天怎的不睁眼!”呜呼!老天其不冤乎?
何玉凤是何等一副儿女心肠,英雄见识!况且他自幼儿就自己为难惯了自己的了,如今从钢眼里拔出来,好容易遇着这等月满花香的时光,他如何肯轻易放过?因此一进安家门,便自己给自己出了一个绕手的大难题目。想到上天这番厚恩,众人这番美意,我如今既作了他家的媳妇,要不给公婆节省几分精神,把丈夫成就一个人物,替安家立起一番事业来,怎报得这天恩,副得这人望?他如此一想,早把从前作女儿时节的行径全副丢开,却事事克己步步虚心的作起人家,讲起世路来。更兼他天生得落落大方,不似那羞手羞脚的小家气象。再看看安家的上上下下,那个也不是蓦生人。因此,该说的就说,该问的就问。该是公子作主的,定有个尽让;该合张姑娘商量的,定尽他一声。到了公婆跟前,便同张姑娘叙姐妹礼数,自己居先,到了夫妻之间,便合他论房帏资格,自己居右。处得来天然合拍,不即不离。把安老夫妻两个乐得大称心怀,眉开眼笑。
他当下在上房周旋了褚大娘子合诸位女眷一番,见舅太太不在跟前。便要到干娘屋里尽个礼数。安太太吩咐他:“就便脱了礼服,换换衣裳,也合妹妹说说话儿去。”他答应着,等又给婆婆装了袋烟,才同张姑娘拉着手儿过这院里来。一进院门,正要到舅太太屋里去,早见舅太太在廊下站着。说:“姑奶奶必是要到我屋里,你先不用来呢。今日是头一天出来,除了见公婆,这算进头一道门槛儿,得取个吉祥,你先到你妹妹屋里看看去,我这里张罗给你们弄晌饽饽呢,等我告诉明白了他们,我也找了你们去。”何小姐见如此说,只得笑着回到自己新房,换了衣服,便到西屋里来。
却说安公子住的那房子虽是三开间,却是前后两卷,通共要算六间。金、玉姐妹在东西间分住,屋里的装修槅断都是一样。只东屋里因作新房,那张合欢床规矩设在靠南窗,便把两卷打作通连,匀出北面来摆妆奁安坐落。张姑娘这屋里却是齐着前后两卷的中缝安着一溜碧纱橱,隔作里外两间,南一间算个燕居,北一间作为卧室。
何小姐到了这屋里,便合张姑娘在外间靠窗南床上坐下,早有华嬷嬷、丫鬟柳条儿送上茶来。何小姐一面喝茶,留神看那屋子,见床上当中一般的摆着炕桌、引枕、坐褥,桌上一个阳羡砂盆儿,种着几苗水仙。左右靠墙分列两张小条案儿,这边案上随意摆两件陈设,那边摆一对文奁。地下顺西墙一张撬头大案,案上座钟瓶洗之外,磊着些书藉法帖。案前一张大理石面小方桌,上面摆得笔砚精良,左右两张杌子。
北一面,靠碧纱橱东西两架书阁儿,当中便是卧房门,门上挑着葱绿软帘儿,门里安着个曲折槅子,槅子上嵌着块大玻璃,放着绸挡儿,却望不见卧房里的床帐。又见那外间满屋里贴落的图书四壁。
何小姐自幼也曾正经读过几年书,自从奔走风尘,没那心兴理会到此。如今心闲兴会,见了许多字画,不免赏鉴起来,一抬头,先见正南窗户上槛悬着一面大长的匾额,古宣托裱,界画朱丝,写着径寸来大的角四方的颜字。何小姐要看看是何人的笔墨,先看了看下款,却只得一行年月,并无名号;重复看那上款,写着“老人书付骥儿诵之”,才晓得是公公的亲笔。因读那匾上的字,见写道是:正其衣冠,尊其瞻视;潜心以居,对越上帝,足容必重,手容必恭;择地而蹈,折旋蚁封。出门如宾,承事如祭;战战兢兢,罔敢或易。守口如瓶,防意如城;洞洞属属,罔敢或轻。不东以西,不南以北;当事而存,靡他其适。勿贰以二,勿参以三;惟精惟一,万变是监。从事于斯。是曰持敬;动静弗违,表里交正。须臾有间,私欲万端;不火而热,不冰而寒。毫里有差,天壤易处;三纲既沦,九法亦頚.呜呼小子。念哉敬哉!墨卿司戒,敢告灵台。
何小姐看了一遍,粗枝大叶也还讲得明白,却不知这是那书上的格言,还是公公的庭训,只觉句句说得有理。暗说:“原来老人家弄个笔墨,也是这等丝毫不苟的!”因又看那东槅断方窗上头,也贴着个小小的横额子,却是碗口大的八分书,写得是:戈雁听鸡上款是“龙媒老弟属”,下款是“克斋学隶”,这两句《诗经》,姑娘还记得,又看方窗两旁那副小对联,写得软软儿的一笔赵字,写着:屋小于舟春深似海却是新郎自己的手笔。何小姐心里道:“这‘屋小于舟’不过道其实耳,下联的意思就有些不大老成,不是老人家教诵这段格言的本意了。”一面回头又看那身后炕案边挂的四扇屏,写得都是一方方的集锦小楷,却是诸同人送的催妆曲。大略看了一看,也有几句庄重的,也有几句轻佻的,也有看着不大懂得的。合张姑娘一路说笑着,便站起来到大案前看西墙挂的那幅堂轴,见画的是仿元人《三多图》,落款是“友生声庵莫友士写意”。姑娘都不知这些人为谁。又看两旁那副描金朱绢对联,写道是:金门待奏贤良策玉笥新藏博议书上款是“奉贺龙媒仁兄大人合卺重喜”,下款是“问羹愚弟梅鼎拜题并书”。何小姐看了一笑,因问道:“这梅鼎是谁呀?是个甚么人儿呀?”张姑娘道:“他也是咱们个旗人,他们太爷称呼同大人,现任南河河道总督。这梅少爷是公公的门生,又合玉郎换帖,所以去年来了,公婆还叫我见过。昨日他也在这里来着。姐姐没听见进来闹房的那一群里头,第一个讨人嫌吵吵不清的就是他。公公可疼他呀,常说那孩子有出息儿。”
何小姐道:“这孩子儿呀,我只说他没出息儿!”张姑娘道:“姐姐怎么倒知道他么?”何小姐道:“我何曾知道他?你只看他送人副对子,也有这么淘气的么?”张姑娘听了这话。又把那对子念了一遍,才笑起来道:“果然!姐姐这一说破了,再看那‘待’字、‘新’字,下得尤其可恶,并且还不能原谅他无心。昨日姐姐只管在屋里坐着,横竖也听见他那嘴刬了。”
二人说着,转到卧房门口,何小姐抬头看门上时,也有块小匾,写着:瓣香室心里想道:“这‘瓣香’两个字倒还容易明白,只是题在卧房门上不对啊,这卧房里可一瓣心香的供奉谁呢?”一面想,一面看那匾上的字,只见那纵横波磔一笔笔写的俨如铁画银钩,连那墨气都像堆起一层来似的,配着那粉白雪亮的光绫地儿,越显黑白分明得好看。及至细看,才知不是写的,原来照扎花儿一样用青绒绣出来的。那下款还绣着“桐卿学绣”一行行楷小字,还绣着两方朱红图书。
何小姐道:“这倒别致。这‘桐卿’又是谁呀?手儿怎么这么巧哇!这个人儿在那里,我见得着他见不着?”张姑娘道:“姐姐岂但见得着,只怕见着他,叫他绣个甚么,他还不敢不绣呢。但是这个人儿他可只会绣,不能写,这块匾的蓝本是他求人家写的。”何小姐只顾贪看那屋子,也不往下再问。
说着,将要进门,张姑娘道:“柳条儿,你先进去,把玻璃上那个挡儿拉开,得点亮儿。”柳条儿答应一声,先侧着身子过去,何小姐随着也进了屋门。见那曲折槅子是向西转过去的,等柳条儿撤玻璃挡儿的这个当儿,回头一看,见那槅子东一面,长长短短横的竖的贴着无数诗笺,都是公子的近作。看了看,也有几首寄怀言志的,大抵吟风弄月居多,一时也看不完。只见内中有一幅双红笺纸,题着一首七言截句,那题目倒写了有两三行,写道是:庭前偶植梧桐二本,才似人长,日携清泉洗之,欣欣向荣,越益繁茂。树犹如此,我见应怜。口占二十八字,即博桐卿一粲,并待萧史就正。
亭亭恰合称眉齐,争怪人将凤字题。
好待干云垂荫日,护他比翼效双栖。
后面另有一行,写着“龙媒戏草”。何小姐看了这首诗,脸上登时就有个颇颇不然的样子,倒像兜的添了一桩甚么心事一般。才待开口,立刻就用着他那番虚心克己的工夫了,忙转念道:“且慢!这话不是今日说的,且等闲来合我这妹子仔细计较一番,再作道理。”
且住!说书的,这位姑娘好容易才安顿了,他心里又神谋魇道的想起甚么来了?列位,这句话说书的可不得知道。何也呢?他在那里把个脸儿望着槅子看诗,他那脸上的神气连张金凤还看不见,他心里的事情我说书的怎么猜的着?你我左右闲在此,大家闲口弄闲舌,何不猜他一番?
按这书的上文猜了去,何小姐同张姑娘正在谈笑,看到安公子这首诗,忽然的心下不然起来,大概是位听书的都听得出来,这首诗是为何玉凤、张金凤而作。那“桐卿”两个字,不必讲,用的是“凤鸣桐生”的两句,又暗借一个“金井梧桐”的典,含着一个“金”字在里头,自然是赠张金凤的别号;那“萧史”两个字,不必讲,用的是“吹箫引凤”的故事,又暗借一个“秦弄玉”的名号,含着一个“玉”字在里头,一定是赠何玉凤的别号。因此上这位姑娘看了便有些不然起来,也末可知。
只是这首诗的命意、选词、格调、体裁也还不丑,便是他三个的性情才貌,彼此题个号儿、叫个号儿,也还不至肉麻,况且字缘名起,伊古已然。千古首屈一指的孔圣人,便是一位有号的:“仲尼曰君子中庸”,“仲尼祖述尧舜”,“仲尼日月也”。一部《四书》,凡三举圣号,称号亦通例也,似不足怪,何至就把这位姑娘惹得不然起来呢?
然而细推敲了去,那《四书》的称号却有些道理在里头。
《中庸》两见,明明道着孔门传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
故笔之于书以授孟子。到了孙述祖训,笔之于书,想要垂教万世,既不好书作“孔大寇”、“孔协揆”、更不得书作“夫执御者”、“鄹人之子”,难道竟书作“大父曰君子中庸”、“家祖祖述尧舜”不成?他是除了称号没得称的,只得仲尼长仲尼短了哇。《论语》一见,是子贡见叔孙武叔呼着圣号谤毁圣人,因申明圣号说:“这两个字啊,如同日月一般,谤毁不得的。”
此外却不曾见子思称过“仲尼家祖”,也不闻子贡提过“我们仲尼老师”。至于孟子那时既无三科以前认前辈的通例可遵,以后贤称先圣自然合称圣号。此外合孔夫子同时的,虽尊如鲁哀公,他祭孔夫子的诔文中也还称作“尼父”。然则这号竟不是不问张王李赵长幼亲疏混叫得的。
降而中古,风雅不过谢灵运,勋业不过郭子仪,也都不听得他有个别号。然则称人不称号也还有得可称。便是我说书的也还赶上听见旗籍诸老辈的彼此称谓,如称台阁大老,张则“张中堂”,李则“李大人”;遇着旗人,则称他上一个字,也有称姓氏的,如“章佳相国”、“富察中丞”之类。但是个大父行辈则称为“某几太爷”,父执则称为“某几老爷”,平辈相交则称为“某几爷”。至于宗族中止有“大爷”“叔叔”
“哥哥”“兄弟”的称呼,即乎房分稍远,也必称“某几大爷”、“叔叔家的几哥哥、几兄弟”,从不曾听得动辄称别号的。旧风之淳朴如此。
到了如今,距国初进关时节曾不百年,风气为之一变。旗人彼此相见。不问氏族,先问台甫,怪;及至问了,是个人他就有个号,但问过他。就会记得,更怪;一记得了,久而久之,不论尊卑长幼远近亲疏,一股脑子把称谓搁起来,都叫别号,尤其怪。照这样从流忘反,流到我大清二百年后,只怕就会有“甲斋父亲”、“乙亭儿子”的通称了。且将奈何!何小姐或者有见如此,觉得安公子以世家公子,无端的从自己闺闼中先闹起别号来,怪他沾染时派过重,所以看了那“桐卿”、“萧史”的称呼,有这番心下不然,也未可知。
若果如此,这位姑娘就未免有些积虑过远,嫉恶过严了。
要知如安公子的好称别号,是他为了难了。怎见得呢?一个人,三间屋子里住着两个媳妇儿,风趣些,卿长卿短罢,毕竟孰为大卿、孰为小卿?佳怀些,若姐若妹罢,又未免“名不正,则言不顺”;徇俗些,称作奶奶罢,难道好分出个“东屋里奶奶”“西屋里奶奶”、“何家奶奶”“张家奶奶”来不成?
这是安公子不得已之苦衷,却不是他好趋时的陋习。便是被他称号的人,也该加些体谅。照这等说来,何小姐的不悦还不为此。既不为此,为着何来?想来其中定有个道理。他既说了要合张姑娘商量,只好等他们商量的时候你我再听罢。
却说何玉凤当下不把这话说破,便先搁起不提。因搭讪回头望着张姑娘道:“好哇!我老老实实儿的一个妹妹,怎么一年来的工夫学坏了?这‘桐卿’分明是人赠你的号,那‘萧史’自然要算赠我的号了。若然,这门上‘瓣香室’三个字竟是你绣的,你怎么方才还合我支支吾吾的闹起鬼来呢?”
问得个张姑娘无言可答,只是格格的笑。
说着,何玉凤绕过槅子,进了那间卧房。只见靠西墙分南北摆两座墩箱,上面一边硌着两个衣箱,当中放着连三抽屉桌,被格上面安着镜台妆奁,以至茶筅漱盂许多零星器具。
北面靠窗尽东头安着一张架子床,悬着顶藕色帐子。那曲折槅子东边夹空地方,竖着架衣裳格子,上面还大大小小放着些零星匣子之类,那衣格以北、卧床以南、靠东壁子当中,放着一张方桌,左右两张杌子。那桌子上不摆陈设,当中供一分炉瓶三事;两旁一边是个青绿花觚,应时对景的养着一枝血点般红的山茶花,一边是个有架儿的粉定盘子,里面摆着娇黄的几个玲珑佛手。那上面却供着一座小小的牌位,牌位后面又悬一轴堂幅横披,却用银红蝉翼绢罩着,看不清楚是甚么佛像。
何小姐心下暗道:“原来这里果然供养香火,这就无怪题作‘瓣香室’了。只是怎的把佛像供在卧房里?这前面又是谁的牌位呢?”一面想,走向前一看,见上面是“十三妹姐姐福德长生禄位”一行字。把他诧异得“喂”的一声,问出一句傻话来,问道:“这供的是谁?是谁供的?”张姑娘笑道:“我的十三妹姐姐,情知可是谁呢?难道还有第二位不成?”何小姐正色道:“妹妹,你忒也胡闹!这如何使得?你这等闹法,岂不要折尽我平生的福分?还不快丢开!”他说着,伸手就要把那长生牌提起来拿开。慌的个张姑娘连忙双手护住,说道:“姐姐,动不得!这是我奉过公婆吩咐的!”何小姐听了,更加着急起来,说:“这越发不成事了!你快告诉我,公婆怎的说?”张姑娘道:“姐姐别忙,咱们就在这桌儿两旁坐下,听我告诉你。”
二人归坐,柳条儿给他姑娘装过袋烟来。张姑娘一面吃着烟,便把他去年到了淮城店里见着公婆,怎的说起何小姐途中相救,两下联姻,许多好处;怎的说一时有恩可感,无报可图,便要供这长生禄位,朝夕焚香顶礼;安老夫妻听了,怎的欢喜依允;后来供的这日,安太太怎的要亲自行礼,他怎的以为不可,拦住;后来又要公子行礼,却是安老爷说他不是一拜可以了事的;这才自己挂冠,带他寻访到青云山庄的话,说了一遍。
何小姐听了,心下才得稍安。一时两意相感,未免难过,只不好无故伤心。想了一想,转勉强笑道:“我想起来了,记得公公在青云山合我初见的这天,曾经提过这么一句,那时我也不曾往下斟酌。不想妹妹你真就闹出这些故事儿来!如今你既把我闹了来了,你有甚么好花儿呀、好吃的呀,就剪直的给我带、给我吃,不爽快些儿吗?还要这块木头墩子作甚么?你不许我拿开他,你的意思不过又是甚么搭救性命咧、完配终身咧、感恩列、报德咧这些没要紧的话,你只想,你昨日在祠堂那一番肺腑之谈,还不抵救我一命么?还不是完我终身么?我又该怎么样呢?你必定苦苦的不许我拿开这长生牌儿,我从明日起,每日清晨起来给公婆请了安,就先朝你烧一炷香,磕一阵头,我看你怎么样!”张姑娘道:“姐姐不用着急,姐姐既来了,难道我放着现佛不朝,还去面壁不成?只这长生牌儿却动不得,姐姐听我说个道理出来。”
何小姐道:“这还有个甚么道理呀?你倒说说我听。”张姑娘指了壁上罩着的那画儿说:“姐姐要知这个道理,先看这顽意儿就明白了。”说着,便叫过花铃儿来,要扶了他自己上杌凳儿去揭起那层绢来。这个当儿,何小姐早一抬腿上去,揭起那挡儿来一看,那里是甚么佛像?原来是一副极艳丽的士女图。只见正面画着一个少年,穿着件鱼白春衣,靠着一张画案,案上堆着一卷书,在那里拈笔构思;上首横头坐着个美人,穿着大红衫儿,湖色裙儿,面前安着个博山炉,在那里添香;下首也坐着个美人,穿着藕色衫儿,松绿裙儿,面前支着个绣花绷子,在那里挑绣。旁边还有两个小鬟,拂尘煮茗。只有那士女的脸手是画工,其余衣饰都是配着颜色半扎半绣,连那头上的鬓发珠翠,衣上的花样褶纹都绣出来,绣得十分工致。
何小姐不由得先赞了一句道:“好漂亮针线!这断不是男工绣的,一定也是那位桐卿先生的手笔了!”说着下来,转正了细细的一看,画的那三副脸儿,那少年竟是安公子,那穿藕色的却酷似张姑娘,那穿红的竟是给自己脱了个影儿,把他乐的,连连说道:“难为你好心思,怎么想来着!你我相处了二年,我竟不知道你这么手儿巧,还会画呢。”张姑娘道:“姐姐打谅真个的我有这么大本事么?除了这几针活计是我作的,这稿子是人家的主意,那脸儿是一位姓陶的画的,连那地步,身段、首饰、衣纹,都是他勾出来,我照着作起来的。”
何小姐道:“这个姓陶的又是谁呢?”张姑娘道:“咱们这里有位程师爷,江苏常州人,他有个侄儿,叫做程铨,不知在那个修书馆上当供事。这姓陶的就是那程铨的娘子。这个人叫作陶桂冰,号叫樨禅。我看见他这名字,还念了个白字,叫他陶桂冰,被人家笑话了去了,才告诉我说这是个‘冰’字,读作‘凝’。姐姐屋里挂的那张‘玉堂春富贵’,就是他画的。
工笔人物他也会画,最擅长的是传真。今年夏天,程师爷叫他来给婆婆请安,婆婆便请公公自己出个稿子,叫他画幅行乐。公公说:“我出个甚么稿子呢?古人第一个画小照的是商朝的傅说,他那幅稿子却不是自己出的。及到汉朝的马伏波将军,功标铜柱,却是绝好的一幅稿子呢,只是云台二十八将里头又独独的不曾画着他。我这样年纪,一个被参开复的候补知县,还闹这些作甚么?况这程世兄的令政又是个女史,倒是教他们小孩子们画着顽儿去吧。‘我们就把他请过这屋里来,不是容易,才商量定了这个稿子,画成你我三个人这幅小照。”
何小姐道:“我且不管你们是容易商量的也罢,不是容易商量的也罢,我只问你,我是个管作甚么儿的,怎么会叫你们把我的模样儿画了来了,一年之久我直到今日才知道啊?”
张姑娘道:“岂但姐姐的模样儿,连姐姐都叫人家娶了来了,姐姐也是一年之久直到今日才知道哇!姐姐要问怎么就把姐姐的模样画了来了,请问这里现放着姐姐这么个模样的妹妹,还怕照着画不出妹妹这么个模样儿的姐姐来么?话虽这样说,只你这眉梢眼角的神情,合那点朱砂痣、俩酒窝儿,也不知费了我多少话才画成的呢!”
何小姐道:“我是急于要听听你方才说的那不许我扔开这长生牌位儿的道理,这话又与那长生牌儿何干呢?”张姑娘道:“姐姐别忙啊,要留那长生牌儿的道理,正在这一幅行乐图儿上头,说起来这话长着啊。自从去年我姐妹两个在能仁寺草草相逢匆匆分手以后,算到今日,整整的一年零两个月。这其间无限的离合悲欢,今日之下,我才盼到合姐姐一室同居,长相聚首。姐姐虽是此时才来,我这盼着姐姐来的心,可不是此时才有的。这话大约姐姐也该信得及。”
何小姐连连点头答应,说:“岂但信得及,这话大约除了我,还没第二个人明白。”张姑娘道:“这就见得姐姐知道我的心了。只是我虽有这条心,我到了淮安,见着公婆,是个才进门的新媳妇儿,不知公婆心里怎样,这句话我可不好向公婆说。不想公公到了青云堡访着九公,见着褚大姐姐,褚大姐姐也想到你我合他三个人这段姻缘上。及至婆婆到了,他们早合公婆商量到这段话。这段话,他三位老人家自然也因为我是个才进门的新媳妇儿,又不曾告诉我,落后还是褚大姐姐私下告诉了我,他还嘱咐我先不要提起。我只管知道公婆的心里是怎样了,我可又不敢冒冒失失的问。那时候更摸不着你老人家的主意,我更不敢合你我这位玉郎商量。这天闲中,我要探探他的口气,谁知才说了一句,他讲起他那番感激姐姐敬重姐姐的意思来,倒合我背了一大套《四书》,把我排楦了一阵。这话也长,等闲了再告诉姐姐。”
何小姐道:“这话也不用你告诉我,我也深知你的甘苦,并且连你们背的那几句《四书》我都听见了。”张姑娘听了一怔,便怄他道:“姐姐站住。姐姐通共昨日酉正才进门儿,还不够一周时,姐姐这话是从那里打听了去的?我倒要问问。”
罢了!为甚么先哲有言:“当得意时慢开口,当失意时慢开口;与气味不投者对慢开口,与性情相投者对慢开口。”这四句话真是戒人失言的深意!只看何小姐这等一个精细人,当那得意的时候,合个性情相投的张姑娘说到热闹场中,一个忘神,也就漏了兜!益发觉得这四句格言是个阅历之谈了!
闲言少叙。却说何小姐一时说得高兴,说得忘了情,被张姑娘一怄,不觉羞得小脸儿通红。本是一对喁喁儿女促膝谈心,他只得老着脸儿笑道:“讨人嫌哪!你给我说底下怎么着罢。”张姑娘道:“底下?一直到公婆到了家,把一应的事情都料理清楚了,这天才叫上我去,从头至尾告诉了我。我才委曲宛转的告诉了你我这个玉郎。公公才择吉亲自写的通书合请媒的全帖。这才算定规了给姐姐作合的这桩大事。这幅行乐图儿可正是定规了这桩事的第三天画的。不然,姐姐只想,也有个八字儿没见一撇儿,我就敢冒冒失失把姐姐合他画在一幅画儿上的理吗?”何小姐听了,益发觉得他情真心细,自是暗合心意。因望着那幅小照合他说道:“是便是了,只是人家在那里读书,你我一个弄一个香炉,一个弄一堆针线在那里搅,人家那心还肯搁在书上去呀?”
张姑娘叹了一声道:“姐姐的心怎么就合我的心一个样呢!姐姐那里知道,现在的玉郎早已不是你我在能仁寺初见的那个少年老诚的玉郎了!自从回到京,这一年的工夫,家里本也接连不断的事,他是弓儿也不拉,书儿也不念,说话也学的尖酸了,举动也学得轻佻了。妹子是脸软,劝着他总不大听。即如这幅小照,依他的意思,定要画上一个他,对面画上一个我,俩人这么对瞅着笑。我说:”这影啊似的,算个甚么呢?‘他说:“这叫作《欢喜图》。’我问他:”怎么叫《欢喜图》?‘他就背了一大篇子给我听。我好容易才记住了,等我说给姐姐听听。他说:当日赵松雪学士有赠他夫人管夫人的一首词,那词说道:我侬两个,忒煞情多!譬如将一块泥儿,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忽然欢喜呵,将他来都打破。重新下水,再团再炼,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那其间,那其间我身子里也有了你,你身子也有了我。
姐姐只说这话有溜儿没溜儿?我就说:“赵学士这首词儿也太轻薄,你这意思也欠庄重。你要画,可别画上我,我怕人家笑话。‘他尽只闹着不依。我就想了个主意,我说:”你要画我,这不是姐姐的事也定了么,索兴连姐姐把咱们三个都画上。你可得想一个正正经经的题目。还得把你我三个人的这场恩义因缘联合到一处,我可要请公婆看过,并且留着给姐姐看的。’我拿姐姐这一镇,才把他的淘气镇回去了。也亏他的聪明儿!真快,就想了这幅稿子。他说他那面儿叫作‘天下无如读书乐’,姐姐这面儿叫作‘红袖添香伴著书’,我这面儿,就算给姐姐绣这幅小照呢,叫作‘买丝绣作平原君’。我听了听,这还有些正经,才请那位陶樨禅画史画了手脸,我补的这针线。这便是这幅行乐的来历。这如今姐姐是来了,公婆又费了一番心,把你我的两间屋子给收拾得一模一样。我想等过了姐姐的新满月。把那槽碧纱橱照旧安好了,把姐姐这个生长牌儿还留有我屋里,把我这个小像姐姐带到姐姐屋里去。这一来,不但你我姐妹两个时时刻刻寸步不离,便是他到那屋里,有个我的小像陪着姐姐;到这屋里,又有个姐姐的长生牌儿护着我。他看着眼前的这番和合欢庆,自然该想起从前那番颠险艰难。你我个两再时常的指点劝勉他,叫他一心奋志读书,力图上进,岂不是好!这便是我不许姐姐丢开这长生牌儿的道理。姐姐道妹子说的是也不是?“
请教,张金凤这等一套话,那何玉凤听了,可有个道他不是的?只是你我说书的听书的,可莫为那燕北闲人所欺。据我说书的看来,那燕北闲人作第十二回《安大令骨肉叙天伦,佟孺人姑媳祝侠女》的时候,偶然高兴,写了那么一个十三妹的长生禄位牌儿,不过觉得是新色花样,醒人耳目。及至写到这回,十三妹是娶到安家来了,这个长生牌儿不提一句罢,算漏一笔;提一句罢,没处交代。替他算算,何玉凤竟看不见这件东西?无此理;看见不问?更无此理;看见问了,照旧供着?尤其无此理;除是劈了烧火,那便无理而又无理,无理到那头儿了;就让想空了心,把那个长生牌儿给他送到何公祠去,天下还有比那样没溜儿的书吗?大约那燕北闲人也是收拾不来这一笔,没了招儿,掳了汗了,就搜索枯肠,造了这一片漫天的谎话,成了这段赚人的文章!虽是苦了他作书的,却便宜了你我说书的、听书的。假如有这桩事,却也得未曾有;便是没这桩事,何妨作如是观!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却说何小姐听了这话,不由得赶着张姑娘叫了声:“好妹妹,怎的你这见识就合我的意思一样!可见我这双眼珠儿不曾错认你了。我正有段话要合你说。”才说到这句,戴嬷嬷回道:“舅太太过来了。”二人便把这话掩住,连忙迎出来让坐。舅太太道:“我不坐了,我那里给你们烙的滚热的盒子,我才叫人给褚大姑奶奶合那两位少奶奶送过去了。咱们娘儿们一块儿吃,我给你们作个‘和合会’。”说着,拉了二人过南屋去了不提。
他姐妹两个一同在舅太太屋里吃了饽饽,便同到公婆跟前来。安老爷正在外面陪邓、褚诸人畅饮,安太太正合褚大娘子、张太太并两个侄儿媳妇闲话。又引逗着褚家那个孩子顽耍了会子。那天已到晚饭时候,二人伺候了婆婆晚饭。安太太因他们还不曾过得十二日,仍叫张姑娘伴了何小姐回到新房,同公子夫妻每共桌而食。
饭罢,晚间安公子随了父亲进来,阖家团聚,提了些往日世事之难,叙了些现在天伦之乐。安老爷便合太太说道:“如今咱们的事情是完了,大后日可就是乌老大家的喜事。他临走再三求下太太给他送送亲,他也为家里没个长辈儿,我们自然要去帮帮他才是。”安太太道:“我也正在这里算计着呢,这天一定是得在城里头住下的了,就着这一荡,就各处看看亲戚,道道乏去。”
安老爷道:“岂止太太要去,我也正打算趁这机会出去走走,咱们娶这两个媳妇儿都不曾惊动人,事情过了,到得见着了,都当面提一句。底下该带去磕头的地方,太太还得走一荡,不要惹人怪。只是你我两个人都出了门,褚大姑奶奶没个人陪,不是礼呀。”褚大娘子道:“这又从那里说起?二叔真个的,还拿外人待我吗?你二位老人家只管走,这天我正有事,我要赴席去呢。”
舅太太道:“姑奶奶那里去呀?”褚大娘子道:“我们大哥大嫂子要请我去坐坐儿,又不敢回二叔、二婶儿,要弄了吃的给我送进来。我说:”我是借着我们老爷子分儿上,二叔、二婶儿才把我当个儿女待。咱们各亲儿各论儿,你们要这么闹起来,那可就是作践我了。‘如今我就定下那天吃他们去。“
安太太道:“很好么,这他们又有甚么不敢说的呢?”安老爷道:“既如此,就求舅太太合亲家给我们看家罢。”
安太太道:“果然的我又想起件事来了。”因向何小姐道:“你不说要给妈开斋呢吗?这天正是个好日子,这一席我同老爷又不好陪,倒是你三口儿好好儿的弄点儿吃的,早上先在佛堂前烧了香,通个诚,算了了愿,把他二位请到你们屋里吃去,这就算你们给他二位顺了斋了。岂不好?”张太太听了,先说:“作吗呀亲家?你家那顿饭不吃肉喂?我吃上箸子就算开了斋了,还用叫姑爷、姑奶奶这么花钱费事?”安老爷道:“是虽如此,也得叫他们小孩子心里过得去。”
舅太太听着说完了,便笑道:“你们站着。咱们商量商量,这么一对挪,你们行人情的行人情,认亲戚的认亲戚,女儿、女婿给开斋的开斋,这天算都有了吃儿了,我呢?”问的大家连安老爷也不禁大笑起来。安太太道:“你无论他们谁家,有剩汤剩水的,拣点儿就吃了;要不,我给你留俩饽饽。”舅太太道:“可不是呢,我有办法儿!”因合张太太道:“亲家母,到了那天,你早上同亲家老爷赴了女儿、女婿的席、晚饭等我弄点儿吃的请你,我可不管亲家公。”张太太道:“他还敢惊动舅太太咧?他在外头那不吃了饭哪!”大家又谈一刻,才各各回房安置。
金、玉姐妹这里候公公进了屋子,服侍婆婆摘了簪子,两个搀扶了丫鬟,前面仆妇打着一对手把灯,引着回家。又到舅太太屋里闲谈了片刻,舅太太便催着他三个归房。何小姐这日正是善饮的朋友“入席第三杯”,有名色的,叫作“新娘第二晚”。
一宿晚景提过。却说安老爷、安太太一家,向来睡得早起得早。次日清晨,儿女早来问安。大家正在闲谈,人回:“邓九太爷过来了。”安老爷迎出去,一路说笑进来,到上房坐下。邓九公一一应酬了一阵,便道:“老弟,老弟妇,我今日特来道谢道乏。咱们的正事也完了,过了明日,后日是个好日子,收拾收拾我可要告辞了?”
这话褚大娘子听了,先有些不愿意。他本是个活动热闹人,在这里住了几日,处得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合式的,内中金、玉姐妹尤其打得火热,更兼正要去赴华嬷嬷家的请,如今忽然热剌剌的说声要走,他如何肯呢?只是自己不好开口。
早听安老爷说道:“九哥,你忙甚么?虽说你在这里几天,正遇着舍间有事,你我究竟不曾好好的喝两场。”安太太也是在旁款留。褚大娘子便道:“人家二叔、二婶儿既这么留,咱们就多住两天不好?你老人家家里又有些甚么惦着的呀?”九公道:“倒不是惦着家。在这里你二叔、二婶儿过于为我操心,忙了这一程子了,也该让他老公母俩歇歇儿。”
安老爷听了,那里肯放?便道:“老哥哥,来不来由你,放不放可就得由我了。”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说:“那么着,咱们说开了。我也难得到京一荡,往回来了,又身上有事,不得自在。如今老弟你要留下我,你可别管我。我要到前三门外头热热闹闹的听两天戏,这西山我也没逛够,还有海淀万寿山昆明湖,我都要去见识见识,一直逛到香山,再看看燕台八景,从盘山一路绕回来,撒和撒和。也不用老弟你陪我,我瞧你们那位老程师爷有说有笑的,我们倒合得来……
还有宝珠洞那个不空和尚,这东西敢是酒肉全来,他好大量,问了问他,这些地方他都到过,再带上女婿,我们就走下去了。我回家,咱就喝;我出去,我们就逛。是这么着,我就住些日子,不我可就不敢从命了。“安老爷连说:”就是这样。“
当下他父女各各欢喜。邓九公谈了几句,又到公子新房望了一望,才高高兴兴的出去。按下不提。
安老夫妻连日在家便把邓九公帮那分盛奁归着起来,接着就找补开箱,清结帐目,收拾家伙,打扫屋子。安太太先张罗着打发两个侄儿媳妇进城。安老爷又吩咐人张罗把张老的那所房子打扫糊裱起来,好预备他搬家。诸事粗定,他老夫妻才各各出门,进城谢客。
安公子便预先吩咐了厨房预备了一桌盛馔,又叫备了桌午酒。这日先在天地佛堂摆了供,烧了香,请张老夫妻磕过头,然后请到新房,给他二位顺斋。两个老儿倍常欢喜,这日打扮得衣饰鲜明,一同过来。张老是足登缎靴,里面衬着鱼白标布,上身儿油绿绉绸,下身儿的两截夹袄,宝蓝亮花儿缎袍子,钉着双白朔鼠儿袖头儿,石青哈喇寒羊皮四不露的褂子,羖种羊帽子,带着个金顶儿。原来安老爷因家中办喜事,亲家老爷没个顶带,不好着石青褂子,虑到众亲友错敬了,非待亲戚之道。适逢其会,顺天府开着捐输例,便给他捐了个七缺后的候选未入流,头上便有个这个朝廷名器。他自己却以为虽是身家清白,究竟世业农桑,不图这虚好看。因此遇着有事便顶带荣身,没事的日子便把顶子拔下来搁在钱褡裢儿里,这日也因是叩谢佛天,所以才戴上的,张太太又是一番气象了,除了绸裙儿缎衫儿不算外,头上是金烘烘黄块块,莫讲别的,只那根烟袋,比旧日长了足有一尺多,烟荷包用到绛色毡子的,里头装的是六百四一斤的湖广叶子,还是成斤的买了来家里存着,随吃随装。这两个老儿也叫作“孤始愿不及此,今及此岂非天乎”了。
闲话休提。却说他夫妻两个到了女婿房里,安公子、金、玉姐妹先让到西间客坐坐下。公子同何小姐亲自捧茶,张姑娘装过一袋烟来,仍是照前那等装法。这个当儿,张太太已经念过七八声佛了。不一时,戴嬷嬷回:“饭摆齐了。”三个人让他二位出来,分东西席坐好。何小姐送了酒,退下去,向着二人便拜。慌得个张老说道:“姑奶奶,你这是怎么说?”连忙出席还揖不迭。张太太说声:“了不得了!”站起来,赶着过来就要搀起来,不想袖子一带,把双筷子拐在地下,把盅酒也拐倒了,洒了一桌子,幸而那盅子不曾掉在地下。仆妇们连忙上前拣筷子擦桌子,重新斟酒,闹成一团。他那里还拉着何小姐说:“姑奶奶,你这是咋儿说?你留我多吃几年大米饭罢,别价尽着折受我咧!”何小姐道:“慢讲爹妈为我持这一年的斋,我该磕个头的。我自从在能仁寺受了你二位老人家那个头,到今日想起来便觉得罪过,何况今日之下,妹妹是谁,我是谁呢?”他两老也谦不出个甚么儿来,公子便让着归了坐。
那老头儿到依实,吃了两三个饽饽,一声儿不言语的就着菜吃了三碗半饭。张太太先前还是干啖白饽饽,何小姐说:“妈,倒是吃点儿菜呀!”他见那桌子上摆着也有前日筵席上的那小鸡蛋儿熬干粉,又是清蒸刺猬皮似的一碗,合那一碗黑漆漆的一条子一条子上面有许多小肉锥儿的,不知甚么东西。若论张太太到了安老爷家也一年之久了,难道连燕窝、鱼翅、海参还没见过不成?只因安老爷家虽是个世族大家,却守定了那老辈的勤俭家风,不比那小人乍富,枉花那些无味的钱,混作那等不着的阔。家中除了有个喜事,以至请个远客之外,等闲不用海菜这一类的东西。因此张太太虽然也见过几次,知道名儿,只不知那个名儿是那件上的,所以不敢易上筷子。如今经何小姐拣样的让着给夹过来,他便忒儿喽忒儿喽的吃了些。不想那肚子有冒冒的一年不曾见过油水儿了,这个东西下去,再搭上方才那口黄酒,敢是肚子里就不依了,竟吐噜噜的叫唤起来,险些儿弄到“老廉颇一饭三遗矢”。幸亏他是个羊脏,咕噜了会子,竟不曾问动。
一时,大家吃完了饭,两个丫鬟用长茶盘儿送上漱口水来。张老摆了摆手说:“不要。”因叫道:“女孩儿,你倒是揭起炕毡子来,把那席篾儿给我撅一根来罢。”柳条儿一时摸不着头,公子说:“拿牙签儿来。”柳条儿才连忙拿过两张双折儿手纸,上面托着根柳木牙签。张老剔了会子牙,又从腰里拉下一条没撬边儿大长的白布来擦了擦嘴,又喝了两口茶,便站起来道:“姑爷、两位姑奶奶费心。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可得到前头招护招护去了。”公子道:“晌午还预备着果子呢。”
张老道:“姑爷,你知道的,我不会喝酒,又不吃那些零碎东西。再说今日亲家老爷、太太都不在家,他们伴儿们倒跟了好几个去,在家里的呢,也熬了这么几天了,谁不偷空儿歇歇儿?我帮他们前头照应着去。”说着,便出去了。公子一直送出二门方回。
这里张太太吃了一袋烟,也忙着要走。何小姐道:“妈可忙甚么呢,没事就在这里坐一天,说说话儿不好?。”他道:“喂,姑奶奶,你婆婆托付了我会子,咱把人家舅太太一个人儿丢下不是话,再说他晚上还给我弄下吃的了。我更不会吃那些果子呀酒的咧。你们自家吃罢。”说着,自己攥上烟袋荷包绢子,也去了。
他三个跟到上屋,只见舅太太吃完了饭,正看着老婆子们那里拌锯末子扫地,见了张太太,站起来道:“偏了我们了?赴了女儿的席来了?”张太太道:“可吃饱咧!斋也开咧!我们姑奶奶这就不用惦记着咧!”舅太太便让他姐妹两个也坐下,因合公子道:“这里不要你,你去罢。”公子正一心的事由儿想回家,便答应了一声,笑着先走了。
这里姐妹两个便在旁边的小杌子上坐下。那个大丫头长姐儿便从柳条儿手里接过烟袋荷包来,给张姑娘装了袋烟,回身又给何小姐倒过碗茶来。何小姐连日见这个丫头在婆婆跟前十分得用,便欠了欠身,说:“长姐姐,你叫他们倒罢。”随即站起来,同张姑娘走到排Сhā儿背后,一长一短的合他说话儿。因见他是个旗装,却又有些外路口音,问了问,才知他爹娘是贵州仲苗的叛党,老祖太爷手里得的分赏功臣为奴的罪人,他爹娘到这里才养得他。他从小儿便陪着公子一处顽耍,到了十二岁,太太才叫上来的。何小姐见他说话儿甜净,性情儿柔和,从此便待他十分亲近。这且不提。
他姐妹两个坐了片刻,舅太太便道:“今日婆婆不在家,你们姐儿俩也歇歇儿去。我要合亲家太太凑上人斗牌呢。”因合何小姐道:“你这位公公呵,我告诉你,讨人嫌着的呢!他最嫌人斗牌,他看见人斗牌,却也不言语,等过了后儿提起来,你可听么,不说他拙笨懒儿全不会,又是甚么‘这桩事最是消磨岁月’了,‘最是耽误正经’了,又是甚么‘此非妇人本务家道所宜’了,绷着个脸儿,嘈嘈个不了。偏偏儿的姑太太合我又都爱斗个牌儿,得等他不在家偷着斗。今日我可要羸我们亲家太太俩钱儿了。”何小姐道:“娘就斗牌,我们也该在这里伺候。”你只听可再没舅太太那么会疼人的了,说:“不用。你们俩家去,屋里是说且不动呢,零零碎碎也偷空儿归着归着,以至公婆喜欢的是甚么呀,家里的事儿啊,你们爷的脾气性格儿啊,随身的活计啊,姐姐也该问问,妹妹也该说说。今日不是个空儿吗?去罢!”何小姐本是不肯走,被舅太太这一提,倒提起他心里一桩事来,正待要走,张姑娘道:“姐姐,舅母既这么吩咐,不咱们就走罢,家里坐坐儿再来。”二人便携手同行而去。
且住!说书的,这回书一开场你就交代此后便要入安龙媒正传,如今一回书说完了,请教那一句是安龙媒的正传啊?
况且何玉凤到了安家才得两三天,合张金凤姐妹初聚,这一边自然该“入门问讳”,有许多紧要正经话要问;那一边自然也该“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有许多紧要正经话要说,才是情理。怎的便谈到这些闺阁闲情合琐屑笔墨,作这等一篇没气力的文章?莫非那燕北闲人写到《宝砚雕弓完成大礼》,有些“江淹才尽”起来了?列公,待浮海而后知水,非善观水者也;待登山而后见云,非善观云者也。金、玉姐妹两个到了今日之下,没得紧要正经话可说了。甚么原故呢?那燕北闲人早轻轻儿的把位舅太太放在中间,这文章尽够着了,不必是这等呆写。至于这回书的文章,没一个字没气力,也没一处不是安龙媒的正传,听到下回,才知这话不谬。苟谓不然,那燕北闲人虽闲,也断不肯浪费这等拖泥带水的闲笔闲墨。“彼此取耳,子姑待之”。这正是:定从正面认庐山,那识庐山真面目?
毕竟那金、玉姐妹两个回家又有些甚的枝节,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回开菊宴双美激新郎聆兰言一心攻旧业这回书紧接上回,话表安公子。却说安公子本是个聪明心性,倜傥人才,也亏父母的教养,诗礼的陶熔,才不曾走入纨袴轻佻一路。自从上年受了那场颠险,幸得返逆为顺,自危而安,安老夫妻幕年守着个独子,未免舐犊情深,加了几分怜爱。偏偏的他又一时红鸾双照,得了何玉凤、张金凤这等一双才貌心性色色出众的佳人,心是肥了,气是飞了,主意也渐渐的多了,外务也渐渐的来了。一个人到了成丁授室,离开父母左右,便是安老夫妻恁般严慈,那里还能时刻照管的到他?有时到了兴会淋漓的时节,就难免有些“小德出入”。这日安太太吩咐他给岳父母顺斋,原不过说了句“好好儿的弄点儿吃的”,他就这等山珍海味的小题大作起来,还可以说“画龙点睛”;至于又无端的弄桌果酒,便觉“画蛇添足”,可以不必了。果然那一双村老儿作不来这些新花样,力辞而去,他便就这桌席酒上生出篇文章来。因此,在上房时舅太太让了他一句,他便忙忙的回到房中,催着打扫净了屋子。又有个知趣儿的小鬟点了两枝兰花香,熏了熏张太太的那叶子烟气味。
那时正是十月上旬天气,北地掬花盛开,他早购了些名种,院子里小小的堆起一座掬花山来,屋里簪瓶列盎,也摆得无处不是掬花。回到家里,便脱了袍褂,换上一件倭段镶沿塌二十四股儿金线绦子的绛色绉绸鹌鹑爪儿皮袄,套一件鹰脖色摹本缎子面儿的珍珠毛儿半袖闷葫芦儿,带一顶片金边儿沿鬼子栏杆的宝蓝满平金的帽头儿,脑袋后头搭拉着大长的红穗子。凡是这些过于华靡不衷的服饰,都是安老爷平日不准穿戴的。这日父亲不在家,便要穿戴起来摆搭摆搭。打扮好了,又亲自提着个宜兴花浇浇了回掬花,见那掬花山上有一枝“金如意”,一枝“玉连环”,开得十分玲珑婀娜,便自己取了把剪花的小竹剪子剪下来,养在书桌上那个霁红花囊里。等了半日,不见金、玉姐妹两个回来,他就随手拿了一本李义山的诗翻阅。时当正午,日影在窗,恰好屋里关住一个蜂儿,急切不得出去,碰得那窗棂儿冬冬作响。他手里拿着那本诗,正翻着“昨夜星辰昨夜风”那首《无题》,看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两句,益发觉得满室中古香繖艳,此情此景,世人无此风雅了。
正看得高兴,只听窗外钩声格格,他姐妹两个携手同归,忙丢下书笑道:“你姐妹两个来得太妙,我这里正有桩要事相商。‘居,吾语汝。’便让他两个床上坐了。自己就靠着那张书桌说道:”今日给岳父母备了绝好的一桌果子,不想他二位老人家无此雅兴。父母既不在家,何不要进来,再开他坛好酒,你我三个人作个赏菊小宴呢?“
张姑娘听了,先说道:“把果子要进来,咱们吃了使得;依我说,酒可以罢了罢,倒比不得公婆在家里。况且婆婆出门去了,舅母虽是那样说,我同姐姐一会儿还得在上屋照料照料去才是。”公子正在兴头上,吃这一挡,便有些不豫色然。
何小姐连忙向张姑娘丢了个眼色,说道:“舅母不是外人,既那样说,咱们等会子再过去也使得。就是咱们屋里偶然偷空儿聚这么一遭儿,倒也没甚么的。”公子听了,才鼓起兴来,便向着张姑娘道:“你这人怎的这等欠雅!对着美人,赏此名花,若无旨酒,岂不辜负这良辰美景?等我亲自叫他们开酒去。”说着,兴匆匆的跑出去了。
这里张姑娘攒着眉带着笑向何小姐道:“我的姐姐,你老人家是怎么了?前日合我说甚么来着?怎么今日又这等高兴起来了呢?姐姐不知道,是说公公准他喝酒,他喝开了,可没把门儿,人拦不住。”何小姐先叹了口气,说道:“妹子,你方才说的实在是正经话,我岂不知!咱们前日没得谈完,舅母来叫吃饽饽,就把这话打断了。我看你我眼前可愁的还不专在他喝酒上。自从我来的第二天,看见他写的‘春深似海’的那副对联,合那首种梧桐的七截诗,我就添了桩心事,正要合你说。你比我早有先见之明,又说了那套话,我这两日留上心一看,妹妹,你的话果然说的不错。这大约总由于他心性过高,境遇过顺,兴会所到,就未免把这轻佻一路误认作风雅。殊不知便是真‘风雅’,这两个字也最容易误人,误人还误得不浅!果然性情持得住风雅,也不过成个墨客骚人;倘被风雅移动了性情,竟会弄成个轻薄子弟。前贤那‘人无风趣官多贵,案有琴书家必贫’的两句话,虽是过激之谈,却也确有此理。你只看古往今来那些风雅先生们,那一个是置身通显的?
“讲到玉郎现在的处境,上有两位老家儿栽培,下有你我两人侍奉,丰衣足食,无虑无愁,可是你说的,正是奋志成名、力图上进的时候。我看他一切丢开,只把这些闺阁闲情、笔墨琐屑作了个正经,已经认差了路头了。再说一句不是你我不害臊的话,若果然是照行乐图儿上的那等一个不言不语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你,或者像长生牌儿似的那等一个无知无识推不动搡不动的我,正所谓‘影里情郎,画中爱宠’,他见这屋里没甚么可风雅的去处,少不得也得一心扑到书本儿上去。偏偏儿守着这么个模样儿的你,又来了照你这个模样儿的我,一个人能有多大精神?要都用在这三间屋子里,还怕他不合脂粉花香日亲日近,离经济学问日远日疏么?所以从来说的:”三日不与士大夫谈,则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又道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古人何必无端的作这等危言?未必不有见于此。
“你我若不早为之计,及至他久假不归,有个一差二错,那时就难保不被公婆道出个‘不’字来,责备你我几句。便算公婆因爱惜他,原谅你我,不肯责备,要知一样的给人作儿子,他这给人作儿子可与众不同;一样的给人作媳妇,你我这给人作媳妇可与众不同。他给人作儿子,这条身子所关甚重;你我给人作媳妇,这两副担儿也就不轻。今日之下,你我合他三个人费了公婆无限的精神气力,千难万难,聚在一处,既然彼此一心,要不看破些枕席私情,认定了伦常至性,把他激成一个当代人物,可不可惜他这副人才?可不辜负公婆这番甘苦?可不枉结了你我这段因缘?”
何小姐说到这里,张姑娘先举手加额的念了一声佛,说:“姐姐这话比我见的更远。我虽说脸软,碰着了,也劝他几句,说的那会儿好,笑嘻嘻的答应着,过两天,还是没事一大堆。”
何小姐道:“他如今正在兴头上,这样合他轻描淡写,大约未必中用。你不见你方才拦了他一句‘酒倒罢了’,他就有些不耐烦起来么?所以我合你使了个眼色。我的意思,正要借今日这席酒,你我看事作事,索性‘破釜沉舟’,痛下一番针砭,你道如何?”
张姑娘道:“好是好极了,我在姐姐跟前可不存一点心眼儿。姐姐说话可一会价的性急,他的脾气可一会儿的价性左,咱们可试着步儿来;万一有个一时说不对路,倒不要被人听见,一下子吹到公婆耳朵里,显见得姐姐才来了几天儿,两个人就不和气似的。”何小姐道:“你这话虑的很是,正是卫顾我的话。你只放心,我自然有个叫他左不到那里去的说法。”
张姑娘道:“姐姐打算怎的个说法?我听听。”
何小姐才要开口,两个酒窝儿一动,把脸一红,凑到张姑娘耳畔说了几句,把个张姑娘乐的,连连点头,笑道:“姐姐,这叫作‘兵法,攻心为上’,又叫作‘彭更有二焉’。”何小姐似嗔似喜的瞅了他一眼,说道:“人家合你说正经话,你又来了!”因又说道:“果然他听进这话去,便是你我受他两句甚么话,也不为可愧,不算受屈。只要把他逼到正路上去,不但如了公婆的愿,成了他个人,也不枉我拿着把刀把你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也不枉你说破了嘴把我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便是我的父母也不白占人家的一块坟茔,亲家爹妈也不白吃人家的半生茶饭了。这话要搁在第二个人家儿的同房姐妹,也说不得,必弄到这个疑那个取巧,那个疑这个卖乖,倒坏了醋了。你我两个,不但我信得及你,我料你也一定信得及我,所以我才合你商量。你想着怎么样?”张姑娘道:“姐姐,这还有甚么可商量的呀!姐姐没来,就让我有这见识,也没这力量;如今姐姐来了,我还愁甚么?何况这话两个人说又比一个人得说多了呢!不用商量,一定如此!”
列公,你看,奇哉怪也!好一对奇怪女孩儿!他两个算把“儿女英雄”四个字攥住不撒手,叼住不松嘴了。
闲话休提。再整何玉凤、张金凤两个计议停妥,倒欢欢喜喜先张罗着叫那些仆妇丫鬟放桌椅,安匙箸,洗盏涤器,便传给厨房把果子打发上来。将摆得齐整,公子早忙忙的进来。
见戴嬷嬷在那里汕哆嗼壶,便叫道:“嬷嬷,你先搁下那个,快给我找个干净盆来掣酒。”
原来安老爷的酒是交给叶通管着,便见叶通带着两个更夫抬进一大坛酒来,放在廊下。公子忙着问叶通道:“滑稽呢?”
叶通只愣愣的站着不言语。公子道:“你没带进来吗?”叶通这才回说:“请示爷:甚么是个‘呱咭’呀?”
公子哈哈笑道:“难为你还告诉我你念过《古文观止》呢,难道连《滑稽列传》那篇汉文也没念过吗?”叶通道:“奴才念过,奴才只知那‘滑稽’两个字作口角诙谐利辩讲。这是个甚么?奴才可怎么带得进来呢?”公子道:“怕不是这等讲法。然则何不名曰《口角诙谐利辩列传》而名曰《滑稽利传》呢?这滑稽是件东西,就是掣酒的那个酒掣子,俗名叫作‘过山龙’,又叫‘倒流儿’。因这件东西从那头把酒掣出来,绕个弯儿注到这头儿去,如同人的滑串流口,虽是无稽之谈,可以从他口里绕着弯儿说到人心里去,所以叫作‘滑稽’,又有个‘乘滑稽留’的意思,所以谓之《滑稽列传》。明白了哇?取去罢哟!”叶通百忙里无意中倒明白了个典,笑道:“爷要说叫奴才取倒流儿去,奴才此时早取了来了!”公子这阵不着要,大约也由高兴而起。
不一时,叶通拿了酒掣子进来。公子看着掣出来沍好了,才进屋子。早见筵开绿绮,人倚红妆,已预备得停停妥妥,心下十分欢喜。又见正面设着张大椅子,东西对面两张杌子,因说道:“这首座自然是为我而设了?占了,占了。”一抬腿,便从椅子旁边拐拦上迈过去,站在椅子上,盘腿大坐下来。才得坐下,便叫:“酒来!酒来!”不防这个当儿,张姑娘捧壶,何小姐擎杯,满满的斟了一杯,送到跟前。他连忙道:“阿呀!怎么闹起外官仪注来了?”何小姐道:“这是咱们屋里第一次开宴么!”他听了,便腾的一声跳下座来,座旁打了一躬,慌得他姐妹两个笑而避之。又听张姑娘道:“人家姐姐这盅酒可得干了哇。”公子接过来,站着一饮而尽。张姑娘接过杯来,便把壶递给何小姐,照样斟了一杯送过去。公子道:“这是有例在先的,不消再让。”也一口气饮干,便要接壶来回敬他姐妹两个酒。二个一齐正色道:“这可使不得,看人家笑话。叫丫头们斟罢。”
公子只得归坐,金、玉姐妹便分左右坐了。侍婢们按坐送上酒来。公子擎杯在手,左顾右盼,望着他姐妹两个说:“请啊!”自己便先饮了一口,又抚掌道:“此人生第一乐也!”
何小姐笑道:“这个典用得恰,咱们这堂屋里正少一块匾,等喝完了酒,何不趁兴就写起来?”公子道:“用甚么字呢?”何小姐道:“四乐堂。”公子道:“怎的叫‘四乐’?”何小姐道:“你把这席酒算作第一乐,那‘父母俱存,兄弟无故’只好算第二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只好算第三乐了;还敷余着个‘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凑起来,可不是‘四乐堂’?”
公子听得这话有些扎耳朵,便端起杯来又饮了一口,道:“且食蛤蜊。”随即喝干了那杯,向他姐妹照杯。何小姐道:“这等来法,滥饮而易醉,咱们莫于行个令罢。”
这句话更打进公子心眼儿里去了,连说:“有理!我们行甚么令呢?屋里书桌上有我养着的绝好一枝‘玉连环’,一枝‘金如意’,把他拿来,大家击鼓传花何如?”他两个分明晓得把他两个的芳名作戏,只作不解。张姑娘道:“这个令行不成。第一,公公的家教,咱们家从没乐器这一类东西。便是此刻叫人在外头现找去,只听见背着鼓寻锤的,没听见拿着锤寻鼓的。纵让找了来,我们虽没行过这个令,想理去自然也得个会打鼓的,打出个迟急紧慢来,花落在谁手里才有趣;要就交给咱们这些丫头老婆子一打,岂不把你这么个好令弄得风雅扫地了吗?如今我倒有个主意,莫若就把方才你说的名花美人旨酒作个令牌子,想个方儿行起来,岂不风雅些呢?”
何小姐先说:“有理!”便说:“如今要每人说‘赏名花’、‘酌旨酒’、‘对美人’三句,便仿着东坡令,每句底下要合着本韵缀上一句七言诗,不准用花酒美人的通套成句,都要切着你我三个今日的本地风光。你道好不好?”公子听了,只乐得眼花儿缭乱,心花儿怒发,不差甚么连他自己出过花儿没出过花儿都乐忘了。手里拿着一只筷子,敲打着桌子道:“风兮,风兮!可儿,可儿!实获我心,依卿所奏!”
张姑娘见公子狂得章法大乱,只低了头抽了口烟,从两个小鼻子眼儿里慢慢的喷出来,笑而不语。何小姐却生来的言谈爽利,气趾飞扬,今日又故作出一团高兴来,但见他在坐上鬓花乱颤,手钏铿锵。公子这些趣谈,他只像不曾留意。
只听他向公子说道:“这个令可是我合妹妹出的主意,我们两个可不在其位。况且‘女子,从人者也’,这屋里断没我两个出令的理,自然从首座行起。”公子酒入欢肠,巴不得一声儿先要行这个新令,不用人让,自己告着先喝了一盅令酒,想了一想,说道:“赏名花,稳系金铃护绛纱。
酌旨酒,玉液金波香满口。
对美人,雪样肌肤玉样神。“
金、玉二人相视一笑,都赞道:“好!”各饮了一口门杯。
公子顺着领儿向张姑娘把手一拱,道:“过令。该桐卿了。”张姑娘道:“我不僭姐姐。”何小姐听了,更不推让,便合公子说道:“我们两个可不能说的像你那们风雅呀,只要押韵就是了。”公子道:“慢来,慢来!也得调个平仄,合着道理,才算得呢。”何小姐道:“自然。这平仄幸而还弄得明白,道理也还些微的有一点儿在里头。”因说道:“赏名花,名花可及那金花?”
才说得这一句,公子便攒着眉摇着头道:“俗!”何小姐也不合他辩,又往下说第二句,道:“酌旨酒,旨酒可是琼林酒?”
公子撤着嘴道:“腐!”何小姐便说第三句,道:“对美人,美人可得作夫人?”
公子连说:“丑!丑!丑!丑!你这个令收起来罢,把我麻犯的一身鸡皮疙瘩了!你快把那盅酒喝了完事!”何小姐道:“怎的这样的好令不入爷的耳呀?要调平仄,平仄不错;要合道理,道理尽有。怎么倒罚我酒呢?”公子哈哈大笑道:“我倒请教请教,这番道理安在?”何小姐道:“既叫我说,咱们先讲下:说的没个道理,我认罚;有些道理,你认罚。何如?”
公子道:“说得有个理,我吃一大杯;没道理,要依金谷酒数受罚,谅你也喝不起,极少也得罚三杯,还不准先儒以为癞也。”张姑娘道:“就是这样。我保着姐姐,姐姐要赖,不但姐姐喝三杯,我也陪三杯。”公子道:“既如此,‘姑妄言之妄听之’罢啰。”
何小姐见公子定要他说出个道理来,趁这机会便把坐儿挪了一挪,侧过身子来斜签着坐好了,望着公子说道:“既承清问,这话却也不小小的有个道理在里头,你若不嫌絮烦,容我合你细讲。你方才合妹子说的:”对着美人,赏此名花,若无旨酒,岂不辜负了良辰美景?‘自然看得美人名花旨酒不容易得,良辰美景尤其不容易得。这话要不是你胸襟眼界里有些真见解,绝说不出来。只是替那美人名花旨酒设想:他谈何容易作了个美人,开成朵名花,酿得杯旨酒?也要那对美人、赏名花、饮旨酒的消受得那旨酒名花美人,才算得美人名花旨酒的知音,便是那花酒美人也觉得增色。不然,你只管去对他、赏他、饮他,你干你的,他干他的,那良辰美景也只得算干那良辰美景的了。其中毫无乐趣,各不相干,还怎生道得个风雅?何况这几件,件件都是天不轻容易给人!幸而有杯旨酒,又愁没朵名花可赏;有朵名花,又愁短个美人相对;便算三桩都有了,更难的是美景良辰一时间都合在一处。讲到今日之下,大爷,你生在这太平盛世,又正当有为之年,玉食锦衣,高堂大厦,我合妹妹两个虽到不去美人,且幸不为嫫母;就眼前这花儿酒儿,也还不同野草村醪;再逢着今日这美景良辰,真是一刻千金,你算所望皆全,无意不满了。要知’天道岂全,人情岂满‘,’美景不长,良辰难再‘,’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保不住’杯中酒不空‘,又怎保得住’座上客常满‘?你怎生想个方儿,把这几桩事樽节得长远些,享用着安稳些便好?“
公子道:“正好喝酒取乐,怎的忽然动起这等的感慨牢骚来了?”何小姐摇头道:“不是这等讲。我同妹妹两个,一个村姑儿,一个孤女儿,受上天的厚恩,成全到这步田地,再要感慨牢骚,那便叫‘无病呻吟,无福消受’了。只是我两个作了一个妇女,可立得起甚么事业来?不过是侍奉翁姑,帮助丈夫,教养子女,支持门庭,料量薪水。这几件事件件作得到家,才对得过天去。我过来看了这几日,现在的门庭不用我两个支持,薪水不用我两个料量,眼下且无子女用我两个教养。第一件便是侍奉公婆,这桩事我同妹妹尽作得到家。就只愁你身上,我两个有些帮助不来,我姐妹倒添了桩心事。”
公子笑道:“这话那里说起?此之谓‘蘧伯玉带笼头——牵牵君子’。放着这等一位恢宏大度的何萧史,一位细腻风光的张桐卿,还怕帮助不了一个安龙媒?我倒请教你二位,待要怎的个帮助我,又要帮助我到怎的个地位,才得心满意足呢?”
何小姐道:“不是谦,你我三个人也不用着这个‘谦’字。我想人生梦幻泡影,石火电光,不必往远里讲,就在坐的你我三个人,自上年能仁寺初逢,青云山再聚,算到今日,整整的一年。这一年之中,你我各各的经了多少沧桑,这日月便如落花流水一般的过去了。如今天假良缘,我两个侍奉你一个,头一件得帮助得你中个举人,会上个进士,点了翰林,先交代了读书这个场面。至于此以后的富贵利达,虽说有命存焉,难以预定,‘只要先上船,自然先到岸。’你是个读书明理的人,岂不知‘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那时博得个大纛高牙,位尊禄厚,你我也好作养亲荣亲之计。这等讲起来,我那Сhā金花、饮琼林酒、想封赠个夫人的令,那一句没道理?你先道是‘俗’、‘腐’、‘丑’,我倒请教:怎生才是个不俗、不腐、不丑?你这见解一定加人一等,这等元妙高超法,我两个怎生帮助得你来?”
公了听了,扬起头来,哑然大笑,说道:“迂哉!迂哉!我只道你两个有甚么石破天惊的大心事这等为难,原来为着这两桩事!论取功名,不敢欺,安龙媒从考秀才起,就不曾科考过第二次,想那中举人、中进士也还不到得如登天之难。据父亲授我的这点学业,我看着那人金马、步玉堂如同拾芥。论养父母,我家本不是那等等着钱粮米儿养活父母的人家儿,只这围着庄园的几亩薄田,尽可敷衍吃饭。何况父亲还有从淮上一路回京承诸相好义赠的不下万金,再加上邓翁前日这一项,足有四万金的光景。难道还不够父母的安享不成?何必远虑到此!”
何小姐道:“你把金马玉堂这番事业就看得这等容易!无论你有多大的学问,未必强似公公。你只看公公,便是个榜样。至于家计,我在那边住的时候,也听见婆婆同舅母说过,围着庄园的这片地原是我家的老圈地,当日多的很呢。年深日久,失迷的也有,隐瞒的也有,听说公公不惯经理这些事情,家人又不在行,甚至被庄头盗典盗卖的都有,如今剩的只怕还不及十分之一。果然如此,这点儿进项本就所入不抵所出。及至我过来,问了问,自从公公回京时,家中不曾减得一口人,省得一分用度,如今倒添了我合妹妹两个人,亲家爹妈二位,再加我家的宋官儿合我奶娘家的三口儿,就眼前算算,无端的就添了七八口人了。俗语说的好:”但添一斗,不添一口。‘日子不可长算,此后只有再添人的,怎生得够?至于你说的这项银子,公公回京一路盘缠,到家安置,再加上妹妹合我这两件喜事,所费也就可想而知。便有个三四万银子,又支持得几年?若不早为筹画,到了那展转不开的时候,还是请公公重作出山之计,再去奔波来养活你我呢?还是请婆婆摒挡薪水,受老米的艰窘呢?“张姑娘从旁道:”姐姐这话实在想的深,说的透!大小人家都是一理,大概受这个病的居多。“说话间,公子一面听着,又三杯过手了。
且住!安家的家事怎的安公子不知底细,何小姐倒知底细?何小姐尚知打算,安公子倒不知打算?何小姐精明也精明不到此,安公子蒙懂也蒙懂不到此。这个理怎么讲?
列公,其理甚明,人所易晓。何小姐是从苦境里过来的,如今得地身安,安不忘危,立志要成果起这家人家,立番事业。安公子是自幼娇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何曾理会过怎生的叫作生计艰难?及至忽然从书房里掏出来,淮上一来一往走了一荡,也只不过聆略些冲途市井的风土人情,长得了甚的心胸见识?落后回到家,又机缘一步凑巧似一步,境界一天从容似一天,他看着那乌克斋、邓九公这班人,一帮动辄就是成千累万,未免就把世路人情看得容易了。然则他当日那番轻身教父,守义拒婚,以至在淮上店里监里见着安老夫妻的那一番神情,在自家闺房里训饬张姑娘的那一篇议论,岂不是个天真至情谨饬一边的佳子弟?如今怎的忽然这等轻狂放纵起来呢?这也容易明白。
他从前那些行径,是天真至性里裹住了点儿书毒;现在的这番行径,是知识开了,习俗所染,这就叫学油滑了。也还仗他那点书毒,才不学那吃喝嫖赌,成一个花花公子,所以就近于狂狷一路。大凡一个子弟,都有四重关:开了知识是第一重关,出了书房是第二重关,成了家是第三重关,入了宦途是第四重关。一关一变,变则化,化则休矣。果能始终不变,定然成个人物;然而不变的少。只要变后还能遵父兄的教训,师友的劝勉,闺阃的箴规,慢慢的再往回来变,指望他“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也就罢了;然而也少。
且莫只顾闲谈,打断了人家小夫妻三个的话柄。再说安公子此时是一团的高兴,那里听的进这路话去?无如他在何小姐跟前又与张姑娘有些不同。自从上年见面的那日,一个“竖心旁儿”写在那里,直到如今,虽不曾在右边加上个甚么字,毕竟有些爱中生敬,敬中生畏;况且人家的话正正堂堂,料着一时驳不倒,便说道:“言之有理。偏现在又得出去谢几天客,这一向忙完了,度过残冬就是年下,等明年开了春,可要认认真真的用起功来了。”
何小姐道:“你这话倒暗合了那个笑话了:一个人懒于读书,赋诗言志,作了一首七言绝句,诗道:”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初长正好眠;秋又凄凉冬又冷,收书又待过新年。‘岂不闻’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怎的只顾把话儿说远了?据我姐妹的意思,等公婆回家来,人牲口都匀出来了,你便拜两天客,回来且把饮旨酒、赏名花、对美人的这些风雅事儿,以至那些言情遣兴的诗词、弄月吟风的勾当,一切无益身心的事,一概丢开。甚至连你的那萧史、桐卿,也暂且莫把他搁在心上,一心干正经的,埋首用起功来。转眼就是明年秋闱,再转眼就是后年春榜,果然高捷连登,再点上庶常,进了那座清祕堂,别的慢讲,你只看公公,正在精神强健的时候,忽然的急流勇退,安知不是一心指望你来翻梢?果然有这天,也好慰一慰老人家半世期望之心,平一平老人家一生抑郁之气。你岂不作成了一个养志的孝子?俗话说的:“先下米,先吃饭’。‘果然有命,水到渠成’。十年之间,不愁到不了台阁封疆的地位。那时荣养双亲,俯仰无愧,到了这个分儿上了,还怕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不成?这三件乐事你算都作到家了。我觉得便是那金谷园、肉屏风也不是甚么难事。算起来,十年过后你才三十岁,依然还是个白面书生,也还不算辜负了这良辰美景。那时候咱们可对了美人,饮着旨酒,赏那名花,由着性儿乐么!这屋里那块‘四乐堂’的匾可算挂定了。不然,这‘春深似海’的屋子,也就难免‘愁深似海’!不但我们这两个‘凤兮风兮,已而已而’了,只怕连你这今之所谓风雅,也就‘殆而殆而’了!那时你自己顾自己也顾不来,还想‘好待干云垂荫日,护他比翼效双栖’吗?
“这话却不为着这席酒而起。自从我过来第二天,见了你这些笔墨,就深以为不然。连日更见你一天一天的近于口角尖酸,举止轻佻,一路迥不是从前的温文谨厚样子。这却大不是公婆教养成全的本意,我两个深以为愁。几次要劝勉你一番,这几日偏忙忙碌碌,不得个机会。今日适逢其会,遇着你置这席酒,方才妹妹止说了个‘酒倒罢了’,你便有些不耐烦。照这等流连忘返优柔不断起来,我姐妹窃以为不可。所以方才我两个商量定了,就你口中言,道我心腹事,下这篇规谏。只不知这话大爷听得进去听不进去?”
公子听了这话,便有些受不住,不似先前那等柔和了。只见他沉着脸,垂着眼皮儿,闭着嘴,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反身子挪了一挪,歪看头儿向何小姐:“听得进去便怎么样,听不进去便怎么样?我倒请问其目!”他那意思,想着要把乾纲振起来,熏他一熏,料想今日之下的十三妹也不好怎样。再不想这位十三妹可是熏得动的?他却也不怎样,只把嗓子提高了一调,说道:“听得进去,莫讲咱们屋里这点儿小事儿,便是侍奉公婆,应酬亲友,支持门户,约束家人,筹画银钱,以至料量薪水米盐这些事,都交给我姐妹两个。侍奉公婆是我两个的第一件事,但有不周,许你责备;支持外面是我的事,料理里面是他的事。公婆只乐得安养,你只一意读书。但能如此,我姐妹纵然给你暖足搔背,扫地拂尘,也甘心情愿,还一定体贴得你周到,侍奉的你殷勤。听不进去,我两个又有甚么法儿呢?左是这个院子,我两个便退避三舍,搬到那三间南倒座去同住,尽着你在这屋里嘲风弄月,诗酒风流,我两个绝不敢来过问,白日里便在上屋去侍奉公婆,晚间回房作些针黹,乐得消磨岁月,免得到头来既误了你,还对不住公婆,落了褒贬。”
列公请听,何小姐这段交代,照市井上外话说,这就叫“把朋友码在那儿”了。安公子高高兴兴的一个酒场,再不想作了这等一个大煞风景。况他又正在年轻,心是高的,气是傲的,脸皮儿是薄的,站着一地的丫鬟仆妇,被人家排大侄儿[排大侄儿:意指没头没脑地数说。排,排揎,训斥。大侄儿,指晚辈。]似的这等排了一场,一时脸上就有些大大的磨不开。不由得一把肝火直攻到囱门子上来,扯脖子带腮颊涨了个通红。
才待开口,张姑娘的话来了,说道:“大爷,人家姐姐说的可是字字肺腑,句句药石,你可先别闹左性。且沉着心,捺着气,细细儿的想想再说话。”
安公子便扭过头来向他道:“哦,想来你还有两句话白儿?”张姑娘道:“姐姐口里说的话,就是我心里要说的话,不过这话不是这个一言那个一语的说得来的。再就让我说,我也没姐姐说得这等透澈。如今你听得进去是如此如此,听不进去是如彼如彼,这层话姐姐已经交代的明明白白的了,还用我说甚么?必要我说,我只有一句:”君请择于斯二者。‘“
安公子先前听何小姐说话的时节,还只认作他又动了往日那独往独来的性情,想到那里说到那里,不过句句带定张姑娘,说着得辞些,还不曾怪着张姑娘;及至见他两次三番的从旁赞襄,如今又加上这等几句话,把自己相处了一年多的一个同衾共枕的人,也不知“是儿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么两天儿的工夫,会偷偷儿的爬到人家那头儿去了!他又是害臊,又是亏心,又是着恼,把小脸儿都气黄了。第一个主意便要发作一场。一想不妙,“论今日的局面,讲不到‘双拳敌不过四手’来,却正是‘三人抬不过”理“字儿去,人家的话真说的有理,这一发作,父母回来一定晓得。母亲本就把这两个媳妇儿疼的宝贝儿似的,只他两个这番话再请父亲一听,那一个字、那一句不入老人家的耳,合老人家的意?管取倒当着他两个教训我一场,那我可就算输到家、栽到地儿了,不是主意;待要隐忍下去,只答应着,天长日久,这等几间小屋子,弄一对大猱头狮子不时的吼起来,更不成事。莫如给他个不说长短,不辩是非,从今日起,且干着他,不理他,他两个自然该有些着慌;我却暗里依他两个的话,慢慢的把这些不要紧的营生丢开,干起正经的来,岂不是个两全之道?”转念一想,也不妥当:“这个招儿要合桐卿使,他或者还有个心里过不去,脸上磨不开;那位萧史先生可是说的出来干的出来,万一他认真的搬开了,看这光景,两个人是一条藤儿,这一个搬了,那一个有个不跟着走的吗?这屋里又剩了我跟着嬷嬷了,我这不是自己作冤吗?再说,这等一对花朵儿般娇艳水波儿般灵动的人,忍心害理的说干着他,不理他?天良何在?”想了半日,左归不是,右归不是。
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真正俗语说的不错:“强将手下无弱兵。”安水心先生的世兄,既有乃翁的那等酒量,岂没有乃翁那等胸襟?只见他立刻收了怒容,满脸生疼的向金、玉姐妹笑道:“领教!这等讲起来,这个令却有道理,算我输了。
我方才原说我输了喝一大杯,如今喝还你两个一大杯,也该没得说了。“说着,回头便叫:”花铃儿,你把书阁儿上那个红玛瑙大杯拿来。“一时取到,他便要过壶去,自己满满的斟了一杯。金、玉两个见他认真要喝那大杯酒,心里早不安起来。何小姐忙道:”自己屋里说句顽儿话,怎的认起真来?好没意思!这些酒吃下去,看不受用。“他那里肯依?张姑娘也道:”我罢了。姐姐来了几天儿,既这等说,你认真喝那些酒,可不怕羞了他?“公子更不答言,双手端起酒来,古都都一饮而尽,向他两个照杯告干。只羞得他两个两张粉脸泛四朵桃花,一齐说道:”这是我两个的不是,话过于说得急了!“一句没说完,只见公子饮干了那杯酒,一只手按住那个杯,说道:”酒是喝了,我安龙媒一定谨遵大教。明年秋榜Сhā了金花,还你个举人;后年春闱赴琼林宴,还你个进士,待进了那座清祕堂,大约不难书两副紫泥诰封,双手奉送。我却洗净了这双眼睛,看你二位怎生的替我整理家园,孝顺父母!你我三个人之中倘有一个作不到这个场中的,便拿这杯子作个榜样!“说着,抓起那玛瑙酒杯来,唰,往着门外石头台阶子上就摔了去。这一摔,果然摔在石头台阶子上,不用讲,这件东西一定是锵琅琅一声,星飞粉碎!不想说时迟,才从公子手里扔出去,那时快,早见从台阶儿底下抢上一个人来,两手当胸,把那红玛瑙酒杯紧紧的双关抱住。这正是:剧怜脂粉香娃口,抵得十思一谏疏。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一回新娘子悄惊鼠窃魂戆老翁醉索鱼鳞瓦这回书一开场,是位听书的都要听听接住酒杯的这个人究竟是个甚么人?列公且慢。方才安公子摔那酒杯的时候,旁边还坐着活跳跳的一个何玉凤、一个张金凤呢。他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激出这等一场大没意思来,要坐在那里一声儿不言语,只瞧热闹儿,那就不是情理了。让说书的把这话补出来,再讲那个人是谁不迟。
却说他两个见安公子喝干了那杯酒,说完了那段话,负着气,赌着誓,抓起那酒杯来向门外便摔,心里好不老大的惭惶后悔,慌得一齐站起身来,只说得一句:“这是怎么说?”
四只眼睛便一直的跟了那件东西向门外望着。只见一个人从外面进来,三步两步抢上台阶儿,慌忙把那件东西抱得紧紧的,竟不曾摔在地下。何小姐先说道:“阿弥陀佛!够了我的了!这可实在难为你!”张姑娘也道:“真亏了你,怎么来的这么巧?等我好好儿的给你道个乏罢!”
且住,这个人到底是谁呀?看他姐妹两个开口便道着个“你字,其为在下的人可知。既是个奴才,强煞也不过算在主人眼头里当了个积伶差使,不足为奇,不到得二位奶奶过意不去到如此。况且何小姐自从作十三妹的时候直到如今,又何曾听见过他婆婆妈妈儿的念过声佛来?有此时吓得这等慌张的,方才好好儿的哄着人家饮酒取乐岂不是好?这话不然,这个礼要分两面讲。方才他两个在安公子跟前下那番劝勉,是夫妻尔汝相规的势分,也因公子风流过甚,他两个期望过深,才用了个”遣将不如激将“的法子,想把他归入正路,却断料不到弄到如此。既弄到这里了,假如方才那个玛瑙杯竟摔在台阶儿上,锵琅琅一声,粉碎星飞,无论毁坏了这桩东西未免暴殄天物,这席酒正是他三个新婚燕尔、吉事有祥、夫妻和合、姐妹团聚的第一次欢场,忽然弄出这等一个破败决裂的兆头来,已经大是没趣了。再加公子未曾摔那东西先赌着中举、中进士的这口气,说了那等一个不祥之誓,请问,发甲发科这件事可是先赌下誓后作得来的?万一事到临期有个文齐福不至,”秀才康了“,想起今日这桩事来,公子何以自处?他两个又何以处公子?所以才有那番惶恐无措。无如公子的话已是说出口来了,杯已是飞出门儿去了,这个当儿,忽然梦想不到来了这么个人,双手给抱住了。扣儿算解了,场儿算圆了,一欣一感,在个不不禁不由替他念出声佛来的吗?这正是他夫妻痛痒相关的性分。
说便这等说,这个人到底是个谁呢?是随缘儿媳妇。这随缘儿媳妇正是戴嬷嬷的女儿,华嬷嬷的儿媳,又派在这屋里当差,算一个外手里的内造人儿。今日爷、奶奶家庭小宴,他早就该在此伺候,怎的此时倒从外来呢?只因这天正是他家接续姑奶奶,便是褚大娘子,他婆媳两个告假在家待客。华嬷嬷又请了两个亲戚作陪客。大家吃了早饭,拿了副骨牌,四家子顶牛儿。晌午无事,华嬷嬷惦着老爷、太太不在家,二位奶奶一定都回房歇歇儿,便叫他进来看看。燕北闲人借此便请他作了个“无巧不成书”。
原来那随缘儿媳妇虽是自幼儿给何小姐作丫鬟,他却是个旗装。旗装打扮的妇女走道儿,却合那汉装的探雁脖儿、摆柳腰儿、低眼皮儿、瞅脚尖儿走的走法不同,走起来大半是扬着个脸儿、拔着个胸脯儿、挺着个腰板儿走。况且他那时候正怀着三个来月的胎,渐渐儿的显了怀了。更兼他身子轻俏,手脚灵便,听得婆婆说了,答应一声,便兴兴头头把个肚子腆得高高儿的,两只三寸半的木头底儿咭噔咯噔走了个飞快。从外头进了二门,便绕着游廊往这院里来。将进院门,听见大爷说话的声气像是生气的样子,赶紧走到当院里,对着屋门往里一看,果见公子一脸怒容。他便三步两步抢上了台阶儿,要想进屋里看看是怎生一桩事。不想将上得台阶儿,但见个东西映着日光,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从门里就冲着他怀里飞了来了。他一时躲不及,两只手赶紧往怀里一捂,却是怕碰了他的肚子伤了胎气;谁知两手一捂的这个当儿,那件东西恰好不偏不正合在他肚子上,无心中把件东西捂住了。
捂住了,自己倒吓了一跳,连忙把在手里一看,敢则是书阁儿上摆的那个大玛瑙杯,里面还有些残酒。他笋里不知卯里,只道大爷吃醉了,向他飞过一觞来,叫他斟酒,只得举着那个酒杯送进屋里来。及至走到屋里,又见两位奶奶见他一齐站起来,说了那套话,他一时更摸不着头脑,便笑嘻嘻的道:“请示二位奶奶,再给爷满满的斟上这么一盅啊?”一句话,倒把金、玉两个问的笑将起来。
却说安公子原是个器宇不凡的佳子弟,方才听了他姐妹那番话,一点便醒,心里早深以为然。只因话挤话,一时脸上转不开,才赌气摔那杯子。及至摔出去,早已自悔孟浪。见随缘儿媳妇接住了,正在出其不意,又见他姐妹这一笑,他便也借此随着哈哈笑道:“那可来不得了!搁不住你再帮着你二位奶奶灌我了,快把他拿开罢。”因合他姐妹说道:“你们的新令是行了,我的输酒也喝了,只差这今不曾行到桐卿跟前。大约就行,也不过申明前令,咱们再喝两杯,到底得上屋里招呼招呼去。”金、玉姐妹见他把方才的话如云过天空,更不提起一字,脸上依旧一团和容悦色,二人心里越发过意不去,倒提起精神来,殷殷勤勤陪他谈笑了一阵。吃完了酒,收拾收拾,三个人便到了上房。
恰值舅太太才散牌,在那里洗手。金、玉姐妹便在上屋坐谈,叫人张罗伺候晚饭。舅太太道:“今日是我的东儿,不用你们张罗。你们三个没过十二天呢,还家里吃你们的去罢。我这里有吃的,回来给你们送过去。”说话间,舅太太、亲家太太洗完了手,摆上饭来。他两个替舅太太张罗了一番,才同公子回房吃饭。
一时饭罢,仍到上房。看看点灯,褚大姑奶奶早赴了席回来,一应女眷都迎着说笑。公子见这里没他的事,便出去应酬泰山,坐到起更,又照料了各处门户,嘱咐家人一番。进来,舅太太道:“你怎么又来了?俩外外姐才叫他们招呼招呼褚大姑奶奶,都家去了。姑老爷、姑太太不在家,我今日就在上屋照应。你们那边,我请亲家太太先家去了。还有跟我的人在那里,老华、老戴我才也叫来嘱咐过了。你们早些关门睡觉。”公子答应着才回房来。
只见他姐妹两个也是才回家,都在堂屋里那张八仙桌子跟前坐着,等丫头舀水洗手,公子便凑到一处坐下。一时,柳条儿端了洗手水来,慌慌张张的问张姑娘道:“奶奶有甚么止疼的药没有?咱们内厨房的老尤擦刀来着,手上拉了个大口子,龇牙裂嘴的嚷疼,叫奴才合奶奶讨点儿甚么药上上。”何小姐便问:“拉的重吗?”他道:“挺长挺深的一个大口子,长血直流的呢!”何小姐便叫戴嬷嬷道:“你叫人把我那个零星箱子搭来,把那个药匣子拿出来。”一时搭来,拿钥匙开开,只见箱子里面都是些大小匣子,以至零碎包囊儿都有。何小姐从一个匣子里拿出一个瓶儿来,倒了些红面子药,交给戴嬷嬷道:“给他撒在伤口上,裹好了,立刻就止疼,明日就好。”
随即收了那药,便向花铃儿说道:“你把这几个匣子留在外头罢。”
花铃儿答应着,一面往外拿。公子一眼看见里面有一个黑皮子圆筒儿,因道:“那是个甚么?”何小姐便拿过来递给他看。公子打开一瞧,只见里面是五寸来长一个铁筒儿,一头儿铸得严严的,那头儿却是五个眼儿,都有黄豆来大小,外面靠下半段有个铁机子。合张姑娘看了半日,认不出是个甚么用处来。
何小姐道:“这件东西叫作‘袖箭’。”公子道:“这怎么个射法呢?”他又从一个匣子里找出个包儿来,打开,里面包着三寸来长的一捆小箭儿,那箭头儿都是钝钢打就的,就如一个四楞子锥子一般,溜尖雪亮。公子才要上手去摸,何小姐忙拦道:“别着手,那箭头儿上有毒!”便拈着箭杆,下了五枝在那筒儿里,因说那箭的用法。原来那袖箭一筒可装五枝,先搬好机子,下上箭,一按那机子,中间那枝就出去了;那周围四个箭筒儿的夹空里还有四个漏子,再搬好机子,只一晃,那四枝自然而然一枝跟一枝的漏到中间那个筒儿来,可以接连不断的射出去,因此又叫作“连珠箭”。当下何小姐说明这个原故,又道:“这箭射得到七八十步远,合我那把刀、那张弹弓,都是我自幼儿跟着父亲学会的。那两件东西我算都用着了,只这袖箭,我因他是个暗器伤人,不曾用过,如今也算无用之物了。”说着,才要收起来,公子道:“你把这个也留在外头,等闲了我弄几枝没头儿的箭试试看。”何小姐便叫人关好箱子,把那袖箭随手放在一个匣子里,都搬到东间去。
他三个人这里因这一副袖箭,便话里引话把旧事重提。张姑娘便提起能仁寺的事怎的无限惊心,何小姐便提起青云山的事怎的不堪回首,安公子便提起了黑风岗怎的绝处逢生,因说道:“彼时断想不到今日之下,你我三个人在这里无事消闲,挑灯夜话。”何小姐又提起他路上怎的梦见父母的前情,张姑娘又提起他前番怎的叩见公婆的旧事,一时三个人倒像是堂头大和尚重提作行脚时的风尘,翰林学士回想作秀才时的况味。真是一番清话,天上人间。
自来“寂寞恨更长,欢娱嫌夜短”。那天早交二鼓,钟已打过亥正。华嬷嬷过来说道:“不早了,交了二更这半天了。
南屋里亲家太太早睡下了,舅太太才打发人来问来着。要不爷、奶奶也早些歇着罢。“公子正谈得高兴,便道:”早呢,我们再坐坐儿。“华嬷嬷看了看他姐妹两个,也像不肯就睡的样子,无法,只得且由他们谈去。
书里交代过的,安老爷、安太太是个勤俭家风,每日清晨即起,到晚便息,怎的今日连他姐妹两个都有些流连长夜,不循常度起来?这其间有个原故。只因何玉凤、张金凤彼此性情相照,患难相扶,那种你怜我爱的光景,不同寻常姐妹。
何玉凤又是个阔落大方不为世态所拘的,见公子不曾守得那“书生不离学房”的常规,倒苦苦拘定这“新郎不离洞房”的俗论,他心下便觉得在这个妹子跟前有些过意不去。这日早上便推说是晚间要换换衣裳,那边新房里一通连,没个回避的地方,不大方便,嘱咐张姑娘晚间请公子在西间去谈谈,就便在那边安歇,是个周旋妹子的意思。张金凤却又是个幽娴贞静不为私情所累的,想到“春兰秋菊因时盛,采撷谁先占一筹”这两句诗,觉得自己齐眉举案已经一年了,何小姐正当新燕恰来,小桃初卸,怎好叫郎君冷落了他?心里同一过意不去,便有些不肯,却是个体谅姐姐的意思。偏偏两个人这番揖让雍容的时候,又正值公子在坐。在公子是“左之右之,无不宜之”,觉得“金钟大镛在东序”也可,“珊瑚玉树交枝柯”亦无不可,初无成见。
这可是晌午酒席以前的话。不想晌午彼此有了那点痕迹,此时三个人心里才凭空添出许多事由儿来了。张姑娘想道是:“天呢,却不早了,此时我要让他早些儿歇着罢,他有姐姐早间那句话在肚子里,惝然如东风吹杨柳,顺着风儿就飘到西头儿来了,可不像为晌午那个岔儿,叫他冷淡了姐姐?待说不让他过来,又好像我拒绝了他。”这是张金凤心里的话。何小姐想到是:“我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早间既有那等一句话,此时再没个说了不算的理,只不合晌午多了那么一层。
我此时要让他安歇,自然得让他过妹子那边去,这不显得我有意远他么?设或妹子一个不肯,推让起来,他便是水向东流,西边绕个弯儿,又流过来了,我又怎生对的住妹子?“这是何玉凤心里的话。两个人都是好意,不想这番好意,把个可左可右的安公子此时倒弄到左右不知所可。正应了句外话,叫作”绵袄改被窝——两头儿苫不过来“了。因此上三个人肚子里只管绕成一团丝,嘴里可咬不破这个豆儿。三下里一撑,把天下通行吹灯睡觉的一桩寻常事,一为难,给搁在公中,就在那可西可东的一间堂屋里坐下,长篇大论,整夜价攀谈起来了。
然则公子这日究竟“吾谁适从”呢?这是人家闺房琐事。闺房之中甚于画眉,那著书的既不曾秉笔直书,我说书的便无从悬空武断,只好作为千古疑案。只就他夫妻三个这番外面情形讲,此后自然该益发合成一片性情,加上几分伉俪,把午间那番盎盂相击,化得水|乳无痕。这才成就得安老爷家庭之庆,安公子闺房之福。这是天理人情上信得及的。
当晚无话。却说次日午后安太太便先回来,大家接着,寒温起居了一番。安太太也谢了舅太太、亲家太太的在家照料,又向褚大娘子道了不安。少停,安老爷也就回来,歇息了片刻,便问:“邓九太爷回来不曾?”说:“看看回来了,请进来坐。”褚大娘子忙道:“二叔罢了罢。他老人家回来却有会子了,我看那样子又有点喝过去了,还说等二叔回来再喝呢!此时大约也好睡了。再要一请,这一高兴,今日还想散吗?再者,女婿今日也没回来,倒让他老人家早些睡罢。”安老爷听了,也便中止。不一时,大家便分头安置不提。
却说这日何小姐因公子不在这边房里,便换了换衣裳,熄灯就寝。原来一向因那新房是一通连的,戴嬷嬷同花铃儿都在堂屋里后一卷睡。姑娘是省事惯的,这晚也不用人陪伴,一个人上床,一觉好睡。直睡到三更醒来,因要下地小解,便披上斗篷,就睡鞋上套了双鞋下来。将完了事,只听得院子里吧喳一声,像从高处落下一块瓦来,那声音不像从房檐脱落下来的,竟像特特的扔在当院里试个动静的一般。他心下想道:“作怪?这声响定有些原故!”便蹑足潜踪的闪在屋门槅扇后面,静静儿的听着。隔了半盏茶时,只见靠东这扇窗户上有豆儿大的一点火光儿一晃,早烧了个小窟窿,Сhā进枝香来。一时便觉那香的气味有些钻鼻刺脑。
请教,一个曾经沧海的十三妹,这些个顽意儿可有个不在行的?他早暗暗的说了句:“不好!”先奔到桌儿边,摸着昨日那个药匣子,取出一件东西,便含在口里。你道他含的是件甚的东西?原来是块“龙亶石”。怎的叫作“龙亶石”?大凡是个虎,胸前便有一块骨头,形如“乙”字,叫作“虎威”,佩在身上,专能避一切邪物;是个龙,胸前也有一块骨头,状如石卵,叫作“龙亶”,含在口里,专能避一切邪气。
不必讲,方才Сhā进窗户来的这枝香是枝熏香,凡是要使熏香,自己先得备下这桩东西,不然那不自己先把自己熏背了气了吗?这是姑娘当日的一桩随身法宝,没想到作新媳妇会用着了。
话休烦琐。却说何小姐含了那块龙亶石,听了听窗外没些声息,便轻轻的上了床,先把那香头儿捻灭了,想道:“这毛贼要这等作起来,倒不可不防。只是我这一叫喊,不但被这厮看着胆怯,前面走更的一时也听不见,倒难保惊了公婆。
偏我那把刀因公公道是新房不好悬挂,不在跟前;那弹弓虽在手下,却又一时寻不及那弹子,这便怎样?……“正在为难,忽然想起昨日看的那副袖箭,正下了五枝箭在里头,便暗地里摸在手里,依然隐在屋门槅扇边看着。
一时,早见堂屋里靠西边那扇大槅扇上水湿了一大片,他便轻轻的出了东间屋门,躲在堂屋里东边这扇槅扇边,看那个贼待要怎的。才隐住身子,只见那水湿的地方从窗棂儿里伸进一只手来,先摸了摸那横闩,又摸了摸那上闩的铁环子,便把手掣回去,送进一根带着钩子的双股儿绳子来。只见他用钩子先把那横闩搭住,又把绳子的那头儿拴在窗棂儿上,然后才用手从那铁环子里褪那横闩,褪了半日,竟被他把那头儿从环子里褪出来,那闩只在那绳子的钩儿上钩着。
何小姐看了,暗说:“有理,他褪下那头儿来,一定还要褪这头儿,好用两根绳子轻轻儿的系下来,放在平地,免得响动。好笨贼,你这个主意打拙了!”说着,果听得槅扇外边脚步声音慢慢的溜过东边来。他便顺着槅扇里边也慢慢的溜到西边儿去,随即闪着身子从那洞儿里往外一看,见那天一天雪意,阴得云浓雾锁,月暗星迷,且喜是月半天气,还辨得出影向来。望了半日,只想不见拨门的那个,倒看见屏门那里蹲着一个,往后夹道去的角门跟前蹲着一个,在那里把风;对面南房上又站着一个壮大黑粗的大汉,腰里掖着一把明晃晃的顺刀,已经把房上的瓦揭起一摞来,放在身旁,手里还掐着两三片瓦,在那里了望;靠东墙却早搬了一扇门立在墙跟前。何小姐暗道:“要不先把房上的这个东西弄住他,怎得歇手?”随又想道:“且慢!只要惊走他也就罢了。”
说着,又见靠东槅扇上也阴湿了,果然照前一样的送进一根带钩子的绳儿来,想要钩住东头儿的闩。何小姐趁他入绳子的时节,暗暗的早把这头儿横闩依然套进那环子去,把那搭闩的钩子给他脱落出来,却隐身进了西间。听了听,安公子合张姑娘在卧房里正睡得安稳,南床上的华嬷嬷合柳条儿已是受了那屋里熏香气息,酣睡沉沉。他便假装打了个呵欠,门外那个贼一听,倒是一惊,暗道:“怎的熏香点了这半日,还有人醒着?”忙的他把个绳头儿不曾拴好,一失手,连钩子掉在屋里地下了。他便赶紧跑开躲着,暗听里面的动静。
你看,这群贼要果然得着这位姑娘些底细,就此时认些晦气走了,倒也未尝不是知难而退。不想他听了屋里一个呵欠之后,雅雀无声,只道又睡着了。他从贪心里又起了个飞智,便想用西边这根绳儿先把这头儿的闩系到地,腾出绳儿来,再系东边的那头儿,早又鹤行鸭步的奔到西边儿去。这个当儿,何小姐早到了堂屋里,把他失手扔的那根绳子拿在手里,却贴着西边第二扇槅扇蹲着,看他怎的般鼓捣。
却说那贼转过来。从窗棂上解下那根绳,待要往下系那横闩,早觉得那绳子轻飘飘的脱了窗,他便悄悄的“嗯”了一声,似乎觉得诧异,想道:“莫不是方才我匆忙里不曾把那闩褪得下来?”重新探进手来摸。何小姐见这贼浑到如此,却怄上他点气儿来了,便把那副袖箭放在地下,把手里那根绳子双过来,等贼的手探到铁环子跟前,猛可的从底下往他腕子上一套,拧住了,只往下一扐,又往后一别,乘势就搭在那根横闩上,左三扣右三扣的把只手反捆在闩上。还怕他挣开了绳头儿,又把西边窗棂上那根空绳子解下来,十字八道的背了几个死扣儿。自己却又拿起袖箭来,躲在东边去望着。
那贼的这只手本是从靠西槅扇尽西的这个窗棂里探进来,才够得着那铁环子,经这往下一扐,往后一别,一只胳膊是满寄放在屋里,胸脯子是靠了西间金柱了。待要伸左手来救那只右手,急切里转不过身来。作贼的可没个嚷救人的,他挣了两挣,不曾挣得动分毫,便嘴里打了个哨子,哨那两个把风的贼。那两个听得哨子响,只道是拨开门了,这就可以下手偷了,哈着腰儿就往这边来。
何小姐从东边的窗洞儿里见这两个也过来了,心里倒有些忐忑,暗想:“照这等狗一般的贼,就再多来几个也不妨,只是我如今非从前可比,断不好合他交手,只管拴住了这个,倒怕他一时急了,豁一个,跑三个,伤了这个老实的,那时倒是‘大未完’。这要不用个敲山振虎的主意,怎的是个了当?”
想罢,他隔着那窗洞儿往外望了望,只见房上那个正斜签着蹲在房檐边,目不转睛的盼那三个开门呢。他便把那袖箭从窗洞儿里对了房上那贼,看得较准,把那跳机子只一按,但听喀吧一声,哧,一箭早钉在那贼的左胯上。那贼冷不防着这一箭,只疼得他咬着牙不敢则声,饶是那等不敢则声,也由不得“嗳哟”出来。脚底下一个蹲不稳,便咕碌碌从房上直滚下来,咕咚,跌在地下,手里的瓦,一片声响,摔了一地。这边三个贼听得,一齐回头看时,见房上那个跌了下来,一则怕跌坏了他,二则怕惊醒了事主,忙的顾不及合拴着的这个搭话,便奔过去看那个。
只这一阵,早惊醒了南屋里的张太太,问道:“啥儿响耶?蓝嫂,你听听,不是猫把瓦登下来了哇?”这边拴着的听了,只干着急,苦挣不脱。那两个跑过去,见跌下来的那个才挣得起来,却只坐在地下发怔。他两个也顾不得南屋里事主说话,便把他掀起来搀着,要想逃避。不想那个的腿已经木的不知痛痒,只觉箭眼里如刀剜一般疼痛。那两个还只道他是跌了腿,悄悄的说道:“你扎挣些,溜到背静地方躲一躲要紧!”
这一阵嘁喳,早被何小姐听见,隔窗大声的说道:“糊涂东西,他腿上着着一枝梅针药箭呢!你叫他怎么个扎挣法?”
一句话,吓得那两个顾不及那个带伤的,没命的奔了墙边立的那扇门去,慌张张爬到墙上,踹的那瓦一片山响。才上房,后脚一带,又把一溜檐瓦带下来,唏溜哗啦闹了半院子,闹的大不成个“梁上君子”的局面。两个上了房,又怕自己再着上一箭,爬过房脊去,才纵身望下要跳,早见一个灯亮儿一闪,有人喊道:“不好了,房上有了人了!”
你道这人是谁?原来是张亲家老爷。他那晚睡到半夜,忽然要出大恭,开了门,提了个百步灯出来。才绕到后边,听得房上瓦响,他把灯光儿一转,见两个人爬过房来,他就嚷起来。把屎也吓回去了。这一嚷,早惊动了外边的人。房上那两个贼见不是路,重新又爬过房脊来,下了房,发脚往游郎门外就跑。第一个先跑出来,便藏在上房东钻山门儿里。及至第二个跑出来,二门上早灯笼火把进来了一群人,一个个手拿钩杆子、抬水的杠子围上来。这贼解下腰里的钢鞭才要动手,不防身后一钩杆子,早被人胡掳住了,按存那里捆了起来。
这个当儿,张进宝早提着根捧槌般粗细的马鞭子,吆吆喝喝进来,先说道:“拿只管拿,别伤他!也别只顾上面儿上,背静地方儿要紧!”一句话,那一个藏不住,巴了巴头儿,见一院子的人,他一扎头顺着纜乳芫屯西跑。谁知东次间有个炉坑,因天凉起来了,趁老爷、太太不在家,烧了烧那地炕,怕圈住炕气,敞着炉坑板儿呢。那贼不知就理,一脚跐空了,咕咚一声,掉下去了。大家挠钩绳索的揪上来,又得了一个。
这一番吵嚷,安老夫妻早惊醒了。安老爷隔窗问道:“这光景是有了贼了。你们只把他惊走了也罢,何必定要拿住他?”
张进宝答道:“回老爷,这贼闹的不像,一个个手里都有家伙。只这院子里已经得着俩了,敢怕还有呢。”安老爷听见不止一个贼,又手持器械,也有些诧异。只管诧异,却依然守定了那“‘伤人乎?’不问马”的圣训,只问了一声:“可曾伤着人?”绝口不问到“失落东西不曾”这一句,大家回道:“没伤人,俩贼都捆上了。”安老爷便一面起来,下床穿衣。只听张进宝说道:“留俩人这院里招护,咱们分开从东西耳房两路绕到后头去,小心有背旮旯子里窝着的!”当下张老同了晋升、戴勤一班人,带着人去查西路;张进宝便同了华忠、梁材带人进了东游廊门。
他一进门,才要问“惊了爷、奶奶没有?”一句话不曾说完,灯光下只见当院里地下躺着个人,在那里哼哼,又一个正在那里掏槅扇窗户呢。张进宝大喝道:“你这野杂种,好大胆子!见了人竟不跑,还敢在这里掏窗户?”说着,西路去的人也转到这院子来了,绳子也来了。大家一窝蜂上前,有几个早把当地那个捆上,有几个便奔到槅扇边这个来,拉住往台阶下就拉,可耐拉了,半日丝毫拉他不动。
张进宝怕惊了爷、奶奶,便叫:“华奶奶,你回爷、奶奶,家人们都在这里呢,不用害怕。”华嬷嬷这个当儿醒虽醒了,只答应不出来。早听何小姐在屋里笑道:“我敢是有些害怕,我怕你们拉不动这个贼!他这只胳膊在横闩上捆着呢!等开了门,你们进来解罢!”闹了半日,众人此刻才得明白。大家便先把那贼的左手左脚绑在一处,那贼只剩得一条腿在那里跳咯噔儿了。
按下门外的众人不提,话分两头,却说屋里的何小姐方才见四个贼擒住了两个,那两个才办条逃路,又被外面一声喊吓回来了,早料这一惊动了外面,大略那两个也走不了。他便安安详详的穿好了衣服,先把嬷嬷丫鬟们叫起来。亏那香点得工夫小,人隔的地方远,一叫便都醒了,只是慌作一团。
他又虑到怕公婆过来,一面忙忙的漱口拢头,一面便叫华嬷嬷请公子合张姑娘起来。幸喜那卧房更是严密,又放着帐子,两个都不曾受着那熏香气息。也因这个上头误了点儿事:人家闹了半夜,他二位才连影儿不知。直等华嬷嬷隔着帐子把张姑娘叫醒了,他听说,只吓得浑身一个整颤儿,连忙推醒了公子。公子毕竟是个丈夫,有些胆气,翻身起来,在帐子里穿好了衣服,下了床,登上靴子,穿上皮袄,系上搭包,套上件马褂儿,又把衣裳掖起来,戴好了帽子,手里提着嵌宝钻花拖着七寸来长大红穗子的一把玲珑宝剑,从卧房里就奔出来了。恰好何小姐完了事,将进西间门,看见笑道:“贼都捆上了,你这时候拿着这把剑,刘金定不像刘金定,穆桂英不像穆桂英的,要作甚么呀?这样冷天,依我说,你莫如搁下这把剑,倒带上条领子儿,也省得风吹了脖颈儿。”公子听了,摸了摸,才知装扮了半日,不曾带得领子,还光着个脖儿呢,又忙着去带领子。一时,张姑娘也收拾完毕,嬷嬷丫鬟们一面叠起铺盖,藏过闺器,公子便要出去。
何小姐道:“莫忙!让他们归着完了,开了门才出得去呢。”
公子听说,提上那把剑,自己便来开门。才到堂屋里,但见一只漆黑大粗的胳膊掏进窗户来,却捆在那闩上。忙的问道:“这是谁?”何小姐笑道:“这是贼,从半夜里就拴在这里了。
如今外头也捆好了,我却不耐烦去解他,劳你施展施展你那件兵器,给他把绳子割断了罢。“公子道:”交给我,这又何难!“掳了掳袖子,上前就去割那绳子,颤儿哆嗦的鼓捣了半日,边锯带挑,才得割开。那贼好容易褪出那只手去,却又受了两处误伤,被那剑划了两道口子,抿耳低头也吃绑了。
屋里开了门,那时天已闪亮。何小姐往外一看,只见两个贼都捆在那里。他便先让张亲家老爷进来歇息,随向张进宝道:“张爹,你叫他们把这四个东西都搁在这旁边小院儿里去,好让我们过去请安。再也怕老爷、太太要过来。”又叫花铃儿向桌子上取出两个纸包儿来,便指着那受伤的贼向张进宝道:“别的都不要紧,这一个可着了我一药箭,只要过了午时,他这条命可就交代了。你作件好事,把这一包药用酒冲了,给他喝下去;那一包药醋调了,给他上在箭眼上,留他这条命好问他话。”张进宝一一的答应。那贼听了这话,才如梦方醒。
不提大家去依言料理。却说安太太初时也吃一吓,及至听得无事才放心。也只略梳了梳头,罩上块蓝手巾,先叫人去看儿子、媳妇,恰恰的他三个前来问安。安老爷依然安详镇静在那里漱口净面。才得完事,老夫妻便问了详细,何小姐前前后后回了一遍。安老爷便向公子说道:“幸亏这个媳妇,不然竟开了门,失些东西倒是小事,尚复成何事体?这大约总由于这一向我家事机过顺。自我起不免有些不大经意,或者享用过度,否则心存自满,才有无平不颇的这番警戒,大家不可不知修省。”说着,便站起来说:“我过去看看。”安太太便向何小姐道:“你可招护着些儿。”安老爷道:“贼都捆上了,还怕他怎的?索性连你也同过去看看。”
正说着,舅太太、亲家太太、褚大娘子都过来道受惊。大家说了没三两句话,只听得二门外一声大叫,说道:“好囚攮的!在那儿呢?让我瞧瞧他几颗脑袋!”一听,却是邓九公的声音。老爷同公子连忙迎出来,安太太一班女眷也跟出来。只见邓九公皮袄也不曾穿,只穿着件套衣裳的大夹袄,披着件皮卧龙袋,敞着怀,光着脑袋,手里提着他那根压妆的虎尾钢鞭,进了二门,怒吽吽的一直奔东耳房去。安老爷忙着赶上拉住,说:“九哥,待要怎的?”他道:“老弟,别管!你不知道,这东西糟塌苦了我了,且叫他一个人吃我一鞭再讲!”
安老爷道:“不可!擅伤罪人,你我是要耽不是的。有王法呢。”
他又道:“王法?有王法也不闹贼了!”安老爷道:“就说如此,你我也得问个明白再作道理。”他又道:“那里那么大粗的工夫!”说着,扭身只要赶过去打。
安老爷看了看那样子,一脑门子酒,大约昨日果真喝过去了,睡了一夜竟没醒得清楚。好说歹说,死拉活拉的,才把他拉进屋子。安太太大家也都过来。褚大娘子一见,先说道:“这么冷天,怎么衣裳也不穿就跑出来了?”一句话提醒了安老爷,才叫人出去取了衣裳来。他一面穿着,一面问何小姐那贼的行径,何小姐又说了一遍。只气得他巨眼圆睁,银须乱乍。安老爷劝道:“老哥哥,这事不消动这等大气。”他也不往下听,便道:“老弟,你莫怪我动粗。你只管把这起狗娘养的叫过来,问个明白,我再合他说话。我有我个理。等我把这个理儿说了,你就知道不是愚兄不听劝了。”安老爷是透知他那吃软不吃硬的脾气的,便道:“就这样,你我且问问这班人是怎的个来由。”因叫人在廊下放了三张杌子,连张老爷也出去坐下。安太太大家却关了风门子,都躲在破窗户洞儿跟前望外看。
只见众家人把那班贼连提掳带拉的拉过来。安老爷一看,一个个都绑得手脚朝天的,合伏着把脸帖在地下。老爷已就老大的心里不忍,先叹了一声,说道:“一样的父母遗体,怎生自己作践到如此!”便吩咐道:“且把他们松开,大约也跑不到那里去。”邓九公嚷道:“跑?那算他交了运了!”众人一面答应着,便把那班人腿上的绑绳松了,依然背剪着手,还把绳子拴了一条腿,都提起来跪在地下。
安老爷一看,只见一个腰粗项短,一个膀阔身长,一个浊眼浊眉,一个鬼头鬼脑。便往下问道:“你们这班人,我也不问你的姓名住处。只是我在此住了多年,从不曾薅恼乡邻,欺压良贱,你们无端的来扰害我家,是何原故?只管实说。”
那班人又是着慌,又是害臊,一时无言可对,只低了头不则一声。
早把邓九公怄上火来了,一伸手,向怀里把他那副大铁球掏出一个来,攥在手里,睁了圆彪彪的眼睛,向那班人道:“说话呀小子!别装杂种!”慌的鬼头鬼脑的那个连忙叫道:“老爷子!你老别打,让我说。”因望着邓九公道:“大凡是个北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你老这里是安善人家,可有甚么得罪我们的!”
邓九公又嚷道:“我不姓安!我是寻宿儿的。人家本主儿在那边儿呢!你朝那边儿说!”那人才知他闹了半日,敢则全不与他相干。扭过来便向着安老爷说道:“听我告诉你老。”一句话没说完,华忠从后头嘡就是一脚,说道:“你连个‘老爷’、‘小的’也不会称吗?你要上了法堂呢?”那贼连忙改口道:“小的,小的回禀老爷:今日这回事都是小的带累他们三个了。”因努着嘴指着旁边两个道:“他们是亲哥儿俩,一个叫吴良,一个叫吴发;那个姓谢,叫谢柢,人都称他谢三哥;小的姓霍,叫霍士道。小的们四个人没艺业,就仗偷点摸点儿活着。小的有个哥哥,叫霍士端,在外头当长随,新近落了,逃回来了。小的合他说起穷苦难窄,他说:”这座北京城,遍地是钱,就是没人去拣!‘小的问起来,他就提老爷从南省来,人帮的上千上万的银子,听说又娶了位少奶奶,净嫁妆就是十万黄金,十万白银。他还说指了小的这条明路,得了手,他要分半成帐。小的听了这话,就邀了他三个来的。“
安老爷听到这里,笑了一笑,便问道:“来了怎么样呢?”
那贼道:“小的们来是从西边史家房上过来。绕到这里的。及至到了房上一看,下来不得了。”安老爷道:“怎么又下来不得呢?”那贼道:“小的们这作贼有个试验:不怕星光月下,看着那人家是黑洞洞的,下去必得手;不怕夜黑天阴,看着那人家是明亮亮的,下去不但不得手,巧了就会遭事。昨晚绕到这房上,往下一看,院子里倒像一片红光照着。依谢三就要回头,是小的贪心过重,好在他们三个的贪心也不算轻,可就下来了。不想这一下来,通共来了四个,倒被老爷这里捆住了两双。作贼的落到这个场中,现眼也算现到家了。如今要把小的们送官,也是小的们自寻的,无的可怨,到官也是这个话。老爷要看小的们可怜见儿的,只当这宅里那旮旯里下了一窝小狗儿,叫人提着耳朵往车辙里一扔,算老爷积德超生了小的们了!”
安老爷还要往下再问,邓九公那边儿早开了谈了,说:“照这么说,人家合你没甚么岔儿呀!该咱老爷儿们稿一稿咧!
我且问你:你们认得我不认得?“四个人齐声道:”不认得。“
登时把个老头子气的紫涨了脸,嚷成一片,说道:“好哇,你们竟敢说不认得我!告诉你,我姓邓!可算不得天子脚底下的人,生长在江北准安,住家在山东茌平,也有个小小的名声儿,人称我一声邓九公!大凡是绿林中的字号人儿,听见我邓九公在那里歇马,就连那方边左右的草茨儿也未必好意思的动一根!怎么着,我今日之下住在我好朋友家里,就你们这么一起子毛蛋蛋子,不说夹着你娘的脑袋滚的远远儿的,倒在我眼皮子底下把人家房上地下糟塌了个土平!你们这不是诚心好看我来了吗?还敢公然说不认得我!先一个人砸瞎你一只眼睛,大概往后你就认得我了!”说着,就挽袖子要打。
安老爷听了半日,才明白他气到如此的原故,上前一把拉住,大笑道:“老哥哥,你气了这半日,原来为此。你怎的合畜生讲起人话来了?”他便焦躁道:“老弟,你不知道,我真不够瞧的了么?”安老爷道:“尤其笑话儿了!我一句话,老哥哥,你管保没得说。你纵然名镇江湖,滥不济也得金刚郝武、海马周三那班人才巴结得上,晓得你的大名;这班人,你叫他从那里知道你,又怎的配知道呢?”
安老爷这夕话,才叫做“蓝靛染白布——一物降一物”。
早见他肉飞眉舞的点头说道:“老弟,你这话我倒依了。话虽如此,他既没那雁过拔毛的本事,就该悄悄的来,悄悄儿走。怎么好好儿的把人家折了个希烂?这个情理可也恕不过去!”
安老爷道:“闹贼天下通行,挖扇窗户,踹两片瓦,也事所常有。依我说,这班人也不过念”饥寒“二字,才落得这等无耻。如今既不曾伤人,又不曾失落东西,莫如竟把他们放了,叫他去改过自新,也就完了桩事了。”
邓九公只是拈须摇头,像在那憋憋主意。公子旁边听着是不敢驳父亲的话,只说了一句:“请示父亲,放却不好就放罢。”不防一旁早怒恼了老家将张进宝。他听得安老爷要放这四个贼,便越众出班,跪下回道:“回老爷,这四个人放不得。别的都是小事,这里头关乎着霍士端呢。霍士端他也曾受过老爷的恩典,吃过老爷的钱粮米儿,行出这样没天良的事来,这不是反了吗?往后奴才们这些当家人的,还怎么抬头见人?依奴才糊涂主意,求老爷把他们送了官,奴才出去作个抱告,合他质对去。这场官司总得打出霍士端来才得完呢。”安老爷道:“阿阿!一位邓九太爷,我好容易劝住了,你又来了。便果真是霍士端的主意,于我何伤?于你又何伤?小人何若作小人,君子乐得为君子,不必这等尚气!”
邓九公道:“你爷儿俩不用抬,我有个道理。讲送官,不必。原故,满让把他办发了,走不上三站两站,那班解役得上他一块钱,依就放回来了,还是个他。说就这么放了,也来不得。这里头可得让我比你们爷儿们通精儿了。这不当着他们说吗,咱们亮盒子摇[亮盒子摇:意指当面把话讲明]。老弟,你要知道,是个贼,上了道,没个不想得手的,不得手他不甘心;吃了亏,没个不想报复的,不报复他不甘心。就这等放了他,可得防他个再来。就让他再来,莫讲这个嘴脸,就比他再有些能为,来这么一百八十的,也满不要紧。只是你我那有那么大工夫等着合他怄气去?纵让他知些进退,不敢再来了,狗可改不了吃屎,一个犯事到官,说曾在咱们这宅里放过他,老弟,你也耽点儿考成!”
安老爷一听,他这番话倒煞是有理,便问:“依九哥你怎么样呢?”邓九公道:“依我,这不算老弟你开了恩了吗?这事于你无干。把这班人都交给我,你的好意,我绝不通他一指头,伤他一根汗毛,可得把他揉搓到了家业,我才放他呢!”
他说完了这话,更无商量,便向那班贼发话道:“这话你们可听出来了?人家本主儿是放了你们了,没人家的事。如今就是邓九太爷朝你们说咧!你方才不说听得他家娶了一位少奶奶,净嫁妆就有十万黄金,十万白银吗?这话有的,只怕他这金银你们动不了他的。我先透给你个信儿,昨日听出你们那块瓦来的就是他,灭了你们那枝熏香的也是他,绑上你们一个胳膊的也是他,射了你们一个胯骨的也是他。他从十二岁作姑娘闯江湖起,长枪短棒,十八般武艺,无所不能。讲力量,考武举的头号石头,不够他一滴溜的;讲蹲纵,三层楼不够他一伸腰儿的。他可就是我的徒弟!这话可不知你们信不信?现在人家不过是作了奶奶太太了,不肯合你们狗一般的人交手,所以昨日才不曾开门出来,止轻轻儿的射那一枝箭,给你们报个信儿。他那箭叫作袖箭,又叫作连珠箭,连发五枝,要射你们四个,还敷余着一枝呢。再他有张铜胎铁背的弹弓,打一两八钱重的铁弹子,二百步外取人,要指出地方儿来。这是人家的传家至宝,不犯着拿出来给你们看。此外还有一把雁翎倭刀。”说着,他便扭头向安公子道:“老贤侄,那把刀呢?”安老爷早明白他的用意,便道:“在我那里。”随叫公子取来。
邓九公接在手里,拔出来,先向那班人面前一闪。那四个的八只手都在身背后倒剪着,招架也无从招架,只倒抽了一口凉气,扭着头往后躲。邓九公看了,呵呵大笑,说道:“谅你们这几颗脑袋也搁不住这一刀!但则一件,你九太爷使家伙可讲究刀无空过,讲不得只好拿你们的兵器搪灾了!”说着,就把他四个用的那些顺刀、钢鞭、斧子、铁尺之类拿起来,用手里那把倭刀砍瓜切菜一般一阵乱砍,霎时削作了一堆碎铜烂铁,堆在地下,说道:“小子,拿了去给你妈妈换凉凉簪儿去波!”
四个贼直惊得目瞪口呆。又听他放下刀嚷道:“话我是说结了,你们要不凭信,不甘心,今日走了,改日只管来!你们还得知道,我毁坏你们这几件家伙不是奚落你,是卫顾你。不然的时候,少停你们一出这个门儿,带着这几件不对眼的东西,不怕不吃地方拿了?你们可得领我个大情。这不我卫顾了你们了吗?你们老弟兄们也得卫顾卫顾我。你瞧,我江南江北关里关外好容易创到这个分儿了,今日这下,你们偏在我眼皮子底下把我的好朋友家糟塌了个土平,我不答应!你瞧,我这不是变方法儿把你们这几件囫囫囵囵的兵器给你们弄碎了吗?你们就只想方法把我这一地破破烂烂的瓦给我弄整了!”这正是补天纵可弥天隙,毁瓦焉能望瓦全?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二回邓九公关心身后名褚大娘得意离筵酒上回书表的是安家迎娶何玉凤过门,只因这日邓九公帮的那分妆奁过于丰厚,外来的如吹鼓手、厨茶房,以至抬夫、轿夫这些闲杂人等过多,京城地方的局面越大,人的眼皮子越薄。金子是黄的,银子是白的,绫罗绸缎是红的绿的,这些人的眼珠子可是黑的,一时看在眼里,议论纷纷。再添上些枝儿叶儿,就传到一班小人耳朵里,料着安老爷家办过喜事,一定人人歇乏,不加防范,便成群结伙而来,想要下手。
不想被这位新娘子小小的游戏了一阵,来了几个留下了几个,不曾跑脱一个,这班贼好不扫兴!好容易遇见了一位宽宏大量的事主安老爷,不要合小人为难,待要把他们放了,这班人倒也天良发现,知感知愧,忽然不知从那里横撑船儿跑出这么一个邓九公来。大家起先还只认作他也是个事主,及至听他自己道出字号来,才知他是个出来打抱不平儿的,这桩事通共与他无干。又见他那阵吹镑懵诈来的过冲,像是有点儿来头,不敢合他较正。如今闹是闹了个乌烟瘴气,骂是骂了个破米糟糠,也不官罢,也不私休,却叫他们把摔碎了的那院子瓦给一块块整上,这分明是打主意揉搓活人!
四个贼可急了,就乱糟糟望着他道:“老爷子,你老也得看破着些儿。方才听你老那套交代,是位老行家。你老瞧,作贼的落到这个场中,算撒脸窝心到那头儿了!不怕分几股子的赃,挤住了,都许倒的出来;这摔了个粉碎的瓦可怎么个整法儿呢?真个的,作贼的还会变戏法儿吗?这不是人家本主儿都开了恩了,你老抬抬腿儿,我们小哥儿们就过去了,出去也念你老的好处。没别的,祝赞你老寿活八十,好不好?”
这班贼大约也看出老头子是个喜欢上顺的来了,那知恭维人也是世上一桩难事,只这一句,才把他得罪透了!他不问长短,先向那班人恶狠狠的啐了一口,说道:“没你娘的兴!你九太爷今年小呢,才八十八呀!你叫我寿活八十,那不是活回来了吗?那算你咒我呢!你先不用合我汕,料着你们也整不上这瓦。我给你条明路,这东西砖瓦铺里有卖的,人家本主儿盖房的时候也是拿钱儿买来的,你们摔了人家多少块,就只照样买多少块来,给人家赔上;索性劳你的驾,连灰带麻刀,一就手儿给买了来,再叫上他几个泥水匠,人多了好作活,趁天气早些儿,收拾好了,夜里腾出工夫来,你们好再干你们的正经营生去。讲到买几片子瓦,也不值得打狠也似价的去这么一大群,匀出你们欢蹦乱跳这俩去买瓦,留下房上滚下来的合炉坑里掏出来的那俩,先把这院子破瓦拣开,院子给人家打扫干净了,也省得人家含怨。”
那霍士道听了这话,心里先说道:“好,作贼的算叫我们四个出了样子咧!有这么着的,还不及饱饱的作顿打,远远的作荡发干净呢!”待要怎样,又不敢合他怎样,只有不住口的央及讨饶。他更不答言,便向安公子要了枝笔,蘸得饱了,向那四个脸上涂抹了一阵。内中只有霍士道认识几个字,又苦于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脸,也不知他给划拉了些甚么,望了望那三个脸上,原来都写着核桃来大小“笨贼”两个字,好像挂了一面不误主顾的招牌,待要上手去擦,两只手都倒剪着。
正在着急,见他搁下笔,便合方才要把他们送官的那老头子说:“张伙计,你拨两个硬挣些的人,给我带上他俩,就这么个模样儿买瓦去。手里可带住他拉腿的那把绳,不怕他跑,也由不得他不走。有个闹累赘的,先叫他吃我五七拳头再去!”那两个贼听了这话,只急得嘴里把“老爷子”叫得如流水,说:“情愿照数赔瓦,只求免得这场出丑!”怎奈他不来理论这话,倒瞪着两只大眼睛,摇头晃脑指手画脚的向那班贼交代道:“这话你们可得听明白了,人家本主儿算放了你们了,没人家的事,这全是我姓邓的主意。你们要不服,过了事儿,只管到山东茌平县岔道口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儿找我,我那里是个坐北朝南的广梁大门,门上挂一面黑漆金字匾,匾上有‘名镇江湖’四个大字,那就是我舍下。我在舍下候着。”
安老爷看他闹了这半日,早觉得“君子不为已甚”,这事尽可不必如此小题大作。只是他正在得意场中,迎头一劝,管取越劝越硬。倒从旁赞道:“九哥,你这办法果然爽快。只是家人们也闹了半夜了,也让他们歇歇,吃些东西,再理会这事不迟。”因合张进宝使了个眼色,吩咐道:“且把他们带到外头听着去。”张进宝会意,便带着众家人,七手八脚,一个个拉住一把绳子,轰猪一般的带出二门去了不提。
他这里才一甩手踅身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还嚷道:“我就不信咧!北京城里的贼,这么大字号,他会不认得邓九公!”
褚大娘子道:“得了!够了!咱们到那院里坐去,好让人家拾掇屋子。”安老爷、安太太也一面道乏,往那边让。那边上房里早已预备下点心,无非素包子、炸糕、油炸果、甜浆粥、面茶之类,众女眷随吃了些,才去重新梳洗。
邓九公这里便合安老爷坐下,又要了壶荸荠枣儿酒,说:“昨日喝多了,必得投一投。”安老爷合他一面喝酒,只找些闲话来岔他,因说道:“老哥哥,我昨日一回家就问你,说你睡了。怎么那么早就睡下了呢?”邓九公道:“老弟,告诉不得你!这两天在南城外头,只差了没把我的肠子给怄断了,肺给气乍了!我越想越不耐烦,还加着越想越糊涂,没法儿,回来闷了会子,倒头就睡了。”安老爷道:“这话怎讲?我只说你城外听这几天戏,一定听得大乐。我正想问问老哥哥,也要听个热闹儿,怎么倒如此说?”他连连的摆手,说道:“再休提起!我这肚子闷气,正因听戏而起。我说话再不会藏性,我平日见老弟你那不爱听戏,等闲连个戏馆子也不肯下,我只说你过于呆气,谁知敢则这桩事真气得坏人!”
安老爷道:“想是戏唱得不好?”邓九公道:“倒不在这上头。愚兄听戏,也就只瞧热闹儿。那戏儿一出是怎么件事,或者还许有些知道的,曲子就一窍儿不通了。到了昆腔,哼哼唧唧的,我更不懂。要讲那排场、行头、把子,可都比外省强,便是不好,大不过是个顽意儿,也没甚么可气的。我是被一起子听戏的爷们把我气着了!这一天是不空和尚的东儿,他先请我到了前门东里一个窄胡同子里一间门面的一个小楼儿上去吃饭,说叫作甚么‘青阳居’,那杓口要属京都第一。
及至上了楼,要了菜,喝上酒,口味倒也罢了,就只喝了没两盅酒,我就坐不住了。“
安老爷道:“怎么?”他又说道:“通共一间屋子,上下两层楼,底下倒生着着烘烘的个大连二灶。老弟你想,这楼上的人要坐大了工夫儿,有个不成了烤焦包儿的吗?急得我把帽子也摘了,马褂子也脱了。不空和尚这东西大概也瞧出我那难过来了,他说:”路南里有个雅座儿,不咱们挪过边去座罢。‘我听说还有雅座儿,好极了,就忙忙的叫人提掳着衣裳帽子,零零星星连酒带菜都搬到雅座儿去。及至下了楼,出了门儿,荡着车辙过去,一看,是座破栅栏门儿。进去,里头是腌里巴臜的两间头发铺。从那一肩膀来宽的一个夹道子挤过去,有一间座南朝北小灰棚儿,敢则那就叫’雅座儿‘!
那雅座儿只管后墙上有个南窗户,比没窗户还黑。原故,那后院子堆着比房檐儿还高的一院子硬煤,那煤堆旁边就是个溺窝子,太阳一晒,还带是一阵阵的往屋里灌那臊轰轰的气味!我没奈何的就着那臊味儿吃了一顿受罪饭。我说:“我出去站站儿罢。‘抬头一看,看见隔墙那三间大楼了,我才知这个地方敢是紧靠着常请我给他保镖的那个缎行里。他老少掌柜的我都认得,连他怀抱儿俩小孙子儿,一个叫增儿、一个叫彦儿的,我也见过。早知如此,借他家的地方儿吃不好吗?老弟,你往下听,这可就要听戏去了。”
安老爷道:“我见城外头好几处戏园子呢,那里听的?”邓九公道:“我也没那大工夫留这些闲心,横竖在前门西里一个胡同儿里头。街北是座红货铺,那园子门口儿总摆那么俩大筐,筐里堆着岗尖的瓜子儿。那不空和尚这秃孽障,这些事全在行,进去定要占下场门儿的两间官座儿楼。一问,说都有人占下了,只得在顺着戏台那间倒座儿楼上窝憋下。及至坐下,要想看戏,得看脊梁。一开场,唱的是《余伯牙摔琴》,说这是个红脚色。我听他连哭带嚷的闹了那半天,我已经烦的受不得了。瞧了瞧那些听戏的,也有咂嘴儿的,也有点头儿的,还有从丹田里运着气往外叫好儿的,还有几个侧着耳朵不错眼珠儿的当一桩正经事在那里听的。看他们那样子,比那书上说的闻《诗》闻《礼》,还听得入神儿!
“这个当儿,那占第二间楼的听戏的可就来了。一个是个高身量儿的胖子,白净脸儿,小胡子儿,嘴唇外头露着半拉包牙;又一个近视眼,拱着肩儿,是个瘦子。这俩人,七长八短球球蛋蛋的带了倒有他娘的一大群小旦!要讲到小旦这件东西,更不对老弟你的胃脘子。愚兄老颠狂,却不嫌他。为甚么呢?他见了人,请安磕头,低心小胆儿,咱们高了兴,打过来,骂过去,他还得没说强说没笑强笑的哄着咱们。在他只不过为那挣几两银子,怪可怜不大见儿的,及至我看了那个胖子的顽小旦,才知北京城小旦另有个顽法儿。只见他一上楼,就并上了两张桌子,当中一坐,那群小旦前后左右的也上了桌子,摆成这么一个大兔儿爷摊子。那个瘦子可倒躲在一边儿坐着。他们当着这班人,敢则不敢提‘小旦’两个字,都称作‘相公’,偶然叫一声,一样的‘二名不偏讳’,不肯提名道姓,只称他的号。
“我正在那里诧异,又上来了那么个水蛇腰的小旦,望着那胖子,也没个里儿表儿,只听见冲着他说了俩字,这俩字我倒听明白了,说是‘肚香’。说了这俩字,也上了桌子,就尽靠着那胖子坐下。俩人酸文假醋的满嘴里喷了会子四个字儿的匾。这个当儿,那位近视眼的可呆呆的只望着台上。台上唱的正是《蝴蝶梦》里的‘说亲回话’,一个浓眉大眼黑不溜偢的小旦,唧溜了半天,下去了。不大的工夫卸了妆,也上了那间楼。那胖子先就嚷道:”状元夫人来矣!‘那近视眼脸上那番得意,立刻就像真是他夫人儿来了。
“我只纳闷儿,怎么状元夫人到了北京城,也下戏馆子串座儿呢?问了问不空和尚,才知那个胖子姓徐,号叫作度香,内城还有一个在旗姓华的,这要算北京城城里城外属一属二的两位阔公子。水蛇腰的那个东西,叫作袁宝珠。我瞧他那个大锣锅子,哼哼哼哼的,真也像他妈的个‘元宝猪!’原来他方才说那‘肚香’‘肚香’,就是叫那个胖子呢!我这才知道小旦叫老爷也兴叫号,说这才是雅。我问不空:”那状元夫人又是怎么件事呢?‘他说:“拱肩缩背的那个姓史,叫作史莲峰,是位状元公,是史虾米的亲侄儿。’我也不知这史虾米是谁。又说:”那个黑小旦是这位状元公最赏鉴的,所以称作状元夫人。‘我只愁他这位夫人,倘然有别人叫他陪酒,他可去不去呢?“安老爷微微一笑,说:”岂有此理!“
邓九公道:“你打量这就完了吗?还有呢!紧接着,第一间楼上的听戏的也来了。一共四个人,嘻嘻哈哈的顽笑成一团儿。看那光景,虽是一把子紫嘴子孩子,却都像个世家子弟。一坐下,就讲究的是叫小旦。乱吵吵了一阵,你叫谁我叫谁,柜上借了枝笔,他自己花了倒有十来张手纸开条子,可怜我见他那几个跟班儿的,跑了倒有五七荡,一个儿也没叫了来。落后从下场门儿里钻出个歪不楞的大脑袋小旦来,一手纯泥的猴儿指甲,到那间楼上来,望着他四个,不是勾头儿,不像哈腰儿,横竖离算请安远着呢,就栖在那个长脸儿的瘦子身旁坐下。这一坐下,可就五个人顽笑起来了。那个瘦子叫了那小旦一声‘梆子头’,他就侉一声爪一声的道:”吾叫“梆子头”,难道你倒不叫“嚏喷”吗?‘还有那么个肉眼凡胎溜尖的条嗓子的,不知又说了他一句甚么,他把那个的帽子往前一推,脑杓子上吧就是一巴掌。我只说这个小蛋蛋子可是要作窝心脚,那知这群爷们被他这一打这一骂,这才乐了!我可就再猜不出他们倒底是谁给谁钱来了!“
安老爷道:“这话大约是九兄你嫉恶太严,何至说得如此!”邓九公急了,说:“老弟,你只不信,我此时说着还在这里冒火。你再听罢,可就越出越奇了!第三间楼坐着五个人。正面儿俩都戴着困秋儿,穿着马褂儿,一个安庆口音,一个湖北口音,一时看不出是甚么人来。那三个不大的岁数儿,都是白毡帽,绿云子挖镶的抓地虎儿的靴子,半截儿皮袄掩着怀,搭包倒系在里头。不但打扮得一样,连长相儿也一样,那光景像是亲弟兄。这班人倒不顽笑,只见他把那两个戴困秋的让在正面,他三个倒左右相陪,你兄我弟的讲交情,交了个亲热。我一看,这五人不像一路哇,怎么坐的到一处呢?
不空和尚这东西他也知道,他说:“那两个戴困秋的里头,岁数大些那个,赤红脸,姓虞,叫虞太白;那一个鼻子上红暗暗的要长杨梅疮的,姓鹿,名字叫鹿亚元;连上方才唱《摔琴》的那个,此外还有一个,算四大名班里的四个二簧硬脚儿。‘我才知道他两个也是戏子。我问他:”既唱戏,怎的又合那三个小车豁子儿坐的到一处呢?’不空和尚指了我一指头,他又摆了摆手儿,吐了吐舌头,问着他,他便不肯往下说了。老弟,你知道这起子人到底都是谁呀?“
安老爷道:“不惟不知,知之也不消提起,大不外‘父兄失教,子弟不堪’八个大字。但是养到这种儿子,此中自然就该有个天道存焉了。我倒怪九兄你既这等气不过,何不那日就回来,昨日又怎的在城外耽搁一天呢?”邓九公道:“何尝不要回来?也是不空和尚闹的,他说明日有好戏。果然昨日换了一个‘和’甚么班唱的整本的《施公案》,倒对我的劲儿。我第一爱听那张桂兰盗去施公的御赐‘代天巡狩如朕亲临’那面金牌,施公访到凤凰张七家里,不但不罪他,倒叫副将黄天霸合他成其好事,真正宽宏大量,说的起宰相肚子里撑得下船。”安老爷便道:“我的哥!那是戏!”他道:“老弟,这戏可是咱们大清国的实在事儿呀!慢说施公的尽忠报国无人不知,就连那黄天霸的老儿飞镖黄三太,我都赶上见过的。那才称得起绿林中一条好汉呢?”
安老爷笑道:“然则这事情是真的,施公是好的,都是老兄你说的?”邓九公绰着胡子瞪着眼睛说道:“怎的不真?真而又真!难道像施公那样的人,老弟你还看不上眼不成?”安老爷道:“既如此说,怎的戏上张桂兰盗去施公的金牌,施公不罪他,老哥哥你便道他是好;我家这等四个毛贼踹碎了我几片子瓦,我要放他,你又苦苦的不准,是叫他赔定了瓦了,这是怎么个讲究呢?”邓九公听了,不觉哈哈大笑,直笑的眼泪都出来了,说:“老弟,我敢是又叫你绕了去了!方才我原因他说不认得邓九公这句话,其实叫人有些不平。如今你要放他,正是君子不见小人过,‘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们就把他放了罢。”
安老爷这才叫进张进宝来,放那班人。那班人还算良心不死,后来三个改过,作了好人,趁个小买卖儿;只有霍士道因他哥哥不信他作贼不曾得手,两个打起来,他一口咬下他哥哥一只耳朵来,到底告到当官,问了罪,刺配到远州恶郡去了。那安老爷家的房子自有人照料修理不提。
自此邓九公又把围着京门子的名胜逛了几处,也就有些倦游,便择定日子要趁着天气回山东去。安老爷再三留他不住,只得给他料理行装。想了想,受他那等一分厚情,此时要一定讲到一酬一酢,不惟力有不能,况且他又是个便家,转觉馈出无辞,义有未当。便把他素日爱的家做活计,内款器皿,以及内造精细糕点路菜之类,备办了些。又见天气冷了,给他作了几件轻暖细毛行衣,甚至如斗篷、卧龙袋一切衣服,都备得齐整。安太太合金、玉姐妹另有送褚大娘子并给他那个孩子的东西,又有给他那位姨奶奶带去的人事。老头儿看了十分喜欢。
这日,正是安老爷同了张亲家老爷带同公子在上房给他饯行。安太太便在西间合褚大娘子话别,就请了舅太太、张亲家太太作陪,两个媳妇也叫入坐。老头儿在席上看着安老夫妻的这个佳儿、这双佳妇,鼎足而三,未免因羡生感,因感生叹,便在坐上擎着杯酒,望着安老爷说道:“老弟呀!愚兄自从八十四岁来京,那荡临走就合亲友们说过:”我邓老九此番出京,大约往后没再来的日子了。‘谁想说不来说不来,如今八十八了,又走了这一荡。这一荡,把往日没见过的世面也见着了,没吃过的东西也吃着了,这都是小事;还了了我们何家姑奶奶这么一个大心愿,又合老弟你多结了一重缘法,真是万般都有个定数。如今我们爷儿们在这里糟扰了这一程子,临走还承老弟、弟夫人这样费心费事,你我的交情,我也不闹那些虚客套了,照单全收不算外,我竟还有个贪心不足,要指名合你要宗东西,还有托付你的一桩事。“
安老爷连忙道:“老哥哥肯如此,好极了。但是我办得来的、弄得来的,必能报命。”他笑呵呵的干了那杯酒,说道:“这话不用我托你,大约你也一定办得到,除了你,大约别人也未必弄得来。只是话到礼到,我得说在跟前。”因又斟上酒,端起来喝了一口,道:“老弟,你瞧愚兄啊,闰年闰月,冒冒的九十岁的人了,你我此一别,可不知那年再见。讲到我邓老九,一个无名白出身,俩肩膀扛张嘴,仗老天的可怜,众亲友们的台爱,弄得家成业就,名利双收,我还那些儿不足?
只是一会儿价回过头来往后看看,拿我这么一个人,竟缺少条坟前拜孝的根,我这心里可有点子怪不平的。“
说到这里,安老爷便说道:“九哥,你这话我不以为然。《洪范》五福,只讲得个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不曾讲到儿子合作官两桩事上。可见人生有子无子,作官或达或穷,这是造化积有余补不足的一点微权,不在本人的身心性命上说话。再我还有句话,不是怄老哥哥,要看你这老精神儿,只怕还赶得上见个侄儿也不可知呢!”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老弟,那可就叫作‘六枝子晔拳——新样儿的,没了对儿’咧!”张老也说了一句道:“合该命里有儿,那可也是保不齐的。”不想座中坐着个褚一官,正是个六枝子,说落了典了。他听了,只抿着嘴低着头喝酒,又不好搭岔儿。
这席上在这里高谈阔论,安太太那席上却都在那里静听。
听到这里,舅太太便道:“九公这话我就有点子不服。我也是个没儿子的,难道我这个干女儿合你们这个大姑奶奶,还抵不得人家的儿子吗?”安太太也道:“这话正是。”邓九公那边早接口高声叫道:“好话呀!舅太太!弟夫人!我正为这话要说。”因向安老爷说道:“不但我这女儿,就是女婿,也抵得一个儿子。第一,心地儿使得,本领也不弱,只不过老实些儿,没甚么大嘴末子。为甚么从前我在道上的时候,走一天拉扯他一天,到了我歇了业了,我也不叫他出去了?原故,走镖的这一行虽说仗艺业吃饭,是桩合小人作对头的勾当,不是条平稳路。老弟,你只看饶是愚兄这么个老坯儿,还吃海马周三那一合儿!所以我想着将来另给他找条道儿,图个前程。论愚兄的家计,不是给他捐不起个白顶子蓝顶子,那花钱买来的官儿到底铜臭气,不能长久。以后他离了我了,设或遇见有个边疆上的机会,可得求下二叔想个方法儿,叫他一刀一枪的巴结个出身,一样的合贼打交道,可就比保镖硬气多了。这是一。”安老爷道:“这话也算九哥多交代。老兄二百岁以后,果然我作个后死者,这事还怕不是我的责任?再说,只要有机会,也不必专在你老人家二百岁后。交给我罢。请问要的那宗东西是甚么呢?”
邓九公道:“这宗东西比这个又关乎要紧了。老弟,不是我合你说过的吗?我自从十八岁因一口气上离了淮安本家,搬到山东茌平落了籍,算到今日之下,整整儿的七十年。不但我的房产地土都在这边儿,连坟地我都立在这里了,二位老人家我也请过来了,我算不想再回老家咧!到了我庆八十的这年,又有位四川木商的朋友送了我副上好的建昌板,我那一头儿的房子也置下了,内囊儿的东西呢,你侄女是给我预备妥当了。甚么时候说声走,我拔腿就走,跟着老人家乐去了!我就只短这么一件东西,这些年总没张罗下。愚兄还带管是个怯壳儿,还不知这东西我使的着使不着,得先讨老弟你个教。”
安老爷道:“老哥哥,你不必往下说,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要找一副吉祥陀罗经被。”那老头儿听了,把头一扭,嘴一撇道:“呣!我要那东西作甚么呀?我听见说,那都是那些王公大人还得万岁爷赏才使得着呢,慢讲我这分儿使不着,就让越着礼使了去,也得活着对的起阎王爷,死了他好敬咱们,叫咱们好处托生啊!不然的时候,凭你就顶上个如来佛去,也是瞎闹哇!陀罗被就中用了?”安老爷暗暗的诧异道:“不想这老儿不读诗书,见理竟能如此明决!”因说道:“既如此,老哥哥你倒直说了罢。”
只见他未曾开口,脸上也带三分恧色,才笑容可掬的说道:“我见他们那些有听头儿的人,过去之后,他的子孙往往的求那班名公老先生们把他平日的好处,怎长怎短的给他写那么一大篇子,也有说‘行述’的,‘行略’的,‘行状’的,我也不知他准叫作甚么。是说些事也不过是个纸上空谈哪,可不知怎么个原故儿,稀不要紧的平常事,到了你们文墨人儿嘴里一说,就活眼活现的,那么怪有个听头儿的。到了劣兄,可又有个甚么可写的?只是我一辈子功名富贵都看得破,只苦苦的愿意听人说一句:”邓老九是个朋友!‘所以我心里想着,将来也要弄这么一篇子东西。这话要不是我从去年结识得老弟你这么个人,我也没这妄想。原故,我往往的见那些好戴高帽的爷们,只要人给他上上两句顺他,自己就忘了他自己是谁了,觉着那人说的都是实话,这话除了我别人还带是全不配。再不想那《神童诗》上说的好:“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那文家子的那管笔的利害,比我们武家子的家伙还可怕。看不得面子上只管写得是好话,暗里魂消骂苦了他,他还作春梦呢!老弟,你知道的,愚兄这学问儿本就有限,万一求人求得不的当,他再指东杀西之乎者也的奚落我一阵,我又看不激,那可不是我自寻的么?讲到老弟你了,不但我信得及,你是个学问高不过、心地厚不过的人,我是怎么个人儿,你也深知。愚兄别的书是都就了绍兴酒喝了,还记得那《古文观止》上也不知那篇子里头有这么的两句话,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这两句话可就应在你我今日了。如今我竟要求你的大笔,把我的来踪去路,实打实有一句说一句,给我说这么一篇。将来我撒手一走之后,叫我们姑爷在我坟头里给我立起一个小小的石头碣子来,把老弟你这篇文章镌在前面儿,那背面儿上可就镌上众朋友好看我的’名镇江湖‘那四个大字。我也闹了一辈子,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算是这么件事。老弟,你瞧着行得行不得?“
列公,再不想邓九公这等一个粗豪老头儿,忽然满口大段的谈起文来,并且门外汉讲行家话,还被他讲着些甘苦利害,大是奇事。“世有不读诗书的英雄”,此老近之矣。更不想他又未能免俗,忽然的动了个名想,尤其大奇。然而细按去,那“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这句话,不是句平静话。名者,实之归也。只看从开天画卦起,教耕稼,制冠裳,以至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这几桩实实在在的事,那一桩又不是个名想?只是想不想,其权在人;想得到身上想不到身上,其权可在天。天心至仁且厚,唯恐一物不安其所,不遂其生,怎的又有个叫他想不到身上之说?殊不知人生在世,万事都许你想个法儿寻些便宜,独到了这“才名”两个字,天公可大大的有些斟酌,所以叫作“造物忌才”,又道是“惟名与气不可以假人”。然则天心岂不薄于实而转厚于虚,不仁于人而转人于物呢?不然。这大约就要看看那人的福命可载得起载不起。古今来一班伟人又何尝不才名两赋?到了载不起,纵使才大如海,也会令名不终;否则浪得虚名,毕竟才无足取,甚而至于弄得身败名隳的都有。
只这邓九公,充其量不过一个高阳酒徒,又有多大的福命?怎的天公保全了他一世,此刻还许他遇着这位安水心先生,要把他成就到名传不朽?要知只他那善善恶恶的性情,心直口快,排难解纷,急人之急,便是种福的根本。种了这段福,就许造这条命,“才不才”这个名字儿,天已经许他想得到手了,何况这老头儿还不是个“不才”之辈呢!话虽如此说,又何以见得他名传不朽呢?且莫讲别的,只这位燕北闲人一时闲得没事干,偶然把他采入《儿女英雄传》中,已经比那“有友五人焉”中的“其三人”福命不同了哇!
话休絮烦,言归正传。却说安老爷听邓九公讲了半日,再不想他益发有这等见解。恰好这句话又正搔着自己痒处,先端起酒来,一饮而尽,说道:“这更是我的事了。九哥,你既专诚问我,我便直言不讳。你要这宗东西,也不必等到你二百岁后。古人朋友‘相交忘形’,有生为立传的,还有生吊生祭的。如今你我也不必作这骇人听闻的事,待我把老兄的平生事实,作起一篇生传来,索兴请老兄看过了,将来再镌在那通碑上。但是那块匾上的‘名镇江湖’四个字,只好留作个光耀门楣的用处,镌在碑上却不合款。老哥你必要用,也不防入在这篇文章里,一并镌在碑阴上。”安老爷才说到这句,早不是他的意思了,嚷道:“喂,老弟!你给我的大笔倒要弄到后面去,那正面可还配用甚么呀?”
安老爷拈着那小胡子想了一想,说道:“依我的主意,那正面要从头到底居中镌上‘清故义士邓某之墓’一行大字,老哥哥,你道如何?”他才听完这句话,乐得把那大把掌一抡,拍得桌子上的碟儿碗儿山响,说道:“着,着,着,着,着,是这么着!这话我心里可有,就只变不过这个弯儿来!真小不起你们这文字班儿的就结了!”说着,一叠连声儿的叫:“快取热酒来!换大杯来!”公子连忙站起,用大杯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送过去。他也不管那酒的冷热,双手端起来,咕嘟嘟一气饮尽,向安老爷照着杯告了个干,说道:“老弟呀!我邓振彪这就足咧!”
当下两席上见他这等豪饮,一个个都替他高兴。只有褚大娘子听见他父亲提到身后的事情,心中有些难过,勉强笑道:“人家二叔今日给送行,你老人家不说找个开心的兴头话儿说说,且提八百年后这些没要紧的事作甚么?这叫作‘清晨吃晌饭——早呢’!”他只管满脸笑容嘴里这样说,却不禁不由的鼻子一酸,那说话的声音早已岔了,邓九公这边说道:“姑奶奶,这话你不懂,你过来,我说给你。”褚大娘子只得过这边来。
安公子见了,忙离席让坐,连褚一官也站起来。张老才要谦让,被邓九公一把按住,说道:“张老大,你别动。”因合他女儿、女婿说道:“你两个可别把这话看作没要紧。不是我同你二叔的交情说不到这里,是这交情,不是你二叔这个人,也说不到这里。这才是八百年难遇的第一件兴头事。方才的话你俩都听明白了?没别的,你两口儿就至至诚诚的给你二叔磕个头,算替我谢谢他。”女儿、女婿果然转过身来,望着安老爷便拜了下去。慌的安老爷离座出席,忙拉起褚一官,又向褚大娘子作揖答礼,说道:“这礼从何来?这是你老人家的醉命了。”便回头向安太太道:“太太,快让大姑奶奶归坐去。”这个当儿,金、玉姐妹早已陪着过来,就便把他让了过去。安太太也出席相迎,不想他将走到席前,望着安太太又磕下头去。
安太太连忙搀起来道:“姑奶奶,这是怎么说?就讲你二叔为你老人家,也是该的,可与我甚么相干儿,你行起这个大礼来?”褚大娘子站起来道:“我给你老人家磕这个头,可另是一件事。我从在我们青云堡庄儿上见着你老人家那一天,也不知怎的,我心里只合你老人家怪亲香的,就想认你老人家作个干娘,因为关着我妹夫子这层续嬷嬷亲戚,我总觉我不配。到了这回来了,我还没打回这个妄想去。谁知那天我们老爷子在我何亲家爹祠堂里,才说得句叫我们这位小姑奶奶叫二叔、二婶声‘父母’,就把他惹翻了,把我也吓住了。
今日之下他倒作了你老人家的嫡亲儿女,我这干女儿可倒漂了,我越瞧越有点子眼儿热。此刻我父亲合二叔交到这个分儿上,借着我们这小姑奶奶的光儿,我总得叫我们老玉声‘妹夫子’,我也不怕人笑话我奴才亲戚混巴高枝儿,我今日可算认定了干娘咧!“把安太太喜欢的,拉着他的手说道:”姑奶奶,你那里知道,我这心里也合你一样的想头呢!只是我通共比你才大上十几岁呀,我怎么说的出口来呢?你既这么说,我正少个女儿,你就算我的女儿!“他听安太太这样说,更加欢喜。
才待归坐,邓九公那边早又嚷起来了。只听他向安老爷道:“了不得!了不得!我又落在后头了!我从那天听见这张姑奶奶劝我们姑奶奶那番话,我就恨不得立刻叫他声‘好孩子’,想要认他作个干女儿。不想我的干女儿没得认成,倒把个亲女儿叫弟夫人拐了去了!我有没的那么个女儿一般的徒弟,又被你们抬了来了!张老大,你想想,这事莫非欠些公道?”
张老是个老实人,只望着安老爷笑。安老爷还没及答言,褚大娘子那边早望着张金凤说道:“听见了哇?我可不管你本人肯不肯,我先肯。你们姐儿俩里头,我总觉得你比他合我远一层儿似的,我这心里可就有些丝丝拉拉的。这一来,好极了,就只得问张亲家妈答应不答应了。”因说道:“亲家妈,怎么样罢?”张亲家太太把嘴向安太太一努,说道:“那是他家的人,我当不了他的家!我可有啥儿说的耶!多个人儿疼不好喂!”安太太便道:“这更有趣儿了。”褚大娘子听说,早一把把张姑娘拉住,要过那席去。张姑娘笑着只看婆婆的眼色,安老夫妻便叫他快给干爹行礼。邓九公乐得前仰后合,说了许多兴头话,说:“我这才气平些儿!”因又合安、张两亲家干了一杯,说道:“再不想一句话合我们张老大又结了一重缘。”
这个当儿,那边舅太太早把何小姐揽在怀里,笑道:“我的孩儿呀,快来罢!幸亏我在船上先把你认下了;不然,你瞧,他们爷儿们、娘儿们这阵横抢硬夺的,还了得了!”何玉凤也捂着嘴笑个不住,说道:“娘放心,我是再没人抢的了,这屋里的几位老家儿,不差甚么八面儿我都占下了!”
一时,安老夫妻便叫公子给邓九公行礼,邓九公也叫公子带褚一官过来给安太太磕头。将磕完了起来,褚大娘子大马金刀儿的坐在那里合他女婿说道:“还有舅母合亲家妈得认亲呢,劳动你再磕俩罢!”褚一官倒也会凑趣儿,爬下就磕。
舅太太是坐在里边,有个张太太挡着出不去,只说得:“姑奶奶这个闹法儿!”连忙摸着头把儿还了个礼。张太太他也拜了一拜,说道:“这咱可就都有骨血儿管着咧,算一家子咧!”说得大家哄堂大笑。那褚一官过那边去,又拜了张老。
只这一阵乱拜,何小姐早暗暗的拉了张姑娘一把,又向公子递了个眼色,三个人便走到褚大娘子跟前。何小姐先说道:“我们承姐姐这样亲热,今日也该服侍服侍姑奶奶了。”说着,便满满斟了一杯送过去。褚大娘子乐的一饮而尽。才得喝完,张姑娘又奉过一杯来,他便笑道:“你们就这样轮流着灌我我也愿意,我到底也姑奶奶了哇!”说道,又是一盅。他姐妹两个才闪开,早见公子斟过了一个大杯来,他道:“这一大下子可不是顽儿的,还是那个小些儿的罢。”张姑娘一旁低声说道:“好意思的?这么大个兄弟敬老姐姐一杯酒,干回他去?”这位娘子那好胜的脾气儿有些合乃翁相似,便也接过来,一气饮干。登时吃得他杏眼微饧,桃腮添晕,一手擎着个空杯,一手指着公子,咬着牙,纵着鼻儿,笑容可掬的说道:“小舅爷子,搁着你就是了。”公子因父亲在那边,只笑着不敢多说,心里却想着了一句圣经贤传,暗说:“怪道说是‘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
只他四个这阵乱舞莺花,慢讲安、张二家两双老夫妻看着十分欢喜,一个邓老头儿直乐得话都没了,只张着个大嘴呵呵的傻笑,不由得手够酒,酒够口,酒到杯干。一时主客几个眼界里无非乐境,耳轮中都是欢声,便是那些服侍的人,无不一个个接耳交头,颂扬叹赏。甚至那楼头的更鼓,都觉筹添短漏;座上的灯花,也知笑展长眉。
只这席离别小宴,直把他几个天理人情的人,彼此连络了个合意同心,连这部《儿女英雄传》的书,也给穿Сhā了个套头裹脑。那邓九公直喝的眼睛有些粘糊糊的,舌头有些硬橛橛的了,还在那里左一杯右一盏的连叫斟酒。褚大娘子恐怕他父亲明日起不来,误了上路的吉时,好劝歹劝的拦了两遍,他还吃了个封顶大杯,才尽欢而散。
一宿晚景提过。到了次日,那些行李车驮都是前两天装载妥当,自有他的伴当押着,起五更先行。才得天亮,他父女翁婿合那个孩子以及下人早已收拾了当,吃了些东西便要告辞。这等一般热肠人,彼此厮混了许多天,怎生舍得?不必讲,那褚大娘子拉拉这个,看看那个,已经哭得泪人儿一般。只那邓九公一一的辞过众人,到了何小姐跟前,他也就忍泪不住,勉强说道:“姑奶奶,师傅把你送到这等个人家儿来,师傅没有甚么惦记你的咧,你倒也不必记挂着师傅。”交代了这句话,他便一回身拉住安老爷说道:“老弟呀!我合你此一别,不知今生可得……”说到这里,早已满面泪痕,往下说不出来了。
幸而安老爷是个阔达人,说道:“老哥哥!不消如此。你我今日暂别,不久便当欢聚。”他一手擦着眼泪,摇着头道:“老弟,你这句话愚兄可有点儿信不及了。”安老爷道:“九哥,且莫讲人生聚散无常,只你此番来京,可是算得到拿得稳的。况且转眼就是你九十大庆,小弟定要亲到府上登堂奉祝,就便把昨日说给你作的那篇生传带去,当面请教。”他听了这话,擦干了眼泪,望着安老爷道:“老弟,你这话当真?”安老爷道:“小弟平生不敢轻诺,况在老哥哥跟前,岂肯失信?”他便一手拉着安老爷的手,一手指着天说道:“老弟,只你这一句话呀,老天准留哥哥多活几年等着你。就是这样,哥哥走了。”说着,他松了安老爷的手,头也不回,带了褚一官往外就走。这里褚大娘子见他父亲走了,也不好流连,只得辞了安太太一行女眷起身,安太太大家一直送出腰厅才回。邓九公站在大门外催着他女儿上了车,他随后上车才走。
安老爷头一天就差人在彰义门外三藐庵备下茶点,便也合公子送下去。走了约莫三五里地,路旁有座小庙,早见褚一官圈马回来,说:“他老人家要到庙里磕个头,也请二叔下来歇歇。”安老爷只得跟了他到庙前下车,看了看那庙门,写着“三义庙”三个字。进去里面只一层殿,原来是汉昭烈帝合关圣、张桓侯的香火。安老爷向来是位重儒不佞佛的,等闲不肯烧香拜庙,只有见了关圣帝君定要行礼。等邓九公磕过头,自己带了公子也拜过神像。
那邓九公便在神座前向安老爷说道:“老弟,我晓得你定要远远的送我一程才肯回去,但是此去前途还有张老大合老程师爷诸位候着呢,大概我们各行里的亲友也在那里。老弟,你就送到那里也不得久谈。常言道得好:”送君千里终须别。‘到了你我的交情,大概还见得过这三位尊神,咱们就在这神圣面前一别。“安老爷固是不肯。他道:”你我的心,关帝菩萨看的明白,何必如此!“安老爷见他这样说法,倒也不好相强。当下这边父子两个,那边翁婿两个,只得各各作别。一路出了庙门,大家道声”珍重“,望着他车辚辚,马萧萧,竟自长行去了。
书里按下邓九公这边不提。却说安老爷自他走后,便张罗张亲家的搬家。他两口儿择吉搬过祠堂西边那所新房去,一应家具安置得妥当。看了看,头上顶的是瓦房,脚下踩的是砖地,嘴里吃喝的是香片茶大米饭,浑身穿戴的是镀金簪子绸面儿袄,老头儿老婆儿已是万分知足。依安老爷、安太太还要供茶供饭,他两口儿再三苦辞。安老爷因有当日他交付的何小姐在能仁寺送张金凤那一百两金子不曾动用,便叫他女儿送他作了养老之资。张老又是个善于经营居积的,弄得月间竟有数十串钱进门。他两口儿却仍照居乡一般辛勤,撙节着过度,便觉着那日月从容之至。只是他两个时常要过前面来看看望望,家里却短一个支使看家的人,就用安老爷的家人固是不便,便是外面雇个不知根底的人来,也不放心。又兼他守分安常的惯了,不肯才有几文钱便学那小人乍富行径,立刻就添些新花样,闹个跟班儿的。却也正在为难。谁想事有凑巧,那燕北闲人又给他凑了两个人来。
你道这人是谁?原来第七回书讲得他当日带着女儿要到京东投奔的那个亲戚,正是那张太太娘家一个本家哥哥。这人姓詹,名典,他有个小名儿叫作光儿。他本是带着家眷在京东一个粮行里给人家管账,就那里养了个儿子。因是七夕生的,叫作阿巧。那阿巧才得十一二岁,且是乖觉。詹典在京东一住十余年,却也赚得几十两银子在腰里。落后来因行里换了东家,他就辞了出来,要想带了老婆孩子回家,把这项银子合张老置几亩地伙种。
他那里起身要回河南来,正是张老夫妻这里带了女儿要投京东去,路上彼此岔过去了,不曾遇着。及至到了家,正碰见荒旱之后瘟疫流行,那詹典在途中本就受了些风霜,到家又传染了时症,一病不起,呜呼哀哉,死了。他妻子发送丈夫,也花了许多钱,再除了路上的盘缠,那几两银子也就所剩无几,只得权且带了个十来岁的儿子勉强度日。这个当儿,见了从京里回来的乡亲们,十个倒有八个讲究说:“咱们这里的张老实前去上京东投亲,不想在半路招了个北京官宦人家的女婿,现在跟了女婿到京城享福去了。”詹典的妻子听得这话,想了想自己正在无依,孩子又小,便搭着河南小米子粮船上京,倒来投奔张老,想要找碗现成茶饭吃。从通州下船,一路问到这里,恰好正在张老搬家的前两天。安老爷、安太太是第一肯作方便事的,便作主给他留下,一举两得,又成全了一家人家,正叫作“勿以善小而不为”。你看他家总是这般的作事法,那上天怎的不暗中加护?
闲话休提。却说安老爷才把亲家安顿的停妥,不两日便是何小姐新满月,因他没个娘家,没处住对月,这天便命他夫妻双双的到何公祠堂去行个礼。张老夫妻如今住得正近,况且又有了家了,清早起来便到东边祠堂来预备代东。候安公子、何小姐行过了礼,就请到他家早饭,把女儿张姑娘也请过来。也买了些肉,宰了只鸡,只他那詹嫂合阿巧一个买一个作,倒也弄得有些老老实实的田舍家风。三个人吃得一饱回来,晚间便是舅太太请过去。那时因褚大娘子起了身,腾出西耳房来,舅太太仍就搬过去,公子合金、玉姐妹便在那边吃过晚饭,直到起更才过这边来。先到上房,伺候父母公婆安置,才一同回房。
过了两日,安太太便吩咐人把那新房里无用的锡器、瓷器、衣架、盆架等件归着起来,依然把那槽碧纱橱安好,分出里外间。张姑娘是叠着精神要张罗这个姐姐,两只小脚儿哆哆哆哆的,带了一班嬷嬷仆妇使婢,把铺设贴落收拾得都合自己屋里一样。果然把他三人那幅小照挪过这边卧房来,就把那张弹弓、那口宝刀挂在左右,又把那圆端砚摆在小照面前桌儿上,归结了他三个一段美满良缘的新奇佳话。何小姐也帮了他登桌子上板凳的忙个不了。他两个彼此说一阵,怄一阵,笑一阵,一时真算得占尽儿女闺房之乐。
只可怜安公子经他两个那日一激,早立了个“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志气,要叫他姐妹看看我这安龙媒可作得到封侯夫婿的地步!因此邓九公走后,忙忙的便把书房收拾出来,一个人冷清清的下帷埋首,合那班三代以上的圣贤苦磨。这日直磨到二鼓才回房来,金、玉姐妹连忙站起迎着让坐。张姑娘问道:“你瞧,我给姐姐收拾的这屋子好不好?”公子里外看了一遍,说:“好极,好极。偏劳之至!”
张姑娘道:“我们爬高下低的闹了一天,亏你也不来帮个忙儿。本来姐姐的事情,罢咧,可怎么敢劳动你呢!”公子道:“你这人怎么这等不会说好话!非是我不来帮忙儿,要说这些挂画焚香的风雅事我不喜作,也是我欺你两个;我自承你两个那番清诲之后,深悟出这些事最于用功有碍。所以古人说:”注虫鱼者必非磊落之士也。‘正是这个用意。你且让我一纳头扎在’子曰诗云‘里头,等我果然把那个举人进土骗到手,就铸两间金屋贮起你二位来,亦无不可。不强似今日的帮忙?“
金、玉姐妹两个再不想那日一席话一激,竟把他激成功了,也暗自欢喜。
何小姐便说道:“妹妹说的是顽儿话,其实还不是他们丫头女人们拾掇的,我们两个也只跟着搅了一阵。倒是他才说也要给我绣那么一块匾,挂在这卧房门上,你给想三个字呢。”
公子略想了一想,说:“就用那屋的三个字就很好。”何小姐道:“这你可是塞责儿了。”公子道:“非‘一瓣心香’的‘瓣’字,却就是小照上那‘红袖添香伴著书’的‘伴’字。你两个人,从此一位便可称作‘伴香女史’,一位便可称作‘瓣香女史’,我便可称作‘伴瓣主人’。只是我又恐防你们嫌我这风雅,这三方图章也只好等后年春闱之后再讲罢。”那金、玉姐妹两个听了,也深服他这心思敏捷,各各道妙。过了几日,张姑娘闲中果然照样给何小姐绣了“伴香室”三个字,装满好了,挂在他卧房门上。此是后话。
即说这晚他三个在何小姐这边谈了这一番,那天也就将近三鼓。张姑娘站起来道:“不早了,我要回家睡觉了。”何小姐一把拉住他道:“今日可不许你空身走,我要烦你顺带公文一角。”张姑娘早已明白,只得挣着手要走,怎奈被何小姐攥住手,再挣不脱。只得向何小姐耳边说了句话,何小姐这才放手,说:“滑再滑不过你了,也不知真话哟,也不知赚人呢。”
张姑娘正色道:“岂有此理!我要这样赚姐姐,说顽儿话的事小,那不是在姐姐跟前另存一个心了么?”他说完这话,才待要走,忽又想起,回来说:“等我索兴把今日的事情张罗完了再走。”因把桌子上的那盏灯拿起来,剪了剪蜡花,向安公子、何小姐说道:“上月今日就是我送二位入的洞房,今日还是我送二位贺新居。”说着,便拿着灯前面照着,往卧房里引,他两个也只得笑吟吟的随他进去。只见他把灯放卧房里桌儿上,又悄悄的向何小姐道:“姐姐,你老人家今日可好歹的不许再闹到搬碌碡那儿咧!”何小姐听了,忍不住笑的前仰后合,只赶着要拧他的嘴,他早一溜烟过西间去了。
安公子看了这番光景,心里暗说:“我依他两个的话,才用了几日的功,他两个果然就这等欢天喜地起来。然则他两个那天讲的,只要我一意读书,无论怎样都是甘心情愿的,这句话真真是出于肺腑了。幸是我那天不曾莽撞,不然今日之下,弄得一个扭头彆项,一个泪眼愁眉,人生到此,还有何意味!”只他这等一想,那发奋用功的心益发加了一倍,却又着点儿书魔,因拍手合何小姐笑道:“我安龙媒经师傅合我讲了半世的《论语》,直到今日,看了你姐妹两个,才得明白‘《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句书是怎的个讲法!”这正是:春风时雨同沾化,绛帐应输锦帐多。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三回申庭训喜克绍书香话农功请同持家政这书虽说是种消闲笔墨,无当小文,也要小小有些章法。
譬如画家画树,本干枝节,次第穿Сhā,布置了当,仍须绚染烘托一番,才有生趣。如书中的安水心、佟儒人,其本也;安龙媒、金玉姐妹,其干也,皆正文也。邓家父女、张老夫妻、佟舅太太诸人,其枝节也,皆旁文也。这班人自开卷第一回直写到上回,才算一一的穿Сhā布置妥贴,自然还须加一番烘托绚染,才完得这一篇造因结果的文章。这个因原从安水心先生身上造来,这个果一定还向安水心先生身上结去。这回书便要表到安老爷。
却说安老爷自从那年中了进士,用了个榜下知县,这其间过了三个年头,经了无限沧桑,费了无限周折,直到今日,才把那些离离奇奇的事拨弄清楚,得个心静身闲,理会到自己身上的正务。理会到此,第一件关心的,便是公子的功名。
这日正遇无事,便要当面嘱咐他一番,再给他定出个功课来,好叫他依课程功准备来年乡试。当下叫一声“玉格”,见公子不在跟前,便合太太道:“太太,你看玉格这孩子近来竟慌得有些外务了。这几天只一叫他总不见他在这里,难道一个成|人的人了,还只管终日猥獕在自己屋里不成?”
列公,你看,安水心先生这几句说话,听去未免觉得在儿子跟前有些督责过严。为人子者,冬温夏清,昏定晨省,出入扶持,请席请衽,也有个一定的仪节。难道拉屎撒尿的工夫也不容他,叫他没日夜的寸步不离左右不成?却不知这安老爷另有一段说不出来的心事。原来他因为自己辛苦一生,遭际不遇,此番回家,早打了个再不出山的主意。看了看这个儿子还可以造就,便想要指着这个儿子身上出一出自己一肚皮的肮脏气。也深愁他天分过高,未免聪明有余,沉着不足。
又恰恰的在个“有妻子则慕妻子”的时候,一时两美并收,难保不为着“翠帷锦帐两佳人”,误了他“玉堂金马三学士。”
老爷此时正在满腔的诗礼庭训,待教导儿子一番,不想叫了一声,偏偏的不见公子“趋而过庭”。便觉得有些拂意。
太太见老爷提着公子不大欢喜,才待着人去叫他,又虑到倘他果然猥獕在自己屋里,一时找了来,正触在老爷气头儿上,难免受场申饬,只说了句:“他方才还在这里来着,此时想是作甚么去了。”他老夫妻一边教,一边养,却都是疼儿子的一番苦心。不想他老夫妻这番苦心,偶然闲中一问一答,恰恰的被一个旁不相干的有心人听见了,倒着实的在那里关切,正暗合了“朝中有人好作官”的那句俗话。
“朝中有人好作官”这句话,列公切莫把他误认作植党营私一边去。你只看朝廷上那班大小臣工,若果然人人心里都是一团人情天理,凡是国家利弊所在,彼此痛痒相关,大臣有个闻见,便训诫属官;末吏有个知识,便规谏上宪,一堂和气,大法小廉,不但省了深宫无限宵旰之劳,暗中还成全了多少人才,培植了多少元气!你道这话与这段书甚么相干?
从来说家国一体,地虽不同,理则一也。不信,你只看安家那个得用的大丫头长姐儿。
却说这日当安老爷、安太太说话的时节,那长姐儿正在一旁伺候。他听得老爷、太太这番话,一时便想到生怕老爷为着大爷动气,太太看着大爷心疼;大爷受了老爷的教导,脸上下不来,看着太太的怜惜,心里过不去;两位奶奶既不敢劝老爷,又不好求太太,更不便当着人周旋大爷。“这个当儿,像我这个样儿的受恩深重,要不拿出个天良来多句话儿,人家主儿不是花着钱粮米白养活奴才吗?”想到这里,他便搭讪着过来,看了看唾沫盒儿得汕了,便拿上唾沫盒儿,一溜烟出了上屋后门,绕到大爷的后窗户跟前,悄悄的叫了声“大奶奶”,又问道:“大爷在屋里没有?”
张金凤正在那里给公公做年下戴的帽头儿片儿,何小姐这些细针线虽来不及,近来也颇动个针线,在那里学着给婆婆作竖领儿。这个当儿,针是弄丢了一枚了,线是揪折了两条了。他姐妹正在一头说笑,一头作活,听得是长姐儿的声音,便问说:“是长姐姐吗?大爷没在屋里,你进来坐坐儿不则?”他道:“奴才不进去了。老爷那里嗔着大爷总不在跟前儿呢,得亏太太给遮掩过去了。大爷上那儿去了?二位奶奶打发个人儿告诉一声儿去罢,不然,二位奶奶就上去答应一声儿。”他说完了,便踅身去汕了那个唾沫盒儿,照旧回到上房来伺候。金、玉姐妹两个便也放下活计,到公婆跟前来。
太太见了他俩个,便问:“玉格竟在家里作甚么呢?”何小姐答道:“没在屋里。”安老爷便皱眉蹙眼的问道:“那里去了?”何小姐答道:“只怕在书房里呢罢。”安老爷道:“那书房自从腾给邓九公住了,这一向那些书还不曾归着清楚,乱腾腾的,他一个人扎在那里作甚么?”何小姐道:“早收拾出来了。从九公没走的时候他就说:”等这位老人家走后,腾出地方儿来,我可得静一静儿了。‘及至送了九公回来,连第二天也等不得,换上衣裳,就带着小子们收拾了半夜。“
安老爷听到这句,便有些色霁。何小姐又搭讪着往下说道:“媳妇们还笑他说:”何必忙在这一刻?‘他说:“你们不懂。自从父亲出去这荡,不曾成得名,不曾立得业,倒吃了许多辛苦,赔了若干银钱。通共算起来,这一荡不是去作官,竟是为了你我三个人了。如今不是容易才完了你我的事,难道你我作儿女的还忍得看着老人家再去苦挣了来养活你我不成?所以我忙着收拾出书房来,从明日起,便要先合你两个告一年半的假。’”
安太太道:“怎吗呀?又怎么不零不搭的单告一年半的假呢?”张姑娘接口道:“媳妇们也是这等问他,他说:”这一年半里头,除了父母安膳之外,你两个的事,甚么也不用来搅我。外面的一切酒席应酬,我打算可辞就辞,可躲就躲。便是在家,我也一口酒不喝。且尽这一年半的工夫,打叠精神,认真用用功,先把那举人进士弄到手里,请二位老人家喜欢喜欢再讲。‘“安老爷冷笑道:”他有多大的学力福命,敢说这等狂妄的满话!“安太太道:”这可就叫作’小马儿乍嫌路窄‘了!“
何小姐又接着陪笑道:“婆婆只这等说,还没见他说这话的时候大妈妈似的那个样儿呢,盘着腿儿,绷着脸儿,下巴颏儿底下又没甚么,可尽着伸着三个指头在那儿绺胡子似的不住手的绺。媳妇们两个只说了句‘功也得用,公婆跟前可也得想着常来伺候伺候’,只这句,就教导起来了,问着媳妇们说:”要你两个作甚么的?此后我在书房里,父母跟前正要你两个随时替我留心。便是你两个也难得患难里结成因缘,彼此一同侍奉二位老人家。凡家里的大小事儿,正该趁这年纪学着作起来,也好省一省母亲的精神心力。倘然父母有甚么要使换我的去处,你们却不可拘泥我这话,只管着人告诉我去。‘说的媳妇们像俩傻子,又像俩三岁的孩子,又不好笑他,只好听一句答应他一句。此时公公要有甚么话吩咐他,媳妇叫人书房里叫去。“
安老爷方才问这话的时节,本是一脸的怒容,及至听了两个媳妇这段话,知道这个儿子不但能够不为情yu所累,并且还能体贴出自己这番苦心来,不禁喜出望外,说道:“不信我们这个傻哥儿竟有这股子横劲!”张姑娘也陪笑道:“自那天说了这话,天天儿比个走远道儿的还忙呢。等不到天大亮就起来,慌着忙着漱漱口洗洗脸就走,连个辫子也等不及梳。
公公不见他这些日子早上请安总是从外头进来?“安老爷只喜得不住点头,因向太太道:”这小子果能如此,其实叫人可疼!“
列公请看,普天下的妇道,第一件开心的事,无过丈夫当着他的面赞他自己养的儿子。安太太方才见老爷说公子慌的有些外务,正捏一把汗,怕丈夫动气,儿子吃亏;不想两个媳妇这一圆和,老爷又这一夸奖,况且安老爷向日的方正脾气,从不听得他轻易夸一句儿子的,今日忽然这样谈起来,欢喜得老夫妻之间太太也合老爷闹了个“礼行科”,说道:“这还不是老爷平日教导的好处!”因又望俩媳妇说道:“他这股子横劲,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来哟,还是你们俩逼得懒驴子上了磨了呢?”
安太太口里是只管这等说,其实心里是因儿子疼媳妇的话。那知这句话倒说着了!那位打算诗酒风流的公子,何尝不是被他姐妹两个一席话,生生的把个懒驴子逼上了磨了呢!然虽如此,却也不可小看了这个懒驴子。假如你无论怎么样想着方法儿逼他上磨,他是一个劲儿的屎溺多,坐着坡,不上定了磨了,你又有甚么法儿?只是安老爷那样厚德载福的人,怎的会有恁般的儿子?
闲话少说。却说安公子这日正在书房里温习旧业,坐到晌午,两位大奶奶给送出来滚热的烧饼,又是一大碟炒肉炖疙瘩片儿,一碟儿风肉,一小铫儿粳米粥。恰好他读文章读得有些心里发空,正用得着,便拿起筷子来拣了几片风肉夹上。才咬了一口,听得父亲叫,登时想起“父召无诺,手执业则投之,食在口则吐之,走而不趋”的这几句《礼记》来,便连忙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嗻。”扔下筷子,把嘴里嚼的那口饽饽吐在桌子上,口也不及漱,站起来就不慌不忙、斯斯文文、行不由径的走到上房来。
老爷一见,先就笑容可掬的道:“罢了,不必了。我叫你原为今日消闲,想到明年乡试,要催你用起功来。方才听得两个媳妇说,你自己已经理会到此,这更好了。只是你现在的功课打算怎的个作法?”公子回道:“打算先读几天文章,再作一两篇文章,且敛敛心思,熟熟笔路。”安老爷道:“是便是了,只这功课不是从这里作起。制艺这一道,虽说是个骗功名的学业。若经义不精,史事不孰,纵然文章作的锦簇花团,终为无本之学。你的书虽说不生,荒了也待好一年了。只怕那程老夫子见你是个成|人之学,也就不肯照小学生一般教你背诵,将来用着他时,就未免自己信不及。古人‘三余’读书,趁眼前这残冬长夜,正好把书理一理,再动手作文章不迟。读的文章,有我给你选的那三十篇启、祯,二十篇近科闱墨,简炼揣摩,足够了,不必贪多。倒是这理书的工夫,切忌自欺,不可涉猎一过。从明日起,给你二十天的限,把你读过的十三部经书,以至《论》、《孟》都给我理出来。论不定我要叫你当着两个媳妇背的,小心当场出丑!”公子自然是听一句应一句。太太合二位少奶奶,一边是期望儿子,一边是关切夫婿,觉得有老爷这几句温词严谕更可勉励他一番。
不想这话那个长姐儿听见,心里倒不甚许可了。他暗暗的纳闷道:“哟!这么些书,也不知有多少本儿,二十天的工夫,一个人儿那儿念的过来呀?这要累着呢!”你道好笑不好笑?人家自有天样高明的严父,地样博厚的慈母,再加花朵儿般水晶也似的一对佳人守着,还怕体贴不出这个贤郎、这位快婿的?念的过来念不过来,累的着累不着,干卿何事?却要梅香来说勾当!岂不大怪?不怪,揆情度理想了去。此中也小小的有些天理人情。列公如不见信,只看孟子合告子两个人抬了半生的硬杠,抬到头来,也不过一个道得个“食色性也”,一个道得个“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
闲话休提。却说安老爷吩咐完了公子这话,便合太太说道:“玉格的功名是我心里第一桩事,第二桩便是我家的家计。我家虽不宽余,也还可以勉强温饱;都因我无端的官兴发作,几乎弄得家破人亡。还仗天祖之灵,才幸而作了个失马塞翁,如今要再去学那下车冯妇,也就似乎大可不必了。只是我既不再作出山之计,此后‘衣食’两个字,却不可不早为之计。这桩事又苦于正是我的尺有所短,这些年就全仗太太。话虽如此,难道巧媳妇还作得出没米的粥来不成?我想理财之道,大约总不外乎‘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的这番道理。为今之计,必须及早把我家这些无用的冗人去一去,无益的繁费省一省,此后自你我起,都是粗茶淡饭,絮袄布衣,这才是个久远之计。趁今日你我消闲,儿媳辈又齐集在此,何不大家计议起来?”
太太道:“老爷这话虑得很是,我也是这么想着。就只这话说着容易,作起来只怕也有好些行不去的。就拿去人说,我家这几个中用些的家人,都是老辈子手里留下的,去了,一时又叫他们到那儿去?就是这几个雇工儿人,这么个大地方儿,也得这些人才照应的过来。讲到烦费,第一,老爷是不枉花钱的;就是玉格这么大了,连出去逛个庙听个戏都不会。
此外,老爷想,咱们家除了过日子之外,还有甚么烦费的地方儿吗?就勉勉强强的抠搜些出来,这个局面可就不像样儿了!至于大家的穿的戴的东西,都是现成儿的,并不是眼下得用钱现置,难道此时倒弃了这个,另去置絮袄布衣不成?老爷白想,我这话说的是不是?“
安老爷虽是研经铸史的通品,却是个秤薪量水的外行。听了这话,不惟是个至理,并且是个实情,早低下头去发起闷来,为起难来。半日,说道:“这等讲,难道就坐以待毙不成?”
太太道:“老爷别着急,我心里也虑了不是一天儿了。但是这话要合我们玉格商量,可是白商量;商量不成,他且合你背上一大套书,没的倒把人搅糊涂了。倒是我娘儿三个前日说闲话儿,俩媳妇说了个主意,我听着竟很有点理儿。左右闲着没事,老爷为甚么不叫他们说说?老爷听着可行不可行。万一可行,或者他们说的有甚么不是的地方,老爷再给他们驳正驳正,我觉着那倒是个正经主意。”安老爷道:“既如此,叫他们都坐下,慢慢的讲。”安老爷是有旧规矩的,但是赐儿媳坐,那些丫鬟们便搬过三张小矮凳儿来,也分个上下手,他三个便斜签着伺候父母公婆坐下。
这个礼节,我说书的先以为然。何也呢?往往见那些世族大家,多半礼重于情,久之,情为礼制,父子便难免有个不达之衷,姑媳也就难免有个难伸之隐,也是居家一个大病。
何如他家这等妇子家人联为一体,岂不得些天伦乐趣?至于那燕北闲人著这段书,大约醉翁之意未必在酒。他想是算计到何玉凤、张金凤两个人四只小脚儿,通共凑起来不够营造尺一尺零,要叫他站着商量完了这桩事,那脚后根可就有些不行了!
当下安老爷见儿媳两旁侍坐,便问道:“你们是怎么个见识?‘盍各言尔志’呢!”何小姐先说道:“媳妇们也是那天伺候婆婆,闲话提到我家家计,偶然说到这句话。其实事情果然行得去行不去,媳妇们两个究竟弄得成弄不成,此时也不敢说满了,还得请示公婆。媳妇在那边跟舅母住着的时候,便听得围着这庄园都是我家的地,那时候听着,觉得离自己的心远,止当闲话儿听过去了。及至过来,请示婆婆,才知道这地年终只进二百几十两银子的租子,问到这个根底,婆婆也不大清楚。请示公公,果然的这等一块大地,怎的只进这些须租子?我家这地到底有多少顷亩?”
安老爷见问,先“阿嗳”了一声,说:“这句话竟被你两个把我问倒了。这项地原是我家祖上从龙进关的时候占的一块老圈地,当日大的很呢!南北下里,南边对着我家庄门那座山的山阳里,有一片枫树林子,那地方儿叫作红叶村,从那里起,直到庄后我合你说过的那个元武庙止;东西下里,尽西头儿有个大苇塘,那地方叫作苇滩,又叫作尾塘,从那里起,直到东边亢家村我那座青栊桥。这方圆一片大地方,当日都是我家的,自从到我手里,便凭庄头年终交这几两租银,听说当年再多二十余倍还不止。大概从占过来的时候便有隐瞒下的,失迷掉的,甚至从前家人庄头的诡弊,暗中盗典的都有。这话连我也只听得说。”
何小姐道:“只不知这老圈地,我家可有个甚么执照儿没有?”安老爷说:“怎的没有!凡是老圈地,都有部颁龙票,那上面东西南北的四至都开得明白。只是老年的地不论顷亩,只在一夫之力一天能种这块地的多少上计算,叫作一晌。所以那顷数至今我再也弄不清了。”
何小姐道:“果然如此,那就好说了。有了执照不愁找不出四至的,按着四至不愁核不出顷数来,凭着顷数不愁查不出佃户来。佃户一清,那户现在我家交租,那户不在我家交租,先得明白了。便可查那不在我家交租的佃户名下,地租年年都交到甚么人手里;查出下落来,如果是失迷的、隐瞒的,怎能便由他隐瞒、失迷?只要不究他的以往,便是我家从宽了。即或其中有庄头盗典出去的,我们既有印契在手里,无论他典到甚的人家,可以取得回来的;如果典价无多,拿着银子照价取回来,不合他计较长短,也就是我家从宽了。这等一办,又加增了进项,又恢复了旧产,岂不是好?况且这地又不隔着三五百里,都围着家门口儿,也容易查。只要查得清楚,敢怕那租子比原数会多出来还定不得呢!”
张姑娘道:“我姐姐这话说的可真不错!我到了咱们家这一年多,听了听京里置地,敢则合外省不同;止知合着地价计算租子,再不想这一亩地有多大出息儿。就拿高粱一项讲,除了高粱粒儿算庄稼,高粱苗儿就是笤帚,高粱秆儿就是秫秸,剥下皮儿来就织席作囤,剥下秸档儿来就Сhā灯Сhā匣子,看不得那根子岔子,只作柴火烧,可是家家儿用得着的,到了乡下,连那叶子也不白扔。那一桩不是利息?合在一处,便是一亩地的租子数儿。就让刨除佃户的人工饭食、牲口口粮去,只怕也不止这几两银子。”
安老爷静听了半日,向太太说道:“太太,你听他两个这段话,你我竟闻所未闻。”安太太道:“不然我为甚么说他们说的有点理儿呢。”安老爷道:“我只不解,算你两个都认真读过几年书,应该粗知些文义罢了,怎的便贯通到此?这却出我意外!”何小姐笑说道:“公公只想,我妹妹呢,他家本就是个务农人家;到了媳妇,深山一住三年。眼睛看的是这个,耳朵听的是这个,便合那些村婆儿村姑儿讲些闲话儿,也无非这个。媳妇们两个本是公婆特地娶来的一个‘南山里的’、一个‘北村里的’,怎的会不懂呢?”安老夫妻听了这话,益加欢喜。
安老爷便说道:“话虽如此,也亏你两个事事留心。只是要清这项地,也须费我无限精神。便说弄清了,果然有些庄头私下典出去的,此时又那里打算这许多地价?”公子听到这里,便站起来禀道:“现放着邓九大爷给玉凤姑娘帮箱的那分东西呢。”
老爷道:“喂,那原是他师傅因他娘家没人,疼他的一番深心,自然该留着他自己添补使用,才不负人家这番美意。怎的作这项用起来?”公子又回道:“他两个现在的服食器用都经父母操心,赏得齐全。既没可添补的地方,月间又有照例的月费,及至有个额外用钱的去处,还是合父母讨,他自己还用添补些甚么?自然该把这项进奉了父母,作这栋正务才是。”说着,便跪了一跪,说:“务必请父母赏收。”
安太太道:“不害臊!人家媳妇儿的东西,怎吗用你来这么献勤儿呀!”安太太这句话,可招出他先天的一点儿书毒来了,笑道:“回母亲,那是他的,连他还是我的,是我的便是父母的。《礼》:”子妇无私货,无私蓄,无私器。‘这等讲起来,那又是他的?何况此举本是出于媳妇玉凤自己的意思,并且不但他一人的意思,便是金凤媳妇也所见略同。不过这话理应儿子代他们禀白,才合着倡随的道理。“
安太太道:“阿哥,你别怄我!你只合我简简捷捷的说话,这也值得说了没三句话又背上这么大车书!”谁知他这车书倒正合了乃翁之意,早点头道:“这话太太自然该听不明白,然而却正是妇道应晓得的。那《内则》有云:”凡妇不命适私室不敢退,妇将有事,大小必请于舅姑。子妇无私货,无私蓄,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与。‘这篇书正所以补《曲礼》之不足。玉格这话却是他读书见道的地方。“
金、玉姐妹见公公有些首肯,便一齐说道:“这项金银现在既白放着,况且公公眼下是不打算出去的了,便让玉郎明年就中举人、后年就中进士,离奉养父母、养活这一家也还远着的呢。这个当儿,正是我家一个青黄不接的时候儿。何况我家又本是个入不敷出的底子,此后日用有个不足,自然还得从这项里添补着使。与其等到几年儿之后零星添补完了另打主意,何如此时就这项上定个望长久远的主意,免得日后打算。如果办得有个成局,不惟现在的日用够了,便是将来的子孙也进则可仕,退亦可农。这话不知公婆想着怎么样?”
安老爷听了,连连点首说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说了这句,又低着头寻思了半晌,说道:“还有一节难处。果然照这话办起来,自然要办个澈底澄清。那算方田、核堆垛,却得个专门行家,我是逊谢不敏,玉格又不能,便是我家这几个家人,也没个能的,岂不是依然由着那班庄头拨弄?”
公子道:“这桩事儿子倒看准了一个人,就是我家这叶通便弄得来。”安老爷道:“他?我平日只看他认得两个字,使着比个寻常小厮清楚些,这些事他竟弄得来吗?”公子道:“不但会,并且精。儿子又怎的晓得?因见我丈人常合他一处讲究,我丈人拿着本《九章算法》,问他几块怎样畸零的田凑起来应合多少亩,几块若干长短的田凑起来应合多少亩,他拿着面算盘空手算着,竟丝毫不错。及至他问我丈人多少地应收多少高粱、麦子、谷子,我丈人不用打算盘,说的数目却又合那《算法》本子上不差上下;又是怎的一谷二米,怎的一熟两熟,怎的分少聚多,连那堆垛平尖都说的出来。据我看起来,大约一边是从核算来的,一边是从阅历来的。只我听着,觉得比作《夏后氏五十而贡》的那章考据题还难些。”
安老爷叹道:“如我父子,正所谓‘不知稼穑艰难’者也,对之得无少愧!”
公子原是说自己不通庶务,不想惹得老人家也“谦尊而光”起来,一时极力要斡旋这句话,便道:“‘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便是大圣人也道得个‘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安老爷听了,便正色道:“这两句书讲错了,不是这等讲法。吾夫子说‘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这两句话,正是‘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的铁板注脚。他老人家正在一腔的救世苦衷没处发泄,想道‘假如吾道得行,正好同二三子共襄治理’,不想这樊迟是话不问,偏偏的要‘请学稼’‘请学圃’起来,夫子深恐他走入长沮、桀溺的一路,倘然这班门弟子都要这等起来,如苍生何?所以才对症下药,合他讲那‘上好礼’的三句。这两个‘如’字要作‘我不照像老农老圃一样’讲,不得作‘我不及老农老圃’讲;合着下文的‘焉用稼’一句,才是圣人口气。不然,你只看‘道千乘之国,使民以时’的那个‘时’字,可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说的出来的?”
安太太听了听,事情不曾说出眉目,他贤乔梓又讲起书来了,便道:“这不是吗?人家媳妇儿在这里说正经的,老爷又闹到孔夫子上去了。——这都是玉格惹出来的。”安老爷道:“天下事除了取法孔夫子,那里还寻得出个正经来?”太太可真被这位老爷怄得受不得了,说:“老爷,咱们爷儿们娘儿们现在商量的是吃饱饭,那位孔夫子但凡有个吃饱饭的正经主意,怎的周游列国的时候,半道儿会断了一顿儿,拿着升儿籴不出升米来呢?这难道不是老爷讲给我们听的吗?”
安老爷道:“此正所谓‘君子固穷’,又‘浮海’‘居夷’,所以发此浩叹也。”安太太只剩了笑,说道:“是了,是了,无论怎么着罢,算我们明白了就完了!老爷此时只细想想,俩媳妇这话是不是?这主意可行不可行?或者老爷还有个甚么驳正指示的,索性就把这话商量定规了。”
安老爷道:“自古道‘疑人莫用,用人莫疑’,他两个既有这番志向,又说的这等明白,你我如今竟把这桩事责成他两个办起来,才是个累矩之道。此时岂可误会了那‘言前定,事前定’的两句话,转去‘三思而行’?”太太道:“不是哟,我是犹疑这俩小人儿担不起这么大事来哟!”
老爷道:“喂,‘赤也为之小,熟能为之大?’不必犹疑。”
说完,便吩咐公子道:“至于你讲的那项金银,也可以不必一定送到我同你娘跟前来,你只晓得那‘子妇无私货’为通论,可知‘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尤为论之至通者。只此一言可决,不须再议。”因又回头向太太说道:“我倒还有一说,我往往见人到老来,把这份家自己牢牢的把在手里,不肯交给儿孙,我颇笑他不达。细想起来,大约他那不达也有两般苦楚,一般苦的是养着个不肖的子孙,先虑到把我一生艰难创造而来的,由他任意挥霍而去,及至我受了贫苦,还得重新顾赡他的吃穿;一般苦的是养着个好子孙,又虑他虽有养志的孝心,我却无自立的恒产,便算我假作痴聋,也得刻刻怜恤他的心力不足。如今我家果然要把这旧业恢复回来,大约足够一年的吃穿用度,便不愁他们有个心力不足了。再看这三个孩子的居心行事,还会胡乱挥霍不成?你我就索性把这份家交给两个媳妇掌管。两个人之中,玉凤媳妇是个明决气象,便叫他支应门庭;金凤媳妇是个细腻风光,便叫他料量盐米。我老夫妻只替他们出个主意儿,支个嘴儿,腾出我来,也好趁着这未锢的聪明,再补读几行未读之书。果有余暇,便任我流览林泉,寄情诗酒。太太无事,也好带上个眼镜儿,叼袋烟儿,看个牌儿,充个老太太儿,偿一偿这许多年的操持辛苦。玉格却教他一意用功,勉图上进。岂非我家不幸中之一大幸乎?”太太见老爷说的这等高兴,益加欢喜,便道:“我想着也是这样。老爷既这样说,好极了。”因望着两个媳妇笑道:“我再没想到我熬了半辈子,直熬到你们俩进了门,我这斗牌才算奉了明文了。”
这话暂且按下不表。却说张太太自从搬出去之后,每日家里吃过早饭便进来照料照料,遇着安老爷不在里头,便同舅太太合安太太闲话,有个活计也帮着作作,这日进来,正值安老爷在家,他坐了一刻便去找舅太太。见舅太太正在那里带了两个嬷嬷张罗他姐妹过冬的里衣儿,他也就帮着作起来。舅太太是个好热闹没脾气的人,他乐得借他醒醒脾儿,解解闷儿,便合他一面料理针线,一面高谈阔论起来。两个人虽不同道,大约一样的是不肯白吃亲戚的茶饭的意思。作了会子,见天不早了,便收了活过这边来。二人一同出了西游廊角门,顺着游廊过了钻山门儿,将走到窗跟前,恰好听得安太太说到“斗牌算奉了明文”的那句话,舅太太便接声道:“怎么着?斗牌会奉了明文咧?好哇!这可是日头打西出来了。姑太太快告诉我听听。”一面说着,进了上房。
安老夫妻二位连忙起身让坐,便把合两个媳妇方才说的话大约说了一遍。舅太太道:“我不管你们的家务,我只问斗牌。你们要谈家务,别耽搁你们,我们到妞妞屋里去。”安老爷是位不苟言的,便道:“这话何来?我家的家务又几时避过舅太太?”安太太道:“老爷理他呢,他自来是这么女生外向!”
安老爷道:“阿,你姑嫂两个也算得二位老太太了,当着两个媳妇还是这等顽皮!”舅太太道:“姑老爷不用管我们的事,我们不能像你那开口就是‘诗云’,闭口就是‘子曰’的。”安太太道:“老爷听,人家自己愿意不是?”舅太太道:“你别仗着你们家的人多呀!叫我们亲家评一评,咱们俩倒底谁比谁大?真个的,十七的养了十八的了!”从来“入行三日无劣把”,这位亲家太太成日价合舅太太一处盘桓,也练出嘴皮子来了,便呵可的笑道:“可是人家说的咧!”舅太太生怕说出“烧火的养了当家的”这句下文,可就太不雅驯了,幸而不是这句。只听他说道:“这可成了人家说的甚么行子‘摇车儿里的爷爷,拄拐棍儿的孙子’咧!”舅太太急的嚷道:“算了!太太,你老歇着罢!他长我一辈儿你还不依,一定要长我两辈儿才算便宜呢?”安老爷只说得个:“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惹得上上下下都笑个不住。
这里头金、玉姐妹两个人是憋着一肚子的正经话不曾说完,被这一岔,又怕将来作书的燕北闲人写到这里逗不上这个卯笋儿,良久,忍住笑,接着回公婆道:“方才的话,公婆既都以为可行,交给媳妇们商量去,这事竟靠媳妇们两个也弄不成。第一,这踏勘丈量的事,不是媳妇们能亲自作的,得合公婆讨几个人。第二,有了这班人,要每日每事的都叫他们上来烦琐,那不依然得公婆操心吗?要说竟在媳妇屋里办,也不合体统。况且写写算算,以至那些册簿串票,也得归着在一处,得斟酌个公所地方。第三,事情办得有些眉目,银钱可就有了出入了,人也就有了功过了,得立下个一定章程。这些事都得请示公公,讨个教导。”只这句话,又把他尊翁的史学招出来了,便向两个媳妇说道:“你两个须听我说,凡是决大计议大事,不可不师古,不可过泥古。你两个切切不可拘定了《左传》上的‘禀命则不威,专命则不孝’这两句话。那晋太于申生原是处在一个家庭多故的时候,所以他那班臣子才有这番议论。如今我家是一团天理人情,何须顾虑及此?禀命是你们的礼,便专命也是省我们的心。我合你们说句要言不烦的话:”阃以外将军制之。‘你们还有甚么为难的不成?“
他姐妹两个才笑着答应下来。
舅太太听了半日,问着他姐妹道:“这个话,你们姐儿俩竟会明白了?难道这个甚么‘左传’‘右传’的,你们也会转转清楚了吗?”他姐妹道:“书上的话却不得懂,公公的意思是听出来了。”舅太太绷着脸儿说道:“这么说起来,我们这俩外外姐姐要合人下象棋去,算赢定了!”大家听了这话,不但安太太合安公子小夫妻三个不懂,连安老爷听了也觉诧异,便问道:“这话怎的个讲法?”
舅太太道:“姑老爷不懂啊,等我讲给你听。有这么一个人,下得一盘稀臭的臭象棋。见棋就下,每下必输。没奈何,请了一位下高棋的跟着他,在旁边支着儿。那下高棋的先嘱咐他说:”支着儿容易,只不好当着人直说出来,等你下到要紧地方儿,我只说句亚谜儿,你依了我的话走,再不得输了。‘这下臭棋的大乐。两个人一同到了棋局,合人下了一盘。他这边才支上左边的士,那家儿就安了个当头炮,他又把左边的象垫上,那家又在他右士角里安了个车。下来下去,人家的马也过了河了,再一步就要打他的挂角将了。他看了看,士是支不起来,老将儿是躲不出去,一时没了主意,只望着那支着儿的。但听那支着儿说道:“一杆长枪。’一连说了几遍,他没懂,又输了。回来就埋怨那支着儿的。那人道:”我支了那样一个高着儿,你不听我的话,怎的倒埋怨我?‘他说:“你何曾支着儿来着?’那人道:”难道方才我没叫你走那步马么?‘他道:“何曾有这话?’那人急了,说道:”你岂不闻:一杆长枪,通天彻地,地下无人事不成,城里大姐去烧香,乡里娘,娘长爷短,短长捷径,敬德打朝,朝天镫,镫里藏身,身家清白,白面潘安,安安送米,米面油盐,阎洞宾,宾鸿捎书雁南飞,飞虎刘庆,庆八十,十个麻子九个俏,俏冤家,家家观世音,因风吹火,火烧战船,船头借箭,箭对狼牙,牙床上睡着个小妖精,精灵古怪,怪头怪脑,恼恨仇人太不良,梁山上众弟兄,兄宽弟忍,忍心害理,理应如此,此房出租,出租的那所房子后院儿里种着棵枇杷树,枇杷树的叶子像个驴耳朵,是个驴子就能下马。你要早听了我的话,把左手闲着的那个马别住象眼,垫上他那个挂角将,到底对挪了一步棋,怎得会就输?你明白了没有?‘那下臭棋的低头想了半天,说:“明白可明白了,我宁可输了都使得,实在不能跟着你:二鞑子吃螺蛳——绕这么大弯儿!再不想姑老爷你这么个大弯儿,你家俩孩子竟会绕过来了!这要下起象棋来,有个不赢的吗?”
大家听他数了这一套,已就忍不住笑。及至说完了,安公子先憋不住,“噗哧”一声,跑出去了。张姑娘是笑得站不住,躲到里间屋里,伏在炕桌儿上笑去。何小姐闪在一架穿衣镜旁边,笑得肚肠子疼,只把一只手扶着镜子,一只手拄着助条。安老爷此时也不禁大笑不止,嘴里只说:“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笑到极处,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却拍在一个茶盘上,拍翻了碗,泼了一桌子茶,顺着桌边流下来。他怕湿了衣裳,连忙站起来一躲,不防他爱的一个小哈巴狗儿正在脚踏底下爬着,一脚正踹在狗爪子上,把个狗踹得蹱蹱成一团儿。这个当儿,舅太太只管背了这么一大套,张亲家太太是一个字儿不曾听明白,也不知大家笑的是甚么,他只望着发怔,及至听见那个狗蹱蹱,又见长姐儿抱在怀里给他揉爪子,张太太才问道:”咱儿咧?不是转了腰子咧?“恰巧张姑娘忍着笑过来要合何小姐说话,见他把只手拄着肋叉窝,便问:”姐姐,不是岔了气了?“忽然听他母亲没头没脑的问了这句,便笑道:”妈,这是怎么了?人家姐姐一个人么,也有会转了腰子的?“这个岔一打,大家又重新笑起来。
好容易大家住了笑,安太太那里还笑得喘不过气儿来,只拿着条小手巾儿不住的擦眼泪。舅太太只没事人儿似的说道:“也没见我们这位姑太太,一句话也值得笑的这么着!”张太太道:“他铁是又笑我呢?”安太太听了,忍不住又笑起来,直笑得皱着个眉,握着胸口,连连摆着一只手说:“我笑的不是这个,我笑的是我自己心里的事!”儿子、媳妇见这样子,只围着打听母亲婆婆笑甚么,太太是笑着说不出来。安老爷一旁坐着断憋不住了,自己说道:“你们三个不用问了,等我告诉你们罢。我上头还有你一位大大爷,他从小儿就死了,我行二,我小时候的小名儿就叫作二鞑子。你舅母这个笑话儿说对了景了。这个老故事儿,眼前除了你母亲合你舅母,大约没第三个人知道了。”安公子小夫妻以至那些媳妇丫头们听了,只管不敢笑,也由不得轰堂大笑起来。亏得这阵轰堂大笑,才把这位老爷的一肚子酸文熏回去了。当下大家说笑一阵,安太太便留亲家太太吃过晚饭才去。
话休絮烦。却说安公子自此一意温习旧业。金、玉姐妹两个闲中把清理地亩这桩事商量停妥。便请示明白公婆,先派个张进宝作了个坐庄总办,派了晋升、梁材、华忠、戴勤四个分头丈量地段,派了叶通合算顷亩造具册档。又请安老爷亲自过去请定张亲家老爷照料稽查,凡是这班家人不在行的,都由他指点。张老起初也世故着辞了一辞,怎奈安老爷再三恳求,他又是个诚实人,算了算,也乐得作桩事儿,既帮助了亲戚,又不抛荒岁月,便一口应承。他姐妹见人安Сhā妥了,便把东院倒座的东间收拾出来,作了个公所。窗户上安了两扇玻璃屉子,凡有家人们回话,都到窗前伺候。他两个便在临窗居中安了张桌子,对面坐下,隔窗问话。但有不得明白的,便请张亲家老爷进来商办。一切安置齐备,然后才请过张亲家老爷来,并把那班家人传到公婆跟前,三面交代了一番。
先是安老爷头两天已经把这话吩咐过众人,到这日止冠冕堂皇晓谕了几句,便说道:“这话我前日都告诉明白你们了,至于这桩事的办法,我都责承了你两位大奶奶。”随又向金、玉姐妹说:“你们再详详细细的嘱咐他众人一遍。”两个人得了公公的话,答应了一声,何小姐便先开口道:“其实公公既吩咐过了他们,可以不须媳妇们再说。但是既承公婆把家里这么一件要紧点儿的事,放心交给媳妇们俩小孩子带着他们办,有几句话自然得交代在头里好。”说着,一扭脸,便望着众人说道:“你们可把我这话听明白了。”
张进宝先沉着嗓子答应了声:“嗻!”何小姐便吩咐道:“张爹,你是第一个平日的不欺主儿不辞辛苦的,不用我们嘱咐,我倒要嘱咐你不必过于辛苦。为甚么呢?老爷既派你作个总办,这个岁数儿,不必天天跟着他们跑,只他众人拨弄不开的地方,亲自到一到,再嘴碎一点儿,精神周到一点儿,就有在里头了。到了华忠、戴勤两个奶公,老爷所以派你们的意思,却为平日看着你两个一个耿直、一个勤谨起见,并不是因为一个是大爷的嬷嬷爹,一个是我的嬷嬷爹,必该派出来的;就算为这个,你两个可比别人更得多加一番小心。讲到晋升、梁材,也是家里两三辈子的家人。就是叶通,受老爷、太太的恩典日子浅,主儿的性情,家里的规矩,想来也该知道。此时你们该是怎么尽心,怎么竭力,怎么别偷懒,怎么别撒谎,这些散话我都不合你们絮叨。如今得先把这桩事的从那里下手,从那里收功,说给你们。
“第一,这桩事,你大家不可先存一个畏难的心。这个样儿的冷天,主儿地炕手炉的围着还嫌冷,却叫你们在漫荒野地丈量地去,岂不显得不体下情些?然而没法儿。要不趁这地闲着的时候丈量,转眼春暖农忙,紧接着青苗在地,就没了丈量的日子了。限你们明日后日两天传齐了那些庄头,把这话告诉明白了他们,接着就查起来。第二,不可先存一个省事的心。查起来,你们四个人断不许分开。我岂不知把你们四个分作四路查着省事些?无如这丈量的事断不是一个人照料得过来的。及至弄不清楚,依然是由着庄头怎么说怎么好,不如不查了。你们查的时候,那怕三五亩地、一两家佃户也罢,总是你们四个同着叶通带着承管的庄头,眼同着查。从庄头手里起佃户花名,从佃户名下查亩数,从亩数里头查租价,归进来核总。第三,不可存一个含混的心。查的时候,人不许分;查过之后,地可得分。如庄稼地是一项,菜园子是一项,果木庄子是一项,棉花地一是项,苇子地是一项,某项各若干,共若干,查清楚了。这里头还得分出个那是良田,那是薄地,那是高岸,那是低洼,将来才分得出收成分数。还得他们指明白了,那是额租地,那是养赡地,那是划利地。这又为甚么呢?假如把好地都尽庄头佃户占了,是坏地都算了主人家的额租,这却使不得。一总查明白了,听上头分派。此外,查到盗典出去的地,庄头佃户既不属我家管,可得防他个不服。你们查,这事便得责成给张爹了,先告诉明白他说:”这地我们眼下就要赎的,此时查明白了,日后庄佃一概不动;不然,等赎回来,我家却要另自派人招佃。‘这话讲在头里,他大约也没个不服查的理。如果里头有个嚼牙的,他也不过是个人罢咧,我又有甚么见不得他的呢?只管带来见我。
“你们果真照我这话办出个眉目来,现在的地是清了底了,出去的地是落了实了,两下里一挤,那失谜的也失谜不了了,隐瞒的也隐瞒不住了,这件事可就算大功告成了。此后再要查出个遗漏,可就是你们几个人的事了。此时你们且打地去。至于将来怎的个拨地,怎的个分段,怎的个招佃,怎的个议租,此时定法不是法,你们再听老爷、太太的吩咐。方才这番话,有你们听不明白的,只管问;有我说的不是的,只管驳。总以家里的事为重。办得妥当,莫说老爷、太太还要施恩奖赏,是个脸面;即不然,你们作家人的也同我们作儿女的一样,替老家儿省心,给主儿出力,都是该的。设或办得不妥当,那一面儿的话还用我说吗?你们自然想得出来。到那时候,大家可得原谅我个没法儿。”众人齐声答应,都说:“奴才们各秉天良,尽力的巴结。”
何小姐说完了这话,老爷、太太已经十分欢喜痛快。又见张姑娘从袖里取出一个经折儿来,送到安老爷跟前,说道:“媳妇两个还商量着,这话怕家人们一时未必听得清记得住,所以按着这个办法给他们开出一个章程来,请公公看。”说着,脸又一红,笑道:“公公可别笑,这可就是媳妇胡画拉的,实在不像个字。”安老爷只知他识得几个字,却不知他会写,接过来且不看那章程,先看那字,虽说不得卫夫人“美女簪花格”,却居然写得周正匀净。再看了看那章程,虽没甚么大文法儿,粗粗儿也还说明白了,并且不曾写一个鼓儿词上的字。
安老爷不禁大乐。
列公,若果然围着京门子会有老圈地,家里再娶上一个北村里的村姑儿、一个南山里的孤女儿作儿子媳妇,认真都这么神棍儿似的,倒也是世上一桩怪事。好在我说书的是闲口弄闲舌,你听书的也是梦中听梦话,见怪不怪,且自解闷消闲!
却说安太太见老爷不住的赞那字,生怕又招出一段酸文来,打搅了话岔儿,便说道:“老爷要看着没甚么改动的,就交给他们细细儿的看看去罢。”安老爷且不往下交,倒递给张老爷看,说:“亲家你看,却真难为这两个小孩子!”张老此时是一肚子的耕种刨锄,磨砻筛簸,断想不到叫他看那文法字体。接到手里,篇儿也没翻,仍旧递给安老爷,说道:“亲家,我不用瞧,我们俩姑奶奶合我讲究了这么好几天咧。这么着好啊,早就该打这主意。一来,亲家,咱俩坐下轻易也讲不到这上头;二来,我的嘴又笨,不大管说话。自从我到了你家里,这么看着,甚么都讲拿钱买去,世街上可那的这些钱呢?”安太太笑道:“亲家老爷,这些东西要不拿钱买去,可从那来呢?”张老道:“嗳!亲家太太,也怪不得你说这话。
你们都是金枝玉叶,天子脚底下长大了的,可到那儿听这些去呢?等我说给你老公母俩听,你只要把这地弄行了,不差甚么你家里就有大半子不用买的东西了。“
安老爷听了,深为诧异。只听他说道:“将才我们这姑奶奶不说要把这地分出几项来吗?就拿这庄稼地说,认真的种上成块的稻子,你家的大米先省多了。”安老爷笑道:“亲家,你这一句话就不知京城吃饭之难了,京里仗的是南粮。”张老道:“仗南粮?我只问你,你上回带我逛的那稻田场,那么一大片,人家怎么种的?咱们这里又四面八方守着河,安上他两盘水车子,还愁车不上水来呀!要不用车,挖了水道,雇上四个长工戽水,也够使的了。赶到收了稻子,一年喝不了的香稻米粥,还剩若干的稻草喂牲口呢!麦子一熟,吃新鲜面不算外,还带管不搀假。要拌个碾转子吃,也不用买。赶到磨出面来,喂牲口的麸子也有了。那豆子、高粱、谷子还用说吗?再说菜,有的是那么两三块大园子,人要种个吗儿菜,地就会长个吗儿菜。除了天天的水菜,到了腌菜,过冬的时候,咱还用整车的买疙瘩白菜,大捆的买王瓜韭菜去作甚么呀?有了面,有了豆子,有了芝麻,连作酱、磨香油,咱自家也就弄了。再说那果木庄子咧,我看你家这块地里大大小小倒有四五个山头子呢,那山上的果子可就不少。鲜的干的,那件是居家用不着的?又那件子是不得拿钱买的?棉花更不用讲了,是说你家爷儿们娘儿们不穿布糙衣裳,这些老妈妈子们哪,小女孩子们哪,往后来俩姑奶奶再都抱了娃子,那不用个几尺粗布喂?”
张姑娘听了,悄悄儿合何小姐说道:“说的好好儿的,这又说到二屋里去了。”两个正在说着,只听安太太笑道:“亲家说的这话,可真有理。只是你看我家这些人,那是个会纺线织布的?难道就穿这么一身棉花桃儿吗?”他道:“怎么没人儿会呀?你亲家母就会,他詹家大妗子也会,你只问闺女,他说得不会呀?”张姑娘又悄悄儿的道:“索性闺女也来了。”
那张老说得一团高兴,也不管他说甚么,又道:“等着咱多早晚置他两张机,几呀纺车子,就算你家这些二奶奶们学不来罢,这些佃户的娘儿们那个不会?找了他们来,按着短工给他工钱,再给上两顿小米子咸菜饭,一顿粥,等织出布来,亲家太太,你搂搂算盘看,一匹布管比买的便宜多少!再要讲到烧焰儿,遍地都是。山上的干树枝子,地下的干草、芦苇叶子、高粱岔子,那不是烧的?不过亲家你们这大户人家没这么作惯,再说也浇裹不了这些东西。如今你不把这地弄行了吗?将来议租的时候,可就合他们说开了,甚么是该年终供给咱的,按季供给咱的,按月供给咱的,按天供给咱的,除了他供给咱的东西,余外的都折了租子。你瞧,一天比一天进的钱儿是多了,出的钱儿是少了,你家躺着吃也吃不了了,为甚么人家说‘靠天吃饭,赖天穿衣’呢!那都讲拿钱买呢?我没说吗?我说话不会耍舌头,这也是在亲家你家,他们底下的伙伴儿们没个吊猴的。这要有个吊猴的,得了这话,还不够他们骂我的呢!”
安老夫妻两个听了他这段老实话,大合心意,一时觉得这个乡里亲家比那止于年节八盒儿的城里亲家大有用处。便说:“好极了!这也不是一时的事,我们算一总求下亲家了。”
安老爷说着,站起来又给他打了一躬。
不想这话张进宝在旁边听了,不但不吊猴,他比主人还快活,说道:“奴才还有句糊涂话,咱们家如今既难得娶了这么两位大奶奶,又遇着奴才亲家老爷肯帮着,老爷、太太可别犹疑,觉得拿着咱们这么个门子,怎么学着打起这个小算盘来了?那话别听他。这是个根本,早该这样。”安老爷道:“好极了!我正为亲家老爷面上有句话交代你们,你先见到这里,更好。”才待要说,他早听出老爷的话来,回道:“老爷、太太请放心,奴才没回过吗?都是主儿。别讲亲家老爷还是为咱们的事,再向来亲家老爷待奴才们也最恩宽。众家人有一点儿差错,老爷惟奴才是问。”安老爷又说了句“很好”,便把那个经折儿交下去,他才带了大家退下去。
却说张进宝领了众人下去,又合他们唠叨了一番。张亲家老爷坐了会子也就告辞,闲中也周旋了大家几句。过了两日,便次第的踏勘丈量起来。这话不但不是三五句可了,也不是三两月可完。他家只觉得忙过残冬,早到新春;开春之后,才交谷雨,便是麦秋;才过芒种,便是大秋。渐渐的槐花是黄起来,举子是忙起来了。
这大半年的工夫,公子是除了诵读之外,每月三六九日的文课,每日一首试帖诗,都是安老爷亲自命题批阅。那公子却也真个足不出户,目不窥园,日就月将,功夫大进。转眼间已是八月初旬,场期近矣!这正是:利用始知耕织好,名成须仗父兄贤。
要知后事何如,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四回屏纨袴稳步试云程破寂寥闲心谈月夜这回书话表安公子从去年埋首用功,光阴荏苒,早又今秋,岁考也考过了,马步箭也看过了,看看的场期将近。这日正是七月二十五日,次日二十六,便是他文课日期。晚饭饭过无事,便在他父亲前请领明日的题目。安老爷吩咐道:“明日这一课不是照往日一样作法。你近日的工夫却大有进境,只你这番是头一次进场,场里虽说有三天的限,其实除了进场出场,再除去吃睡,不过一天半的工夫。这其间三篇文章一首诗,再加上补录草稿,斟酌一番,笔下慢些,便不得从容。你向来作文笔下虽不迟钝,只不曾照场规练过。明日这课我要试你一试,一交寅初你就起来,我也陪你起个早,你跟我吃些东西,等到寅正出去,发给你题目,便在我讲学的那个所在作起来。限你不准继烛,把三文一诗作完。吃过晚饭再誊正交卷,却不可潦草塞责。我就在那里作个监试官。
经这样作一番,不但我得放心,你自己也有些把握。“说着,便合太太说:”太太,明日给我们弄些吃的。“太太自是高兴,却又不免替公子悬心,便道:”老爷何必还起那么早啊?有他师傅呢,还是叫他拿到书房里弄去罢。当着老爷别再唬的作不上,老爷又该生气了。“
太太这话,不但二位少奶奶觉得是这样好,连那个不须他过虑的“司马长卿”也望着老爷俯允。不想安老爷早沉着个脸答道:“然则进场在那万余人面前作不作呢?何况还有主考房官,要等把这三篇文章一首诗合那万余人比试,又当如何?”太太听了无法,因吩咐公子道:“既那么着,快睡去罢。”
公子下来,再不道老人家还要面试,进了屋子,便忙忙的脱衣睡觉。
金、玉姐妹两个生怕他明日起在老爷后头,两个人换替着熬了一夜。不曾打寅初,便把公子叫醒,梳洗穿衣上去,幸喜老爷还不曾出堂。少刻老爷出来,连太太也起来了,便道:“你们俩送场来了?”当下公子跟着老爷饱餐一顿,到了外面,笔砚灯烛早已备得齐整。安老爷出来坐下,便向怀里取出一个封着口的红纸包儿来,交给公子道:“就在这屋里作起来罢。”自己却在对面那间坐去,拿了本《朱子大全》在灯下看。
又派了华忠伺候公子茶水。
却说公子领下题目来,拆开一看,见头题是“孝者,所以事君也”一句,二题是“达巷党人曰”一章,三题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四句;诗题是“赋得‘讲《易》见天心’”,下面旁写着“得‘心’字五言六韵。”
且住!待说书的来打个岔。这诗文一道,说书的是不曾梦到,但是也曾见那刻本儿上都刻得是五言八韵,怎的安老爷只限了六韵呢?便疑到这个字是个笔误,提起笔来就给他改了个“八”字,也防着说这回书的时节免得被个通品听见,笑话我是个外行。不想这日果然来了个通品听我的书,他听到这里,说道:“说书的,你这书说错了。这《儿女英雄传》既是康熙、雍正年间的事,那时候不但不曾奉试帖增到八韵的特旨,也不曾奉文章只限七百字的功令,就连二场还是专习一经,三场还有论判呢。怎的那安水心在几十年前就叫他公子作起八韵诗来了?”我这才明白,此道中不是认得几个字儿就胡开得口、混动得手的!从此再不敢“强不知以为知”了。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却说安公子看了那诗文题目,心下暗道:“老人家这三个题目,是怎的个命意呢?”摹拟了半日,一时明白过来,道:“这头题正是教孝教忠的本旨,三题是要我认定性情作人,第二个题目大约是老人家的自况了。那诗题,老人家是邃于《周易》的,不消讲得。”想罢,便把那题目条儿高高的粘起来,望着他,谋篇立意,选词琢句,一面研得墨浓,蘸得笔饱,落起草来。及至安老爷那边才要早饭,他一个头篇、一首诗早得了,二篇的大意也有了。那时安老爷早把程师爷请过来一同早饭。公子跟着吃饭的这个当儿,老爷也不问他作到那里。一时吃罢了饭,他出来走了走,便动手作那二三篇。那消继烛,只在申正的光景,三文一诗早已脱稿,又仔细斟酌了一番,却也累得周身是汗。因要过去先见见父亲,回一句稿子有了,觉得累的红头涨脸的不好过去,便叫华忠进去取了小铜旋子来,湿个手巾擦脸。
华忠到了里头,正遇着舅太太在那里合俩奶奶闲话,那个长姐儿也在跟前。大家还不曾开得口,那长姐儿见了,他便先问道:“华大爷,大爷那文章作上几篇儿来了?”华忠道:“几篇儿?只怕全得了,这会子擦了脸就要送给老爷瞧去了。”
舅太太便合长姐儿道:“你这孩子才叫他娘的‘狗拿耗子’呢,你又懂得几篇儿是几篇儿?”他自己一想,果然这话问得多点儿,是一时不好意思,便道:“奴才可那儿懂得这些事呢!奴才是怕奴才太太惦着,等奴才先回奴才太太一句去。”
说着,梗梗着个两把儿头,如飞而去。
话休絮烦。却说公子过来,见程师爷正在那里合老爷议论今年还不晓得是一班啥脚色进去呢,那莫、吴两公也不知有分无分。正说着,老爷见公子拿着稿子过来,问道:“你倒作完了吗?”因说:“既如此,我们早些吃饭,让你吃了饭好誊出来。”公子此时饭也顾不得吃了,回道:“方才舅母送了些吃的出来,吃多了,可以不吃饭了。莫如早些誊出来,省得父亲合师傅等着。”安老爷道:“就这样发愤忘食起来也好,就由你去。”
一时要了饭,老爷便合程师爷饮了两杯,饭后又合程师爷下了盘棋。程师爷让九个子儿,老爷还输九十着。他撇着京腔笑道:“老翁的本领,我诸都佩服,只有这盘棋是合我下不来的。莫如合他下一盘罢。”老爷道:“谁?”抬头一看,才见叶通站在那里。老爷因他这次算那地册弄得极其精细,考了考,他肚子里竟零零碎碎有些个,颇觉他有点出息儿。一时高兴,便换过白子儿来,同他下了一盘。
程师爷苦苦的给老爷先摆上五个子儿,叶通还是尽力的让着下。下来下去,打起劫来,老爷依然大败亏输,盘上的白子儿不差甚么没了,说道:“不想阳沟里也会翻船!”程师爷便笑道:“老翁这盘棋虽在阳沟里,那船也竟会翻的呢!”老爷也不觉大笑道:“正不可解。这桩事我总合他不大相近,这大约也关乎性情。还记得小时节,长夏完了功课,先生也曾教过,只不肯学。先生还道:”你怎的连“博弈犹贤”这句书也不记得?你不肯学,便作一道“无所用心”的诗我看。‘先生是个村我的意思,这首诗怎的好作?你看我小时节浑不浑,便口占了一首七截,对先生道:“平生事物总关情,雅谢纷纷局一枰;不是畏难甘袖手,嫌他黑白太分明。’这话将近四十年了,如今年过知非,想起幼年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真觉愧悔!”
说话间,公子早誊清诗文,交卷来了。安老爷接过头篇来看着,便把二篇匀给程师爷看。老爷这里才看了前八行,便道:“这个小讲倒难为你。”程师爷听了,便丢下那篇,过来看这篇。只见那起讲写道是:……且《孝经》一书,“士章”仅十二言,不别言忠,非略也;盖资事父即为事君之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
自晚近空谈拜献,喜竞事功,视子臣为二人,遂不得不分家国为两事。究之今闻未集,内视已惭,而后叹《孝经》一书所包者为约而广也。……
程师爷看完了,道:“妙!”又说:“只这个前八行,已经拉倒阅者那枝笔,不容他不圈了。”说着,便归坐看那一篇。
一时各各的看完了,彼此换过来看,因合老爷道:“老翁,你看那二篇的收尾一转何如?”安老爷接过来,一面看着,一面点头,及至看到结尾的一段,见写道是:……此殆夫子闻达巷党人之言,所以谓门弟子之意欤?不然达巷党人果知夫子,夫子如闻鲁太宰之言可也;其不知夫子,夫子如闻陈司败之言可也。况君车则卿御,卿车则大夫御,御实特重于《周官》;适卫则冉有仆,在鲁则樊迟御,御亦习闻于吾党;御固非卑者事也,夫子又何至每况愈下,以所执尤卑者为之讽哉?噫!此学者所当废书三叹欤!
老爷看罢,连连点头,不觉拈着胡子,翻着白眼,望空长叹了一声道:“这句却未经人道!”程师爷便道:“他这段文字全得力于他那破题的‘惟大圣以学御世,宜非执名以求者所知也’的两句。所以小讲才有那‘圣人达而在上,执所学以君天下,而天下仰之;穷而在下,执所学以师天下,而天下亦仰之’的几句名贵句子。早作了后股里面出股的‘执以居鲁适周,之齐、楚,之宋、卫,之陈、蔡’,合那对股的‘执以订《礼》,正《乐》,删《诗》《书》,赞《周易》,修《春秋》’的两个大主意的张本。直从博学成名,把这个‘御’字打成一片,怎得不逼出这后一段未经人道的好文字来?”一时,程师爷把那三篇看完,大叫:“恭喜,恭喜!中了,中了!只这第三篇的结句,便是个佳俊!崩弦笑问:“怎的?”他便高声朗诵道:……此中庸之极诣,性情之大同;人所难能,亦人所尽能也。故曰:“其动也中。”
说着,又看了那首诗。安老爷便让程师爷加墨,程师爷道:“不,今日这课是老翁特地要看看他的真面目,兄弟圈点起来,诱掖奖劝之下,未免总要看得宽些,竟是老翁自己来。”安老爷便看头二篇,把三篇合诗请程师爷圈点。一时都圈点出来,老爷见那诗里的“一轮探月窟,数点透梅岑”两句,程师爷只圈了两个单圈,便问道:“大哥,这样两句好诗,怎么你倒没看出来?”程师爷道:“我总觉这等题目用这些花月字面,离题远些。”安老爷道:“不然。你看他这‘月窟’‘梅岑’,却用得是‘月到天心处’合‘数点梅花天地心’两句的典;那‘探’字、‘透’字又不脱那个‘讲’字,竟把‘讲《易》见天心’这个题目扣得工稳的很呢。”
程师爷拍案道:“啊哟!老翁,你这双眼睛真了不得!”说着,拿起笔来,便加了几个密圈,又在诗文后加了一个总批。
那程师爷的批语不过照例几句通套赞语,安老爷看了,便在他那批语后头提笔写了两行,批道是:三艺亦无他长,只读书有得,便说理无障,动中肯綮。诗变熨贴工稳。持此与多士争衡,庶不为持衡者齿冷。秋风日劲,企予望之!
公子见这几句奖勉交至的庭训,竟大有个许可之意,自己也觉得意。一时,程师爷便让老爷带了公子进去歇息,又笑道:“今日老翁自然要有些奖赏,才好叫学生益知勉学。”老爷道:“这个自然。”说着,程师爷拿了他的毛竹烟管、蓝布烟口袋去了。
却说公子随安老爷进来,太太迎着门儿便问道:“没钻狗洞阿?”安老爷道:“岂但,今日竟算难为他的了。”太太见老爷露着喜欢,坐下便笑问道:“老爷瞧我们玉格这回考去,到底有点边儿没有哇?”老爷未曾开口,先动了点儿牢骚,说道:“这话实在难讲。这科名一路,两句千古颠簸不破的话,叫作‘窗下休言命,场中莫论文。’照上句讲,自然文章是个凭据;讲到下句,依然还得听命去。只就他的文章论,近来却颇颇的靠得住了;所不可知者,命耳!况且他才第一次观光,那里就敢望侥幸?只要出场后文章见得人,便再迟些发达,也未为不可。只不可步乃翁的后尘就是了。”说着,便回头吩咐公子道:“你今日作了这课,从明日起便不必作文章了。场前的工夫,第一要慎起居,节饮食;再则清早起来,把摹本流览一番,敛一敛神;晚上再静坐一刻,养一养气。白日里倒是走走散散,找人谈谈;否则闲中望望行云,听听流水,都可活泼天机。到场屋里,提起笔来,才得气沛词充,文思不滞。我这里还给你留着件东西,待我亲自取来给你。”说着便站起来,叫人拿了灯到西屋里去。
公子见老爷亲身去取这件东西,一定因师傅方才的话,有件甚么珍重器皿奖赏。不一刻,只见老爷从西屋里把自己当年下场的那考篮,用一只手挎出来。看了看,那个荆条考篮经了三十余年的雨打风吹,烟熏火燎,都黑黄黯淡的看不出地儿来了。幸是那老年的东西还实在,那布带子还是当日太太亲自缠的缝的,依然完好。
列公,你道安老夫妻既指望儿子读书,下场怎的连考具都不肯给他置一份?原来依安太太的意思,从老早就张罗要给儿子精精致致从头置份考具,无奈老爷执意不许,说必得用这一份,才合着“弓冶箕裘”的大义。逼着太太收拾出来,还要亲自作一番交代,因此才亲自去拿。便挎了出来,满脸堆欢的向公子道:“此我三十年前故态也。便是里头这几件东西,也都是我的青毡故物。如今就把这分衣钵亲传给你,也算我家一个‘十六字心传’了。”
列公,你看,有是父必有是子。那公子见父亲赏了这份东西,说了这段话,真个比得了件珍宝他还心喜。连忙跪下,双手接过来,放在桌儿上。安太太合老爷向来是相敬如宾的,方才见老爷站起来,太太早不肯坐下;及至拿了这个篮子来,便站在桌儿跟前,揭开那个篮盖儿,把里头装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交付公子。金、玉姐妹两个也过来帮着检点。只见里头放着的号顶、号围、号帘,合装米面饽饽的口袋,都洗得干净;卷袋、笔袋以至包菜包蜡的油纸,都收拾得妥贴;底下放着的便是饭碗、茶盅,又是一分匙箸筒儿,合铜锅、铫子、蜡签儿、蜡剪儿、风炉儿、板凳儿、钉子锤子这类,都经太太预先打点了个妥当。因向公子说道:“此外还有你自己使的纸笔墨砚,以至擦脸漱口的这份东西,我都告诉俩媳妇了。带的饽饽菜,你舅母合你丈母娘给你张罗呢。米呀、茶叶呀、蜡呀,以至再带上点儿香啊、药啊,临近了,都到上屋里来取。”
何小姐最是心热不过的人,听了婆婆这话,一面归着着东西,合张姑娘道:“实在亏婆婆想的这样周到!”安太太笑道:“妞妞,也不是我想的周到,实告诉你罢,我那天打点着这份东西,自己算了算,连恩科算上,再连这次,我这是打点到第十九回了。”安老爷在旁边自己又屈指算了一算,从自己乡试起,至今又看着儿子乡试,转眼三十余年,可不是十九回了吗?自己也不免一声浩叹。
才收拾完毕,太太又叫长姐儿:“把那个新絮的小马褥子、包袱、褐衫、雨伞这些东西都拿来,交给你大奶奶。”又听安老爷说道:“正是我还有句话嘱咐。”因吩咐公子说道:“你进场这天,不必过于打扮的花鹁鸽儿似的。看天气,就穿你家常的那两件棉夹袄儿,上头套上那件旧石青卧龙袋。第一得戴上顶大帽子。你只想,朝廷开科取士,为国求贤,这是何等大典!赴考的士子倒随便戴个小帽头儿去应试,如何使得!”
公子只得听一句应一句。他只管这等恪遵父命,只是才得二十岁的孩子,怎得能像安老爷那样老道?更加他新近才磨着母亲给作了件簇新的洋蓝绉绸三朵菊的薄棉袄儿,又是一件泥金摹本缎子耕织图花样的半袖闷葫芦儿,舅母又给作了个绛色平金长字儿帽头儿,俩媳妇儿是给打点了一分绝好的针线活计,正想进场这天打扮上,花哨花哨,如今听父亲如此吩咐,心里却也不能一时就丢下这份东西。太太是怕儿子委屈,便说道:“一个小孩子家,他爱穿甚么戴甚么,由他去罢,老爷还操这个心!”安老爷道:“不然。太太只问玉格,我上次进场出场,他都看见的,是怎的个样子?”回头又问着公子道:“便是那年场门首的那班世家恶少,我也都指给你看了。一个个不管自己肚子里是一团粪草,只顾外面打扮得美服华冠,可不像个‘金漆马桶’?你再看他满口里那等狂妄,举步间那等轻佻,可是个有家教的?学他则甚!”
太太同金、玉姐妹听了这话,才觉得老爷有深意存焉。公子益发觉得这番严训,正说中了他一年前的病,更不敢再萌此想。只有那个长姐儿心里不甚许可,暗道:“人家太太说的很是,老爷子总是扭着我们太太。二位大奶奶也不劝劝。听起来,场里有上千上万的人呢,这几天要换了季还好,再不换季,一只手挎着个筐子,脑袋上可扛着顶纬帽,怪逗笑儿的,叫人家大爷脸上怎么拉得下来呢?”咳!这妮子那里晓得,他那个大爷投着这等义方的严父,仁厚的慈母,内助的贤妻,也不知修了几生才修得到此,便挎着筐儿、扛顶纬帽何伤?
闲话少说。当下公子便把那考篮领下去,俩媳妇又张罗着把包袱等件送过去。过了两天,便有各亲友来送场,又送来的状元糕、太史饼、枣儿、桂圆等物,无非预取高中占元之兆。这年,安老爷的门生,除了已经发过科甲的几个之外,其余的都是这年乡试。安老爷也一一的差人送礼看望,苦些的还帮几两元卷银子。公子合这班少年都在歇场的时候,大家也彼此来往,谈谈文,讲讲风气。
那年七月又是小尽,转眼之间便到八月。那时乌大爷早从通州查完了南粮回来,安老爷预先托下他,一听下宣来,即忙给个主考房官单子,打算听了这个信,才打发公子进城。说定了依然不找小寓,只在步量桥宅里住。外面派了华忠、戴勤、随缘儿、叶通四个人跟去。张亲家老爷也要同去,以便就近接送照料。安老爷、安太太更是放心。头两天便忙着叫人先去打扫屋子,搬运行李,安置厨房。一直忙到初六日,才吃早饭,早有乌大爷差人送了听宣的单子来,用个红封套装着。安老爷拆开一看,见那单子上竟没甚么熟人,正主考是个姓方的,副主考里面一个也姓方。那个虽是旗员,素无交谊。老爷当下便有些闷闷不乐。
你道为何?难道安老爷那样个正气人,还肯找个熟人给儿子打关节不成?绝不为也。只因这两位方公虽是本朝名家,刻的有文集行世,只是向来看他二位的文章都是清矫艰涩,岛瘦郊寒一路,合公子那高华富丽的笔下迥乎两个家数,那个满副主考自然例应回避旗卷,正合着“不愿文章高天下,只要文章中试官”的两句话,便虑到公子此番进场,那个“中”字有些拿不稳。所以兜的添了桩心事,却只不好露出来。
公子此时是一肚子的取青紫如拾芥,那里还计及那主司的“方”“圆”。这个当儿,太太又拉着他尽着嘱咐:“场里没人跟着,夜里睡着了,可想着盖严着些儿。”舅太太也说:“有菜没菜的,那包子合饭可千万叫他们弄热了再吃。”张太太又说:“不咧,熬上锅小米子粥,沍上几呀鸡子儿,那倒也饱了肚子咧。”金、玉姐妹是第一次经着这番“灞桥风味”,虽是别日无多,一时心里只像是还落下了件甚么东西,又像是少交代了句甚么话,只不好照婆婆一般当着人一样一样的嘱咐。
正在大家说着,华忠、戴勤、随缘儿、叶通四个家人上来回:“张亲家老爷叫回老爷、太太,不进来了,合程师老爷头里先去了。”又回道:“大爷车马也伺候齐了。”随着便领随身的包袱、马褥子。一时仆妇们往外交东西。公子便给父母跪了安,又见了舅母、岳母。舅太太先给他道个喜,说:“下月的这几天儿里再听着你的喜信儿。我们家的老少两位姑爷可都算我眼瞅着成的人了,我也算得个老古董儿了。”张亲家太太便接口道:“姑爷,你只抢个头名状元回来,咱就得了。”
安老夫妻听了,各各点头而笑。安太太又说:“才嘱咐的话可别忘了。”老爷又吩咐:“你一出场,家里自然打发人看你去,就把头场的草稿带来我看。不必另誊,也不许请师傅改一个字。”说着,又点了点头,说:“就去罢。”
公子满脸笑容答应着,才要走,太太道:“到底也见见俩媳妇儿再走哇!”公子连忙回身,向着他两个规规矩矩的一站,两人也绷着个盘儿还了一站,彼此对站了会子,却都不大得话。还是公子想起一句人天第一义的话来,说道:“我昨儿晚上嘱咐你们的,节下给父亲母亲拌的那月饼馅儿,可想着多搁点儿糖。”他说了这句,便一脸的飞黄腾达,兴匆匆回身就走。金、玉姐妹俩借着答应那声,也搭讪着送出屋门来。
公子下了台阶儿,早有众家人围随上跟着走了。安老夫妻隔着玻璃,扭着身子,直看他出了二门,还在那里望。不提防这个当儿,身背后猛可的当啷啷一声响,老夫妻倒唬了一跳,一齐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那长姐儿胳膊上带着的一副包金镯子,好端端的从手上脱落下来了,掉在地下当啷啷的一响,又咕噜噜的一滚,一直滚到屋门槛儿跟前才站住。老爷忙问:“这怎么讲?”太太是最疼这个丫鬟,生怕他挨说,便道:“都是老爷的管家干的,给人家打了那么大圈口,怎么不脱落下来呢?”他道:“等着得了空儿,再交出去毁打毁打罢。”
何小姐道:“别动他,等我给你团弄上就好了。”说着接过来,把圈口给他掐紧了,又把式样端正了端正,一面亲自给他戴在手上,一面悄悄的向他笑道:“你瞧,团弄上就好了不是?等要放他的时候,咱们再放。可惜了儿的,为甚么毁他呢?”
在大奶奶说的是平平静静的话,他不知听到那里去了,不由的把个紫膛色的脸蛋儿羞的小茄包儿似的,便给何小姐请了个安,又低着双眼皮儿,笑嘻嘻的道:“这要不亏奶奶,谁有这么大劲儿呀!”当下安太太以至大家看了他这举动,都说他到底岁数大些了,懂得个规矩。
这段话在当日没人留心,今日之下,入在这评话里。当天理人情讲起来,不禁叫人想到那王实甫的“猛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这两句,不仅是个妙句奇文,竟也说得是个人情天理。诸公要不信这话,博引烦称,还有个佐证。就拿这《儿女英雄传》里的安龙媒讲,比起那《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虽说一样的两个翩翩公子,论阀阅勋华,安龙媒是个七品琴堂的弱息,贾宝玉是个累代国公的文孙,天之所赋,自然该于贾宝玉独厚才是。何以贾宝玉那番乡试那等难堪,后来直弄到死别生离?安龙媒这番乡试这等有兴,从此就弄得功成名就?天心称物平施,岂此中有他谬巧乎?
不过安公子的父亲合贾公子的父亲看去虽同是一样的道学,一边是实实在在有些穷理尽性的功夫,不肯丢开正经;一边是丢开正经,只知合那班善于骗人的单聘仁,乘势而行的程日兴,每日里在那梦坡斋作些春梦婆的春梦,自己先弄成个“文而不文正而不正”的贾政,还叫他把甚的去教训儿子?
安公子的母亲合贾公子的母亲看去虽同是一样的慈祥,一边是认定孩提之童一片天良,不肯去作罔人;一边是一味的向家庭植党营私,去作那罔人勾当,只知把娘家的甥女儿拢来作媳妇,绝不计夫家甥女儿的性命难堪;只知把娘家的侄女儿拢来当家,绝不问夫兄家的父子姑娘因之离间,自己先弄成个“罔之生也幸而免”的王夫人,又叫他把甚的去抚养儿子?
讲到安公子的眷属何玉凤、张金凤,看去虽合贾公子那个帏中人薛宝钗,意中人林黛玉同一艳丽聪明,却又这边是刻刻知道爱惜他那点精金美玉,同心合意媚兹一人;那边是一个把定自己的金玉姻缘,还暗里弄些阴险,一个是妒着人家的金玉姻缘,一味肆其尖酸,以至到头来弄得潇湘妃子连一座血泪成斑的潇湘馆立脚不牢,惨美人魂归地下,毕竟“玉带林中挂”,蘅芜君连一所荒芜不治的蘅芜院安身不稳,替和尚独守空闺,如同“金钗雪里埋”,还叫他从那里“之子于归,宣其室家”?
便是安家这个长姐儿比起贾府上那个花袭人来,也一样的从幼服侍公子,一样的比公子大得两岁,却不曾听得他照那袭而取之的花袭人一般,同安龙媒初试过甚么云雨情;然则他见安公子往外一走,偶然学那双文长亭哭宴的“减了玉肌,松了金钏”,虽说不免一时好乐,有些不得其正,也还算“发乎情,止乎礼”,怎的算不得个天理人情?
何况安公子比起那个贾公子来,本就独得性情之正,再结了这等一家天亲人眷,到头来,安得不作成个儿女英雄?只是世人略常而务怪,厌故而喜新,未免觉得与其看燕北闲人这部腐烂喷饭的《儿女英雄传》小说,何如看曹雪芹那部香艳谈情的《红楼梦》大文?那可就为曹雪芹所欺了!曹雪芹作那部书,不知合假托的那贾府有甚的牢不可解的怨毒,所以才把他家不曾留得一个完人,道着一句好话。燕北闲人作这部书,心里是空洞无物,却教他从那里讲出那些忍心害理的话来?
闲话少说。归着再讲安公子回到住宅,早有张亲家老爷同着看房子的家人把屋子安置妥当。程师爷已经到场门口看牌去了,一时回来,看得公子的名字排在头排之末,说:“看这光景,明日得早些去听点了。歇息歇息,吃些东西,静一静罢。”他说着,便带了叶通亲自替学生检点考具。公子见诸事用不着自己照料,想起从前父亲赴考时候的景象,越觉冷暖不同。接着便有几个亲友本家来,看过去了。到了次日五鼓,家人们便先起来张罗饭食,服侍公子盥漱饮食。装束已毕,程师爷、张老又亲自把考具行李替他检点一过,门户自有看房子的家人照料,大家催齐车马,便都跟着公子径奔举场东门而来。
公子才进得外砖门,早见梅公子站在个高地方,手里拿着两枝照入签,得意洋洋的高声叫道:“龙媒,这里来!”公子走到跟前,只听他道:“你来的正好,咱们不用候点名了。
我方才见点名的那个都老爷是个熟人,我先合他要了两枝签,你我先进去罢,省得回来人多了挤不动,又免得内砖门多一次搜检。“公子是谨记安老爷几句庭训,又因这番是自己进步之初,从进门起,就打了个循规蹈矩一步不乱的主意,便回覆他说:”我的名字在头牌后半路呢,此时进去也领不着卷子,莫如还等着点进去罢。“说话间,早听见点名台上唱起名来。
梅公子道:“我可不等你了。”说着,把那枝签丢给了公子,先自去了。
公子依然候着点了名,随着众人鱼贯而走,来到内砖门头道搜检的所在。原来这处搜检不过虚应故事,那监视搜检的只有几位散秩大臣副都统,还有几位大门行走的侍卫公。这班侍卫公却不是钦派的,每到乡会试,不过侍卫处照例派出几个人来在此当差,却一般的也在那里坐着。公子候着前面搜检的这个当儿,见那班侍卫公彼此正谈得热闹。只听这个叫那个道:“喂!老塔呀,明儿没咱们的事,是个便宜。我们东口儿外头新开了个羊肉馆儿,好齐整馅儿饼,明儿早起,咱们在那儿闹一壶罢。”那个嘴里正用牙斜叼着根短烟袋儿,两只手却不住的搓那个酱瓜儿烟荷包里的烟,腾不出嘴来答应话,只“嗯”了声,摇了摇头。这个又说:“放心哪,不吃你哟!”才见他拿下烟袋来,从牙缝儿里激出一口唾沫来,然后说道:“不在那个,我明儿有差。”这个又问说:“不是三四该着呢吗?”他又道:“我们帮其实不去这荡差使倒误不了,我们那个新章京来的噶,你有本事给他搁下,他在上头就把你干下来了。”
公子听了这话,一个字不懂。往前抢了几步,又见还有二位在那里敬鼻烟儿。一个接在手里且不闻,只把那个爆竹筒儿的瓷鼻烟壶儿拿着,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说:“这是‘独钓寒江’啊。可惜是个右钓的,没行,要是左钓的就值钱咧!”
说着,把那鼻烟儿磕了一手心,用两个指头搦着,抹了两鼻翅儿。不防一个不留神,误打误撞真个吸进鼻子一点儿去,他就接连不断打了无数的嚏喷,闹得涕泪交流。那个看了,哈哈大笑,说:“算了罢,这东西要呛了肺,没地方儿贴膏药!”
他才连忙把鼻烟壶儿还了那个,还道:“嚄!好霸道家伙,这管保是一百一包的。!”
公子听了这套,更茫然不解。看了看前面的人,一个个搜过去。轮到自己,恰好走到个干瘪黄瘦的老头儿面前。公子一看,只见他一张迂缓面孔,一副孱弱形躯,身上穿两件边幅不整的衣服,头上带一个黯淡无光的亮蓝顶儿,那枝俏摆春风的孔雀翎已经虫蛀的剩了光杆儿了,一个人垂首低眉的坐在那里,也没人理他。公子因见前面的人都是解了衣裳搜,才待放下考篮,忽听那老头儿说道:“罢了,不必解衣裳了。这道门的搜检,不过是奉行公令的一桩事,到了贡院门还得搜检一次呢。一定是这等处处的苛求起来,殊非朝廷养士求贤之意。趁着人松动,顺着走罢。”公子应了声,连忙就走,心下暗道:“怎的这位侍卫公的话我听着又居然会懂呢?这人莫非是个‘楚材晋用’,从那里换了荡班回来的罢?我只愁他这个样子,怎生合方才那班鸢肩火色的矫矫虎臣会弄得到一处?他要竟弄得到一处,这人也就算个遭劫在数的了!”
一路想着,看进了那座内砖门。不曾到得贡院门跟前,便见门罩子底下那班伺候搜检的提督衙门番役,顺天府五城青衣,都揎拳掳袖的在那里搜检。被搜检的那些士子也有解开衣裳敞胸露怀的,也有被那班下役伸手到满身上混掏的;及至搜完的,又不容人收拾妥当,他就提着那条卖估衣般的嗓子,高喊一声“搜过”,便催快走。那班士子一个个掩着衣襟,挽着搭包,背上行李,挎上考篮,那只手还得攥上那根照入签,再加上烟荷包、烟袋,这才迈着那大高的门槛儿进去,看着实在受累之至。公子有些心怯。
不一时,搜到挨近前面的那个人,却又是七十余岁老不歇心的一位老者,才走上去,便有旁边站的一个戴涅白顶儿蓝翎儿、生得凹抠眼、蒜头鼻子、白脸黄须、像个回子模样的番子先喝了一声:“站住!搁下筐子,把衣裳解开!”早听得东边座上那位大人说道:“你当差只顾当差。何用这等大呼小叫的?太不懂官事了!”把个番子吓得不敢则声。大家虚应故事一番,那老者便受了无限功德。公子探头向上望了望,原来不是别人,正是乌克斋。因不好上前招呼,只低了头。乌克斋见了他,倒欠了欠身让道:“别耽搁了,就随着进去罢。”
公子进了贡院门,见对面便是领卷子的所在。他此时才进门来,那一身家什已经压得满头大汗,正想找个地方歇歇再上去领卷子,看了看,那梅问羹还在那里候着,又有乌大爷的兄弟托诚村并两三个少年,都在墙脚下把考篮聚在一处,坐在上面闲谈。他也凑了大家去,把考篮放下。梅公子先合他说道:“我方才悔不听你的话,只管进来,这半天卷子依然不得到手,竟没奈他何。不信,你跟我看看去。”没着,拉了安公子挤到放卷子的那个杉搞圈子跟前。只见一班八旗子弟这个要先领,那个又要替领,吵成一片。上面坐的那位须发苍然的都老爷,却只带着个眼镜儿,拿着枝红笔,接着那册子,点一名,叫一人,放一本。任你吵得地暗天昏,他只我行我法。
正在吵不清,内中有个十八九岁的小爷,穿一件土黄布主腰儿,套一件青哦噔绸马褂子,搭包系在马褂子上头,挽着大壮的辫子,骑在那杉槁上,拿手里那根照入签,把那御史的帽子敲的拍拍的山响,嘴里还叫道:“老都喂,你把我那本儿先给我找出来呢!”那御史便是十年读书十年养气,也耐不住了。只见他放下笔,摘下眼镜来问道:“你是那旗的秀才?名字叫作甚么?”他道:“我不是秀才,我们太爷今年才给我捐的监,我叫绷僧额。我们大爷是世袭阿达哈哈番[阿达哈哈番:官名,轻车都尉],九王爷新保的梅楞章京[梅楞章京:官名,副都统,八旗军中每旗的最高长官]我是官卷,你瞧罢,管保那卷面子上都有。”
那御史果然觑着双近视眼给他查出来,看了看,便拿在手里合他道:“你有卷子却有了。国家明经取士,是何等大典!况且‘士先器识’,怎的这等不循礼法,不守‘卧碑’?难道你家里竟没些子家教的不成?你这本卷子不必领了,我要扣下,指名参办的!”这场吵,直吵到都老爷把个看家本事拿出来了,大家才得安静。那御史依然是按名散卷,叫到那个绷僧额,大家又替他作好作歹的说着,都老爷才把卷子给他,还说道:“我这却是看诸位年兄分上。只是看你这等恶少年,领这本卷子去也未必作得出好文字。”那位少爷话也收了,接过卷子来,倒给人家斯文扫地的请了个安。公子在旁看了,叹息一声,便合托二爷说道:“诚村,看这光景,你我益发该三复古人‘乐有贤父兄也’的这句书了。”
一时,他几个也领了卷,彼此看了看,竟没有一个同号的,各各的收在卷袋里,拿上考具,进了二层贡院门,交了签。只见两旁公案边坐着许多钦派稽查接谈换卷的大臣。恰好安公子那位拜从看文章的老师吴侍郎也派了这差使,见公子进来,便问道:“进来了?是那个字号?”
那时候正值顺天府派来的那一群佐杂官儿要当好差使,不住的来往的喊道:“老爷们,东边归东边,西边的归西边。”
喊得个公子急切里听不出老师问的这句话来。那大人便点手把他叫到公案前,问了一遍,他才答道:“成字六号。”吴大人回头指道:“这号在东边极北呢。”只这一回头,适逢其会,看见他的跟班笔政在身后站着。原来贡院以内带不进跟班的家人去,都是跟班的老爷跟着。这位老爷的官名叫作答哈苏,吴大人便向他道:“答老爷,奉托你罢,把我这学生送过栅栏去。”
却说那位答老爷见本大人在人轮子里派了他这样一件切近差使,一想,看这机会,今年京察大有可望。又见安公子是个旗人,一时气谊相感,便也动了个卫顾同乡的意思,欣然答应了一声,便接过公子的考具,送出东栅栏。又说道:“大兄弟,你瞧,起脚底下到北边儿,不差甚么一里多地呢。我瞧你了不了,这儿现成的水火夫,咱们破俩钱儿雇个人就行了。”一面说着,招手从那边叫了个人夫来,一面就把腿一抬,又把手往衣襟底下一绰,摸着裤带上那个钱褡裢儿,掏出一把钱来要给那个人。公子忙拦道:“不劳破费!这考篮里有钱,等我取出来。”他便一手拦着公子的胳膊,说道:“好兄弟咧,咱们八旗那不是骨肉?设讲究。”说着,早把他手里那把钱递给那人。公子没法,只得谢过了他,他便把考具一切都交那个人拿上。
安公子此时卸下那身累赘来,觉得周身好不松快,便同了那人逍遥自在的迤逦向北而来。一路上留心看那座贡院时,但见龙门绰楔,棘院深沉。东西的号舍万瓦毗边,夜静时两道文光冲北斗;中央的危楼千寻高耸,晓来时一轮羲驭涌东隅。正面便是那座气象森严无偏无倚的至公堂。这个所在,自选举变为制艺以来,也不知牢笼了几许英雄,也不知造就成若干人物。那时正是秋风初动,耳轮中但听得明远楼上四角高挑的那四面朱红月蓝旗儿,被风吹得旗角招摇,向半天拍喇喇作响,青天白日便像有鬼神呵护一般。无怪世上那些有文无行、问心不过的等闲不得进来,便是功名念热勉强进来,也是空负八斗才名,枉吃一场辛苦。
闲话少说。却说安公子正在走过无数的号舍,只见一所号舍门外山墙白石灰上大书“成字号”三个大字。早有本号的号军从那个矮栅栏上头伸手把那人扛着的考具接过去。那人去了,公子还等着给他开栅栏儿进号呢,那知那栅栏是钉在墙上的,不曾封号以前,出入的人只准抽开当中那根木头,钻出钻入。公子也只得低头毛腰的钻进号筒子去。看了看,南是墙面,北作栖身,那个院落南北相去外也不过三尺,东西下里排列得蜂房一般,倒有百十间号舍。那号舍,立起来直不得腰,卧下去伸不开腿。吃喝拉撒睡,纸笔墨砚镫,都在这块地方。假如不是这块地方出产举人、进士这两桩宝货,大约天下读书人那个也不肯无端的万水千山跑来尝恁般滋味!
公子当下歇息片刻,一样的也把那号帷号帘钉起来,号板支起来,衣帽铺盖、碗盏家具、吃食柴炭一切归着起来。这桩事本不是一个人干得来的事,更加他又是奶娘丫鬟服侍惯了,不能一个人干事的人,弄是弄不妥当,只将将就就鼓捣了会子就算结了。幸喜伺候那几间号的一个老号军是个久惯当过这差使的,见公子是个大家势派,一进来把例赏号军的饽饽钱米就赏了不算外,余外又给了个五钱重的小银锞儿,乐的他不住问茶问水的殷勤。
这个当儿,这号进来的人就多了。也有抢号板的,也有乱坐次的,还有诸事不作找人去的、人找来的,甚至有聚在一处乱吃的、酣饮的,便是那极安静的,也脱不了旗人的习气,喊两句高腔,不就对面墙上贴几个灯虎儿等人来打。公子看了这般人,心中纳闷,只说:“我倒不解,他们是干功名来了,是顽儿来了?”他只一个人静坐在那小窝儿里凝神养气。
看看午后,堂上的监临大人见近堂这几路旗号的爷们出来进去,登明远楼,跑小西天,闹的实在不像了,早同查号的御史查号,封了号口栅栏。这一封号,虽是几根柳木片儿的门户,一张木红纸的封条,法令所在,也同画地为牢,再没人敢任意行动。公子见眼前来往的人静了些,才把他窗下的揣摩本心里默诵了一遍,叫号军弄热了饭,就熟菜吃了。才点灯,便放下号帘,靠了包袱待睡,可奈墙外是梆锣聒噪,堂上是人语喧哗,再也莫想睡得稳,良久才睡熟。一时,各号的人也都睡了,准备明日鏖战。那班号军也偷空儿栖在那个屎号跟前坐着打盹儿。
却说内中那个老号军睡到三更过后钻出来去出小恭,完了事才回头,只见远远的倒像那第六号的房檐上挂着碗来大的一盏红灯。那老号军吃了一惊,说道:“这位老爷是不曾进过场的,守着那油纸号帘点上盏灯,一时睡着了,刮起风来,可是顽得的?”连忙跑过来,想要叫醒了他,不想走到跟前,却早不见了那盏灯。他揉了揉眼睛道:“莫不是我睡得愣里愣怔,眼离了?”恰好这个当儿公子一觉睡醒,一睁眼,见屋里漆黑,又转了向儿了,模里模糊的叫了声:“花铃儿,你看灯都待好灭了,也不起来拨拨。”那老号军便打了个岔,说:“老爷,你老放心睡罢,没灯啊,是我的眼离了。”公子又不曾留心他说的所以然,只想误呼着小婢倒来个老军,不觉自己失笑,不好再的提。便合他要了个火,点上灯,看了看墙上挂的那个表,已经丑正了,便要水擦了擦脸,又叫那老号军熬了粥。才待收拾完毕,号口边值号的委员早已喊接题纸。
少时,那号军便给他送了一张来。连忙灯下一看,只见当朝圣人出的是三个富丽堂皇的题目,想着自然要取几篇笔歌墨舞的文章,且喜正合自己的笔路。再看那诗题,又是窗下作过的,便是第一、第三文题也像作过。静想了想,大势也都还记得起,暗喜:“这可就省事多了。”忽又一转念道:“不是这等。古人师友之间还要请试他题,岂有钦命题目,我自己才识云程,便这等欺心把窗课来塞责的理?父亲看了先要不喜,不可徒乱人意。不如把他丢开,另作才是。”随把题目折起,便伸手提笔起起草来。才得辰刻,头篇文章合那道诗早已告成,便催着号军给煮好了饭,胡乱吃了一碗。天生的世家公子哥儿,会拿甜饽饽解饿,又吃了些杏仁干粮油糕之类,也就饱了。便把第二三篇作起来,只在日偏西些,都得了。自己又加意改抹了一遍,十分得意。看了看天气尚早,便吃过晚饭,上起卷子来。他的那笔小楷又写的飞快,不曾继烛,添注涂改、点句勾股都已完毕,连草都补齐了。点起灯来,自己又低低的吟哦了一遍,随即把卷子收好,把稿子也掖在卷袋里。闲暇无事,取出白枣儿、桂元肉、炒糖、果脯这些零星东西,大嚼一阵。剩下的吃食都给了号军。就靠着那包袱歇到次日天明。那个老号军便帮他来把东西归着清楚,交卷领签,赶头排便出了场。
才到贡院头门,早见他岳丈张老、先生程师爷以至华忠诸人直挤到门槛边等他。一时见公子恁早出来,都不胜欢喜。
程师爷先问了声:“得意?”他忙回道:“还算妥当。”张老早把考篮包袱接过去递给众家丁,一行人簇拥出了外砖门。程师爷便合他同车,要文稿看,因说道:“头三两个题目你都作过的。”他道:“便是诗也作过,却都不曾用那窗稿。”因从卷袋里把草稿取出来。程师爷一面看,一面用脑袋圈圈儿,便道:“只这前八行便有个才气发皇气象。恭喜!恭喜!”一时看完,说道:“诗也不粘不脱,大有可望。”
一时,回到宅里。公子不及别事,便叫叶通取了个小红封套,把文稿折好,又亲自写了个给父母请安的安帖,封起来,打发戴勤飞马立刻给父亲送去。恰巧戴勤走后安老夫妻早打发晋升来接场,舅太太又叫赶露儿送了来的吃食,二位奶奶给包了来添换的衣服。公子也问了父母的起居,晋升一一回答。又说:“老爷还说爷得晌午后出来,吩付奴才:天晚了,索性等明日送了爷进场,再把文章稿子带回去。谁知爷已经老早的出来,倒先打发人请安去了。”公子道:“戴勤大约今日也不得回来,你依然遵着老爷的话,明日回去罢。”说着,便有几家亲友来看,都道:“不好久谈,请歇息罢。”告辞而去。公子吃得一饱,撒和了撒和,便倒头大睡,养精蓄锐,准备进二三场。这且不在话下。
却说安老爷急于要看看儿子头场的文章有望无望,又愁他出来得晚,晋升今日断赶不回来,只落得负着双手满院里一荡一荡的转圈儿。正在走着,见戴勤来了,忙问道:“你回来作甚么?”戴勤请了安,又替公子请了安,忙回明原由。安老爷一面进屋子,一面拆那封套,便坐下伏案细看那诗文草稿。安太太只尽着问戴勤说:“你瞧大爷那光景,还没受累呀?没着凉啊?”戴勤回道:“奴才爷很好,出来是红光满面的。程师爷说准中。”金、玉姐妹听了,也自放心。
这个当儿,太太见老爷看完了文章,只默默不语,不禁问道:“老爷看着怎么样?”原来安老爷看得公子的文章作得精湛饱满,诗亦清新,却也欢喜。只愁他才气过于发皇,不合那两位方公的式,所以心中犹疑。见太太一问,正待说明原由,一想,他娘儿们自然同我一般的期望,此时说出这话,倒添他们一桩心事,便道:“难为他,中是竟中得去了,只看第三十四回屏纨袴稳步试云程破寂寥闲心谈月夜命罢!”太太同两个媳妇听了,便欢喜起来。戴勤退出房门去,两个嬷嬷又在纜乳艿紫陆刈∷,问长问短。那个长姐儿赶出赶进的听了个够,他倒说道:“人家老爷合师老爷都说大爷中定了,还用你们老姐俩絮叨!”
闲言少叙。却说那日已是八月初十日,中秋节近,接着忙了几天节事。到了十五晚上,老夫妻正喜多了两个媳妇庆赏团圆,偏儿子又不在膝下,但是天下事事若求全,何所乐呢?待月上时,安太太便高高兴兴领着两个媳妇圆了月,把西瓜月饼等类分赏大家,又随意给老爷备了些果酒。因舅太太、张亲家太太没处可过团圆节,便另备一席,请过来要自己陪着。舅太太是再三不肯,说:“今日团圆节,没说你二位不一席坐的。我陪着亲家太太,叫他们小姐儿俩两席张罗,岂不好?”安太太见说得有理,便也依实。只是安老爷赴了这等酒场,坐下实在无可与谈的。恰好那夜后半夜月食,舅太太问起这个道理来,可就开了老爷的“天文门”了。才待讲起,张太太说:“我懂的,那是天狗吃了。我们那地方,只要庙里打一阵钟,他唬的就吐出来了。”安老爷不禁大笑,说道:“岂其然哉!这日月食的道理,由于日躔最高,居九天第三重,月躔最低,居九天第八重。日行得疾,每日行程只欠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的一度;月行得迟,不及日行十三度有余度。日月行得不能划一,此所以朝日东升新月西见之原由也。日有光,月无光,月恒借日之光以为光,所以合朔则哉生明,既望则哉生魄,此去上弦、下弦之明验也。日月行走,既互有迟疾,躔度又各有高下,行得迟疾高低,上下相值。日光在天,为月魄所掩,便有日蚀之象;日光绕地,为地球所隔,便有月蚀之象。乍掩、乍隔则初食,半掩、半隔则食既,全掩、全隔则食甚。彼此相错,则生光而复圆。非天狗之为也。”
舅太太说:“我记不住这么些累赘哟!我只纳闷儿,人家钦天的那些西洋人,他怎么就会算得出来呢?”安老爷道:“何必西洋人?古之人皆然。苟得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说着,便要讲那分至、岁差、积闰的道理。舅太太万想不到问了一句话,就招了姑老爷这许多考据,听着不禁要笑,便道:“我不听那些了。我只问姑老爷一件事,咱们这供月儿那月光马儿旁边,怎么供一对鸡冠子花儿,又供两枝子藕哇?”安老爷竟不曾考据到此,一时答不出来。舅太太道:“姑老爷敢则也有不知道的!听我告诉你:那对鸡冠花儿,算是月亮的娑罗树;那两枝子白花藕,是兔儿爷的剔牙杖儿。”
恰好安老爷吃了一个嘎嘎枣儿,被那个枣儿皮子塞住牙缝儿,拿了根牙签儿在那里剔来剔去,正剔不出来,一时把安太太婆媳笑个不住。舅太太还只管问道:“姑老爷知道这是那书上的?”问的个安老爷没好意思,只得笑道:“此所谓‘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也’了。”
大家谈到将近二更散席。金、玉姐妹两个定要请舅太太,张太太到东院里等看月蚀,舅太太道:“不早了,大家歇歇儿,明日还得早些起来预备接场呢。”大家散后,他二人也就回房。
等到那轮皓月复了圆,又携手并肩倚着门儿望了回月,见那素彩清辉,益发皓洁圆满,须臾,一层层现出五色月华来。他二人赏够多时,才得就寝,准备明日给公子接场,补庆中秋。
这正是:未向风云占聚会,先看人月庆双圆。
要知安公子出场后又有个甚的情由,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五回何老人示棘闱异兆安公子占桂苑先声这回书且按下金、玉姐妹在家怎的个准备接场,踅回来再整安公子进过二场,到了三场,节届中秋,便有家里送来月饼果品之类,预备他带进场去过节;又有安老爷另给程师爷、张亲家老爷送的酒备的菜,这些琐事都不消细讲。
却讲场里办到第三场,场规也就渐渐的松下来。那时功令尚宽,还有中秋这夜开了号门放士子出号赏月之例。那夜安公子早已完卷,那班合他有些世谊的,如梅问羹、托诚村这几个人,也都已写作妥当,准备第二日赶头排出场。又有莫声老壬的世兄同着两个人,一个是管曰枌的同乡,姓鲍,名同声,字应珂,合莫世兄是表兄弟;一个是旗人,名惠来,号远山,也是莫声朗掷镏械男悴拧R蚰世兄谈起安公子的品学丰采,两个人想要会会他,莫世兄便顺道拉了梅公子,托二爷,一同找到公子号里来。
那时号里士子大半出去游玩去了,号里极其清净。这班少年英俊彼此一见,自然意气相投,当下几个人坐下各道倾慕,便大家高谈阔论起来。先是彼此背诵了会子头场文章,这个推许那个一番,那个又向这个谦逊两句。梅公子道:“你众位此时且不必互相推许谦让,等出了场,我指引你们一个地方去领领教,那就真知道是谁中谁不中了。”那个鲍应珂道:“吾兄讲的莫不是琉璃厂观音阁新来的那个风鉴先生?”梅公子道:“倒不晓得这个人。况且这科甲一路的科名,可是那些江湖相面的相得出来的?”莫世兄道:“我晓得了,你府上设的吕祖坛最灵验的,一定是扶乩了。”他又道:“我家设的那座坛,不谈休咎。这个所在,只怕比纯阳祖师说的还有把握些。”
安公子道:“莫信他捣鬼!这个兄弟品学、心地、气味,件件交得,只有他顽皮起来,十句话只好信他三句。”梅公子道:“不信由你。等出场后我几个人订个日子同去,你却莫要耐不住,着个人来窥探。”莫、鲍、惠三个人早已在那里问他:“可好携带我们同去?”他道:“都是功名中有分的,这又何妨!”
托二爷说:“既那样,咱们十六出场,十七就去。”他道:“你就热到如此!一出场,谁不要歇歇乏、拜拜客?怎么来得及?”
安公子也被他说的跃跃欲动,便说:“既如此,你订日子罢。”
他低着头掐指寻纹算了半日,口里还呐呐的念道:“这日不妥,那日欠佳。”忽然抬头向大家道:“这样罢,这个日子我们竟定在出榜这天罢。”大家听了,不禁大笑。
安公子道:“我说他是梦话不是!”梅公子道:“我说的不是梦话,你们说的才是梦话呢!科甲这一途,除了不会作文章合虽会作文章而不成文章的不算外,余者都中得。只这桩事单靠文章未必中用,是要仗福命德行来扶持文章的。何况三项都有了,还要分个运会机缘的迟早。难道不等出榜,你们此时大家互相推许谦逊一阵,就算得中了不成?”莫世兄道:“这话倒是几句名言。只看今年头场,便有许多闹乱子的。除那个自尽的合那亲兄弟两个一齐发了疯的,直算个显应了。此外还有一个人,说来最是怕人,并且这人我还晓得,他要算八股里的一个作家。他头场好端端诗文都录了正,补了草了,忽然自己在卷面上画了颗人头,那人头的笔画一层层直透过卷背去,可不大奇!”
托二爷也道:“便是那紫榜高悬,贴出去的人也不少。那张紫榜我倒看见了,有的注诗文后自书阴事的,有的注卷面绘画妇人双足的,就连咱们那日看见的那个绷僧额,也贴出去了。”安公子道:“那样闹法,焉得不贴!他名下是怎样注的?”托二爷道:“那一行看不清楚,想是他自己抹了去了。”
梅公子道:“此公我早就晓得他一定要贴出去的。他也在官号,我合他同号,见他一进去就要拆那屎号的后墙,号军好容易拦住他,紧接着就叫号军打浆子,自己带着锯,把号板锯了一块,可着那号门安了半截子影戏窗户似的,糊上纸,钻在里头,一个人喊会子‘掰他得’。”莫世兄便问道:“甚的叫作‘掰他得’?”那个鲍应珂道:“他们在那里翻清话,咕噜咕噜,我们不懂。”托二爷到底少年盛气,便告诉他道:“这是坛庙大祀,赞礼的赞那‘执事者各司其事’一开口的前三个字,祭文庙也用得着。吾兄将来高发了,升到祭酒司业,却要懂的”梅公子又道:“否则等点了清书翰林,也就得懂了。”
安公子觉道都是一时无心闲谈,大可不必如此,便合梅公子道:“你快说那位罢,只这样闹,你怎的便知他一定贴出去呢?”梅公子道:“到了第二日,我正上卷子,才写得个前八行,他从面前过去,望了一眼,便道:”你的文章怎么也从这边儿写起呀?‘我倒吃了一惊,忙问道:“依足下要从那边写呢?’他道:”你瞧我的就知道了。‘说着,把他的卷子取了来,我一看,三道文题合诗题,都接连着写在补草的地方,却把文章从卷子的后尾,一行行往前倒写。我只说得个’只怕不是这样写法罢‘?他说不错的,他们太爷考翻绎的时候就是这么练的。我可再不敢往下说了。“
安公子、托二爷两个听了,也不禁要笑。安公子便说道:“那位绷公是苦于不解事,不虚心,以致违式犯贴,也罢了。我只不懂,这班人既是问心不过,不来此地自然也还有路可走,何苦定要拿性命来尝试?逃得性命的,还要自己把暧昧亲供出来,万目指责,这是为甚么?”梅公子道:“这又是呆话了。他果然有个‘问心不过’,也不作这些事了。作了这些事,弄到如此,大概也依然还不知甚么叫作‘问心不过’。”莫世兄道:“吾兄这几句话,真是一鞭一条痕的几句好文章!”安公子道:“且莫管他,我是在家里闷了大半年了,这一出场,大家必得聚聚才好。”大家连道:“有理!”才商量怎的个聚法,只听至公堂月台上早喊了一声:“下场的老爷们归号,快收卷了!”大家便告辞归号,这号里的人也纷纷回来。
却说此日安公子交了卷出场,早有人接着,回到住宅歇了歇,吃过饭,因程师爷要出城望望出场的同乡,张老又一定要等着同华忠、随缘儿归着妥了行李才走,自己便带了戴勤、叶通先回庄园。
却说安太太到了出场这日,从早饭后就盼儿子回家,舅太太、张太太也在上屋等着,正说:“他头两场都出来的早,这场想来也该出来了。”说话间,只见茶房儿老尤跟前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叫作麻花儿的,从外头跑进来,向华嬷嬷道:“华奶奶,大爷回来了!”
一时,果听得公子到家。安太太便合两个媳妇道:“你们俩出院子接接去,这是个大礼儿。”两个连忙往外走。恰好花铃儿、柳条儿两个都不在跟前,长姐儿便赶上道:“奶奶别忙,大高的台阶子,等奴才招护着点儿罢。”说着,便跟了金、玉姐妹迎到当院里。公子已进了二门,他两个今日却得了话了,迎着夫婿问了三个字,说:“回来了?”公子惦着见父母,也不及回答,只略一招呼,便忙着上台阶儿。这一忙,把长姐儿的一个安也给耽搁了。他进了屋子,见过父母,又见了舅母、岳母。安太太虽合儿子不过十日之别,便像有许多话要说,此时自然得让老爷开谈。便听老爷说道:“回来了,三场居然平稳,很好。”公子只有答应。老爷又道:“你的头场稿子我看过了,倒难为你。二场便宜了,你本是习《礼记》专经的,五个题目都还容易作。”因问:“三场呢?”公子连忙从怀里掏出稿子来送过去。
老爷看着稿子这个当儿,太太、舅太太、张太太才问长问短。太太几乎要把儿子这几天的吃喝拉撒睡都问到了。公子一一答应,又笑道:“都好将就,就只水喝不得,没地方见大秽。”太太道:“那可怎么好呢?”亲家太太又问:“难道连个粪缸也没有?”公子道:“倒不是没有。第一场到了第三天,就难了;再到了第三场的第三天,连那号筒子的前半路都有了味儿了。没法儿,我憋到出了场才走动的。”太太“啧啧”了两声,皱着眉道:“你听听,敢则这么苦呢!”安老爷便道:“然则带兵呢?成日里卧不安枕,食不甘味,又将如何?”舅太太说:“不是姑老爷一说话我就要掰文儿,难道出兵就忙的连个毛厕也顾不得上吗?”老爷只说:“一个人不读书,再合他讲不清的。”因又问公子看见几篇文章,公子一一答应了。
老爷点点头道:“你的头场文章,几个相好的也必要看的,闲一闲抄出来,那文章却还见得人。”太太是听了个儿子在场里摸不着好水喝,便问丫头们:“怎么也不会给你大爷倒碗茶儿来呀?”说着,便叫:“长姐儿。”
列公,你看这位老孺人,可谓“父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那知有这位惯疼儿子的慈母,就有那个善体主人的丫鬟。
太太才叫了声“长姐儿”。早听得长姐儿在外间答应了声“嗻”,说:“奴才倒了来了!”便见他一只手高高儿的举了一碗熬得透痢⒌玫讲焕洳蝗取⑽铝故手小⒖煽诙的普洱茶来。
只这碗茶他怎的会知道他可口儿?其理却不可解。只见他举进门来,又用小手巾儿抹了抹碗边儿,走到大爷跟前,用双手端着茶盘翅儿,倒把俩胳膊往两旁一撬,才递过去。原故,为得是防主人一时伸手一接,有个不留神,手碰了手。这大约也是安太太平日排出来的规矩。大爷接过茶去,他又退了两步,这才找补着请了方才没得请的那个安。大爷是“父母之所爱亦爱之,父母之所敬亦敬之”,远远儿的哈着腰儿虚伸了一伸手,说:“起来,起来。”这才回过头去喝了那碗茶。那长姐儿一旁等接过茶碗来,才退出去。这段神情儿,想来还是那时候的世家子弟、家生女儿的排场,今则不然。今则不然,又是怎的个情形呢?不消提起。
言归正传。却说安公子此时才得腾出嘴来,把程师爷并他丈人不同来的原故回明,又问了父亲近日的起居,周旋了一阵舅母、岳母。安老爷道:“你也闹了这几天了,歇歇儿去罢。”公子又说了几句闲话,才退出来。
金、玉姐妹两个正在那里给婆婆、舅母装烟,那位亲家太太是惯下来了,总是自己揉一袋烟,丫头拿过香盘子去点。
安太太接过烟去,说:“你们也跟了去罢。”他姐妹一时还有些不好意思,只笑着答应。太太道:“这有甚么脸上下不来的?我告诉你们,作了个妇道,夫妻之间这个大礼儿断错不得;错了,人家倒要笑话。”二人才答应去了。及至到了自己屋里,小夫妻三个自然也有一番仪节情致,不待烦琐。
不一时,张亲家老爷也回来,安老夫妻迎着他道过乏。他坐谈了一刻,便过女儿房中去。安老爷因他也须到家歇息歇息,便说:“过日再备酌奉请。”随又带了公子亲自过去道乏。
张太太也“杀鸡为黍”的给他那位老爷备了顿饭。这日,里边正是舅太太给外外接场,他阖家就借此补庆中秋。接着连日人来人往,安公子也出去拜了两天客。
那时离出榜还有半月光景,这半月之中,凡是下场的,最好过,也最不好过。好过的是,磨盾三年,算完了一桩大事,且得消闲几日。不好过的是,出得场来,看着谁脸上都像个中的,只疑心自己不像;回来再把自己的诗文摹拟摹拟,却也不作孙山外想,及至看了人家的,便觉得自己某处不及他出色,某句不及他警人。方寸中是顷刻楼台,顷刻灰烬,转消闲得不耐烦。安公子更是个要好的人,何况他心里还比人多着好几层心事!觉得望着放榜那个日子,更有个挨一刻似一夏的光景。只这等挨来挨去,风雨催人,也就重阳节近。
话分两头。书中按下这边,踅回来再整贡院里衡鉴堂那三位主考。却说他三位自八月初六日在午门听宣见,钦点入闱,便一面吩咐家中照例封门回避,自己立刻从午门进了贡院。那些十八房同考官以至内帘各官,也随着进去关防起来。
紧接着便有顺天府尹捧到钦命题目。三位主考拆了封,十八位房官一齐上堂,打躬参见,就请示主考的意旨:这科要中那一路的文章,以凭遵奉去取。那位大主考方老先生便先开口说道:“方今朝廷正在整饬文风,自然要向清真雅正一路拔取真才。若止靠着才气,摭些陈言,便不好滥竽充数了。”那一位方公也附会道:“此论是极。近科的文章本也华靡过甚,我们既奉命来此,若不趁着实的洗伐一番,伊于胡底?诸公就把这话奉为准绳罢。”那位旗员主考也随着人云亦云。
众房考都晓得二方的文章向来是专讲枯谈艰涩一路的,所以发此议论。但是文章是件有定评的公器,所谓“羽檄飞书用杖皋,高文典册用相如”,怎好拿着天下的才情就自己的围范?大家心里都窃以为不然,却又一时不好空口争得。只得应着下来,依然打算各就所长,凭文取士。不想内中有个第十二房的同考官,这人姓娄,名养正,号蒙斋,是个陕西拔贡出身,洊升刑部主事,乃伪周天册万岁武则天时候宰相娄师德之后。他从年轻时候得了选拔,便想到他祖上“唾面自干”的那番见识究竟欠些褒气,因此一登仕途,便有意“居乡介介,在朝侃侃”。久而久之,弄成一个执性矫情的谬品,老着那副“笑比河清”的面孔,三句话不合,便反Сhā了两只眼睛叫将起来。因此等闲人轻易不去傍他。他却又正是专摹二方的文章发的科甲,因此听了那二位方老先生的议论,大是佩服,便高谈阔论的着实赞襄了一番。众人也不去搬驳他,各各默然而退。只这一番,别一个不知怎样,安公子的功名已是早被安老爷料着,果的有些拿不稳了。
那知天下事,阳差之中更有阴错,偏偏的公子的那本朱卷进到内帘,余十七房是处不曾分着,恰恰分到这位娄公手里。那日正逢他晚餐已过,酒醉饭饱,有些醺然,跟班也去自取方便。他点上盏灯,暖了壶茶,一个人静静的把那些卷子批阅起来。请问他那等一个宁刻勿宽的人,阅起文来,岂有不宁遗勿滥的理?当下连阅了几本,都觉少所许可,点了几个蓝点,丢过一边。随又取过一本来,看了看,“成字六号”,却是本旗卷。见那三篇文章作得来堂皇富丽,真个是“玉磐声声响,金铃个个圆”。虽是不合他的路数,可奈文有定评,他看了也知道爱不释手,不曾加得圈点。便粘了个批语。才想印上荐条,加上圈子,荐上堂去,忽然转念一想道:“不可。一则大主考既是那等交代在先,况且这卷子又是本旗卷,知他是个甚等巨族大家的子弟?倘然荐上去,他二位老先生倒认作我有意要收这个阔门生,我的清操何在?”便把那批语条子揭下来,就灯上烧了。在卷子上随意点了几个蓝点子,也丢在一边。又另取了一本,放在面前阅看。
正在看着,只听得窗外一阵风儿扫得窗棂纸簌落落的响,吹得那盏灯青焰焰的光摇不定。他不觉一阵寒噤,连打了两个呵欠,一时困倦起来,支不住,便伏在手下那本卷子上待睡。才合上眼,恍惚间,忽见帘栊动处,进来了一位清癯老者。那老者生得童颜鹤发,仙骨姗姗,手中拖了根过头拐杖,进门先向他深深的打了一躬。他梦中见那人来的诧异,礼也不还,便问道:“汝何人也?无故到我这关防重地来何干?”只见那老者蔼然和气的答道:“正是,予‘何’人也。”因把那枝拐杖指定方才他丢开的那本卷子,说道:“此来特为着这本‘成字六号’的卷子,报知足下,此人当中。”他一听这话,觉得是说人情来了,便一脸秋气,说道:“怎的我问你是何人,你也自道你是何人?况我奉命在此衡文,并非在此衡人。便是此人当中,文衡谁掌?我不中他,其奈我何?要你来干这闲事!”又听那老者说道:“郎官,不可这等执性。‘士先器识’,果人不足取,文于何有?何况这人的名字已经大书在天榜上了,你不中他,又其奈天何?”他那里肯信这话,便说道:“多讲!我娄某自来破除情面,不受请托,那个不知?难道独你不曾听得?”那老者叹了一声,道:“不想这人果的这等不明理不近情,此事还须大大费番周折!”
他听得当面给他出了这等两句考语,就待站起来奔了那老者去。不想才得起身,便跌了一跤,爬起来,眼前早不见了那个老者,自己却依然坐在那个座儿上。再看了看那盏灯,点了有寸许长,结了两个鬼眼一般的灯花,向着他颤巍巍乱动,他才悟到方才经的是番梦境。呆了一刻,说道:“然则梦中所见的,鬼也,非人也。可见我的这团浩然之气鬼也吓得退的。不要理他,且干正经!”说着,剪了剪灯花,仍待批阅他手下那本卷子。及至一看,可煞作怪!那一卷倒丢过一边,手下放的依然是“成字六号”那卷。
他正在诧异,窗外又起了一阵风。这番不好了,竟不是作梦了!只听那阵风头过处,把房门上那个门帘刮得臌了进来,又闪了出去,高高的掀起。只这一掀,早从门外明明的进来了一位金冠红袍的长官。他见那位长官不是个寻常装束,不道那“浩然之气”也就有些害慌了,连忙站起来避在一旁,问道:“尊神何来?有甚的指教?”只听那神道说道:“你既知吾神‘何’来,怎的还悟不到吾神的来意?也是为着‘成字六号’这人当中。”
列公,你只看这娄公浑不浑!他见那神道也像是为找他托人情而来的,虽神道也罢,他也竟敢合他使一使那牛一般的性儿。他却绝不想“王道本乎人情,人情准乎天理”;诚为枉法营私,原王章所不宥;要知“安老怀少,亦圣道之大同”。一味沽名,已不是爱名;有心干事,必不能济事。无端任怨,终不免敛怨;苦不进情,定转至悖情。自世上有这班执性矫情的人,凡是一事到手,没人从旁救补一句,他倒肯斡旋,合人共事;没人从旁赞扬一句,他倒肯培植。但向他提着一个字,他便道是托人情,这桩事、那个人算休矣。这班脚色要叫他去参政当国,只怕剥削天下元气不小!
闲话少说。却讲那个娄主政见那神道说也为着那本卷子而来,他便立刻反Сhā了两只眼睛说道:“这事又与神道何涉?
要来搀越!从来说‘聪明正直之为神’,谓神聪明,我娄某也不露;谓神正直,我类某也不偏邪。便是神道……“一句话不曾说完,只听那神道大喝了一声道:”唗!住口!“他底下这句话大约要说:”便是神道来说这个人情,我也不答应“,谁知那神道的性儿也是位不让话的,不容他往下说,便兜头一喝,说道:”狂徒!看你读圣贤书,司举错权,虽是平日性情失之过刚,心术还不离乎正,所以那位老人家才肯把天人响应的道理来教诲你。你怎的读书变化气质,倒变成这等一副气质来!可不是不知教诲么?“说罢,声色俱厉,二目神光炯炯,直射到他脸上来。直吓得他一身冷汗,战兢兢的道:”尊神宥我愚蒙,留些体面,待娄养正速把这本卷子荐上堂去,勉赎前愆,何如?“说道,便连连的拜叩个不住。那神道才有些颜霁,说道:”既知悔悟,姑免深求。“他只道那神道说完这句便好走了,不想那神道不往外走,却转向里来。他爬起来回头一看,只见方才梦中的那位老者正不知甚么时候进来,早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又见那位神道走到那老者跟前,控背躬身,不知说了两句甚么话。那老者干笑了一声,道:”不想这样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也要等你们戴纱帽的来说才说的成!“说着,便拄着杖站起来,那位神道倒随在身后,还扶持着他,一同出门而去。紧接着便听得外间的门风吹的开关乱响,吓得个娄主政骨软筋酥,半晌动弹不得。良久良久,听得没些声息了,才巴着帘子向外望了一望,那门依旧好端端虚掩在那里,他那个跟班的却如死狗一般的睡倒在一张板凳上。
他定了定神,才叫醒了人,点亮了灯,重新把安公子那本卷子加起圈来,重新加了批语,打了荐条。听了听,更楼上的钟鼓还不曾交得三更。打听堂上主司正在那里阅卷,他便整好衣冠,拿了那本卷子,荐上堂去。主考接过来,不看文章,先看了看是本汉军旗卷,便道:“这卷不消讲了,汉军卷子已经取中得满了额了。”那娄主政见不中他那本卷子,那里肯依?便再三力争,不肯下堂。把三位主考磨得没法了,大主考方公说道:“既如此,这本只得算个备卷罢。”说着,提起笔来在卷面上写了“备中”两个字。
列公,你道这“备卷”是怎的一个意思?我说书的在先原也不懂,后来听得一班发过科甲的讲究,他道凡遇科场考试,定要在取中定额之外多取几本备中的卷子,一本预备那取中的卷子里,临发榜之前忽然看出个不合规式,不便取中的去处,便在那备卷中选择一本补中;二则,叫这些读书人看了,晓得傍有定数,网无遗才,也是鼓励人才之意;其三,也为给众房官多种几株门外的“虚花桃李”。这备卷前人还有个譬喻,比得最是好笑。你道他怎的个譬喻法?他把房官荐卷比作“结胎”,主考取中比作“弄璋”,中了副榜比作“弄瓦”,到了留作备卷到头来依然不中,便比作个“半产”。他讲的是一样落了第,还得备手本送贽见去拜见荐卷老师,便同那结了胎,才欢喜得几日,依然化为乌有,还得坐草卧床,喝小米儿粥,吃鸡蛋,是一般滋味。倘有个不肯去拜见荐卷老师的,大家便要说他忘本负恩。何不想想,那房师的力量止能尽到这里,也就同给人作个丈夫,他的力量也不过尽到那里一个道理。你作了榜外举人,落了第,便不想着那老师的有心培植;难道你作了闺中少妇,满了月,也不想那丈夫的无心妙合不成?这番譬喻虽谑近于虐,却非深知此中甘苦者道不出来。然则此刻的安公子已就是作了个半产婴儿了!可怜他阖家还在那里没日夜的盼望出榜高中!这便是俗语说的“世间没个早知道”也。
话休絮烦。即说这年出榜正定在九月初十日这天。前两天内外帘的主考、监临便隔帘商量,因本科赴试的士子较往年既多,中额自然较往年也多,填榜的时刻便须较往年宽展些才赶得及。因此到了九月初九这日,才得辰刻,便封了贡院头门,内外帘撤了关防。预先在至公堂正中设了三位主考的公案,左右设了二位监临的公案,东西对面排列着内外监试合十八房的坐次,又另设了一张桌儿,预备拆弥封后标写中签,照签填榜。当地设着一张丈许的填榜长案,大堂两旁堆着无数的墨卷箱。承值书吏各司其事,还有一应委员、房吏、差役以至跟役人等,拥挤了一堂,连那堂下丹墀里也站着无数的人,等着看这场热闹。那贡院门外早屯着无数的报喜的报子,这班人都是老早花了重价买转里面的书办,到填榜时候,拆出一名来,就透出一个信去。他接着便如飞去报,图的是本家先一天得信,他多得几贯赏钱。
不一时,预备齐集,点鼓升堂。主考才离了衡鉴堂,来到至公堂合监临相见。各官三揖参谒已毕,便有内帘监试领了内帘承值官吏,把取中的朱卷送到公案上,先把五魁的魁卷放在当中,又把第六名以下的中卷一束束挨次摆得齐整,然后才把那束备中的卷子另放一处。向例填榜是先从第六名填起,全榜填完了,然后倒填前五名。这个原故,只在这《儿女英雄传》安老爷中进士的时候已经交代过了,此时不须再赘。
当下只见那位大主考归坐后,把前五魁魁卷挪了一挪,伸手先把那中卷里头一本第六名拿起来,照号吊了墨卷,拆开弥封。拆出来大家一看,只见那卷面上的名字叫作马代功,汉军正白旗人。原来这人的乃翁作过一任南监掣,他本身也捐了个候选同知,其人小有别才,未闻大道。论他的才情,填词觅句无所不能,便是弄管调弦也无所不会,是个第一等轻薄浮浪子弟。却正是那位汉监临大人当日未发以前、来京就馆时候教过的一个最得意的阔学生。如今见第一卷取中的便是他,不禁乐的掀须大叫道:“易之中了!这个正是我的学生,聪明无比!他家要算个大族。他的表字易之,别号叫作篑山。
不惟算得他们旗人中第一个名家,竟要算北京第一个才子。三位老前辈今日取了这个门生,才叫作‘名下无虚,主司有眼’,可称双绝。不信,等他晋谒的时候,把他那刻的诗集要来看看,真真是杜、李复生,再休提甚么王、杨、卢、骆。“
恰好这卷正是那位类主政荐的,那位大主考方公取中的,听得这话也十分得意,便道:“这所谓‘文有定评’了,可见我这双老眼竟还不盲。”
说着,那位监临大人便把他的朱卷捧在手里,吟哦他那首排律的诗句。这个当儿,那边承书中签的两个外帘官早已研得墨浓,蘸得笔饱,等着对过朱墨卷,便标写中签。不想得那位监临大人看着那本卷子,忽然地嚷起来道:“慢来!慢来!为啥了?他这首诗不曾押着官韵呀!”
方老先生听了,也觉诧异,说:“不信有这等事!想是誊录誉错了,对读官不曾对得出,也不可知。”急急的把墨卷取过来,亲自又细细的对了一番,可不是忘了押官韵了是甚么呢!怔了半日,倒望着大家道:“这便怎样?啥偏偏的又是个开榜第一人!不但不好将就,而且不便斡旋。此时再要把通榜的名次一个个推上去,那卷面上的名次都要改动,更不成句话说了。不么,我们就向这备卷中对天暗卜一卷,补中了罢。大家以为怎样?”众人连说:“言之有理。”说着,大家都站起来。
那大主考便打开那一束备中的卷子,挑出几本合字号的来搁在一处,立刻秉了一片为国求贤的心,必诚必敬,望空默祝了一遍。先用右手把那挑出来搁在一处的几本备卷抖散了,他的左手还有些信不过他的右手,又用左手掀腾了一阵,暗中摸索出一本来,一看,正是那位娄主政力争不退的“成字六号”那一卷。连忙叫了坐号,调了墨卷来,拆开弥封一对,只见那卷面子上写的名字正是“安骥”两个字。大家看了那个“骥”字,才悟到那个表字易之、别号篑山的马代功,竟是替这位不称其力称其德的良马人代天功,预备着换安骥来的。只可怜那个马生,中得绝高,变在顷刻,大约也因他那浮浪轻薄上,就把个榜上初填第一名暗暗的断送了个无踪无影!此时真落得“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止,吾止也”了。
这等看起来,功名一道,岂惟科甲,便是一命之荣,苟非福德兼全,也就难望立得事业起!不然,只看世上那班分明造极登峰的,也会变生不测;任是争强好胜的,偏逢用违所长。甚至眼前才有个转机,会被他有力者夺了去,头上非没个名器,会教你自问作不成。凡事固是天公的游戏弄人,也未必不是自己的暗中自误!然则只吾夫子这薄薄儿的两本《论语》中,“为山九仞”一章,便有无限的救世婆心,教人苦口。其如人废而不读,读而不解,解而不悟,悟而不信何?
闲话少说。却说至公堂上把安骥安公子取中了第六名举人,占了先声。当下那班拆封的书吏便送到承书中签的外帘官跟前,标写中签。那官儿用尺许长寸许宽的纸,笔酣墨饱的写了他的姓名旗籍。又有承值宣名的书吏,双手高擎,站在中堂,高声朗诵的唱道:“第六名安骥,正黄旗汉军旗籍庠生。”唱了名,又从正主考座前起,一直绕到十八位房官座前,转着请看了一遍。然后才交到监试填榜的外帘官手里,就有承值填榜的书吏用碗口来大的字照签誊写在那张榜上。此时那位娄主政只乐的不住口的念诵:“有天理!有天理!”他此时痛定思痛,想起那日梦中那位老者说的“他名字已经大书在天榜上了”这句话来,益发觉得幽暗之所,没一处不是鬼神;鬼神有灵,没一事不上通天地,煞是令人起敬起畏。
书中且言不着场里填榜的事。却说场外那一起报喜的,一个个搓拳抹掌的都在那里盼里头的信,早听得他们买下的那班线索隔着门在里面打了个暗号,便从门缝中递出一个报条来,打开看了看,是“第六名安骥”五个字。内中有个报子,正是当日安老爷中进士的时候去报过喜的,他得了这个名条,连忙把公子的姓名写在报单上,一路上一个接一个的传着飞跑。那消个把时辰,早出了西直门,过了蓝靛厂,奔西山双凤村而来。这且不表。
再说安老爷自从得了初十揭晓的信息,便虑到这日公子倘然一个不中,在家面面相觑,未免难过;又有自己关切的几个学生,也盼早得他们一个中不中的确信。只是住得离城迷叮既不好遣人四处打听,便是自己进城候信,又想到太太、媳妇在家,也是悬望。正在为难。恰好这班少年从出场起便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到了这日,那里还在家里坐得住?因是初十日出榜,先一日准可得信,便大家预先商量着在内城、西山两下相距的一个适中之所,找了座大庙。那庙正是座梓潼庙,庙里也有几处点缀座落。那庙里还起着个“敬惜字纸”的盛会,又存着许多善书的板片,是个文人聚会的地方。
是日也约了安公子一同在那里舒散一天,作个“题糕雅集”,便借此等榜。
公子回知了父亲,安老爷也以为可。他到了重阳这日,早起吃了些东西,才交巳正,便换了随常衣裳,催齐车马,见过堂上,回明要去。安老爷嘱咐他道:“你只顾去,大家谈谈倒好消遣。家里得了信,自然给你送信去。倘然你那里得了信,就即刻回来。如果两地无信,像你这样年纪,再多读两年书,晚成两年名,也未始非福。”公子也领会得这是父亲虑到自己不中先慰藉一番的苦心,只聚精会神答应,不遑他顾。
倒是安老爷只管说着话,耳轮中却听得二门外一阵人语嘈杂,才回头要问,只见张进宝从二门跑进来,华忠、随缘儿父子两个左右架着他的膀于,他跑得吁吁带喘,晋升等一干家人也跟在后面。安老爷正不知甚么事,只见张进宝等不及到窗前,便喘吁吁的高声叫道:“老爷、太太天喜!奴才大爷高中了!”安老爷算定了儿子这科定不得中的,便是中,也不想这时候便有喜信。听了这话,也等不得张进宝到跟前,“阿”了一声站起来,发脚就往院子里跑,直迎到张进宝跟前,问道:“中在第几名?”那张进宝是喘得说不出话来,老爷便从他手里抢过那副大报单来,打开一看,见上面写着“捷报贵府安老爷,榜名骥,取中顺天乡试第六名举人”,下面还写着报喜人的名字,叫作“连中三元”。安老爷看了,乐得先说了一句:“谢天地!不料我安学海今日竟会盼到我的儿子中了!”手里拿着张报单,回头就往屋里跑。
这个当儿,太太早同着两个媳妇也赶出当院子来了,太太手里还拿着根烟袋。老爷见太太赶出来,便凑到太太面前道:“太太,你看这小子,他中也罢了,亏得怎么还会中的这样高!太太,你且看这个报单。”太太乐得双手来接,那双手却摸着根烟袋,一个忘了神,便递给老爷;妙在老爷也乐得忘了神,就接过那根烟袋去,一时连太太本是个认得字的也忘了,便拿着那根烟袋,指着报单上的字,一长一短念给太太听。还是张姑娘看见,说:“哟!怎么公公乐的把个烟袋递给婆婆了?”只这一句,他才把公公、婆婆倒了过儿了!
何小姐这个当儿积伶,听见,连忙拉了他一把,悄悄儿的笑道:“你怎么也会乐的连公公、婆婆都认不清楚了?”张姑娘才觉得这句话是说拧了,忍着笑,扭过头去用小手巾捂着嘴笑,也顾不得来接烟袋。何小姐早连忙上去把公公手里的烟袋接过来,重新给婆婆装了烟袋;不想他比张姑娘拧的更拧,点着了,照旧递到公公手里。安老爷道:“我可不接了!”
他这才大笑。一时大家乐的,就连笑也笑不及。老爷还在那里讲究,说:“怎的十名以前难得有一两个旗人,而且这第六名便算个填榜的头名。”太太同两个媳妇听着,只是满脸堆欢,不住口的答应。
这个当儿,只不见了安公子。你道他那里去了?原来他自从听得“大爷高中了”一句话,怔了半天,一个人儿站在屋里旮旯儿里,脸是漆青,手是冰凉,心是乱跳,两泪直流的在那里哭呢!你道他哭的又是甚么?人到乐极了,兜的上心来,都有这番伤感。及至问他伤感的是甚么?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何况安公子伦常处得与人不同,境遇历得与人不同,功名来得与人不同,他的性情又与人不同,此时自然应该有这副眼泪。
却说他一时恐怕满面泪痕惹得二位老人家伤感,忙叫柳条儿拧了个热手巾来擦了擦脸,便出去让父母进屋子歇息。安老爷、安太太这才觉出太阳地里有些晒得慌来。大家才进屋子,便见晋升手里拿着两副全帖进来,回说:“老少程师爷给老爷、太太道喜,说了且不惊动等老爷闲一闲再请见。奴才都道答过了。”说完,又回说:“张亲家老爷听见信,回家换衣裳去了,大约少刻就进来。”安老爷听见,便叫:“把帽子拿出来预备着。”
原来安老爷虽止一个七品头衔的“金角大王”,看着这顶丈夫之冠却极郑重。平日都是太太亲自经理,到了太太十分分不开身,只那个长姐儿偶然还许伺候戴一次帽子,此外那班小丫头子道他脏手净手,等闲不准上手,其余的仆妇更不消讲了。到了那个长姐儿伺候老爷戴帽子,款式也最大有讲究。讲究不搦顶子,不搦帽沿儿,只把左手架着帽子,右手还预备着个小帽镜儿。先把左手的帽子递过去,请老爷自己搦着顶托儿戴上,然后才腾出左手来,双手捧着那个帽镜儿,屈着点腿儿,淖诺阊儿,把镜子向后一闪,对准了老爷的脸盘儿,等老爷把帽子戴正了,还自己用手指头在前面帽沿儿上弹一下儿,作足了这个“弹冠之庆”,他才伸腰迈步撤了镜子退下去。这一套仪注,要算他个拿手。
谁知那日正值老爷叫预备帽子,他偏不在跟前。你道今日这个日子长姐儿怎的会不在跟前?原来他从安老爷会试那年,便听得第二日出榜,果然中了,头一日就可得信。算计着大爷这次乡试明日出榜,今日总该有个喜信儿,他可没管举场离双凤村有多远。从半夜里就惦着这件事,才打寅正他就起来了,心里又模模糊糊记得老爷中进士的时候,是天将亮报喜的就来了,可又记不真是头一天是当天,因此从半夜里盼到天亮,还见不着个信儿,就把他急了个红头涨脸。及至服侍太太梳头,太太看见这个样子,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他只得说:“奴才有点儿头疼,只怪晕的,想是吃多了。”太太平日又最疼这个丫头,疼的如儿女一般,忙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真个的,热呼呼的。你给我梳了头,回来到下屋里静静儿的躺一躺儿去罢,看时气不好。”他听了这句,心里先有些说不出口的不愿意,转念一想:“倘然果的没信了,今日这一天的闷葫芦可叫人怎么打呀!倒莫如遵着太太的话,睡他一天,倒也是个老正经。”因此扎在他那间屋里,却坐又坐不安,睡又睡不稳。没法儿,只拿了一床骨牌,左一回右一回的过五关儿,心里要就那拿的开拿不开上算占个卦,不想一连儿三回都没拿开。
他正在有些烦闷,不想这个当儿,他照管的一个小丫头子叫喜儿的,从老远的跑了来,叫道:“长姑姑!长姑姑!……”一句话不曾说出来,他便说道:“一个女孩儿家,总是这样慌里慌张,大声小气的!你忙的是甚么?”把个小丫头子说的撅着嘴不敢言语。他才问道:“作甚么来了?”那喜儿才说:“张爷爷才进来说,大爷中了!”这一句,他可断断在屋里圈不住了,忙忙的匀了匀了粉面,抿了抿油头,又多带了几枝簪子棒子,另换了几件衫儿袄儿,从新出来。来到上屋,恰好正是安老爷叫他拿帽子的那个时候儿。
太太见他来了,说:“你这孩子,怎么又跑出来了?”他笑嘻嘻的回道:“家里这个样儿大喜的事,奴才就怎么病,也该扎挣着出来。”安太太益发觉得这个丫鬟心肠儿热,差使儿勤,知机懂事,便道:“很好。老爷要帽子呢。”他答应一声,兴兴头头的进了屋子,举着帽子、镜子出来。出了屋门儿,就奔了大爷跟前去了。大爷只道他要叫自己转递给老爷,才接到手里,早见他屈着身子往下就了一就,双手捧着帽镜儿,对准了公子那副潘安、宋玉般有红似白的脸儿,就想伺候着大爷往脑袋上戴。及至看见大爷戴着帽子呢,他才悟出是失了点儿神。幸而公子是个老成少年,更兼老爷是位方正长者,一边不甚着意,一边不曾留心。事有凑巧,这个当儿,人回:“张亲家老爷进来了。”老爷道:“你就给我罢,又何必转大爷一个手?”公子趁这句话,便替他把帽子递过去。老爷忙的也不及闹那套戴帽子的款儿,急急的戴上,便迎接张亲家老爷去。那长姐儿只就这阵忙乱之中,拿着镜子一溜烟躲进屋里去了。
却说张亲家老爷进来,一面作揖道喜,说道:“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大喜!这是你二位的德行,我们姑爷的学问,我们这位何姑奶奶的福气,连我闺女也沾了光了。”安太太道:“这是他们姐儿俩的造化,亲家老爷也该喜欢,怎么倒这么说!”安老爷道:“都是你我的儿女,你我彼此共之。”
却说公子这日要上梓潼庙,原穿着是身便服,因听见泰山都换了袍褂进来了,自己也忙着回家换衣裳。张姑娘便赶过去打发他穿。这个当儿,张亲家老爷见过何小姐,才要找女儿、女婿道喜,不曾说得出口,只听舅太太从西耳房一路叨叨着就来了,口里只嚷道:“那儿这么巧事!这么件大喜的喜信儿来了,偏偏儿的我这个当儿要上茅厕,才撒了泡溺,听见,忙的我事也没完,提上裤子,在那凉水盆里汕了汕手就跑了来了。我快见见我们姑太太。”
安太太在屋里听见,笑着嚷道:“这是怎么了,乐大发了?这儿有人哪!”说着,早见他拿着条布手巾,一头走,一头说,一头擦手,一头进门。及至进了门,才想起姑老爷在家里呢,不算外,还有个张亲家老爷在这里。那样个敞快爽利人,也就会把那半老秋娘的脸儿臊了个通红!也亏他那敞快爽利,便把手里的手巾撂给跟的人,绷着个脸儿给安老爷道了喜,便拉着他们姑太太道:“妹妹,这可是你一辈子第一件可喜可乐的事。你只说我乐大发了,你再不想,你们都是一重喜,我是三重喜:也算得我外外中了,也算得我女婿中了,你们想我这个外外、这个女婿,还不抵我一个儿子吗?可不是三重喜?你们怎么怪得我乐糊涂了呢!”安老夫妻听了大乐。
安老爷那等一个不苟言不苟笑的人,今日也乐得会说句趣话儿了,便说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圣门绝无诳语。大姐姐,你可记得那日我说那出起兵来‘卧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话,你只道‘不信出兵忙的连茅厕都顾不得上’?你今日遇见这等一件乐事,也就乐得茅厕也顾不得上了。可见性情之地,是一丝假借不来的!”
说得轰堂大笑,他自己也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这阵大乐,大家始终没得坐下。他才给张亲家老爷道喜,正要找张太太道过喜,好招呼他小夫妻三个。满屋里一找,只不见这位张太太,因问:“张亲母呢?我洗手的那个工夫儿他都等不得,就忙着先跑了来了,这会子又那儿去了?”安太太道:“没见过来,必是到小子屋里去了。”说着,公子换了衣裳,同张姑娘一齐过来。问了问,说:“不曾过去。”张姑娘说:“一定家去了。”张亲家老爷说:“我方才从家里来,没碰见他。”
这一阵查亲家太太,闹得舅太太也没得给他们小夫妻三个道喜。张姑娘忙着叫人出了二门,绕到他家问了一回,那位詹嫂也说:“没家来。”舅太太道:“别是他也上茅厕去了罢?”
张姑娘说:“正是,我也想到这里,才叫柳条儿瞧去了,也来不了了。”说道,那柳条儿跑了回来,说:“上上下下三四个茅厕都找到了,也没有亲家太太。”当时大家都纳闷诧异。张姑娘急得皱着个眉头儿干转,说:“妈这可那儿去了呢?”他父亲道:“姑娘,你别着急呀!难道那么大个人会丢了?”张姑娘“喂”了声,说:“爹,你老人家这是甚么话呢?”说罢,扶了柳条儿,亲自又到后头去找。
何小姐的腿快,早一个人先跑到头里去了。安太太、舅太太也叫人跟着找。张老同公子只不信他不曾回家,又一同出去找了一荡,顺着连何公祠两个嬷嬷家都问到了,影响全无。里头两位少奶奶带着一群仆妇丫鬟,上下各屋里甚至茶房、哈什房[哈什房:仓库,或指贮藏零碎东西的小屋]都找遍了,甚么人儿甚么物儿都不短,只不见了张亲家太太。登时上下鼎沸起来。一个花铃儿,一个柳条儿,是四下里混跑,一直跑到紧后院西北角上一座小楼儿跟前,张姑娘还在后面跟着嚷:“你们别只管瞎跑,太太可到那里作甚么去呢?”一句话没说完,柳条儿嚷道:“好了!有了!太太的烟袋荷包在这地下扔着呢!”
且住!这座小楼儿又是个甚么所在呢?原来这楼还在安老爷的太爷手里,经那位风水司马二爷的老人家看过,说远远的有个山峰射着,这边主房正在白虎尾上,嫌那股金气太重,叫在这主房的乾位上起起一座楼来镇住。安太翁便供了一尊魁星,大家都叫作魁星楼。至今安太太初一十五拜佛,总在这里烧香。张太太来的时候也上去过,他见那魁星塑得赤发蓝面,锯齿獠牙,努着一身的筋疙瘩,跷着条腿,两只圆眼睛直瞪着他,他有些害怕,轻易不敢上去。落后来听得人讲究魁星是管念书赶考的人中不中的,他为女婿,初一十五必来,望着楼磕个头,却依然不敢进那个楼门儿。今日在舅太太屋里听得姑爷果然中了,便如飞从西过道儿里一直奔到这里来,破死忘生的乍着胆子上去,要当面叩谢魁星的保佑。
便把烟袋荷包扔下,一个人儿爬上楼去了。及至柳条儿看见烟袋荷包,这一嚷,何小姐道:“放心罢,有了东西就不愁没人了。”他那双小脚儿,野鸡溜子一般飞快跑到楼跟前,搂起裙子来三步两步跑上楼去。一看,张太太正闭着两只眼睛冲着魁星把脑袋在那楼板上碰的山响,嘴里可念得是“阿弥陀佛”合“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何小姐不容分说,上前连拉带拽才把他架下楼来,恰好正遇张姑娘带着一群人赶了来。张姑娘一见,便说:“妈这是怎么说呢?可跑到这儿作甚么来呢?”
他道:“姑奶奶,你看看,姑爷中了,这不亏人家魁星老爷呀!要不给他老磕个头,咱心里过得去吗?”何小姐道:“好老太太,你别搅我了!没把个妹妹急疯了!公公婆婆也是急得了不得!快走罢。”
这个当儿,安老夫妻那里也得了信,安太太合舅太太说道:“我这位老姐姐怎么这么个实心眼儿?”安老爷道:“此所谓‘其愚不可及’也。”一时大家簇拥了他来。安老夫妻不好再问他,只说:“亲家,你实在是疼女婿的心盛了!”他也乐得不分南北东西,不问张王李赵,进了门儿,两只手先拉着俩嬷嬷道了阵喜,然后又乱了一阵。这个当儿,外边后来的报喜的都赶到了,轰的拥进大门来,嚷成一片。嚷得是:“‘秀才宰相之苗’。老爷今年中了举,过年再中了进士,将来要封公拜相的,转年四月里报喜的还来呢!求老爷多赏几百吊罢!”嚷得里面听得逼清,阖家大乐。
公子这才恭恭敬的放下袍袖儿来,待要给父母行礼。安老爷道:“且慢。你听我说,这喜信断不得差,但是恪遵功令,自然仍以明日发榜为准。何况我同你都不曾叩谢过天君佛祠,我两老怎好便受你的头?你只给我同你娘道了喜,好见过你舅母、岳父母。”公子便双腿跪下,给父母道了喜,一样的给舅太太、张老夫妻道了喜。金、玉姐妹道过喜后,安老爷、安太太又叫他夫妻交贺。一时,里外男女家人丫鬟小厮,黑压压跪了一屋子半院子,齐声叩贺完了,又给爷、奶奶道喜。公子连忙出了屋子,把张进宝拉起来。二位奶奶这里便招呼两个嬷嬷周旋长姐儿。
一时,舅太太望着公子道:“这你父亲可乐了!”张太太又问他说:“我们姑爷今儿个这就算八府巡按了不是呀?”舅太太道:“将来或者也作得到,今儿个还略早些儿。”安老爷听了这话,便长吁一声道:“太太,这不当着二位亲家、舅太太在这里,我一向有句话,却从不曾说起。玉格这个孩个,一定说望他到台阁封疆的地儿,也不敢作此妄想。只我自己读书一场,不曾给国家出得一分力,不曾给祖宗增得一分光,今日之下退守山林,却深望这个儿子完我未竟之志,却又愁他没那福命克继书香。不想今日侥天之幸,也竟中了。且无论他此后的功名富贵何如,只占了这个桂苑先声,已经不负我十年课子的这番苦心,出了我半载作官的那场恶气!”这正是:不须伯道伤无子,生子当生宁馨儿。
要知后事何如,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六回满路春风探花及第一樽佳酿酾酒酬师这回书话表安老爷家报喜的一声报道公子中了,并且中得高标第六,阖家上下欢喜非常。道贺已毕,便要打点公子进城,预备明日揭晓后拜老师、会同年这些事,此时忙的怎能分身再去梓潼庙赴那个“题糕雅集”?正要着人去辞谢,却又不好措词。恰好梅公子早从城里打发人来打听,说:“城里已经报动,听说公子中了,因关切遣人来打听。果然恭喜了,便请公子张罗正事,不必赴约。”安老爷这里打发来人,又专人前去道答,就便打听那边的信息。一时诸事停当,才打发公子进城。公子辞过父母出来,又到书房先见过先生,然后才动身。这且按下不表。
再讲场中那天填完了榜,次日五鼓,送到顺天府悬挂起来。安公子同下场的那班少年,只莫世兄中了,托二爷中了个副榜,余皆未中。那场里的三位主考拜榜后也便随着出场覆命,那些内外帘官纷纷各归寓所。就中单讲安公子那位房师娄主政。这个人虽生长在个风高土厚的地方,性情不免偏于刚介,究竟面目不失其真。只因他天理中杂了一毫人欲在里边,就不免弄成那等一个乖僻性情。自从在场里经了那番,才晓得虽方刚正直也罢,也得要认定情理,不是闹得脾气的,早力改前非,渐归平易。因此出场后便急于盼望这个第六名门生安骥来见,要看看他究竟是怎的个人,好细问他一个端的。
恰好这日安公子第一个到门拜见。投进手本去,他看了,连忙道:“请!”安公子早已裼袭而来。他一看见是个风华浊世的佳公子,先觉得人如其文。当下安公子铺好拜毡,递过贽仪,早拜下去。他也半礼相还。安公子站起来,便说道:“门生年轻学浅,蒙老师栽植,知感知勉。只是自问阅历未深,体用未备,此后全仗老师生成教诲。”他便一把拉住公子的手,说道:“年兄,你我诸话莫谈。我且问你,你平日作过一桩甚的大阴德事?先讲来我听。”
公子被他这一回,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答道:“门生在家闭户读书,凛遵庭训,不过守着几句‘入孝出弟’的常经,那里有甚么阴德?便是有,既曰‘阴德’,门生自己又怎的会晓得?”娄主政一听这话,心里说道:“这个门生,且莫合他讲文章,只听说话,就比我通些。”便又问道:“然则一定是尊翁大人平日有个甚么大功行了?”公子忙道:“门生父亲平日却是认定一片性情,一团忠恕,身体力行;便是教训门生,也只这个道理。要定说那一桩是功行,门生一时却指不出来。”
他听了,早大声急呼的说了一声:“如何!这就无怪得动那等两个大力量的来玉成你这功名了!”安公子此时如何想得到他这位老师在场里会见着他祖岳、岳父了?听他说的这等离奇,倒觉骇异,不禁问道:“请示老师,这话因何说起?”
他才恭肃其貌,郑重其词说道:“年兄,你今日束修来见,我其实惭愧。你这举人不是我荐中的,并且不是主司取中的,竟是天中的。”说着,便把他在场里自阅卷到填榜,目击安公子那本卷子,怎的先弃后取的情形,从头至尾不曾瞒得一字,向这个门生尽情据实告诉了一遍。还道:“贤契,你看这段机缘得不谓之天乎?倘然不是那个老人、那位尊神开我愚蒙,只我娄蒙斋蒙蒙一世罢了,岂不被我断送了你一个真功名,埋没了你三篇好文字?莫讲我今日之下没福合你作这个通家,我娄蒙斋这场任性违天的罪过可也不小!你回去务必替我请教请教尊翁,这老人合那尊神端的是怎生一个原由,我是要把这节事刻在科场果报里边,布告多士的。”
安公子听他讲了半日,早已悟到他讲的那老人所说的“予何人也”那句话,自然该是自己的祖岳老孝廉何焯;那位尊神所说的“吾神何来”那句话,一定便是自己的岳父新城隍何杞了。但是想了想,今日初谒师门,怎得有许长工夫合他把《儿女英雄传》前三十五回的评话从头讲起?只得说道:“虽说如此,究竟仗着老师的力荐成全,才得备中。”那房师听了大喜。茶添二道,论了会子安公子的诗文,又细问安老爷的官阶年纪,才知是位先达,益加起敬。安公子也便告辞,准备去拜见座师。
接着城里正有许多应酬,他因记挂着还不曾拜过父母,因此拜过座师便一径出城回家。在天地佛祠、父母前磕过头,便在上屋拜见了舅母、岳父母,又去在何家岳父母祠堂、先生馆里行了礼,重新回到上房,才把他见各位老师的光景以至他那位房师讲的话,细回了父母一遍。阖家听了,无不惊异赞叹。
何小姐此时想起他父亲来,未免一阵心酸,眼圈儿一红,只是在公婆跟前不好悲泣。不想安老爷那边早已泪流满面,呜咽不止,一面擦着眼泪,向太太说道:“我这位恩师在生之日,我不知受了他老人家多少裁成。不想今日之下,他老人家久归道山,还来默佑这个小子,叫人怎的不感极而泣!”因又吩咐公子道:“至于你身受你祖岳、岳父的栽培,从此更当益加感奋,勉图上进;却不可仗着这番鬼神之德,稍存一分懈怠。
须知天道至近,呼吸可通,善恶祸福,其应如何。你可晓得一念不违天理人情,天地鬼神会暗中阿护;一念背了天理人情,天地鬼神也就会立刻不容。《易》有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你只看他这’积‘字、’余‘字、’必‘字,何等有斤两有把握!只可惜世人都把他作老生常谈,读过去了。往往丢了这玉检金科,靠些才智用事,以至好端端的骨肉伦常,功名富贵,转眼间弄到荡析沦亡,困穷株守,岂不可惜!”当下公子敬听着父亲的教训,便也如对着天地鬼神一般。
列公,你看这位安老先生,惹着他便是一篇唠叨,言者何其苦不惮烦,听者无乃倦而思卧。其奈他家有这等一个善教的老子,便有那等一个肯受教的儿子,也算得个千载奇遇了。
闲话少说。却说安公子见过父母,才回到自己屋里。金、玉姐妹今日之下盼得夫婿中了,两个是一团精神,张罗换衣裳、换帽子。这个叫丫头伺候茶水,那个又叫嬷嬷预备吃食;这个问了番连朝的车马劳顿,那个又提了些那日的晴雨寒暄。
看了他三个这番闺房昵昵,儿女喁喁,不禁令人要笑不知愁的那个“闺中少妇”,当春日凝妆上那座翠楼的时候,忽然看见陌头一片杨柳春色,就后悔不该叫他夫婿远去觅封侯起来,那一悔,真真悔得丢人儿,没味儿!
闲话少说。却说安公子次日起来,依然回明父母进城,忙着去作会同年、会同门、公请老师、赴老师请、序齿录、送朱卷这些事。直等赴过鹿鸣宴,拜完了客,也就耽延了十余天,早又交了十月,才待回庄园而来。到了家,只见门前冷静静的,众家人都不在跟前,只有个刘住儿在那里看门,便问他道:“老爷是在上房里,是在书房里呢?”他回道:“老爷饭后同程师爷带了个小小子,往近山一带闲走去了。”公子便一路进了二门,早听得太太欢笑之声,隔着玻璃一望,原来同舅太太、张亲家太太带了长姐儿在那里斗牌呢。
公子进了屋子,见过母亲,也说了些连日城里应酬匆忙的话,便问道:“我父亲不在家,母亲今日倒无事?”安太太道:“可不是,自从你俩媳妇儿接过这个家去,弄得很妥当,想的也周到,我同你父亲可就省大了心了。这几天你父亲没事,吃完了饭只坐在那里拿着本子书瞧,我说:”这么好天气,为甚么不学邓九公也出去闲走走,活动活动呢?‘今日才同你师傅到晚香寺看掬花去了。我闲着也是白坐着,我们就打起骨牌湖来了。你瞧,那杌凳儿上的钱都是我赢的,回来咱们娘儿们商量着弄点儿甚么吃。——也难得赢你舅母俩钱儿。“
舅太太笑道:“输俩儿输俩儿罢,好容易盼得不斗那个揪心牌了!”公子也笑了。因回头不见金、玉姐妹,便问丫头们道:“两位大奶奶呢?怎么一个儿也不在这里?”张太太道:“他俩可不得闲儿耍呀,忙了这几日了。”太太道:“真个的,你也家去瞧瞧罢,他们今儿忙呢。”
公子便出了上屋,回到自己院来。将进院门,只见张进宝、华忠、戴勤、晋升、梁材等一干人都站在倒座东边那间窗前,听着两位大奶奶屋里吩咐甚么话呢。他进了院门,便奔了那屋里来。听得屋里回了一句说:“爷过来了。”他姐妹早已迎到堂屋里,接着问了两句闲话,便要跟过住房来。公子道:“就在这里坐罢。”说着,公子先走到里间。只见靠北窗八仙桌子上堆着大高的两摞册子,旁边又搁着笔砚算盘。公子道:“请治公。”何小姐便笑道:“既如此,索兴让我们把这点儿事料理完了,咱们好说闲话儿”公子便在靠南一张小床儿上坐下。
只听何小姐向窗外叫道:“张爹,你把他带进屋里来。”张进宝答应一声,带进一个人来。公子一看,原来是戴勤。这个当儿,何小姐还一长一短的合大家闲话。一见戴勤进来,忽然把脸一沉,问道:“我当日派你们几个人分管这几项地的时候,话是怎么交代的?怎么众人都知道巴结,照数催齐了,独你拖下尾欠来?是甚么原故?”戴勤忙回道:“奴才管的那地里本有几块低洼地,再者今年的雨水大,那棉花不得晒,都受了伤了。下欠的奴才也催过他们,赶明年麦秋准交。”
何小姐道:“哦,这就是你拖欠的原故!难道你们四个人管的地不是我责承你们公同均匀搭配齐了的吗?是独你管的这项地里有低洼地哟,是别人管的地里没种棉花哟,还是今年的雨水大,单在你管的那几块地里了呢?这是庄头佃户搪塞你的话,你怎么也照着样儿搪塞起我来了?有这样的,不如照旧由着庄头鬼混去,老爷、太太又派管租子的家人作甚么?”把个戴勤问的闭口无言,只低了头。
又听何小姐发作他道:“我是怎么样嘱咐你,说你‘向来脸软,经不得几句好话儿,这可是主儿家的事情,上上下下大家的吃用,别竟作好好先生,临期自误。’怎么头一年就合我打起擂台来了?还是我这话嘱咐多余了?还是你是我的嬷嬷爹,众人只管交齐了,你交的齐不齐就下的去呢?你把这个道理讲给我听听!”戴勤听了这话,连忙跪下说:“奴才下去赶紧催去。”
何小姐冷笑了一声,说道:“你有此时才催的,早作甚么来着?交代这差使的第一天,我当着老爷、太太面前告诉过你们:”大家办好了,老爷、太太自有恩典,是大家的脸面;倘然误了老爷、太太的事,那一面儿的话,我就不说了,临期你们大家可得原谅我。‘不想大家都知道原谅我,倒是从你第一个先不原谅我起。很好!“说着,把小眉毛儿一抬,小眼睛儿一瞪,小脸儿一扬,望着张进宝叫了声:”张爹,“说道:”你把他带到外头老爷书房头里,请出老爷的家法来,结结实实打他二十板子,再带进来见我!“
戴勤此时唬得只是磕头,求奶奶开恩。院子的家人一个个屏声息气,连咳嗽也不敢轻易咳嗽。堂屋里的仆妇丫鬟只鸦雀无声的窃听,把个随缘儿媳妇急得只是怪哭,悄悄儿磨着他妈给进去求求。戴嬷嬷也自着急,待要进去,又怵着不敢进去。
早听张姑娘劝了一句,说:“姐姐,看着我,饶他个初次罢。”只这一句,便听何小姐高声说道:“妹妹,不是这么着。
这桩事,你我两个一般儿大的沉重,怎么叫我看着你呢?要说因为这是个初次就饶他,我正为这是个初次,所以才饶不得他。这次正是个立法之初,饶了这次,往后就是例了;独饶了他,众人都有得说的了。要依然等到公婆操起心来,你我怎么对公婆?又怎么对众人?慢讲是他饶不得,假如华奶公今年有个拖欠,你我讲不得也该是一例的照办才公道。“
按下这头。却说安公子自从去年埋首书斋,偶然在家闲一刻,便见他姐妹两个“三下五除二”的不离手,“五亩七分半”的不离口。因自己一向正在用功,正不曾留心这桩事到底弄到怎么个分儿上了,不想今日才得应酬完了,跑回家来,正碰上这场热闹。一时坐在一旁,既不好伸手,又无从开口。
因觉得有些饿了,才叫人拣了几个甜饽饽来,拿起来咬了一口,正在嘴里嚼着,听得他那位萧史卿这半日倒像推翻了核桃车子一般,总不曾住话。说着说着,那个气好比烟袋换吹筒,吹筒换鸟枪,鸟枪换炮,越吹越壮了。自己待要开言解劝,听得张姑娘才说了一句,索性连他嬷嬷爹华忠也刮擦上了,却也防一说吃个钉子。
正在为难,只见张进宝听得大奶奶吩咐,先答应了一声:“嗻!”便颤巍巍扶着杌凳儿跪下去,回道:“奴才有个下情,求奶奶恩典!”窗外的家人见他跪下,轰,都跪下了。两个嬷嬷便也带了随缘儿媳妇跟着张进宝跪在屋门外头。何小姐连忙站起来,说:“张爹,你快起来,有话起来说。”说着,便叫花铃儿:“快把你张爷爷搀起来。”又说:“这事不与俩嬷嬷相干,你两个也只管起来。”又叫大家也起来。
张进宝站起身来,才慢慢的说道:“这件事,戴勤算实在辜负主儿的恩典,就是奴才平日不能提补着他,也有不是。求奶奶开恩,可怜他个糊涂,听不出主儿的吩咐来;再者,看他平日差使也还勤谨,奶奶赏奴才个脸,饶他这次。奴才下去帮他催去,也不用讲甚么麦秋不麦秋,那天催齐了,赶紧就交上来。要误了事,请奶奶连奴才一并责罚!”戴勤此时一声儿也不敢言语,只在那里磕头。
只听何小姐坐在上面说道:“张爹,你是个有岁数儿最明白的人,我方才的话,却不为他短交这百十吊钱起见。你知道的,帐上现在也不至于立等这项钱使,也不是我年轻高兴,不顾家人含怨;便是看着我嬷嬷从小儿奶到我这么大,在他跟前也该从宽些。但是嬷嬷爹、嬷嬷妈怎么重也重不过老爷、太太去,也重不过家里这个大局去。”说着,又问着公子合张姑娘道:“爷合妹妹白想,我这话说的是不是?”这二位好容易听着他口话儿松了点儿了,谁还敢道个“不”字?二人齐声答道:“说的很是。可是张爹方才说的,只可怜他个糊涂罢。”
说着,何小姐早又回过头去,望着张进宝说道:“张爹,你既这么替他说着,我只看你这个老脸儿,看着你,还是看着老爷、太太待你恩典重的上头,今日权且饶他这顿板子。也不用你帮他催,大约叫他十天八天催齐也不能,限他到年底给我交齐了。”说着,又从桌儿上拿起一个单子来,交给张进宝看,说:“你瞧,这是我们商量着给你众人拟出来的奖赏单子,打算请老爷、太太看了好施恩。他也是一样。不想他不爱这个好看儿,叫我可有甚么法儿呢?他这分赏只好撤下来罢。至于庄头,可宽不得。你下去就照着我定的那个章程办去。”
张进宝连珠炮的答应:“嗻!”便望着戴勤道:“这还不快叩谢爷合二位奶奶的恩典吗?”那戴勤连忙摘了帽子,碰了阵头,才随张进宝出去。两个嬷嬷合随缘儿媳妇又进来要磕头,何小姐连忙一把拉住他两个,又安慰戴嬷嬷道:“你可别抱怨我,我可是没法儿。”戴嬷嬷此时感畏不遑,那里还敢抱怨。
当下他姐妹两个归着清楚,才同公子过住房来。
却说安公子见金、玉姐妹已经把家里整理得大有眉目,自己的功名却才走得一半途程,歇了两日,想到明年会试,由不得不急着用功。恰好一日安老爷偶然走到书房里,见他正在那里拟了几个题目想要请老爷看定,依课作起文来。安老爷看了看,说:“题目倒都拟的是的,只是要作会试工夫,却比乡试一步难似一步了。乡试中后便算交过排场,明年连捷固好,不然还有个下科可待;到了会试中后,紧接着便是朝考,朝考不取,殿试再写作差些,便拿不稳点那个翰林。不走翰林这途,同一科甲,就有天壤之别了。所以凡有志科甲者,既中了举,那进士中与不中虽不可预知,却不可不预存个必中之心,早尽些中后的人事。这人事要怎的个尽法呢?只对策、写殿试卷子这两层功夫,从眼下便得作起。我的意思,每月九课,只要你作六课的文章;其余三课,待我按课给你拟出策题来,依题条对。凡是敷衍策题、抄袭策料,以至用些架空排句塞责,却来不得的。一定要认真说出几句史液经腴,将来才好去廷对。你的字虽然不丑,那点画偏旁也还欠些讲究。此后作文便用朝考卷子誊正,对策便用殿试卷子誊正,待我给你阅改。非我见你既中了个举,转这等苦口,求全责备,也虑着你读书一场,进不了那座清秘堂,用个部属中书,已就‘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再要遭际不偶,去作个榜下知县,我便是你的前车之鉴,不可不知。”
列公,只看这位安老先生怕作知县算到了头儿了,卫顾儿子也算到了头儿了。但是也得他有那个卫顾儿子的本事学问。倘然我说书的果然也有个会试的儿子,却叫我合他讲些甚么来?
闲话少说。却说安公子遵着父亲的教训,依然闭门用起功来,准备来年会试。这书有话即长,无话即短,捻指之间,早又到了次年礼闱临近了。安老爷正想着这次不知是那几位主司进去,不想得了信,这次的大总裁又熟人过多了。原来那时乌克斋已升了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十兼内务府大臣,莫学士也升了侍郎,吴侍郎又升了总宪,三个一齐点进去。正是安公子的两位先生,一位世弟兄。不消关节,只看他的路数笔气,那卷子也就是亮的了。何况他还是个门里出身的真实艺业!此番焉有不中之理?
看看到了场期,那安公子怎的个进场出场,不烦重叙。等到出榜,又高高的中在十八魁以内。安老爷一家的欢喜热闹,更不待言。紧接着朝考入了选,便去殿试。那殿试策题问的是经学、史学、漕政、捕政四道,安公子经安老爷这几个月的造就工夫,那本殿试卷子真真作得来经经纬史,写得来虎卧龙跳。钦派阅卷大臣把他优定在前十本以内。城里有乌、吴、莫三位这等一班最关切的人,还愁安老爷得不着信不成?当日就早先得了个密信,暗暗放心,说:“只要在前十本,无论第几,这二甲是拿得稳的,编修便可望了。”
却说到了升殿传胪的头一天,读卷大臣先进上前十本去,恭候御笔钦定那鼎甲一二三名状元、榜眼、探花,二甲第一名的传胪,以至后六名的甲乙。上去之后,那班新进士都在保和殿后左门外候旨,预备钦定下来,那个占了前十名,立刻就要预备带领引见。这个当儿,除了那殿试写作平平、自分鼎甲无望的不作妄想外,但是有志之士,人人抛惆和吩谀抢锿信,想这个前十名,更想那前十名鼎甲的三名。内中只有安公子此时不但自知旗人格于成例,向来没个点鼎甲的,便是他在前十名也早密密的得了信儿了。心里暗想:“便是取在第十名,也还在二甲里。此番回家,上慰父母所不待言,连我那萧史、桐卿那个‘Сhā金花’、‘饮琼林酒’、‘作夫人’的三个难题目,我也算交过两篇卷了。”因此他只管在那里一样的听信,却比众人心里落得安闲自在。闲中无事,只靠在后左门旁边望着大院子里看热闹。
只见那座宫门的台阶儿倒有一人多高,正门左门掩着,只西边这间的门开着一扇,豹尾森排,雀翎拱卫,只不听得有个高声说话的。再看院子里,那些预备带领引见的官员,都在乾清门阶下伺候听旨。又有这班新进士的同乡、同年、至亲本家,这日有事无事都各各借桩公事来关切探听。还有一班好事些的,虽然与他无干,也要知道知道这科的鼎甲是谁。
又有那些跟班的笔政爷们,更要窃听个消息,预备在大人跟前当个鲜明差使。一进那大院子里千佛头一般,挤挤擦擦站了一院子人,都扬着脑袋向那乾清门上望着。那门上站的一班侍卫公不住的在那里吆喝“积扐汗”。“积扐汗”者,清语“声音”也。恐其人多声众。虽圣人远在深宫,一时听不见,防得是御前大臣碰见,普化天尊般的一声雷,那些侍卫公便持不住。
大家正在盼望,只见一个奏事黄门官从门里出来,宣了状元、榜眼、探花、传胪的名次。人多地方敞,一时有听的真的,有听不真的,还有站得远些挤在后面的,许多人一个个矮身欠脚,长身延颈,半日还不曾打听明白状元是谁。又彼此探问传说了会子,才知那一甲一名状元姓奚,江苏人,名叫奚振钟;一甲二名榜眼姓童,淅江人,名叫童海晏;一甲三名探花,便是正黄旗汉军人安骥;二甲一名传胪却是个姓马的,叫作马行显。那状元、榜眼、传胪的一班亲友听得,个个欢喜,所不待言;只忽然听得本科探花点了个旗人,人人惊异,都说:“这实在要算本朝破天荒的第一人了!”纷纷纳罕。
那知我大清兵民畏法,官吏知法,大臣执法,圣天子神明乎法。原来那日进上前十本殿试卷去,圣人见那第三本,虽然写作俱佳,只是策文靡丽而欠实义,字体姿媚而欠精神,料不是个远大之器。及至看到第八名安骥这本,不但写得黑圆光润,那策文的经学、史学两条,对得本本源源,漕政、捕政两条,对得来条条切中利弊。天颜大喜,便从第八名提向前来,定了第三名,把那原定的第三名改作第八名,因此安公子便占了个一甲三名的探花郎。
却说后左门的那班新进士,见宫门一阵簪缨乱动,知是卷子下来了。时候离得越近,心里望得越紧。紧接着便是那班带引见的官如飞而来。忽然见一个胖子分开众人,两只手捧着个大肚子,两条腿踹落踹落的跑得满头是汗,张着张大嘴,一上凄瓯憬校骸傲媒!龙媒!”众人又不知龙媒为谁。他一眼看见安公子,便跑到他跟前,只说了个“恭喜”两个字,便扶了安公子的肩膀喘个不住,可再说不出话来了。
安公子出其不意,倒被他唬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认出是何麦舟。这何麦舟便是安公子当日上淮安的时候,同管子金两个来帮盘缠的那人。安公子见他这个样子,只问说:“怎么了?”他才喘吁吁的伸了三个指头,说:“龙媒,恭喜!你点了一甲三名探花了!”安公子只是不信。这个当儿,早听那班带引见的官儿一名一名叫到他的名字,果然一甲三名叫得是安骥。安公子此时惊喜交集,早同了那九个人一个个跟着来到乾清门排班。
大家围着一看,只见状元清华丰采,榜眼凝重安详;到了那个探花,说甚么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只他那气宇轩昂之中不露一些纨袴,温文儒雅之内不粘一点寒酸。真真是彝鼎圭璋,熙朝人瑞;就连那个传胪也生得方面大耳,一部浓须,像是个干济之才。众人不胜叹赏。那知这班草茅新近初来到这禁巧严地方,一个个只管是志等云飞,却都是面无人色。十个人一班儿排在那里,只口中念念有词,低着头悄默声儿的演习着背履历。不一刻,只见黄门官站在那高台阶上,说了句“引见”,便鱼贯而入的带上去。引见下来,名次不动,静候次日升殿传胪。
却说安公子回到宅里,想到这番意外恩荣,诸事不顾,一心只想飞回去见着父母,正不知二位老人家当如何欢喜。无如明日便是传胪大典,紧接着还有归大班引见、赴宴谢恩、登瀛释褐许多事,授了职,便要进那座翰林院到任。事不由己,无法,只得先差人回园代躬,给父母叩喜,就禀知所以改点一甲三名的原故。
这回书交代到这里,又用着说书的“一张口难说两家话”的俗套头了,踅回来便要讲到安老爷在家候信的话。
却说安老爷到了公子引见这日,分明晓得儿子已就取在前十名,大可放心了。无如望子成名比自己功名念切还加几倍,一时又想到相公的满州话儿平常,怕他上去背不上履历来;一时又虑到孩子腼腆,怕他起跪失了仪。从天不亮起来,坐在那里看两行书,搁下;又满屋里转一阵,写几个字,搁下;又走到院子里望望。等到日已东升,这个心可按捺不住了。忙忙的洗了手,换上大帽子,到了自己讲学那间屋子去,亲自向书架子上把《周易》蓍草拿下来,桌子擦得干净,布起位来,必诚必敬揲了回蓍,要卜卜公子究竟名列第几。揲完,却卜着火地晋卦,一看那“康侯用”“锡马蕃庶”“昼日三接”三句,便有些犹疑,心里暗道:“四大圣人这两卷《周易》诚然是万变无穷,我的这点《易》学却也有几分自信,怎的今日卜得这一卦,我竟有些详解不来?按这个晋卦的卦象,火在地上,自然是个文明之兆,‘康’字岂不正合‘安’字的字义,‘马’字又是个‘骥’字的左畔,分明是玉格的名字了。这‘昼日三接’,不消说是个承恩之意,我心里却卜得是他的名次,难道会名列第三不成?那有个旗人会点了探花之理!不是这等解法。”又参详了半日,说:“呀,不妙了!莫非他改了三甲了罢?”说着,又自己摇摇头说:“益发不是,从没个前十名会改三甲的。况且他那策底子我看过的,若说有甚么毛病,那班读卷的老前辈都是何等眼力,又怎的把他列到前十本去呢?”越想心里越不解,便收拾起来,回到上房,把这段话告诉太太合舅太太。
舅太太说:“姑老爷,你不用尽着犹疑了。”因指着金、玉姐妹两个道:“前儿个我们娘三个说闲话儿,还提来着,我说:”你们一家子只管在外头各人受了一场颠险,回到家来,倒一天比一天顺当起来了。‘他姐儿俩提起张亲家母去年的话来,还笑说:“这底下还要抢头名状元,作八府巡按呢。’我说:”你们俩不用笑,瞧起你们老爷、太太的居心行事,再碰上你们家的家运,只怕我们这个小姑爷子照鼓儿词上说的,竟会点个鼎甲,放了巡按,还定不得呢。‘瞧瞧,是应了我的话了不是?“安老爷此刻是一心正经,笑道:”这个怎的合那先天《周易》讲得到一处!“
正说着,只见晋升忙忙的跑进来,说:“回老爷,有位老爷要拜会老爷。”老爷便怪着他道:“到底是谁要拜会我?只这样一个秃头‘老爷’,我晓得他是谁?你说话怎么忽然这等糊涂起来了?”晋升道:“这位老爷没来过,奴才不认得。奴才方才正在大门板凳上坐着,见这位老爷骑着匹马,老远的就飞跑了来。到门口下了马,便问奴才说:”这里是安宅不是?‘奴才回说:“是’。奴才见他戴着个金顶子,便问:”老爷找谁?‘他说:“你快请你们老太爷出来,我有话说。’奴才问:”老爷怎么称呼?要见主人有甚么事?说明了家人好回上去。‘他说:“你别管,只管回去罢。’说着,自己把马拴在树上,就一直跑进大门来了。奴才只得让到西书房去坐。他还说:”请你们老太爷快出来,我还要赶进城去呢。‘“安老爷听了,也心中诧异,不及换衣服,便忙忙的出去见那位老爷。安太太、舅太太、张太太一时听了,更摸不着门子,不放心,忙叫了个小子跟着老爷出去打听。
却说那位老爷正坐在西书房炕上,撬着条腿儿,叼着根小烟袋儿,腰里拿下火链来,才要打火吃烟。见一掀帘子,进来了个消瘦老头儿,穿着身染梢律选K望着勾了勾头儿,便道:“一块坐着不则,贵姓啊?”安老爷答道:“我便姓安。恕我家居,轻易不到官场,在场的诸位相好都不大认识了。足下何来?到舍下有何见教?”他这才知是安老爷,连忙扔下烟袋,请了个安,说:“原来就是老太爷!”慌得安老爷躬身拉起说:“素昧平生,怎么行这个礼,这等称谓?请问外头怎么称呼?”他才说道:“笔帖式姓贺,名字叫喜升。不敢回老太爷,外头人都称笔帖式是喜贺老大。我们大人打发来了,叫道老太爷的大喜,说宅里的大爷中了探花了。”
安老爷听他这话说得离奇,疑信参半,忙问:“贵堂官是那位?”他才说:“包衣按班乌大人。笔帖式今日是堂上听事的班儿,我们大人把我叫到右门儿,亲口吩咐说:”才在案儿上见前十本的卷子下来,看见大爷的卷子,本定的是第八名,主子的恩典,把名次升到第三,点了探花了。‘差派笔帖式飞马来给老太爷送这个喜信。还说因为老太爷是我们大人的老师,算烦笔帖式辛苦一荡,笔帖式抓了匹马就来了。方才笔帖式眼拙,没瞧出老太爷来,老太爷万一见着我们大人,还求美言两句。“说着,又请了个安。
安老爷此时心里的乐,才叫个梦想不到,那里还计较这些小节!看了看那位喜贺大爷的年纪,才不过二十来岁,不好叫他“大哥”,又与他无统无属,不好称他“贺老爷”,便道:“老弟说那里话,着实受乏了!改日我再亲去奉拜,先叫我小子登门道乏去。”说着,让他喝茶吃烟。那位喜贺大爷坐了一刻,便起身告辞,说:“笔帖式还得赶到宅里销差去呢。”
安老爷送到大门,看他上了马,加上一鞭,如飞而去,才笑吟吟的进来。
这个当儿,安太太同金、玉姐妹以至舅太太、张太太早得了信了,彼此相见,阖家登时乐得神来天外,喜上眉梢。只这个当儿,泥金捷报也早赶到了。这番称贺,不必讲比公子中举的时候更加热闹。
安老爷道:“大家且静一静,我这半日只像在梦境里呢!”
说着,定了定神,才道:“这个信断不会荒唐,我不能不信,却不敢自信。我此时竟要亲自进城走一荡。一则,见了玉格,到底问个明白是怎生一件事;二则,他乍经这等一件意外的恩荣,自然也有许多不得主意,我应当面指示明白,免得打发个人去传说不清。”安太太听了,忙说:“老爷这话想的很是。”说着,一面就叫人预备车马,打点衣裳。正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忙成一处,这个当儿,公子差来的人也到了。安老爷接着问了问,依然不得详尽,便穿好衣裳,催齐车马进城。家中自有太太合二位少奶奶并家人们料理。按下不提。
却说安老爷从庄园来到住宅,公子见自己不能分身回园叩谒父母,倒劳父亲远来,慌忙出来跪迎问安。此时父子相见,那番欢喜,更不待言。一时张老也迎出来,彼此称贺。
安老爷进来,不及闲谈,坐下便问公子究竟怎的便得高点鼎甲的原由。公子随把今日引见并见着乌大爷怎的告知的详细,从头回了一遍,老爷方得明白。因也把今日早起卜《易》,怎的卜着晋卦,恰好乌大爷着那位喜贺大爷到园送信的种种情节,告诉公子。因说道:“从来说‘圣心即天心’,然则前人那‘诵《诗》闻国政,讲《易》见天心’的两句诗,真是从经义里味出来的名言。便是我那日给你出的那个诗题,也莫非预兆了。”说着,才待合亲家老爷叙叙连日的阔别,不想亲家老爷倒像个主人,早在那里替女婿张罗老爷的酒饭。
当下他父子翁婿饭罢。安老爷因公子中后,城内各亲友都曾远到庄园贺喜,如乌、吴、莫诸人以及诸门弟子也都去过。还有那个娄蒙斋,自从合老爷作通家后,见了安老爷,佩服得五体投地,时常要来亲炙领教。安老爷是“有教无类”的,竟熏陶得他另变了个气味了。那乌克斋原是安老爷的学生,如今又作了公子的座主,早行了个先施的礼。彼此各行各道,公子尊他为师,他却仍尊安老爷为师,此科甲中常例也。安老爷便趁这荡进城,一一的拜过。又到了那位喜贺大爷门首道了个乏,倒累他次日连忙到庄园来请安缴帖,过了两日,又送了八盒儿关防衙门的内造饽饽来,此是后话。
却说安老爷连日在城内拜完了客,又把公子的事一一布置指示明白,便吩咐他索性等诸事应酬完毕再回庄园,又给他看定了个归第的吉日,公子一时得了主意。安老爷便先回双凤村,闲中商量起儿子归第的事来。
一天,老夫妻两个同着媳妇正计议家事,只见舅太太合张太太过来。舅太太坐下便道:“姑老爷,我有句话要合姑老爷商量,可是张亲家的事。亲家公是怵着碰你个钉子,不肯说;亲家母呢,他说他是个锯了嘴的葫芦,还说你说的话他听着摸不着,叫我瞧着咱儿说咱儿好,还带管说务必的得替他说成了才好。前儿个我合我们姑太太商量了会子,姑太太也拿不稳你老的主意。我这里头可受着窄呢。你可不许合我闹一大车书,你就请出孔圣人来也不中用。这件事总得给人家弄成了。”
论安老爷这个人,蹈仁履义,折视周矩,不得不谓之醇儒;只是到了他那动称三代起来,却真也令人不好合他共事。不知这位舅太太怎的一眼把个生克制化的道理看破了,只要舅太太一开口,水心先生那副正经面孔便有些整顿不起来。也搭着这位老爷的近况正是身静心闲,神怡兴会,听舅太太说了这阵,便笑道:“夫商量者,商其事之可否、互相商酌而行之谓也。你如今话不曾说,先说请出孔圣人来也不中用,然则还商出些甚么量来?”舅太太道:“我不管这些,你只说应不应罢。”安老爷道:“益发大奇!你就叫我看篇文章,也得先有个题目;如今文章倒作了大半篇,始终不曾点出题来,却叫我从那里应起?”舅太太又道:“姑老爷常说的呀,孔夫子的徒弟谁怎么听见一样儿就会知道两样儿,又是谁还能知道十样儿呢。姑老爷这么大学问,难道我说了这么些句话,你还听不出个四五六儿来吗?”安老爷道:“阿!《论语》要这等讲法,亦吾夫子这厄运也。”
安太太道:“你们可怄坏了人了!这到那一年是个说得清楚啊?等我说罢。”因说道:“张亲家的意思是,因为玉格中了,要给他热闹热闹。”才说了一句,安老爷早一副正色道:“要是打算唱戏作贺,可断使不得,这却不敢奉命。”舅太太道:“不是,不用唬的那么个样儿!等我告诉姑老爷,张亲家说的是,他们外省女婿中了状元,都兴丈人家请游街夸官;就是咱们城里头,我也还赶上过,老年还兴这个热闹儿。姑老爷想来也赶上了。讲到你中举的时候,我们家可没请过,——我先说了,省得你回来又比出个例儿来。如今张亲家想着等女婿回来这天,打发人远远儿接出去,给他弄分新执事,也给他Сhā上金花,披上红,把他接了家来。一则是个热闹儿,再者,一个小孩子中了会子,也叫他兴头兴头。姑老爷说使得使不得罢?”
这个当儿,不惟安太太、金玉姐妹望着老爷庆贺罢,连长姐儿都不错耳轮儿的听老爷怎么个说法。只见老爷听罢,哑然大笑,说道:“我只道是怎么个难题目,原来为此,何须辞费到如此!此亦不读书之故也。听我讲,那花红不消费心,有朝廷的恩赐,赴琼林宴这日,一榜新进士都要领的;却只有榜眼、探花、传胪一定要披戴起来,才成得这个盛典。至于执事,国初的时候,官员都有例用的执事,只翻出《会典》来看,上面载得明明白白。如今玉格既点了探花,自然该有他应用的仪仗。这事便是真个请教孔夫子,孔夫子也没个不许可的理。有甚么使不得的?”
安太太见老爷难得有这等一桩俯顺群情的事,也自高兴,便闲谈道:“真个的,既是例上有的,怎么如今外省还有个体统,京里的官员倒不许他使呢?”安老爷道:“是不能也,非不许也。你们既不博古,焉得通今?这可就要知‘因地制宜,因时制宜’的道理了。我朝以弓马取天下,从不晓得甚么叫作图安逸。国初官员乘马的多,坐轿的少,那班世家子弟都是骑马,还有骑着骆驼上衙门的呢。渐渐的忘了根本,便讲究坐轿车;渐渐的走入下流,便讲究跑快车;渐渐的弄到不能养车,便讲究雇驴车;渐渐的连雇驴车也不能了,没法,虽从大夫之后,也只得徒行起来了哇!何况一路还要到鼻烟铺里装包烟,茶馆儿去喝碗茶,这要再用上分执事,成个甚么体统?如今既是亲家这等疼孩子,我也不好故却,待我着个人替他照那《会典》上开载的,不奢不俭置办一分起来,何如?”张太太听了半日,听这句话头儿,仿佛是应了,便合舅太太说道:“我合你说啥话儿来着?人家亲家老爷凭借事儿,你给他说在理上,他没个不答应的不是?”舅太太道:“说了半天,敢则孔圣人就在这儿呢。”大家一笑而罢。
却说安公子传胪下来,授职用了编修。接着领宴谢恩,登瀛释褐,一切公私事宜应酬已毕,便打算遵着安老爷给他定的那个归第吉期,收拾回园,叩见父母。他未回家之前,那恩赏的旗匾银两早已领到。安老爷先在庄园门外立起一对高大朱红旗杆,那庄门外本有无数的大树,此时正是浓荫满地、绿叶团云的时候,远远的望着那“万绿丛中一点红”,便有个更新气象。庄门上高悬一面粉油大字“探花及第”的竖匾,迎门墙上满贴着泥金捷报的报条。出入往来的那班家丁倍常有兴。里边两位当家少奶奶早吩咐人在当院里设下天地纸马、香烛香案,又扫除佛堂,上着满堂香供,家祠里也预备祭筵。安老夫妻又叫在何公祠也照样备办一分供献。
是日,安老爷因是个喜庆日期,兼要叩谢天恩祖德,便穿了件绒线打边儿加红配绿的打字儿七品补子的公服。安太太、舅太太都是钿子氅衣儿。张亲家老爷先两日早回了庄园,新置了一套羽毛袍套。亲家太太又作了一件绛色状元罗面月白永春里子的夹纱衫子,穿的纱架也似的。金、玉姐妹此刻是钦点翰林院编修探花郎的孺人了,按品汉装,也挂上朝珠,穿着补服。两个人要讨婆婆的喜欢,特特的把安太太当日分赏的那两只雁塔题名的雁钗戴在头上。事有凑巧,恰值何小姐前几天收拾箱子,找出何太太当日戴的一只小翠雁儿来,嘴里也含着一挂饭珠流苏,便无心中给了那个长姐儿。他这日见俩奶奶都戴着只翠雁儿,也把他那只戴在头上,“婢学夫人”,十分得意。
这日天不亮,张老便合亲家借了两个家人,带了那分执事,迎到离双凤村二十里外,便是那座梓潼庙等候。那执事是一对开导金锣,两对“赐进士出身”、“钦点探花及第”的朱红描金衔牌,一对清道旗,一对朱花旗,一对金瓜,一把重沿蓝伞。
公子那边从头一日收拾停当了,次日起早,带了家丁便回庄园而来。半路到了梓潼庙,吃些东西,换了衣服。一路锣声开导,旗影摇风,公子珠挂沉檀,章辉绳剩头Сhā两朵金花,身披十字彩红,骑一匹雕鞍金埒的白马,迤逦向双凤村缓缓而来。一路也过了四五处烟村,也过了两三条镇市,那两面锣接连十三棒敲的不断,惹得那些路上行人,深闺儿女都彼此闲论,说:“这读书得作官的果是谁家子?”一程一程,来到临近。公子在马上望着那太空数点白云,匝地几痕芳草,恰遇那年下半年有个闺月,北地节候又迟,满山杏花还开得如火如锦,四围杏花风里簇拥他白面书生的一个探花郎,好不兴致!近山一带那些人家,早就晓得公子今日回第的信息,一个个扶老携幼,抱女携男,都来夹道欢呼的站在两旁看这热闹。内中也有几个读过书的庞眉皓发老者,扶了根拐杖,在那里指指点点说道:“不知这位安水心先生怎样自修,才生得这等一位公子!又不知这位公子怎样自爱,才成了恁般一个人物!”
话休絮烦。须臾,公子马到门首。一片锣声振耳,里头早晓得公子到了。公子离鞍下马,整顿衣冠。抬头一望,先望见门上高悬的“探花及第”那四个大字。进了大门,便是众家丁迎着叩喜。走到穿堂,又有业师程老夫子那里候着道贺。他匆匆一揖,便催公子道:“我们少刻再谈,老翁候久了。”
公子让先生进了屋子,才转身步入二门。早见当院里摆着香烛供桌,金、玉姐妹在东边迎接,一群仆妇丫鬟都在西边叩见。公子此时不及寒暄,便恭肃趋锵上堂给父母请了安,见过舅母、岳母。安老爷此时已经满面的“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了。公子才得请过安,安老爷便站起来望着公子道:“随我来。”便把公子带到当庭香案跟前,早有晋升、叶通两个家人在那里伺候点烛拈香。安老爷端拱焚香,炷在香斗里,带领公子三跪九叩,叩谢天地。退下来,前面两个家人引着从东穿堂过去,到了佛堂。佛堂早已点得灯烛辉煌,香烟缭绕。安老爷向来到佛堂不准妇人站在一旁,敲磐的那个伺候佛堂的婆子老单,早躲在一边去了。家人敲了磐,老爷带领公子拜了佛出来,仍由原路出了二门,绕到家祠。因公子在城里早在宗祠里磕过头了,便一直的进了祠堂,在他家老太爷、老太太神主前祭奠。行礼已毕,出了祠堂门,安老爷向来“行不由径”,便不走那座角门,仍从外面进了二门,来到上房。公子待父亲进房归坐,便要给父母行礼了。
只见安老爷上了台阶儿,回头问着晋升、叶通道:“我吩咐的话都预备齐了没有?”两个答应了一声:“齐了。”便飞跑出了二门,同了许多家人抬进一张搭着全虎皮椅披的大圈椅,又是一张书案来。你道安老爷一个家居的七品琴堂,况又正是这等初夏天气,怎的用个虎皮椅披呢?原来那汉宋讲学大儒,如关西夫子、伊、闽、濂、洛诸公,讲起学来,都要设绛帐,拥皋比。安老爷事事师古,因经自己讲学的那个所在也是这等制度,不想今日正用着他。抬进来,老爷亲自带了家人把那椅子安在中堂北面,椅子前头便设下那张书案。
这个当儿,张老夫妻是在他家等着接姑爷呢,只有舅太太、安太太、金玉姐妹并一班丫鬟几个家人媳妇在那里。见安老爷回到上房且不坐下受儿子的头,先这阵布席设位,诸女眷只得闪在一旁。舅太太先纳闷儿道:“怎么今儿个他又‘外厨房里的灶王爷’,闹了个独坐儿呢。回来叫我们姑太太坐在那儿呀?”安太太见老爷脸上那番“屏气不息,勃如战色”的光景,早想到定是在那位神佛跟前许的甚么愿心,便在旁问道:“老爷不用个香炉烛台么?好到佛堂请去。”只见老爷摇摇头道:“那香烛都是那班愚僧误会佛旨,今日这等仪节岂是焚香烧烛亵渎得的!”当下不但诸女眷听了不得明白,连公子也无从仰窥老人家的深意,只得跟着来往奔走。
一时设毕,安老爷又吩咐:“就上祭罢。”只见众家人从二门外端进四个方盘来,老爷便带了公子一件件捧进来,摆在案上。大家一看,右手里摆着一方锡铸的朱墨砚台,又是两只朱墨笔,挨着砚台摆着一根檀木棒儿,一块竹板儿。左手里摆着却是安老爷家藏的几件古器:一件是个铁打的沙锅浅儿模样儿,底下又有三条腿儿,据安老爷平日讲,说是上古燧人氏教民火食烹饪始兴时候的锅,名曰“燧釜”。一件像个黄沙大碗,说是帝舜当日盛羹用的,名曰“土恕薄R患是个竹筐儿,便是颜子当日箪食瓢饮的那个“箪”。那个黄沙碗里装着一碗清水。那两件里,一个装着几块山涧里长的绿翳青苔,俗叫作“头发菜”;一件装着几根海岛边生的乌皮海藻,便是药铺买的那个“咸海藻”。把这分东西供得端正,然后安老爷亲自捧了一个圆底儿方口儿的铁酒杯,说那便是圣人讲的“觚不觚,觚哉觚哉”的那个“觚”,杯里满满盛着一杯清酒。老爷兢兢业业举得升空过顶,从东边献到座前供好了,座旁三揖而退,才退到正中,带领公子行了个四拜的礼。立起身来,又从西边上去撤下那杯酒,捧着作了个揖。出了院子,早见叶通捧过一束白茅根来,单腿跪着放在阶下。安老爷才望空一举,把那杯酒奠在那白茅上。进来,又站在那书案的旁边,问公子道:“你可知我今日这个用意?”
列公,你看安公子真算得了他老人家点儿衣钵真传,他会明白了。只听他控背答道:“西边这几件自然是‘丹铅设教,夏楚收威’的意思。东边那几件想是‘涧溪沼讨毛,娃涝淘逯菜,筐牺细之器,潢行辛手水。”那箪食觚饮,正是至圣大贤的手泽口泽。只不知那奠酒为何要用着白茅根?“
安老爷道:“这个典,你只看‘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供,无一宿酒’的几句注疏,就晓得了。”公子道:“还要请示父亲,今日祭的是那位古圣先贤?”安老爷道:“古圣先贤怎的好请到我内室来。”因指着何小姐道:“这便是他的祖父,我那位恩师。当年我不受他老人家这点渊源,却把甚的来教你?你不经我这番训诲,又靠甚的去成名?这便叫作‘饮水思源,敢忘所自’。你要晓得,这等师生却合那托足权门垂涎外任的师生,是两种性情,两般气味。”安老爷将说完这话,舅太太便道:“得了,收拾收拾,二位快坐下,让人家孩子磕头罢。我也家去等着陪姑爷去了!”这里众人忙着收拾清楚,安老爷、安太太便向正面床上双双归坐,公子才肃整威仪,上前给父母行礼。
列公,你从他那头上两朵金花,肩上十字披红,朝珠补服,肃整威仪的情形里头,回想他三年前未曾见个生眼儿的人先脸红,未曾着点窝心的事儿先撇嘴的那番光景,可不是大姐姐似的一个公子哥儿来着么!才得几天儿,居然金榜题名,玉堂学步,成了人了。只这膝前一拜,你叫他那双父母看着怎的不乐!只见他老夫妻一个拈须含笑,一个点首堆欢,两边站着那班丫鬟仆妇望着老少主人,也都是展眼舒眉,一团喜气。
这个当儿,就把个长姐儿忙的,又要伺候老爷太太,又要张罗两位奶奶,已经手脚不得闲儿了。他还得耳轮中聒噪着探花,眼皮儿上供养着探花,嘴唇儿边念道着探花,心坎儿里温存着探花。难为他只管这等忙,竟不曾短一点过节儿,落一点神情儿。长姐儿尚且如此,此时的金、玉姐妹更不消说,是“难得三千选佛,输他玉貌郎君;况又二十成名,是妾金闺夫婿。”他二人那一种脸上分明露的出来口里转倒说不出来的欢喜,就连描画也描画不成了。
一时,公子拜罢起来。只听安老爷合太太说道:“太太,我家这番意外恩荣,莫非天贶君恩,祖德神佑!不想你我这个孩子,不及两年的工夫,竟作了个‘华国词臣,荣亲孝子’。且喜你我二十年教养辛勤,今日功成圆满,此后这副承先启后的千斤担儿,好不轻松爽快!”太太道:“是虽说是老爷合我的操心,也亏他的自己立志。我不是说句偏着媳妇的话,也亏这俩媳妇儿帮他。”老爷道:“正是这话。古有云:”退一步想,过十年看。‘这两句话似浅而实深。当我家娶这两房媳妇的时候,大家只说他门户单寒;当我用了那个知县的时候,大家只说我前程蹭蹬。你看今日之下,相夫成名的,正是这两个单寒人家的佳妇;克家养志的,正是我这个蹭蹬县令的佳儿。你我两个老人家往后再要看着他们夫荣妻贵,子孝孙贤,那才是好一段千秋佳话呢!“
这正是:如花眷作探花眷,小登科后大登科。
这回书交代到这里,便是《儿女英雄传》第四番的结束。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七回志过铭嫌隙成佳话合欢酒婢子代夫人上回书交代到安公子及第荣归,作了这部评话的第四番结束,这段文章自然还该有个不尽余波。
却说他这拜过父母便去拜见舅母,金、玉姐妹也一同过去。三个将进院门,早见舅太太在屋门口儿等着,见他们来了,笑道:“这可说得是个新贵了,连跟班儿都换了新的了。”
说着,公子进门,便让舅母坐下受礼。舅太太说:“我不叫你磕这个头,大概你也未必肯,就磕罢。”公子一面跪下,他一面拉住公子的手说道:“快快儿的升,早些儿换红顶儿。不但你们老爷、太太越发喜欢了,连我这干丈母娘可也就更乐了。”
公子被舅母紧拉着一只手说个不了,只得一手着地答应着行了礼。起来,舅太太便让他摘帽子,脱褂子,又叫人给倒茶。
公子说:“我不喝茶了,这时候怎么得喝点儿甚么凉的才好呢!”舅太太道:“有,我这里有给你煮下的绿豆,我自己包了几个粽子,正要给你送过去呢。”说着,便叫:“老蓝,就端来,大爷这里吃罢。”老蓝答应一声,便端了一碗凉绿豆,一碟粽子,又见那个丫头,原名素馨,改名绿香的,从屋里端出一碟儿玫瑰卤子,一碟儿冰花糖来,都放在公子面前。公子一面吃着,舅太太又说:“吃完了,再把脸擦擦,就凉快了。”
公子一时吃完,擦了脸,重新打扮起来。
舅太太道:“我这里还给你留着个顽意儿呢,不值得给你送去,你带了去罢。”说着,便叫绿香从屋里一件件的拿出来。
一件是个提梁匣儿,套着个玻璃罩儿,又套着个锦囊。打开一看,里头原来是一座娃娃脸儿一般的整珊瑚顶子,配着个碧绿的翡翠翎管儿。舅太太道:“这两件东西,你此时虽戴不着,将来总要戴的,取个吉祥儿罢。”金、玉姐妹两个都不曾赶上见过舅公的,便道:“这准还是舅舅个念信儿呢。”舅太太道:“嗳,你那舅舅何曾戴着个红顶儿哟!当了个难的乾清门辖[辖:侍卫的意思],好容易升了个等儿,说这可就离得梅楞章京快了,谁知他从那么一升,就升到那头儿去了。这还是四年上才有旨意定出官员的顶戴来,那年我们太爷在广东时候得的。”张姑娘道:“敢是老年官员都没顶儿吗?这我可又知道了个古记儿。”何小姐道:“不然为甚么帽子要分个红里儿蓝里儿呢。”
说着,公子又看那匣儿,是盘百八罗汉的桃核儿数珠儿,雕的十分精巧,那背坠佛头记念也配得鲜明。公子很觉狠爱,便道:“这盘轻巧,我就换上他罢。”舅太太益发欢喜,就盘腿坐在那里,叫过他去,又叫他低了头,亲自给他换上。何小姐早把那个匣子打开,却是一分绝好了的飘带荷包手巾。舅太太道:“你们俩瞧瞧,这还是我二十年头里的活计”如今再叫我照这么个模样儿做一分,我可做不上来了。“何小姐道:”活计是不用讲了,难为娘怎么收来着,竟还好好儿的呢。“因合公子说道:”也换上罢。“说着,不由分说便给他换上。公子这才戴上帽子,谢了舅母,亲自拿着那个匣儿去回父母。舅太太又合他说道”回来我同你丈母娘请姑老爷、姑太太,还请你们作陪呢。“
公子一面答应,便过来把方才得的东西都请父母看过。安老夫妻自是欢喜,便催着他过后边去。安太太道:“我叫人把那个角门儿给你们开开了,俩媳妇儿都跟过去。一个也该到自己祠堂里磕个头,一个也该见见自家的父母。别自顾咱们家里热闹,叫人家养女孩儿的看着寒心。”二人答应着,带上一群丫头女人,又保驾似的跟了去。不一时到了何公祠,戴勤、宋官儿合一班家人早在那里伺候。公子告过祭,何小姐才上前磕头。张姑娘在姐姐跟前是断不落这个过节儿的,此刻有个不随着磕头的吗?二人一同拜罢起来,撤去祭筵,关好门户,便到何小姐当日住过半天儿的那个禅堂去坐。
只见华嬷嬷从他家里提了一壶开水,怀里又抱着个卤壶,那只手还掐着一摞茶碗茶盘儿进来。公子道:“你就叫你媳妇儿帮帮不好吗,为甚么要累得这么阿哥的嬷嬷库忒累[库忒累:固执的意思]的娘模样儿呢!”他道:“可不是叫媳妇儿张罗来着吗,偏偏儿的这么个当儿芒种儿又醒了,赖在他妈身上只不下来,我嫌他们那孩子爪子的累赘,还没我自己干着爽利呢。”说着,便忙着给爷、奶奶倒茶。你道这芒种儿又是谁?前回书交代过的,何小姐过门的时节,那随缘儿媳妇正是将近三个月的双身子,所以不曾进得新房,屈指算到上年的芒种前后,可不正该养了?转眼今年又是芒种,那孩子恰好周岁儿,敢是也懂得赖在他妈身上不下来了。
话休絮烦。一时倒上茶来,张姑娘道:“茶不茶的倒不要紧,你们谁快给我袋烟吃罢。”说着,早见柳条儿装过烟来。
何小姐道:“喝他们口茶,给爹妈磕头去罢,这一袋烟又得半天。”说着,站起便去接他的烟袋。张姑娘笑道:“好姐姐,等我再吃两口。”一面把烟袋递给柳条儿,一面还回过头来,就他手里抽了两口。三个人才一同过张老那边去。
到了门首,他老两口儿早迎出来。原来张老因人少房多,只占了三间正房,六间厢房。那正房里当中供佛,一间住人,一间座客。当下公子夫妻进去,见堂屋里佛爷桌儿上换了簇新的黄布桌围,桌儿上的锡课骞┒擦得镜亮,佛前点着日夜不断的万年海灯,佛龛两旁一边儿还立着一根干稻草,讲究说这是怕屋里有个不洁净,遮佛爷的眼目的,佛桌儿前早铺下了个蒲垫儿,老两口儿走到那蒲垫儿跟前就站住,等着姑爷行礼。
你道这是个甚么仪注?原来小户人家凡遇着大典礼,不大肯坐下受人的头,总是叫他朝着家堂佛磕。便是家里有个孩子,从散学里下了学,也得朝着佛爷作那个揖。这输然Ы匀唬却为《礼经》所不载。更兼安公子中举的时候是在上屋给岳父母行的礼,此时如何想得到这个规矩?及至听他岳丈说了句:“姑爷来到就是,别行礼罢。”他才知是该朝佛爷磕的,便在那蒲垫儿上先给泰山磕了三个头。张老也说了几句老实吉利话儿,又说:“这也不枉你爷儿俩、他姐儿俩受那场苦哇!这都是佛天菩萨的保佑啊!”
公子起来,又给泰水磕头。俗语说的:“挨金似金,挨玉似玉。”今番亲家太太的谈吐就与往日不大相同了。只听他说道:“姑爷多礼,姑爷请起。这可实然的难为你!也不枉你家一场辛苦吃到底,也不枉我家‘行下的秋风望下的雨’,也不枉咱两家子这一嫁一娶。往后来我两口儿还愁甚么年少柴来月少米!可是人家说的,‘老天隔不了一层纸’,等明儿他姐儿俩再生上个一男半女,那才是重重见喜。谁也说不的这不是人情天理。”不想他一朝作了官亲,福至心灵,这几句官话儿倒误打误撞的说了个合辙押韵。
却说张老让他三个坐下,便高声叫道:“大舅妈,拿开壶来!”那个詹嫂听得公子来了,死也不敢出那个厢房门,连答应都怵着答应;答应一声,只叫他那孩子送了水壶来。那个孩子也是发讪,不肯进屋子,只在屋门外叫:“姑爹,你接进开壶去呀!”原来那孩子极怕张姑娘。张姑娘便叫道:“阿巧,进来。”他这才讪不答的蹭进来,一手提掳着水壶,那只手还把个二拇指头搁在嘴里叼着,嘻嘻的讪笑,递过壶去。张太太又叫他给公子请安,白说了,这他扭股儿糖似的,可再也不肯上前儿咧。何小姐道:“不用请安了。”因指着公子问他:“你只说这是谁罢?”那孩子又摇摇头。何小姐道:“我呢?”他倒认得,说:“你,你也是姐。”张姑娘道:“那么问着你那是谁,只摇头儿不言语,偏叫你说!”他这才呜呐呜呐的答道:“他是个老爷。”说着,张老沏了茶,他接过水壶去,就发脚跑了。
张老端过茶来,公子连忙站起来要接,见没茶盘儿,摸了摸那茶碗又滚烫,只说:“你老人家叫他们倒罢。”及至晾了晾,端起来要喝,无奈那茶碗是个斗口儿的,盖着盖儿,再也喝不到嘴里。无法,揭开盖儿,见那茶叶泡的岗尖的,待好宣腾到碗外头来了。心想,这一喝准闹一嘴茶叶,因闭着嘴咂了一口,不想这口稠咕嘟的酽条咂在嘴里,比黄连汁子还苦,攒着眉咽下去,便放下碗,倒辜负了主人一番敬客之意。张老又给他姐妹送了茶,便从佛桌儿底下掏出一枝香根儿,自己到厨房掏了个火来,让姑奶奶抽烟儿。柳条儿这里给张姑娘装烟,戴嬷嬷便张罗给亲家太太装烟。亲家太太抽着烟儿,何小姐就问道:“妈,你老人家今儿个吃的这个烟怎么不像那老叶子烟儿味儿了?”张太太道:“可说呢,都是你那舅太太呀,我到了他屋里,他就闹着不兴我吃我的烟,只叫吃他的。昨儿个他又买了十斤渣头送我,我吃着倒怪香儿的呢。就只不禁吃,一会子又怪燎嘴的,大是吃惯了也就好了。”
当下宾主酬酢礼成。公子才致谢了岳父母的迎接夸官的盛意,他老两口儿也谦不中礼的谦了两句。公子便要告辞过前头去。何小姐因问张太太说:“妈不是回来还同舅母请公婆吃饭呢么,为甚么不趁早角门儿开着一块儿走呢?省得回来又绕了远儿。”张太太便道:“使得。”说着,用俩指头撵灭了那根香火,又叫道:“大舅妈,我不来家吃饭了,晚饭少打半碗来罢。”说罢,便一同过这边来。
到了上房,安老爷正合安太太、舅太太在那里长篇大论谈得高兴。见公子来了,便要帽子褂子,待要穿戴好了亲自带他出去拜谢他的业师程老夫子。正说着,人回:“程师老爷穿了公服过来了,现在腰房里候着,说一定要进来登堂给老爷、太太贺喜。”
列公,你道这位程老夫子从那里说起又穿起公服来?原来他当日本是个出了贡的候选教官,因选补无期,家里又待不住,便带了儿子来京,想找个馆地。恰值那年安老爷用了榜下知县要上淮安,又打算叫公子留京乡试,正愁没个人照料他课读。见程师爷来了,是自己幼年同过窗的一位世兄,便请他在家下榻。那程师爷见修馔不菲,人地相宜,竟强似作个老教去吃那碗豆腐饭。因此一住四个年头,宾主处得十分合式。安老爷又是位崇师重道的,平日每逢家里有个正事,必请师老爷过来,同诸亲友一体应酬,从不肯存那“通称本是教书匠,到处都能雇得来”的浅见。因此,师老爷也就“居移气,养移体”起来,置了一顶鸭蛋青八丝罗胎平鼓洼沂毖纬帽,买了一副自来旧的八品鹌鹑补子,一双脑满头肥的转底皂靴。这日欣逢学生点了探花,正是空前绝后的第一桩得意事,所以才纱其帽而圆其领的过来,定要登堂道贺。
安老爷因自己还没得带儿子过去叩谢先生,先生倒过来了,一时心里老大的不安,说道:“这个怎么敢当!”低头为难了半日,便合太太说道:“这样罢,既是先生这等多礼,倒不可不让进上房来。莫如太太也见见他,我夫妻就当面叫玉格在上屋给他行个礼,倒显得是一番亲近恭敬之意。”太太也以为很是。
却说安老爷家向来最是内外严肃,外面家人非奉传唤,等闲不入中堂。在上屋伺候的都是一班仆妇丫鬟,此外只有茶房儿老尤的那个九岁的孩子麻花儿,在上屋里听叫儿。当下众人听得师老爷要进来,一个个忙着整坐位,预备掀帘子。安太太一班内眷带了众丫鬟都到东里间暂避,其余的老婆儿小媳妇子们都在靠西一带远远的伺候着。此时替那个长姐儿计算,他自然也该跟了太太进里间去才是,无如他心里另有他一桩心事。你道为何?原来他自从去年公子乡试,头场出来,打发戴勤回家请安的那天,他听戴勤回老爷话,说了句“师老爷说大爷准中”,落后见大爷果然中了不算外,并且一直中到探花了,他心里便着实的感佩这位师老爷。难得今日这个机会,他便不进屋子,合那班仆妇站在外间,想瞻仰瞻仰这位师老爷是怎的个老神仙样子。
只听老爷先吩咐人预备开正门,又道:“就请师老爷罢。”
家人答应出去,老爷早带了公子迎到二门台阶下候着。此时长姐儿心里打着:“这位师老爷连我们大爷都教得起,纵然不能照戏上扮的刘备老爷的那位诸葛军师那么个气派儿,横竖也有书上说的岳老爷的那位教师周先生那么个光景儿,掉在地上,也不至于像《春香儿闹学》上的陈最良。”只不错眼珠儿从玻璃里向二门望着。
正盼望间,但见外面家人从二门旁边跑进来,回了一声说:“师老爷进来了。”紧接着吱喽喽屏门大开,就请进那位师老爷来。他一瞧,先有几分不满意。原来那位师老爷生得来虽不必“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那双眼睛也就几乎“视而不见”;虽不道得“鞠躬如也”,那具腰也就带些“屈而不伸。”半截真搀假的小辫儿搭在肩头,好一似风里垂杨飘细细;一片银镀金的浓胡子绕来满口,不亚如溪边茅草乱蓬蓬。
穿一件本色裎乡茧单袍子,套一件茄合色羽纱单褂子,他自己赶着这件东西却叫作“羽毛外套”。那件外套上便钉着那副自来旧的补子,又因省了两文手工钱,不曾交给裁缝,只叫他那个馆僮给钉的,以致钉得一片齐着二道褂钮儿,一片齐着三道褂钮儿,便是朱夫子见了,也得给他注明说:“此错简,当在第三道褂钮儿之上。”他看了看,似乎合“亵裘长,短右袂”的本义,也还说得通,就那么“言其上下察也”的套在身上。头上只管是明晃晃一项金角大王般的纬帽,那帽襻儿从带上便“放之则弥六合”的来了。脚下那双皂靴底儿上的泥,只管腻抹了个漆黑,帮儿上倒是白脸儿扯光的一层尘土,虽然考较不出他是那年买的,大约从上脚那天直到今日,自来也不曾掸掸刷刷,“去其旧染之污而自新”。长姐儿仔细一看,回头合随缘儿媳妇说道:“这是怎么话说呢?一个人就砢碜,也得砢碜出个样儿来呀!难为咱们大爷,怎么合他一个屋里混混来着!”
这个当儿,里间儿的内眷也在那里远远儿的从玻璃里望外看。舅太太一见。先就说道:“敢则这是姑老爷天天儿叫得震心的他那位程大哥呀!这还用满到是处找着瞧海里奔[海里奔:指希奇之物]去吗!”张太太只问:“咱儿了?”金、玉姐妹合丫头们已经笑不可仰。便是安太太那等厚道人也就掌不住要笑,只合舅太大摆手儿说:“你悄悄儿的,看人家听见。”说着,大家又望外看。只见他从二门屏风台阶儿上一步步用脚试着擦拉下来,到了平地,一副精神早已贯注到上屋跟前,却不曾留心旁边儿还有个主人在那里迎接呢。安老爷只得迎了两步,把手一拱,叫道:“大哥,我这里正要带小儿到馆竭诚叩谢,倒劳吾兄枉道先施,请屋里坐。”他听了,才连点头儿带哈腰儿,嘴里嘁嘁测测,一阵有声无词,不甚可辨,大约说的是“岂敢岂敢”,却又没个里儿表儿。
你道这是甚么原故?原来汉礼到了人家里,无论亲友长幼,或从近处来,或从远方来,或是久违,或是常见,以至无论庆贺吊慰,在院子见了主人,从不开口说话,慢讲请安拉手儿了。当下他只嘁测了那一阵,便奔了上房来。两房伺候的两个女人忙把帘子高卷起来,伺候师老爷进屋子。
这个当儿,里间儿的女眷都过槅扇跟前来,隔着那层槅扇绢望外瞧。只见他一进门,不说长不道短,便举手擎天毛腰拖地的朝上就是一躬,这一躬打下去,且不直起腰来,却把两只手凑在一处,就着地儿拱送,嘴里还说道:“恭喜,恭喜,叩叩,叩叩,叩叩。”大家一看,这可是个希希罕儿,都在那里纳闷儿。安老爷懂得这个,说了句:“岂敢。”连忙赶过去,合他膀子靠膀子的也那么闹了一阵,口里却说的是:“还叩,还叩,还叩。”讲究这叫作:“宾请拜,主人辞;宾再请拜,主人再辞;三让三辞,然后相揖而退。”是个大礼。
安老爷合他彼此作过揖,便说道:“骥儿承老夫子的春风化雨,遂令小子成名,不惟身受者顶感终身,即愚夫妇也铭佩无既。”只听他打着一口的常州乡谈道:“底样卧,底样卧!”
论这位师老爷平日不是不会撇着京腔说几句官话,不然怎么连邓九公那么个粗豪不过的老头儿,都会说道他有说有笑的,合他说得来呢。此时他大约是一来兢持过当,二来快活非常,不知不觉的乡谈就出来了。只是他这两句话,除了安老爷,满屋里竟没有第二个人懂。
原来他说的这“底样卧,底样卧”六个字,“底”字就作“何”字讲,“底样”,“何样”也,犹云“何等”也;那个“卧”字,是个“话”字,如同官话说“甚么话,甚么话”的个谦词。连说两句,谦而又谦之词也。他说了这两句,便撇着京腔说道:“顾(这)叫胙(作)‘良弓滋(之)子,必鸭(学)为箕;良雅(冶)滋(之)子,必雅(学)为裘’。顾(这)都四(是)老先桑(生)格(的)顶(庭)训,雍(兄)弟哦(何)功滋(之)有?伞(斩)快(愧),伞(惭)快(愧)!嫂夫纳银(二字切音合读,盖”人“字也)。面前雅(也)寝(请)互互(贺贺)!”
老爷便吩咐公子:“请你母亲出来。”幸亏是安太太素来那等大方,才能见怪不怪,出来合他相见。便忍了笑,扶了儿子出来,从靠南一带绕到下首,才待说话,只听他那里问着老爷道:“顾(这)个秀(就)四(是)嫂夫呐银(人)?”
原来大凡大江以南的朋友见了人,是个见过的,必先叫一声;没见过的,必先问问:“这个可是某人不是?”安老爷见问,忙答道:“正是山荆求见。”他这一肃整威仪,乡谈又来了,说道:“顾(这)四(是)要顶(庭)樱ú危└瘢ǖ模。”庭参者,行大礼也。说着,只见他背过脸儿去,倒把脊梁朝着安太太,向北又是一躬。慌得安老爷还揖不迭,连说:“代还礼,代还礼。”安太太此时要还他个万福罢,旗装汉礼,既两不对帐,待摸着头把儿还他个旗礼,又怕不懂,更弄糟了。想了想,左右他在那里望着影壁作揖,索兴不还他礼。等他转过脸来,才说道:“师老爷多礼!我们玉格这么个糊涂孩子,多亏师老爷费心,成全了他,一总再给师老爷道谢罢。”他只低了头,红了脸,一时无话。
安老爷便让道:“大哥请坐,待愚夫妇教小儿当堂叩谢。”
他又道:“底样卧,底样卧!”公子早过来站端正了,向他拜了四拜。他又答了两揖。等公子起来,他才笑呵呵的说道:“四(世)雍(兄),恭喜!恭喜!武(我)哈(合)你袜(外)涅(日)呢,叫胙(作)‘日(石)呐恩(二字切音合读,”能“也。)攻虐(玉)’,今涅(日)真头叫胙(作)‘亲(青)测(出)于蓝’哉,阿拉?”(阿拉者,可是如此之词,转问之意也。)老爷又向他打了一躬,说道:“‘此夫子自道也’,改日还当竭诚奉请。”
列公,你看这位安老先生,也算得“待先生其如此恭且敬也”了。谁想他自己心里犹以为未足,还要叫太太带两个媳妇来拜见老夫子。太太却有些不愿意了,只得说道:“我才打发他们俩到佛堂里撤供焚钱粮去了,得会子过来呢,怎么好倒劳师老爷尽着等他们呢?先请坐下,改日再叫媳妇儿拜见罢。”安老爷见如此说,这才罢了。太太一面叫人倒茶,一面自己也就进了里间儿。舅太太迎着笑说:“姑太太,你真是个好人,直算救了俩媳妇儿一场大难!”
按下这里。却说安老爷见一切礼成,才让师老爷归坐,请升了冠。一时倒上茶来,老爷见给他倒的也是碗普洱茶,早料到这桩东西师老爷一定是“某未达,不敢尝,”忙说:“师老爷向来不喝茶,你们快换碗姜汤来罢。”仆妇们连忙换上姜汤来。那等热天,他会把碗滚开的姜汤唏溜下去竟不怎的不算外,喝完了,还把那块姜捞起来,搁在嘴里嚼了嚼,才“浴钡囊豢谕僭诘钡亍E员咭桓銎哦连忙来拣,看了看,不好下手,便从袖口儿里掏了张手纸,叠了四折儿,把那块姜捏出去。安老爷这才合他彼此畅谈。只这一谈,师老爷一阵大说大笑,长姐儿又留神瞧见他那一嘴零落不全的牙了。敢则是一层黄牙板子,按着牙缝儿还渍着许多深蓝浅绿的东西,倒仿佛含着一嘴的镀金点翠。长姐儿合梁材家的皱着眉道:“梁婶儿,你回来可好歹好歹把那个茶碗拿开罢,这可不是件事!”说着,只恶心得他回过头去向旮旯儿里吐了一口清水唾沫。
这个当儿,又听老爷叫取师老爷的烟袋荷包去。当下两三个仆妇答应一声,便叫那个小小子儿麻花儿去取,大家都在廊下等着。一时,麻花儿取进来,众人一看那个蓝布口袋,先恶心了一阵。且不必问他是怎的个式样,就讲那上头的油呢,假如给了剃头的,便是使熟了的绝好一条杠刀布,却又合他那根安着猴儿头烟袋锅儿、黄白加黑冰裂纹儿的象牙烟袋嘴儿、颤巍巍的毛竹烟管两下里拿着。这件东西,说书的要不费些考据注疏工夫解出来,听书的可就更听不明白了。
请问烟袋锅儿怎么叫作“猴儿头”呢?列公,你只看那猴儿,无论行住坐卧,他总把个脑袋扎在胸坎子上,倒把脖儿拱起来。然则这又与师老爷的烟袋锅儿何干?原来凡是师老爷吃烟,不大懂得从烟袋荷包里望外装,都是从那个口袋里捏出一撮子来,塞在烟袋锅儿里。及至点着了,吃完了,他可又不大懂得往地下磕,都是一撒嘴儿顺着手儿把那烟袋锅儿往地下一墩,那锅儿里的烟灰墩的干净也是这一墩,墩不干净也是这一墩。假如墩不干净,回来再装,那半锅儿烟灰可就絮在生烟底下了。越絮越厚,莫讲辰年到卯年,便一直到他“盖棺论定”,也休想他把那烟袋锅儿挖一挖。为甚么他一天到晚烟只管吃得最勤,却也吃得最省?请教一个烟袋锅儿有多大力量?照这等墩来墩去,有个不把脑袋墩得伛偻回来成了猴儿头模样儿的吗?此他那个烟袋锅儿之所以名“猴儿头”也。
那个象牙烟袋嘴儿又怎么是“黄白加黑冰裂纹儿”的呢?
这就得晓得驯象所宠然一物的那个大象了。象这种畜生,他那张嘴除了水、谷、草三样之外,不进别的脏东西,所以象牙性最喜洁。只要着点恶气味,他就裂了;沾点臭汁水儿,他就黄了。怎禁得起师老爷那张嘴不时价的把他叼在嘴里呢!何况遇着赴席,喝着酒还要吃袋烟,嘴里再偶然有些倒不过窖来的东西,渍在牙床子、嘴唇子的两夹间儿,不论鱼肉菜蔬、干鲜|乳蜜,都要借重这个象牙烟袋嘴儿去掏他。及至掏出来,放在眼底看看,依然还要放在嘴里咂咂咽下去。那个雪白的象牙合他那嘴牙是两个先天,怎的会不弄到半截子焦黄,裂成个十字八道?此又他那个象牙烟袋嘴儿之所以成了“黄白加黑的冰裂纹儿”也。
然则那烟袋杆儿又怎的会“颤巍巍”呢?太凡毛竹都是一头儿粗一头儿细。师老爷那根烟袋,足够营造尺五尺金长一个粗头细尾的竹竿儿,那头儿再赘上一个渍满了烟灰的猴儿头,有个不发颤的么?此又“颤巍巍”之所以然也。
当下众人看了这两件东西,一个个龇牙裂嘴,掩鼻攒眉,谁也不肯给他装那袋烟。便叫麻花儿装好了,拿进香火去,请他自己点。师老爷吃上这袋烟,越发谈得高兴了,道是今年的会墨那篇逼真大家,那篇当行出色;他的同乡怎的中了两个,一个正是他同案,一个又是他的表兄。只顾这阵谈,可把袋烟耽搁灭了,灭了他竟自不知,还在那里闭着嘴只管从嗓子里使着劲儿紧抽。这个当儿,呼噜呼噜,早灌了一筒子唾沫了。
老爷见师老爷的烟灭了,将要叫人拿香火,恰巧那个麻花儿一时不在跟前。一回头,正看见长姐儿站在那边,安老爷是一生忠厚待人,从不晓得甚么叫作闹脾气,嫌人脏,笑人怯,便叫长姐儿道:“你过来,把师老爷的烟点点。”这一下子可要了他的小命儿了!登时急得他脸皮儿火热,手尖儿冰凉,料想没地缝儿可钻。只得拿过香盘子来,还想闪展腾挪,闹个“捂着耳朵放炮仗”,单撒手儿去点。怎当得师老爷手里的烟袋也颤,他手里的盘香也颤,两下里颤儿哆嗦,再也弄不到一块儿。
老爷看了,说道:“我不会吃烟,也罢了,怎的你给人点烟都不在行呢?你把那只手拿住烟袋就好点了哇。”老爷如此一指点。他这才更“缸里掷骰子——没跑儿了”,万分无奈,只得鼻子里闭着气,嘴里吹着气,只用两个指头捏着那烟袋杆儿去点。偏生那油丝子烟又潮,这个当儿,师老爷还腾出嘴来向地下“呱咭”吐了一口唾沫,良久良久才点着了。他此时便像放了郊天大赦一般,忙松了那根烟袋,把身子一扭,一掀帘子。出了门儿,扔下香盘子,一溜烟望后就跑。舅太太只从玻璃里指着他暗笑,他也不曾留心,梗梗着个脖子如飞而去。
这里师老爷吃完那袋烟,才戴上帽子要走。安老爷主人情重,见师老爷那根帽襻儿实在脱落得不像了,想着衣冠不整也是朋友之过,便说:“大哥莫忙,把帽襻儿扣好了。”他从谏如流,连忙伸了一把渍满了泥的长指甲,也想把那扣儿掳上去。只是汗沤透了的东西,又轻易不活动,他那来回扣儿怎得还能上下自如?些微使了点劲儿,吧,两截儿了。安老爷着实不安。他倒坦然无事的一只手扶了帽子,一只手揪着那根折帽襻儿,嘴里还说道:“寝,寝,寝。”(寝,请也。)
才告辞而去。这么个当儿,偏偏儿的安老爷养活的那个小哈吧狗儿从后院儿里跑过来,见了师老爷,是前撺后跳,扑着他咬。
当下安老爷依然叫人开了屏风,亲自送到腰房才回。又叫公子跟到书房,给师傅谢步。里头的女人们便赶紧拿锯末子守地。丫头们又拿了个手炉,烧了块炭。抓了一把①吧香[吧香:大香。①吧,大的意思。烧着。梁材家的早把那个茶碗拿去洗了又洗,扣在后院儿里花棵儿底下。正忙着,安老爷进来问道:“怎的客走了,忽然倒扫地焚香起来?”安太太只得含糊道:“亲家合大姐姐回来借咱们的地方儿作主人,难道也不给人家打扫打扫地面么?”
安老爷倒也信以为实。
舅太太憋不住,早嚷起来了,说道:“姑老爷,要说你真瞧不出你那位程大哥那个脑袋合他那身打扮儿的恶心来,我就再不信了。”安老爷道:“阿!怎的这等娃娃气!陶面削瓜,尹躯植鳍,姬手反掌,孔顶若圩,究竟何伤盛得?”舅太太道:“是哟!难道他那件褂子上的补子也该那么跳着格磴儿钉的吗?”安老爷道:“我倒请教,怎的叫作个‘士志于道’?你们那里晓得他那个人,诚笃长厚的可敬!”一面说着,一面摘帽子脱褂子,安太太便叫长姐儿来收衣裳。
那知长姐儿此时的忙,如何顾得到此。你道他在那里作甚么?原来他从方才点了那袋烟跑到后头去,屋子也不曾进,就蹲在那台阶儿上,扎煞着两只手,叫小丫头子舀了盆凉水来,先给他左一和右一和的往手上浇。浇了半日,才换了热水来,自己泖了又泖,洗了又洗,搓了阵香肥皂、香豆面子,又使了些个桂花胰子、玫瑰胰子。心病难医,自己洗一回又叫人闻一回,总疑心手上还有那股子气息,他自己却又不肯闻。直洗到太太打发人叫他,才忙忙的擦干了手上来。绷着个脸儿,只道这件事屋里不曾留神,不想才一进门儿,舅太太便怄他道:“长姐儿呀,好漂亮差使啊!”太太也不禁笑道:“该!那都是他素日干净拐孤出来的!”舅太太又道:“只恨我方才出不去,我要在跟前,必撺掇你们老爷叫你把那袋烟抽着了再递给他!”这一怄,把个长姐儿羞的几乎不曾掉下眼泪来。何小姐笑道:“娘,何苦呢!”便催着他给老爷收衣裳帽子去了。
安老爷道:“你大家此等见解,尤其可笑。夫所谓‘西子蒙不洁’者,非以其蓬头垢面也,是责备他既受越王重托,便该终身报越;既受吴王深恩,何得匿怨事吴?到头来既为恶已甚,为善不终,却又辜负了两家,转暗地里随了他苎萝初会的那个大夫范蠡,闲泛五湖去了。这等的‘秽德彰闻’,焉得不‘人皆掩鼻’?所以下文便说:”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合起来讲,这章书的大旨,讲得是凡人外质虽美,内视自惭,终不免于恶,多端作恶,一念自修,便可与为善。那程老夫子便算欠些修饰,何至就惹得你大家’掩鼻而过之‘起来!“舅太太听了这话,真耐不得了,站起来问着安老爷道:”姑老爷,你这么着,你这会子再把你那位程大哥叫进来,你就当着我们大家伙儿,拿起他那根烟袋来,亲自给他装袋烟,我就服了你了!“安老爷听了,没得说,只摇着头笑向公子道:”是故恶夫佞者。“
列公听这段书,切莫道怪那燕北闲人,也切莫笑那程老夫子这班朋友。其实“君子未有不如此”,并且还不止于此。
他一样有眼根,却从来不解五包六章何为好看,何为不好看,(一样有耳根,却从来不解五声六律),孰为好听,孰为不好听。鼻之于嗅也,除了吃一口腥鱼汤,他叫作透鲜,其余香臭膻臊,皆所未经的活泼之地。口之于味也,除了包一团酸馅子,他自鸣得意,其余甜咸苦辣,皆未所凿的混沌之天。至于心,却是动辄守着至诚,须臾不离圣道。所以世上惟这等人为得天独厚,也惟这等人为受福无穷。
只是这位程师老爷,看他从前到吏部给安老爷打听公事,以至近日公子练场那天他在书房陪安老下棋,一切举动言谈,也还不到得这等腐臭。何以今日一朝“动则变,变则化”,就变化到如此?语不云乎:“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又云:“砧刀各用。”盖上房为燕居之所,师爷乃函丈之尊。师爷在二门以外,自安老爷以至公子,是臭味与之俱化;师爷到了二门以内,自安太太以至媪婢,是耳目为之一新。何况师爷之为师爷,又未免有些“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怎的会不弄到如此?这是个至理,不足为怪。不然七十二侯,纵说万类不齐,那《礼》家记事者,何以就敢毅然断为“爵入大水为蛤”哉?此格物之所以难也。
闲话少说。却说安公子自进门起不曾得闲,直到此时,诸事完毕,才得回到自己房中。歇息了片刻,因惦着晚饭是舅母、岳母移樽就教,给他父母贺喜,他夫妻三个也不及长谈,便各各脱去礼服,换上常衣,仍到上屋来伺候。
舅太太见他姐妹两个过来,笑道:“二位姑奶奶来得正好。今日请客,咱们娘儿们是借人家的地方儿,就趁早儿张罗起来罢。”安老爷早拦道:“怎的认真反客为主起来?”舅太太道:“槅!今儿个咱们得分清楚了,你们爷儿三个是客,我们娘儿四个是东家。你们带着你们的儿子等着吃,我们各人带着我们各人的女孩儿张罗我们的,不用姑老爷管。回来还带是让是你们爷儿三个上坐,我们娘儿四个陪着。我们就是这么个糙礼儿,姑老爷爱依不依。不你就别吃,还跟了你那块大哥吃去。”安老爷那里肯依,还只管谦让。安太太说道:“老爷,我看咱们竟由着大姐姐合亲家怎么说怎么好罢。你合他让会子,也是搅不过他。”安老爷道:“我倒从不曾见‘宾之初筵’是这等的‘温温其恭’法。”竟没奈他何!
舅太太也不来再让,早同张太太带着金、玉姐妹调停起坐位来。便在那上房堂屋里对面放了两张桌子,中间止留一个放菜的地方,把安老夫妻的坐位安在东席面西,他同张太太在西席面东相陪,公子合金、玉姐妹两个分两席打横侍坐。
当下摆上果子,大家让坐。张太太合舅太太道:“咱俩到底也得给他老公母俩斟个盅儿耶!”舅太太道:“你老那小酱王瓜儿似的两把指头,真个的还要闹个‘双双手儿捧玉盅’吗?依我说,这个礼儿倒脱了俗罢。”安太太也拦道:“那可使不得。依我说,今日这席酒,你二位都是为玉格费心,竟罚他斟罢。”
舅太太也道:“有理!”当下公子擎杯,金、玉姐妹执壶,按座送了酒,他三个才告座入席。安老夫妻此刻看了看儿子,是已经登第成名,媳妇又善于持家理纪,家里更有这等乐亲戚情话的一位舅太太,讲耕织农桑的一双亲家,时常破闷帮忙,好不畅快。一面喝着酒,大家提了些已往,论了些将来。
安老爷这里只管酒到杯干,却见公子只端了杯酒在那里虚作陪饮。老爷便吩咐道:“家庭欢聚,不必这等竞持,你只管照常喝。”公子答应着,拿起酒来唇边抿了一抿,却又放下了。安老爷问道:“想是酒凉了?”只见公子欠身回说:“酒倒不凉,近来总没大喝酒了。”老爷道:“为甚么?你的酒量也还喝得,再者,我向来又准你喝酒,为甚么忽然不喝了?”公子见问,无法,只得推说:“因一向在书房里读书,怕耽搁了工夫,所以戒了。除了赴宴那天领了三杯琼林酒,其余各处宴会也不曾喝。”老爷大笑道:“我只晓得个‘发愤忘食’,倒不曾见你这‘发愤忘饮’。并不是我自己爱吃两杯酒一定也要捉住儿子吃酒,岂不见‘乡党’一章,我夫子讲到食品,便有许多不食的道理。逢着酒场,则曰‘惟酒无量’。夫‘无量’者,‘一斗亦醉,一石亦醉’之谓也,只不过‘不及乱’耳。你看我夫子一生是何等‘学不厌,教不倦’的工夫,比你这区区取科第如何?又何曾听得他几时戒过酒?况且今日舅母合你岳母这一席,正为我二老的教子成名,你的显亲继志而设,正是你菽水承欢之日,非伛偻听命之日也。”因回头道:“太太,叫人取个大杯来,你我今日就借二位亲家这席,给他开酒!”
这话且按下不表。却说金、玉姐妹两个自从前年赏菊小宴那天,为了闺房一席闲话,惹得公子赌了个中举、中进士的誓,要摔那玛瑙杯。幸喜那杯不曾摔得,他却从那日起滴酒不闻,两个心里正有些过意不去,不想今日之下竟被他说到那里应道那里,一年半的工夫,果然乡会连捷,并且探花及第,衣锦荣归了。两个十分“意不过去”之中,又加了一层“喜出望外”。此时觉得盼人家开酒的心比当日劝人家戒酒的心还加几倍。因此,从前几日姐妹两个便私下商量定了,要等他回家的第一晚,便在自己屋里备个小酌,给这位新探花郎贺喜开酒。却也未尝不虑到人家的气长,自己的嘴短,得受人家几句俏皮话儿,一番讨人嫌的神情儿。恰巧今日舅太太先凑了这等一席庆成宴,料着他一定兴会淋漓的快饮几杯,这场酒官司可就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打过去了,晚间洗盏更酌,便省却无穷的宛转。不想公子从此时起便推托不饮,倒惹得老人家追问起来。正愁他不好登答,忽然听得公婆要给他开酒,两个大喜,答应一声,便连忙站起来,过去觅盏寻卮,想要凑这个趣儿。
只见公子向他姐妹说道:“你两个叫人把我书阁儿上那个玛瑙杯取来。”他两个一听公子指名要那个玛瑙杯,心里早料着他必有些作用,便想到当日开菊宴那天的情节,虽是夫妻的一片至性真情,只是自己词气之间也未免觉得欠些圆通,失之孟浪;倘然他一时高兴,在公婆面前尽情说出来,倒不当稳便。却又不好拦他,只得叫人去取那个杯子。两个人四只眼睛却不住的瞧瞧夫婿,又瞅瞅公婆。那知安公子毫无成见,倒是燕北闲人在那里打算要归结他第三十回《开菊宴双美激新郎》的那篇文章呢!
闲话少说。却说一时取了那个玛瑙杯来。安太太看见,先说道:“你瞧瞧,不喝就不喝,喝起来就得使这么个大盅子,我只说还是爱喝酒。”公子陪笑道:“今日使这个盅子却不为喝酒,有个原故在里头,且回明白了父母这个原故,现领这盅酒。”
他这个话不但张太太摸不着,舅太太也猜不透,便是安太太也不知他究竟有个甚么原故,大家只呆着颏儿听他说。只见安老爷侧着头捻着须的向他问道:“却是怎的个原故?”便听公子回道:“今日所以要用这个大杯,一因是父母吩咐开酒;二因当日戒酒是向这个杯上戒的,所以今日开酒还向这个杯上开;三则当日戒酒的原故也不专为着用功而起。”老爷道:“又为着何来呢?”公子道:“说起来,原是儿子媳妇们三个人一时的孩子气,不想凑到今日这个机会,觉得这桩事暗中竟有个道理在里头。”
安老爷此时喝得十分高兴,听了这话,便合太太说道:“太太,你听,原来他们作探花的喝盅酒都有如许大的讲究。”
太太听老爷这等说,更是欢喜,便笑道:“你快说罢,不用文诌诌的尽着怄腻人了。”公子这才把他前年给他岳父母开斋那天,怎的除备饭之外又备了席酒,怎的见岳父母不用,自己便一时高兴要同了两个媳妇赏菊小饮,始而金凤媳妇怎的拦他吃酒,后来玉凤媳妇怎的酿成他吃酒,却又借着行那名花旨酒美人的酒令各下了一篇规劝,他怎的一时性起,便合两个媳妇赌誓,要摔这个玛瑙酒杯,落后怎的不曾摔得,便从那日戒了酒,一直到今日不曾喝。一层层不瞒一字,回了父母一遍。
安太太听了,先道:“我的话再不错不是?老爷可记得,老爷给他定功课的那天,我说:”这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这股子横劲来了,也不知是俩媳妇儿把个懒驴子逼的上了磨了?‘听听,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不是?“老爷道:”且慢,他这话还不曾讲得明白。“因问着公子道:”就便如此,如今你举人也中了,进士也中了,翰林也点了,清秘堂也进了,并且玉堂金马,巍巍乎一甲三名的探花及第,也就尽是了。何以方才还不肯喝那盅酒?然则你这盅酒直要戒到几时才开?“
公子将要回答,脸上却又有些讪讪儿的,说:“这句话却不敢说。”老爷道:“怎的忽然又有个‘不敢’起来?”公子原觉他要说的那句话有些不好开口,无如他此时是满怀的遂心快意,满脸的吐气扬眉,话挤话,不由得冲口而出,说道:“意思直要等两个媳妇作了夫人,那时叫他两个双手接过那轴五花官诰去,才算行完了他两个那名花旨酒美人的令。那时请教他两个,我这酒究竟喝得起喝不起?再开这杯酒。”安太太不等老爷说话,便啐了一口道:“呸!不害臊!这还不亏了人家俩媳妇儿呀!还有那德趾先思叶钠呢!就狂,狂的你这么着?别扯他娘的臊了!”安太太这话,才叫作“打是疼,骂是爱!”
早见老爷一副正经面孔说道:“住着,太太这话也欠些平允。这不是舅太太、亲家太太、儿子、媳妇以至丫头女人们都在此,听我从公平断。他夫妻三个这段情节,就面子上听去,小子自然要算忍性上欠些把待,媳妇自然要算用情上欠些宛转,似乎都有些不是。然而不然。”说到这里,便举起右手来,伸着两个指头,望空画着圈儿说道:“我以为皆是也。
人生在世,第一桩事便是伦常。伦常之间没两件事,只问性情。这其间,君臣、父子、兄弟、朋友都好处,惟有夫妇一伦最不好处。若止就‘君礼臣忠,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义妇顺’,以至‘朋友先施’的大道理讲起来,凡有血气者,都该晓得的。又何以见得夫妇一伦的难处呢?殊不知君臣以义合,君有过,不可无廷诤之臣;诤而不听,合则留,不合则去,此吾夫子所以‘接淅而行’不‘脱冕而行’也。父子为天亲,亲有过,不可无婉谏之子;谏之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此大舜所以‘只载见瞽瞍,瞽瞍底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也。兄弟谊在交勉,本于同气,所以说‘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朋友道在责善,可以择交,所以说‘朋友数,斯疏矣’。至于夫妻之间,以情合,不以义合;系人道,不系天亲。嫁娶多在二十后,不比兄弟相聚一生;起居同在咫尺间,不比朋文相违两地。性情过深,期望未免过切;偶见夫婿有些差处,就不免有一番箴规劝勉。只这箴规劝勉上,又得自己讲得出来,又得夫子听得进去,这是桩性情相感的勾当,只此已就大不容易处了。不料我家两个媳妇竟认得准玉格的性情,预存‘沉潜刚克’一片深心,果然激成个‘夫荣妻贵’;玉格又解得出他两个的性情,不失‘高名柔克’一番定力,果然作得个‘水到渠成’。这才不愧是我安水心老夫妻的佳儿佳妇!至于玉格方才说因两个媳妇说了那句‘美人可得作夫人’的令,便一定要等他作成个夫人然后再开这杯酒,那便叫作意气用事,不是性情相关。其中便有些嫌隙了。‘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过犹不及,非孔门心法也,切切不可。来来来,两个媳妇,你两个便在我二老面前亲执壶盏敬你夫婿一杯,算下些气;然后玉格再公酬两个媳妇一杯,算取个和。这不便算你三个闺阁中一段快谈,还要算我家庭间一桩盛事。语有云:“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大家看这场酒公案,只我这等一个被参开复的候补老县令判得何如?”说罢,哈哈大笑。
当下安太太听了,先乐得连声赞好,说:“到底是老爷说的明白。”舅太太那边也接口道:“要都像后半截这几句话,谁还敢不服?可见不用请出孔夫子来事儿也弄清楚了。”张太太也道:“说的是啥呢!”
这边金、玉姐妹听了公婆这番吩咐,好不欢欣鼓舞。当下他姐妹便随着公子先奉了父母的酒,又斟了舅太太、张太太的酒,然后二人才一个擎着那个大玛瑙杯,一个执壶,满满斟了一杯,送到公子跟前。公子大马金刀儿坐着受了那杯酒,然后才站起来陪着父母一饮而尽。那个长姐儿早上来接过杯去,用温水过了,拿来放在二位奶奶面前。公子便遵着父母的话,执壶过去给他姐妹斟了一杯。他两个倒恭恭敬敬的也学婆婆那个样儿,站在一旁,摸着燕尾儿行了旗礼。你道怪不怪,只这么个两不对账的礼儿,竟会被他两个行了个满得样儿!把个舅太太乐的,笑说:“叫人瞧着好舒服!你们来给我换盅热的,今儿就醉了也是受用的!”公子听了,忙亲自过去给舅母、岳母又斟了一巡,自己又用小杯陪了一杯,重新归坐,便让金、玉姐妹干那杯酒。
二人只在那里笑容满面的对瞅着为难。太太探头瞧了瞧,才看见公子给他两人斟的那杯酒,原来斟了个流天彻地,只差不曾淋出个尖儿扎出个圈儿来。便望着公子道:“瞧瞧,你这孩子儿,他们俩那儿喝的了这些呀?你替他们喝一半儿罢。”
公子笑嘻嘻的道:“母亲吩咐,不敢不遵。只是他两个这盅酒,似乎不好求人代饮。”安太太是天生的疼媳妇儿的,便道:“惹气!这就算人家求着你了?不用你,我有了主意了,我们这儿有个绍兴坛子呢!”说着,便叫:“我的长姐儿呢?你来,拿个大些儿的盅子来,替你两位大奶奶喝一半儿去。”
却说那个长姐儿看着两位奶奶合大爷这番觥筹交错,心里明知“神仙不是凡人作”,却又不能没个“梦到神仙梦也甜”的非非想。正在十分艳羡,忽听太太这一吩咐,乐得他从丹田里提着小工调的嗓子,答应了一声“嗻”,连忙去找盅子。太太道:“不用找去了,你就等着拣你二位大奶奶个福底儿罢。”当下金、玉姐妹每人喝了约莫也有一小盅酒,那杯里还有大半杯在里头,便递给长姐儿。他拿起来,一憋气就喝了个酒干无滴,还向着太太照了照杯,乐得给太太磕了个头,又给二位奶奶请了俩安。太太合公子道:“我们也干了,也值得你那么拿糖作醋的!”公子此时倒没得说。那长姐儿脸上那番得意,他直觉得不但月里的嫦娥、海上的麻姑没梦见过这么个乐儿,就连那虞姬跟着黑锅底似的霸王、貂蝉跟着个一篓油似的董卓,以至小蛮、樊素两个空风雅了会子,也不过“一树梨花压海棠”一般的跟着白香山那么个老头子,那都算他们作冤呢!
闲话少说。却说公子合金、玉姐妹都归了座,众丫鬟换上门面杯来,正要撤那个玛瑙杯。老爷道:“拿来。”因接在手里合公子道:“这件东西竟成了一段佳话,不可无几句题跋以志其盛。”公子听了,乐得手舞足蹈,便道:“儿子空喜欢了会子,竟不曾想到。父亲吩咐,必应如此。”老爷说:“既这样,你就作几句铭来,章不限句,句不限字,却限你即席立成。我要见识见识你们这翰林班是怎的个通法。”
公子此时一团兴致,觉得这事倚马可待。那知一想,才觉长篇累牍,不合体裁;三言五语,包括不住,一时竟大为起难来。老爷道:“‘七步’‘八叉’,具有成例,古人击钵催诗,我要击钵了。”说着,便把筷子向灯盘儿上当的敲了一下。
公子心里益发忙起来,好容易得了两句,默诵了默诵,觉得又像时文,又像试帖,无法,只得从实说道:“从来不曾弄过这个,敢是竟不容易。”老爷擎杯大笑道:“原来鼎甲的本领也只如此!还是我这个殿在三甲的榜下知县来替你献丑罢。”
因笑道:“这一路笔墨,只眼前几句经书便取之不尽,还用这等搜索枯肠去想?”因口诵道:涅而不缁,磨而不磷;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公子连忙取了纸笔,恭楷写出来,请老爷看过,又讲给太太听。金、玉姐妹也凑过来看。他自己又重新捧在手里读了两遍,见只寥寥十六个字的成句,人也有了,物也有了,人将败而终底成功也有了,物未毁而且臻圆满也有了。他此时心里早想到等消停了,必得找个好镌工,把这四句铭词镌在杯上,再镌上他那个“伴瓣主人”的雅号。想到这里,正在得意,又听他母亲说道:“你爷儿俩今日这几句文儿,连我听着都懂得了。依我说,这个杯的名儿还不大好,‘玛瑙’‘玛瑙’的,怎么怪得把我们这个没笼头的野马给惹恼了呢!莫如给他起个名儿,叫他‘合欢杯’。我还有个主意,老爷合大姐姐、亲家白听听好不好:可不是我竟偏着我的媳妇儿,如今把这件东西竟赏了金凤媳妇儿,这俩人一个有圆砚台,一个有张弓,他再有了这个合欢杯,可不三个人都有点故事儿了吗?”大家听了,都说:“想得好。”老爷也连叫:“通极!通极!”他小夫妻的欣喜更不消说。当下三个一齐谢过父母。再不想只安太太一句闲话,又把这《儿女英雄传》给穿Сhā了个五花八门,面面都到。
列公,你道这个因由从哪里来?却从张太太吃白斋而来,才得圆成了这个合欢杯,联合上那两件雕弓宝砚,演出这过半的人情天理文章,未完的儿女英雄公案。列公不信,只把二十一回至三十七回这十七卷评话逐层想去,始信佛说“寄语众生,慎勿造因”那两句话,毕竟不是空谈;燕北闲人这部《正法眼藏五十三参》,果然不着闲笔也!
话休烦絮。却说那日虽是个家庭小宴,安老爷却喝得一片精神,十分兴会。题了那四句铭词之后,又捉住公子侍饮几杯,才说道:“‘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我们大家吃饭罢。”
一时撤酒添羹,阖席饭罢,散坐闲谈了几句,张太太便告辞回家,安老夫妻又向他二位道了奉扰,舅太太也回了西院,他小夫妻三个伺候父母安置,才一同归房。
公子一进门,便见堂屋里那张八仙桌上设着绝精致的一席果子,说道:“原来你姐妹今日还有这番盛设。只是酒多了,这便怎样?”金、玉姐妹才把他两个今晚所以设这席酒的意思说出来。公子道:“既如此,倒不可辜负雅意。”说着,便各各宽衣卸妆,洗盏更酌。
先是何小姐说道:“我来了不差甚么两年了,从没见老爷子像今儿个这等高兴。”张姑娘道:“别说姐姐呀,妹妹比姐姐多来着一年呢,今日也是头一遭儿见哪!”公子道:“别说妹妹呀,连哥哥比你两个多来着不差甚么二十年,今日还是头一遭儿见呢!”张姑娘道:“这句话合我说的起,合人家姐姐可说不起呀!没听见说过吗,姐姐从抓周儿那天就见过公公了,人家比你还大着一岁呢。”何小姐道:“谁叫人家探花了呢,哥哥就哥哥罢!如今只讲这席酒,原是为给爷贺喜接风,我们负荆请罪,请爷开酒而设的。不想二位老人家今日这等高兴,把我们俩这么出好戏给先点了。如今酒是开了,可还用我们俩一个人背上根荆条棍儿赔个不是不用呢?”他两个这话不是闲话,不是顽话,真是乐的从心窝儿里掏出来的几句老实话。
公子听了,倒有些不安,连道“惶恐!惶恐!我安龙媒不有二卿,焉有今日?你不听见方才老人家代我作的那合欢杯上两句铭词,道是‘以志吾过,且旌善人’?这话今后快休提起。”何小姐道:“既如此,把妹妹那个合欢杯拿来,你再喝那么一盅,就算领了我们的情了。”公子大喜。便说道:“既曰‘合欢’,这酒没一个人喝的理,我三个人喝个传杯送盏何如?”说着,便用那个合欢杯斟了满满的一杯,他夫妻果然一酬一酢的饮干,便把那桌果子分给两个嬷嬷以至本屋里丫头女人吃去。何小姐又拣了几样可吃的,叫给长姐儿送去。
他小夫妻三个烟茶漱盥,一切事毕,便吩咐丫鬟钩悬翠帐,屏掩华灯,各各就寝。一宿无话。
且住!列公可知这“一宿无话”四个字怎的个讲法?这四个字,久已作了小说部中千人一面的流口常谈,请教这伴香、瓣香二位女史合那位伴瓣主人的这一宿,一边正当“王事贤劳,驰驱偃仰”之余,一边正在“寤寐思服,展转反侧”之后,所谓“今夕何夕”,安得无话?然而难言也。从来作史者,法贵诛心,笔能铸铁,所以彰瘅予夺,一字在所必争。试设身处地替这一宿的安龙媒作起,果能作个“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的慎独君子乎?将“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乎?抑或且学个“先进于礼乐”的“野人”,再学那“后进于礼乐”的“君子”乎?否则竟公然照“圆好事娇嗔试玉郎”那日,夫子自道的“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乎?皆非天理人情也。然则除了“一宿无话”这四个字之外,还叫那燕北闲人替他怎的个斡旋?所以只有老气横秋大书而特书曰:“一宿无话。”非他讲得口滑,写得手溜,此龙门法也。这正是:深院好栽连理树,重帏双护比肩人。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八回小学士俨为天下师老封翁蓦遇穷途客上回书从安公子及第荣归一直交代到他回房就寝,一宿无话。按小说的文法,“一宿无话”之下,一定得接“次日清晨”。
却说次日清晨,他夫妻三个还不曾出卧房,那长姐儿早打扮的花枝招展过来叩谢二位奶奶昨晚赏的吃食。他进门不曾站住脚,便匆匆的到了东里间儿,见花铃儿、柳条儿才在南床上放梳妆匣儿,他便问:“二位奶奶都没起来呢么?”两个丫鬟这个合他点点头儿,那个却又合他摇摇手儿。他正不解,便听何小姐在屋里咳嗽,叫了声:“来个人儿啊。”花铃儿答应一声,忙去打起卧房帘子来,只见何小姐穿着件湖色短绸衫儿,一手扣着胸坎儿上的钮子,一手理着鬓角儿,两个眼皮儿还睡得楞楞儿的,从卧房里出来。见了他,便低声儿合他笑道:“敢则你都打扮得这么光梳头净洗脸儿的了,我们今儿可起晚了!”他见大奶奶低言悄语的说话,便知爷还不曾睡醒。一面谢奶奶昨日赏的吃食,一面也悄说道:“奶奶别忙,早呢,老爷、太太都没起来呢。太太昨儿晚上就说了,说爷合二位奶奶家里外头都累了这么一程子,昨儿又整整的忙了一天。太太还说自己也乏了,今儿要晚着些儿起来,为的是省了爷、奶奶赶碌的慌,吩咐奴才叫辰初二再请呢。”
何小姐一面漱口,便叫人搬了张小杌子来,叫他坐下。他且不坐下,只在那里帮着花铃儿放漱口水,揭刷牙散盒儿,递手纸。恰好华嬷嬷从外头托进一蒲包儿玫瑰花儿来,他见了,从摘花盘儿里拿起花簪儿来,就蹲在炕沿儿跟前给大奶奶穿花儿。何小姐又叫柳条儿说:“把你奶奶的烟袋拿一根来,给你姑姑装袋烟。”他忙道:“你等等儿,让我先过去见见奶奶去。”说着,站起就往那屋里跑。何小姐忙道:“你回来罢,他一会儿横竖也到这儿梳头来,你在这儿等着见罢。”他一听,料是大爷在那屋里歇,便不好过去。一时,柳条儿装了烟来,他穿好了花儿,便坐在那小杌子儿上啐着烟灰儿,说起昨日老爷、太太怎么喜欢,又说:“这都是爷、奶奶的孝心,奴才们的造化。”何小姐一面通着头,也合他一答一合的谈。
他谈着,看了看钟,便合柳条儿说:“你也该请起奶奶来梳头了。”才说着,便听得张姑娘低声儿叫人。他听了听,那声音好像也在这边卧房里,正待要问,果见柳条儿走到那个曲尺槅子跟前,隔着帘儿说:“奶奶叫奴才呀?”只听张姑娘问道:“我这副腿带儿怎么两根两样儿呀?你昨儿晚上困的糊里糊涂的,是怎么给拉岔了?”柳条儿道:“昨儿晚上是奶奶自己归着的,奴才没动啊,怎么会拉岔了呢?不然奴才另拿出一副来奶奶先换上罢。”张姑娘还没及答应,何小姐这里听了,自己伸出小脚儿来看了一眼,不禁笑道:“柳条儿呀,叫你们奶奶先那么将就着扎上,回来再说罢。我脚上这副也是两样儿呀!”便听张姑娘在屋里“嗤”的笑了一声,不大的工夫,揉着双眼睛也从这边卧房里出来,见了长姐儿,说道:“哟,敢是你在这儿呢!亏得是你,你瞧……”才说得“你瞧”两个字,他早明白了。一面又谢这位大奶奶昨晚的赏吃食,一面说道:“本来呀,二位奶奶一天到晚这是多少事!上头应酬着几位老家儿,又得张罗爷,那儿还能照应到这些零碎事儿呢!”二位大奶奶不觉被他恭维的大乐。
何小姐一时通完了头,转过身来要洗脸,他忙着又上去替挽袖子,恰一眼看见大奶奶的汗塌儿袖子上头蹭了块胭脂,便笑问道:“哟,奶奶这袖子上怎么了?回来换一件罢,不然看印在大衣裳上。”何小姐低头看了看,说:“可不是,这又是我们花铃儿干的。我也不懂,叠衣裳总爱叼在嘴里叠,怎么会不弄一袖子胭脂呢?瞧瞧,我昨儿早起才换上的,这是甚么工夫给弄上的?”花铃儿只不敢言语。张姑娘道:“姐姐别竟说他一个儿,我们柳条儿也是这么个毛病儿。不信,瞧我这袖子,也给弄了那么一块。”说着,揪着只汗锥袖子,翻来覆去找了半天,只找不着。自己“嗯”了一声,又瞧了瞧那袖子上沿的绦子,不禁笑着问何小姐说:“姐姐,你老人家别是把我那件抓了去穿上了罢?”何小姐道:“这都是新样儿的!你穿得好好儿的衣裳,我怎么会抓了来穿上呢?”说着,又拉着自己穿的那件看了看,可不是人家那件吗!不由得也“嗤”的一声道:“我说只觉着这领子怪掐的慌的呢!真个的,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闹的这么乱糟糟的!”说完,两个人只对瞅着笑。长姐儿听了这话,就排揎起花铃儿、柳条儿来了,说:“你们俩瞧说罢,你们又该着抱怨姑姑的嘴碎了。大凡主儿贴身儿的东西,全靠咱们当丫头的经心;要都像你们俩这么当差使,不用说了,明儿个各人把各人的主子认岔了还不知道呢!”一阵数落,数落得俩傻丫头只撅着个嘴。
正说着,公子也憋着一脑门子的困,靸着双鞋儿从卧房里出来,看见长姐儿在这里,笑道:“嚄,这么早就有客来了!”
长姐儿见大爷出来,连忙站起来,把烟袋顺在身旁,只规规矩矩的说了句:“爷起来了。”此外再没别的散碎话,还带管低着双眼皮儿,把个脸儿绷得连些裂纹儿也没有。
这个当儿,张姑娘又让他说:“你只管坐下,咱们说话儿。不则……”他便说道:“请二位奶奶梳头罢,钟也待好打辰初了,奴才得过去了。”说着,把手里的烟袋递给柳条儿,还说:“你可给奶奶吹干净了再收。”说罢,这才甩着双宽袖口儿,咯噔着两只小底托儿,得意洋洋的去了。
列公,看了长姐儿这节事,才知圣人教人无微不至。圣人曾有两句话,说道是:“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长姐儿此来,虽不知他心里为着何来,只就面子上看,昨晚二位奶奶只不过分惠些吃食,今日便鸡鸣而起,亲到寝门来谢,君子亦曰知礼。不想他一片求全好意,忽然被个燕北闲人误打误撞的捉住,借此就斡旋了他那“一宿无话”四个字有余不尽的文章,倒显得长姐儿此来,来得似乎觉道未免有些不大那个。这岂不就叫作“不虞之誉,求全之毁”?然则毁誉之来,毫无定评,却叫人从那里自爱起?斯其故惟圣人知之,故诫人曰:“吉凶悔吝生乎动。”
书中按下闲话,再讲正文。却说安公子自点了翰林,丢下书本儿,出了书房,只这等撒和了一向,早有他那班世谊同年,见他翩翩丰度,蔼然可亲,都愿意合他亲近。住了今日这家请宴会,便是明日那个请闲游,把个公子应酬得没些空闲。他看了看,所谓外间这车马衣服、亭台宴饮的繁盛,其风味也不过如此。便想到自己眼下虽然交过这个读书排场,说不得“土不通经,不能致用”;但是通经而不通史,也不过作一个“朝廷不甚爱惜之官”。便是通经通史,博古而不知今,究竟也于时无补。要只这等合他云游下去,将来自己到了吃紧关头,难道就靠写两副单条对联、作几句文章诗赋便好去应世不成?想到这里,自己便把家藏的那些《廿二史》、《古名臣奏疏》以至本朝《开国方略》、《大清会典》、《律例统纂》、《三礼汇通》甚至漕运治河诸书,凡是眼睛里向来不曾经过的东西,都搬出来放在手下,当作闲书随时流览。偶然遇着个未曾经历无从索解的去处,他家又现供养着安老爷那等一位不要脩馔的老先生可以请教。更兼这位老先生天生又是无论甚的疑难,每问必知,据知而答,无答不既详且尽,并且乐此不疲。因此他父子就把这桩事作了个乐叙天伦的日行工夫,倒也颇不寂寞。公子从此胸襟见识日见扩充,益发留心庶务,这且不在话下。
一日,他阖家正在无事闲谈,舅太太、张太太也在坐,只见家人晋升拿着一封信合一个手版进来,回说:“邓九太爷从山东特专人来给老爷、太太贺喜,说还有点土物儿后头走着呢,来人先来请安投信。”说着,便把那信合手版递给公子送上去。
老爷一看,只见手版上写着:“武生陆葆安”,便说道:“他家几个人我却都见过,只不记得他们的名姓,这是那一个?怎的又是个武生呢?”公子道:“这个就是九公那个大徒弟,绰号叫作‘大铁锤’的。”老爷也一时想起来,说:“莫不是我们在青云堡住着,九公把他找来演锤给我们看,看他一锤打碎了一块大石头的那人?”公子道:“正是。”老爷道:“这人倒也好个身材相貌。”公子道:“听讲究起来,这人的本领大的很呢。除了他那把大锤之外,蹿山入水,无所不能。遇着件事,并且还着实有点把握,还不止专靠血气之勇。”老爷点了点头。
这个当儿,公子已经把那封信的外皮儿拆开,老爷接过来细看了看,那签子上写的“水心公祖老弟大人台启”一行字,说:“大奇,这封信竟是老头儿亲笔写的,亏他怎的会有这个耐烦儿!”因拆开信看,只见里面写道是:愚兄邓振彪顿首拜上。
老弟大人安好,并问弟妇大人安好。大贤侄好,二位姑奶奶好,舅太太合二位张亲家都替问好。敬启者:彼此至好,套言不叙,恭维老弟大人贵体纳福,阖府吉详如意是荷。愚兄得见《金榜题名录》,知大贤侄高点探花,独占鳌头,可喜可贺!愚兄不胜可喜!
此乃天从人愿,实系“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也,真乃可喜可贺之至!愚兄本当亲身造府贺喜,因但有小事,难以分身,望其原谅。今特遣小徒陆葆安进京代贺,一切不尽之言,一问可知。
再带去些微土物,千里送鹅毛,笑纳可也。小婿、小女、二姑娘都给阖府请安。外有他等给二妹子并众位捎去的东西,都有清单可凭。再问二妹子要大内的上好胎产金丹九合香,求见赐,不拘多少,都要真的,千万千万,务必务必,都交小徒带回。顺请安好不一。
愚兄邓振彪再拜。吉日冲。
再:二位姑奶奶可曾有喜信儿否?念念!又笔。
后头还打着“虎臣”两个字的图书,合他那“名镇江湖”的本头戳子。安老爷见那封信通共不到三篇儿八行书,前后错落添改倒有十来处,依然还是白字连篇,只点头叹赏。公子在一旁看了,却忍不住要笑。老爷道:“你不可笑他。你只想他那个脾气性格儿,竟能低下头捺着心写这许多字,这是甚么样的至诚!”说着,又看礼单。见开头第一笔写着是“鹤鹿同春”,老爷就不明白,说:“甚么是‘鹤鹿同春’阿?”又往下看去,见是孔陵蓍草、尼山石砚、《圣迹图》、莱石文玩、蒙山茶、曹州牡丹根子,其余便是山东棉绸大布、恩县白面挂面、耿饼、焦枣儿、巴鱼子、盐砖。看光景,他大约是照着《缙绅》把山东的土产拣用得着的乱七八糟都给带了来了,却又分不出甚么是给谁的。
老爷因命公子把那封信念给太太听。公子将念完,止剩得后面单写的那行不曾念。这个当儿,金、玉姐妹也急于要看看那封信。公子见他两个要看,便把信递给他两个,说:“九公惦着你们两个的很呢,快看去罢!”何小姐自来快人快性,伸手就先接过去,公子说:“你先瞧这篇儿。”他一瞧见是问他两个有喜信儿没有,一时好不得劲儿,亏他积伶,一转手便递给张姑娘,说:“妹妹你瞧,这是俩甚么字?”说着递过去,回身就走。张姑娘不知是计,接过去才瞧得一眼,便扔在桌子上,说:“瞧这姐姐!”也躲了,合何小姐凑在一处。
俩人却只羞得绯红了脸,低头而笑。安太太看了不解,忙拿起那信来看了看,说:“这也值得这么个样儿!”因把邓九公问他两个有无喜信的话告诉了舅太太、张太太,又合他姐妹说道:“这可真叫人问得怪臊的!也有俩人过来这么二三年了,还不给我抱个孙子的!瞧瞧人家寻胎产金丹来,想必是褚大姑娘有了喜信儿了。”舅太太也说:“真个的呢。”一句话不曾说完,张太太发了议论了,说:“亲家,那可说不的呀!这是有个神儿在神儿不在的事儿,谁有拿手哇?”好端端的话被这位太太一下注解,他姐妹听着益发不好意思。
说话间,安老爷便要了帽子,出去见那个陆葆安。一时进来,只见他顶帽官靴,也穿着件短襟纱袍儿,石青马褂儿,虽说是个武生,举动颇不粗鄙。外省的礼儿没别的,见面就只磕头,那陆葆安见了安老爷,就拜下去。安老爷不好还礼,只以揖相答。便让他上坐,他那里肯,说:“武生的师傅嘱咐说,武生到了老太爷这里,就同自己儿女一样,不敢坐。”安老爷此时是满肚子的“蓬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让再让三,他才在一旁坐下。
安老爷先问了问邓九公的身子眷口,陆葆安答说:“他老人家精神是益发好了。打发武生来,一来给老太爷、少老爷道喜请安;二来叫武生认认门儿,说赶到他老人家庆九十的时候,还叫武生来请来呢。还说,他老如今不到南省去了,轻易得不着好陈酒,求老太爷这里找几坛,交给回空的粮船带回去。不是也就叫武生买几坛带去了,说那东西的好歹外人摸不着。”安老爷连说:“这事容易。”因又问起褚一官并褚大娘子可有个得子的信息。陆葆安回说:“这倒不知”。
正说着,那拉东西的车辆以至挑的抬的都来了,众家人带着更夫一荡一荡往里搬运。安老爷才知那礼单上的“鹤鹿同春”是他专为贺喜特给找来的东海边一对仙鹤、泰山上一对梅花小鹿儿,都用木栊抬了来。一时张老也过来招呼,便同了那陆葆安到程师爷那边去坐。安老爷这里一面吩咐给他备饭款留,便进来看邓九公那分礼。进得二门,见公子正随着太太同许多内眷们围着看那对鹤鹿。老爷于这些东西上,虽雅驯如鹤鹿也不甚在意,忙忙的进了屋子,只检出那册《圣迹图》来正襟危坐的看。
一时,内眷们也进屋里来,一旁看着问长问短。老爷便从“麟现阙里”起,一直讲到“西狩获麟”,会把圣人七十三年的年谱讲得来不曾漏得一件事迹,差得一个年月。舅太太听完了,说道:“我瞧我们这位姑老爷呀,真算得甚么事儿都懂得,可惜就只不懂得甚么叫‘鹤鹿同春”!“当下大家说笑一阵。安太太便把其余的东西该归着的归着,该分散的分散,公子也去周旋了周旋那个陆秀才。那陆秀才当日住下,次日便告辞去料理他的勾当,约定过日再来领回信。安老爷闲中便给邓九公写了回信,太太也张罗打点给邓家诸人的回礼,以至邓九公要的东西,临期都交那陆葆安带回山东而去不提。
却说安公子这个翰林院编修,虽说是个闲曹,每月馆课以至私事应酬,也得进城几次。那时又正遇乌克斋放了掌院,有心答报师门,提拔门生,便派了他个撰文的差使,因此公子又加了些公忙。紧接着又有了大考的旨意。这大考是京城有口号的,叫作:“金顶朝珠褂紫貂,群仙终日任逍遥;忽传大考魂皆落,告退神仙也不饶。”安公子已是一甲三名授过职的,例应预考,便早晚用起功来。正在不曾考试之前,恰好出了个讲官缺,掌院堂官又拟定了他,题下本来便授了讲官。
虽说一样的七品官儿,却例得自己专折谢恩。谢恩这日便蒙召见,临上去,乌克斋又指点了他许多仪节奏对。及至叫上起儿去,圣人见他品格凝重,气度春容,一时想起他是从前十本里第八名特恩拔起来点的探花,问了问他的家世学业,又见他奏对称旨,天颜大悦,从此安公子便简在帝心。及至大考,他又考列一等,即日连升五级,用了翰林院侍讲学士,不久便放了国子监祭酒。这国子监祭酒虽说也不过是个四品京堂,却是个侍至圣香案为天下师尊的脚色。你道安公子才几日的新进士,让他怎的个品学兼优,也不应快到如此,这不真个是“官场如戏”了么?岂不闻俗语云:“一命二运三风水。”
果然命运风水一时凑合到一处,便是个披甲出身的,往往也会曾不数年出将入相,何况安公子又是个正途出身,他还多着两层“四积阴功五读书”呢!
话休絮烦。却说那时恰遇覃恩大典,举行恩科会试。传胪之后,新科状元带了一榜新进士到国子监行“释褐礼”,恰好正是安公子作国子监祭酒。这释褐礼自来要算个朝廷莫大的盛典,读书人难遇的机缘。规矩:这日状元、榜眼、探花率领二三甲进士到大成殿拜过了至圣先师,便到明伦堂参拜祭酒。那明伦堂预先要用桌子搭起个高台来,台上正中安了祭酒的公座,状元率领众人行礼的时候,先请祭酒上台升座,然后恭肃展拜。从来“礼无不答”,除了君父之外,便是长者先生,也必有两句慰劳;独到了状元拜祭酒,那祭酒却是要肃然无声安然不动的受那四拜。你道为何?相传以为但是祭酒存些谦和,一开口,一抬手,便于状元不利。因此这日行礼的时候,安公子便照这仪注,朝衣朝冠升到那个高台正中交椅上,端然危坐的受了一榜新进士四拜,便收了一个状元门生。偏偏那科的状元又“龙头属老成”,点的是个年近五旬的苍髯老者。安公子才得二十岁上下的一个美少年,巍然高坐受这班新贵的礼,大家看了,好不替他得意。一时,释褐礼成。
安公子公事已毕,算了算已经在城里耽搁了好几日了,看那天气尚早,便由衙门径回庄园,要把这场盛事禀慰父母一番。一路走着,想到这典礼之隆,圣恩之重,人生在世,读书一场,得有今日,庶乎无愧。想着想着,忽然从“无愧”两个字上想到“父母俱存”、“不愧不作”、“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君子有三乐”来,不由得一个人儿坐在车里欣然色喜,自言自语道:“且住!记得那年我们萧史、桐卿两位恭人因我说了句‘吃酒是天下第一乐’,就招了他两个许多俏皮话儿,叫我写个‘四乐堂’的匾挂上,这话其实尖酸可恶!我一向虽说幸而成名,上慰二老,只是不曾得过个学差试差,却说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到了今日之下,纵说我这座国子监衙门管着天下十七省龙蛇混杂的监生,算不到‘英才’的数儿里罢,难道我收了这个状元门生合一榜的新进士,还算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占全了‘君子有三乐’不成?少停回家便把这话作乐他两个一番,问问他两个如今可好让我吃杯酒,挂那个‘四乐堂’的匾?倒也是一段佳话。”
一路盘算,早到家门,进门见过父母,安老爷第一句便道:“好了!居然为天下师了!”公子此时也十分得意,侍谈了一刻,便过东院来。
一进院门,早见他姐妹两个从屋里迎出来,说:“恭喜收了状元门生回来了!”公子道:“便是,我正有句话要请教。”
他姐妹也道:“且慢,我两个先有件事要奉求。”公子道:“我忙了这几日,才得到家,你两个又有甚么差遣?”他两个道:“且到屋里再说。”
公子进得屋子,只见把他常用的一个大砚海、一个大笔筒都搬出来,研得墨浓,洗得笔净,放在当地一张桌儿上,桌儿上又铺着一幅绢笺,两边用镇纸压着,当中却又放着一大杯酒。公子一时不解,问道:“这是甚么仪注?”他姐妹两个笑吟吟的一齐说道:“奉求大笔见赐‘四乐堂’三个大字。”公子断没想到从城里头憋了这么个好灯虎儿来,一进门就叫人家给揭了!不禁乐得仰天大笑,说:“你两个怎的这等可恶?”
因又点头道:“这正叫作‘惟识性者可以同居’。”张姑娘道:“真个的,换了衣裳,为甚么不趁着墨写起来呢?”公子道:“这却使不得。且无论‘天道忌满,人事忌全’,不可如此放纵;便是一时高兴写了挂上,倘然被老人家看见,问我何谓‘四乐’,你叫我怎么回答?快收拾起来罢。”他姐妹二人也就一笑而罢。不想只他家这阵闺房游戏,又便宜了燕北闲人,归结了他“四乐堂”那笔前文。这话且按下不表。
却说安老爷见儿子厕名清华,置身通显,书香是接下去了,门庭是撑起来了,家中无可顾虑,自己又极清闲,算了算邓九公的九旬大庆将近,因前年曾经许过他临期亲去奉祝,此时不肯失这个信,便打算借此作个远游,访访一路的名胜,到他那里并要多盘桓几日,疏散疏散。商量定了,先在本旗告了个山东就医的假,约在三月上旬起身。太太便带同两个媳妇忙着收拾行装,又给老爷打点出些给邓九公作寿的礼,无非如意、缎匹、皮张、玩器、活计等件,预备请老爷看过了好装箱子。
老爷一看,便说:“‘君子周急不继富’,这些东西九公要他何用?我送他的寿礼只用两色,早已办得停停当当了。一色是他向我要的寿酒,我已经叫人到天津酒行里找了一百二十坛上好的陈绍兴酒,便算祝他的花甲重周,已经从运河水路运了去了。那一色是我送他的寿文,便是我许他的那篇生传。只这两色薄礼,他足可一醉消愁,千秋不死,何须再备寿礼!”太太一听这话,知道是又左下去了,不好搬驳,只得说:“老爷见得自然是,但是也得配上点儿不要紧的东西,才成这么个俗礼儿呀。”便不合老爷再去琐碎,自己就作主意配定了。又敷余带上了几百银于,防着老爷路上要使。随叫进家人们来装箱子,捆行囊。一切停当,老爷又托了张亲家老爷、程师爷在家照料,并请上小程相公途中相伴。家人们只带了梁材、叶通、华忠、刘住儿、小小子麻花儿几个人,并两个打杂儿的厨子剃头的去;又吩咐带上那个乌云盖雪的驴儿作了代步。此外应用的车辆牲口自有公子带同家人们分拨,老爷一盖没管。到了起身这日,止不过嘱咐了公子几句话,便逍遥自在带了一行人上路。
这一上路,老爷是身有余闲,家无多虑,空拉着辆极舒服的咕咚咚太平车儿不坐,只骑着那头驴儿,遇处名胜也要下来瞻仰,见个古迹也要站住考订,一日走不了半站,但有个住处,便“随遇而安”。只这等磨去,离家三四天,才磨到良乡。华忠有些急了,晚间趁空儿回老爷说:“回老爷,这走长道儿可得趁天气呀,要不,请示老爷,明日赶一个整站罢。”
老爷也以为无可无不可,次日便起了个早,约莫辰牌时分,早来到涿州关外打早尖。
却说这座涿州城正是各省出京进京必由的大路,有名叫作:“日边冲要无双地,天下烦难第一州。”安老爷到得关厢,坐在车里一看,只见那条街上,不但南来北往的车驮络绎不绝,便是本地那些居民,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穿梭一班拥挤不动。正在看着,一行车马早进了一座客店。众家人服侍老爷下了车,进店房坐下。大家便忙着铺马褥子,解碗包,拿铜旋子,预备老爷擦脸喝茶。
那个跑堂儿的见这光景是个官派,便不敢进屋子,只提了壶开水在门外候着。老爷这荡出来,是闲情逸致,正要问问沿途的景物,因叫跑堂儿的说:“你只管进来。”便问他道:“你这里今日怎的这等热闹?”跑堂儿的见问,答说:“州城里鼓楼西有座天齐庙,今儿十五,是开庙的日子,差不多儿都要去烧炷香,都是行好的老爷。”老爷听得烧香拜佛这些事,便丢开不往下谈。又问他说:“此地可还有甚么名胜?”安老爷说话只管是这等字斟句酌,再不想一个跑堂儿的,他可晓得甚么叫作“名胜”?只见他听了这话忙接口道:“我的老爷,好话咧!大吓人不氐模∫桓鎏炱胍,也有没灵圣儿的?回来你老打了尖,就打那庙头里过,白瞧瞧那烧香的人有多少!
那庙里头中间儿是大高的五间天齐殿,接着寝宫,两边儿是财神殿、娘娘殿,后层儿是文昌阁,周围七十二司。到了那个地方儿,吃喝穿戴,甚么都买不短。庙后头摆着十锦杂耍儿,前日还到了个瞧希希罕儿的,为甚么今儿逛庙的人更多了呢!“
老爷正觉他所答非所问,程相公那里就打听说:“甚么叫作‘希希哈儿’?”跑堂的道:“这可真说得起活老了的都没见过的一个希希罕儿,是碜大的一对凤凰!”老爷听了,不禁纳罕,忽然又低下头去,默默如有所思。早听程相公笑嘻嘻的说道:“老伯,不么我们今日就在此地歇下,也去望望凤凰罢?”
华忠这橛老头子是好容易盼得老爷今日要走个整站,此时师爷忽然又要看凤凰,便说:“师爷信他们那些谣言,那儿那么件事呢!”
不想程相公这话正合了安老爷的意思?你道为何?原来这位老先生自从方才听得跑堂儿的说了句此地有凤凰,便想道:“这种灵鸟自从轩辕氏在位凤巢阿阁之后,止于舜时来仪,文王时鸣于岐山,汉以后虽亦偶然有之,就大半是影响附会。到了我大清,从前庆云现、黄河清、瑞麦两歧、灵芝三秀,这些嘉祥算都见过,甚至麒麟也来过了,就只不曾见过凤凰。如今凤凰意见在直隶地方,这岂不是圣朝一桩非常盛事!况且孔夫子还不免有个‘凤鸟不至,吾已矣夫’之叹;如今我安某生在圣朝,躬逢盛事,岂可当面错过?”心里正要去看看,只是不好出口。正在踌躇,忽听程相公要去,华忠却又从旁拦他,便道:“程师爷也是终年闷在书房里,我又左右闲在此,今日竟依他住下,我也陪他走走。”程相公听了这话大乐,连那个麻花儿听见逛庙,也乐的跳跳钻钻。只有华忠口里不言心里暗想说:“我瞧今儿个这荡,八成儿要作冤!”当下上下一行人吃完了饭,老爷留梁材等两个在店里,自己便同了程相公带了华忠、刘住儿合小小子麻花儿,又带上了一个打杂儿的背着马褥子、背壶、碗包,还吩咐带了两吊零钱,慢慢的出了店门,步进州城,往天齐庙而来。
于路无话。不一时早望见那座庙门。原来安老爷虽是生长京城,活了五十来岁,凡是京城的东岳庙、城隍庙、曹公观、白云观,以至隆福寺、护国寺这些地方,从没逛过。此刻才到这座庙门外,见那些买吃食的吃吃喝喝,沿街又横三竖四摆着许多笤帚、簸箕、掸子、毛扇儿等类的摊子担子。那逛庙的人是没男没女,出入不断乱挤。老爷见一个让一个,只觉自己挤不上去,华忠道:“奴才头里走着罢。”说着进了山门。那山门里便有些卖通草花儿的、香草儿的、瓷器家伙的、耍货儿的,以至卖酸梅汤的、豆汁儿的、酸辣凉粉儿的、羊肉热面的,处处摊子上都有些人在那里围着吃喝。
程相公此时是两只眼睛不够使的,正在东睃西望,又听得那边吆喝:“吃酪罢!好干酪哇!”程相公便问:“甚么子叫个‘涝’?”安老爷道:“叫人端一碗你尝尝。”说着,便同他到钟楼跟前台阶儿上坐下。一时端来,他看了雪白的一碗东西,上面还点着个红点儿,便觉可爱,接过来就嚷道:“哦哟,冰生冷的!只怕要拿点开水来冲冲吃罢?”安老爷说:“不妨,吃下去并不冷。”他又拿那铜匙子舀了点儿放在嘴里,才放进去,就嚷说:“阿,原来是牛奶!”便龇牙裂嘴的吐在地下。安老爷道:“不能吃倒别勉强。”随把碗酪给麻花儿吃了。
大家就一路来到天王殿。一进去,安老爷看见那神像脚下各各造着两个精怪,便觉得不然,说:“何必‘神道设教’到如此!”程相公道:“老伯怎的倒不晓得这个?这就是风、调、雨、顺四大天王。”老爷因问:“何以见得是风、调、雨、顺?”
程相公道:“哪!那手拿一把钢锋宝剑的,正是个‘风’;那个抱着面琵琶,琵琶是要调和了弦才好弹的,可不是个‘调’?那拿雨伞的便是个‘雨’。”安老爷虽是满腹学问,向来一知半解无不虚心,听如此说,不等他说完,便连连点头说:“讲的有些道理。”因又问:“那个顺天王又作如何讲法呢?”
程相公见问,翻着眼睛想了半日,说:“正是,他手里只拿了一条满长的大蛇,倒不晓得他怎的叫作顺天王。”刘住儿说:“那不是长虫,人家都说那是个花老虎。”老爷说:“乱道。”因捻着胡子望了会子说道:“哦,据我看来,这桩东西不但非花老虎,亦非蛇也,只怕就是‘雉入大水为蜃’的那个蜃,才暗合这个顺天王的‘顺’字。”程相公道:“老伯又来了,我们南边那个‘蜃’字读作上声,‘顺’字读作去声,怎合得到一处呢?”老爷道:“嗳呀!世兄,你既晓得‘蜃’字读上声,难道倒不晓得这个字是‘十一轸’‘十二震’两韵又收同义的么!”
老爷只顾合世兄这一阵考据风、调、雨、顺,家人们只好跟在后头站住,再加上围了一大圈子听热闹儿的,把个天王殿穿堂门儿的要路口儿给堵住了。只听得后面一个人嚷道:“走着逛拉!走着逛拉!要讲究这个,自己家园儿里找间学房讲去!这庙里是个‘大家的马儿大家骑’的地方儿,让大伙儿热闹热闹眼睛,别招含怨!”老爷连忙就走。程相公还在那里打听说:“甚么叫作‘热闹眼睛’?”华忠拉了他一把,说:“走罢!我的大叔!”说着,出了天王殿的后门儿,便望见那座正殿。只见正中一条甬路,直接到正殿的月台跟前。甬路两旁便是卖估衣的、零剪裁料儿的、包银首饰的、烧料货的,台阶儿上也摆着些碎货摊子。安老爷无心细看,顺着那条甬路上了月台。只见殿前放着个大铁香炉,又砌着个大香池子,殿门上却拦着栅栏,不许人进去。那些烧香的只在当院子里点着香,举着磕头,磕完了头,便把那香撂在池子里,却把那包香的字纸扔得满地,大家踹来踹去,只不在意。
老爷一见,登时老大的不安,嚷道:“阿,阿!这班人这等作践先圣遗文,却又来烧甚么香!”说着,便叫华忠说:“你们快把这些字纸替他们拣起来,送到炉里焚化了。”华忠一听,心里说道:“好,我们爷儿们今儿也不知是逛庙来了,也不知是拣穷来了!”但是主人吩咐,没法儿,只得大家胡掳起来,送到炉里去焚化。老爷还恐怕大家拣得不净,自己又拉了程相公带了小小子麻花儿,也毛着腰一张张的拣个不了。
又望着那些烧香的说道:“你众位剥下这字纸来,就随手撂在炉里焚了也好。”众人也有听信这话的,也有佯佯不理倒笑他是个书呆子的。那知他这书呆子这阵呆,倒正是场“胜念千声佛,强烧万炷香”的功德!
却说安老爷拣完了字纸,自己也累了一脑门子汗,正在掏出小手巾儿来擦着。程相公又叫道:“老伯,我们到底要望望黄老爷佟!崩弦诧异道:“那位黄老爷?”华忠道:“师爷说的就是天齐爷。”安老爷道:“东岳大帝是位发育万物的震旦尊神,你却怎的忽然称他是黄老爷,这话又何所本?”程相公道:“这也是那部《封神演义》上的。”老爷愣了一愣,说:“然则你方才讲的那风、调、雨、顺,也是《封神演义》上的考据下来的?倒累我推敲了半日。这却怎讲!”
说着,不到正殿,便踅回来站在甬路上,望了望那两厢的财神殿、娘娘殿。只见这殿里打金钱眼的,又有舍了一吊香钱抱个纸元宝去,说是借财气的;那殿里拴娃娃的,又有送了一窝泥儿垛的猪狗来,说是还愿心的,没男没女,挨肩擦背,拥挤在一处。老爷看了,便说:“我们似乎不必同这班人乱挤去了罢。”怎禁得那位程相公此时不但要逛逛财神殿、娘娘殿,并且还要看看七十二司,只望着老爷一个劲儿笑嘻嘻的唏溜。
老爷看这光景,便叫华忠说:“你同师爷走走去,我竟不能奉陪了,让我在这里静一静儿罢。”因指着麻花儿道:“把他也带了去。”华忠听了,把马褥子给老爷铺在树荫凉儿里一座石碑后头,又叫刘住儿拿上碗包背壶,到那边茶汤壶上倒碗茶来。老爷说:“不必,你们把这些零碎东西索兴都交给我,你们去你们的。”大家见老爷如此吩咐,只得都去。
这里剩了老爷一个人儿,闷坐无聊,忽然想起:“何不转到碑前头读读这统碑文?也考订考订这座庙究竟建自何朝何代。”想到这里,便站起来倒背着手儿踱过去,扬着脸儿去看那碑文。才看了一行,只听得身背后猛可里嗡的一声,只觉一个人往脊梁上一扑,紧接着就双手搂住脖子,叫了声:“嗳哟!我的乖哟!”老爷冷不防这一下子,险些儿不曾冲个筋斗。
当下吃一大惊,暗想:“我自来不会合人顽笑,也从没人合我顽笑,这却是谁?”才待要问,幸而那人一抱就松开了。老爷连忙回过身来,不想那人一个躲不及,一倒脚,又正造在老爷脚上那个跺指儿的鸡眼上,老爷疼的握着脚“嗳哟”了一声。疼过那阵,定神一看,原来正是方才在娘娘殿拴娃娃的那班妇女。只见为头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矮胖女人,穿着件短布衫儿,拖着双薄片儿鞋。老爷转过身来才合他对了面儿,便觉那阵酒蒜味儿往鼻子里直灌不算外,还夹杂着热扑扑的一股子狐臭气。又看了看他后头,还跟着一群年轻妇人,一个个粉面油头,妖声浪气,且不必论他的模样儿,只看那派打扮儿,就没有一个安静的。
安老爷如何见过这个阵仗儿?登时吓得呆了,只说了句“这,这,这是怎么讲?”那个胖女人却也觉得有些脸上下不来,只听他口里嘈嘈道:“那儿呀!才刚不是我们大伙儿打娘娘殿里出来吗?瞧见你一个人儿仰着个额儿,尽着瞅着那碑上头,我只打量那上头有个甚么希希罕儿呢,也仰着个额儿,一头儿往上瞧,一头儿往前走,谁知脚底下横不愣子爬着条浪狗,叫我一脚就造了他爪子上了。要不亏我躲的溜扫,一把抓住你,不是叫他敬我一乖乖,准是我自己闹个嘴吃屎!你还说呢!”
老爷此时肚子里就让有天大的道理,海样的学问,嘴里要想讲一个字儿,也不能了。只气得浑身乱颤,呆着双眼待要发作一场。忽见旁边儿又过来了个年轻的小媳妇子,穿一件诩缣背镶大如意头儿水红里子西湖色濮院绸的半大夹袄,下面不穿裙儿,露半截子三镶对靠青绉绸散裤褪儿,裤子脚下一双过桥高底儿大红缎子小鞋儿。右手擎着根大长的烟袋,手腕子底下还搭拉着一条桃红绣花儿手巾,却斜尖儿拴在镯子上;左手是闹轰轰的一大把子通草花儿、花蝴蝶儿,都Сhā在一根麻秸棍儿上举着。梳着大松的鬅头,清水脸儿,嘴上点一点儿棉花胭脂。不必开口,两条眉毛活动的就像要说话;不必侧耳,两只眼睛积伶的就像会听话;不说话也罢,一说话是鼻子里先带点垡舳,嗓子里还略沾点儿膛调。他见那矮胖女人合安老爷嘈嘈,凑到跟前,把安老爷上下打量两眼,一把推开那个女人,便笑嘻嘻的望着安老爷说道:“老爷子,你老别计较他,他喝两盅子猫溺就是这么着。也有造了人家的脚倒合人家批礼的?瞧瞧,人家新新儿的靴子,给踹了个泥脚印子,这是怎么说呢!你老给我拿着这把子花儿,等我给你老掸掸啵!”说着,就把手里的花儿往安老爷肩膀子上搁。老爷待要不接,又怕给他掉在地下,惹出事来,心里一阵忙乱,就接过来了。这个当儿,他蹲身下去就拿他那条手巾给老爷掸靴子上的那块泥。只他往下这一蹲,安老爷但觉得一股子异香异气,又像生麝香味儿,又像松枝儿味儿,一时也辨不出是香是臊,是甜甘是哈喇,那气味一直扑到脸上来。老爷才待要往后退,早被他一只手搬住脚后跟,嘴里还斜叨着根长烟袋,扬着脸儿说:“你到底撬起点腿儿来呀!”老爷此时只急得手尖儿冰凉,心窝里乱跳,万不得话,只说:“岂敢!岂敢!”他道:“这又算个甚吗儿呢?大伙儿都是出来取乐儿,没讲究!”
老爷好容易等他掸完了那只靴子,松开手站起来。自己是急于要把手里那把子通草花儿交还他好走,他且不接那花儿,说道:“你老别忙,我求你老点事儿。”说着,一面伸手拔下耳挖子,从上头褪下个黄纸帖儿来,口里一面说道:“老爷子,你老将才不是在月台上拣那字纸的时候儿吗,我这么冷眼儿瞧着,你老八成儿是个识文断字的。我才在老娘娘跟前求了一签,是求小人儿们的。”说着,又栖在安老爷耳朵底下悄悄儿的说道:“你老瞧,我这倒有俩来的月没见了,也摸不着是病啊是喜。你老瞧瞧,老娘娘这签上怎么说的?给破说破说呢!”
你看这位老爷,他只抱定了“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的两句书,到这个场中,还绝绝不肯撒个谎,说:“我不识文,我不断字。”听得那媳妇子请教他,不由得这手举着花儿,那手就把个签帖儿接过来。可耐此时是意乱心忙,眼光不定,看了半日,再也看不明白。好容易才找着了“病立痊,孕生男”六个字,忙说:“不是病,一定要弄璋的。”那媳妇子不懂这句文话儿,说:“你老说叫我弄甚么行子?”这才急出老爷的老实话来了,说:“一定恭喜的。”他这才喜欢,连签帖儿带那把子花儿都接过去,将接过去,又把那签帖儿递过来,说:“你老索兴再用点儿心给瞧瞧,到底是个丫头是个小子?”
安老爷真真被他磨得没法儿,只得嚷道:“准养小子。”那班妇女见老爷断的这等准,轰一声围上来了。有的拉着那媳妇子就道喜,他也点着头儿说:“喜呀!这是老娘娘的慈悲!也亏人家这位老大爷子解得开呀!”
说话间,那班妇女就七手八脚各人找各人的签帖儿,都要求老爷破说。老爷可真顽儿不开了,连说:“不必看了,不必看了,我晓得这庙里娘娘的签灵的很呢!凡是你们一起来求签的,都要养小子的。”
不想这班人里头夹杂着个灵官庙的姑子,他身穿一件二蓝洋绉僧衣,脚登一双三色挖镶僧鞋,头戴一顶白纱胎儿沿倭缎盘金线的草帽儿,太阳上还贴着两贴青绫子膏药。他也正求了个签帖儿拴在帽顶儿上,听安老爷这等说,便道:“喂!你悠着点儿,老头子!我一个出家人,不当家花拉的,你叫我那儿养小子去呀?”那小媳妇子同大家都连忙拦说:“成师傅,你别!人家可怎么知道咱们是一起儿来的呢?”那矮胖妇人便向那姑子嘈嘈道:“你罢呀,你们那庙里那一年不请三五回姥姥哇!怎么说呢?”那姑子丢下安老爷,赶去就要拧那矮胖妇人的嘴,说:“你要这么给我洒,我是撕你这张肥……”
才说到这里,又一个过去捂住他的嘴,说道:“当着人家识文断字的人儿呢,别抡荤的,看人家笑话!”说着,才大家嘻嘻哈哈拉拉扯扯奔了那座财神殿去了。老爷受这场热窝,心下里也不让那长姐儿给程师老爷点那袋烟的窝心!这大约也要算小小的一个果报!
却说老爷见众人散了,趁这机会,头也不敢回,踅身就走,一溜烟走到将才原坐的那个地方儿。只见华忠早同程相公一群人转了个大弯儿回来了。华忠一见老爷,就问:“老爷把马褥子交给谁了?”老爷一看,才知那马褥子、背壶、碗包一切零零碎碎的东西,不知甚么时候早已丢了个踪影全无!想了想方才自己受的那一通儿,又一个字儿不好合华忠说,愣了半天,只得说道:“我方才将到碑头里看了看那碑文,怎知这些东西就会不见了呢?”华忠急了,说:“这不是丢了吗!等奴才赶下去。”老爷连忙拦住说:“这又甚么要紧!你晓得是甚么人拿去,又那里去找他?”华忠是一肚皮的没好气,说道:“老爷只管这么恩宽,奴才们这起子人跟出来是作甚么的呢?会把老爷随身的东西给丢了!”老爷道:“这话好糊涂!你就讲‘虎兕出干柙,龟玉毁于椟中’——方才也是我自己在这看着——究竟‘是谁之过与’?不必说了,我们干正经的,看凤凰去罢。”说着,大家就从那个西随墙门儿过后殿来。见那里又有许多撬牙虫的、卖耗子药的、卖金刚大力丸的、卖烟料的,以至相面的、占灯下数的、起六壬课的,又见一群女人蹲在一个卖鸦片烟签子的摊子上讲价儿。老爷此时是头也不敢抬,忙忙的一直往后走,这才把必应瞻礼的个文昌阁抹门儿过去了。
才进了西边那个角门子,便见那空院子里圈着个破蓝布帐子,里面锣鼓喧天。帐子外头一个人站在那里嚷道:“撒官板儿一位!瞧瞧这个凤凰单展翅!”老爷听了,心中暗喜,连忙进去,原来却是起子跑旱船的。只见一个三十来岁漆黑的大汉子,一嘴巴子的胡子楂儿,也包了头,穿了彩衣,歪在那个旱船上,一手托了腮,把那只手单撒手儿伸了个懒腰,脸上还作出许多百媚千姣的丑态来。闹了一阵。又听那个打锣的嚷说:“看完了凤凰单展翅,这就该着请太爷们瞧飞蝴蝶儿了。”安老爷这才明白,原来这就叫作“凤凰单展翅,”连忙回身就走,只说道:“‘无耻之耻,无耻矣’!”华忠“嗐”了一声,见那边还有许多耍狗熊、耍耗子的,他看那光景,禁不得再去撒冤去了,便一直引着老爷从文昌阁后身儿绕到东边儿。
老爷一看,就比那西边儿安静多了。有的墙上挂了个灯虎儿壁子猜灯虎儿的,有的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儿踢球的。只那南边儿靠着东墙围着个帐子,约莫里头是个书场儿;北边却围着个簇新的大蓝布帐子,那帐子门儿外头也站着俩人,还都带着缨帽儿,听他说话的口音,到像四川、云贵一路的人。
只听他文诌诌的说道:“人品有个高低,飞禽走兽也有个贵贱。这对飞禽是不轻容易得见的,请看看。”程相公听见,便说:“老伯,这一定是凤凰了。”老爷也点点头,摇摇摆摆的进去。
见那帐子里头还有一道网城,网城里果然有金碧辉煌的一对大鸟。老爷还不曾开口,刘住儿就说:“这不是咱们城里头赶庙的那对孔雀吗?那儿的凤凰啊!”安老爷这才后悔:“这荡庙逛的好不冤哉枉也!”他只管这等后悔,心里的笃信好学始终还不信这就叫“上了当了”,只疑心或者今日适逢其会,凤鸟不至,也不可知。因说:“我们回店去罢。”华忠说:“得请老爷略等一等儿。”这么个当儿,麻花儿又拉屎去了。老爷正不耐烦,便说:“这就是方才那碗酪吃的!”谁想恰好程相公也在那里悄悄儿的问刘住儿说:“那里好出大恭?我也去。”老爷听说,便道:“索兴请师爷也方便了来罢。我借此歇歇儿也好。”华忠满院子里看了一遍,只找不出个坐儿来,说:“不然请老爷到南边儿那书场儿的板凳上坐坐去罢。”
老爷此时是不曾看得凤凰,兴致索然,一声儿不言语,只跟了他走。及至走进那书场儿去,才见不是个说书的。原来是个道士,坐在紧靠东墙根儿,面前放着张桌儿,周围摆着儿条板凳,那板凳坐着也没多的几个人。另有个看场儿的,正拿着个升给他打钱。那桌子上通共也不过打了有三二百零钱。
老爷看那道士时,只见他穿一件蓝布道袍,戴一顶棕道笠儿。
那时正是日色西照,他把那笠儿戴得齐眉,遮了太阳,脸上却又照戏上小丑一般,抹着个三花脸儿,还带着一圈儿狗蝇胡子。左胳膊上揽着个渔鼓,手里掐着副简板,却把右手拍着鼓。只听他“扎嘣嘣,扎嘣嘣,扎嘣扎嘣扎嘣嘣”打着,在那里等着攒钱。忽见安老爷进来坐下,他又把头上那个道笠儿望下遮了一遮,便按住鼓板,发科道:锦样年华水样过,轮蹄风雨暗消磨。仓皇一枕黄粱梦,都付人间春梦婆。小子风尘奔走,不道姓名。只因作了半世露痴人,醒来一场繁华大梦,思之无味,说也可怜。随口编了几句道情,无非唤醒痴聋,破除烦恼。这也叫作‘只得如此,无可奈何’。不免将来请教诸公,聊当一笑。
他说完了这段科白,又按着板眼拍那个鼓。安老爷向来于戏文、弹词一道本不留心,到了和尚、道士两门,更不对路,何况这道士又自己弄成那等一副嘴脸!老爷看了,早有些不耐烦,只管坐在那里,却掉转头来望着别处。忽然听他这四句开场诗竟不落故套,就这段科白也竟不俗,不由得又着了点儿文字魔,便要留心听听他底下唱些甚么。只听他唱道:鼓逢逢,第一声,莫争喧,仔细听,人生世上浑如梦。春花秋月销磨尽,苍狗白云变态中。游丝万仗飘无定。诌几句盲词瞎话,当作他暮鼓晨钟。
安老爷听了,点点头,心里暗说:“他这一段自然要算个总起的引子了。”因又听他往下唱道:判官家,说帝王,征诛惨,揖让忙,暴秦炎汉糊涂账。六朝金粉空尘迹,五代干戈小戏场。李唐赵宋风吹浪。抵多少寺僧白雁,都成了纸上文章!
最难逃,名利关,拥铜山,铁券传,丰碑早见磨刀惨。驮来薏苡冤难雪,击碎珊瑚酒未寒。千秋最苦英雄汉。早知道三分鼎足,尽痴心六出祁山!
安老爷听了,想道:“这两段自然要算历代帝王将相了。底下要只这等一折折的排下去,也就没多的话说了。”便听他按住鼓板,提高了一调,又唱道:“怎如他,耕织图!”安老爷才听得这句,不觉赞道:“这一转,转得大妙。”便静静儿的听他唱下去道:怎如他,耕织图,一张机,一把锄,两般便是擎天柱。春祈秋报香三炷,饮蜡茚倬瓢牒。儿童闹击迎年鼓。一家儿呵呵大笑,都说道‘完了官租’!
尽逍遥,渔伴樵,靠青山,傍水坳,手竿肩担明残照。网来肥鳜擂姜煮,砍得青松带叶烧。衔杯敢把王侯笑。醉来时狂歌一曲,猛抬头月小天高。
牧童儿,自在身,走横桥,卧树荫,短蓑斜笠相厮趁。夕阳鞭影垂杨外,春雨笛声红杏林。世间最好骑牛稳。日西矬归家晚饭,稻粥香扑鼻啧啧。
正听着,程相公出了恭回来,说:“老伯候了半日,我们去罢。”老爷此时倒有点儿听进去,不肯走了,点点头。又听那道士敲了阵鼓板,唱道:羡高风,隐逸流,住深山,怕出头,山中乐事般般有。闲招猿鹤成三友,坐拥诗书傲五侯。云多不碍梅花瘦。浑不问眼前兴废,再休提皮里春秋!
破愁城,酒一杯,觅当垆,酤旧醅,酒徒夺尽人间萃。卦中奇耦闲休问,叶底枯荣任几回。倾囊拚作千场醉。不怕你天惊石破,怎当他酣睡如雷!
老头陀,好快哉,鬓如霜,貌似孩,削光头发须眉在。菩提了悟原非树,明镜空悬那是台?蛤蜊到口心无碍。俺只管薅锄烦恼,没来由见甚如来!
学神仙,作道家,踏芒鞋,绾髻丫,葫芦一个斜肩挂。丹头不卖房中药,指上休谈顷刻花。随缘便是长生法。听说他结茅云外,却叫人何处寻他?
鼓声敲,敲渐低,曲将终,鼓瑟希,西风紧吹啼猿起。《阳关三叠》伤心调,杜老《七哀》写怨诗。此中无限英雄泪。收拾起浮生闲话,交还他鼓板新词!
安老爷一直听完,又听他唱那尾声道:这番闲话君听者,不是闲饶舌。飞鸟各投林,残照吞明灭。俺则待唱着这道情儿归山去也!
唱完了,只见他把渔鼓简板横在桌子上,站起来,望着众人转着圈儿拱了拱手,说道:“献丑!献丑!列位客官,不拘多少,随心乐助,总成总成!”众人各各的随意给了他几文而散。华忠也打串儿上掳下几十钱来,扔给那个打钱儿的。
老爷正在那里想他这套道情不但声调词句不俗,并且算了算,连科白带煞尾通共十三段,竟是按古韵十二摄照词曲家增出“灰韵”一韵,合着十三辙谱成的,早觉这断断不是这个花嘴花脸的道士所能解。待要问问他,自己是天生的不愿意同僧道打交道,却又着实赏鉴他这几句道情,便想多给几文犒劳犒劳。他见华忠只给了他几十文,就说道:“你怎生这等小器,就多给他些何妨!”回头看了看那串儿上,却只剩了没多的钱,因问:“你大家谁还带着钱呢?”不想问了问,连那打杂儿的一时间都把几个零钱使完了。程相公道:“老伯要用,吾这里有银子,可好?”老爷大喜,说:“更好!”及至他从顺袋里取出来,却是个五两的锭儿,一时又没处夹,老爷便叫那个小小子麻花儿送给那个道士。
那道士接过来,不曾作谢,先望着那银子叹了口气,道:“嗳!路尽才知蜀道平,恩深便觉秋云厚。”忽然两泪直流,把那个粉脸儿冲得一行一道的,益发不成个模样。他忙忙的用道袍袖子沾了一沾,往前走了两步,向安老爷深深打了一躬,说:“恩官厚赐,贫道在这里稽首了。”安老爷听他说了这“蜀道”“秋云”两句,觉得这道士竟不是个蠢人,或者这道情竟是他自己一片哀怨也不可知。便觉他虽是个道士,也不甚讨厌,连忙还了他个揖。华忠一旁看见,口里咕嚷道:“得了,我们老爷索兴越交越脚高了!”便走上去直橛橛的说道:“回老爷,这天西北阴上来了,咱们可没带雨伞哪!”老爷看了看西北上果然有些阴过来,便不及合那道士细谈,同了程相公一行人出了天齐庙的那个后门儿,一路回店里来。
梁材在店里已经叫厨子把老爷的晚饭备妥,又给老爷煮下羊肉,打点了几样儿路菜,照旧有他店里的顿饭饼面。老爷此时吃饭是第二件事,冤了一天,渴了半日,急于要先擦擦脸喝碗茶。无如此时茶碗、背壶、铜旋子是被老爷一统碑文读成了个“缸里的酱萝卜——没了缨儿了,”马褥子是也从碑道里走了。幸而茶碗还有敷余带着的,梁材倒上茶来,刘住儿又忙着拿铜盆舀了盆水,伺候老爷洗了脸,叶通便把程相公的马褥子给老爷铺上,又把自己那个借给他。
一时端上茶来,老爷同程相公一面吃着酒,心里还是念念不忘那个凤凰。恰好跑堂儿的端上羊肉来,程相公便叫住他,问道:“店家,店家,你快些这里来。你早上说的天齐庙有得凤凰看,怎的吾们看不着?”跑堂儿的一楞,说:“看不着?没有的话!这店里有好几位都瞧了回来,我们打杂儿的烧香去回来也说瞧见,你老同老爷在那儿瞧凤凰来着?怎么说看不着呢?”老爷说:“果然没有看见,只有一对孔雀在那里。”跑堂儿的听见,想了想,才笑呵呵的道:“是啊,孔雀啊!他那毛儿就像戴的翎子似的,我早起说的就是他,我是把两样东西的名儿记拧了!”老爷一听,这才悟过今儿这一荡算冤足了!
一时,吃完了饭,家人们也有买东西去的,也有打辫子去的,一时只剩了华忠、刘住儿两个。华忠又去走动。这个当儿,忽见刘住儿跑进来说:“外头有个人要见老爷。”老爷说:“难道又是位‘喜贺大爷’不成?”刘住儿又不懂老爷这句“反言以申明之”的话,回道:“不是喜贺大爷,那位奴才见过,这个人奴才不认得他。奴才问他,他说老爷见了他认得他。”
老爷道:“算了罢,你弄不清楚这些事,快把华忠找来罢!”
半日,找了华忠来,老爷正叫他去看看这人到底是谁。华忠道:“不用看,奴才才进来就瞧见他了,就是方才在庙上唱道情的那个道士。”老爷一听,先就急了,说:“我说这些人断招惹不得!所以叫作‘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因问刘住儿道:“既如此,你在庙上也听他唱了那半日,怎的又说不认得呢?”华忠道:“请老爷别怪刘住儿。他这时候不是方才那个打扮儿了,脸儿也洗干净了,穿着件旧短襟袍儿,石青马褂儿,穿靴戴帽,并且是个高提梁儿。他见了奴才还装糊涂,奴才一瞧他那神情儿就认出他来了。问他来作甚么,他说:”来谢谢老爷,见了老爷,还有话说。‘奴才想着老爷可见这些人作甚么呢,就告诉他说:“回来替你回罢。’”老爷连道:“很是!很是!”华忠道:“谁知他竟不肯走,说:”务必求见见老爷。‘还说他在淮上常见老爷,回明了,老爷一定见他的。
奴才问他姓名,他又不肯说,只说:“老爷一见,自然认得。‘”
老爷没好气道:“怎么你也合刘住儿一般儿大的糊涂,难道我在淮上常见的人你会不认得吗?”华忠不敢强嘴,等老爷发作完了,才回道:“老爷圣明,奴才赶到青云堡就迎见老爷回了京了,奴才合刘住儿一样,也是没到过淮上的。”老爷一时无话,只说:“偏偏儿这么一刻儿上过淮上的人又都不在跟前。”因赌气说:“你叫他进来,我见他罢。”华忠只得去叫那人。及至那人进来,老爷才要欠身,他已经站在当地,望着老爷拖地一躬,起来说道:“水心先生,别来无恙?可还认识当日座上笙歌,今日沿街鼓板的这个道人么?”这正是:柳絮萍踪浑一梦,相逢何必定来生!
要知说话的这人是谁,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九回包容量一诺义赒贫矍铄翁九帙双生子这回书接演上回。话表安老爷叫华忠把那个改装的道士带进来,正要认认这人是谁,问问他的来意。不想他进门就是一躬,起来开口就叫了声:“水心先生!”接着便说:“可还认得我这当日座上笛笙、今日沿街鼓板的道人么?”老爷听了,不胜诧异。这才站起身来定睛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从前在南河作知县时候受过“知遇”的那位老恩宪—前任河台谈尔音。
老爷断想不到此时忽然合他恁地相逢,仓卒间倒觉举措不安。忙着先让程相公回避过了,自己料是一时换不及衣服,只换了顶帽子,转身说道:“卑职安学海断想不到此地得见宪台。方才蓦遇,既昧于瞻拜,今蒙降临,又不及迎接,且惶且愧!但是草莽之间不可废礼,请宪台上坐,容卑职参谒。”
把个谈尔音慌得上前扶住,说道:“水心先生,我谈尔音具有人心,苟非事到万难,万不敢菅绽醇。我先生要一定这等称谓、这等仪节,使我益发无地自容,却教我这一肚皮的话怎说得出口!”安老爷看了他那愧汗不堪的神情,倒觉不好过于拘礼,还朝上打了三躬,才合他分宾主坐下。
此时上街去的家人们也都回来了,倒上茶来。安老爷又亲自送茶,依然是“宪台长、大人短。”华忠站在旁边听了半日,才知这东西原来就是把我们老爷坑苦了的那个谈尔音!待要得罪他两句,又碍着主人,只气了他个磨掌搓拳,直眉瞪眼。安老爷却只蔼然和气的问他道:“宪台是几时蒙恩赐环的?
竟自不知。怎的既不进京,又不回籍,却逗留在此?更不敢动问:方才在天齐庙相遇,怎的又装扮成那等个行藏,却是为何?“
那谈尔音见问,未曾开口,眼中落泪,一面摆手,一面摇头,说道:“先生,这话一言难尽!我自从那年获罪,发往军台,原想着河工上还有几个着实受过我些好处的旧日属员,打算叫他们帮助几千金,交了台费便好还乡,不想这班人不肯也罢了,连回话都没得一句。难得接到他一封回信,又无非告苦说穷,那语言文字之间还带些笑骂。因此没法,在台站上一住三年,才得效力年满回来,便想在京官同乡道理打个把式。那知我们那班同乡更狠。算起来,这些人平日也不知用过我多少别敬节仪,如今见我这等回来,他们竟自闭门不纳,还道我不是个安分之徒,竟大家‘鸣鼓而攻’起来。没奈何,只得奔到此地,投奔一个州吏目,正是我的妻舅,叫作蔡锡江。不想他这等一个小小官儿,也竟会被上司访着他帷薄不修,又参回去了,把我闪得来进退两难。幸得我们绍兴府山荫道上多有些会唱道情的,我还记得那腔调,也随口编了几句,就弄了副渔鼓简板,每日胡乱唱来糊口。又怕被人看破我的行藏,所以才把些粉墨遮了我这张羞脸。作梦也想不到今日在此遇见你这水心先生,竟慨然助了我五两银子,所以特特到门叩谢。”说罢,站起来又打了一躬。
安老爷此时正在后悔自己方才在庙上不合一时粗心不曾认出他那个假面目来,无端的给了他几两银子,倒像特地去简亵他一般。如今听他这等说法,果然是把自己的无心犒赏认作了有意酬恩,一时越发不安,连忙说道:“大人,你怎的倒这等说!”说着,正要往下辩白这个原故。那谈尔音不等老爷说完,接过来也说道:“先生,你才叫作‘怎的倒这等说’?你可记得你我同在南河,我作寿时节你送我那五十金的公分?那时只因我见各官除了公分之外都另有分厚礼,独先生你只单单的送了那公分五十金,我不合一时动了个小人之见,就几乎弄得你家破人亡。今日狭路相逢,我正愁你要在众人面前大大的出我一场丑,不料你不念旧恶也罢了,又慨然赠我五两银子。你可晓得我谈尔音当年看了那五十两轻如草芥,今日看得这五两便重似泰山,你叫我怎的不要感激!不要这样说法!只是我方才那番卖唱乞食的行径,真真叫作‘无可奈何,只得如此’,还要求老先生函盖包荒。此后见了我们河工上那班旧日朋友,切切不要提起才好。”
安老爷原是憋着一肚子话,极力要辩白我方才如果认出是你来,断不肯那样亵渎你。他是算认定了难得老爷认得出是他来,还肯这等怜惜他。两下里越说越不得明白。说着说着,他越发提起前情,直言不讳的一味自怨自悔。老爷是位仁厚不过的,便觉这人尚有三分义气,早动了一片不忍仁之心。一时又替他脸上下不来,又觉自己心上过不去。待要宽慰劝勉他一番,便道:“大人休如此说。贫乃士之常,不足为累。便是市上吹箫、街头鼓板这些事,古人中如薰公、芦中人等辈也都作过;不过方今圣明在上,非其时耳。依学海鄙见,还是早办一条归路,回到家乡,先图个骨肉团聚,一面藏器待时。或者圣恩高厚,想起来,还有东山再起之日,也未可知。”他又摆手说道:“先生,这话说得远了!实不相瞒,我谈尔音此时只住在对门一个小车子店里,一日两餐还没处打算哪。只这两件衣裳,还是托店主人赁来的;就连方才穿戴的那道衣、道笠儿,也是合天齐庙里一个道人借的,他还定要用我五十大钱的酒钱。你看人情这等艰难,叫我一向从那里办条归路起?如今是好了,有了水心先生你这五两头,已经有得一半陶成,怎的再得有这等五两头,我便打算搭了我们绍兴回空的粮船回去。只是那里还想作的着这样第二个春梦!”老爷这才明白,他是还短几两银子,说不出口。不禁点头叹息了一声,默然不语,便让他吃茶。
要论安老爷素日的为人,此刻的光景,既不是拿不出这几两银子,又不是舍不得这几两银子。要讲急人之急,正该或多或少叫家人立刻拿出银于来,当面给了他,打发他走,何等爽快。怎的又默然不语呢?原来安老爷正为此时自己合他是一穷一通,一贵一贱,翻了个局面。待说斟酌个可以与可以无与罢,倒像为了淮安被参的前情,近于“使骄且吝”;待说博施济众罢,只这等随便拿出几两银子来给他,不但不是个“富而好礼”的道理,越发显得方才庙上给他那几两银子是有意打趣他了。一时心里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合天理人情。只端了碗茶,一面陪着那个谈尔音,一面三回九转的心里盘算,一直等到客都把茶碗放下了,老爷还捧着个碗在那里盘算呢。
谈尔音看那神情,料是没指望了,不好久坐,谈了两句散话也就告辞。
老爷便放下茶碗,一直送他出了店门,还等他走了几步,然后才回身进来,坐下又思索了半天,便叫梁材、华忠两个来,吩咐道:“你们看看有太太给我带上的几百银子在那一个箱子里,给我拿出来。”此刻程相公也在跟前,便道:“老伯,我那五两头不忙,那是老人家要买阿胶用的,等到了山东再把我不迟。”老爷摇摇头道:“不是。”梁材也回说:“老爷要使银子,外头有留出来的五十两没用完呢。”老爷道:“你只给我拿来就是了。”两个听了,便叫了打杂儿的帮着到行李车上松绳解扣,把箱子抬进来,忙着解夹板拆包皮,找钥匙开锁头。
老爷看了看那箱子里装着是五百银子,便吩咐梁材向店家借个天平,要平出二百四十两来,分作三包。又叫叶通写三个“馈摺钡那┳樱按包贴上,再现买个黑皮子手版来,要恭楷写“旧属安学海”一行字。又叫誊个拜匣,预备装银子,又叫打开包袱,把行装袍褂拿出来换上。
华忠见老爷这光景,像是要去拜客,便请示:“老爷到那里去?还是车去、马去?派谁跟了去?”老爷见他脸上不大平静,恐怕误事,便不要招惹他,只说:“一概不用,你只叫个打杂儿的跟着,我要亲身把这银子送给那位谈大人去。”
原来华忠方才问的时候,就早猜出老爷这着儿来了,只不敢冒失。如今见老爷不但帮他银子,还要亲身送去,只气得他也顾不得甚么叫作规矩,便直言奉上说道:“不是奴才找着挨老爷一顿窝心脚的话,老爷的银子可是没处儿花了!”一时梁材大家也觉老爷此举大可不必。程相公也道:“老翁,你平日常讲的‘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怎的此时自己又‘以德报怨’起来?”
老爷正为这桩事一个人为难了半天,那一肚子墨水儿不差甚么憋得都要漾上来了,那里还禁得起旁边儿再有人去晃荡他?只程相公这一句,就开了《四书》闸了。只见他呆着个脸儿问着程相公道:“世兄,你可晓得我夫子讲这两句话是怎的个意思?我夫子生在春秋之世,见那时周末文胜,时事务虚而不务实,那或人忽然来问:”以德报怨,何如?‘也正是受了个文过其实的病,便因此动了我夫子一片挽回世道的深心,所以倒问他’何以报德‘?紧接着便告诉他’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其实轮到自己身上,你就那上下两本《论语》看看,他老人家又那一时、那一处不受着些怨?其中只有被原壤那傲慢不恭的老头子气不过,在他踝子骨上打过一杖,还究竟要算个朋友责善的道理。此外如遇着楚狂接舆、长沮、桀溺那班人,受了他许多奚落,依然还是好言相向;便是阳货、王孙贾、陈司败那等无礼,也只就他口中的话说说儿也就罢了。甚至弄到性命呼吸,也不过说了句’天生德于予,桓嗥淙缬韬巍。究竟何尝认真去’以直报怨‘?何况我今日这番意思正叫作’以德报德‘。世兄,你怎的倒说我是’以德报怨‘?“
程相公道:“别样事小侄不晓得,谈尔音这桩事,是我天天跟老伯在那里眼见的,难道那还叫作个‘德’?”老爷道:“你们的意思,自然为他参掉了我的官,罚赔了我的银子;因我参官赔银子,才累我的儿子赶出来,以致几乎半途丧了性命——大不过讲的是这三桩事要算个‘怨’了。你们可晓得,那河工上的官儿,自总河以至河兵,那个不是要靠那条河发财的?单单的放我这样一个不会弄钱的官在里头,便不遇着那位谈大人,别个也自容我不得。长远下去,慢讲到官,只怕连我这条性命都有些可虑。今日之下怎的还能够这等自在逍遥?便是幸而不参,我那个知县作到今日,说句老实话,是还想我能去钻营升官呢,是还想我能去谋干发财呢?只怕我这点薄薄家私也就被我一任知县报效在里头了。所赔的又岂止那五千余两!再讲,我的儿子不出来,又怎得遇着我这两房媳妇,来立起我家这番事业?我若不回去,又怎得教成我那个儿子来撑起我家这个门庭?你大家想去,那一桩不是这位谈大人的厚德?怎的还要去‘怨’他?固然说是‘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要知他被上天提了一根线儿,照傀儡一般替我家出这许多苦力,也些须的有点功劳,我此举又怎的不叫作‘以德报德’?”
华忠听了老爷这段话,才把他那股浑气消下去了。只听他先念了声佛,说道:“真哪!奴才说句不当家的话,照老爷这么存心,怎么怪得养儿养女望上长,奴才大爷有这段造化呢!那么说,这俩钱儿敢则花的不冤,到底是奴才糊涂。只是奴才到底糊涂,老爷就给他个一二百也不算少,就剪直的给他三百也不算多,怎么又不零不搭的要现给他平出二百四十两来,这又是个甚么原故呢?”老爷道:“蠢才!蠢才!你怎的会明白这个大道理。我竟没许大精神合你闲讲,你只问问程师爷就晓得了。”程师爷听了一楞,想了半天,说道:“我竟不得明白,果然的老伯为甚么了要把他二百四十两银子?”老爷只笑而不答。
不想叶通这小厮跟老爷在书本儿上磨,磨了这几年,倒摸着老爷胸中些深微奥妙了。他正在那里贴银包上的签子,听了这话,便笑着合程相公说道:“老爷给他这银子,正合着三百两的数儿。”程相公道:“阿说抛话!方才通共拿出三百头来,老爷还了我五两,这里还剩五十五两,你那里怎得还会有三百两?我就更不得明白了。”
叶通道:“师爷要明白这个,只把‘子华使于齐’那章书背一遍就明白了。”他听了,从“子华使于齐”一直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背了一遍,又寻思了半天,摇头道:“我不晓得。”叶通道:“当日孔夫子送人东西都是打八折。不信,师爷算那个‘与之釜’的‘釜’字,朱注注的是‘六斗四升’,那是个‘八八六四’;‘与之庾’的那个‘瘐’字,朱注注的是‘十六斗’,那是个‘二八一六’,‘与之粟五秉’的那个‘秉’字,朱注注的是‘十六斛’,又是个‘二八一六’。所以老爷送这位前任河台的礼,也平了个三八二百四十两,正是八折的三百两。”老爷听了,连连点头赞道:“使乎!使乎!”
程相公按他这话算了算数目,果然不错。又问他道:“叶二爷,我倒请教,然则‘与之粟九百’,怎的又不打八折呢?”
叶通道:“那也是个八折。孔夫子给子华他们老太太的米,那是行人情,自然给的是串过的细米,那得满打满算。给原思的米,是他应关的俸禄,自然给的是没串过的糙米。糙米串细米,有一得一,准准的得折耗二成糠秕,刨除‘二九一八’,核算起来,下余的正是‘九八七二’的八折。这笔账大概连朱子当日也没算清,不然为甚么前头小注儿里的釜六斗四升、庾十六斗、秉十六斛都注得那么清楚,到了‘与之粟九百’的小注儿里,就含糊着说‘九百不言其量,不可考’呢!”
这话程相公始终不曾了了。安老爷听了,只乐得拍案叫绝,说道:“‘孺子可教也’!这讲法虽不足窥圣道之大,大可补朱注之阙。这等看起来,那康成家婢不过晓得了‘薄言往幔逢彼之怒’,合‘胡为乎泥中’的几句《诗经》,便要算作个佳话,真真不足道也!”
说话间,诸事打点齐备。老爷见叶通竟能这样通法,料他事理通达,断不到开罪于那位谈大人,便叫他持了帖,又叫了一个打杂儿的捧着那个装银子的拜匣,跟着出了店门,往对过那座小车子店去。到了店门口,叶通忙走了两步,先进了店门,只见满院子歇着许多二把手小车子,又有些倒站驴子,还晾着半院子的驴马粪,却不知这位谈大人在那里。看了看,见那边墙根底下蹲着一群苦汉在那里吃饭。叶通因在主人面前不敢公然问说有个姓谈的,只得问那班人道:“有位谈大人在那间房住?”一个人答道:“这店里是住驴的,那儿摸大人去呀!”叶通又说明那谈大人的年貌,那人才说道:“你问的是谈花脸儿啊,在那角上堆草的那间屋子隔壁就是。”
叶通走到跟前,不好直进去,便隔窗问了句:“这是谈大人的屋子么?”他听得门外有人说话,穿着件破两截布衫儿,靸拉着双皂靴头儿出来。叶通见了,不敢轻慢,连忙把手本呈上去,说:“家主请见。”那谈尔音看了看,就嚷起来道:“这还了得!这个大柬断不敢当,奉璧!奉璧!”说着,进屋里就那么个样儿戴上了顶帽子出来。
这个当儿,安老爷已经走进房门,朝上打躬,说道:“安学海特来谢步。”见过了礼,就在那铺土炕上合他分宾主坐下。
老爷见他那屋里上下通共一头人,看光景不必再等献茶了,便向叶通使了个眼色,要过那个拜匣来,放在桌子上。此时老爷那番仁厚存心的神情,真真算得个“见于面,盎于背。”他会大把的给人银子,他自己倒不得话,好容易宛转其词,把这番意思道达出来。
那谈尔音耳朵里一边听着话,眼睛里一边瞧着银子,老爷这里话也不曾说完,他便望着那银子大哭起来。这一哭,倒把安老爷哭的没了主意,再三相劝,才得把他劝住。他早拜倒在地,谢个不了,口里说道:“水心先生,我当日是那等的陷你,你今日是这等的救我,这等看起来,你直头是个圣贤,我直脚是个禽兽了!”安老爷忙道:“大人,此话再休提起。假如当日安学海不作河工知县,怎的有那场事?作河工知县而河工不开口于,怎的有那场事?河工开口子而不开在该管工段上,又怎的有那场事?这叫作‘天实为之’,与我宪属甚么相干?大人且把这话搁起,是必莫忘方才那几句刍荛之言,作速回乡,切切不可流落在此,这倒是旧属一番诚意。”安老爷这话算厚道到那头儿了。他听了,连连点头答应,一面收了银子,把匣子交给叶通。安老爷便起身告辞。他道:“明早再竭诚趋叩。”安老爷也唯唯答应着,一路回来,店里才得上灯。
老爷这件事作的来好不心旷神怡,一觉安稳好睡。醒来才得五鼓,还虑到那谈尔音天明过来脸上不好意思,便催众人收拾行李车辆,不曾天亮就起身上路。临起身,又留下一个辞行的名帖,托了店家送给他。他正要来拜谢,听得安老爷走了,一时感愧之中不无依恋。没奈何,把那名帖供在桌儿上拜了两拜。只当日收拾收拾,就坐了那店里一个二把手小车子赶到运河马头上,趁着绍兴回空粮船,回往浙江而去。
及至他到了家,感激安老爷这番周济,无可答报,每日起来不言不笑,不饮不食,望空先烧一炉香,默默祝安老爷的富贵寿考,然后才敢开口。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安老爷离了涿州,一路无话。这日早到茌平,因天色尚早,便想不打早尖赶到邓家庄早饭。恰巧从那座悦来店过,见歇着许多车子,满载着一色的花雕大坛酒,问了问,原来正是自己送邓九公的寿礼,也从水路运到了。老爷大喜,就便下来打了尖。吩咐一应人马车辆后行,自己却换了顶草帽儿,骑上那头驴儿,只叫随缘儿拿着帽盒跟着,要出其不意的先去合邓九公作个不期而会。将进了岔道口,但见那条路上的车马行人往来不断,还有些抬着食盒送礼去的,挑着空担子送了礼回来的。老爷在驴子背上想道:“邓翁的生日还有几日呢呀,怎的从今日起就这等热闹?”一面想着,远远的早望见邓家庄的那座庄门。
老爷一看,这次来与前番来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只见庄门大开,门外歇得车马成群,门里也是不断的人来人往,那两边树底下还歇着许多赶趁卖吃食的。一时,老爷到了庄门首,下了驴儿,只见一个穿靴戴帽的庄客过来,把老爷上下一打量,见老爷戴着顶草帽儿,骑着头驴儿,却又穿着身行衣,不像个来作贺的样子,便上前问道:“咱们是那儿来的呀?”
老爷见不是前番来见过的那人,正待合他说明来历,只见褚一官从里面说笑着送出一起客来。他一眼望见老爷,也不及招呼客,便连忙赶出门来,说:“这不是二叔来了么?怎么一个人儿来了?”匆匆的见了个礼,起来便合那个庄客嚷道:“你还不快进去告诉去!说北京的二老爷从京里下来,已经到门了!”那人听了,忙着就往里跑。那几位客都站在一旁等着告辞,老爷便合褚一官说:“你且先送客。”他才忙着送了那班人走。
这个当儿,随缘儿一手拉着驴,一手举着帽盒,老爷一面换帽子,一面问褚一官道:“你令岳怎的这等高兴,从今日就作起寿来?”褚一官道:“好叫二叔得知,今日不是作寿……”才说得这句,早听得邓九公一路从里头就嚷出来了,只听他叫道:“我的老弟呀!你今儿个可是从天上掉下来了!我正说忙过今儿个,明儿个就打发人迎上你去,谁想你倒先来了!可喜!可喜!”说着,上前合老爷抱了一抱。一面拉着手先道了公子前番得中并连次高升的喜,接着问了这个又问那个。然后才问安老爷是那天起身的,走了几天,一路行走的光景。老爷一面随问随答,一面看他那打扮儿。只见他光着个脑袋,靸拉着双山底儿青缎子山东皂鞋,穿一件旧月白短夹袄儿,敞着腰儿,套着件羽缎夹卧龙袋,从脖钮儿起一直到大襟没一个扣着的。脸是喝了个漆紫,连乐带忙,一头说着,只张着嘴气喘如牛的拿了条大手巾擦那脑门子上的汗。老爷此时不及问他别的,只惦着褚一官方才不曾说完的那句话,先问道:“九兄,你府上今日一定有件甚么大喜的事?”他早拉了安老爷一只手说:“咱们到里头坐下说。”说着,便有他家的几个门馆先生合他徒弟们迎出来,内中也有几个戴顶戴的,一个个都望着老爷打躬迎接。老爷也一一还礼。
安老爷前番虽到过他家一次,却不曾进门。一路进来,见那大门里也是路东一个屏门,进去便是个大院落。那院子里有合抱不交的几棵大树,正面却没大厅,只一路腰房。东西群墙,各有随墙屏门。只见那西边屏门里有一群人在门里望外看,里头又夹杂个茶房嚷道:“西花厅再摆两桌子。”东边门里便有人答应。看那光景,像是往厨房去的路。那腰房当中是个穿堂二门,门外树荫里还安着两块大马台石。进了这座门,里面还有层三门儿。
安老爷才走到甬路上,早望见褚大娘子也打扮着,拉着他那个五六岁的孩子,后面还跟着一群老婆儿、小媳妇子、丫头,都从那个门儿迎出来。那褚大娘子此时见了安老爷,比前番更加亲热。只是他自己想了想,既不好按着官话尊声“义父”,又不肯依着乡风叫声“干爹”,也不好通套些儿称作“老人家”,那么大个个儿了,再要“爸爸”长、“爸爸”短,那可就合“唱曲儿的改字儿——没甚么大分别”了。他便索兴亲热起来,照称他父亲一样,也叫作“老爷子”。只见他上前拜了两拜,笑嘻嘻的说道:“老爷子怎么也不赏个信儿,悄默声儿的就来了?也没得叫你女婿接接去!”说着,问了干娘安,又问妹夫子好、两妹子好,以至舅太太、张老夫妻都问到了。安老爷一时竟有些应酬不及,只一总说了句:“都好,都说请安问候。”他又拉了他那个孩子过来请安,说:“这也是老爷呢。”安老爷见是他前番带到京去的那个孩子,也招呼了招呼,说:“都长这么高了。”说着,便一路进了那个三门儿。进去,见里头是正面五间正房,东西六间厢房,约莫那后面还有些房子。
一时,邓九公让安老爷进了屋子,二人重新施礼。老爷见他那屋里也摆些钟鼎屏镜之类,一时都不及细看。只见西次间炕上地下都摆着席,有几个女眷正在那里吃面。见安老爷进来,也有藏躲不迭的,也有偷着眼儿看的。邓九公道:“你们不用跑。”因拍着安老爷的肩膀儿向大家说道:“你大家瞧瞧,今儿个来的,这就是我常说的我那个顶天立地的好朋友!”安老爷正不知谁是谁,无从见礼。褚大娘子道:“这都是我们一辈儿的几个当家子合至亲相好家的娘儿们,没外人。他们比我还怯官。你老人家大远的来,先歇歇儿罢,不用合他们见礼了。”
说着,邓九公就往东里间让。老爷看了一周,只不曾见着他家那位姨奶奶,才要问起,还要问问他家今日到底是有件甚么事。只见邓九公坐也没坐好,先“哈哈”了一声,才开口说话,说道:“老弟,我先问你,你给我作的那篇东西带来了没有?”安老爷拍着肚子说道:“现成在这里,少停当面写出来,请老兄看。”邓九公笑道:“好极了!你先别忙,索兴求老弟你费点儿事,这里头还得绕绕笔头儿。我要告诉你这个原故,你管保替愚兄一乐,今儿个得喝一坛!告诉你,哥哥得了儿子了!”
安老爷听了,又惊又喜。喜得是这老头儿一生任侠好义,颇以无子为憾,如今一朝有后,真是大快平生;惊得是他一个九旬老翁,居然还能生育,益信他至诚格天。连忙起身给他道喜,说道:“这实在要算个非常喜事!只是我要挑老哥哥,这样一桩喜事,你怎的不早给我个信儿?”褚大娘子道:“我说是不是?才有信儿,我就催你老人家快写封书子去罢,你老人家只嚷‘靠不住,靠不住’。瞧,到底惹人家挑了,我看这可说甚吗!”
邓九公才要说话,安老爷道:“是了,这也是我大意。大约前番写信合我要那胎产金丹九合香,就是有了佳兆了。”九公道:“不是么,那是为你干女儿去要的么!谁知他才两来的月就掉了呢,倒叫我空喜欢了一场。”这个当儿,褚大娘子捧过茶来,说:“这是雨前,你老人家未必喝,我那儿赶着叫他们熬普洱茶呢。”安老爷一面让坐,便料到他家今日是办三朝,那位姨奶奶一定在产房里不得出来,便告诉褚大娘子叫个人进去道喜。
邓九公笑呵呵的说道:“老弟,你只别忙,听我从头儿把这件事说给你。不用讲,愚兄九十岁的人,盼儿子的这条痴心是早没了。谁知到了上年,忽然二姑娘他会有了信儿了,我可也就没留心,好在他自己也不会言语。赶到两多月上,只见他吃顿饭儿就是吐天儿哇地的闹,我说:”这是个甚么原故呢?准是他娘的得了翻胃了。‘还是你干女儿说:“别是胎气罢?’这么着,他就给他找了个姥姥来,瞧了瞧,说是喜。我说:”这可真算得个新样儿的了!‘就那么糊里糊涂的过了有四五个月。一天,他忽然跐着个板凳子,上柜子去不知拿甚么,不想一个不留神,把个板凳子登翻了,咕咚一跤跌下来,就跌了个大仰爬脚子。你说怪不怪,把胯骨栽青了巴掌大的一大片,他这胎气竟会任怎么个儿没怎么个儿!赶到该着月分儿了,大家都在那里掐着指头算着盼他养,白说他可再也不养了。大是过了不差甚么有一个多月呢。这天他正跟着我吃包,只见他才打了个挺大的包捂在嘴上吃着,忽然’嗯‘了一声,说是’不好!‘扔下包往屋里就跑。我说:“你们跟了去瞧瞧,是怎么了,不是吃了个苍蝇啊。’正说着,这个人才跟进屋子,只听得‘噶喇’的一声,就把个孩子养在裤裆里了,还是挺大的个胖小子!幸而我们姑奶奶在这儿,叫人给他收拾好了,这才找了姥姥来。我说叫他把老弟你给的那胎产金丹吃一丸子,那是好的呀。他且不吃,只嚷饿的慌,要先吃点儿甚么。只这一顿,就撮了三大碗儿小米子粥,还点补了二十来个鸡子儿,也没听见他嚷个头晕肚子疼的。坐了半天,说:”我这肚子里还像有一个呢!‘将说看,爬起来又养了一个,又是个小子!你看,我们这个二姑娘跟着我也有这么好几年了,不养就不养,养起来是垛窝儿的。这实在是老天可怜,也是老弟你前年那句话说的吉利。今日正是俩小子的满月。可巧老弟你今日进门,这是你侄儿的造化。今儿个屋里也不算暗房咧,他娘是在那儿掇弄孩子呢。就请老弟你到屋里瞧瞧,管保你这一瞧,就抵得个福星高照,这俩小子将来就许有点出息儿!“
安老爷听了大喜,站起身来就同他进了那个东进间的屋门。进得屋门,安老爷一看,他家那位姨奶奶正在那里奶孩子呢,慌得老爷回身往外就跑。你道安老爷也是五十多岁生儿养女的人,难道连个奶孩子的也没见过不成?何况到了小户人家,再要房屋窄小些,遇着有个亲友来,偏是这个当儿孩子要吃奶,往往的就彼此回避不来,何至于就把这位老先生吓跑了呢?
原来这位姨奶奶的奶孩子法与众不同。人家奶孩子只得奶一个,他得奶两个。人家养双伴儿的也有,自然是奶了一个再奶一个,他却是要俩一块儿奶。到了要俩一块儿奶了,只解开一个脖钮儿、一个二钮儿这可就不行了,所以他奶起孩子来是要把里外衣裳上的钮子一件件都解开,大敞辕门的撩在两边儿去,然后才用两只胳膊拢着两个孩子,叫两个孩子分着吃他两个咂儿。他却把俩孩子的四条腿儿搭成个十字架儿,两只手紧紧的抱着给他吃。又苦于外路人儿,轻易不会上炕盘腿儿,只叉着两条腿儿坐在炕沿儿上在那里奶。安老爷进门儿,一眼就看见他那对鼓蓬蓬的大咂儿。他那对咂儿往小里说也有斤半来重的馒头大小,围腰儿也不曾穿,中间儿还露着个雪白的大肚子。老爷等闲不曾开过这个眼,只慌得局獠话玻才待回避,邓九公一把拉住说:“老弟,你这又嫩绰绰了,这有甚么的呢。”
他那位姨奶奶见安老爷进来,便笑嘻嘻的说了句:“哟,了不的了!他二叔进来了!”待要站起来,怀里是搂着俩孩子,才一欠身儿,左边儿那个孩子早把个咂儿从嘴里脱落出来。不想正在个灌精儿的时候,他那奶头儿里的奶就像激阋话阃外直冒,冒了那孩子一鼻子一嘴,呛得那孩子又是咳嗽又是嚏喷。邓九公只急得合他嚷道:“二老爷又不是外人,你正经老老实实儿的坐在那儿给孩子吃就完了,又闹这些累赘!”
安老爷忙说道:“老哥哥,这也是你过于省事。两个孩子叫他一个人奶着,如何来得及?再那奶也断不够。小人儿吃缺了奶,倒是桩要紧的事。”褚大娘子此时已经笑得咭咭咯咯的,一面接过那孩子去,一面说道:“老爷子那儿知道我们这姨奶奶呢,俩孩子吃着他还不住手儿的揉奶膀子,嚷‘怪涨得慌的’呢!”说着,炕上一个婆儿忙着把右手里那个孩子也接过去。那位姨奶奶才掩上怀,依然照前番的礼儿给安老爷请了个安。安老爷连忙还了个揖,说道:“有了侄儿,以后不可行这样大礼。”他说道:“有他俩怎么着呢,我还敢合老爷论个嫂子小叔儿、小婶儿大大伯儿呀!”邓九公忙说:“够了,够了。”这个当儿,再也拦不回他去不算外,他紧接着也照褚大娘子那么这个好这个好,把安老爷家的人问了个到。老爷只支吾着答应了两声,才待去看那两个孩子,他又问道:“可是我大妹子好哇?我给他捎的东西捎到了没有?他到底赶多咱才来看我来呀?”
这一问,老爷可糊涂了,只望着褚大娘子。褚大娘子说:“嗳哟,妈哟!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儿呀!”因合安老爷说道:“他问就是跟我干娘的那个长姐儿姑娘。论那个人儿啊,本来可真也说话儿甜甘,待人儿亲香,怪招人儿疼的。不是前番我干娘在我们那庄儿上住了那几天吗,他就合人家好了个蜜里调油,临走合那个怪哭的。只问人家多早晚还瞧他来,那一个就赚他说:”得了空儿就来。‘他就从那天盼起,一直盼到今儿个了。“
列公,你看只一个长姐儿,也会闹得这等千里逢迎,众Kou交赞。可见“声气”这途也不可不走的。只是这些事安老爷怎的弄得清楚?无奈那位姨奶奶还只管在那里唠叨着问,老爷只得随口说:“等我回去,大约他就该来看你来了。”说着,才细看那两个孩子,只见一个漆黑,一个雪白。那漆黑的是个宽脑门子,大下巴,逼真的一个邓九公;那雪白的是个肉眼胞儿,扁脸蛋儿,活脱儿就是他们姨奶奶。
安老爷看了看,倒底确是“本客自制,货真价实,原板初印,一丝不走”的两个孩子,心中十分欢喜,说道:“好两个孩子!宜富当贵,既寿且昌,将来一定大有造化!”把个邓九公乐的,说:“借二叔的吉言,托二叔的福。这俩孩子还没个名字呢,老弟索兴借你这管文笔儿合这点福缘儿。给他俩起俩名字,替我压一压,好养活。”
安老爷说:“这倒用不着文法。”因想了想道:“九哥,你这山东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大的莫如东海,就本地风光上给他取两|乳名,就叫他‘山儿’、‘海儿’。那大名字竟排着我家玉格那个‘马’字旁的‘骥’字,一个叫他邓世骏,一个叫他邓世驯。骏,马之健者也;驯,马之顺者也。你道好不好?”
邓九公拍手道:“好极了!好极了!就是这么着。老弟,你瞧愚兄是个糙人,也不懂得如今那些拜老师收门生的规矩,率真了说罢,剪直的我就叫这俩孩子认你作个干老儿,他俩就算你的干儿子,你将来多疼顾他们点儿。你说这比老师门生痛快不痛快?”安老爷见他这样至诚,倒也无法,只得也收在门下。这才合老头儿出了那间屋子,彼此坐谈,叙了些离情,问了些近况。这话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邓家来的那班男客因邓九公年高,大家都不敢劳动他相陪,自有褚一官同邓九公的几个徒弟合他家门馆先生们款待。内里的女客也有邓家从淮安跟了九公来的几个远房本家女眷们张罗。只邓九公合安老爷这阵演说养孩子,瞻仰奶孩子,大家早已吃了面告辞而去。褚一官是里外应酬,忙得不得住脚。才得进来,褚大娘子便迎头嘈嘈他道:“喂!你竟忙你的罢。老爷子来了这么半天,你也不知张罗张罗他老人家的饭!”褚一官道:“这会子呢!我才就问了华相公了,他说二叔在悦来店早吃了饭来了。”
邓九公听了,便嚷起来道:“可是只顾一阵闹孩子,我怎的也不曾问老弟你吃饭不曾?你来也来到了,却怎的又在镇上打尖,不到我这里来吃!”老爷才把此来从水路载得一百二十坛好酒给他祝寿,恰好今日也到镇上,方才在那里遇见照料了一番,就便打了尖,以及把行李车辆都留在后面,自己骑了个驴儿先来的话说了一遍。邓九公听了,乐的连道:“有趣,有趣!多谢,多谢!这够愚兄喝几年的了。喝完了,要还耐着烦儿活着,再合你要去。”
正说着,后面的酒车、行李车也来到了。邓九公便叫褚一官着落两个明白庄客招呼跟来的人,又托他家的门馆先生管待程相公,又嘱咐把酒先给收在仓里,闲来自己去收。褚大娘子便叫他带人把老爷的行李都搬进来。安老爷道:“行李不必搬进来了,我在甚么地方住就搬到那里去,岂不省事!”
邓九公道:“就请你先去看看我给你预备的这个住的地方。”说着,拉了老爷就走。
安老爷正不知是那里,只得跟了他。只见他出了正房,就奔了那三间东厢房去。安老爷同他进去一看,只见那三间屋子糊饰得干净,摆设得齐整,铺陈得簇新。里间儿还安着一分极精洁的床帐,临窗也摆了一张画案,上面也摆了些笔砚。
最奇不过的是这老头儿家里竟会有书,案头还给摆了几套书,老爷看了看,却是一部《三国演义》,一部《水浒》,一部《绿牡丹》,还有新出的《施公案》合《于公案》。其余如茶具酒具以至漱盥的这分东西,弄了个齐全。甚至如新买的马桶,新打的夜壶,都给预备在床底下。安老爷看了这两件家伙,自己先觉得有些用不惯。便说道:“老兄,你实在过于费事了。但是我在里头住着究竟不便。”
正说着,褚大娘子合那位姨奶奶也过来,褚大娘子听见,说道:“不便?你老人家只好将就点儿罢。依我们老爷子的主意,还要请你老人家在正房里一块儿住来着呢。还是我说的,我说:”那位老爷子的脾气,管保断不肯。‘我费了这么几天的事,才给你老人家拾掇出这个地方儿来。那边厢房里就是我合女婿住着。这又有甚么不方便的呢!“说着,不由老爷作主,便合他女婿说:”你把华相公叫过来,我告诉他,就叫他们大伙儿把行李搬进来,我这儿就瞧着归着了。“安老爷处在这凿不来方孔的地方,也无可如何,只得听他调度。一时搬进行李来,凡是老爷的寿礼以及合家带寄各人的东西,老爷自己却不甚了了,幸得太太在家交代得清楚,跟的那班小厮们早一分分的打点了送上来。大家谢了又谢。老爷觉得只要有了他那寿酒、寿文二色,其余也不过未能免俗,聊复尔尔而已。
一时交代完毕,邓九公又请安老爷到他那庄子前前后后走了一荡。见外面也有个小小的园子,也有两处坐落。那地势局面就比褚一官住的那个东庄儿宽敞多了。到了西边他那个演武厅,便是他说的合海马周三赌赛的那个地方。安老爷看了看,见当中五间大厅,接着抱厦,果然好一个宽阔所在。
见院子里正在那里搭天棚、安戏台,预备他寿期作寿,闹闹吵吵,忙成一处。邓九公又去应酬了一番程相公,便照旧让安老爷来到正房。
褚大娘子已经齐齐整整摆了一桌果子在那里。那些“酒过三巡”“羹添二道”的烦文都不必琐述。却讲安老爷坐下,便叫把手下的酒果挪开了几样,要了分纸笔墨砚来放在手下,一面喝酒,一面笔不加点就把他给邓九公作的那篇生传写出来。写完,先把那大意合老头儿细讲一遍,然后才一手擎着杯,高声朗诵的念给大家听道:义士邓翁传学海八年出就外傅,五十成名,其间读书四十余年,凡遇古人豪侠好义事,辄心向往之,而窃以生今之世闻其语而末尝一见其人为憾。今天子御极之四年,岁在丙午,学海官淮上,旋去官,将之山左访故人女十三妹于齐鲁之青云山。十三妹者,盖曙后孤星,昔为吾师故孝廉子何子明若先生女孙,今归吾子骥,为吾家子妇者也。
先是女随其先人副总戎何公杞之官甘肃,何公为强有力者所挫,下于理,郁郁以死。女义有所避,饰媪婢以淅劊伪为母若女者,致其先人逵诰┷。己则窃母而逃,埋头项于青云山间。今义士邓翁者,能急人急,往依而庇门户焉。
予既至山左,甫得其颠末。然予与翁初无杯酒交,而计非翁又无由梯以见女,乃因翁之子婿褚者介以见翁。既见翁,饮予以酒。言笑甚欢,纵谈其生平事,须眉跃跃欲动,始知古所谓豪侠好义之士者,今非无其人也。会女母氏又见背,有岌岌焉不可终日势,凡货财筋力之礼,翁悉锐身任之。已乃为女执柯,以之妃吾子骥,而使归吾家。计女得翁以获安全者,凡三年八月有奇。以道路之人,躬杵臼之事,而卒措骀揍套佑谂褪之安,使学海亦得因之报师门而来佳妇,皆翁力也。
吾媳既外除来归,合缰夕,翁年且八十七,不远千里来,遗女甚厚。与予饮于堂上,以酒属予曰:“某浪迹江湖,交游满天下,求其真知某者无如吾子。吾九十近矣,纵百岁归居,亦来日苦少,子盍为我撰墓志以须乎?‘予闻命皇皇,疑从翁之言,则豫凶非礼;以不敏辞,又非翁所以属予之意,而没翁可传之贤。考古人为贤者立传,不妨及其生存而为之,如司马君实之于范蜀公是也。翁平生出处皆不类范蜀公,而学海视君实且弗如远甚。然其例可援也,请得援此例以质翁。
谨按翁名振彪,字虎臣,以行行,人称曰九公。淮之桃源人,其大父某公,官明崇祯按察副使,从永明王入滇,与邓士廉、李定国诸人同日尽难。父某公,时以岁贡生任训导,闻之弃官,徒步万里,冒锋镝负骸骨以归,竟以身殉。呜呼!以知翁之得天独厚者,端有自来矣!
迨翁入本朝,以康熙第一壬寅应童子试,不售,觉占哔非丈夫事,望望然去之,便从事于长枪大戟,驰马试剑,改试武科。试之日,弓刀石皆膺上上考,而以默写武经违式,应见黜。典试者将先有所要求而后斡旋之,且许以冠军。翁怒曰:“丈夫以血气取功名,谁复能持白镪乞怜昏夜哉!‘然犹得缀名榜末。而翁竟由此绝意进取,乃载先人柩,去乡里,走山东,择荏平桐口之二十八棵红柳树地卜筑家焉。至今地以人重,道公者辄道’二十八棵红柳树邓九公‘云。
性诚笃而毅,间以侠气出,恒为里枧拍呀夥祝抑强扶弱,有不顺者则奋老拳捶楚之,人恒乐得其一言以为曲直。久之,举益豪,名益重。时承平久,萑苻蜂起,凡南北挟巨资通有无者,多有戒心。闻翁名,咸侠重币来聘翁偕护行箧,翁因之得以马足遍天下。业此垂六十年,未尝失一事,亦未尝伤一人。卒业之日,诸大贾榜其门曰‘名镇江湖’。此诚不足为翁荣,然亦可想见其气概之轶伦矣。翁身中周尺九尺,广颡丰下,目光炯炯射人,颏下须如银,长可过脐,卧则理而束之,尝谓:“不惜日掷千金,此须不得损吾毫末也。‘晚无他嗜好,惟纵酒自适,酣则击刺跳踯以为乐。
翁康强富寿,特有伯道之戚,居辄怏怏曰:“使邓某终无子,非天道也。‘予以’《洪范》五福,子与官不与焉‘解之,而翁终不怿。岁庚戌,为翁九十初度,予自京邸载酒以来,为翁寿。入门,翁家适作汤饼会,问之,则翁槭乙严纫辉滦熊占而又挛生也。噫嘻!学海闻男子八八而不生,女子七七而不长,此理数之常也;九十生子,曾未前闻。乃翁之所以格天,与天之所报翁,一若有非理数所能限者。翁亦人杰也哉!
然则翁之享期颐,宜孙子,余庆方长,此后之可传者正未有艾。学海幸旦暮勿死,终将濡笔以待焉。
安老爷念完了,自己十分得意,料着邓九公听了不知要乐到怎的个神情。那知他听完了,点了点头,只不言语,却不住的抓着大长的那把胡子在那里发愣,像是想着一件甚么为难的事情一般。老爷看了大是不解,不禁问道:“九兄,你听我这篇拙作可还配得来你这个人?”只见他正色道:“甚么话!老弟你这个样儿的大笔,可还有甚么说的?就只我这么听着,里头还短一点过节儿,你还得给我添上。”老爷忙问:“还添甚么?”他道:“你这里头没提上我们姑奶奶。我往往瞧见人家那碑上,把一家子都写在后头;再你还得把你方才给俩小子起的那俩名字也给写上。”
老爷道:“阿,不是这等办法。文章各有个体裁,碑文是碑文,生传是生传,这怎好搀在一处?如果要照那等体裁,岂但老兄的子女,连嫂夫人的姓氏以至你生于何年月日,将来殁于何年月日、葬于某处,都要入在后面。这是你一百二十岁以后的事,此时如何忙得?”邓九公道:“我不管那些。我好容易见着老弟你了,你只当面儿给弄齐全了,我就放心了。”
老爷被他磨得没法,只得另要了张纸,给他写道:公生于明崇祯癸酉某年月日,以大清某年月日考终,合葬某处。元配某氏,先翁若干年卒。女一,亦巾帼而丈夫者也,适山东褚生。子二,世骏、世驯。
他看了这才欢喜,又笑嘻嘻的递给安老爷说:“好兄弟,你索兴把后头那几句四六句儿也给弄出来。”安老爷道:“老哥哥,你这可是搅了。那叫作墓志铭,岂有你一个好端端的人在这里,我给你铭起墓来的理?”邓九公道:“喂!老弟,拿着你这么个人,怎么也这么不通!一个人活到九十岁了,要还有这些忌讳,那就叫‘贪心不足,不知好歹’了。”老爷在书堆里苦磨了半世,不想此时落得被这老头儿道得个“不通”。想了想,他这句话竟自有理,便思索了一刻,又在后面写了一行,写道是:铭曰:不读书而能贤,不立言而足传。一得无惭,五福兼全。宜其克昌厥后也,而区区者若不予畀焉;乃亦终协熊占,其生也挛,且在九十之年。呜呼,此其所以为天,后之来者视此阡。
老爷念了一遍,又细细的讲给他听。他听了,只说了句:“得了!得了!”跳起来就爬下给安老爷磕了个头,老爷忙得还礼不迭。又听他说道:“老弟呀!还是我那句话,我这条身子是父母给的,我这个名是你留的。我有了这件东西,说到得了天塌地陷也是瞎话,横竖咱们大清国万万年,我邓振彪也万万年了。”说着,又亲自给安老爷斟了一杯酒,他自己大杯相陪。
安老爷此时事是完了,礼是送了,合他放量喝了一回,吃过饭便过厢房去安歇。此时那个麻花儿是合邓九公的那班小小子混熟了。褚一官自己搬过来陪着安老爷,又叫了随缘儿进来伺候。
过了两日,便是邓九公的寿辰。早有褚一官同他那班徒弟门客大家张罗着在府城里叫了两班小戏。这日,厅上也挂了些寿画寿联,大家也送了些寿桃寿面,席上摆着寿酒,台上唱着寿戏。男客是士农工商俱有,女眷是老少村俏纷来。有的献个寿意的,有的道句寿词的,无非贺寿拜寿,祝寿翁的百年长寿。把个邓九公乐的,张罗了这个又应酬那个。当下把众男客让在厅上正中三间,众女眷让在那个西梢间。因恐安老爷合那班俗人坐不到一处,便在东梢间另设了一席,让到那里去坐。又特请了本地四位乡绅来作陪。
这四位乡绅,一位姓曾,名异撰,号瑟庵,因无心进取,便作了个装点山林的名士。一位复姓公西,名相,号小端,因家道殷实,捐了个鸿胪寺序班。一位姓冉,名足民,号望华,是个教官截取的候选知县。一位姓仲,名知方,号笑岩,是个团练乡勇出力议叙的六品职衔。安老爷见这班人都是圣门贤裔,心中十分敬重。当下彼此见过礼,早见邓九公笑呵呵的先过这席来,把盏安席,斟了一巡酒。将坐下,便指着安老爷向那四位陪客说道:“我这位把弟,他有个不醉的量,今儿个屈尊你四位,让他多喝几盅。再我还有句话,先告个罪在你四位跟前,交代在头里;你四位可别觉着说你们都算孔圣人的徒孙儿了,照着素来懵我也似的那么懵他,合他混抖搂酸的,人家那肚子里比你们透亮远着的呢!我可白告诉你们。”说罢,又哈哈大笑,随各各的陪饮了一杯,便到别席张罗去了。这里四位陪客见安老爷是个旗人,本就不甚在意,再加上邓九公这套只顾一面儿的话一交代,在个姓曾的听了,心里来就有些不大受用,便益发不来周旋这位远客,只他四人高谈阔论起来。
安老爷此时倒落得一个人呆坐在那里看戏。无如老爷的天性又生来的合看戏这桩事不甚相近,甚么叫作宾白合套、切末排场,平日一概不曾留过这番心,更讲不到梆子二簧了。因此只管看着,却是一丝不懂。但见满台刀枪并举,锣鼓齐喧。
一时又见从上场门跳出个黑盔黑甲的黑脸人来,也不听得他唱,只拿了杆枪“哇呀呀,哇呀呀”喊了个地动山摇;咕咚咚,咕咚咯跳了个尘飞烟起。闹了半日,忽然听他道了四句白,第一句却道得是:“力拔山兮气盖世。”这句老爷懂了,接着留神听下去,他果然道得是那首《垓下歌》,才知这人扮得是西楚霸王。原来台上这半日演的正是楚汉争锋的故事。这段涑水《通鉴》,老爷是滥熟的,因而便要往下听听他唱的是些甚么。一霎时,前常毕笛合奏,鼓板轻敲,老爷侧着耳朵一字字跟着听明白了两句,唱道是:“盖世英雄,始信短如春梦。”
正在听得有些入神儿,忽听左首坐的那个曾瑟庵望那三个说道:“人生在世,既作了个盖世英雄,焉得不短如春梦!这位霸王果然能照我家子皙公一般,领略些沂水春风的乐趣,自然上下与天地同流了哇,又怎得会短如春梦!”他一句话没讲完,猛可的又听那个仲笑岩说道:“到底还是他算不得个盖世英雄。这场事当日要遇着我家子路公那等本领,敢怕那八千子弟兵早一个个‘急公向义,亲其上,死其长’的先到了关中了,又何愁有十个韩信,一百面埋伏!”曾瑟庵听了说道:“罢了!罢了!笑岩,你莫来替你家那位子路公撑门面。他要果然有些真本领,也不到得夫子哂之,受那番驳斥了。”仲笑岩见曾瑟庵卖弄他家先贤的高风,揭挑自家先贤的短处,早有些不悦,也回口道:“须比你家那位子皙公只合些若大若小的孩子厮混的有干头些!”那瑟庵便翻着双白眼说道:“不敢欺,你可知夫子喟然而叹道那句‘吾与点也’,正赏识得是他那些儿没干头处。”
坐中那个冉望华是个退让不遑的人,见他两个争竞起来了,慌得把身子望后偎了一偎,望着那个复姓公西的说道:“小端,你看今日这等个礼乐雍容之地,他二位倒一言不合斗起口来,区区止不过志在温饱,自问是断断周旋不来的,这事只得要借重你这位大君子了。”公西小端见冉望华把场是非磨兑到他身上来了,忙道:“惶恐!惶恐!这事小弟也逊谢不敏。所以不敢固辞者,诚以今日承主人的盛意,原为请我们来作个小小傧介,奉陪这位水心先生,我们倒不可在远客面前有失家风,致伤雅道。”说着,便离位出席,向曾、仲两家各打了一躬,劝他两个和息这场口角。
安老爷坐在上面,看他四个闹了这半日,通共穿Сhā的是他各人各人的先哲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言志的那章《论语》。这桩事不比听戏,可正弹在安老爷的痒痒筋儿上了。当下见公西小端只管那等揖让周旋的赞襄了一阵,曾、仲两个依然是一边盛气相向,一边狂态逼人,把个冉望华直吓得退避三舍。安老爷倒有些看不过,不禁欠了欠身,劝道:“四位先生,方才我看你大家这番举动,固是不愧家学源渊,只可惜未免有些为宋儒所误。依我鄙见,此刻望华不须退让,小端暂省繁文,瑟庵且自休纵高谈,笑岩也莫过争闲气。你四位先得明白明白这章书不是这等讲法。”
他四个一听这话,各各诧异,暗说:“不信我们门里出身的倒会不及个门外汉了!再说这章书,我们只看高头讲章也不知看过多少次了,怎的说不是这等讲法呢?”四个人便不约而同的问着安老爷说:“先生,你这话怎讲?倒要领教。”
安老爷道:“大凡我辈读书,诚不得不详看朱注,却不可过信朱注。不详看朱注,我辈生在千百年后且不知书里这人为何等人,又焉知他行的这桩事是怎的桩事,说的话是怎的句话?过信朱注,则入腐障日深,就未免离情理日远。须要自己拿出些见识来读他,才叫作不枉读书。即如这章书,揆情度理,我以为你家四位先贤在夫子面前侍坐言志时节,夫子正是赏识三子,并未尝驳斥子路。不但未尝驳子路,转有些斥驳曾皙。读者正不得因‘吾与点也’一句抬高曾皙,因‘夫子哂之’一句看低子路。何也呢?三子中如子路的可使有勇知方,冉子、公西两个的可使足民、愿为小相,不待今日,早在夫子赏识之中。这句话只看‘孟武伯问子路仁乎’那章书,便是夫子给他三个出的切实考语。
“然则此时夫子又何以明知故问呢?自是这日燕居无事,偶见他三个都在坐中,一时想到我平日所赏识他三个的如此,只不知他三个的自信何如?果能自信,则明王复作,纵使辙环终老,吾道不行,只二三门弟子为世所知,亦未尝不可各行其志。这正是大圣人一片怜才救世的苦心。及至听他三个各人说了各人的志向,正与自己平日所见略同,所以更不再赘一辞。正所谓‘得意忘言,默然相赏’。这便是夫子赏识三子的明证。既云默然相赏,何以三子之中夫子又独哂子路呢?要知这一哂不是哂他不能可使有勇知方的言大而夸,只后文‘为国以礼,其言不让’的朱注中,也道是‘夫子盖许其能,特哂其不逊’。只是既许其能,又怎的哂他不逊?所谓不逊的去处又安在呢?正是哂他‘率尔而对’。至于怎的就逼得他率尔而对,因之带累冉子、公西两个作许多难,以致会把位大圣人伤到喟然而叹?这场是非,可都是曾子皙那张瑟鼓出来的。”
安老爷讲到这里,不但仲、冉、公西三个听不出这句话头,便是那位名士曾瑟庵也认不清这条理路,便道:“水心先生,你这话就叫人无从索解了!”安老爷道:“固也,待吾言之。你不见朱注中明明道着句‘四子侍坐,以齿为序’么?按子路在圣门最为年长,曾皙次之,冉有又次之,公西华最幼。
这章书记者开首第一句记他四个的名次,便是他四个的坐次。
接着坐次讲话,夫子自应先问子路。只是先生之于弟子,正不必逐位逐位的去向他应酬,想来当日‘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这句话,自然是望着大家笼统问的。不然何以不曾见夫子开首先问一句‘由尔何如’呢?只这等望着大家笼统一问,恰好又见坐中除了子路、冉有、公西华三子之外,多着一个曾皙。
“这个曾皙却是终二十篇《论语》不曾见提起的一个人,可想而知,夫子问话时节,一片心神眼光都照在他身上,是想先听他讲讲他究竟又是怎的个志向。无如那时节他正在那里鼓瑟,茫然不曾理会到夫子这番神理。何以见得?《礼》:”待坐于先生,先生问焉,终则对。‘那曾皙正当夫子问话时节,不曾留心到此,已经算得个疏略了,岂有夫子既然问话之后,有意置之不答转去取瑟而歌之理?然则其为那时节他便在那里鼓瑟可知。子路那副勇往直前的性儿,却又不能体会到此。见夫子问下这等一句话来,一时没人登答,我既年长,我又首座,我便说了。彼时夫子正望着曾皙应声而谈,忽的被子路凭空一岔,既不便告诉他说:“我是想叫曾皙先讲。’又不好责备他说:”你不应先曾皙作答。‘只有付之一笑了。这正叫作’事属偶然,无关大体‘。
“然则后文经曾皙一问,怎的又道出‘为国以礼,其言不让’那等个大题目来呢?夫子正是晓喻曾皙说:”我问的正是何以酬知。酬知不外为国,为国必先以礼,以礼无如克让。我因他只一句话便不肯让人先讲,所以笑他。‘这句话要文言道以俗情,按如今的世俗话讲起来,只不过叫作’笑他没眼色‘。所以说夫子未尝斥驳子路。
“然则夫子明明道得句‘吾与点也’,又何以见得是斥驳曾皙呢?原情而论,先生只管整襟而谈,弟子只管鼓瑟不理,此时代夫子设想,已经就不能没些不然曾皙之意。及至子路‘率尔’也”率尔“过了,夫子‘哂之’也‘哂之’过了,便依着坐次也该这第二座的曾皙开谈了。不道他依然还在那里鼓瑟。又何以知之?只看夫子合冉子、公西两番问答过后,他还不曾到得‘鼓瑟希’,其为那时节他依然还在那里鼓瑟又可知。夫子心里自然益发觉得不然了。没法,只得越过他去,听冉有讲。
“恰巧那个冉子又是有退无进的,见子路被哂,又见曾皙不答,他便不敢越席而对。夫子见他没话,就不得不问那句‘求尔何如’。以至他一为难,才讲了句‘方六七十’,又退缩成个‘如五六十’;才讲了句‘可使足民’,又周旋了个‘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这句话。在冉子,虽未尝一定推尊公西华为君子;在公西华,自问却正是个素娴礼乐的人,因之一时也难于开口。夫子见他也没话,又不得不再问那句‘赤尔何如’。以至他一为难,未曾说话,先谦了句‘非曰能之,愿学焉’;才说得句‘宗庙之事’,又谦作个‘如会同’;完来‘愿为相焉’之上,还特特的加了个‘小’字。
“直到此时,曾皙始终还在那里鼓瑟。夫子却有些不耐烦候他曲终了,便问了句‘点尔何如’。他这才‘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未曾言志,又先说了句‘异乎三子者之撰’。夫子道:”何伤乎?‘也只道他无论怎的个异乎三子,总不出夫子’如或知尔,则何以哉‘那一问。那知他竟会讲出合夫子所问全不相干的沂水春风一段话来!他的话讲完了,夫子的心便伤透了。
“你道夫子又伤着何来?彼时夫子一片怜才救世之心,正望着诸弟子各行其志,不没斯文。忽然听得这番话,觉道如曾皙者也作此想,岂不正是我平日浮海居夷那番感慨!其为时衰运替可知,然则吾道终穷矣。于是乎就喟叹曰:”吾与点也!‘这句话正是个伤心蒿目之词,不是个志同道合之语。果然志同道合,夫子自应’莞尔而笑‘,不应’喟然而叹‘了哇!再不料那曾皙又不曾理会夫子这番神理,还只管留后,只管问’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只管问’夫子何哂由也‘?只管问’唯求、唯赤则非邦也与‘?以至夫子烦恼不过,逐层驳斥,一直驳斥到底。你大家不信这话,只从’亦各言其志也已矣‘默诵到’敦能为之大‘,摹想夫子那几句话的神理,那一句不是驳斥他的?只此便是子路因他遗笑,冉子、公西因他作难,夫子因他喟然而叹,所以驳斥他的原由。
“这桩公案,据理而断,子路的直率,直率得可原;曾皙的狂简,狂简得无礼。宋儒中如考亭、伊川、明道诸君子,大半是苦拘理路,不问性灵的。见了‘夫子哂之’一句,只道着个哂其不逊,却又解不出其不逊的所以然;又震于‘吾与点也’一句,反复推求,不得其故,便闹到甚么‘胸次悠然’了、‘尧舜气象’了、‘上下与天地同流’了,替曾皙敷衍了一阵,以至从南宋到今,误了天下后世无限读者。今日之下,你四位还要合台上这个优孟衣冠的西楚霸王接演这本‘侍坐言志’的续编,我以为也就大可不必了!”
当下曾瑟庵、仲笑岩、;冉望华、公西小端听安老爷讲了这章书,四个人闭口无言,面面厮视。想道:“从入学以至通籍,不但不曾听得塾师讲过这等一章清楚书,大约连塾师也未必作过这等一个明白梦。”当下,便是第一个不服的那个曾瑟庵第一个首肯,赶着安老爷满脸堆欢的叫了声:“老前辈!”
将要说话,那仲笑岩早振臂直前的抢过来说:“你算了罢,这还闹甚么‘老前辈’呢!碰见这个样儿的手,还不值得爬下磕个头拜老师吗!”说着,他早五体投地的拜下去。那三个见他拜下去,各各连道:“有理。”也随他拜下去。安老爷向来诸处谦光,只有遇着人拜他作老师从不推让。他不道是“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只道是“有教无类”。见这四个拜倒在地,只出位还了个半礼。
正在拜着,不防邓九公喝得红扑扑儿的一张脸,一脚踏进来,见了诧异道:“你们五位这是个甚么礼儿?”那四个拜罢起来,便粗枝大叶把前项话告诉了他一遍。只乐得他掀着长髯哈哈大笑,说道:“我说如何?”因又拍着胸脯子说道:“告诉你们,邓老九的好朋友没有扎空枪卖癣疮药的。不信打听打听,人家到了咱们山东这么几天儿,倒收了六哇门生了。”
说着,便坐在这席合安老爷大杯价畅饮起来。饮了一巡,安老爷看了看台上的楚汉争锋是唱得完上来了,厅上的男客女眷也散得净上来了,便大家忙着吃过早饭。一时酒阑人散,乐止礼成。送了四位陪客走后,安老爷合邓九公便进去安置,外间自有褚一官一班人料理。
接着第二三日又热闹了两天。到了第四日,老爷便要告辞。褚大娘子先就苦苦的不放,说:“等消停消停,我们还要单唱台戏,请你老人家乐一天呢。”邓九公道:“姑奶奶,你不用合他提那个听戏,这桩事警不动他。”因合安老爷说道:“老弟,你难得到我们山东走这荡,可别白走这荡。你前日不说我们山东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宽的莫如东海吗?等过一天,愚兄陪你去登回泰山,望回东海,如何?”安老爷听得这话,先就有些高兴。又听邓九公说道:“你先别乐,这还不足为奇。
等咱们登罢了泰山,望过了东海回来,我还带你到一个地方儿去见一个人,管保这个人准投你的缘,这个地方儿也对你的劲。“这正是: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门难为言。
要知那邓九公同安老爷登泰山望东海之后,还要去到个甚的地方,见个甚等样人,下回书交代。
第四十回虚吃惊远奏阳关曲真幸事稳抱小星禂(上)
第四十回虚吃惊远奏阳关曲真幸事稳抱小星禂这回书接演上回。话表安老爷在邓家庄给邓九公祝寿,事毕便要告辞,他父女两个是苦留不放。邓九公并说要请老爷去登泰山望东海,这之后还要带老爷到一个地方去见一个人。
安老爷见他说得恁般郑重,不禁要问,因问道:“九兄,你我只望望泰山、东海,也就算得个大观了,你还要我到个甚的地方,见个甚的人去?”
邓九公道:“你别忙,等我先告诉你这个来历。我这庄儿上有个写字儿的性孔的,叫作孔继遥,我们庄儿上大伙儿都叫他老遥。据这老遥自己说,他是孔圣人的嫡派子孙,合现在这个衍圣公还算得个近支儿的当家子。听他讲究起孔圣人坟上那些古迹儿,庙里的那些古董儿来,那真比听台戏还热闹。他说这些地方儿他都到的了,就连衍圣公他也见得着。他两次三番的邀我去逛逛。我想我这肚子里斗大的字通共认不上两石,可瞎闹这些作甚么!如今难得老弟你来了,你也是个闲身子,莫如多住些日子,等我消停两天,咱们就带上那个老遥先生,逛了泰山、东海,回来再到孔陵、圣庙去瞧瞧,就拜拜那个衍圣公,你合他讲说讲说。你想这对你的胃脘不对?”
安老爷听了,当下只乐得手舞足蹈,说道:“九兄,你这话何不早说?这等地方如何不去?既如此,等我写封家信回去,通知家里,我就耽搁几天何妨!”他父女两个见留得安老爷不走了,自是欢喜。当下便商量怎的上路,怎的登山,怎的携酒,怎的带菜。
正在讲得高兴,只见褚一官忙碌碌从外面跑进来,一直跑到安老爷跟前,请了个安,说道:“二叔大喜!”老爷忙问:“甚么事?”他道:“家里打发戴勤戴爷来了,说少大爷高升了,换上红顶儿,得了大花翎子了。”老爷听了,先就有些诧异,忙问他:“升了甚么官了?”褚一官道:“这个官名儿我学说不上来。戴爷在外头解包袱拿家信呢,就进来。”说着,早见华忠等一干人跟了戴勤进来。
戴勤进了屋子,匆匆的先见过邓九公,转身便给老爷请安叩喜。老爷此刻忙的不及问他别的,只问:“大爷到底放了甚么了?”他先把手里那封信递上去,这才吞吞吐吐的回道:“奴才大爷赏了头等辖,加了个副都统衔,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了。”安老爷听得这句话,只“阿呀”一声,登时满脸煞白,两手冰冷,浑身一个整颤儿,手里的那封信早颤的忒楞楞掉在地下,紧接着就双手把腿一拍,说道:“完了!”邓九公忙问:“老弟,你这是怎么说?”安老爷只摇摇头,望空长吁了口气,说道:“九兄,这话一言难尽,你我慢谈!”
这个当儿,叶通早把公子那封禀帖拣起来递给老爷,拆开一看,见上面无非禀知这件事的原由,却声明其余不尽的话都等老爷回家面禀。老爷看完,把信交给叶通,便问戴勤道:“你是那天起身的?”戴勤回道:“奴才是奴才大爷放下来的第二天起的身。奴才来的这日,奴才大爷还在海淀住着,不曾回家。大爷叫奴才就便请示老爷几时可以回家?奴才太太却叫奴才回老爷,请老爷务必早些回家才好,正有许多事都等老爷回去请示定夺呢。”
安老爷点了点头,说道:“这个自然。”因回头向邓九公道:“九兄,承你爷儿两个一番厚意,非我苦苦要行,如今岔出这桩意外的事来,其实不好耽搁了,我只此告辞,明日五鼓就走。”说着,便吩咐家人们去归着行李。邓家父女见这光景,知是不好强留,只得一面收拾今晚的送行酒,一面预备明早的上马饭,给老爷送行。一时摆上酒来,老爷勉强坐下。
此时甚么叫作登泰山,望东海,拜孔陵,谒圣庙,以至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怎的个侍坐言志,老爷全顾不来了,只擎着杯酒,愁眉苦眼,一言不发的在坐上发愣。
列公,你看,这老头儿这一愣,愣的好生叫人不解!我朝设立西北、西南两路镇守边疆的这几个要缺,每年到了换班的时候,凡如御前乾清门的那班东三省朋友,那个不羡慕这缺是个发财的利途?便是有等获罪的卿贰督抚,又那个不指望这途作个转机的生路?如今安公子才不过一个四品国子监祭酒,便加了个二品副都统衔,已经算得个越级超升了。再讲到那枝孔雀花翎的贵重,只看外省有个经费不继,开起捐来,如那班坐拥厚资的府厅司道,合那班盘剥重利的洋商盐商,都得花到上万的银子,才捐得这件东西到头上。安公子一旦之间两桩都得了,可不算得个意外的荣华,飞来的富贵么?怎的安老爷得了这个信息,不乐得眉开眼笑,倒愣到苦眼愁眉起来?这是个甚么道理?
从来各人的境遇有个不同,志向有个不同,到了性情,尤其有个不同。这位老爷天生的是天性重,人欲轻,再加一生蹭蹬,半世迂拘,他不是容易教养成那等个好儿子,不是容易物色得那等两个好媳妇,才成果起这分好人家来。如今眼看着书香门第是接下去了,衣饭生涯是靠得住了,他那个儿子只按部就班的也就作到公卿,正用不着到那等地方去名外图利;他那分家计只安分守己的也便不愁温饱,正用不着叫儿子到那等地方去死里求生。按安老爷此时的光景,正应了“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的那两句俗语,再不想凭空里无端的岔出这等个大岔儿来。这个岔儿一岔,在旁人说句不关痛痒的话,正道是“宦途无定,食路有方”。他自己想到不违性情上头,就未免觉得儿女伤心,英雄短气;至于那途路风霜之苦,骨肉离别之难,还是他心里第二、第三件事。所以此时只管见安公子这等珊瑚其顶、孔雀其翎、猱狮其补、显耀非常的去干功名,他只觉这段人欲抵不过他那片天性去。一时早把他那一肚子书毒合半世的牢骚一股脑子都提起来,打成一团,结成一块,再也化解不动,撕掳不开了。因此,他就只剩了擎着杯酒,一言不发,愁眉苦眼的坐在那里发愣了。
那邓九公是个热肠子人,见安老爷这等样子,一时测不透其中的所以然,又是心里着急,又是替他难过。便不问长短,只就他那个见识,讲了一大篇不入耳之谈,从旁劝道:“老弟,你不是这么着。人生在世,坐官一场,不过是巴结戴上个红顶子;养儿一场,也不过是指望儿子戴上个红顶子。如今我们老贤侄这么个岁数儿,红顶子是戴上了,大花翎子是扛上了,可是人家说的:”大丈夫要烈烈轰轰作一场。‘从这么起,几天儿的工夫,封侯拜相,你就剩了作老封君,享福了么!这还不乐?怎么倒愁的这么个样儿?真个的,拿着你这么个人,不信会连这点理儿看不破吗?“
他这套话一讲,才正讲得是安老爷心里那个皮面儿。老爷待要不答,想了想,自己正在忧患场中,有这等个向热的人殷勤相劝,也自难得;待要合他谈谈自己这段心事,一时合他怎生谈得明白?没法,只就他嘴里的话,炼字炼句的炼成一句,合他说道:“看的破,忍不过。九兄,你只细细的体会我这六个字去,便晓得我心里的苦楚了。”邓九公那个粗豪性儿,如何打得来这个闷葫芦?他听了这话,只拧着个眉,扎巴着两只大眼睛,瞅着安老爷,看他那光景,一时比安老爷本人儿烦的还烦。
只这等呆呆的瞅了半日,忽然见他把胸脯子一挺,说道:“老弟,你这话我听出来咧!放心,这桩事满交给愚兄咧!世街上要朋友是管作甚么的!”安老爷此时才叫个“不胜诧异之至”,忙问说:“九哥,这事你有甚么法子呀?”他道:“你听阿!我这半天细咂你这句话的滋味儿,大似是叫我们老贤侄前回黑风岗能仁寺那桩事把你的攒儿吓细了,如今他走这荡远道儿,你一定有个不放心,怕有个失闪儿。我有主意。”说着,揎拳掳袖的才要说他那个主意,忽然又道:“你等等儿,等我们家里先商量商量着。”说着,便大嚷着叫道:“姑爷、姑奶奶呢?”
褚大娘子正在套间里忙着打点东西,褚一官是在厢房里帮着捆箱子,听得他家老爷子这声嚷,忙的都跑了来了。邓老头儿见他两个来了,便道:“你们俩坐下,我有话说。”当下便先合他女儿说道:“你干老儿现在因他家老大出口,有点子不放心,他心里在这儿受着窄呢。照咱们这个样儿的交情,他既受了窄,咱们要不给他冒股子劲,那还算交情了吗?如今我的意思,想要叫姑爷保着他去走这荡,倘或道儿上有个甚么事儿,到底有个仗胆儿的,也叫你干老儿放点儿心。姑奶奶,你想我这个主意怎么样?”
安老爷一听这话,心里暗笑说:“这老头儿这才叫个‘问官答花——驴唇不对马嘴。’这与我的心事甚么相干?”忙说:“老兄,岂有你这样年纪倒叫大姑爷远行之理!这事断断不可。”他道:“你别管。我们姑爷在家里也是白呆着,趁着我还硬朗,叫他出去到官场中巴结巴结,万一遇着个机会,谋干个一官半职,也是件两全其美的事。老弟,你倒别为难。”
这边褚大娘子还没开口,褚一官到底是老实人,听了便说:“罢了,老爷子,可是这话?也有你老人家养活了我半辈子,这会子瞧着你老这么大年纪了,我倒扔下,跑这么远去自己找官儿作的?真个的,我也忒认得官儿了!知道我有那造化没有呢!”
褚大娘子的性情却又合他丈夫不同,方才听他父亲一说,就早合了他的意思。你道为何?难道他果的看得他那个老玉那般重,看得他这个一官这般轻,无端的就肯叫他到乌里雅苏台给老玉保镖去不成?非也。他是这两年合安府上这阵走动,见安太太那等尊贵,金、玉姐妹那等富丽,他把个脚步眼界闹高了,热厮唿喇的,一心只想给他家一官大小也闹个前程儿,他好借此作个官儿娘子。听褚一官这等说,他便说道:“不是这么着。你听我说,这件事不值甚么,家里有我呢。咱们索兴把东庄儿的房子交给庄客们看着,我还搬回来跟老爷子住,早晚儿也好照应。你只管干你的去,就留你在家里,也是‘六枝儿暄餮鞫——敷余着一个’。”说着,他倒站起来向安老爷拜了一拜,说道:“就是这么着了。只求你老人家把这话好好儿的替我托付托付我们老玉罢。我也不会花说柳说的,一句话,我就保他不撒谎、出苦力这两条儿。要讲本事呵,不是我过奖,他可‘挂拉枣儿——有线(限)’。”
邓九公在旁呵呵的笑道:“姑奶奶,你这是何苦来!”因合安老爷说道:“老弟,这一来,你放了心了罢咧!再要不放心,我还有个人。我们那个大铁锤陆老大,老弟你不也见过他吗?你来的头里,我原说叫他同女婿俩人接你去。没得去,你就来了。如今我还打发他俩送你回京,就叫他俩去替我给我们老贤侄道喜。这事也得合我们老贤侄商量商量。”说罢,就回头吩咐他女婿道:“姑爷,这话你明白了?你别为我耽误了事。你瞧不得老头子庆了九十了,靠得住,老天还赏几年子老米饭吃呢!你只管安心去你的。你出去就把这话告诉陆老大。你俩也别累赘,连夜赶着收拾收拾,马上捎上个小包袱子,明日就跟了走了。到京里,瞧光景是用得着你们用不着你们,果然用得着,你俩再回来取行李。多远儿呢,大概也还有这工夫。就这么办咧。”褚一官平日在他泰山跟前还有个东闪西挪,到了在他娘子跟前,却是从来说一不二。如今两下里一挤,他响也不敢响,只有一句一答应的尽着答应,便出去找陆葆安收拾行李马匹去了不提。
这里安老爷见他一家这等个至诚向热,心下十分不安,觉得有褚、陆这等两个人跟去,也像略为放心。一时倒觉不好推却,只得应允,转向他父女称谢了一番。当下合邓九公吃了几杯,因是明日起早,饭罢便各各安置。褚大娘子去照料了褚一官一番,又嘱咐了他许多话,回到上房,合他家那位姨奶奶两个张罗了这宗又打点那项,整忙了一夜不曾得睡。
次早才交五鼓,安老爷合邓九公早都起来,褚一官、陆葆安两个已经遍体行装的上来伺候。邓九公一见他两个,便道:“可是我昨日还落了嘱咐你们一句要紧的话。你俩这一去,见着少大爷,不比从前,可就得上台唱起戏来了。见面得跪倒爬起,说话得‘嗻儿’‘喳儿’,还得照着督府衙门那些戈什哈[戈什哈:满语,护卫]的排场儿,称他‘大人’,你们自己称是‘小的’,那才是话呢。别说靠着我这个面子儿合你们俩脑袋上钮子大的那个金顶儿,合人家套交情去,这出戏可就唱砸了。”二人听了,只有连连答应。当下安老爷忙忙的一面吃些东西,一面催齐车马,便辞了大家,带同小程师爷、褚、陆两个并一众家丁上路。邓九公一直送至岔道口,才合安老爷洒泪而别。按下这话不表。
如今话分两头,单表安公子。却说安公子自从他家老爷前在山东去后,那一向适值国子监衙门有几件应奏的事,他连次赴园都蒙召见。接着吏、兵等部有两次奏派验看拣选的差使,也都派得有他。因此就把这位小爷热得十分高兴。恰巧那个当儿正出了个内阁学士缺,祭酒的名次,题本里例得开列在前,他自己心里的红算计:下次御门这个缺,八成儿可望。过了几日,恰好衙门里封送了一件某日御门办事的钞来,他算了算,这日正是国子监值日,因是御门的时刻比寻常较早,他先一日便到海淀住下。次日,上去伺候御门事毕,一时一班卿相各归朝房。早听得大家在那里纷纷议论,说某缺放了某人,某缺放了某人,只这回的阁学缺放了乾清门翰詹班,又过了一个缺了。他这才知这个缺不曾放着他,得失之常,一时心里倒也不觉怎的。候了一刻,奏事的也下来了,叫起儿的单子也下来了,他见不曾叫着,便同了一众同寅散值,回到外朝房吃饭。将吃完饭,只见一个军机苏拉[苏拉:满语,闲散人。此指廷中担任勤务的小太监]进来,向他说:“乌大人打发苏拉出来,叫回大人,吃完了饭别散,请到乌大人园子里去,有话说。”原来那时乌克斋已经进了军机。
安公子听得老师叫,便忙忙的催着家人吃了饭,辞了褚同寅,到老师园子而来。将进门,恰好乌大人也散朝回来,一见他便满脸是笑,却又皱着双眉说了句:“恭喜,放了这等一个美缺。”安公子还只当是今日这个阁学缺倒底放的是他,先笑盈盈的答应了一声:“是。”乌大人见他还没事人儿似的,便问:“难道你没得信么?”他这才问老师说:“门生没得甚么信。”
乌大人道:“我的爷,你赏了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了。”只这一句,安公子但觉顶门上轰的一声,那个心不住的往上乱迸,要不是气噪挡住,险些儿不曾进出口来。登时脸上的气色大变,那神情儿不止像在悦来店见了十三妹的样子,竟有些像在能仁寺撞着那个和尚的样子!
乌大人见他如此,说道:“你先别慌,咱们到里头去说。”
说着,一把拉住他,进了两重门,一路过假山,度小桥,绕竹林,穿花径,来到一处三间小小的精致书房里坐下。早有家人送上茶来。这位爷此时莫讲想升阁学,连生日都吓忘了!
但听他老师向他说道:“龙媒,昔人有云:”读万卷书,不可不行万里路。‘如你这等英年,正是为国宣力的时候,作这荡壮游也好。只是这条路你走着却大不相宜,便怎么好?然虽如此,圣人定有一番深意存焉。老贤弟,你倒不可乱了方寸,努力为之。“安公子这才定了定神,问道:”只不知门生怎的忽然有这番意外的更调?不敢请示老师,上头提到放门生这个缺,彼时是怎样个神情?“乌大人道:”我要在跟前也好了。
向来放个要紧些的缺,军机见面时候,上头总有个斟酌。今日乌里雅苏台这件四百里报缺的折子,是军机见面下来到的,也不曾叫第二面。不想折子下来就夹下个朱笔条子来,放了你了。“
安公子听了,便站起来说道:“这实是格外天恩。门生的家事,老师尽知,这个缺门生怎的个去法?怎生还得求老师栽培门生,想个方法挽回这事才好!”说着,便泪如雨下。乌大人也叹息一声,道:“龙媒,这个何消你说!但是此时已有成命,如何挽得的回来,只好看机会罢,如今且自预备明日谢恩要紧。你的谢恩折子,我已经叫我们军机处的朋友们给你办妥当了,明早并且就是他们替你递。你可想着给他们道乏。”说着,便叫:“来个人儿呀。”
当下见个小厮答应着进来,乌大人道:“你把大爷的帽子拿进去,告诉太太,找找我从前戴过的亮蓝顶儿,大约还有,就把我那个白玉喜字翎管儿解下来,再拿枝翎子。你就回太太,无论叫那个姨奶奶给拴好了拿出来罢。”好个小厮去了一刻,一时拴得停当,托出来。乌大人接过去,又给收拾了收拾,便叫安公子戴上。他谢了一谢,这才想起见师母来。只见乌大人扭了扭头,脸上带着些烦烦儿的,说道:“师母又犯了肝气疼了。”
当下安公子只觉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说,无奈他只坐了这一刻的工夫,便见他老师那里住了这部里画稿,便是那衙门请看折子;才得某营请示挑缺,又是某旗来文打到;接着便是造办处请看交办的活计样子,翰林院来请阅撰文;还有某老师交题的手卷,某同年求写的对联;此外并说有三五起门生故旧从清早就来了,却在外书房等着求见。安公子见老师实在公忙的很,不好再往下絮烦,只得告辞。一路回到下处,便忙着打发小厮回家回明太太,并叫戴勤来,打发他上山东禀知老爷,忙了半日。一宿无话。
次日,起早上去谢恩,头起儿就叫的是他。及至进去,碰头谢了恩,圣人开口第一句便提的是记得他是某科从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点的探花,跟着降了几句温谕,仍叫第二日递牌子。一时军机大人下来,他迎上去见。大家又给他道喜,说:“你见面甚妥,有旨意赏加了副都统衔了。等述下旨来,换了顶子,明日还得预备谢恩。”这位爷经这等一提,又提的有些热起来。
列公,你看人生在世,不过如此。无非是被名利赚,被声色赚,被玩好赚,否则便是被诗书赚,被林泉赚,被佛老赚,自己却又把好胜、好高、好奇一切心去受一切赚,一直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当不起一切不来赚他,他便想上赚也无处可上,那便热不来了。安公子此时才遇着些小的一个钉子碰碰,此后正有偌大的一把枣儿嚼嚼,你叫他怎得不热?
闲话休提,话转三叉,踅回来再讲安太太。讲到安太太这面,这件事真好比风中搅雪,这回书又不免节外生枝。列公便好留心看那燕北闲人怎生替他安家,止风扫雪,逗节成枝,出那身臭汗了。
却说安公子赴园这日,太太见老爷、公子都不在家,恰好那两日张亲家太太又在家里害暴发火眼,那个长姐儿又儿犯了他月月肚子疼的那个病。太太吃过早饭无事,便合舅太太带了两个媳妇四家斗牌。看看斗到晌午以后,忽见张进宝带了公子一个跟班的小厮,叫四喜儿进来,回说:“奴才大爷从园子里打发人来回太太,说奴才大爷赏了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了。”安太太听了,只唬得扔下牌,“啊”的一声。舅太太接着也道:“嗳哟,这是怎么说!”金、玉姐妹两个里头,那何玉凤听了“乌里雅苏台”五个字,耳朵里还许有个影子,只在那里愣愣儿的听;到了张金凤,更不知这是山南海北,还道:“怎么也没个报喜的来呀?”
安太太此时是已经吓得懵住了,只问着舅太太说:“这乌里雅苏台可是那儿呀?”舅太太道:“喂,姑太太,你怎么忘了呢?家里四大爷当日不是到过这个地方儿吗!”安太太这才想起来,说道:“嗳哟,天爷!怎么把我的孩子弄到这个地方儿去了呢!再说,他好好儿的作着个文官儿,怎么又给个辖呢?这不顶发了他了吗!这可坑死我了!”说着,便眼泪婆娑的抽搭起来。
金、玉姐妹见婆婆这个样子,也由不得跟着要哭。舅太太忙劝道:“你们娘儿三个且别尽管哭哇,到底问问那个小子,怎么就会出了这么个岔儿?再外甥打发他来,还有甚么说的呀?”他只管是这等劝着,他却也在那里拿着小手巾儿擦眼泪。
安太太这才详细问了问那个小厮。他便把公子叫他回太太今日怎的在海淀办折子,预备明日谢恩,不得回来,并叫叫戴勤去,吩咐他到山东去见老爷,以至大爷还说叫告诉二位奶奶再打点几件衣裳叫他带回海淀去的话,回了一遍。太太一面吩咐去传戴勤,一面便叫金、玉姐妹两个回家去打点衣裳。一时戴勤来了,四喜儿取的衣裳包袱也领下来了,太太便吩咐他两个:“快去罢。”并说:“告诉大爷,明日谢下恩来,没事务必就回家来见见我。”
二人领命去后,金、玉姐妹两个依就过上房来。安太太见他姐妹一个哭的眼睛红红儿的,一个还不住的在那里擦眼泪,自己不禁又伤起心来。舅太太又说道:“姑太太,你别尽着这么着,外甥是说是出口,到底算升了一步,两三年的工夫也就回来了。再说,大喜的事,这么哭眼抹泪的,是为甚么呢!”
安太太未曾说话,先长出一口气,说道:“嗳!大姐姐,你那里知道我这心里的苦楚!你没见你妹夫,是作了一任芝麻大的外官儿,把个心伤透了。平日我们说起闲话儿来,我只说了句‘咱们这就等跟着小子到外头享福去罢’,你听他这话么,头一句就是‘那可断断使不得’!他说:”一个人教子成名是自己的事,到了教得儿子成了名了,出力报国是儿子的事,这不是老子跟在里头搅得的。一跟出去,到了外头,凭是自己怎么谨慎,只衙门多着个老太爷,便带累的了儿子的官声。‘大姐姐,你只听这话,别说是乌里雅苏台,无论甚么地方,还想他肯跟出小子去吗?他一个不出去,我自然不好出去。我不出去,这个玉格我倒舍得。甚么原故呢?一则呢,小子也这么大了;再说,既是皇上家的奴才,敢说不给皇上家出苦力吗?就只我这俩媳妇儿,热厮忽喇儿的,一时都离开我,我倒有点儿怪舍不得的。“说着又哭了,招的两个媳妇益发哭个不住。
舅太太是个爽快人,看了这样子,便道:“你们娘儿们不是这么个闹法儿!你们家这不现放着俩媳妇儿呢吗,留一个,去一个,一桩事不就结了?也有娘儿三个尽着这么围着哭的?难道哭会子就算不上乌里雅苏台了罢?”安太太那片疼儿女的心肠,是既不愿意自己离开两个媳妇儿,又不愿意俩媳妇之中有一个离开儿子,听了这话,只是摇头。
不想这话倒正合了金、玉姐妹两个的意思。你道为何?原来他两个这阵为难,一层为着不忍看着夫婿远行,一层也正为着不忍离开婆婆左右,并且两个人肚子里还各各的有一桩说不出口来的事。一时听了舅太太这话,那何小姐性急口快,便道:“娘这话也说的是。那么着,我就在家里服侍婆婆,叫我妹妹跟了他去。”张姑娘道:“自然还是姐姐跟了他去好。姐姐到底比我有点本事儿,道儿上走着还便利些儿。这么大远的个道儿,再带上这么个我,越发叫他受了累了。”何小姐听他这话说得近理,一时找不出句话来驳他,急的肚里的那句话可就装不住了,只见他把脸一红,低着头说道:“瞧这妹妹!你难道不知道我坐不得车吗?”安太太听了这话,明白是何小姐有了喜了,自己有信儿抱孙子了,才觉有些欢喜。将要问他,张姑娘肚子里的那句话也装不住了,说:“姐姐这话!姐姐坐不得车,难道我又坐得车吗?”
列公,你看,这等一个“扛七个打八个”的何玉凤,“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张金凤,这么句“嫁而后养”的话,会闹得嘴里受了窄,直挨到这个分际,还是绕了这半天的弯儿,借你口中言,传我心腹事,话挤话,两下里对挤,才把句话挤出来!
安太太听得俩媳妇一时都遇了喜,满心欢喜,只悔知道得晚了,便说道:“你瞧瞧!你们这俩人,也有这么个大喜的信儿会憋着不早告诉我一声儿,直到这时候,憋得十分十沿儿了才说出来的?”说着,这才问:“多少日子了?”一面又抱怨俩嬷嬷说:“这俩老东西,怎么也不先透给我个信儿呢!”当下便要叫来发作他两个几句。何小姐是怕他两个得不是,忙说:“他们上月就要上来回婆婆的。我合妹妹商量,想着知道是不是呢,就吵吵,索兴等过些日子再说罢;谁知这个月俩人又都……”说到这里,脸一红,只瞅着张姑娘笑。张姑娘也只剩了羞的扭过脸去暗笑。安太太此时乐得只不错眼珠儿的望着他两个。又嘱咐说:“这可得小心点儿。第一不许冷的热的胡吃,轻的重的混动,走道儿总叫个人儿招呼着点儿,倒得常活动活动。”
正嘱咐着,只听舅太太合他两个说道:“怪事!你们两有个甚么事儿从没瞒过我,怎么这件事两人都嘴严的这个分儿上呢!”安太太也说道:“俩媳妇儿呢,还罢了,还说脸上有个下不来。我只可笑我们玉格这个傻哥儿,眼看着这就要作哥儿的爹了,也这么傻头傻脑的不言语一声儿!”正在一头笑着,忽然又把眉一耄就说:“站住!先别乐大发了!这一来,咱们娘儿们不是都去不成了么?把我们这个傻哥儿一个人儿扔在口外去,可交给谁呀?这事情可不是更累赘了吗?”说罢,只皱了眉歪着头儿在那里呆想。呆了半日,忽然说道:“这可也就讲不得了,只好我跟了他去罢!只求大姐姐合张亲家母在家里好好的给我招呼着我这俩媳妇儿!”金、玉姐妹两个听得依然得离开婆婆,更是不愿意。才要说话,早听舅太太嚷起来了,说道:“喂!姑太太,你这是甚么话呀?你把我留在你家招护着外外姐姐使得,你叫我合你们那个老爷怎么过得到一块子呀?”他婆媳一想,这话果然行不去,一为难,重新又哭起来。
这一哭,可把舅太太哭急了,说:“姑太太,你们娘儿三个这哭的可实在揉人的肠子!这么着,我合姑太太倒个过儿,姑太太在家里招呼媳妇,我跟了外甥去,这放心不放心呢?”
安太太道:“也有这么大远的道儿,怪冷的地方儿,叫大姐姐你跟了去受罪,我们倒在家里舒服的?”舅太太道:“这也叫作没法儿了哇!”安太太见他一副正经面孔,便问:“大姐姐,你这说的是真话呀?”舅太太道:“可不真话!姑太太只想,你我这个样儿的骨肉至亲,谁没用着谁的地方儿?再说这个孩子,我也疼他。讲到我了,又是个一身无挂碍的人,别说乌里雅苏台呀,就叫我照唐僧那么个模样儿,到西天五印度去求取《大藏真经》,我也去了!这又有甚么要紧的!”安太太见他这等关切,说:“真要这么着,我就先给姐姐磕头。这不但是疼孩子,直是疼我了!”说着站起来,跪下就要行礼。俩媳妇一见,连忙也跟着婆婆跪下。慌得个舅太太连忙也跪下,搀住安太太说:“妹妹,你这是怎么说?”说着,他也哭了。
列公,你看只安太太这一拜,叫普天下作儿女的看着好不难过!才知老家儿待儿女这条心,真真不是视膳问安、昏定晨省就答报得来的!
却说舅太太搀住安太太,又忙着拉起金、玉姐妹来,他姑嫂两个一齐归坐。安太太心里这才略略的放宽了些,叫丫头装了袋烟来吃。吃着烟儿,忽然的又自言自语的说:“这还不妥当。”因合舅太太道:“这一来,玉格他这个外场儿我算放了心了,他那贴身儿的事情可叫我怎么好哇?”舅太太问道:“姑太太说的,怎么叫个外场儿,又怎么叫个贴身儿呀?”安太太道:“类如他到了衙门里,过起日子来,凡是出入的银钱,严谨个里外,甚至穿件衣裳的厚薄,吃个东西的冷热,这些事情都算个外场儿。如今我们娘儿们既不能去,有大姐姐你替我辛苦这一荡,好极了,我也不说甚么了。讲到他贴身儿的事,俩媳妇此刻既不能去,就说等分娩了,随后再打发一个去,这也不是甚么一个半个月的事。玉格到了那里,就拿每日早起给他梳梳辫子,以至他夏天擦擦洗洗,夜里掖掖盖盖这些事,无论大姐姐你怎么疼他,这也不是惊动得舅母的。
难道说一个娶了媳妇儿的人了,还叫他那个嬷嬷妈跟在屋里服侍他不成?你说这可不是叫人没法儿的事吗?“这话舅太太却不好出主意了,只说了句:”有日子呢罢咧,也只好慢慢的商量。“
这个当儿,这老姑嫂两个只顾在这边儿悄悄儿的说,那小姐妹两个却在那边儿静静儿的听。听来听去,也不知那句话碰在他两个心坎儿上了,只见何小姐两眼睛一积伶,便笑着在张姑娘耳边嘁喳了两句。不听得张姑娘说些甚么,却只见他不住的笑着点头儿。恰好安太太合舅太太说完了这话,又回过头来问着他两个说:“你们俩白想想,我这话虑的是不是?”不承望这一回头,一眼正看见俩人在那里打梯己的神情儿,因说道:“你们俩有甚么主意,也只管说出来,咱们娘儿们大家商量商量不好吗?”
何小姐听婆婆如此说,将要说话,又望着张姑娘向外间努了个嘴儿,那光景像是叫他瞧瞧外间儿有人没有。紧接着张姑娘走到屋门旁边儿,探着身子望外瞧了瞧,回头只笑着合何小姐摆手儿,那神情像是告诉他外间儿没人。你道安太太家许多丫鬟仆妇,外间儿怎得会一时没人?原来他家的规矩,凡是婆儿媳妇们,无事都在廊下听差。其余的丫头们,一个长姑娘不在上屋里,早一边儿说笑的说笑、淘气的淘气去了,因此一时无人。
金、玉姐妹见没人在外间,他两个这才走到婆婆跟前,悄悄儿的回道:“媳妇们却有个主意,这话倒不因着玉郎今日要出外去才说起。自从今年来,见他的差使渐渐儿的多起来了,往往一进城去就得十日半月的住着,媳妇两个又不好怪厌气的一荡一荡的只是跟着来回的跑。原想回回婆婆给他弄个服侍的人,总没得这个机会。如今他既出外,媳妇们两个又一时不能同去,请示婆婆,趁这个当儿给他弄个人跟了去,外头又有舅母调理管教,这么着使得使不得?”
安太太听了,先点了点头儿,又摇了摇头儿,沉吟了一刻才说道:“你们这么年轻轻儿的,心里就肯送到这件事上头,难为你们俩。但是你们只知道说弄人,却不知道这弄人的难讲究。外头叫媒人带去,不知道个根底,只图一时有个人使,腥的臭的弄到家来,那时候调理是别想调理的出来,打发是不好打发出去,不但你们俩得跟着糟心,连玉格可也就受了大累了,那可断乎使不得。这个样儿的我看得多了。要说就咱们家里这几个女孩子里头给他挑一个罢,你们屋里那俩,还是两个糊涂小孩子呢;我这儿的几个里头,不成个材料儿的不成材料儿,像个人儿的呢,又不合式。你们俩说,这会子可叫我忙忙叨叨的那儿给他现抓人去?”何小姐道:“媳妇们两个心里可到瞧准了一个,只没敢合婆婆提到这里。”太太想了想,说道:“哦,我猜着了,你们准是瞧上跟舅母那个丫头的模样儿了。敢是好,只是人家早有了婆婆家了。”俩人还没及答言,舅太太先摇头儿说:“不是,俩外外姐姐知道他有人家儿了。”安太太纳闷儿道:“这可罢了我了!你们瞧准了的这个,可是谁呢?”
何小姐见问,又往外看了一眼,才到婆婆耳边悄悄儿的回道:“媳妇们两个才说相准了的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伺候婆婆的长姐儿姑娘。这个人,要讲他那点儿本事儿、活计儿,眼睛里的那点积伶儿,心里的那点迟急儿,以至他那个稳重,那个干净,都是婆婆这些年调理出来的,不用讲了,最难得的是他那个性情儿。只婆婆止这么一个得力的人,别的都是小事,第一伺候婆婆梳这个头,是个要紧的;再他又在上屋当了这些年差了,可还不知媳妇们合婆婆讨得讨不得?因此心里只管相准了,嘴里总没敢提。”
太太才听完这话,就笑道:“敢是你们俩想的也是他呀,这件事在我心里也不知过过多少过儿了。你们俩才虑的那两层,倒都不要紧。打头,如今我这儿拿拿放放的都是你们俩,真要到了没人儿了,就叫你们俩打发我梳梳头,又能甚么使不得的呢。再者,还有张进宝的那个孙女儿招儿,合晋升的丫头老儿,这俩如今也学着干上来了。到了别的事,我绰总儿合你们说这么句话罢:这丫头自从十二岁上要到上屋里来,只那年你公公碰着还支使支使他,到了第二年,他留了头了,连个溺盆子都不肯叫他拿,甚至洗个脚都不叫他在跟前,说他究竟是从小儿跟过孩子的丫头。你就知道你这位公公拘泥到甚么分儿上,别的话更不用深分讲了。至于你们方才说的他那几宗儿好处,倒也不是假话。这件事照这么办,我心里也尽有,只我心里还有好些为难。这个人得这么个归着,也算我不委屈他。只是我这位梅香,他还有他娘的多少累赘,不然我方才为甚么说家里挑不出个合式的来呢!这话咱们娘儿们还得从长商量。头一件,我觉着他只管说还大大方方儿的,不贫不下流,只是到底是个分赏罪人的孩子;第二件,他空有那么个模样儿身段儿,我只说他那肉皮儿太黑翠儿似的,可怎么配得上我那个白小子呢?第三件,他比玉格儿大着好两岁呢,要开了脸,显着像个嬷嬷嫂子似的!这是我心里的三宗不足处。就让都合式,没这三宗不足,你们只说这件事要合你公公这么一商量,能行不能行?”
舅太太接口就说:“姑太太,你才说道那三层呀,依我说都没甚么的。眼下只要外甥儿出去有个得力的人扶侍他,苗点儿就苗点儿,黑点儿就黑点儿,大点儿就大点儿,那都不打紧。说一定要等着合你们老爷商量,他那个脾气儿,只怕吃个鸡蛋还得挑四楞儿的呢!那可怎么想行得去呀?”安太太道:“这句话,究竟还说可以想方法儿商量着碰去。你还不知道呢,我们这个长姐儿是在我跟前告了老,永远不出嫁的了。他说他等服侍着我归了西,他还给我当女童儿去呢!你说这时候要合他说,这个怎么说得清楚啊?”
舅太太道:“这是多早晚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个影儿啊?”
张姑娘道:“就是我过来那年,舅母跟我姐姐在园里住的那一程子的事么,那时候还有他妈呢。我婆婆一进城就说他大了,叫他妈上紧给他找个人家儿。后来说了一家子,他妈不是还带了那个小子来请我婆婆相看来着么?”张姑娘将说到这里,安太太说:“亏是有个对证在跟前儿,不然叫你这一掰文儿,倒像我这里照着说评书也似的,现抓了这么句话造谣言呢。”
因接着张姑娘方才的话说道:“我还记得他妈说,那个小子是给那一个盐政钞官坐京的一个家人——叫作甚么东西——的个儿子,家里很过得。我瞧了瞧那小子,倒也长得浑头浑脑的,就只脸上有点子麻子。我想着一个小子罢咧,怕甚么呢,就告诉他妈,等定个日子叫他们相看丫头来罢。谁知他妈给他说这个人家儿没合他提过,他这天知道了,合他妈叨叨了倒有几车话,只说他妈怎么没良心了,又是怎么‘主儿打毛团子似的掇弄到这么大,也不管主儿跟前有人使没人使,这会子你们只图找财主亲戚,就硬把我塞出去了!’连数落带发作的就哭闹成一处。把他妈闹得没法儿了,说:”你就不肯出去,也让我回太太一句去呀。‘他也不理他妈,就跑了来跪在我跟前,一行鼻子两行泪的哭了个不了,就说了方才我讲的他那套糊涂话,还说这一辈子刀搁在脖子上都使得,也别想他离开我咧!大姐姐,你说这是他娘的苗子不是!“
舅太太听了,只抿着嘴儿笑,说道:“姑太太,我可多不得这件事呀!我只说句公道话,这固然是这丫头的良心,也是你素来带他的恩典。你可得知道你们那个丫鬟可心高志大呀!素来就讲究个拿身分,好体面,爱闹个酸款儿,你安知他不是跟着你这么女孩儿似的养活惯了,不肯低三下四的跟了那个蠢头笨脑的奴才小子去呢!”金、玉姐妹听了这话,齐声说:“舅母这话说得是极了。再还有一说,人第一难得是彼此知道个性情儿,他又正是从小儿合玉郎一块儿混,混大了的。”舅太太说:“好哇,就是这话了!这话我可是白说,主意还得姑太太自己拿。”
这位老太太心里本正在又是疼儿子,怕他没人;又是疼丫头,怕他失所。一时听了这套有成无破的话,想着这件一举三得的事,就把他们那位老爷是怎么个难说话也忘了,不由得说道:“你们娘儿三个这话也说得是,就是这么着。”才说了这句,下文还没说出来,金、玉姐妹两个见婆婆应了,乐得忙着跪下就磕头。安太太笑道:“咧!你们俩先别磕头啊,知道我这个媒人作得成作不成呢?”
这里正说得热闹,何小姐积伶,一闪身子,早从玻璃里看见那个长姐儿一步挪不了三指,出了东游廊门,从台阶底下慢慢儿的往上屋走了来。何小姐便合太太摆手儿。太太看见,悄悄儿道:“别提了,看他听见。”又合金、玉姐妹道:“这话就只咱们娘儿四个知道,别人跟前一个字儿别露。就是玉格儿回来,也先不用告诉他。”当下大家便将这话掩住不提。
且住!长姐儿他既是犯了肚子疼,在屋里养病,怎的又得出来?既得出来,大爷这么个惊天动地的人出了这么个惊天动地的岔儿,遍地又都是他的耳报神,他岂有不知道之理?
怎的又直到此时才出来呢?其中有个原故。原来他方才正合着桃仁杏花引子服了一丸子乌金丸,躺在他屋里就渗着了。他这一渗着,那班小丫头子谁也不敢惊动他。直等他一觉睡醒了,还是那个小喜儿跑了去,告诉他说:“长姑姑,大爷要出外了。”只这一句,他也不及问究竟是上那儿去,立刻就唬了一身冷汗,紧接着肚子拧着一阵疼。不想气随着汗一开化,血随着气一流通,行动了行动,肚子疼倒好了些。转念想到:“大爷这一出去,老爷、太太自然断没不同出去的;果然太太出去,太太走到那儿,还怕我不跟到那儿吗?”心里又一松快,便想起多少事由儿,扎挣着出来。将进门,安太太还生恐他听见些甚么跑了来了,便先问:“你好了吗?怎么又跑出来了?”
他道:“奴才听说大爷要出外了,奴才想起来太太从前走长道儿的那些薄底儿鞋呀,风领儿斗篷呵,还都得早些儿拿出来瞧瞧呢。再还有小烟袋儿咧,吃食盒儿咧,以至那个关防盆儿这些东西,也还不记得在那儿搁着呢。趁着老爷没回来,明儿个趁早儿慢慢儿的找找,也省得临期忙。”安太太道:“那儿呢,咱们走还早呢!你先装袋烟我吃罢。”他便去装烟不提。
到了次日,安太太从吃早饭起就盼公子,不见回来,忽然听得门上一阵吵吵,便有家人来回说:“大爷赏加了副都统衔了。”安太太听得儿子换上红顶儿了,略有喜色。只想着他明日还得谢恩,今日自然又不得回来了。
那知安公子岂止次日不得回来,只从那日起,便一连召见了八九次,这才有旨意赏了假,叫他回家收拾。他当日归着了归着,次日起了个大早,才回到庄园。合太太一见面儿,娘儿俩先哭了个事不有余。大家劝住,他便忙着到祠堂行礼。
才把家庭这点儿礼节完了,外头便回:“吴侍郎来拜。”又是位老师,不好不见,接着就是三四起人来,安公子一一送走了,才回到自己房里换了换衣裳,一切没得闲谈。
只见上屋里一个小丫头跑来说:“太太叫大爷。戴勤回来了。”公子合金、玉姐妹连忙过去,见戴勤正在那里回太太话,说:“老爷昨日住常新店,叫奴才连夜赶回来,告诉大爷不必远接,只在家候着。老爷今日走得早,大约晌午前后就可到家。”公子听了,重新去冠带好了,去到外面伺候。迟了一刻,便见随缘儿先赶回来,回说:“老爷快到了。”少时,老爷来到家门,公子迎了几步,便在车旁跪接。老爷在车上见他头上顶嵌珊瑚,冠飘翡翠,面上却也喜欢,心里却不免十分难过。你看这老头儿好扎挣劲,先在车里点头,说了句:“起来。”
下了车,便说道:“不想你竟也巴结到个二品大员,赶上爷爷了,比我强。这才不枉我教养你一场!有话到里头说去罢。”
公子也明知这是他父亲安慰他的话,只得陪笑答应。这种笑,那脸上的神气却比哭还疼。
这个当儿,便见褚一官、陆葆安两个过来谒见。他两个果然就照着邓九公的话,立刻跪倒请安,口称“大人”。安公子虽说一时不好直受不辞,但是一个钦命二品大员,正合着“三命而不齿”,体制所在,也不便过于合他两个纡尊降贵,只含笑拱了拱手,说了句:“路上辛苦。”便随了老爷一路进来。
一时,在家的家人叩接老爷,跟去的家人又叩见公子。
正乱着,张亲家老爷合老程师爷也迎出来。老爷应酬了两句,就托他二位管待褚、陆两个。自己进了二门,便见太太带了两个媳妇接到当院子里来。俩媳妇连着请过安,安老夫妻两个还按着那老年的旧牌子儿,彼此拉了个手儿。那班仆妇丫鬟却远远的排在那边跪,安老爷都不及招呼,见舅太太在廊下候着,便忙着上前彼此问过好,谈了两句一路风尘的话,又问:“亲家太太怎的不见?”张姑娘代说明了原故。老爷一路进房子坐下,当下公子行过礼,媳妇便倒上茶来。
此时自安太太以下,都道老爷这一到家,为着公子出口,定有一番伤感,大家都提着全副精神应酬老爷。看了看,老爷依旧是平日那个安祥样子,只不过问了问公子奏对的光景,毫不露些张皇烦恼。公子此刻却是有些耐不得了。原来他自放下来那日起,凡是此番该是从家里怎的起身,到那里怎的办事,这些事,一时且不能打算到此。只他那点家事,几个亲丁,心里盘算了迨有万转千回,总盘不出个定见来。第一件为难的是这等远路不好请着父母同行;待说把他两个夫人留在家下替自己奉养,又虑到任上内里无人,不成个局面;否则两个之中酌量留下一个,偏又两个一齐有了喜了,不便远行;便是他两个有喜的这节,也还不曾禀过父母。他好容易盼到今日回家,正想把这话合金、玉姐妹私下计议一番,先讨太太个示下,然后等老爷回家再定,不想一进门不曾消停一刻,才得消停,恰巧老爷早回来了。他此时见了老爷,只觉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只得回道:“儿子受父母的教养,正想巴结个升途,奉了父母出去安享几年,不想忽然走了这条意外的岔路,实在不得主意。”说着,又行了个家庭礼儿,屈了一膝,说:“请父亲教导。”他那眼泪却是掌不住了。
只听安老爷“嗯”了一声,说道:“怎的叫个‘走了这条意外的岔路’?我以为正是意中之事。你所为‘意外’者,只不过觉道你从祭酒得了个侍卫,不曾放得试差学政耳。却不道这等地方不用世家旗人去,却用甚么人去?用世家旗人,不用你这等轻年新进,又用甚么人去?且无论文章华国,戎马防边,其为报效一也。便说不然,大君代天司命,君命即是天命,天命所在,便是条‘意外的岔路’?顺天听命,安知非福?你说讨我的教导,我平日合你讲起话来,言必称周、孔,不知者鲜不以为我立论过迂,课子过严,可知为子为臣立身植品的大经都不外此。那乌里雅苏台虽是个边地,参赞大臣虽是个远臣,大约也出不了周、孔的道理。至于你此行,我家现有的是钱,用多少尽你用,只不可看得银钱如土;有的是人,带那个尽你带,只不必闹得仆从如云。讲到眷口,两个媳妇不消说是合你同行了,太太要果然呣子姑媳一时难离,也不妨同去。只留我在家替你们作个守门的老叟,料想还不误事。”安老爷只管讲了这半日话,这段话却是拈着几根胡子闭着一双眼睛讲的。何以故呢?他要一睁眼,那副眼泪也就掌不住了!
舅太太见安老爷这样子,便点点头,悄合安太太道:“这一当家,你们这个家可就当成个家模样儿了。”便听安太太合老爷说道:“依我想,这件事不必定忙在这一时,玉格起身尽有日子呢。老爷今日才到家,且歇歇儿。索兴等消停了,斟酌斟酌,究竟是谁该去呀谁不该去呀,谁能去呀谁不能去呀,再定规不迟。要说请老爷一个人儿在家里,我就跟出他们去,也断没那么个理。我不出去,又怕这俩媳妇儿万一在外头一时有个甚么喜信儿,没个正经人儿招呼他们。我的意思,还是请大姐姐替我们辛苦这荡。”
老爷还没听完这话,便道:“阿!一个何家媳妇已经劳舅太太辛苦那场,此时这等远行,却怎的好又去起动?”舅太太说:“嗳哟!不用姑老爷这么操心了,姑太太早合我说明白了。我左右是个没事的人,乐得跟他们出去逛逛呢!”
老爷见舅太太这等爽快向热,心下大悦,连忙打了一躬,说:“这个全仗舅母格外费心!”舅太太被安老爷累赘的不耐烦,他便站起身来,也学安老爷那个至诚样子,还了他一躬,口里说道:“这个,愚嫂当得效力。”他打完了这躬,又望着大家道:“你们瞧,这那儿犯得上闹到这步田地!”惹得大家无不掩口而笑。
却说安公子方才听老爷那等吩咐,正想把金、玉姐妹现在有喜,并自己打算不带家眷留他两个在家侍奉的话回明,听太太说了句“老爷才得到家,先请歇歇儿”,便不好只管烦琐。
如今却又见他母亲给请了舅母同去,心里一想,这一来,弄得一家不一家,两家不两家,益发不便了,登时方寸的章法大乱。他却那里晓得人家娘儿三个早把计议得妥妥当当了呢!
偏是这个当儿,老爷又吩咐他邓九公差褚、陆两个来,意思要跟他出去的那段话,就叫他出去定夺行止,他无法,只得且去作这件事。
安老爷这里便合大家说了说路上的光景,讲了讲邓九公那里的情由。紧接着行李车也到了,众小厮忙着往里交东西,有的点交带去的衣箱的,有的点交路上的用帐的,都在那里等着见长姐儿姑娘。此时只不见了长姐儿姑娘,你道她此刻又往那里去了?
书里交代过的,他原想着是大爷这番出外,大爷走到那儿太太跟到那儿,太太走到那儿他跟到那儿定了。不想方才听得老爷一个不去,连累太太也不去了,眼下太太合公子竟要呣子分飞,他也“谢三儿的窝窝——剩下了”。登时心火上攻,急了个红头涨脸,又犯了那年公子乡试等榜、他等不着喜信儿头晕的那个病了。连忙三步两步跑到院子里,扶着柱子定了会儿神,立刻觉得自己身上穿的那件衣裳的腰旆柿司陀兴闹福那个领盘儿大了就有一圈儿,不差甚么连围腰儿都要脱落下来了。他便合别的丫头说道:“我怪不舒服的,家里躺躺儿去。太太要问我,就答应我作甚么去了。”说着,一路低着脑袋来到他屋里,抓了个小枕头儿,支着耳跟台子躺下,只把条小手巾儿盖了脸,暗暗的垂泪。
他偏又头两天一时高兴,作了个抽系儿的大红毡子小烟荷包儿。这日早起,又托随缘儿媳妇儿找人给安了根玉嘴儿湘妃竹杆儿的小烟袋儿,为的是上了路随身带着,上车下店使着方便。事有凑巧,恰恰的这么个当儿,随缘儿媳妇给他送了来。一进门儿,见静悄悄的没个人声儿,叫了一声:“大姐姐。”他听见有人叫他,这才扎挣着起来,问:“是谁呀?”
随缘儿媳妇一见他这个样儿,便问道:“大姐姐,你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哭的这么着?”他叹了口气,说道:“好妹妹,你那儿知道我心里的难受!你坐下,等我告诉你。你瞧,自从大爷这么一放下来,我就念佛说:”这可好了,我们太太要跟了大爷、大奶奶享福去了。‘谁知叫这位老爷子这么一拆,给拆了个稀呼脑子烂。你说,这娘儿四位这一分手,大爷、大奶奶心里该怎么难受!太太心里该怎么难受!叫咱们这作奴才的旁边瞅着肉燎不肉燎!再者,二位大奶奶素来待我的恩典,我们娘儿们怎么离得开!“说着,又把嘴撇的瓢儿似的。
随缘儿媳妇明镜儿也似的知道他姑娘合张姑娘有喜不能出去,只因何小姐吩咐的严,叫且不许声张,此时是不敢合他露一个字。只说了句:“那儿呢,还有些日子呢!知道谁去谁不去呢,就先把你哭的这么个样儿!”说完了,放下烟袋去了。
他把那根烟袋扔在一边儿,躺下又睡,却又睡不着,只一个人儿在他屋里坐着发愣。上屋这里只管一群人等着他交代东西,那班丫头听他方才说了那句话,又不敢去叫他。恰好二位大奶奶都在上屋里,便看人一件件往里收。舅太太见这里乱烘烘的,他也回西耳房去。
安老爷见舅太太走了,这才要脱去行装,换上便服。安老爷的拘泥,虽换件衣裳,换双靴子,都要回避媳妇进套间儿去换的。只这个当儿,老爷换着衣裳,一面合太太提起闲话儿来,说:“难得舅太太这等向热,不辞辛苦。他小夫妻三个得这个人同去照应,你我也就大可放心了。”安太太憋着一肚子的话,此时原不要忙着就说,因见老爷这句话是个机会,再看了看左右无人,只得两个小丫头子,便把那两个小丫头子也支使开,先给老爷一个高帽儿戴上,说道:“可不是,他自然也是看着老爷平日待他的好处。只是如今他只管肯去了,两个媳妇究竟好去不好去,倒得斟酌斟酌。为甚么我方才说等慢慢儿商量呢?……”老爷忙问道:“他两个怎的不好去?”
太太满脸含春说道:“好叫老爷得知,俩媳妇儿都有了喜了。老爷说可乐不可乐?”老爷听了大喜,说道:“这等说,你我眼前就要弄孙了!有趣!有趣!我安水心再要得教出两个孙儿来,看他成|人,益可上对祖父矣!”
太太道:“老爷只这么说,世间的事可就难得两全。老爷只想,俩媳妇这一有喜,自然暂且不能跟了小子出去,叫他一个人儿在衙门里,怎么是个着落儿呀?”老爷道:“然则有舅太太去,正好了。”太太道:“老爷,这话又来了!他舅母去,也只好照管个大面皮儿呀,到了小子自己身上的零碎事儿,怎么好惊动长辈儿去呢!所以我同俩媳妇儿为这件事为了这几天难,总商量不出个妥当主意来。依俩媳妇的意思是,想求我给他买个人带了去。”
老爷听到这句,才要绷脸,太太便忙着说道:“老爷想,玉格这么年轻轻儿的,再者屋里现放着俩媳妇儿,如今又买上个人,这不显着太早些儿吗?我就说:”这断乎使不得。就打着我这时候依了你们这话,要一回你公公,你公公也必不准。‘老爷说这话是不是?“老爷道:”通啊,太太这话是极!所以叫作’惟识性者可以同居‘,太太其深知我者也!我常讲的,夫妻一伦,恩义至重,非五十无子,断断不可无端置妾。何况玉格正在年轻,媳妇又都有了生子的信息,此刻怎的讲得到买人这句话上!“
太太见老爷的话没一点活动气儿,便说道:“老爷不是说我说的是吗?我说可只管这么说了,想了想,真也没法儿。老爷想,一个人家儿过日子,在京在外是一个理。第一件,里外的这道门槛儿得分得清楚。玉格儿这一出去,衙门里自然得有几个丫头女人,就是他舅母,也得带两个人去;俩媳妇呢,少说也得一年的光景才能去呢。这一年的光景,他就这么师爷也似的一个人儿住着,那班大些儿的女孩子合年轻的小媳妇子们,类如拾掇拾掇屋子,以至拿拿放放,出来进去的,可不觉得怪不方便的吗?老爷是最讲究这些的,老爷白想想。”太太说到这里,只见老爷脸上按着五官都添了一团正气,说:“啊嗳!太太,你这一层虑的尤其深远,这倒不可不给他筹画出个道理来。却是怎样才好?”
太太听这话有些意思了,又接着说道:“俩媳妇儿不放心的也是这个,见我不准他买人,就请示我说:”要不就在家里的女孩子们里头挑一个服侍他罢。‘我说:“你们俩瞧,家里这几个丫头,那儿还挑得得出个像样儿的来?’谁知他们俩说这句话,敢则心里早有了人了。”老爷道:“他两个心里这人是谁?”太太笑道:“照这么看起来,俩人到底还是俩小孩子,只见得到一面儿。俩人只一个劲儿的磨着我,求我替他们合老爷说说,是要咱们上屋里的这个长姐儿。老爷想,这个长姐儿怎么能给他们?我只说:”这一个不能给你们哪,你公公跟前没人儿啊。‘“
老爷一听这句,只急得局促不安,说道:“阿!太太,你这句话却讲得大谬不然了。”太太道:“我想着,打头呢,那丫头是个分赏罪人的孩子,又那么漆星的个脸蛋子,比小子倒大着好几岁,可怎么给他呢?再者,咱们这上屋里也真离不开,就拿老爷的衣裳帽子讲,向来是不准女人们合那一起子小丫头子们着手的,如今有他经管着,就省着我一半子心呢。所以我就那么回复了俩媳妇儿了。”
老爷道:“嗨!此皆太太不读书之过也。要讲他的岁数儿,岂不闻‘妻者,齐也,明其齐于夫也;妾者,接也,侧也,虽接于夫而实侧于妻也’。太太,你怎的把他同夫妻一伦讲起嫁娶的庚申来?况且女子四德,妇德、妇言之后,才讲得到妇容,何必论到面目的黑白上!”太太道:“这么说,他是个贵州苗子也没甚么的?”
老爷道:“太太,你就不读书,难道连‘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这两句也不曾听得讲究过?如今你不要给儿子纳妾倒也罢了的,既要作这桩事,自然要个年纪长些的,才好责成他抱衾与禂,听鸡视夜。况且我看长姐儿那个妮子,虽说相貌差些,还不失性情之正,便是分赏罪人之子何伤,又岂不闻‘罪人不孥’乎?这话还都是末节而又末节者也。太太,你方才这话讲的还有一层大不通处。你却不想这长姐儿,原是自幼伺候玉格的,从十二岁就在上房当差,现在砻芬压,如今两个媳妇既这等求你向我说,我要苦苦的不给他,却叫他两个心里把我这个公公怎生敁敠?此中关系甚大。太太,你怎的倒合他们说,我跟前没人起来?岂不大谬!”
安太太未曾合老爷提这件事,本就捏着一把汗儿,心里却也把老爷甚么样儿的左缝眼儿的话都想到了,却断没想到老爷会往这么一左。这一左,倒误打误撞的把件事左成了,一时喜出望外。虽然暗笑老爷迂腐的可怜,却也深服老爷正派的可敬。再想想,又怕夜长梦多,迟一刻儿不定老爷想起孔夫子的那句话合这件事不对岔口儿来,又是块糟,连忙说道:“老爷说的关系不关系这些话,别说老爷的为人讲不到这儿,就是俩媳妇儿也断不那么想,总是老爷疼他们。既是老爷这么说,等闲了我告诉他们就是了。”
老爷道:“太太,你怎的这等不知缓急!这句话既说定了,那长姐儿怎的还好叫他在上房待得一刻?”太太笑道:“老爷这又来了,那儿就至于忙得这么着呢!再者,玉格儿那孩子那个噶牛脾气,这句话还得我先告诉明白了他。就是那个丫头,也是他娘的个拐棒子。”太太这里话还不曾说完,老爷就拦头说道:“阿,太太说那里话!这事怎由得他两个!待我此刻就出去帮太太办起来。”说着,出了屋子,就叫人去叫大爷、大奶奶。
且住!照这段书听起来,这位安老孺人不是竟在那里玩弄他家老爷呢么?这还讲得是那家性情?不然也。世间的妇女要诸事都肯照安太太这样玩弄他家老爷,那就算那个老爷修积着了!这话却不专在给儿子纳妾一端上讲。此正所谓“情之伪,性之真”也。
第四十回虚吃惊远奏阳关曲真幸事稳抱小星禂(下)
且自搁起老生常谈,切莫耽误人家好事。却说安太太见老爷立刻就要叫了儿子媳妇来吩咐方才的话,一时虑到儿子已经算个死心眼儿的了,他那个丫鬟又是个一冲的性儿,倘然老爷合他一说,他依然说出“刀搁在脖子上也不离开太太”那句话来,却怎么好?便暗地里叫人去请舅太太来,预备作个合事人。恰好舅太太正在东院里合金、玉姐妹说话,听得来请,便合他姐妹说道:“莫不是是那事儿发作了?”他娘儿三个便一同过来。
安太太一见,便合舅太太说:“大姐姐来得正好,那句话我合你妹夫说明白了。”回头便告诉俩媳妇说:“你公公竟把他赏了你们了,快给你公公磕头罢。”金、玉姐妹两个连忙给老爷、太太磕了头,站起来,只说得句:“这实在是公公婆婆疼我们。”便见公子从二门外进来。
安老爷见了公子,先露着望之俨然的一脸严霜凛凛,不提别话,第一句便问他道:“你可知子事父母合妇事舅姑这桩事是不得相提并论的?”公子听了,一时摸不着这话从那里说起,只得含糊答应了个“是”。这才听他父亲说道:“两个媳妇遇了喜,他自己自然不好合我说;怎的这等宗祧所关的一桩大事,你也不晓得预先禀我一句?这也罢了,只是他两个此刻既不便远行,你这番出去倒得……”说到这句,又顿住了。安太太大家听这话头儿,底下这一转,自然就要转到长姐儿身上了,都静静的听着,要听老爷怎么个说法。谁知老爷从这句话一岔,就罾罾合他说了一套满洲话。
公子此时梦也梦不到老人家叫了来吩咐这么一段话,踌躇了会子,也翻着满洲话回了一套。一边向着老爷说,却又一边望着太太脸上,看那神情,好像说得是这个人他母亲使着得力,如今自己不能在家侍奉,怎的倒把母亲一个得力的人带去服侍自己呢?仿佛是在那里心里不安,口里苦辞的话。
却又听不出他说的果是这么段话不是。
只见老爷沉着脸说了句:“阿那他喇博珠窝[阿那他喇博珠窝:满语,不可推诿的意思]。”公子听了,仍在絮叨。老爷早有些怒意了,只“喂”了一声,就把汉话急出来了,说:“你这话好不糊涂!我倒问你,怎的叫个‘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太太这才明白,果然是他父子在那里对凿起四方眼儿来了,便说道:“玉格这孩子,真个的,怎么这么拧啊!你父亲既这么吩咐,心里自然有个道理,你就遵着你父亲的话就是了,且先闹这些累赘!”公子见母亲也这么说,只急得满脸为难,说:“儿子怎么敢拧?其如儿子心里过不去何!”安老爷听了,益发不然起来,便厉声道:“这话更谬!然则‘以父母之心为心’的这句朱注是怎的个讲法?不信你这参赞大臣连心都比圣贤高一层!”
公子一看老人家这神情是翻了,吓得一声儿不敢言语。这个当儿,再没舅太太那么会凑趣儿的了,说道:“我瞧着他也不是拧,也不是这些个那些个的,共总阿哥还是脸皮儿薄,拉不下脸来磕这个头。还是我来罢!”说着,坐在那里一探身子,拉住公子的胳膊,说:“不用说了,快给你们老爷、太太磕头罢!”
公子被舅母这一拉,心里暗想:“这要再苦苦的一打坠咕碌儿,可就不是话了。”只得跪下谢了老爷。老爷这才有了些笑容儿,说道:“这便才是。”公子站起来又给太太磕了头。老爷又道:“难道舅母跟前还不值得拜他一拜么?”太太也说:“这可是该的,底下仗着舅母的地方儿多着的呢!”公子此时见人还没收成,且先满地这一路拜四方,一直的拜到舅母家去了,好不为难。只是迫于严命,不敢不遵,只得又给舅母磕了个头。便听老爷拿着条沉颠颠的正宫调嗓子,叫了声:“长姐儿呢?”外间早有许多丫头女人们接声儿答应说:“叫去。”按下这里不表。
再说长姐儿。却说他在他那间屋里坐着发了会子愣,只觉一阵阵面红耳热,躺着不是,坐着不是。一时无聊之极思,拿起方才安的那根小烟袋儿来抽了抽,其通非常。又把作的那个大红毡子抽系儿的小烟荷包儿装上烟,拿小火镰儿打了个火点着了,叼着烟袋儿,靠着屋门儿,一只脚跐在门槛儿上,只向半空里闲望。正望着,忽见一个喜鹊飞了来,落在房檐上,对着他撅着尾巴“喳喳喳”的叫了三声,就往东南飞了去了。他此时一肚皮没好气,冲着那喜鹊“呸”的啐了一口,说:“瞎收的是你妈的甚么呢!”正说着,又觉一个东西从纜乳苌现惫蚁吕矗搭在他额脑盖儿上,吓得他连忙一把抓下来,一看,却是个喜蛛儿。正看着,又是那个小喜儿跑来说道:“姑姑哇,你瞧,了不得了!老爷那儿咦溜哇喇的翻着满洲话合大爷生气,大爷直橛橛的跪着给老爷磕头陪不是呢!”他听了这话,心里“轰”的一声,立刻连手脚都软了。
连忙搁下烟袋,拿起半碗儿冷茶来漱了漱口,才待上去打听打听,只见一个女人迎头跑来,一叠连声儿的说:“老爷叫!”
他此刻正因老爷耽误了他的事,心里有些不大耐烦老爷,听得叫他,一面叨叨说:“老爷好好儿的又叫我作甚么呢?”一面便梗着个脖子往上屋里来。将来到上屋,只见舅太太合老爷、太太一处坐着,大爷、二位奶奶都在跟前侍立,几个大丫头也一溜儿伺候着,外间还有许多女人们在那里听差,黑压压的挤了半屋子。
他将进屋门儿,太太就告诉他说:“老爷这儿叫你,有话吩咐你呢。听着。”他又往前走了两步,便听老爷吩咐道:“你大爷现在出外,你二位大奶奶同时遇喜,不便坐车远行。
大爷身边一时无人伺候,你二位大奶奶在我跟前讨你去给大爷作个身边人。我因平日看你也还稳重,再又是自幼儿伺候过大爷的,如今就给你开了脸,叫你服侍了他去。此后你却要知你二位奶奶的恩典,听你二位奶奶的教训,刻刻知足自爱。不然,你可知道子妾合儿媳不同,我是有家法的。“安太太一旁听了这话,又怕决撒了事情,又怕委屈了丫头,正要把老爷方才这话从头儿款款儿的说一遍给他听。只见他也不说长,也不问短,也不磕头,也不礼拜,只把身子一扭搭,靠在一扇隔扇跟前,拿绢子捂了脸,就”呜儿呜儿呜儿“的放声大哭起来了。
安太太生怕老爷见怪,忙道:“丫头,不许!这是怎么说?老爷这儿吩咐你话么,怎么不知道好好答应呢?无论你心里怎么委屈,也是等老爷吩咐完了,慢慢儿的再回呀。也有就这么长号儿短号儿哭起来的?这可不像样儿了!”金、玉姐妹素日本就待他最好,此刻见是他们屋里的人了,越觉多番亲热。俩人只围着他悄悄儿的劝他,呱咭说:“你瞧,老爷、太太这个样儿的恩典,又是这么大喜的事,你还有甚么委屈的地方儿呢?有甚么话只好好的说,快别哭了。”他娘儿三个当下就这等一递一句的劝了个不耐烦,问了个不耐烦。无奈这里只管说破唇皮,万转千回,不住口儿的问,他那里只咬定牙根,一个字儿没有,不住声儿的哭。
列公,你道他这一哭,可不哭得来没些情理么?却不道其中竟自有些情理。岂不闻语云:“人各有志,不可相强。”便是妇人女子的志向,也有个不同。有的讲究个女貌郎才,不辞非鸦非凤;就有讲究个穿衣吃饭,只图一马一鞍的。何况这长姐儿还是从前因为他妈给他择婿决意不嫁,说过这一辈子刀搁在脖子上也休想他离开太太,甚至太太日后归西他还要跟了去当女童儿的个人呢!要据他这番志向而论,莫讲是安老爷吩咐要把公子安龙媒给他作乘龙婿,便是佛旨纶音要把他送到龙宫去作个龙女,也许万两黄金买不动他那个“不”字儿!话虽这等说,但是他果然要不鼻子底下带着嘴,此时正不妨大庭广众侃侃而谈,请老爷看看他这个心是何等的白日青天,听听他这段话是何等的光风霁月,便是老爷又其奈他何?怎的就委屈到一个字儿没有,只不住声的哭起来?这个情理又在那里呢?
噫嘻!原来他这副眼泪不是委屈出来的,正是感激出来的。你道感激怎的倒会感激的哭起来?在位的如果不信,只看在朝的那班大臣,偶然遇着朝廷施恩,放个好缺,那谢恩折子里必要用“感激涕零”这四个字。这长姐儿心里想这个缺,想了也不是一天半天儿了,苦的是想不到手;待说仗着上头平日待的那点分儿,借着告奋勇求个恩典,说“奴才情愿巴结这个缺”,其实不是个甚么巴结得的缺,一时又求不出口。不想正在个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当儿,梦也梦不到老爷忽然出其不意的当着阖家大众冠冕堂皇这么一破格施恩,恰恰的放的这个缺正是他平日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那个好缺。人谁没个天良?这有个不感激到二十四分的吗!“感激”的过了头儿了,那“涕零”自然也就过了头儿了,所以他就“呜儿呜儿呜儿”的放声大哭起来了。这正是个天理人情。人家心里正在那里一团的天理人情,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旁边儿的人只一个劲儿的问他说有甚么委屈,这句话却叫他怎的个答应法?所以只急得他心里好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时越着急越没话,越没话越要哭。
只是安老爷那个方正脾气,那里弄得来这些勾当?见他这样,登时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拍,喝道:“唗!你这妮子,怎的这等不中抬举!我倒问你,你这委屈安在?”他见老爷动了气了,当下从着急之中未免又上点害怕,心下暗想说:“这一来倒不好了!别的都是小事,老爷那个天性,倘然这一翻脸,要眼睁睁儿的把只煮熟了的鸭子给闹飞了,那个怎么好?俗语说的:”过了这个村儿,没这个店儿。‘我这一辈子可那儿照模照样儿的再找这么个雪白粉嫩的大河鸭子去?“他想罢,便连忙跑到老爷跟前,双膝跪倒,说:”求老爷先别生气,容奴才慢慢儿的回。圣明不过老爷,老爷替奴才想想,老爷施的这是甚么样儿天高地厚的恩,奴才打那头儿说的上’委屈‘来?就算老爷委屈了奴才罢,主儿就是一层天,天牌压地牌的事,奴才就委屈,又敢说甚么?“安老爷还在那里瞪着双眼睛问他说:”然则你哭着何来呢?“他被老爷这一问,越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偷眼瞅着太太,瞅了半日,这才抽抽搭搭的说道:”奴才想着是这一跟出去,别的没甚么,奴才怪舍不得奴才太太的。“
嗯!你瞧,人家原来是为舍不得太太所以如此!至于那层儿,敢则是不劳老爷费心,他心里早打算“这一跟出去”上头了!只是这句话,人心隔肚皮,旁人怎猜得透!倒累老爷发了这场大怒,太太枉着了会子干急。好在他老夫妻二位的性情都吃这个。老爷听了这话,立刻怒气全消,倒点了头,望着太太说道:“照这等看起来,他这副眼泪竟自是从天性中来的,倒也难得。”太太这个当儿是听他说了句“舍不得太太”,早已眼泪汪汪的那儿从袖口儿里掏小手巾擦眼泪,一面又要手纸擤鼻子。听老爷这等说,便勉强笑道:“甚么天性啊,竟是他娘的在这儿糊涂蛮缠骚搅呢!”因又望着他说:“这一来,不是才如了你的愿,一辈子不离开我了吗?可还哭起是他娘的甚么呢!”
却说长姐儿此时是好容易在老爷跟前把一肚子话倒出来了,不哭了,及至方才见太太这一哭,又惹得他重新哭起来。
你道他这一哭又为甚么?原来他心里正想到:“二位大奶奶只管是这么讨了,老爷只是这么赏了,我的话可也只管这么说了,可还不知我们这位老佛爷舍得放我舍不得放我呢?”及至见太太一哭,他只道果然是太太舍不得放他,觉得这事还不大把稳,又急得哭起来。紧接着听太太后来这两句话,他才知敢是太太也有这番恩典。心里一痛快,不觉收了眼泪,“嗤”的一笑,立刻头就不晕了,心宽体胖,周身的衣裳也合了折儿了。金、玉姐妹两个见了,满心欢喜,便叫他站起来,带他给老爷、太太磕了头。他这一乐,乐得忙中有错,爬起来慌慌张张的也给舅太太磕了个头。舅太太说道:“哟!你这孩子可是迷了头了,这又与我有甚么相干儿呀!”他一面磕着头,嘴里还说:“都是一个样儿的主子。”舅太太听了,好不欢喜。那知他这个头磕的一点儿不迷头,他心此时早想到此番跟了舅太太出去,是个耳鬓厮磨,先打了个“小大姐儿裁席子。——闲时置下忙时用的”的主意呢!
话休饶舌。却说安太太见他给舅太太磕过头,便叫他给公子磕头。他答应了一声,早花飞蝶舞一般过去,朝着公子Сhā烛也似的磕下头去。公子此时心里一来不安,二来有些发讪,三来也未免动了点儿“贤贤易”,只满脸周身闹了个难的神情儿,共总没得甚么话。那长姐儿早磕完了头站起来,他此时也用不着老爷、太太再说了,便忙过去给二位大奶奶磕头。他姐妹两个受完了,一个人拉着他一只手,说道:“这可是老爷、太太的恩典,你往后可得好好儿帮着我们孝顺老爷、太太。这一出去,再好好儿的服侍大爷,老爷、太太就更喜欢了。”
当下安老爷便望着两个媳妇,指着长姐儿说道:“这妮子从此便是你们屋里的人了,你两个就此带他去罢。”太太一听老爷这话,急了,忙说:“老爷,这是甚么话呀?倒底也让我给他刷洗刷洗,扎裹扎裹;再者,也得瞧个好日子。也有就这么个样儿带了去的?”无奈老爷此时只说:“这个丫鬟既然给了儿子,立刻就算有了名分了,在此不便。”太太急得没法儿,又不好无端的倒把他撵到下屋里去。
正在为难,便听舅太太笑道:“这么着罢,叫他先跟了我去罢。连沐浴带更衣,连装扮带开脸,这些零碎事儿索兴都交给我,不用姑太太管了。你们那天要人,那天现成。”因指着何小姐笑道:“不信,瞧我们那么大的件事,走马成亲,一天也办完了。这算了事了?”说着,就把烟袋递给长姐儿,站起来望着他道:“走哇,跟了我去。”长姐儿一瞧这光景,心下大喜,暗说:“再不想方才我误打误撞的错磕了一个头,果然就‘行下了秋风望下了雨’,真是人家说的:”有枣儿也得一竿子,没枣儿也得一竿子。‘这话再不错!“他心里只顾这等想着,也不曾听得太太怎样吩咐,只趁接烟袋这机会,搭讪着伸手搀上舅太太,就跟过西院去了不提。
却说金、玉姐妹自从那日探明婆婆口气之后,暗中早把他家那位新人一应妆新的东西办妥。如今见事成了,闲中便把这话回了婆婆,把个安太太乐的,说道:“你瞧,你们俩这个性急法儿!这要我那天一说,万一你公公有个不准,可怎么好?”列公,你看这位老孺人这句话说的好不呆气!这桩事,那安水心先生怎的会有个不准?假如他果的不准,别的莫讲,长姐儿那副急泪可不枉流了?燕北闲人这身臭汗可不枉出了?
闲话少说。却说过了两日,择定吉期,舅太太早把长姐儿妆扮好了,叫金、玉姐妹带过来谒见老爷、太太。只见他戴着满簪子的钿子,穿一件纱绿地景儿衬衣儿,套一件藕色锼侩┮露,罩一件石青绣花大坎肩儿,上还带了些手串儿,怀镜儿等等,抬炖镉执着对成对儿的荷包。鬓钗瘙瘛⑹诸孙锵的站在那里。安太太看了半日,便合老爷说道:“老爷瞧,我打扮起来也还像个样儿呀?”老爷只点点头。金、玉姐妹两个心里只要讨公婆喜欢,又附和着太太问老爷道:“公公白瞧,他这一开脸,瞧着也还不算黑不是?”偏遇着他这位死心眼儿的公公,素日说话一字字都要抛砖落地的,便道:“黑怎说得不黑?不过在德不在色罢了。这黑白分明上却是含混不得。”
说话间,舅太太也过来了。恰好这日张亲家太太眼睛好了,也出来了。都给安老夫妻道过喜,大家归坐。金、玉姐妹便叫人铺下红毡子,带新人给老爷、太太行礼。太太先说:“孩儿阿,我今儿个可只好先受你个空头儿了。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现在忙叨叨的,等有了起身的日子再说罢,如今先把这个活的儿给你。”说着便叫:“喜儿呢?”只见那小丫头子也擦了一脸怪粉,戴着一脑袋通草花儿,又换了件新红布袄,笑嘻嘻的跑过来。太太便望着长姐儿道:“我想着你这一过去,手下得个人儿拨弄着使,你招护了他一场,就叫他跟了你罢。”
长姐儿更不想到此时水长船高,不曾吃尽苦中苦,早得修成|人上人,一时好不兴致,连忙又给太太磕了个头。
太太因满脸陪笑望着老爷说:“难道老爷就不赏人家点儿甚么吗?”老爷说:“有,在这里。吾夫子有云:”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他这一跟出玉格去,进了衙门,须要存些体统,却不便只管这等长姐儿、长姐儿的叫他了。我如今看他素日这稳重上,赏他个名字,就叫他作’乌珍‘。乌珍者,便是满洲话的个’重‘字。“因合他说道:”你从此益发该处处晓得自重才是。“太太听了,更加欢喜。便吩咐大家此后都称他作”珍姑娘。“这句话一传下去,那些男女大小家人便都凑齐了上来给老爷、太太、爷、奶奶叩喜。叩完了喜,并说:”请见见珍姑娘。“
珍姑娘这一见,除了那几个陈些的家人只嘴里说声“姑娘大喜”之外,其余如平日赶着他叫姑姑的那些丫头小厮不用讲了,还有等虽不叫他姑姑,却又不敢合他公然叙姐妹,更不敢官称儿叫声大姑娘,只指着孩子们也叫声姑姑的那班小媳妇子、老婆儿们,一个个都立刻上前跪倒请安。内中便有几个有点分儿不须如此的,不禁不由的也要搭讪着蹲蹲腿儿。
大家没见他以前,只说主儿素来待他的那个分儿,今日又是大爷的姨奶奶了,这一见不知他要大到甚么分儿上去呢!那知不然。人家照旧是婶子长、大娘短、姐姐亲、妹子热的不离口,并且比向来倒格外加了些亲香和气。到了两个嬷嬷跟前,前两天还不过一例儿的叫声戴婶子、华太太,今日这一见,甚至立刻自己就矬了一辈子,改了字儿,一口一个嬷嬷奶奶、嬷嬷老老了。
这里礼节已毕,金、玉姐妹两个便回明婆婆,要带他到舅太太那边行了礼,还要过张亲家太太那里去。舅太太先拦说:“使不得,先把你们家这点礼儿完了着。”张太太也说:“二位姑奶奶罢呀,他这望后来也会那红纸二房也似价的咧!再说咧,你姐儿俩还这么贤良呢!也有我大伙儿倒合他黑母鸡一窝儿、白母鸡一窝儿!”
安太太听亲家太太这套话,可实在费解到了头儿了,生怕又惹出舅太太的顽笑话儿来,便说:“这话也说的是,恭敬不如从命,索兴等过了今日再叫他过去磕头。倒是趁这个好时辰,你们带他家去受头去罢。”说着,便派了两个齐全女人,又叫了华、戴两个嬷嬷来招护着他,跟舅太太的人也帮着照应他的随身东西,那个小喜儿就张罗他们珍姑娘的烟袋荷包。
金、玉姐妹又叫他见见老爷、太太再走。他这一见,却不由的一阵心酸,早望着太太含了两胞眼泪。只这两胞眼泪,却真是舍不得太太了,不可埋没了人家的眼泪。当下二位大妇前行,一个小星随后,后面还围着一大群仆妇丫鬟,簇拥着他往东院而去。
这一走,不但那班有些知识的大丫头看了他如成佛升仙,还有安太太当日的两个老陪房,此时早已就白庆蹀躞的了,也在那里望着他点头咂嘴儿,说道:“啧啧!嗳!你瞧人家,这才叫修了来的哪!”
话休饶舌。却说一时到了东院,安公子夫妻归坐受礼,他三个自然各有一番教导勉励的正经话,都不须烦琐。一时珍姑娘磕完了头起来,见公子那头摘帽子,他便过去接帽子、掸帽子、架帽子、盖帽子,又张罗给二位奶奶装烟倒茶,打发换衣裳,服侍洗手。一进门儿,把眼前的这点儿差使地陀罗儿似的当了个风雨不透,还带着当的没比那么搁当儿、得样儿、是劲儿。二位奶奶此时看着,已是心满意足了,那知人家还有过节儿的:只见他来到外间儿,在他那随身包袱里拿出个小红包儿来,打开鼓捣了,又向花铃儿、柳条儿两个叫了声:“好姑娘,你给我找俩托盘儿来呢。”那两个答应着,就忙给他拿了俩匣屉儿来。他便把那分东西摆好了,两手托着进来,走到二位奶奶跟前跪下,说:“这是奴才给二位奶奶预备了点儿糙活计。”
金、玉姐妹接过来一看,只见一盘儿里托着是一双大红缎子平金钉花线儿A字锦地扣“百蝠流云”三寸半底儿的满帮着旗装双脸儿鞋,合一双鱼白标布袜子,并一个大红毡子堆“瓜瓞绵绵”花样的大底儿烟荷包;那一盘儿里是一双大红缎子掐金拉双线锁子如意锦地加“四季长春”过桥高底儿的汉装小鞋儿,合一副月白缎子镶沿裤腿儿,并一个绛色满填带子“蛄献寿”花样天盖地起墙儿的槟榔盒儿,只这件话计,大约是他特为东屋里大奶奶不会吃烟想空了心才憋出来的个西洋法子。此外还有一对挑胡椒眼儿上加喜相逢的扣花儿鸡心包,却是一对儿,分在两盘儿摆着。
当下就把他姐妹两个乐得,笑吟吟的说道:“你瞧,你何必还费这个事呢!”因又一样一样拿起来细看。何小姐便合张姑娘笑道:“活计儿是不用说了。我纳闷了,他跟着婆婆,一天到晚不得个闲空儿,还甚么工夫给你我作这些针线?”他听了,便笑嘻嘻的说道:“这点儿糙活计实在不算得个甚么。奴才想着二位奶奶待奴才这番恩典,奴才有多大造化,怎么配?所以才亲手儿作了两双鞋,二位奶奶穿着,就算踹着奴才呢,也省得奴才自己折了福去。”
列公想,世间的人说话要都照这么个说法儿,对面儿那个听话的听着,心里有个不受用的吗?这怎么会得罪得了人?
只是替这位珍姑娘算算,他的“红鸾星”才动了没两天儿,这几件活计他是甚么工夫作的?便说他平日好用个心儿,会行个事儿,早就作下预备着的;请教,连影儿都没梦见的事,他心里是从甚么时候、怎么一下子就曾送到这上头了?其理却不可解。这要律以《春秋》之笔,此中就大费推敲。只是不过几句闲人梦话,何须这等推敲他去。
如今剪断残言,言归正传。却说金、玉姐妹当晚便在自己屋里给公子备了一席小酌。公子本在个“染指点金金滴液,投怀倚玉玉生香”的温柔乡中,忽然眼前又添了这个一个俏丫鬟,虽说不得“白人之白”,也犹“白马之‘马’”;恰是他个髫年伴侣,也算一段闺房佳话。只是他此时一心的怕上乌里雅苏台,那有闲情到此?因此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不肯多饮,只吃了几杯便叫收拾过了。当下金、玉姐妹便一个扶着敷粉郎君,一个携了堆鸦俏婢,送他二人双双就寝。
这段书交代到这里,要按小说部中,正不知该有多少甚么“如胶似漆,似水如鱼”的讨厌话讲出来。这部《儿女英雄传》却从来不着这等污秽笔墨,只替他两个点蹿删改了前人两联旧句:安公子这边是“除却金丹不羡仙,曾经玉液难为水”;珍姑娘那边便是“但能容妾消魂日,便算逢郎未娶时”,如斯而已。这话且自按了不表。
却说安公子好端端的一个翰苑清班,忽然改换头衔要到边庭远戍,他这番不得意,且无论头上那个花红顶儿解不动他的牢骚,就眼前这个墨玉人儿也提不起他的兴致。只是无论他怎的不得意,也却不掉他那些老师同年以至至戚相好的话别饯行。这班人自从他见面赏下假来那日,早已纷纷具帖来请。这其中也有在戏庄上公饯的,也有在家里单约的。安公子也只得强整精神,一一的应酬周到。偶然在家空闲两日,又得分拨家事,整理行囊。再加上人来客往,道乏辞行,转眼间早已假期将满。安老爷便叫他看个吉日,先请安陛辞。
陛辞的头一天,公子因要赴园子去住,好预备第二天递折子,便换上行装,上来谒见父母。老夫妻一向只那等忙碌碌的张罗儿子起身,心头口头时刻有桩事儿混着,倒也罢了。
如今见他这一着行衣,就未免觉得离绪满怀。安太太望着他,先自有些难过。老爷因他次日还要预备召见,便催说:“你就去罢,有甚么话都等陛辞下来再说不迟。”公子也明白他老人家这番意思,只得答应一声,无精打彩告辞而去。
这里安太太隔着玻璃望着他的后影儿,早不觉滴下泪来。
安老爷浩叹一声,勉强劝道:“太太,消长盈虚,天地之至理;离合聚散,人事之常情。世间那有个百年厮守的人家,一步不跌的道路?太太,你怎的这等不达!”太太听了,只含泪点头不语。此刻正用着媳妇说话解劝公婆了,无如金、玉姐妹两个心里那种难过,也正合他公婆相同;再加见了公婆这等样子,他两个心里更加难过,怎的还能相劝?舅太太只管是个善谈的,只看着这个最合式的小姑儿合两个最亲热外甥媳妇眼前就要离别,也就够难过的了,自然也不能相劝。此外张亲家太太是个不善辞令的。那位珍姑娘虽然这一向有个正经事儿也跟在里头嘚啵两句儿,又无如这桩事他一开口总觉得像是抱着个不哭的大白鸭子,只说现成儿话。因此只管一屋子人,只大家对愣着,如木雕泥塑,不则一声儿。
正在静悄悄的,忽听得珍姑娘“嗳”了一声,说:“大爷怎么又跑回来了?”大家听了,连忙望外一看,果见公子忙兜兜的从二门外跑进来,忙着跑的把枝翎子也甩掉了。又见他后面还跟了一群小厮。紧接着见张亲家老爷也跟进来,只在后面叫说:“姑爷,站住,翎子甩掉了,快戴上。”他便道:“不要了。”安老爷见这样子,隔着窗户就高声问道:“怎么了,忙到如此?落下甚么了?”他道:“没落下甚么。回父亲,我不上乌里雅苏台了。”老爷便问说:“不上乌里雅苏台去,却上那里去?”他又道:“上山东。”老爷问:“上山东作甚么?”
公子早跑进屋里来,一时忙得连话都不及回,只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呈给老爷,说:“请父亲看这封信就明白了。”
安老爷百忙里也不及招呼张亲家老爷,只一面伸手接信,一面问道:“又是甚么信?”安太太听了,只觑着双眼皱着个眉,夹在里头说道:“嗳哟佛爷!怎么又上山东呢?你瞧瞧,这到底都是些甚么事情呀!”说着便站起来,跟着舅太太、张太太也站起来。连金、玉姐妹合珍姑娘以至他家那班有些头脸的婆儿媳妇合几个大些的女孩子,一时上上下下乱乱轰轰挤了一屋子人,里三层外三层,把老爷合公子围了个风雨不透,都挤着要听听这到底是怎么一桩事。这一挤,挤得张亲家老爷没地方儿站,没法儿,一个人儿溜出去了。
你看,此时可再没比安水心先生那么安详的了!他接过那封信去,且自不看,先拿眼镜儿,又擦眼镜儿,然后这才戴上眼镜儿;好容易戴上眼镜儿了,且不急急的抽出那封信来看,先自细看那封信信面上的字。他见那封信是高丽纸裱得极严密的一个小小硬封,签子上写道是“伴瓣室主人密启”,下手是另有一行字,写着“灵鹊书屋手缄。”转过背面看了看,又见图书密密,花押重重。
老爷是个走方步的人,从不曾见过这等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顽意儿,只问道:“这是甚么人给你的信,怎么这等个体裁?”说着,这才把那封信抽出来看。先见那信的盖面一篇,只一个梅红名帖,名帖上印着个名字,是“陆学机”三个字。
老爷这才明白了,说:“这不是那个军机章京陆露峰么?”公子答道:“正是他。方才将要上车,他专人送到的。”老爷把那名帖揭过去,见底下那篇信是张“虚白斋”寸笺,上面写着绝小的蝇头行楷。老爷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便一手摘下眼镜儿来,那只手还拿了那篇子信,呆着个脸儿问着公子道:“这话又从何说起?”安太太在旁是急于要知道信上说些甚么,见老爷这等安详说法,道:“嗳哟!真真的,我们这位老爷可怎么好呢!老爷只瞧瞧,这一地人围着,都是要听听这个信儿的。老爷看明了,到底也这么念出来叫大家知道知道是怎么件事啊!怎么一个人儿肚子里明白了就算了呢?”老爷这才又重新戴上眼镜儿,一字一板的念道:飞启者:顷阁下已蒙恩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简放山左督学使者,并特旨钦加右副都御史衔,作为观风整俗使。凡此皆不足为公荣,所喜免此万里长征,洵为眼前一大快事!此中斡旋,皆克翁力也。
此刻旨意尚未述下,先祈密之。此启。余不多及。
阅后乞付丙丁。
两浑。即日安老爷一时念完,太太合大家听了会子,又不大懂得那信里的文法儿,急得说道:“这到底说的都是些甚么呀?只这么之乎者也、使啊使的呀!”何小姐Сhā嘴道:“听着像是放了山东学台了。”安太太道:“这么着罢,老爷剪直的拿白话说说是怎么件事罢。”安老爷此时是一天愁早已撇在九霄云外去了,听太太这等说,便满脸精神,先拈着几根胡子望着太太说道:“太太,信乎世事如苍狗白云之变幻无定也!这桩事,才叫作‘天外飞来,梦想不到’!”
他正待要往下说,旁边早又怄急了一位比安太太还性急的,便是那位舅太太。他被安老爷这半日累赘得不耐烦,早不容分说,一把手从老爷手里把那篇子信抢过去,说:“算了罢!我的叔叔,你饶了我罢!要这么怄会子人,只怕明白不了那信上是甚么使,还叫你把人的屎怄出来呢!”说着,便把信递给公子,说:“好阿哥,你说说罢!你可千万别像你们老人家那么怄人!”公子也不觉好笑,便同他母亲并望着他舅母、岳母合金、玉姐妹说道:“我受恩典升了阁学,放了山东学台,作为观风整俗使的钦差,又加了右副都御史衔。如今是不上乌里雅苏台了。”安太太又问他说:“那信里还有句甚么‘空’啊‘空’啊的,那是甚么话呀?”公子再想他家令堂百忙里又把“克翁”两个字给串到韵学里的反切上去了,因笑道:“那便提的是我那位乌克斋老师。看这桩事,我老师颇有个尽力的地方在里头。”
大家听了,这才一时都满脸堆笑来。安太太先念了一声佛,他此刻且顾不得别的,立刻就叫金、玉姐妹两个到佛堂去上香许愿,许的是下月初一先在家堂佛前上满堂香供,等看了好日子,还要在菩萨庙里装金挂袍,悬幡献供。金、玉姐妹两个答应一声,忙着去净了手,便到佛堂去烧香许愿。一回来回婆婆话,并说:“媳妇们也随着婆婆在佛前许了个愿心,愿绣一轴观音大士像,写一百部《心经》,答谢菩萨的慈悲,并祝公婆的百年康健。”太太说:“很好,这才是你们的孝顺功德呢。”张太太便说:“嗳!瞧着你们娘儿们,这才叫那‘公修公得,婆修婆得’,各人修得各人得,阿弥陀佛!”
安老爷本是位不佞佛的,再加上他此刻正有一肚子话要合公子说,被大家这一路虔诚,虔诚的他搭不上话,便说道:“太太,玉格这番更调,正是出自天恩君命,却与菩萨何干?此时忙碌碌的,你大家且自作这些不着紧的事!”安太太忙道:“老爷,可不许这么说了!这要不仗着佛菩萨的慈悲,小子怎么脱的了这场大难啊!”安老爷只摇着头道:“愚哉!愚哉!这样弄法,岂非误会吾夫子‘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两句话的本旨了!”
舅太太道:“姑老爷先不用合我们姑太太抬杠,依我说,这会子算老天的保佑也罢,算皇上的恩典也罢,算菩萨的慈悲也罢,连说是孔夫子的好处我都依,只要不上乌里雅苏台了,就是大家的造化!今日之下我说句实话罢,乌里雅苏台那个地方儿去得吗?没见我们四太爷讲究,只沿道儿这一步,就腻得死人!一出口,连个住处没有;一天一二百地,好容易盼到站了,得住那个恶臭的蒙古包。到了任,就那么破破烂烂的几间房子。早饭是蘑菇炒羊肉,晚饭要掉个样儿就是羊肉炒蘑菇,想要吃第三样儿也没有了。一交八月,就是屯门的大雪。到了冬天,唾口唾沫,到不了地就冻成冰疙瘩儿了。就我们娘儿三个这一到那儿,怕不冻成青腿牙疳吗?如今这一来,甚么叫调任哪,直算逃出命来了!可够了我的了!”
安老爷向来是经舅太太一嘈嘈就不得话的,何况舅太太这番嘈嘈,嘈嘈得大是近理,便说道:“如今且自把这些闲话搁起,我们先叫玉格到园子去要紧。”说着,便吩咐公子,叫他赶紧到园子去张罗明日的谢恩折子,并去叩谢他老师这番斡旋的大力,就便便好详细问问他怎得便有这番调动。公子此时是乐得忘其所以,听老爷这等吩咐,答应一声就待要走。
老爷又叫道:“你回来,你那枝翎子只管不要了,那个翎管儿还不摘下来吗?爱当辖呀,相公!”
老爷这句一提,才把大家提醒。一时间积伶儿都来了,何小姐便忙着过去接公子的帽子,给他解那个翎管儿、翎绳儿、翎垫儿一分东西。他手里一面解着,嘴里还在那里自言自语的说道:“都好,我就只怪舍不得这枝翎子的。”说着,忽然又回头合公子道:“你再请示请示公公,既说明日谢恩,不是还得换上长襟衣裳呢?”老爷听了,才说了句“是呀”,张姑娘那里就说:“那么说,还得换上长飘带手巾呢。”珍姑娘接着就说:“那么说,还得叫他们把数珠儿袱子带上呢。”说着,他便过东院去打点这些东西。
你看他真积伶,去了没一刻的工夫,早都打点齐了。一手托着衣裳,一手拿着数珠儿袱子,胳膊上还搭着两条荷包手巾。一进门儿,便笑嘻嘻的向二位奶奶说道:“奴才才还想起件事来,既穿长襟儿衣裳,这个月小建,明儿就是初一,还是个穿补子的日子呢。这褂子上钉的可是狮子补子,这不是武二品吗,爷这一转文,按着文官的二品补子,别该是锦鸡……”舅太太听到这里,连忙就说:“是锦鸡,不错的。好孩子,你可千万别商量了。”不想舅太太只管这等横拦竖挡的说着,他一积伶,到底把底下那个字儿商量出来了。及至说出口来,他才“哟”了一声,把小脸儿涨了个漆紫,登时连公子的脸都照得通红的了。惹得满屋子的人无不大笑,只有安老爷合张亲家太太绷的连一丝儿笑容儿也没有。在张亲家太太的不笑,真听不出不是怎么句话来;安老爷却分明听出来了,觉得自己又是公公,又是家主,这如何笑得?只眼观鼻鼻观心的满脸一团正气。大家看他那脸上,一阵阵红的竟比公子脸上红的还红,紫的竟比珍姑娘脸上紫的还紫。这个当儿,幸得张亲家太太问了珍姑娘一句话,说:“姑爷他明儿个这一上殿见皇上,只穿补褂,不用把那滚龙袍也给他带上喂?”
又惹得大家一笑,才把珍姑娘这句“玉兔金金丝哈”的笑话儿给裹抹过去了。当下老爷便合张亲家太太说道:“我夫子当日的吉月必朝服而朝,此古礼也,我大清的制度却是朔望只穿补褂的。”
正乱着,外头报喜的也来了。接着便是乌大人差人送那道恩旨来,给安老爷、安太太道喜,并说:“请大爷即刻到园子里去。”这个当儿,太太还要忙着叫人搭箱子,找二品文补子,说是有当日老太爷带过的现成儿的。倒是公子看看不早了,说:“这件东西到了园子总借得出来的。”便在上屋外间匆匆的换了长襟儿衣裳,赴园子去了不提。
且住!这回书只管交代到这个场中,请教安公子好端端一个国子监祭酒,究竟怎的就会赏了头等辖,加了副都统衔,放了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怎的才放下来,不曾起身,却又从头等辖转了阁学,从乌里雅苏台参赞调了山东学政,从副都统衔换了右副都御史衔?再说这个右副都御史正是各省巡抚的兼衔,又与学政何干?怎的既说放了他学政,又道放了他观风整俗使?这观风整俗使,就翻遍了《缙绅》,也翻不着这个官衔。这些不经之谈,端的都从何说起?难道偌大的官场,真个便同优孟衣冠、傀儡儿戏?还是著书的那个燕北闲人在那里因心造象、信口胡诌呢?皆非也。这场公案真个说也话长,列公若不嫌絮烦,待说书的从头慢慢说起。
如今先讲这位安骥安大人。他原是从金殿传胪那日便蒙帝心简在、从前十本里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特点了探花及第的个人,及至他得了讲官,大考起来,渐次升到国子监祭酒,便累蒙召对。圣人因见他气宇凝重,风度高化,见识深沉,心地纯正,早知他是个不凡之器,有用之才,便想大用起来。只因他年轻资浅,想要叫他到边疆上磨砺几年,阅历些困苦艰难,然后再加恩重用,便好造就他成个人物。这正是大圣人代天宣化、因材而笃的一番深意。
话虽这等说,假使安公子果的从此上了乌里雅苏台,满了北路再调南路,满了南路再调西路,三年不回便是六年,六年不回便是九年,弄得他家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无论安水心先生那等的德门,安龙媒那样的天性,断断不得遭此孽障。便算梦幻无常,请教这部天理人情《儿女英雄传》,后手该怎的个归着?因此,天理人情上早已暗中给他安排了一个乌克斋在那里。
这个乌克斋正是安老爷受业门生,又正是安公子的会试老师。读书人看得师生一门情义最重;况他又在当道,一时不忍看着这位恩师日暮倚闾,这个高弟天涯陟岵,心里早想从中为些力,把这桩事斡旋转来。只是旨意已下,怎的斡旋得转?他也正在十分作难,不想正在这个分际,恰好就穿Сhā出朝廷设立观风整俗使的这等个好机会来。
列公,你道这观风整俗使端的是怎生一个来历?这话说来越发绕了远儿了。却说我大清圣祖康熙佛爷在位,临御六十一年,厚泽深仁,普被寰宇,真个是万民有福,四海同春。
那些百姓如果要守分安常的凿井耕田,纳有限太平租税,又何等大不快活?无如众生贤愚不等,也就如五谷良莠不齐,见国家承平日久,法令从宽,人心就未免有些静极思动。其中有膀子蛮力的,不去靠弓马干功名,偏喜作个山闯子,流为强盗;会两句酸文的,不去向诗书求道理,偏喜弄个笔头儿,造些是非;甚至画符念咒,传徒习教的;有等养蚕种蛊,惑众害人的。这大约总由于人心不淳,因之风俗不厚。
康熙佛爷在位之日,也曾降了煌煌圣谕,告天下兵民。后来佛爷神驭宾天,雍正皇帝龙飞在位。这代圣人正是唐虞再见,圣圣相传。因此一登大宝,便亲制圣谕广训十六条,颁发各省学宫,责成那班学官按着朔望传齐大众明白讲解。无如积重难返,不惟地方上不见些起色,久而久之,连那些地方官也就视为具文。那时如湖南便弄成弥天重犯那等大案,浙江便弄成名教罪人那等大案,甘肃便有兵变的案,山东便有抢粮的案。朝廷也曾屡次差了廉明公正大臣出去查办,争奈“法无三日严,草是年年长”。
当朝圣人早照见欲化风俗,先正人心,欲正人心,先端人望。便在朝中那班真正有些经济学问的儒臣中密简了几员,要差往各省,责成他整纲饬纪,易欲移风。因此特特命了这官一个衔名,叫作“观风整俗使。”只是这班人出去,虽有职任,没得衙门,便有衙门,还须牙爪;凡如这些,都不是一时赶办得来的。当下便又有旨,交廷臣会议。廷臣议得,查各省学政本有个教士之责,士习果端,民风自正,且有现成的衙门,额设的吏役,便请由各该省学差上兼充了这个观风整俗使的钦差,责成他去整顿地方。奏上时,朝廷准奏有旨,不但地方上的风俗责成他整顿,便那省的文武大小官员,但有不守官箴,不惜民瘼的,一并准他一体奏参。这桩事,但凡记得些老年旧事儿的,想都深知,须不是燕北闲人扯谎。
那时自设立了这个观风整俗使之后,一向如浙江、甘肃、湖南几省都放得有人,止有山东这省因前任学政不曾任满,尚在不曾放人。恰好一日山东巡抚奏报该省学政因病出缺,圣意正因山东地方连年盗贼出没,骚扰地方,想要用一个轻年壮志的旗员去振作一番,却又一时不得其人。因乌大人是个掌院大臣,便命他在翰詹班里说几个人来。
乌大人想了想,自己素日深知的几个里头,不是年纪过大,便是人地不宜,一念便想到由国子监祭酒新放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的这个安骥身上。当下便把这话奏明,还声说了一句,说:“这安骥已有成命,放了他乌里雅苏台参赞了,只恐更改不便,请旨定夺。”他奏了这句,静听旨意。却见圣人默然不语,只降旨道:“再说罢。”乌大人只道这话奏的不合圣意,倒着实有些害怕。那知天下事无巧不成话,只这个弯儿里,当下就套出个弯儿来。
原来那个当儿,正有一位内廷行走的勋旧近信大臣,因合他家东床一时口角,翁婿两个竟弄到彼此上折子对参起来。
这位大员便是当日安老爷要到河南以前那位卜德成卜三爷来给公子提亲的那个隆府上。他家这个姑爷,便是上次御门放了阁学那个乾清门侍卫。彼时圣人见内廷近臣这等不知大体,龙颜大怒,登时把他翁婿两个逐出内廷,又开了许多紧要管项,仍将两个人交部严加议处。这事只在乌大人保奏安公子的前两天。隔了没两日,部议上去,朝廷便把那位大员降了个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他家那位姑爷革去阁学,赏了个蓝翎侍卫,在大门上行走。又一道旨意,便把这阁学缺放了安骥,就放他山东学政兼观风整俗使,一体钦加了副都御史衔。
列公请看,这场因果,若不是他安家一家的德门积庆,和气致祥,怎的有这般意想不到的天人扶凑!却不道只这等一番穿Сhā,倒正应了安公子中举那年张亲家太太说的那句怯话儿:“真个他就作了八府巡按了。”此时他一家是怎的个乐法,所不待言;大概而论,怎的个乐法,总乐不过他家那位新人珍姑娘!
你道这话怎讲?假如安公子依然当他那个国子监祭酒,安老爷怎的便准他纳妾?便是放了山东学政,金、玉姐妹一时不能同行,转眼之间分娩了,也就去了,安老爷又怎的准他纳妾?不想朝廷无端的先放了他个乌里雅苏台,在安公子既不便作个孤身客远行,金、玉姐妹又不能带着大肚子同去,只这等个天月二德,就把这位珍姑娘的件好事给凑合成了。及至凑合成了,安公子可不上乌里雅苏台了,改了上山东了。这个当儿,珍姑娘的头是磕了,脸是开了,生米是作成熟饭了,大白鸭子是飞不到那儿去了。安老爷凭是怎的个方正,难道还背得出第二部《四书》来不成?你看这可不叫作“运气来了,昆仑山也挡不住”么?还合他讲甚么“城墙不城墙”呢?只是可怜他只知感激二位奶奶、老爷、太太,甚至感激乌大人,感激万岁爷!
如今剪断残言,言归正传。却说安公子这日离了庄园,早到海淀。一时到了乌大人园子门首,门上一时回进去,里面连忙道:“请。”乌大人见了公子,给他道了喜,便说:“我的爷,可够了我的了!幸而天从人愿,不然叫我怎么见老师、师母!”公子见说:“实在是老师栽培。”说着,一路进了书房,便拜下去。乌大人忙道:“使不得!你还没谢恩呢,这岂不叫作‘受爵公庭,拜恩私室’了么!”因一面还了个半礼,一面拉起他来,说道:“这究竟是出自天恩,也是老师的荫庇,你的官运。所谓‘天也,非人力之所能为’也。”坐下,便把上项事详细合他说了一遍。不消说,谢恩折子又是老师给办妥当了。
安公子此时是只感激得一面答应,一面垂泪,这便叫作“除感激涕零而外,不能再置一词”了。当下谈了几句,便要进去叩谢师母。乌大人陪他来到上房。原来乌大人那位太太相貌虽是不见怎的,本领却是极其来得,虽乌大人那样的精明强干,也竟自有些“竖心傍儿”。
安公子见了师母,先请了安,跪倒便拜。他那位师母的架子本就来得比老师沉些,更兼又是个大胖子,并且现在也怀月的身孕,门生在那里磕头,他只微欠了欠身,虚伸了伸手,说:“起来罢。”公子拜罢起来,他才站起身来问了老师、师母的安,便又坐下。这才让公子坐,问两个门生媳妇好。因说道:“你老师为你这件事只急得几夜没睡,这一来可好了。就只你们这一走,我知道老师、师母一定是不肯同你们出外的,难道俩奶奶都去,不留一个在家里伺候老人家吗?”公子连忙站起来,把两个媳妇都现在有喜不能上路的话说了。乌大人道:“然则你一个出去不成?”公子没及回话,便听师母说道:“一个人儿出去又有甚么使不得的?这可讲不得呀!再说,一个人儿在外头,借此操练操练身子,才正好给万岁爷出力呢!”乌大人便不敢言语。
公子是向来有甚么事从不敢瞒老师、师母的,见老师这等关切,便说:“门生父母也虑到门生此去没人,赏了个丫头叫带了去。”乌大人合安老爷是个通家,他家那班侍婢一个个都见过的,便问:“是那一个?”公子只得答说:“就是那个名字叫长姐儿的。”乌大人听了,心下暗想:“这一个白的白似雪,一个黑的黑似铁,却怎生闹得到一家子?”因是个师生,一时不好合他戏言,只说了句:“也倒罢了。”
乌大人太太便道:“这个女孩儿我也见过,可倒大大方方儿的。只是你这个岁数儿,俩奶奶都遇了喜了,老师、师母可又忙着给你放个人作甚么呢?”说着便把嘴向乌大人一努,合公子道:“你诸事都跟你老师学,使得,独这条儿可别跟他学。你瞧,这不是吗?新近又弄了俩小的儿了。前前后后这倒有了八个,够一桌了。是说是为没儿子起见,也得他们有那个造化生长阿!我也不懂得怎么叫个‘糙糠之妻不下堂’,又怎么叫个‘寡欲多男子’。你们爷儿们的书也不知都念到那儿去了!”说完了,还“啧啧啧”的在那里咂嘴儿。
一片话,把公子唬得一声儿不敢响,只望着老师。老师此时也觉不是劲儿,只得皮着个脸儿向公子说道:“我因为今年是你师母个正寿,所以又弄了俩人,合上个‘八仙庆寿’的意思。你师母还只说我不寡欲,却不道九个人里只有你师母遇了喜了,可不算得个‘虽在不存焉者,寡矣’!”这里只管说话,公子却见那一带碧纱橱后面有许多钗光鬓影粉腻脂香的在那里的窥探。心里暗道:“看这光景,我走后管保又有场吵翻。”便不敢多言,谈了几句闲话,起身告辞。
到了下处,歇了一晚,次日上去谢恩。一连见了三面,听了许多教导的密旨。上意因是山东地方要紧,便催他即日陛辞。公子陛辞下来,在海淀拜了两天客,次日又由内城一带辞了行,便赶回庄园来。
安老爷此时见了他,不是前番那等闭着眼睛的神气了,便先问了问他这番调动的详细,公子一一回明。提到见面的话,因是旨意交代得严密,便用满洲话说。安老爷“色勃如也”的听完了,便合他说道:“额扐基孙霍窝扐博布乌杭哦,乌摩什鄂雍窝孤伦寡依扎喀得恶斋斋得恶图于木布乌栖鄂珠窝喇库[满语,意谓这话关系国家大事,千万不可泄露]。”公子也满脸敬慎的答应了一声“依是拿[满语,是的意思]。”
那时候的风气,如安太太、舅太太也还懂得眼面前几句满洲话儿,都在那里静静的听着。又听老爷吩咐公子道:“你这几日不在家,一切的事情我都给你计算在这里了。你的盘费带得自有敷余,人要不够使,也还可以再带两个去。眷口不消说,自然仍是请你舅母带了乌珍先去,等两个媳妇分娩了,随后启程。那褚一官、陆葆安,想是九公怕他两个没工夫回去,又打发了两个叫作甚么赵飞腿、铁肩膀的来,给他们送行李来。我倒见了见这两个人,那个赵飞腿,高里下里只书房那个屋门他便进不来;那个铁肩膀也壮大非常。细问了问褚、陆两个,据他们说起,才知原来那赵飞腿叫作甚么赵飞鹏,因他腿上有两撮毫毛,一日能行三百余里,这人跟着九公各路走了十几年,算他名‘长行轿夫’。那个铁肩膀姓冯,名叫冯小江,是九公水路保镖的个随身伴当,说他两臂有千斤之力。一年邓九公保着货船,天晚船搁了浅,船上众人只弄不起,他生恐失事,立刻跳下水去,只一肩膀,便扛得那船行动了,因此得了这个绰号。九公如今歇了业,便把他两个留在庄上,吃碗现成茶饭,连他两个家眷也在庄上。我方才听你的话,只怕此去这等人正用得着。究竟起来,这些事尚且小焉者也。我以为现在第一桩要紧事,你得请一位认真有些心胸见识的幕友去才好,这桩事却倒大难。我们家里的程氏乔梓,自然非其选也;便是亲友荐个人来,姑无论他人品学问如何,到了那里,且自人地情形不熟;至于外省那班作幕的,真真叫作牛鬼蛇神,无般不有,这都是我领教过的。”公子便回道:“这话正要回知父亲,我克斋老师也替我虑到这里,说了两个人,一个姓顾,名綮,号肯堂,浙江绍兴人,据说这人是从前纪大将军的业师。他原要帮纪大将军作一番事业,因见他不可与图,便隐在天台、雁宕一带。这一个大概未必肯出山了。”
老爷点了点头,便问:“那一个呢?”公子回道:“那个便是那个顾肯堂的同学师兄弟,也在纪大将军幕中待过,姓李,名应龙,号素堂,别号子云山人,是唐李邺候嫡派后人。据说这人天文地理无所不通,遁甲奇门无所不晓,以至医卜星相皆能。只是为人却高自位置的很,等闲的人也入不得他的眼,其学问便可知了。听新近山东抚台勉强请了他去,相处了没几天,便辞馆出来。出来说道:”此非我居停也。‘并说这人无家无业,只在茌平一带不知一座甚么山里住着,学那严君平的垂帘买卜。偶然也出来舍药济人,有时偶然到滕县李家镇来探望亲戚,便在那里住,一向作个市隐。我老师嘱咐我沿路留心去访这人,只不知访的着访不着。想着此去正从邓九公庄上经过,详细问问九公一定晓得。“安老爷又点了点头,说:”这个果是白衣山人之后,不消讲,一定也是忠孝神仙一流人物。你倘得这等个人相助为理,吾无忧矣。或者有缘遇着也未可知。但是外省地方,照这等浪得虚名、惯说大话人也尽有。你此去访他,却要自己访个真切,切不可以耳为目,请个不三不四的人来,那却受累不浅!“列公,你看,只安老爷这一席话,又给燕北闲人找出许多累赘来了。如今且自按下休提。
却说安大人在家安排了几日,便商定自己按着驿站由旱路先行,家眷顺着运河由水路后去。跟安大人先走的是晋升、叶通、随缘儿、四喜儿,合褚、陆、冯、赵四个后拨儿。跟家眷去的便是华忠、戴勤、赶露儿。还有新置的两窝子家人,一名来升,一名进禄。又有舅太太家两个陈人,一名冯祥,一名俞吉,因安大人升了外任,又听见舅太太同去,也投奔了来。安老爷便在这四个里头派了来升跟公子去,俞吉跟家眷去,留下进禄、冯祥两个同着张进宝、梁材等在家照料。
分派已定,看看行期将近,公子着实在他父母膝前亲近了几天。这其间不必讲,安太太合儿子自然有一番的絮话,金、玉姐妹合夫婿自然有无限离情;公子依依堂上,眷眷闺中,自然更有一番说不出来的别怀离绪。便是舅太太、珍姑娘合安太太并金、玉姐妹,骨肉主婢之间,也有许多的难分难舍。但是他家前番经了那番要上乌里雅苏台的那场离别,如今再经这场离别,彼此也就排遣,了了许多。
到了长行之日,公子便拜别家祠,叩辞父母,带了一行人等先行赴任。过了两日,催齐了船,便是家眷起行。内里跟去的是晋升女人,随缘儿、四喜儿的两个媳妇,并跟舅太太的人、跟珍姑娘的喜儿。何小姐还道珍姑娘没个贴己的人照应,那知他不知甚么空儿早认了戴嬷嬷作干妈了,何小姐又添派了戴嬷嬷跟了他去。其余的便是两个粗使的老婆儿、小丫头子。舅太太合珍姑娘这一走,安太太合金、玉姐妹自然也有一番托付交代,不待烦言。至于这班人走后,安老夫妻在家自有金、玉姐妹妇代子职侍奉,家事自然依旧还是他两个掌管,这些事也不消烦琐了。
此书原为十三妹而作,到如今书中所叙,十三妹大仇已报,母亲去世,孤仃一人无处归着,幸遇邓、褚等位替安公子玉成其事,这就是此书初名《金玉缘》的本旨。后来安公子改为学政,陛辞后即行赴任,辩了些疑难大案,政声载道,位极人臣,不能尽述。金、玉姐妹各生一子,安老夫妻寿登期颐,子贵孙荣,至今书香不断。这也是安老爷一生正直所感。
这燕北闲人守着一盏残灯,拈了一枝秃笔,不知为这部书出了几身臭汗,好不冤枉!
列公,说书的话交代到这里,算通前澈后交代过了,作个收场,岂不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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