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阿并,傻阿并,气坏我老人家的阿并。”华山老叟一边骂着,一边把手中的宣纸折成只小船模样,放到鱼缸中。小纸船慢悠悠在水面飘荡,鱼缸中数尾锦鲤游来游去,逍遥自在。
华山老叟趴在鱼缸上,入神看着水中的锦鲤。青松侍立在一旁,偷偷看了老爷子两眼,心里嘀咕,“小鱼有什么好看的?老爷子越发孩子气了。”
华山老叟看了一会儿鱼,蓦然纵身到院中,施展出一套轻灵的掌法。和以往的凌厉迅猛不同,这套掌法好似翩然飞翔的大雁,又似快活游水的小鱼,明媚洒脱。
青松是个趁职的小厮兼忠实观众,在旁卖力的叫好,“老爷子,今儿个我可算是开眼了,这般舒缓优美的掌法,我是头回见着!”等到华山老叟气定神闲的收了掌,更是跑上去大拍马屁,“空前绝后,叹为观止!”
华山老叟大为得意。次日张劢专程过来陪他下棋、打架,华山老叟炫耀道:“我新创了一套自在拳法,如流云流水一般,好看的很。”青松在旁连连点头,好看,太好看了,赏心悦目啊。
张劢赞道:“师公,您太了不起了!”自创拳法,十分难得。华山老叟笑ⅿⅿ看着张劢,那神情分明在说“快说你想学,快求我教你啊。”张劢看在眼里,笑道:“师公,您把这套自在拳教了孙儿好不好?往后回了京城,见着爹爹、大哥,孙儿可有的显摆了。”
华山老叟大喇喇坐下来,仰头向天,“阿劢,师公问你的话呢,说是不说?”臭小子,自打他见过女娃娃,连着问过他两回,“徐家小姑娘好不好,你喜不欢?”他都是笑而不答,好不着急人。
张劢笑着吩咐青松,“你去一趟徐府。徐太太前些时日送来的细粥、小菜甚为美味可口,老爷子着实喜欢。你去一则是道谢,二则是厚颜再讨些来,多多益善。”青松话虽多了点,为人乖巧听话,响亮的答应了,即刻去了徐府。
华山老叟顿足,“傻小子,傻小子!细粥小菜都到徐家去讨,徐家能放心把女娃娃许给你么?”张劢笑的春风般和煦,“师公放心,我有分寸。”
接下来的几天,张劢先是亲至徐府求了徐郴一幅墨宝,郑而重之的挂在书房。接着又跟徐逊借过一本围棋棋谱,还书时和徐逊手谈一局,旗鼓相当,不分胜负。
徐述、徐逸年纪尚小,玩心极重,又崇拜英雄人物,看见张劢和华山老叟便两眼放光。张劢请他俩到西园好好玩了半天,观赏美景,观看武术表演:西园中自有武功高强的亲兵,百名亲兵精彩绝伦的对打惊险刺激,徐述、徐逸看的津津有味。
“是名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很懂礼貌,尊老爱幼”“身为功勋人家子弟,却琴棋书画皆通。原来世上真有文武双全之人,难得难得”,打过几回交道,徐郴和陆芸夫妇对张劢的评价很高。
才进入腊月,便下了一场大雪。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搓棉扯絮一般。雪中红梅分外有趣,西园下了请贴,请徐家合府赏梅、宴饮,徐郴应了。
陆芸精心打扮宝贝女儿,“出门做客,不可失礼。”里面穿着淡雅的浅秋香色锦缎银鼠袄子,外面披了大红羽纱面儿白狐斗蓬。陆芸自己穿了莲青倭缎玄狐鹤氅,携着爱女坐上小竹轿,十数名侍女簇拥着,去了邻舍。
大冬天的,西园厅中遍置鲜花,清新雅致。张憇带着安冾热心招待阿迟母女,程希也在座,“可惜程家二小姐脚伤还没全好,要不,咱们更热闹。”张憇毫无心机的笑道。
程希微微笑了笑,“惭愧,舍妹身子娇弱,劳姑母费心了。”程帛不过是崴了脚,哪至于还没养好伤?罢了,自己便陪着她在西园多住几日。横竖阿迟离的近,冾儿也是个有意思的,在西园的日子,顺心的很。
阿迟且不理会女人之间的言来语去,专心致致享用美食。西园的宴请别具一格,很多菜品颇有新意。阿迟桌上放着一只莹润的白瓷盘子,盘中一个和真鸡蛋差不多大小的瓷蛋,半开着口,瓷蛋中是鱼子蟹肉蒸蛋,爽滑鲜嫩,浓郁馨香,美味在口中一层一层荡漾开来,胃和舌都得到极致享受,阿迟吃的无比满足。
烤鸭本是一道寻常菜肴,也被做的与众不同,别具匠心。果木熏烤中,香气伴着余温慢慢渗透到鸭肉中,味道十分诱人。烤鸭,甜面酱,佐以山楂条、蜜瓜条、凤梨条、萝卜条、新鲜时蔬,风味独特,入口不腻。
跟着烤鸭上来的是四个小巧可爱的荷叶碟,碟中除常见的甜面酱之外,还有蒜泥、白糖、酸梅酱。程希不动声色看了眼安冾,见她很随意的夹起一块鸭皮,蘸了白糖,放到口中。程希也试了试,唔,很酥,好像不用咀嚼就可以化掉。
虽然有蒜泥,也有大葱、小葱,不过通常没有太太小姐们会去动它们。葱、蒜,实在是太不高雅了。或是蘸白糖,或是蘸甜面酱,或是蘸梅酱,蒜泥被冷落在一边。
阿迟同情的看了蒜泥碟子一眼。蒜泥啊蒜泥,你真是怀才不遇,味道这么好,竟然无人问津。等等吧,若是在我家,我一定会光顾你的。
烤鸭蘸了酸梅酱,配上水果条,用荷叶饼卷了,惬意的咬上一口,阿迟飘飘然,心神俱醉。这味道好似多年的老朋友,清爽却幽香,回味无穷。
席罢,撤下菜肴,换上香茗。张憇和陆芸闲闲说着家常,安冾问阿迟和程希,“听说南京桂花鸭最好,是么?”程希笑道:“南京多盐水鸭,中秋前后的盐水鸭味道最美,时值桂花盛开,故名桂花鸭。另外,板鸭也是好的。”
安冾点头,“极是,六朝风味,百门佳品,必是好的。”阿迟闲坐喝茶,听安冾和程希谈及板鸭,不知怎么的想起《儒林外史》中杜慎卿吃板鸭的笑话,肚中暗乐。
说了会儿闲话,张憇颇为热心的张罗着要去赏雪中红梅。陆芸、阿迟母女无可无不可,程希陪笑推了,“若不服侍伯母、姑母饮宴,断断不可。舍妹还在房中静养,我实在放心不下,竟是要回去陪她。”
张憇和陆芸都笑着称赞,“好孩子,待你妹妹极体贴,真有长姐气度。”程希微笑谦虚了几句,言辞得体,张憇看着程希分外顺眼,夸了又夸。
阿迟微笑站了起来,“许久未见令妹,倒要去探望探望她。”阿迟和程希交好,自是知道程家的内情,程御史这人最喜欢的就是妻妾和睦,姐妹友爱,有这样的爹,程希装也要装成个爱护妹妹的好姐姐,不能流露真性情。
探望过“病中”的程帛,阿迟和安冾携手看了一回梅花,都赞“好景色!”白雪高雅洁净,红梅凌寒飘香,白雪映着红梅,好不有趣。
踏雪寻梅过后,两人在暖阁中舒舒服服坐下来。安冾命侍女焚一炉好香,沏一壶好茶,两人品茗谈天,逍遥自在。“可惜程姐姐不在。”安冾玩了一会儿,想起程希,觉得美中不足。
“程姐姐,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阿迟是成年人的灵魂,自和安冾这小姑娘的想法不同。程希现在做的是面子工程,必须要做的事。踏雪寻梅,品茗谈天,是闲瑕时的消遣,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语。
安冾披着淡青色鹤氅,看上去超凡脱俗。她皱皱清秀的眉毛,“我好像不大喜欢程家二小姐,她虽然生的美貌动人,言行举止也落落大方,可我就是不喜欢她。也许因为她是庶女吧,我家是没有庶女的,五舅舅家也没有。”安冾口中的五舅舅,是平北侯张并。张并认回魏国府后,兄弟中排行第五。
阿迟微笑,“我家也没有。”这个时代嫡庶分明,安冾这样的小姑娘不喜欢庶女,再正常不过。阿迟理解安洽,却不会认同安冾。人都是由猴子进化来的,谁高貴,谁卑贱?况且,又不是程帛自己想要生为庶女的,出身不是过错。
西园待客殷勤,徐家诸人盘桓到申时方告辞。临走,西园以众多新鲜野味相赠,徐郴谢了一声,大大方方收下了。徐述和徐逸羡慕的很,“都是张大哥打猎打来的吧,可真好。”骑匹马到野外跑一圈,就猎物满满,神气!
话多的小厮青松也在场,陪笑说道:“两位小少爷,这可不是我家国公爷打猎打来的。我家国公爷忙于军务,连陪老爷子过招的功夫都常常没有,哪有空打猎去?这是我家亲兵们猎的,还有我们这些小厮,不瞒两位小少爷说,连我还猎过两只狍子呢。提起狍子,葱烧狍子肉味道真正好,很鲜美的……”一幅馋涎欲滴的模样。
徐述和徐逸很是感动,“张大哥这么忙,还特特的宴请我们,真是过意不去。”太好客了,张大哥真是太好客了,足足陪了我们大半天。
“那是我家老爷子……”青松话说了一半,急忙捂住嘴。国公爷是被老爷子逼的没法子了,这才接近徐家、宴请徐家的,这是真的,我没撒谎。可是,可是,这真话却不便当着徐家人的面讲。真话有时候是很伤人的,不能说,不能说。
徐述、徐逸都好奇,“白胡子老公公怎么了?”青松掩饰的指指松树林,“我方才仿佛看见青衣闪过,该是我家老爷子一时兴起,练起轻功来了。我这便前去服侍,失陪,失陪。”满脸陪笑行了礼,急急忙忙走了。
总体来说,西园这次宴客是极为成功的,宾主尽欢。晚上,张劢见了华山老叟,老爷子笑ⅿⅿ的表示很满意,“阿劢很会招待老泰山啊。”张劢笑道:“师公,这是睦邻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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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小子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华山老叟捧腹大笑,乐不可支。这小子明明连菜单都一样一样仔细看了,厅中的鲜花他亲自带着人摆放的,挪来挪去好一番折腾。饶这么着,还说什么睦邻友好,太可乐了。
张劢只笑不说话,华山老叟看在眼里,心痒难挠。阿劢自小到大还没喜欢过哪个姑娘家呢,儿女情长,这臭小子不会呀。横竖女娃娃还小,不急不急,乖徒孙,你慢慢学。
这天华山老叟又给张并写了封信,吩咐自己的得意弟子,“阿并,怎么娶小媳妇儿,你教给阿劢。你自己很会娶小媳妇儿,这本事很好,定要一代一代传下去,并且发扬光大。”
华山老叟写完信,笑ⅿⅿ看了两遍,亲手封好了,交给青松。青松殷勤的陪着笑脸,“我这便放信鸽,侯爷明后日便能收着。老爷子,我青松办事向来是妥妥当当的,您只管放心。”点头哈腰的,拿着信出去了。
过了几日,徐家要回请西园,早早的送来了请柬,“敬备薄酒菲馔,恭请合府光临”。请柬是讲究的描金五色蜡笺,色彩典雅,精美华贵。
阿迟过来西园看程希,请柬是她亲自送来的。西园的侍女很殷勤,请阿迟坐上小轿,直抬到垂花门前方停。下了小轿,进了垂花门,走不多远便是正房了。
很令阿迟意外的是,西园居然有客人。大冬天的,张憇在南京的故旧又不多,本以为只会见到程希、安冾母女,顶多再“探望”下还在养伤的程帛,没想到竟要和位陌生女士见面。
张憇坐在主位上,穿着石青刻丝银鼠长袄,大红洋缎银鼠皮裙,满面春风的吩咐阿迟,“好孩子,自己娘儿们,快别多礼。”程希和安冾也都笑着站起身,跟阿迟相互行礼厮见。安冾一向是清秀脱俗的,和往日并没什么不同;程希一向是端庄得体的,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勉强。
张憇对面的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上,坐着位仪态优雅的中年美妇。她肤色很白,仿佛上好的甜白瓷一般,视如冰雪,却又莹润柔和。眉目如画,面容美好,虽看上去已有三十多岁了,依旧美的让人心动。
程希紧咬双唇,眼中闪过丝羞愤。阿迟不动声色看看程希的脸色,若有所悟。再看看那美妇,面容间和程帛颇有相似之处,更是明了。
张憇热心的引介,“好孩子,这是程家二小姐的生母,秋姨娘。”安冾轻皱秀气的眉毛,程希瞬间满脸通红,阿迟微微一笑,礼貌的叫了声,“秋姨娘。”
年纪小的那一个,根本不足为虑;太太生的这位大小姐相貌普通,给我闺女提鞋也不配;徐家这丫头生的倒还成,也颇有气度,可惜这般倨傲,见了长辈只微微点头,连腰也不弯一弯,礼仪上差了些。既有倾城容貌,又谦恭有礼的女孩儿,唯有我闺女一人啊。中年美妇秋姨娘微笑看着眼前三位姑娘,越发觉着程帛最好,无一处不好。
张憇客气的跟秋姨娘夸奖,“二小姐性子又温柔,女工又精,着实惹人疼爱。不瞒您说,二小姐在西园住着,从上到下,没有不夸她的。前儿个二小姐专程绣了方帕子给我,那活计鲜亮的,真是让人移不开眼。孩子不知是费了多少功夫才做出来的,生受她了。”
秋姨娘矜持的笑着,“她伤了脚,要躺着将养,横竖也下不了地,不做女工消遣,却又做什么呢?您是长辈,千万莫跟她客气,这原是她应该做的。她在西园养伤,真是劳烦您了,我实在过意不去呢。”
安冾实在忍不了,拉着阿迟和程希笑道:“两位姐姐,有好玩的东西给你们看,跟我来。”张憇素来娇纵她,忙道:“快去玩吧,我们说些家长里短的,没的倒闷坏了你们小孩子。”
阿迟和程希半推半就,跟着安冾出了正房,走到暖阁坐下。安冾命侍女备好茶水点心,便命她们全部退下了。程希又是羞愧,又是气愤,“谁家姨娘明公正道出门做客的?偏我们家这位,真给程家长脸。”丢人丢到亲戚家了,丢死人了。
安冾虽看着有些冷淡,其实心地很善良,见程希脸涨的通红,忙安慰道:“这没什么,真没什么。程姐姐,我娘亲常和姨娘打交道呢,谈笑风生的,可亲热了。”
安冾话出口后,又觉着很不对劲,讪讪道:“那个,是这样的,程家不是我五舅舅的外家么?我娘敬重五舅舅,自然待程家格外亲热客气。”即便程家姨娘上门了,也会当做贵客招待,不会怠慢。
安冾一意要安慰程希,碍于年纪小,不大会劝人,说了不少傻话。阿迟是知道程家内情的,并不说话,只默默递了杯热茶给程希,“姐姐,润润喉。”说什么都没用,程家的事,委实棘手。
秋姨娘能出了程家的门,到西园登堂入室,当然并不是程太太的意思,甚至也不是程御史的意思。程御史是官场上的人,利害分的很清楚。妾可以宠,可以奉上金珠首饰讨其欢心,可以无人处温存缱绻,却不可以违背伦常,做出让人诟病之事。秋姨娘之所以能如此,依仗的不是程御史,而是程御史的母亲程老太太。
程老太太跟秋姨娘有亲?不是的,没有。有旧?也不是,秋姨娘入程府前,跟她素昧平生。程老太太很喜欢秋姨娘?也不是,秋姨娘媚态横生,程老太太能喜欢她才怪。
程老太太之所以不遗余力支持秋姨娘,只不过是存心和儿媳妇做对罢了。程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日子不好过,夫婿不体贴,婆婆严苛。等到熬成婆以后,总觉着儿媳妇日子太滋润,想方设法给儿媳妇找不自在。秋姨娘,不过是她恶心儿媳妇的工具之一。
老太太年纪大了,身子骨不硬朗,脾气更坏,程家上上下下无人敢惹。程太太若实在受了委屈,程御史便温言安抚,“孝道大过天。好太太,你的委屈我知道,改天我给太太赔不是。”程太太也是拿婆婆没法子,因此,程家偶尔会有些不合规矩的事。好在常来常往的人家俱是知情,因是孝顺婆婆,亲友们也都体谅。
“姐姐该庆幸,秋姨娘唯生一女,并没儿子。”待到程希情绪稍稍平复,阿迟宽慰道:“若她有儿子,那饥荒才有的打呢。”想想吧,目前的情况并不是最坏的,还有让人欣慰的地方。
这个时代的儿子、女儿,差异很大。儿子是自家人,女儿是外姓人,很多人养女儿只当是为别人养的。按照功利主义的观点,确实如此。这是农业社会,生产力低下,辛辛苦苦养大了女儿却要嫁到别人家去,为别人家日夜操劳,可不是白养了吗。
同样是皇帝的子女,儿子的后代可以封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辅国中尉,一直到奉国中尉。女儿的后代就没有任何封号了,如果有,属于特封,不是惯例。
寻常人家,女儿再怎么嫁的好,再怎么有出息,也给生母带不来诰封。儿子不同,庶子如果做了官,依照品级可以请求封赠生母,给生母带来身份上的巨大变化。
程希明知阿迟、安冾是一片好意,勉强笑道:“阿迟和冾儿说的都有道理,姐姐心里有数。”安冾陪她说着闲话,阿迟轻抚琴弦,琴声清越,沁人心胸。
三人在暖阁中盘桓许久,安冾命侍女去正房看过好几趟,都回禀“秋姨娘还在呢,跟太太相谈甚欢。”安冾小脸微红,娘,您可真行。
好容易等到侍女回报,“秋姨娘去探视程二小姐了”,安冾才振奋起精神,“程姐姐,徐姐姐,咱们回罢。”三人回了正房,阿迟送上请柬,“请必务光临。”张憇性子活泼爱走动,欣然应了。
阿迟起身告辞,安冾捉着她不放,“徐姐姐,你家藏书阁有治水的书对不对?我要借阅。”程希也凑热闹,“还有不少游记呢,我也要借阅。”阿迟嗤之以鼻,“女孩儿家,不务正业,看的什么书。”眼看程希要打过来,安冾也握起小拳头,忙道:“好好好,请请请。”三人说笑着,请示过张憇,出西园,奔徐家。
西园客房中,程帛顿足,“您怎么来了?!”您这么一声不响的跑了来,敢情是捣乱来的?秋姨娘哼了一声,“我怎么不能来?”程帛呆了呆,无力的坐在床沿,幽幽叹息。自己在西园费了多少功夫,才落的人人称赞,个个喜欢,偏姨娘这么着来了,平添多少尴尬。庶女身份再低微也是正经主子,是能出门见人的,姨娘却不是,姨娘应该悄没声息的呆在后宅。
秋姨娘强忍下心中的不快,款款坐在程帛身边,“傻丫头,我是没成算的人么?我都打听清楚了,那魏国公的亲外祖母,孟家的妾侍,是跟着平北侯夫人过日子的,平北侯父子待她尊重的很。”
静言思之
他们家并没看不起妾侍,你顾虑什么?平北侯娶妻的时候已是功成名就,叱咤风云的征虏大元帅,年轻富贵的新任侯爷,什么样的名门贵女娶不到?他却心甘情愿娶了孟家庶女为妻,可见他性子超脱,世俗礼法,身份地位,毫不放在心上。
平北侯的两个儿子都跟父亲一样年少英雄,横刀立马,立下多少战功。打仗跟父亲像,为人跟父亲也像,必不会介意什么嫡出庶出,正室侧室。
“傻丫头,你把心放回到肚子里,任事没有。”秋姨娘笃定说道。我是你亲娘,只有帮你的,没有害你的,如果不是前前后后都想明白了,我能冒冒失失到西园来么?
程帛垂首坐在床上,默默无言。秋姨娘横了她一眼,“你还敢嫌弃我不成?你也是个没良心的,没有我,哪来的你?”程帛忙抬头道:“怎么会呢,女儿最亲的人,便是您了。”
秋姨娘嫣然一笑,“算你有良心。”她本就生的极美,这一笑更是媚态横生,光彩照人。程帛为她容色所夺,一时间竟有些怔神。
秋姨娘纤纤玉指轻点程帛的额头,“你呀,真是实心肠的笨孩子!你到西园都多少日子了,怎地还不见动静?说不的,只有做娘的来帮帮你。”
程帛吃了一惊,“您怎么帮我?”咱们图谋的是明媒正娶,光明正大的嫁为原配嫡妻,您可千万莫走邪路,连带的我也被人看不起。
秋姨娘似笑非笑盯着女儿,“说说吧,你到西园这些时日,都做了什么?”一幅对你娘亲我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你自己本事大,倒是把事做成了没有?这没心计的傻丫头。
程帛眼圈一红,“我还能做什么,不过是时时刻刻温柔宽厚,图个好名声。再绣方帕子、打个络子讨好人罢了。”自己所有的,不过是这些,还能怎样?
原以为美貌便是女子的依仗,如今才发觉根本不是。自己和张家表哥是见过几回面的,哪回不是打扮的恍若神仙妃子,表哥却从来淡淡的,并不肯多看自己一眼。住到西园之后,更听说京城倾慕表哥的美貌少女甚多,他全部不为所动。程帛有些意兴阑珊,如果不能令他拜倒在石榴裙下,天生丽质又有什么用呢。
秋姨娘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程帛,“你干脆笨死算了!好容易住到西园,你不想法子让张家那小子多看见你,被你迷上,你倒有闲功夫做这些有的没的!旁人再怎么说你好,下人再怎么说你好,有用么?抓住男人,才最要紧!”
程帛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您那是勾引男人的法子好不好,不是嫁人的法子。我不是要引诱表哥,不是要和表哥有肌肤之亲,是要他三媒六聘的来娶我。女孩儿家一看出身地位,二看人品性情,我出身已是差了,性情举止上,可是再也出不得差错。
“你今晚就和我出去,到正房陪安太太说说家常。”秋姨娘当机立断,“张家那小子必是要来请安问候的,待见了面,你不必太过矜持,可暗送秋波。”我把你生的这般好看,容易么?空有这样倾国倾城的容貌,却连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也迷不住,简直暴殄天物。
程帛尚有犹豫,秋姨娘冷笑道:“这都腊月了,难不成你还想留在西园过年?”此时不动,却待何时。真依着你,还是这么不温不火的,不过是你灰头土脸回到程家而已,什么也得不到。到那时候,咱们母女真成了程家的笑话。
“您容我好生想想。”程帛螓首低垂,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秋姨娘虽气她没出息没决断,心中到底还是怜惜,哼了一声,端起茶盏喝茶。
喝光一盏茶,见程帛还在细细思索,冷笑道:“你还用想什么?若是你没有斩获,就这么回了程家,不过一年半载的,太太不是把你许给人做填房,便是把你许个贫寒士子,或是哪家不争气的庶子。你若自甘下贱,我也不深管。说起来是我对不住姑娘,托生在我肚子里,姑娘受委屈了。”
程帛顺势倒在秋姨娘怀里,“哪有哪有,您从小到大宝贝我,我哪有受委屈?”秋姨娘嫌弃的推推她,“都多大了,还撒娇呢。”见程帛赖着不动,便也搂着她亲热。
程帛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还能安安生生做程家二小姐,是因为大姐程希还没定亲。等到程希定亲之后,程太太一定会胡乱给自己定门亲事,绝不会是好门弟好人家。程老太太不愿意又怎样,程御史不愿意又怎样,他们一个老了,不出来走动;一个是男人,进不到内宅,给庶女说亲事,他们真是无能无力。
秋姨娘在程家颇有几个耳目,太太房里的事也能打听到三件两件。程太太早已给庶女挑了几门亲事,不是家里精穷,就是子弟猥琐,而且婆婆严苛不近人情。如果是想一进门就当家呢,也有,给人做填房,嫁个半老头子。
这些人家程帛都不愿意,只有自己想法子。她去吴守备家赴宴时偶遇吴二郎,吴二郎虽是庶子却相貌清秀,举止飘逸,程帛也曾经很动心。毕竟吴守备家中殷实,吴二郎又年轻俊美,庶子娶庶女,门当户对。
谁知没过多久,吴二郎便聘定了武乡侯府的九小姐。九小姐也是庶出,不过武乡侯府豪富,九小姐又得武乡侯宠爱,妆奁丰厚。吴二郎说起来也是娶了侯府小姐,身价倍增。
连吴守备家的庶子都不愿意娶自己这姿容绝世的庶女,程帛备受打击。身份是这么重要?妆奁是这么重要?程家家底虽不薄,却也不厚,程帛的妆奁只会普普通通。
张劢的出现,给程帛带来曙光。原来世上有这般伟岸的男子,光明磊落,襟怀坦荡,好不令人心折。他是堂堂魏国公,议亲竟不分嫡庶!让程帛如何不动心。
程帛忆及那高大的身形,心中怦怦直跳。他仿佛一座山似的,让人依赖,给人安稳。“我跟您去。”程帛站起身,“我怎么打扮为好?您帮我看看。”
“这才对了。”秋姨娘款款站起身,满意的笑着,“我闺女本就是闭月羞花的容貌,这阵子略清浅了些,更加楚楚动人。依着我,竟是沐浴了便可,不需刻意妆饰。”清水出芙蓉最好,你的本色已经足够了,无须脂粉。
命侍女备了热水,程帛舒服的泡到浴桶中。秋姨娘在程家一则有程御史护着,二则有程老太太在旁助威,一直是养尊处优的。这时却亲自替女儿洗浴,纤细的手指轻轻柔柔,程帛面带微笑,享受的很。秋姨娘异常慈爱,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
“你大姐竟不来看你,哪像个做长姐的。”
“大姐命侍女来传了话,她到邻舍徐家藏书阁借书去了。”
“女孩儿家看什么书,有个屁用。算个账什么的倒还行,掌家理事能用上。”
“有用呢,徐家大小姐,安家小姑娘,都是饱读诗书的,气质高华,与众不同。”
“什么气质高华,我愣是没看出来!依我看呀,就我闺女最与众不同。”
“您看我,当然是怎么看怎么顺眼了,我是您亲生的呀。”
“丫头,甭老羡慕你大姐,等往后你嫁好了,是她羡慕你。”
“我从前是羡慕大姐的,如今不了。跟徐家大小姐、安家小姑娘一比,大姐都该自惭形秽了。安家小姑娘很受父母宠爱呢,娇纵的很。徐家大小姐那才是真正千娇万宠的嫡长女,在徐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唉,我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往后你风风光光嫁了人,生下女儿来,也这般娇养她罢。”
“嗯,我看行。”
…………
藏书阁里,安冾挑了个僻静角落坐着,专注的翻看《河渠书》。阿迟和程希各自拣了把舒适的紫檀圈椅,闲闲翻着本游记,手边放着茶水、点心。
阁外响起青年男子的声音,优雅动听,“劳烦老管事,某欲进阁觅两卷古文。”老管事爽朗的答着,“不凑巧呢,阁中有女眷,表少爷您列出书名可好?我这就给您寻出来。”
男子低低笑了一声,“也好,请具纸笔。”外面沉默了片刻,老管事大声说着,“表少爷,烦劳您等等。”命小厮进去寻书。再过片刻,小厮拿书出来,填了借书单,男子彬彬有礼道了谢,翩然远去。
安冾小姑娘不快的抬起头,阿迟笑ⅿⅿ看过来,“冾儿,我家老管事说话一向大声,再也改不了的。”安冾扬扬清秀的眉毛,“老年人耳朵聋么,所以说话大声,这我知道。”甭当我是不懂事的小女孩儿,渊博着呢。
阁中并没留侍女,程希便比平日大胆许多,故作叹息,“表哥啊,表哥和表妹-----”声音拉的很长,面有揶揄之色。安冾听了,困惑看向阿迟,这所谓的表少爷,不会是你命中注定的夫婿吧?表哥和表妹,可是天作之合。
阿迟坦坦荡荡,“表哥不成,血缘太近。”安冾感兴趣的凑过来,“此话怎讲?”阿迟诲人不倦,“本朝初开国时,律法曾禁止表哥表妹成亲,便是因为血缘太近,不利子嗣。不过表哥表妹成亲在民间流传甚广,屡禁不止,才无奈作废的。”
安冾郑重点着小脑袋,颇为嘉许,“徐姐姐博览群书,涉猎甚广。”连开国时的律法都看过,了不起。程希嘲笑道:“听听,没出阁的小姑娘家,连这话都说出来了。”女孩儿家何等尊贵,“成亲”这样的字眼,如何能讲。
阿迟神色自若,“我若在客厅,自然是一派端庄;若是在卧室,便随意许多;若到了浴室,更加不拘形骸。你们是我好友,和你们相处,呃,权当是在卧室吧。”离浴室还差着一步,若能当作在浴室,咱们可就亲密无间了。浴室,那可是全身脱光光的地方。
耿耿不寐
程希和安冾都一脸正色,“荣幸之至。”原来我们不只可以登堂,也能入室啊。两人虽是故作正色,眼中都有调皮之意,安冾更是紧绷着一张小脸,唯恐一个不小心便会笑出来。
阿迟作循循善诱状,“咱们私下里相处,要畅所欲言才好,对不对?如果我跟你们说话也要正经八百的,就好像身在卧室也要摆出在客厅的姿态,岂不疲累。我若疲累,你们岂不心疼。你们若心疼,我岂不是会过意不去,更加疲累。”
程希先撑不住笑了,“就你歪理多!”阿迟也笑了,“哪里哪里,岂敢岂敢。”安冾跟着笑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把阿迟拉到一边,悄声询问,“表哥表妹血缘接近,不能成亲,这是真的么?”
阿迟见她神色认真,沉吟了片刻,委婉说道:“自古以来表哥表妹成亲的很多,有人生下不健全的子女,也有人生下聪明健康的子女。稳妥起见,表哥表妹成亲尽量避免为好,却也不可一概而论。”
安冾出了会儿神,不知在思索什么。阿迟微笑,“难不成冾儿也有亲表哥?”安冾回过神来,白了她一眼,“我虽没有亲姨母,却有两位亲舅舅呢,自然有亲表哥。表哥都比我大一截,跟亲哥哥似的疼爱我。”我不是自私自利的人好不好,我在担心表姐们。
不是自己的事,那你替谁着想呢?阿迟好笑的瞅瞅安冾,这爱操心的小姑娘。安冾皱着小眉头想了一会儿,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任家表姐、李家表姐,可以趁早死心了,嫁不到二表哥的。
申时前后安冾和程希告辞要走,阿迟也没多留,陪着她俩到正房辞了陆芸,又送她俩至垂花门。西园的轿子早已候着,安冾和程希上了轿,四名粗壮有力的婆子抬着走了。
“我才跟程姐姐和安小妹洒泪而别。”回到正房,阿迟大言不惭的声称,“有些倦呢,要回房歇息一会儿。”母亲大人,此刻我需要孤独,想一个人静静呆着。
陆芸看看时辰,微笑相诱,“你舅舅大老远的命人送了新鲜螃蟹过来,娘正要问你想怎么吃,谁知你竟倦了。不巧,真不巧。”
阿迟怦然心动,这大冬天的,新鲜螃蟹?弱弱的反对了一句,“螃蟹属寒凉之物,冬天吃是不是不大好?”陆芸笑道:“放心,不许你多吃的。”
阿迟机灵的坐到陆芸身边,热心盘算起来,“娘,咱们吃蟹球好不好?不用自己掰蟹壳拗蟹身,多么省事。”陆芸笑话她,“我闺女越发懒了。”笑话完,吩咐厨房,“做成黄金蟹球。”
晚上徐郴父子回到家,徐述、徐逸小哥儿俩称赞,“好巧的心思,真不坏。”这么吃蟹好,有趣有趣。徐郴不大赞成,“还是自己掰着吃香甜。”陆芸抿嘴笑笑,“是阿迟想吃蟹球。”徐郴改了口,“吃蟹球好,不用动手,优雅。”一桌人都笑,徐郴也笑了。
饭后,撤下菜肴,换上香茗。徐述殷勤的斟了杯清茶奉给徐郴,“请喝茶,偏心爹爹。”徐逸递过去一盘切好的蜜梨,“请吃果子,偏心爹爹。”徐郴不承认,“爹爹公公平平的,儿女都是一样的疼。”阿迟扯过两个弟弟讲理,“物以稀为贵,懂不懂?……”她话还没说完,父母兄长都已笑软了。物以稀为贵,阿迟,物以稀为贵……
陆琝出门方友,人定时分方回。陆芸命人备了精细粥品、美味小菜送过去,“在外面吃的定是不顺口,喝了粥再歇息。”陆琝含笑道谢,“还是姑母疼我。”果然在外面是喝了酒的,菜没吃几口,这会子见了香气四溢的细粥,食指大动。
陆琝喝了两小碗粥,只觉腹中暖暖的,舒坦的很。这晚陆琝没有挑灯夜读,早早洗漱了歇下。朦朦胧胧中,有人在替他掖被子,陆琝含混道了谢,沉沉睡去。
红袖一脸哀怨站在他床前,少爷你真薄情,多少时日没理会我了?你的心思我也都知道,注定是一场空罢了。咱家太太不喜姑太太家的大小姐,您又不是不知道,您这做儿子还能跟太太打别不成,趁早死了这份心。
还是舅太太家的大小姐好,至少长的端庄正气,不像徐大小姐似的过于鲜艳明媚。大家子的女孩儿,贵在端庄有气度,长那么好看做什么?红袖咬咬唇,转身出了屋。
月光淡淡洒下来,整个徐府一片宁静。红袖只穿着贴身水红小棉袄,没披大衣服,未免有些寒冷,一溜烟儿跑回自己屋子,掀开被子躺了进去,捂了半天,方觉得有丝暖意。
西园那对母女,可比红袖有诗情画意的多了。秋姨娘和程帛都披着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斗蓬,在月光下缓缓漫步。她们两个今晚在张憇处盘桓许久,却根本没见着张劢的人影:听说是军务繁忙,一直没回来。
月光下程帛纤细的身影分外可怜可爱,秋姨娘幽幽叹了口气,替她紧了紧斗蓬,低声说道:“我没办法久留,明儿便回了。你再住几天,月下漫步也好,花间抚琴也好,让人知道你的美,你的好,明不明白?”
程帛鼻子一酸,无言点了点头。明明近在咫尺,却始终不得相见,是自己命中没有这缘份么?为什么呢,分明一个是英雄,一个是美人啊。
“你的亲事,太太早已有了打算。”秋姨娘美丽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怒色,“若是等到大小姐亲事定下,她也该出手了。到时咱们答应,是白吃亏;不答应,更把她得罪狠了,还不知生出什么毒计。你的亲事不管定到谁家,总要她出面才成,咱们不宜跟她撕破脸。”
“既如此,你的亲事,一定要定在大小姐之前。”秋姨娘冷冷笑道:“我出不得门见不得客,帮不了我亲闺女,这是真的。可我成不了事,还败不了事么?只要你亲事没定下来,大小姐休想定亲!”
“您都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晶莹的泪珠从程帛眼中流出,祖母是疼自己的,父亲也是疼自己的,可跟亲娘都没法比,比不了。
秋姨娘不耐烦的看看她,斥道:“哭什么哭!”拿出帕子替她拭泪,边拭边训斥,“哭有什么用?跟你说过,要哭,到男人面前哭去,哭的梨花带雨,招人怜爱。”
“我知道您疼我,可您千万莫胡乱出手。”良久,程帛收了眼泪,劝秋姨娘,“有祖母在,大姐这亲事难定。您何苦做恶人呢,搁不住。”程家大小姐好几回都差点定下亲事,全是被老太太挑来拣去,挑出一堆毛病来,最后不了了之。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还用你教!”秋姨娘横了女儿一眼,“你大姐也是不想回家呢,还不是因为老太太常挑剔她?你消消停停的,在西园多住几日。若有了什么,那是最好,若没有,也不必灰心,还有往后呢。”今年过了是明年,明年程家和西园还是亲戚。
这边是秋姨娘训女儿,安家,则是女儿训娘。
安冾不许张憇去睡,逮着她讲道理,“瞧瞧,二表哥都吓的不敢回来了吧?谁家拿姨娘妾侍当正经客人招待,就您最特立独行!”
张憇有些迟疑,小心问道:“冾儿,你不是最喜欢特立独行么?”怎么到了我这儿,就不行了呢。冾儿,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这么霸道。
眼看安冾挑起秀眉,张憇忙解释,“冾儿,娘不为旁的,为的是你五舅舅。魏国公府一直对不住你五舅舅,一直亏待你五舅舅,程家是你五舅舅的外家,娘才刻意要交好的呀。
安冾很是轻蔑,“五舅舅才不会在意那什么秋姨娘呢,五舅舅哪知道世上有她这么个人?今儿个她来,您命管事婆子出个面,客客气气的带她去见程二小姐,不就成了?”您要是真这么做了,程姐姐也不用难堪成那样。
张憇张口结舌,说不出话。说什么呢,说自己大冬天的在西园呆着无聊,正好想有人陪着聊聊天?说阿悠的生母也是姨娘,自己向来待她老人家亲热恭敬,不敢怠慢?好像都不大对劲。
安冾想起程希的窘态,不依不饶,“娘您总是这样,不替旁人着想。”张憇板起脸,“我怎么不替人着想了?我是替你五舅舅着想,替你五舅母着想。冾儿,我是很会替人着想的。”
安冾气鼓鼓的拉过安骥,“爹爹您说呢?”张憇也拉着安骥诉说,妻子和女儿各讲各的理,谁也不让谁。安骥神色淡淡的,“什么姨娘妾侍,什么愧疚弥补,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淮水会因此没有泥沙么,河道会因此没有壅塞么,淮水会因此不泛滥么。”说完,也不理会妻女,自顾自安歇了。
物其多矣,
张憇呆了半晌,嗔怪道:“你爹爹总是这样,心心念念就是淮水这条害河,旁的都不放在心上。”安冾伸出双手捂着小脸,“我很惭愧。”纠结于这些枝节小事,真是无聊。
“你惭愧什么?娘又没怪你。”张憇见状心疼了,忙安慰小女儿。安冾轻轻笑了笑,也不解释这个误会,“程姐姐很觉尴尬,我方才是为她抱不平罢了。娘,您别介意。“
张憇恍然大悟,“是因为这个呀,冾儿,这你可怪错人了。阿希若是尴尬,是因为程家,可不是因为我。”你娘亲我又不是自己跑到程家去和秋姨娘亲热的,是程家差秋姨娘来西园的好不好。我招待秋姨娘,不过是跟程家客气的过了份,旁的可说不上。这件事若说失礼,是程家失礼在先,谁让他家堂而皇之的让姨娘出门到亲戚家的。你说说,程家这么做了,是让西园拿秋姨娘当正经客人呢,还是不当正经客人呢?这是为难西园呢。
安冾板着小脸,“程姐姐气了好一会子……”张憇不屑的看向小女儿,“才觉着你略略懂事,你又傻了。阿希有什么好气的?气有什么用?想法子帮着她娘亲理清程家内宅,方是正经事!”
安冾怔了怔,才要开口说什么,已被张憇快言快语堵了回去,“甭跟我说什么程家的事有多么多么让人为难,一件难事,至少有三个法子应对!想法子去吧,其余的都是瞎扯。”张憇义正辞严,安冾无话可说。
张憇占了上风,洋洋得意的站起身,“小冾儿,你娘亲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你要跟着我虚心求教的地方,还多着呢。”趾高气扬回了房。
卧房静悄悄的,已熄了灯。张憇也不唤侍女,也不点蜡烛,轻手轻脚摸上床,躺了下来。安骥这家伙今晚神色不大好呢,还是莫要惹他。
“吵完了?”安骥的声音响起,虽淡淡的,却很清朗,显然并没睡着。张憇翻过身,面对着他,淘气的笑着,“我吵赢了!小冾儿如今垂头丧气的。”
妻子像个孩子般天真无邪,安骥轻轻笑了笑,“张甜心,你欺负我闺女。”张憇一脸顽皮,“安公子,你不体贴为妻。”安骥温柔亲亲她的脸颊,“谁说的?”甜言蜜语几句,相拥入睡。
第二天早饭过后,秋姨娘便到正房告辞,“二小姐还要将养几日,劳烦您照看,实在过意不去。”张憇笑ⅿⅿ道:“哪里哪里,亲戚之间,原是应当应份的。”客客气气把秋姨娘送走了。
不只是客气送走,还命人一直送到杏花村程家,又送了十几样甜烂酥香的吃食给程老太太,礼数周到。程太太感激的很,“费心,费心。”西园这么做,秋姨娘没话可说,老太太也没话可说,自己省了多少麻烦。若是秋姨娘在西园受了冷遇,回来后少不了对着老太太哭诉,老太太平常没事还想刻薄几句呢,有了由头岂不又要大发脾气?跟她老人家又没理可讲。
想起老太太,程太太愁苦难言。阿希这些时日在西园倒是宾至如归,竟没写信央求要回来,反倒舒心快活的很。程家是她的家呀,离了家,闺女倒舒坦了,这算怎么一档子事。
临近过年,家务事繁多,程太太忙的脚打后脑勺。秋姨娘却清闲,横竖家务事也轮不着管,她白天陪着老太太说笑谈天,晚上陪着程御史打情骂俏,颇不寂寞。
“傻丫头也不知怎样了。”午夜梦回,秋姨娘再也睡不着,“连勾引个男人也不会。明明身份不高,却一心要摆名门闺秀的架子,急死人了。”
秋姨娘真是错怪程帛了。程帛是很用心的,她每日淡扫娥眉,薄施脂粉,打扮的清丽可人,凡张劢可能出现的路上她都会去徘徊,根本没有偷懒。不过时运不好,始终没见着人。
腊月二十,程御史亲自来西园把程希、程帛接回了家。一则是程帛伤快养好了,再则快过年了,总不能过年也在亲戚家,不成话。程家人殷勤道谢,张劢含笑谦逊,宾主之间一派温文。
张憇打点了丰厚的节礼送到程家。程老太太亲自看了,很是满意。南北干货鲜果鲜鱼之类的倒也罢了,那两箱子皮毛有黑狐皮、青狐皮、貂皮、猞猁狲皮、小白狐皮,都是上好的。更有一张珍贵的白虎皮,是专门孝敬程老太太的,令程老太太大为得意。
张憇不只待程家这远亲甚为大方,待徐家这近邻也是慷慨的很。鲍鱼、鱼翅、鱿鱼、海参等上品海味,新鲜鱼、虾、蟹,新猎的狍子、獐子、黄羊、野猪,流水般送往徐家。徐郴和陆芸都有点摸不着头脑,邻居虽是邻居,也忒热情了吧?
“仲凯,姑姑这睦邻友好,做的还成么?”晚上张劢回到家,张憇笑ⅿⅿ问道。兄长和阿悠有信过来,让自己替仲凯“睦邻友好”,那就友好呗。多请客,多送礼,多来往,不就友好了么。
“甚好甚好。”张劢笑着拱手道谢,“姑姑费心了。”自己那远在京城的爹娘,口中说的是“儿子,娶媳妇儿是你自己的事,自己张罗”,实则还是惦记牵挂。这不,连十三姑姑都指使上了。
“好什么呀。”华山老叟气咻咻的想着,“真寒碜,光送吃的,女娃娃会以为阿劢只会吃呢,那哪成?该送高雅的,像大圣遗音这样的名琴,才勉强配的上。”
华山老叟破门而出,张劢笑道:“师公,您老人家等等我!”跟张憇告了别,跟在华山老叟身后,“师公,咱们玩捉迷藏好不好?您先藏好了,我一准儿能找着。”华山老叟板着脸不理他,不说话。
“师公您又顽皮了。”“师公您这是去哪儿?”华山老叟只管不说话,一口气奔到琴房,指着大圣遗音命令,“阿劢,这琴送去给女娃娃。”
“您容我想想辙。”张劢笑了笑,笑容中微有羞涩之意,“小姑娘家房中突然多了把琴,任是哪家父母也会过问的,冒冒失失送去可不成。”
华山老叟从小带他长大,对他何等熟悉,欢喜问道:“阿劢,你到了琴房,就想起女娃娃,对不对?想起女娃娃,你就害羞了,对不对?”
张劢俊脸一红,走到琴前坐下,轻抚琴弦。华山老叟笑ⅿⅿ看着他,阿劢情窦初开了!会脸红了!听听,他随手抚来,这琴声就很缠绵!
关关雎鸠
“阿劢啊,”华山老叟乐呵呵听了一会儿,舒心的说道:“那天听过女娃娃弹琴,你愣了好半天,眸色很柔和。师公是谁?一眼便看出来你动了心。”所以才会替你去看女娃娃,懂不懂?你个傻小子还把师公训了一通,不知好歹。
张劢向来嘴巴甜,根本不用人教,打小就会讨好师公。若依着他平时的模样,该说些“师公您是火眼金睛”“师公最厉害”之类的甜言蜜语才应景。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张劢聚精会神抚琴,对师公的话充耳不闻。
华山老叟哪能这么轻易放过他,大喝一声,“接招!”双掌挟着风雷,从侧面攻了过来。张劢笑道:“师公,您这是偷袭!”简直是不宣而战,没商量好您就打呀。也不应战,挟着大圣遗音跃至空中,盘旋数周方才徐徐落下,身姿曼妙,飘飘若仙。
华山老叟得意的叉着腰,“师公哪里偷袭了?明明告诉过你的!来来来,你我大战三百回合!”一掌接着一掌,快捷有力。张劢陪他玩惯了的,一手接招,手势迅疾,一手抚琴,琴声流畅,丝毫不为所阻。
“瞧瞧我徒孙这样多神气,多好看!”华山老叟看着张劢那年轻英俊的面孔,怎么看怎么顺眼,“可惜女娃娃没见着,若见了,一准儿会喜欢!”美女爱英雄嘛。
玩了一会儿,华山老叟变了招,“这回来真的了!”张劢也不再卖弄,一声长啸,出双掌相迎。但见双掌翻飞,如刀如剑,如枪如戟,呼呼大作的掌风当中,华山大叟纵声长笑,“痛快,痛快之极!”
打完架,华山老叟笑ⅿⅿ问张劢,“你爹爹有没有书信过来,教你怎么娶小媳妇儿?”阿并很听话,师父吩咐过他的事,再不会忘了的。让他教阿劢娶小媳妇儿,该是已教过了吧。
张劢和往常一样微笑着,“教了。不只爹爹,娘亲也有书信过来,教了我许多。”爹爹还好,不过是说“儿子你若认准了,便千方百计求娶”。又怕自己不知道什么是“认准了”,特特的解释,“若是睡里梦里也忘不了她,那便是了。儿子,相思便去相寻。”娘亲可就啰嗦了,从小姑娘家爱吃什么爱穿什么讲起,长篇大论的讲述如何讨“意中人”欢心。张劢摸摸鼻子,若真照娘亲的法子,估计自己也不用练兵,也不用上都督府,整天就围着小姑娘转了。娘亲,您出的那叫什么馊主意。
华山老叟大为高兴,“你爹爹都教了什么?阿劢,照着做呀。”照着你爹的法子做就行,跟他一样娶个聪明好看的小媳妇儿回家。至于你娘怎么说,甭管了,她又没娶过小媳妇儿,也是外行。
张劢笑而不语。华山老叟见他笑容中有害羞之意,也不逼问,快活的在墙上走了几个来回,“阿劢,你莫太消停了,免的女娃娃被人先下手为强。”
依天朝制度,每年腊月二十后都由钦天监选定日期“封印”,等到正月再选吉日“开印”。封印之后官员就闲散许多,差不多等于放假了。这一年,钦天监选定的日期是腊月二十二封印,张憇闻言松了口气,“二十三都小年儿了,要祭灶呢,仲凯不回来可不行。”安家父女脸上都有浅浅笑意,张劢和华山老叟也觉可乐,却也知张憇是一片赤诚。
有张憇坐镇西园帮着张罗家务,张劢半点不用操心过年的事,自封印之后便逍遥的很。华山老叟大概看他难得清闲,兴兴头头给他找了件差使,“梅林旁边那庭院倒也幽雅,改成藏书阁罢。”你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莫认人以为你是胸无点墨的大老粗,弄个藏书阁装装门面。
华山老叟这话一出口,张憇先“哎哟”起来了,“老爷子,您容我几天,咱过了年再改,成不成?”我这儿都忙成什么样了,您还添乱呢。
华山老叟懒的看她,仰头向天,“让阿劢动手,没你什么事。”张憇又“哎哟”一声,“老爷子,仲凯是做大事的人,这些家务怎么舍得烦他?过了年吧,过了年我给您收拾,包管收拾的清雅宜人,满室书香。”
华山老叟大为不悦,安骥温和开了口,“老爷子,家务事还是让内子管着,咱们只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安冾一本正经,“老爷子,藏书阁的事交给我,我请徐姐姐过来帮忙,建个一模一样的。”徐家藏书阁归徐姐姐管,徐姐姐管的井井有条的。
“阿劢和冾儿,兄妹两个一起,一起。”华山老叟正中下怀,当机立断,安冾淡淡应了,张劢微笑,“师公,孙儿给您单收拾出一个武林馆,搜罗全天下的武术秘籍过来,给您解闷。”华山老叟大乐,“那敢情好。”
张憇不大赞成,“冾儿你懂什么?仲凯歇着去,这些小事都交给姑姑。姑姑答应过你爹娘,要好生照看你的饮食起居。”怎么收拾个书斋也要仲凯亲自动手,不成不成。
华山老叟跳起来,瞪了张憇两眼,气哼哼走了。阿并小媳妇儿机灵着呢,怎么有这样的朋友,真没眼色!张劢歉意笑道:“姑姑,师公他老人家年纪大了,依着他老人家可好?”张憇连连点头,“好,好,好!”依着他,依着他。
张劢告别姑姑、姑丈,出门追上师公,“给您建一个武林馆,然后再建一个幼儿馆好不好?往后有了小孩子,可以打小熏陶。”华山大叟被他哄的眉开眼笑,“太好了!”幼儿馆,极好极好。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来到梅林旁边的那所庭院。这庭院名为沁园,宽敞轩朗,景色优美。正面五间上房,两边穿山游廊厢房,华山老叟挑了东面的一间,“这是武林馆。”又指着旁边,“幼儿馆跟我紧挨着。”张劢自是含笑答应。
没一会儿安冾也来了,“二表哥,您先有个大略的图出来,我好跟徐姐姐请教。”张劢沉吟,“大过年的,去麻烦你徐姐姐是不是不大好。”安冾不以为意,“徐姐姐在家娇惯的很,任事没有。她呀,这会子该是在藏书阁消遣。”
张劢沉思片刻,“表哥有几位同僚精于此道,明日表哥便登门请教,拉他们过来西园帮衬帮衬。冾儿,他们能亲自过来看,你徐姐姐却不能。”
安冾轻蔑的哼了一声,“徐姐姐怎么不能?二表哥您等着,我这便去请徐姐姐。”也不等张劢答话,步履轻盈的走向门口。没多大会儿,清秀单薄的身影便看不见了。
华山老叟哈哈大笑,纵身跃到房梁上,两只脚丫子荡来荡去,“笑死我了,笑死我了!”阿劢真狡猾,这么着把小媳妇儿诳来,笑死人了。
张劢抬头嘱咐,“师公,小心掉下来。”您笑的这么得意,也不怕羞着我,再笑,下回打架不让您了。华山老叟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快活说道:“掉不下来,掉不下来。”师公我还不老呢,哪至于啊。
华山老叟玩够了,笑ⅿⅿ下了地,“我老人家若是在一旁看着,你难免不好意思。走了,走了,不必送我。”张劢很听话,果然到了院子里就不再往前送了,“师公您先回房歇着,莫调皮,晚上我陪您玩。”
送走师公,张劢长啸数声,两名身手矫健的亲兵应声而至,“二公子,有何吩咐?”他们全出自平北侯府,是追随张并多年的亲兵,一直称呼张劢“二公子”。
“唤二十名侍女过来,要聪明机灵有眼色手脚麻利的。还有,从内宅至此,清理道路,亲兵暗中保护,不许露面。”张劢吩咐完,两名亲兵应“是”,飞奔而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两队侍女盈盈而来,手脚麻利的整理好屋舍,窗明几净,桌案光可鉴人。黑酸枝木的玫瑰椅小巧可爱,定窑白瓷茶盏晶莹温润,小红泥炉上顿着热水,一名美貌侍女沏了君山银针出来,色泽鲜亮,香气高爽。
天阴阴的,下了小雪。张劢看看天色,吩咐侍女,“表小姐去了邻舍徐家,天不好,路滑,差人去接。”正吩咐着,安冾坐着小竹轿,披着淡青斗蓬,回来了。旁边还有乘小竹轿,轿上坐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轿旁立着位风姿秀异的青年,正是徐逊、徐迟兄妹。
天气愈寒冷,阿迟肤色愈白皙。那娇嫩的脸蛋如同才剥壳的新鲜荔枝,光洁细腻,晶莹剔透。张劢默默站在窗前,望着那一抹丽色渐渐走近,如朝霞初升,如出水新荷。
侍女们扶着阿迟、安冾进了厢房,张劢把徐逊迎到上房,“兄台大驾光临,荣幸之至。”徐逊笑道:“恕我来的冒昧。因天色不大好,家父家母不放心舍妹独自出门,我便陪着她过来了。”
寒暄客气过后,张劢指给徐逊看,“那边是师公的武林馆,这边是幼儿馆。打算把书架放在中间,墙壁上绘憨态可掬的白羊、猫狗,或是美丽的风景,陶冶幼儿。”
窈窕淑女
徐逊大感意外,“幼儿馆?”阁下尚未成亲,府中哪来的幼儿?张劢有些羞涩的笑笑,“我自幼是师公带大的,师公他老人家年纪越大越像孩子,这幼儿馆,是依着老人家的吩咐。”
“纯孝之人,纯孝之人。”徐逊赞叹。张劢谦虚道:“哪里,我对师公常常抱愧呢。他老人家想早日抱曾孙,一直不得如愿。”
呃,没孩子,对师公抱愧,那父母呢?徐逊好奇之至,旁敲侧击的说道:“令尊令堂,想必也是一样的心思。天底下做长辈的,都是盼着晚辈好。”
张劢笑道:“家父家母却不是这样。家父家母说,男子成亲太早则伤精血,伤身体,且子嗣不康健。不瞒兄台说,家父家母命我至少二十三四岁时才成亲,便是师公,也是赞成的。”心里可惜归可惜,没逼着孙子早婚,师公还是很懂事的。
徐逊怦然心动,“令尊令堂所言,极有道理,极有见地。”男子该二十三四岁时方成亲?那岂不是……她满二十的那年,自己该是二十三岁啊。
徐逊微微发怔,张劢依旧周到的介绍着,“墙壁绘的图画,要活泼可爱方好,万万不可拘泥。至于书籍,书铺中若没有,可自己写,自己画。给幼儿看的,以画为主便可,横竖他也不认识几个字。”
“极是,幼儿可读的书籍,书铺里是没有的。”徐逊回过神来,含笑答道:“这一定要自己画了,想来定是极有趣的。”
张劢又指着青砖石地面规划着,“有幼儿在,定要铺上地毡,墙角也要包上,以免孩子磕着碰着。小孩子家家的,读书也不必正襟危坐,地上放靠背引枕,孩子可以坐在地上,自在玩耍。靠背引枕坐垫,颜色要悦目,小孩子才喜欢。”
徐逊呆了呆,“想的真是周到。”这人不是魏国公么,驰骋疆场、杀敌无数的将军?怎么连媳妇儿也没娶,就对小孩子的事这般熟悉?
张劢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微笑道:“家母最爱幼儿,我和家兄、舍妹年幼之时,家母便命人绘制图册,教我们认字。彼时,我们便是坐在地毯上,或读书认字,或随意玩耍。”
徐逊颇有些羡慕,“极好,极好!”墙壁绘着好看的小白猪、小白羊、小白兔,身边坐着至亲的兄弟姐妹,一起读着好玩的图画书,阿迟和阿述、阿逸小时若能如此,定会更加快活。
厢房,阿迟倾囊以授,“藏书阁的布局要规划好,书籍一定要分类,最好每本书都有编号,方便查找。不拘自家人或是外人,若是借阅,都应填写借书单,以免遗失……”
安冾和她爹安公子一样,属技术型人才,做事比较严谨。她不只是认真听,还拿着一枝湘妃竹狼毫毛笔,用秀丽的蝇头小楷逐字记录了下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安冾是位务实的小姑娘。
“大雕在哪里?大雕在哪里?”院子里响起徐述、徐逸小哥儿俩的声音。安冾头也不抬,“大雕有什么好看的,丑死了。”阿迟向外看了看,“男孩子天生喜好这些。”
徐述、徐逸被侍女带进厢房。阿迟握握徐逸的小手,还行,不凉,没冻着。再想握徐述的,徐述略有不快的走远两步,“姐,我不是小孩了。”阿迟和安冾都看着他笑,“极是,过了年又长一岁,是大孩子了。”
徐逸乖巧的笑着,“爹娘正嫌我俩在家捣乱呢,正巧张大哥差人接我们来看大雕,我们就忙不迭的来了。姐,安姐姐,你们看过大雕么?好不好看?”
“两只黑的,样子普普通通,能看。”安冾很冷静的说着,“两只白的,样子比较神俊,有点意思。”虽说都丑,还是白雕略顺眼些。
徐逸两眼亮晶晶,“有黑的有白的?真好。”徐述虽然想装大人相,也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安姐姐,我恨不得马上见着大雕。”
门帘挑起,一名长挑身材、相貌恬淡的侍女走了进来,曲膝行礼,“国公爷请两位少爷到上房叙话。”徐述、徐逸掩饰不住兴奋之意,“姐,安姐姐,我们看大雕去了。”兴冲冲走了。
没多大会儿,院中响起徐述、徐逸兴高采烈的声音,安冾向外望了望,笑道:“我却不知,原来二表哥这般喜欢小孩子。”张劢一手拉着徐述,一手拉着徐逸,低头微笑说着什么,两个小男孩儿都是一脸雀跃。
白色锦缎面儿的斗蓬,用银线绣着大大小小的蝙蝠,形态各异。风吹过,露出细密柔滑、华美非常的浅蓝色狐皮里子,衬的整个人更加高贵。安冾入神的看了几眼,“原来二表哥生的这般好看。”从前没注意呢。
这天徐氏兄妹在西园逗留很久,一直到晚饭后方才离去。徐述、徐逸回家后还兴奋了好半天,“大雕很神气!很神俊!看的人热血沸腾啊。”阿迟郑重宣布,“那道烤鱼味道很好,赶明儿我得问问冾儿,有何秘方。”徐逊淡淡笑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西园送走客人,张劢专程交代张憇,“姑姑,往后若有人问起我的亲事,您便说我爹娘已有了主意。”张憇笑着点头,“知道,堵了这些人的嘴也好,省的她们瞎惦记。”那程家二小姐是崴了脚住到西园的,一开始只在屋中静养,倒还罢了。后来在院中、小径四处徘徊,用手指头想也知道她意欲何为,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等她家里来接。仲凯定是烦不胜烦,想绝了这帮人的念头,也行,使得。
张劢做事雷厉风行,腊月二十六的时候藏书阁已粗粗有了眉目,被命名为“新荔园”。安冾头回听说这园名的时候,还奇怪了一句,“大冬天的,二表哥想吃荔枝了?”却也没深究。
怀哉怀哉
张憇也问了声,“仲凯,这园名可有什么讲究?”张劢神色淡定,“姑姑有所不知,当年才修好这园子的时候,恰好有新鲜荔枝送到,便叫做新荔园。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改做沁园。我不过是把这园子恢复了旧名,没什么讲究。”
张憇信以为真,“原来是这么回事。”喜孜孜盘算着,“这典故蛮有趣,我要写信告诉你娘亲。”阿悠性子活泼,什么新鲜有趣的故事都爱听。新荔园这园名初定,更改,又改回原来,也算一段逸事。
张劢摸摸鼻子,告诉娘亲?她可没您这般好哄。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好任由张憇兴致勃勃的写信。罢了,知道就知道吧,横竖是亲娘,顶多笑话自己两句而已。
到了腊月二十八,年事都已置办齐,请年酒的日期单子也已列好。除了主妇还在忙碌,其余人等已是闲了下来。安冾给阿迟下了请贴,“书籍分类,尚须姐指教”,阿迟兴滴滴拿贴子给日理万机的陆芸看,“娘,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我也难以免俗。”听说人家要虚心请教我,飘飘然,飘飘然。
陆芸百忙之中点头,“去吧,多带服侍的人,路上小心。”阿迟粲然,“是,路上一定小心。”哪有路啊,出了咱家的门就是西园的门,近邻嘛。
徐述、徐逸本是跟在父亲身边捣乱的,这时也跑过来,“姐,我们也去!”去瞻仰下神奇的大雕。陆芸笑道:“你俩若去了,便是不速之客。”阿迟被邀请了,阿述、阿逸你们可没被邀请。
阿迟见徐述、徐逸有悻悻之色,心中不忍,才待要开口说什么,却被陆芸制止了,“让他们自己想法子。”在家里父母兄姐惯着他们,难不成到了外头,或是长大之后,也有人处处惯着他们?凡事要自立、自主。
徐逸眼珠子转了转,“娘,我写封信给张大哥,问候大雕。张大哥看了信,便知道我想念大雕了。”徐述比他大两岁,想的更周到,“大雕要吃肉的,我命人送新鲜生肉过去,顺便问候大雕。”
陆芸并不急于评论对错,笑吟吟看着两个小儿子,听凭他们讲述自己的办法。正说着话,侍女来报,“西园送来请贴。”拿过来看看,是张劢请徐述、徐逸过府游玩的。
徐述、徐逸欢呼,“张大哥真是善解人意!”我们才挖空心思想着法子呢,他的请贴就来了呀。陆芸微微一笑,亲手替女儿、两个小儿子披上暖暖的青狐斗蓬,吩咐备三乘小轿,多将侍女仆从,去了西园。
到了西园门口,早有管事婆子接着,让至上房。上房里只有张憇和安冾母女二人在,张憇待徐家姐弟极为亲热,“好孩子,到了这儿跟自己家一样的,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千万莫要客气。”阿迟等人笑着答应了,“是,一准儿不跟您虚客气。”
安冾站起身,“娘,老爷子和二表哥在新荔园等着我们,我们这便过去。”又转过头跟阿迟解释,“徐姐姐,咱们先到藏书阁看看,稍后二表哥带两位令弟看大雕。”阿迟颔首,徐述、徐逸两眼放光,雕儿,我来了!
到了新荔园,一众人等直接进了厢房。安冾问徐述、徐逸,“老爷子和二表哥在上房呢,你俩是跟着我们,还是寻二表哥去?”小哥儿俩挺起胸脯,“那还用问么,男人自然是和男人在一起!”
安冾和阿迟嘴角都有笑意,瞧瞧这孩子气的模样,偏要装大人,真逗。安冾看了眼阿迟,阿迟点点头,一旁的侍女很是机灵,盈盈曲膝,“两位少爷请随我来。”引着徐述、徐逸去了上房。
阿迟便问起,“冾儿,前几日那味烤鱼很顺口,不知有何秘方?”安冾跟她爹安骥一样,对衣、食都不甚在意,“不值什么,过会子叫来厨子问问便知。待问明白了,我写份食谱给你。”阿迟笑ⅿⅿ道了谢,那敢情好,食谱是个好东西。
小丫头殷勤打着帘子,徐述、徐逸走了进来,神气的冲两人拱拱手,“在下此次前来,是充当信使的。”把一张坚洁光润的宣纸放在阿迟面前,“姐,张大哥请教您的。”
质地纯白细密的纸面上,扬扬洒洒数行楷书,苍劲严谨,清淡高古。阿迟看信,徐逸在一旁絮叼,“姐,张大哥还要专建美食馆呢,要搜罗全天下的美食食谱,到时候您肯定会来借阅。反正您也要用的,索性多费费心。”徐述拽拽他,“姐是很高尚的,不用你说。”
阿迟提起笔,细细写了回信,交给弟弟们。徐述称赞,“妍媚多姿,清和俊秀,真是好字!”徐逸也不甘示弱,“井井有条,言之有物,有见识!”拍完马屁,拿着宣纸喜滋滋的走了。
安冾觉着可乐,“徐姐姐,令弟真是活泼。”小小年纪的,真会甜言蜜语。阿迟也笑,“冾儿你最小,也没个弟弟妹妹让你操心,若像我似的有两个弟弟,你可有事做了。”
两人悠闲说着话,喝着茶,十分惬意。过了一会儿,徐述、徐逸又满脸笑容的来了,“姐,张大哥还要再劳烦您。”又把一张宣纸放在阿迟面前。
安冾秀眉轻皱,二表哥这是不相信自己么,凡事都要亲力亲为,还要亲自请教徐姐姐。难不成我很笨,传个话也传不清楚?
等到徐述、徐逸第三回过来“请教”的时候,安冾忍不住多想了。二表哥这是怎么了,仿佛很看重徐姐姐的意思呢。他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除了阿橦、除了自家表姐妹,其余的女孩儿他是不理会的。
晚上安冾悄悄告诉了安骥,安骥嘴角勾了勾,“仲凯每日忙于军务,难得能消消停停布置新荔园,故此上心了些,不足为奇。”安冾琢磨了一会儿,“嗯,或许吧。”
徐家可热闹多了。“张大哥带我们看大雕,大雕在空中飞起来真是神俊,令人向往。”“张大哥带我们看大圣遗音,爹,娘,大圣遗音和九霄环佩不一样呢,神农式,富丽堂皇。”徐述、徐逸提起西园之行,眉飞色舞。
陆芸怜爱看看幼子,“又去麻烦人家了,也不觉着害臊。”邻居归邻居,西园主人也不是照看孩子的人啊。徐述、徐逸不服气,“我们也帮忙了呀!张大哥要请教姐姐藏书如何分类,我们帮着递信,做了回信使呢。”我们不是只会添乱,也干活了!
徐郴招手叫过幼子,细细问了西园之行,“老公公和你张大哥在上房,安家小姑娘和你姐姐在厢房?你俩帮着传递的书信?”
徐述、徐逸点头,“是啊。”得意的举起小手掌,人手一只古玉班指,绿莹莹的极为醒目,“瞧瞧,是不是很合适?张大哥跟我们差不多大的时候戴的,我俩帮了张大哥的忙,张大哥送我们玩的。”
古玉班指不稀奇,这么小的孩子戴着正适合的古玉班指,可就不常见了。徐述、徐逸还小,手指头细,这班指也是异常小巧,看着极之温润可爱。
徐郴和陆芸含笑夸了几句,相互看了一眼。这平北侯府还真是惯孩子,张劢才七八岁时就特制了古玉班指戴上。这顶多戴个一年半载的,也就小了。
徐逊慢悠悠说道:“平北侯府教养孩子,似和寻常人家不同。爹,娘,西园主人小时候有专门的图画室,他可以坐在地上看画册,也可以要了颜料,在墙壁上、木板上随意涂抹。平北侯和夫人向来不约束他。”
徐郴沉默片刻,问道:“太太,咱们请季侍郎喝年酒,定的是哪日?”阿逊那天从西园回来,便有意无意的提过几回“依着平北侯府的规矩,男子二十三四岁之后方可成亲。”既然儿子始终存了这个心,做爹娘的何苦跟他拗着。
陆芸顿了顿,慢慢说道:“正月初十。”请年酒么,越是亲近的人家越是请的早,若是素日来往不亲密,便往后排。徐家和季家是有来往的,却不如何亲密。
徐郴缓缓说道:“改做初三吧。”初三是闺女回门的日子,季家和徐家一样只有尚未出阁的幼女,这天应是闲着的。陆芸面色如常,“好,便改做初三。”
除夕这天,徐府、西园全部换上崭新的对联、门神、挂牌、新油了桃符,气象万千,焕然一新。从大门开始直至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都挂着朱红大高照,犹如两条金龙一般。
这夜合府灯火通明,一夜人声嘈杂,上下人等都打扮的花团锦簇,或谈笑,或嘻闹,或放炮仗,见面便道“新禧”,热闹非常。
张劢倚在榻上,看着他母亲大人的来信。早料到会被笑话的,果然,悠然在信中调侃张劢,“儿子,你确定是当时园中新到了荔枝,而不是园主人看到了一位肤如新荔的小美人,怦然心动?”
不厚道的母亲大人。张劢笑了笑,把宣纸小心的折起,放在一旁。“每逢佳节倍思亲”您懂不懂?我这儿想念您,想念爹爹,想念大哥和阿橦,外公和外婆,却不能回去团聚,您可倒好,笑话我一通。
如切如磋
南京官员一向比京城官员闲散,就连过年也轻松不少。大年初一京城官员要去元旦大朝会,礼仪繁琐,疲累不堪。南京既没藩王,也没太子,官员们不过是穿了礼服到所在衙门,“望阙遥贺”而已。
本来,依着本朝旧制,太子应该南京监国。南京虽是留都,六部、都察院、国子监、太学、五军都督府一应俱全,太子南京监国,对政事会很快熟悉。不过当今皇太子只有十岁,南京监国,只有等他长大后再说。
正月初三这天,徐逊起了个绝早,沐浴更衣,打扮的齐齐整整,去了上房。徐郴微笑吩咐,“你弟妹们贪睡未起,爹娘等他们一起吃早饭。逊儿先到侧间去吧,早早吃了饭,便去看看红泥小火炉,供春树瘿壶,季侍郎的茶交给你了。”徐逊红着脸,去了侧间。
陆芸低声问,“伯启,怎么了?”怎么打发阿逊一个人吃饭呢,岂不孤单。徐郴不自然的举手掩着唇,轻轻咳了一声,“娘子,逊儿此时一个人为好。”陆芸追问,“为何?”徐郴微微笑了笑,“没什么,怕逊儿饿着。”陆芸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卖什么关子呢。
过了小半个时辰,儿女们都来报到了。徐述、徐逸都穿着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头上戴着束发金冠,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翩翩美少年。阿迟笑ⅿⅿ夸奖,“我弟弟真是风采夺人!”徐述、徐逸客气的拱手,“姐这样的佳人,眼光定是好的。”飘飘然坐下吃饭,心里高兴,饭都多吃了一小碗。
陆芸见状自是心喜,“可是长大了,吃饭这么正正经经的,不用哄不用喂。今儿有贵客,你俩是小主人,要好生招待小客人的,知不知道?”徐述、徐逸一边抗议,“谁要人哄要人喂了?”哪年哪月的旧黄历了,如今您还提。一边拍胸脯,“放心,季家小哥哥见过几回面,我们极要好的!”今天要招待季侍郎一家,季家小儿子季琰,年纪比徐述、徐逸大不了多少,自然是要在一处玩耍的。
陆芸又转过头看着阿迟,阿迟很自觉,“娘,季家小姑娘交给我了,一定会无微不至,务必要宾至如归。”季瑶是位很美丽的女孩儿,看着真是赏心悦目,哪舍的待她不好。
陆芸先是笑,“季家小姑娘?人家比你大。”接着又交代,“不只季家小姐,安小妹也要好好招待,不可怠慢。”交代完自己都乐了,“你和安小妹素日要好,这还用说么?娘啰嗦了。”
阿迟奇道:“西园也要今天请?我还以为要到初七初八。”是邻居,又不是亲戚。陆芸笑了笑,“远亲不如近邻,咱们和西园原该多多亲近。”阿迟点头,“成,安小妹也交给我了,妥妥的。”
儿女们各自走了,陆芸才发现,“阿逊没怎么吃东西。”侧间给他摆的早点差不多还是原样,几乎没动。徐郴淡淡道:“逊儿是偶尔胃口不好,没什么。”陆芸难免心疼,“这孩子。”这么大的人了,不好好吃饭。
隅中时分,客人们一前一后来了。徐郴、徐逊在外院招待季侍郎父子、安骥、张劢,季太太母女、张憇母女被满面春风的迎入内院,众人寒暄厮见,都是笑意盈盈。
季太太已是年近半百,虽是迟暮之年,依旧美貌端庄,雍容华贵。季瑶恭敬侍立在她身边,身姿窈窕,惹人怜爱。这一对母女面容倒有七八分相似,便是素不相认的人看到眼中,不必旁人开口介绍,也知道她们定是一家人。
陆芸待客周到,张憇性子热忱,季太太也是手腕圆熟的官太太,应酬话说的风雨不透,三人倒是融洽的很。不知怎么的说起来,张憇娘家堂嫂的娘家大嫂竟是季太太没出五服的夫家堂妹,张憇立码认了亲戚,爽快的叫起“嫂嫂”,季太太也不拖泥带水,含笑称呼“妹妹。”陆芸忙笑着道“恭喜”,又道:“真是喜事,今日定要多饮几杯。”
安冾、季瑶也来重新拜见了,又相互见礼,称呼“表姐”“表妹”。季瑶始终是落落大方的,安冾秀气的眉头皱了皱,“又多了位表姐。”表姐简直数不清了都。只要跟着娘亲出门,不定哪天便多了位表姐。娘,您是不是忒爱认亲戚了。
阿迟在旁笑吟吟看着,自然少不了也跟着凑热闹,道恭喜,“季姐姐如空谷幽兰一般,气度高华,不可逼视,冾儿有这样的表姐,羡慕死人了。”
张憇热心的说着,“我内侄就在外院,若是知道他舅母的娘家嫂嫂在,定会高兴坏了。嫂嫂您不知道,我这内侄极亲近外家的,最敬重外祖父、舅舅、舅母。”普天下谁不知道,平北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岳父?平北侯怕岳父,他儿子理所应当的,自然敬重外家。
季太太微笑道:“舍妹的外甥,那是定要见见的。”陆芸笑着吩咐侍女,“请大少爷陪着国公爷过来。”正好,也该让季太太见见阿逊。
阿迟笑盈盈,“我房中有两盆水仙开的极有趣,请季姐姐、冾儿去瞧瞧。”季瑶、安冾都点头,“甚好。”三人绕过大理石屏风,从屋后出了门。
她们走后不久,徐逊陪着张劢走了进来。季太太冷眼瞅了瞅,张劢这小子就不说了,身量像他爹,面容像他娘,英气勃勃中又俊美非常,相貌没的挑。徐家这孩子也很不坏,温文尔雅的,风度极佳。
张劢和徐逊恭恭敬敬拜见了长辈。季太太看着张劢微笑道:“六年前我曾在京城住过两三个月,和令堂有过一面之缘,彼此很是投契。自打到了南京,这可有好几年没见了,十分想念。”
“那时晚辈随父兄去了漠北,并没在母亲身边尽孝。”张劢神色恭谨,“若不然,早该拜见您了。”这位季太太,大舅母的本家嫂嫂,原来是和娘亲见过面的。
张憇也大为可惜,“我那时也在京城,怎么没见着您呢?孟家嫂嫂那里,我也是常来常往的。”她和悠然要好,连带的也和孟家异常亲热,和悠然的哥嫂、姐妹都很熟络。
张劢微笑提醒她,“十三姑姑,那年姑丈不在京中,冾儿还小,您极少出门的。”张憇恍然大悟,“仲凯所言极是,那年外子奉命治理淮水,足足有一年多都没回家。”
季太太目光中颇有欣赏之意,“男子汉尚能这般细心,难得难得。”张憇很热心的点头,“仲凯是真难得,又能干又孝顺,还很细心,周到体贴。”把张劢夸成了一朵花。
张劢微微一笑,诚恳对陆芸道谢,“家祖父有了年纪,最喜贵府的细粥、小菜,烦了您好几回,真是惭愧。家祖父说,天底下的美食他也算尝遍了,贵府的吃食别有一番风味,令人难忘。”
陆芸笑道:“老人家喜欢便好,这又不费什么事,邻居之间,原是应当的。”被华山老叟这样的世外高人如此称赞,荣幸之至。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多么正确呀,送礼不在于贵重与否,合适就成!
张憇心里很犯嘀咕,老爷子什么时候爱喝粥了?却也不肯说破,也殷勤说道:“老爷子记着您的情呢,吩咐过我好几回,让我好好跟您道谢。”
陆芸很是过意不去,“些须小事,何足挂齿。倒是我家阿述、阿逸顽皮,累着国公爷了。他们小孩子脾气,又要看大雕又要看古琴的,定是折腾人。”眼前这位是魏国公、都督府佥书,可不是看孩子的。
张劢长揖到底,“不敢当,不敢当。我是晚辈,您是长辈,若您不嫌弃,可否和十三姑姑一样,称呼我仲凯?”您叫我国公爷,这怎么使得。
“极是极是!”不等陆芸说话,张憇已是大力赞成,“咱们是他长辈,称呼他的字便可。徐太太,嫂嫂,叫他仲凯也成,阿劢也成,随意随意。”当然了,叫仲凯显着客气些,叫阿劢的,那是极亲近的长辈。
陆芸和季太太哪肯直接呼名,自然是含笑称呼张劢的字“仲凯”。张劢则分别称呼她们“伯母”“舅母”,徐逊嘴角抽了抽,西园主人方才还彬彬有礼的称呼父亲“徐大人”,这会儿母亲已成了“伯母”,估计等回到外院,父亲便变“伯父”了。
陆芸和季太太都夸奖张劢“懂事,知礼。”张劢微笑看了眼徐逊,“哪里,晚辈是粗人,像徐兄这样的名士之子,青年才俊,才说的上懂事、知礼。”
张憇热心表示赞成,陆芸微笑表示谦虚,季太太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徐逊两眼,徐家大郎人才是极好的,眼眸纯净。正在南京国子监读书?也是,寻常人这个年纪,可不正在读书么。似张劢这般二十岁做到正二品武官的,拢共也没几个。
拜见、叙话过后,张劢也不便在徐家内宅久留,和徐逊一起告辞离去。果不出徐逊所料,到了外院,张劢改口称呼徐郴“伯父”,季侍郎“舅父”,恭敬行礼。徐郴和季侍郎性情疏朗,一个说“世侄不必多礼”,一个说“仲凯请起”,都没跟他虚客气。
内院、外院都搭着戏台,徐郴、季侍郎都不爱热闹,命只用萧管悠扬吹奏。宴席之后,红泥小火炉上坐着供春树瘿壶,徐逊亲手煮茶。茶壶古秀可爱,茶味隽永醇厚,季侍郎大加赞赏,“好茶,好壶。”张劢微笑看着徐逊,接了一句,“好男儿。”季侍郎目光落到张劢身上,落到徐逊身上,大笑道:“好男儿,好男儿。”
白圭之玷
总体来说,徐府正月初三的年酒是很成功的,两家客人当席认了亲,春风得意,皆大欢喜。张劢丝毫没有功勋人家子弟的骄横和纨绔,反倒是满面的诗礼家风,言行举止谦恭得体,季侍郎看在眼里,心中多少满意。
季家、张家的客人在徐府一直盘桓到日铺时分,方告辞离去。因下了雪,路上滑,张劢和徐逊骑了马,慢慢跟在季家马车旁边,一直把季侍郎一家护送回府。
“仲凯到了南京,只和程家来往,竟没有到咱家拜望。”晚上,季太太沐浴过后,坐在西洋玻璃镜前理妆,慢条斯理跟季侍郎说着家常,“阿筠也是的,定是没跟仲凯提过咱们。”阿筠,是张劢的大舅母,季学士的小女儿。
“要说起来认亲戚,还是以父亲的亲戚为主。”季侍郎坐在四出头官帽椅上,脸上带着淡淡的、舒心的笑意,“像程家,是平北侯的外家,自然是要当正经亲戚走动的。咱们是平北侯夫人这头的亲戚,疏远些也是有的。”
“别家或许是这样,平北侯府却一定不是。”季太太拿起一把漂亮的小鱼形檀木梳子,慢慢梳理着长发,“普天之下谁不知道平北侯对岳父言听计从,异常敬重?才不会怠慢孟家的亲戚。”
季侍郎呵呵笑了几声,“横竖今儿也见着了,也认亲了,有什么不一样的?仲凯独自一人在南京,孩子称呼你一声舅母,往后他的衣食住行,你多少照看些。”
季太太微笑摇头,“我可管不着。张家姑奶奶是个爽利人,有她坐镇西园,什么事都是妥妥当当的,用不着旁人Сhā手。”人家有亲姑姑在,自己这八竿子打不着的所谓舅母,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季侍郎深知自己妻子美人心性,素来有些傲气,好脾气的笑了几声,并没再说什么。季太太对着镜子怔了会儿神,“你说,徐家是不是真有什么心思呢?”年酒日期定在初三,待客又殷勤的很,还命徐家大郎进来拜见。
季侍郎沉吟片刻,“不拘他家有心无心,总之是不成。太太,云间徐氏虽是大族,徐侍郎却是没实权的闲职……”季太太不满的看向他,“还有徐次辅呢。”有位阁老祖父,也不差了。
季侍郎陪笑道:“太太有所不知,如今次辅一职,竟是极之危险。自先帝即位以来,首辅、次辅一向不和,最后或是首辅被次辅取代,或是次辅被首辅踢走。如今的首辅是严大人,圣上最是宠信他,次辅已是换了几任,他却一直屹立不倒。”没准儿哪天徐次辅就不行了,他的孙子,还是算了吧。
朝政时局季太太知道的自然不如丈夫多,只好听了丈夫的,“如此,便先放上一放。”季侍郎见她似有遗憾之意,奇道:“瑶儿还小呢,何必沉不住气。”
季太太有了烦恼之色,“到三月都满十六了,不小了。不早早的给瑶儿看人家,难不成真等到十九岁才定下?你不知道,给闺女看人家真真是不容易,门弟又好家风又正子弟又出色的,真是不多。”
季侍郎捋着胡子,想了一想,“徐家大郎,我再留神看看。孩子是个好孩子,家里也清清净净的没有烦心事,倒也难得。”徐次辅为人谨慎,在首辅大人面前一向毕恭毕敬的,许是能长久做阁老,也说不定。
季太太白皙的面容上绽开一个美丽的笑容,“正是这么说呢,若瑶儿能像徐太太似的过清净日子,闲职也没什么。”横竖徐家家大业大,又不是靠着俸禄、冰敬炭敬过日子的穷官儿。
季侍郎取笑道:“原来太太这般中意徐家。”季太太理好妆,款款站起身,“中意的很呢。徐太太温婉可人,不像个会刁难人的。徐家小姑娘也讨人喜欢,一定很好相处。”子弟好,婆婆、小姑也好,打着灯笼难找。
其实今天还见着一位青年才俊,不过季侍郎和季太太都是内心骄傲之人,坚持婚姻之事必须是男家央求女家。张劢既然没有任何特别的殷勤,也并没流露出一星半点的心意,季侍郎和季太太自然不会把他列入女婿侯选。季家女儿不愁嫁,季家女儿尊贵的很,用不着上赶着。
徐家爹娘也在盘算儿女的终身大事。“伯启,今儿季侍郎待阿逊如何?咱们阿逊相貌又好,性子又好,他该满意的很吧?”陆芸和普天下做母亲的一样,总觉着自己的儿女最优秀、最好。
徐郴比她理性,“言辞、目光之中,都颇有欣赏之意,很是夸奖了几句。不过他也一般无二夸了仲凯,这么着,许是他惯常的客气话。”
陆芸轻轻叹了口气,“咱们求不求是一回事,季家肯不肯给,又是一回事。”阿逊愿意等,也不见得季家便愿意许配女儿。徐郴微笑道:“这有什么,咱们多示好,多亲近季家,过上三五个月,便托人去探探口风。”儿女亲事哪能一蹴而就,都是要按部就班,循序渐近。
陆芸点头,“只有如此。”说着话,陆芸孩子气的撅起嘴,“早知道今儿不请西园了。阿逊和仲凯一起进来,季太太盯着仲凯问七问八的,阿逊倒没看几眼。”
徐郴失笑,“难不成咱们逊儿比不上仲凯?”陆芸很是不服气,“自然比的上!不过阿逊没有国公爵位,还是岁禄五千石的国公爵位。岁禄五千石,而且是只要不出差错便可以世世代代传承下去,何等诱人。”
“这诱人的国公爵位,原本是林氏太夫人那一房的。”徐郴悠悠说道:“林氏太夫人丢了这爵位,哪里能够甘心?她老人家身子康健的很,往后谁若嫁了仲凯,先和林氏太夫人过过招吧。”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了然。今晚仲凯和阿逊一起从季家回来后,还专程接阿述、阿逸去西园玩了会儿,两个孩子快活的很。西园格外殷勤,张劢格外谦恭有礼,他们又不是傻子,哪里会察觉不到。若是平北侯府二公子前来求亲,倒是令人动心;若是魏国公前来求亲,实在舍不的。
接下来的几天一直是忙忙碌碌,或是请人喝年酒,或是被人请去喝年酒。到了正月初八,徐郴的上司礼部苏尚书宴请同僚及家眷,徐郴和苏尚书向来相得,一家人都去了。
阿迟随着陆芸到了大花厅,带着得体的微笑,见了一拨又一拨的夫人太太。她是徐家唯一大小姐,生的又玉雪可爱,礼节又周到,见的人无不夸赞,“徐太太,令爱真是招人喜欢。”
苏尚书夫人是位慈和的长者,微笑拉过阿迟,“这般好看的小闺女,也不知徐太太是怎生调理出来的。”苏尚书夫人身边站着位身穿石青色对襟长袄的中年妇人,快言快语,“这还用问,徐太太会生啊。”惹的众人皆笑。
离苏尚书夫人不远处,站着位大红缕金百蝶穿花洋缎银鼠袄的少女,眉目也算清秀,身量不高,是个生面孔。众人说笑了一会儿,苏尚书夫人抬手叫过这少女,神色淡淡的说道:“这是我家小九,一直养在京城太夫人膝下,年前才到的南京。”
众人心中了然,都笑着称呼“九小姐”,神色间却不如何亲热。苏尚书夫人的亲生女儿早已出阁,且从未听说过苏家有位九小姐,想来这位是庶出,且看样子不得苏尚书夫人的意。既如此,又何必应酬她。
寒暄过后,请入席。夫人太太们的席面在花厅中间,姑娘小姐们的席面在东北角,这里更暖和,也更安静。和阿迟同席的除了程希、程帛姐妹,冯婉小姑娘,还有于监正家两位小姐,古主事的独生女,宁少卿的次女,项知府的小女儿,另外就是苏九小姐。不拘是认识也好,不认识也好,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交际应酬的功夫都过的去,斯文有礼的叙着话,人人面上带着微笑。
“听说你自称徐大小姐?”一片祥和之中,一个尖锐的少女声音响起,“你明明排行第二,为何自称徐大小姐?真正的徐大小姐在京城呢,你好没羞。”
众人都有些愕然。阿迟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苏九小姐正横眉冷对的看着自己,一幅要替徐素敏讨公道的模样。其实苏九小姐容颜尚可,不过此时愤愤然,情绪失控,面容就显着不美了。
冯婉腾的一下子站起来,指着苏九小姐想说什么,却被阿迟按下了,“婉儿,坐。”阿迟安抚着冯婉,程希不慌不忙的问道:“请问苏九小姐,‘明明排行第二’这话是从何说起?。”你别逗了,你又不是徐家人,怎么知道真相。看你这傻样子,也就是听了徐素敏的一面之辞,便信以为真。
苏九小姐不屑的哼了一声,“我在京城时,跟真正的徐大小姐可是常来常往的!徐大小姐雍容华贵,大家气度,可不是你这生在南京长在南京的乡下女孩儿能比的。”
斯言之玷
阿迟跟程希都忍不住想乐,就连坏脾气的冯婉都有点想笑。敢情这位苏九小姐是从京城来的,京城多了不起呀,南京是乡下人!却不想想,眼前这一桌子,大多是生在南京长在南京,她这一句话,把人得罪完了。
古小姐为人最方正,便想拂袖而去。我是来做客的,不是来受侮辱的!却又念及古主事和苏尚书的交情,不敢造次。做女儿的即便不能替父亲分忧,总不能给父亲惹事吧,想了又想,忍了又忍。
其余的小姑娘也大多是这想法,心里气愤,却不愿给家里惹上麻烦,大多沉默不语。虽然敢怒不敢言,看向苏九小姐的眼神都极为不善。
“从前我以为,排行是按着出生时辰排的。”阿迟轻轻笑了笑,眼神有几分顽皮,“今日听了苏九小姐的高论,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排行是照着出生地域排的。”
众人都抿嘴笑,冯婉大声说道:“是呢,依着苏九小姐的话,徐素敏出生在京城,就是大小姐;徐姐姐出生在南京,就是老二。原来天底下还有这个道理,今儿我算开眼界了!”
众人笑的更欢快,看向苏九小姐的眼神都有嘲讽之意。苏九小姐跺脚,“你们!”她并不是能言善辩之人,心里隐约觉着不对,却反驳不出来。其实她的意思是说徐素敏号称大小姐,徐素华也号称大小姐,徐素敏长在京城名门,说话的可信度更高。却被阿迟曲解成了眼下这样,她着急归着急,一时竟想不出言辞扭转。
程帛笑的温柔,“苏九小姐的意思,我很明白。她自小在京城长大,和京城名门贵女来往,自是更信任京城那位徐大小姐。诸位想想,任凭是谁,在京城见着位徐大小姐,来南京又见着位徐大小姐,心里也是诧异的,对不对?苏九小姐是性情中人,对朋友热心,为京城的徐大小姐打抱不平罢了,诸位不必介意。”苏九小姐打击的是南京生南京长的姑娘们,这些南京长南京长的姑娘们从来也没看的起过自己,何必跟她们同仇敌忾,还不如卖个好给新来的苏九小姐呢。
苏九小姐大喜,“不错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们想想,京城有一个,到了南京又有一个,总有一个是假冒的,对不对?我和真正的徐家大小姐交往日久,自然是相信她。”满意的看了程帛一眼,这位程二小姐有几分小聪明,倒要对她刮目相看了。
冯婉气愤的看看程帛,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呀,缺心眼!程希紧咬双唇,她在家跟自己争还不算,出了门也要故意为难!我跟阿迟要好,程帛你能不知道么?帮着这傻呼呼的苏九小姐,你能讨着什么好。
这件事并非不能辨白,难处在于摊开来一说,就是公开徐氏家丑。不管怎么说,徐素华和徐素敏总有一个是先出生的,另一个晚出生,堂堂云间徐氏连这样的小事都处治不清白,好说不好听。
程希担心的看向阿迟,阿迟浅浅一笑,调皮的冲她眨眨眼睛。程姐姐你放心好了,我爹娘若连这个也想不到,当初怎么会既不和继夫人理论,也不到祖父面前据理力争?自然是有了主意的。
阿迟慢吞吞说道:“苏九小姐跟我继祖母的孙女颇有交情,真是可喜可贺之事。”徐素敏高貴,你省省吧,徐素敏的祖母是继室,能高貴到哪去。
其实阿迟并不歧视二婚的男人,也不歧视嫁给二婚男人的女人,不过苏九小姐你惯于以身份论人,那就论论身份。这个时代的原配嫡妻比继室高貴,嫡妻所出子女也比继室所出子女高貴,无庸置疑。
巧了,这桌上的女孩儿除程帛、苏九之外,全是原配嫡出,一时间大起惺惺相惜之感,看向苏九的眼神更加轻蔑。京城那位徐大小姐也就是在你眼中高貴吧,在我们看来,哼,不值一提。
程帛黯然神伤。祖母是继室,女孩儿已是会被嘲笑,若像自己是妾侍所出,岂不是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自己容貌过人,才智过人,偏偏输在身份上,让人情何以堪。
苏九怒道:“继祖母也是祖母,也是尊长,你敢对她老人家不敬?!”她本来就不是惯于深思熟虑之人,凭着一腔血气来吵架的,一生气一着急,根本不知所云。
“我不敢。”阿迟轻轻松松说着话,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对着继祖母,该是什么礼节,便是什么礼节。我一分不会多,也一分不会少。”
苏九气哼哼的端起茶盏喝茶,眉间犹有怒色。程帛温温柔柔开了口,“如此,如果徐大小姐跟京城的徐大小姐真见面,又该当如何呢?我纯是好奇,才多问这么一句,徐大小姐莫放在心上。”
“三种可能。”阿迟不假思索,随口说道:“第一种,继祖母的孙女改排行。”她本来就是晚出生的那个,没什么好委屈的,公平的很。
苏九气的重重放下茶盏,叫道:“你休想!”阿迟并不理会她,神态自若的接着告诉程帛,“第二种,我改排行。第三种,我们全部不改,我是长房大小姐,她是二房大小姐。”分家呗,那就没问题了,各房排各房。
程帛目光闪了闪,“不拘是谁,改了便是,何苦要分家呢。徐大小姐难道不知,父母在,子孙不得别籍异财。依本朝《户律》,‘凡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孙别立户籍、分异财产者,杖一百’。”像我这样的才女,连本朝户律都研读过,这些女孩儿们却固执的看不起我,不理会我。想想,真是心中不甘。
讲起律法,阿迟娴熟的很,“程二小姐,你方才最后一句话应加上一句,‘须祖父母、父母亲告乃坐’。不只如此,‘若居父母丧而兄弟别立户籍、分异财产者,杖八十’,但是‘须期亲以上亲长亲告乃坐’。”
阿迟的声音好似山间清泉,清冽中又带着甘甜,悦耳动听。众人听着都觉舒服熨贴,就连枯燥呆板的律例经她口中念出,好像也变的活泼可爱不少。
苏九怔了怔,闺阁少女把律例背的这么熟,是何用意?不知怎么的,看着阿迟娇嫩如粉红花瓣的嘴唇,苏九没敢再说话。眼前这人虽是假冒的徐大小姐,可伶牙利齿的,说不过她呀。
程帛心中一酸,低声道:“受教了。”跟坐中这些人比身份,自己比不过;比才华,竟也比不过。
这一桌异常热闹,早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苏尚书夫人不动声色的看了眼身旁的侍女,侍女会意,轻手轻脚走了去,打听清楚后悄悄回禀了,“……闹腾了这么一番,如今已是消停了。”
苏尚书夫人冷冷打量了苏九一眼,这些年太夫人究竟是怎么教养她的,竟把她养成了这么个性子?当着众多来客的面,对苏府邀请的小客人发难,这岂止是无礼,简直是挑衅了。
终席之后,苏尚书夫人差了两名教引嬷嬷去教导苏九规矩礼节,若学不好,不许出院门,不许见客。苏尚书晚上听说了,皱起眉头,“似是严苛了一点,若太夫人知道,岂不介怀。”
苏尚书夫人神色淡淡的,“你若不放心把她交给我管教,便送回京城去罢。像小九这样打小被惯坏的女孩儿,你当我愿意管?”她小的时候,不放心我,怕我怎么着她,远远的送到京城。如今大了,要说亲事了,又接回南京烦着我。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别把我惹恼了。
一日不见
苏尚书讪讪的,“老夫老妻了,我还信不过你么?不过是太夫人有了年纪,又偏疼小九,怕她老人家操心罢了。”胡乱说了几句门面话,见妻子也不理会他,脸面上下不来,实在没意思,出去到书房睡了。
苏尚书夫人身边的嬷嬷劝道:“夫人有话好好跟老爷说,何必呛着他?他到底是一家之主,夫人给他留几分颜面岂不好。”只有笼络男人的,哪里撵男人的?您这边撵走了,正中后院那几位的下怀。
苏夫人冷笑几声,“打年轻那会子他便好个女色,不管在外面胡闹也好,在家里折腾也好,我何曾管过他?如今我熬到这份儿上,儿子已经娶妻生子,女儿也已风风光光出嫁,还要忍着他让着他,我图什么。”他自己欠下的风流债,凭什么妻子替他偿还,还要看他脸色?小九他若想交给我,依着我管教;不放心交给我,立马送走。
嬷嬷见状,只得罢了。苏九的亲娘是早已亡故的,所以才会送到京城太夫人膝下抚养,因此后宅府并无人帮她,替她求情。苏九抹了半天眼泪,实在盼不来救兵,只好认命的跟着教引嬷嬷学规矩。
她从前在京城,太夫人纵容她,婶婶们对她不管不问,从没人正经八百的教过她什么,不过是跟着姐妹们上学做功课而已。就算她哪里学的不好,婶婶们当做看不见,太夫人年纪大了顾不到-------她之所以被送回南京,就是因为到了要说亲事的年龄,太夫人气力已衰,实在没那个精力,婶婶们推三阻四的不兜揽,万般无奈,才回家求助嫡母。
和苏九一样,程帛回到程府之后,也被程太太勒令闭门思过,不许再外出。秋姨娘一声不响的去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把程御史夫妇叫过去臭骂了一顿,立逼着把程帛放出来。
程御史满脸陪笑,“娘的身子要紧,气坏了您,儿子媳妇罪过可就大了。”他这话跟往常一样,是要息事宁人、顺着老太太的意思。他这么一表态,程太太跟着服软,夫妻二人低眉顺眼的认了错,事情就算揭了过去。
程太太这回却是气定神闲的,微笑说道:“娘年前才跟我说过,要给二丫头寻个高门弟好人家,方不辜负了她这才貌。娘您想想,高门娶妇,最重什么?自是性情人品了。若是连场面上的事也圆不下来,如何使得。二丫头在苏府的言行举止实属不当,咱们不管教她,难道还惯着她不成。即便咱们能惯着二丫头,难不成往后夫家也能惯着她?不如早早教好了,大家省事。”
程太太这番话并没有打动老太太,却打动了程御史。正是呢,二妞眼下是择配,往后嫁了人还要持家呢,有个什么行差踏错,夫家岂能容许?为着孩子好,不如趁着她年纪尚小,该教的都教给她,省的往后吃亏。
老太太还在大发脾气,程御史使了个眼色给程太太,“你先出去,有我呢。”程太太低低笑道:“仰仗老爷了。”冲着老太太福了福,也不等老太太发话,仰长而去。
程太太出了婆婆的屋门,心胸顿时爽快了,脸上也有了舒心的笑容。回到上房,程希早等着了,亲手斟了杯热茶递过去,轻声问道:“娘,如何了?”
程太太惬意喝口热茶,“女儿,你的法子兴许管用,这会子你那好爹爹正在劝老太太。”还真让你说对了,他不是不能开口对老太太说“不”,端看怎么着对他最有利。
“什么我的法子,那是和阿迟、冾儿一道商量的法子。”程希脱口而出之后,红了脸,“横竖咱家的事也瞒不过她们,不如实话实说。”程帛都在西园住了那么久,有什么事是西园、阿迟不知道的。
程太太脸上的笑容隐去了,“这可怪不着你。秋姨娘都登堂入室了,安太太、安小姐有什么猜不着的?说起来是咱家失礼,光明正大由着个姨娘去了亲戚家,可让亲戚如何是好呢。女儿,是娘没用,从前没想清楚这利害。”总以为丈夫和自己一样很无奈,谁知道不是的,根本不是。
程希乖巧的替她捶着肩,“娘怎么会没用呢,娘最厉害了!程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穿衣吃饭都指着您,内宅事务都指着您!”
程太太舒服的闭上眼睛,“力气再大点儿,再大点儿,嗯,这力度正好。”有这么体贴的亲闺女,上紧的给她觅户好人家,风风光光把婚事办了,才是正经事。其余的,什么姨娘争宠,丈夫跟自己不一心,老太太糊涂爱挑理,随他去。女人到了自己这个年纪,不是过丈夫,是过儿女的。
程太太嘴角噙着丝满足的笑意,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程希说着话,“……安家小姑娘虽有些清高,为人是很好的。阿迟么,往日看着只觉她玉雪可爱、无忧无虑,不想也是个有主意的。”有主意好,女孩儿家若是太温顺贤良了,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阿迟生的实在是好,性子也好,这样的姑娘若是能说回来做儿媳……?程太太脑中才闪过这个念头,没多久便泄了气。就凭着自家这份乱,老太太这份难伺候,徐家心肝宝贝一样的女儿哪里肯嫁过来?别妄想了。
程希乖巧了一会儿,趁机请求,“明日古主事家有年酒,宁少卿家也有年酒,阿迟、婉儿都去宁少卿家,您带我也去好不好?古主事家,父亲和哥哥去便好。”
程太太哧的一声笑了,“真真你们要好的,好像一天不见都想的慌!去吧去吧,横竖还有你爹跟你哥,两家都不耽误。”程希甜甜笑着,跟程太太说了无数讨好的话,逗的程太太极是开怀。
虽是过年期间,安冾也时不时的邀请阿迟过去西园商量新荔园的规划。徐述、徐逸便兴致勃勃的跟了过去,或是张劢,或是华山老叟带着他俩玩耍,回回玩的尽兴。
这天安冾请阿迟过来,把侍女们全都打发到侧间,跟阿迟说了一会儿正事,品茗谈天,“我才这么小,我娘都惦记着给我说亲事了,好不讨厌。我不喜欢她看的那些人,我就喜欢我爹这样的,相貌又好,又懂治水,还体贴妻子,纵容儿女。”安骥在宝贝小女儿安冾的心目中,就是世上最神气的男人,最好的男人。
安冾这番话若是说给旁的小姑娘听了,毫无疑问会被嗔怪,会被阻止,阿迟却不以为意,“令尊这样的男子极为难得,难怪你这么想。”
安冾端详着手中的青瓷茶盏,“徐姐姐你呢,也喜欢徐伯伯那样的男子吧?”徐伯伯也很好,虽不像爹爹那么清瘦,可是也不胖,很好看的。
阿迟跟安冾一样淡然,“不一定啦,像我爹爹似的当然好,不像也无所谓。男子之美,可以温文尔雅,也可以清癯脱俗;可以风姿秀异,也可以英气逼人。只要好看、顺眼,就行。”
安冾大起知音之感,“徐姐姐你也喜欢好看的男子?跟我一样啊。我跟我娘说,选男人第一要好看,被她骂了一通。”阿迟很正经的说道:“极有可能天天要见到的人,不好看怎么能行,那也太受罪了。”美好的异性谁不喜欢呢,男人喜欢美女,女人喜欢俊男,再正常不过。若是挑选伴侣,考虑到今后白天会经常见面,晚上要一起睡觉,当然要挑个好看顺眼的,才不委屈自己。
隔壁好像有椅子倒地的声音传过来,安冾皱皱眉,“小雨!”一名身段苗条的侍女应声而至,陪笑回道:“表小姐,隔壁有个毛手毛脚的小丫头当值,不小心把椅子带翻了。表小姐您看,该怎么罚?”
安冾板着小脸,“让她往后小心点。”并没有罚人的意思。她自小受安骥、张憇的教导,待下宽厚,极少处罚。在安家,若是类似这样的小事,不过是训诫几句而已。
小雨曲膝道了谢,知道安冾不喜人奉承,也没多说,退了出去。没多大会儿,小雨又进来了,满脸陪笑,“表小姐,姑太太请您过去,有要紧事。”
安冾不肯去,“我陪着徐姐姐呢,哪能动弹?”接徐姐姐过来的时候,我答应过徐伯母,要好生陪着徐姐姐的,怎能失信于人。吩咐完小雨,安冾又转过头小声告诉阿迟,“也不知有什么急事。徐姐姐你不知道,我娘口中的急事,通常根本不急。”
阿迟好笑的看了她一眼,“你快过去吧,不必跟我客气。我一个人画画图,倒清静。”安冾交代小雨好好服侍,小雨陪笑道:“您放心,佩阿姐姐和知白姐姐都在侧间呢,徐大小姐若有招唤,随叫随到。”有贴身丫头在,还怕徐大小姐不自在么。
安冾走后,阿迟一人静心画图。这间屋子的墙壁下面是青砖,上面是雕花黄梨木窗,吱扭一声,墙壁上推开一格木窗。阿迟抬头望去,熟悉的白发老人正眉花眼笑看着她。
“女娃娃,给你看个稀罕物事好不好?”华山老叟嘻笑问道。阿迟一本正经,“我不爱看难看的东西,您千万甭给我看希奇古怪的物事。”
华山老叟乐的跟什么似的,“不难看,好看的很,好看的很。”阿迟善解人意的说道:“若是好看,那我看看无妨。不过老爷爷,您若是很费事,那便算了。”
“不费事,一点不费事。”华山老叟话间才落,阿迟眼前一花,身边的两张玫瑰椅上已并排坐了两个人,一位是白发的华山老叟,一位是白衣张劢。华山老叟是笑ⅿⅿ的,张劢俊脸微红,一动不动。
“稀罕物事?”阿迟看看张劢,不确定的问道。华山老叟大乐,“女娃娃,你看看他,跟常人有何不同?”阿迟仔细瞅了两眼,恍然大悟,“老爷爷,他好像不会动!”那种不动,不是正常的不动。
华山老叟大为得意,“女娃娃有眼光!”阿迟好奇的凑近张劢,“老爷爷,这就是您说过的点|茓功夫吧?您点了他的|茓,他就不会动了?”
张劢的脸更红了。华山老叟看看徒孙,看看阿迟,心中快活,“女娃娃,这算不算稀罕物事?”阿迟轻轻伸手,试探的推推张劢,口中说道:“算,算。”推不动呢,真好玩。
“时辰快到,阿劢很快能动了。”华山老叟乐呵呵想着,也不跟阿迟道别,轻飘飘穿过推开的窗格,走了。傻小子,这么好的机会,你总该能一亲芳泽了吧。
阿迟手下加了把劲儿,还是推不动张劢。反正推不动,阿迟也不打别了,围着张劢转了几个圈儿,看够了这稀罕。最后,阿迟忽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据说被点了|茓的人眼珠子会动!赶紧看看,是真是假。
阿迟趴到张劢面前,细心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好看呢,黑宝石一般明亮,海洋一般深邃,越看越深,越看越是璀璨莹然,光彩流转。
“好看么?”不知什么时候,张劢能说话了。他低头看着眼前豆蔻年华、满脸好奇、神情专注的少女,柔声问道。
“好看。”阿迟依旧凝神看着张劢的眼睛,脱口而出。张劢微微笑了笑,好看,那你多看一会儿好了,我不介意。
如金如锡
“你能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阿迟才睁大眼睛,后知后觉的问道。呃,不是说被点了|茓么,该是不能动、不能说才对吧。看来老爷爷武功未臻化境,最起码这点|茓功夫不到家呀。
“不止能说,也能动了。”静室相处,张劢唯恐吓着阿迟,声音格外轻柔。他能动了,却舍不得动,面前这张小脸白皙光洁,灵动可爱,怎么看也看不够。
阿迟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下他,面带疑惑,“能说,也能动了,那是怎么一回事,是老爷爷点|茓没点透么?”一定是了,老爷爷一看就是位慈眉善目的长者,肯定没舍的用力气。
“倒不是没点透。”张劢轻声告诉她,“是时辰过了。”师公算的真准,他老人家才走,自己|茓道便解开了。
张劢现在虽然还是不动,却和方才的不动大不相同,自然多了。阿迟恋恋不舍的又看了一眼,“原来点|茓是这样的,真是神奇。”慢慢坐回到了玫瑰椅上。
阿迟拿起笔继续画图,“我看过了,很有趣,劳烦您回去替我谢谢老爷爷。”真是开眼界了呢。见识过老爷爷的轻功,这回又见识了老爷爷的点|茓功。
印象中张劢是位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此时该是礼貌答应了,然后悄没声息的从窗格中出去。谁知阿迟说过话,竟良久没有得到回音,诧异抬头,正迎上了张劢温柔又热烈的目光。
哪有这么盯着姑娘家看的?阿迟白玉般的肌肤浮上一抹晕红,“我头一回见你时,还当你是个好人,知礼守礼。”那时他站在琴房门口,高大挺拨,却又温文尔雅,根本没有这般放肆的看着自己。
“姑娘容颜光丽,令人不敢逼视。”张劢又是甜蜜又是迷惘,“像小仙子似的,秀美无双,清雅绝俗,不染半点尘埃。我想看,又不敢看……”
被人当面这么吹捧,饶是阿迟这样有经历、与众不同的少女,也是脸红心跳,“你这会子倒敢看了!”骗人骗人,什么容颜光丽,令人不敢逼视,你目光灼灼似贼,知道么。
阿迟本就风致嫣然,脸上这一红,更是美玉生晕,明艳绝伦,张劢看在眼里,怦然心动,“方才是你先盯着我看的,礼尚往来,我自然要看回去。”话虽说的有点无赖,声音温柔似水。
“我是看稀罕物事啊,被点了|茓不会动弹不会说话的人,我头回见。”阿迟赶紧声明,什么我盯着你看,我是看西洋景儿好不好。
“低头专心画图的妙龄少女,我也是头回见。”张劢嘴角勾起一个微笑,明悦陶醉,“姑娘本就是绝世美女,专注做事时更美,美的人让人移不开眼睛。”
阿迟轻轻“呸”了一声,低头画图,“惯会甜言蜜语!这样的话也不知跟多少人说过,也不知哄过多少人。”
“很多人的。”张劢轻轻笑,“我爹,我娘,师公,外公,外婆,还有舅舅、舅母,姨母、姨丈,姑母、姑丈,还有不少世叔世伯,大约摸着算一算,怎么着也有二三十位吧。”没法子,从小嘴巴甜。
阿迟板着小脸,低头专注的画着图,张劢专注的看着她,两人倒也相安无事。午后阳光淡淡洒入窗棂,洒在阿迟的眉间、鬓角,更添了几分澄澈空灵,张劢看的痴了。
门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低低的说话声,“请问小雨姑娘,我家小姐可曾唤过人?”是佩阿陪笑在说话。“没有呢,徐大小姐吩咐了,她要静思,不许人打扰。”小雨答的镇定自若。
“我家小姐平常到了这个时辰,是要进些小食的。”佩阿的声音很和气,但是很坚持,“我进去请示小姐,看她有没有胃口。”
小雨笑盈盈拉住她,“好姐姐,您容我一会儿功夫,让我偷偷看看,徐大小姐是否还在忙着。若她还忙,我真还不敢放您进去。”
阿迟好像没听见似的,依旧专注作图。张劢慢慢站起身,低声问道:“我央人到府上提亲,好不好?”阿迟愕然抬头,“我,我不过是看了看你而已……”光看,又没动手,这就要负责了么。
张劢低低笑了一声,“你盯着我看了许久,知不知道?我看你却只看了一小会儿,有失公允。改日我要看回来的,你不许赖账。”
你会不会算时辰呀,你看我的那是一小会儿么?阿迟心中腹诽着,张劢微笑看了她两眼,似一片树叶般轻飘飘从窗格中出去,然后,回身把窗格合上了。
恰巧这时小雨挡不住佩阿,佩阿推门进来了,“小姐,您要不要用些小食?”阿迟一边低头画图,一边漫不经心的说着,“嗯,要,要清清爽爽的口味。”佩阿答应着,出去了。
安冾回去上房问张憇,“您有什么当紧事,急着命人叫我回来?”张憇呆了呆,“我方才忙着灯节的事,忙糊涂了,一时竟是想不起来。闺女,容我再想想。”安冾无语半晌,转身离去。
回到新荔园,安冾小脸紧绷绷的,“徐姐姐,您猜我娘怎么说的?她说想不起来唤我回去有什么事。”有这么折腾人的么,真是过份。
阿迟正在吃香甜扑鼻、松软可口的马蹄糕,笑ⅿⅿ递给安冾一块,“这有什么,当家主母都是很忙的,一时忙的忘了也是有的。冾儿,家务事咱们便是帮不上忙,也不能给添乱。”你当管个家是容易的,衣食住行,千头万绪,难着呢。
安冾接过马蹄糕慢慢吃着,脸色渐渐好了。阿迟拿过画好的图跟她商议着,“如此,如此,岂不是好?”安冾凝神听了,点头道:“极好,我跟二表哥说了,他一定赞成。”
申时,徐逊亲自来西园接弟弟妹妹。阿迟和安冾携手到上房辞了张憇,安冾送她到垂花门前,看着她上了轿,道了别。
回到家,徐述、徐逸眉飞色舞,“白胡子老公公实在太厉害了,轻功一流!他来无影去无踪的,好像会飞一样。白胡子老公公可喜欢我俩了,说回头还带我俩玩!”徐郴和陆芸微笑着看幼子,他俩这一回来,整间屋子都生气勃勃。
“儿子,你不在爹娘身边,爹娘真是寂寞。”晚上,张劢独自倚在炕上,读着他母亲大人的来信,“你大哥嘴巴不甜,阿橦只会嘴巴甜,还是我劢劢最好,嘴巴又甜,又做实事。”
张劢嘴角抽了抽。真不知道像爹爹那样沉默寡言、杀敌无数的铁血将军,是怎样被娘亲这样俏皮的女子突破心防的。娘,您叫我阿劢也好,仲凯也好,劢劢就算了吧。
信写的很长,很详细,张劢接着看下去,信中提到一家又一家的年酒,“……你六姨母好似和徐二太太蛮要好,问了我两回‘徐大小姐如何’。要是搁到从前,我不过是一笑置之,可如今不成呀,为了我宝贝儿子,可不能得罪徐家!我含混夸了两句,‘徐大小姐’过来拜见的时候,从腕上取了幅玉镯做见面礼……”
张劢捏捏鼻子。娘,您这不是害我嘛,我是您亲生的儿子,又不是街上拣的。阿迟才是真正的徐大小姐,您理会她堂妹做什么?
再往下看,张劢又舒心了,“……儿子,这天我总共见着徐家三位姑娘,给的见面礼是一模一样的。儿子,你娘亲我真是英明,手腕上戴了好几个镯子呢。”
您还算靠谱。张劢看完信,小心的折好,放在一边。父母的来信、外公外婆婆的来信、大哥阿橦的来信,他是分别存放的,信皮上有编号、有日期。哪怕信上只是些家常闲话,一点实际意义没有,他也会妥当保管好。
调皮的娘亲。张劢放好信,微笑想着,敢情您是逗我玩呢,先说送“徐大小姐”手上的玉镯做见面礼,唬了我一跳,再说您拢共送了三位徐小姐,您可真有两下子。
若是单送“徐大小姐”,保不齐徐家会七想八想,以为平北侯夫人看中了他家孙女,或对他家孙女有好感。三位都送了,那只是礼貌而已。
威仪棣棣
京城徐府,殷夫人的上房。正面炕上铺着猩红毡,设着靠背引枕,白狐皮坐褥。地下放着四张雕漆椅,椅上一色的灰鼠椅搭小褥,徐府三位姑娘,徐素敏、徐素兰、徐素芳,端庄坐在椅子上,说着话。
“平北侯夫人送你们两个玉镯,只是礼貌而已。”徐素敏高傲的微笑着,眼光中有满是不屑,看向眼前的徐素兰、徐素芳,“你们切莫多想了,往后未免徒增烦恼。”
徐素敏本就是美女,身穿华贵的大红缂丝白狐袄,光可鉴人的发髻上Сhā着一只镶走盘珠嵌红宝石的金钗,那颗红宝石是最美的鸽血红,瑰丽、美艳,光华夺目,更衬的她肌肤如雪,气势夺人。
徐素兰、徐素芳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雨过天青缎子袄,黄澄澄的赤金钗,面庞秀丽,身姿窈窕,也是两位小美女。她俩只相差两三个月,穿着打扮差不多少,面容间也透着几分相像。
徐素兰、徐素芳的坐位紧挨着,急性子的徐素芳才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徐素兰轻轻捏了捏,顿时闭了口。徐素兰斯文笑着,温柔说道:“大姐姐教训的是,我和四妹妹不会多想的。”
“三妹妹果然聪明伶俐。”徐素敏似笑非笑,声音中也有揶揄之意,“从小便是这样,有眼色的很。依我说,徐家姐妹中最会看风使舵的,便是三妹妹你了。”
徐素芳有忿忿之色,徐素兰却还是温柔笑着,“哪里,大姐姐过奖了。若依着眼下的姐妹四人,或许真如大姐姐所说;可南京还有位二姐姐呢,听说二姐姐容貌过人,才智过人,想必也是机灵的。”
不知是“姐妹四人”这四个字惹了祸,还是“二姐姐容貌过人,才智过人”这句话说的不合适,徐素敏沉下脸来,本来容光焕发的脸色,一下子变的很难看。
徐家二房除徐素敏之外,还有一名庶女,五小姐徐素心。徐素心生母出身微寒,本人也胆小怕事,一向不得殷夫人、徐二太太的欢心,极少令她出门见客。徐素敏也不喜这异母妹妹,常嫌她畏畏缩缩的丢人。
又因为她凡事都要和远在南京的徐素华比,更嫌徐素心碍事。自己有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妹,徐素华可是长房唯一娇女,再没有姐妹来分宠的!
徐素敏高傲微笑的时候,坐在她对面的徐素兰、徐素芳心里都别别扭扭的,不舒服。此时徐素敏脸色阴沉的仿佛能拧出水来,徐素兰、徐素芳依旧端庄坐着,心里乐开了花。
“夫人来了。”丫头们打起帘子,徐二太太、徐三太太并一众丽装侍女,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殷夫人走了进来。徐素敏、徐素兰、徐素芳忙站起身,满脸陪笑的迎上来。
殷夫人在白狐皮坐褥上坐下,慈爱叫过徐素敏,拉着小手上上下下看了,满意点头,“敏儿这幅气度,便是到了荣寿长公主府,也是拨尖儿的。”今天她要带着儿媳、孙女到荣寿长公主府喝年酒。那可是贵人云集的府邸。
徐二太太抿嘴笑笑,“可不是么,母亲的嫡亲孙女,自是好的。”她虽年近四旬,保养的却好,衣着打扮尤其华贵,看着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
徐三太太也跟着讨好,“真真大小姐这模样,这性情,满京城里再没有第二位!都是母亲教养的好!”她和徐二太太年纪差不多,也是穿金戴银的。
徐三太太夸完徐素敏,又提起徐素兰,“三丫头一天天大了,倒比从前懂事些,安安静静的,每日不是做女工,做是读书写字。我常跟她说,好好跟大小姐学着点儿,就算学不上十成,学个一成两成的,也就够她受用一辈子了。”
徐三太太这马屁拍的殷夫人很是舒心,素日虽是看不上这庶子媳妇的,竟也给了个笑脸。徐三太太受宠若惊,脸上又堆起谄媚的笑容,加倍献起殷勤。
徐素敏轻蔑瞅了徐素兰一眼,“三婶婶真是谦虚。”这就是你亲娘!你也配叫我姐姐,配跟我身边?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不看看自己亲爹、亲娘是什么出身。
看不起我也就算了,竟敢看不起我娘!徐素兰狠狠掐了自己两下,提醒自己“不能动气,不能动气”,若是眼下出了点什么,荣寿长公主府也甭想去了,京城的贵夫人也甭想见着了,只能冷冷清清呆在家里,见不着天日。
用过早食,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门,先服侍殷夫人坐上马车,接着各人也都坐上车,奔赴荣寿长公主府。徐素兰、徐素芳合乘一辆车,说了一路悄悄话,“她也就是在徐家嚣张吧,出了门她算什么?京城像她一样的贵女,至少还有十几二十名。”“在家里蛮横的什么似的,偏偏出了门就要装出幅好姐姐模样,当着外人的面对我说话柔声细气的,好不恶心人。”
徐素敏跟徐二太太同乘一辆车,也是说了一路私房话,“祖母也是的,何必带上三房呢?我看着她们总觉着丢人。”“没法子的事,不带不行。你大伯一家远在南京,三叔一家再不带上,会被说闲话的。”怎么着,敢情除了你亲生的这一房,其余的都不管不问?小家子气。
徐素敏脸色微红,转动手腕上的玉镯,“您说说,这玉镯是怎么个意思?”徐二太太微笑看了一眼,“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个见面礼罢了。”
徐素敏哼了一声,转头看着车帘。徐二太太怜爱的替她理理鬓角,傻孩子,有祖母在、有娘在,你必定能说户千好万好的人家,过无忧无虑的舒心日子。
到了荣寿长公主府,触目是一片锦绣,厅上院内皆是戏酒,喜气洋洋。殷夫人是徐次辅之妻,自是受器重的,荣寿长公主亲自见了,说了好一会子话,才请至花厅宴饮。
花厅中高朋满座,徐二太太看见不少熟人,带着徐素敏、徐素兰、徐素芳一一过去寒暄、问好。徐素兰、徐素芳本来也算是美貌的小姑娘,可是一则没有徐素敏穿戴华贵,二则也比徐素敏年幼,身量尚未长开,故此站在徐素敏身边,衬的徐素敏更加气度高华,风姿楚楚。
“娘,任四太太在那边。”徐素敏低声提醒道。徐二太太不动声色的微笑着,我早看见了好不好,孟家五位姑奶奶齐刷刷坐在那儿,何等醒目。
孟家这五位姑奶奶,堪称是京城的传奇。除了早夭的二小姐、青年早逝的三小姐,其余的四位一个比一个顺,一个比一个嫁的好。大姑奶奶如今是长兴侯夫人,四姑奶奶是总兵夫人,五姑奶奶是平北侯夫人,六姑奶奶嫁到了福宁大长公主府,是福宁大长公主最宠爱的幼子媳妇,任四太太。
青年早逝的三姑奶奶嫁的也很好,是卢老尚书的二公子。她虽薄命,幸好有位相貌酷似她的族妹嫁给了卢二公子做填房,孟家拿她族妹当成她一般疼爱。不管到了谁家,孟家五位姑奶奶必定齐齐整整的坐在一处,友爱的紧。
任四太太闺名孟欣然,在娘家是小闺女,嫁到夫家是幼子媳妇,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她看见徐二太太,便满面春风的问着好,又叫过徐素敏,着实夸奖了好几句。
长兴侯夫人、李总兵夫人、平北侯夫人等人见欣然这般赏识,也都微笑赞道:“真真是难得的,好相貌,好性情,好气度。”长兴侯夫人、平北侯夫人还叫过徐素兰、徐素芳也仔细看了,称赞一番,“不愧是云间徐氏的女儿。”
徐素敏当着众多贵妇的面儿,是最和气不过的长姐,对妹妹们爱护的很。不只爱护眼前这两位,连不在眼前的两位也一一顾及,“可惜二妹妹跟着大伯父大伯母远在南京,五妹妹身子不爽快,若不然,我们也是整齐的五姐妹。”
孟家是五姐妹,徐家也是五姐妹,众人都笑盈盈说着,“太巧了,有趣有趣。”其实孟家五姐妹是同一父亲,徐家五姐妹却是同一祖父,差别可远了去。
徐素敏柔柔叹了一口气,“五妹妹是偶尔身子不爽快,倒也罢了。二妹妹却是生在南京长在南京,跟我们姐妹常年不得相见,真是可惜。想到二妹妹孤单一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思念之情,油然而生。”
任四太太赞道:“好孩子,真是友爱姐妹。”徐二太太微笑,“这孩子打小孝顺长辈,友爱兄弟姐妹,见不着她二妹妹,想的跟什么似的。可惜见面见不着,寄信又很慢,难以畅叙姐妹之情。”
一直默默站着的徐素兰天真开了口,“是啊,大姐姐常叹息,说二姐姐住在凤凰台那么偏僻幽静的地方,也不知成年累月上不上回城,有没有地方买针线,替二姐姐难受呢。”
长兴侯夫人温和说道:“这个容易。令大伯一家在南京凤凰台,可巧我外甥也在南京,也住在凤凰台。不如徐大小姐修书一封,我们送信去南京的时候,一道送去便可。”平常人从京城送信到南京,至少也要一个月;我们用信鸽,一两天就到了。
徐素敏心中叫苦,给徐素华写信?还要写的满纸思念之情,那岂不累死人了。悠然似笑非笑看了自家大姐两眼,姐姐,我家阿劢小媳妇儿还没娶到家呢,您给添的什么乱呀。替徐素敏稍带信件,这是什么好事不成。
三天之后,远在南京的张劢在正月十五灯节这晚,收到了他母亲大人的来信,并一封“请转交徐素华小姐”的书信。张劢摸摸下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封信,我说什么也要亲手送到收信人手中啊。
驾言出游
这晚徐家内院大花厅里里外外挂满各式各样奇巧花灯,厅内摆了两席酒,叫了一个小戏班,一家人热热闹闹举行家宴,共渡元宵节。
“秦淮河上燃放水灯万盏,想想就很壮观!”徐逸跑来跑去看了回花灯,坐到椅子上发感概,“咱们就住在秦淮河畔呢,真是得天独厚的好住处。”表哥都和一帮同窗泛舟秦淮河了,咱们为什么在家里坐着,好没趣。
“不只水上,山上也是有灯的。”徐述跟徐逸差不多的年龄,一样的心思,“沿山袭谷,枝头树梢全挂着灯,从山下望过去,犹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实是人间胜景。”
父母兄姐自是都明白他俩的小伎俩,微笑不语。你们只知道水上的灯好看、山上的灯好看,知道看灯的人有多少么?摩肩擦踵,人头攒动,到时你是看灯呢,还是看人呢。
陆芸不忍心让徐述、徐逸失望,柔声哄他们,“待你俩大上两岁,再出门看灯如何?”阿迟笑ⅿⅿ吓唬弟弟,“灯会上人山人海的,万一把你俩丢了可怎么办?”过份暄阗的地方,未成年人还是不凑热闹为好。
怎么说呢,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事故高发。嘉德五年元宵节当晚,午门外灯山着火,仓卒不及避而死者数十人,其中包括都督同知马旺。都督同知,从一品大员,观灯致死,说起来简直令人不敢相信。
好笑的是,皇帝因此下诏要求各级官员注意观灯防火,南京宿卫将军居然这样奏报,“南京遍街小巷多草屋,往往失火,延毁官民之居,乞下令悉易以瓦。”-----为了正月十五看回灯,连房子都要扒了重盖?再说了,若是盖的起瓦房,谁愿意住草屋啊,这宿卫将军也是趣致。
徐郴指指厅中悬挂的花灯,笑道:“阿述、阿逸,猜灯迷好不好?若猜中了,爹爹有赏。笔墨纸砚,镇纸、砚屏、笔洗、墨床、笔架、臂搁,一应俱全。”
徐述、徐逸眼看着出门看灯这档子事是没戏了,发了一会儿闷,然后手拉着手在厅中看花灯,兴致勃勃猜起灯迷。
“杨玉环嫁给了安禄山,打一城池名。”小哥儿俩头凑头商量着,“杨玉环,体肥;安禄山,也是个大胖子。杨玉环嫁给了安禄山,岂不是合肥?”
“猜对了,阿述、阿逸真聪明!”徐郴拍掌叫好,命人取来两方绿端,“咱们公公平平的,阿述、阿逸一人一部。”端砚已是名贵的很,绿端尤其难得,石腻坚致,幼嫩润滑,其色青葱翠绿,纯粹无瑕,晶莹油润,独具一格。
猜对一个灯迷便能得一方绿端,果然是过节呀,有这好事!徐述、徐逸捧着砚台,眉花眼笑,“多谢爹爹。”谢过徐郴,又拿到母亲、兄姐面前炫耀了一番,得意之极。
“接着猜,接着猜。”徐逊和阿迟笑盈盈鼓励弟弟,“猜对了,哥哥姐姐也有礼物相送。从吃的,到玩的,到用的,形形□,应有尽有。”
徐述、徐逸精神抖擞,把绿端交给陆芸保管,慨然冲徐逊、阿迟拱拱手,“如此,献丑了!”手拉着手,昂首挺胸走到一盏玉楼灯前,大声念道:“太祖皇帝有旨,杀尽天下贪官污吏,打一句《论语》。”
念完,小哥儿俩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傻眼了。打一句《论语》?两人实在想不出来,又不甘心认输,装模作样的苦思冥想,紧皱双眉。
徐逊慢慢踱到弟弟身边,跟他们一起仰头看着灯迷,自言自语道:“这样,那些贪官污吏岂不危险了?今之从政者……”徐述眼睛一亮,大声说道:“今之从政者殆而!”徐逸机灵的很,也跟着大声说了一遍。
“小小年纪,这么难的灯迷也能猜着,了不起!”徐逊把两个弟弟好一通夸奖,一人送了一个寿山石瑞兽纸镇。阿迟也说,“太难了,我都猜不到,阿述、阿逸居然能猜到。”一个送了一个青玉竹节臂搁。
都是宝贝呢,徐述、徐逸乐开了花,喜滋滋交给陆芸,“娘,您替我们收起来。”陆芸微笑应了,又许诺着,“再去猜,若猜中了,娘有两扇小砚屏,你们两个一人一扇。”
“我要松花石山水人物的那扇。”“我要紫檀雕争战图的那扇。”徐述、徐逸先挑好了小砚屏,才跑到灯前指手画脚一番,又猜中一个灯迷。
猜对三个灯迷,得了四样宝贝,徐述、徐逸心满意足,笑逐颜开。不过,元宵之夜不能泛舟秦淮河,领略“火龙蜿蜒,光耀天地,扬槌击鼓,蹋顿波心”的盛景,还是有遗憾的。要知道,若放在太祖皇帝时,勋贵也好,文官也好,可是全都会坐灯船观赏秦淮河繁华景象的。
这晚全家人尽兴而散后,徐逸还拉着阿迟追问,“姐,明晚她们都要走百病,你去不去?”依着风俗习惯,到了正月十六这晚,平日幽居深闺的女子可以成群结队外出行走,谓之“去百病”,可以祛病延年。
阿迟微笑摇头,“不去。”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对于社会治安并不怎么有信心,人多的公共场合,一向是不涉足的。正月十六晚上简直是倾城仕女出动,人多的很,不凑这份热闹。
徐逸耷拉下小脑袋,“不去啊,那便不去罢。”很是下气的样子。阿迟不解,“便是我去,你也不能跟着呀。”是女子去百病,跟你又不挨着。
“姐若去,娘自然也去。咱们一家人晚间便到赏心亭饮宴,赏心亭下临秦淮,尽观览之胜,金陵宝地。入了夜,娘和姐走桥祛病,我和爹爹、哥哥在亭中欣赏夜景,岂不是好。”徐逸抬头看着阿迟,眼巴巴说道。
还是想出去玩啊,阿迟捏捏弟弟的小脸蛋,“成啊,去便去。只是需多带仆役侍女,不许乱走乱跑。”徐逸来了精神,趾高气扬,“多带仆役侍女做甚,不顶用的。我去求张大哥和老公公,请他们一起去!”也不等阿迟答话,快活的跑走了。
次日一大早,先是程希,然后是冯婉,即将出嫁的冯姝,都来信约阿迟晚上出来走走。陆芸也说,“咱们多带侍女便是,使几名粗壮婆子抬轿子跟着,若累了,便乘轿。阿迟,咱们只走三座桥,好不好?”阿迟答应了。
稍迟张憇亲自过来了一趟,热心盘算着,“倒是出门走几步好,去去灾病。我带上一队少女亲兵,有她们护着,什么荒郊野外咱们都敢去。”
“少女亲兵?”阿迟头回听说,十分好奇。张憇笑的爽朗,“勋贵人家都是养有私兵的,有的数千,有的几百,不过都是男子罢了。我五哥特地为五嫂养了数百名少女亲兵,个个武功高强,人人忠心耿耿。”
“平北侯夫妇伉俪情深,尽人皆知。”陆芸得体的微笑着,“满京城的勋贵,也只有平北侯夫人有亲兵了,这是独一份儿的矜贵,旁人比不了的。”
可是,少女亲兵不是应该在京城平北侯府吗,怎么到了凤凰台?阿迟心里还是有疑问的。
张憇提起娘家堂兄、堂嫂,于有荣焉,“我五哥待五嫂体贴,五嫂待我体贴,不拘什么事,五嫂总是帮着我的。这不,我才到凤凰台没多久,五嫂便派了少女亲兵过来,供我差遣。”阿悠,你真够朋友。
邻舍有少女亲兵同行,陆芸自是求之不得,“如此,咱们便去走走桥,散散心。”又邀请道:“晚间我们去赏心亭饮宴,一起吧,倒热闹。”张憇笑着推了,“我们定在孙楚酒楼,离的不远,都在城西。”赏心亭、孙楚酒楼,是南京最出名的酒肆。
当晚真如徐逸所愿,一家人去了赏心亭宴饮。赏心亭在下水门城上,坐在雅间里,城西美景可见,秦淮曲歌可闻,丝竹入耳,心旷神怡。
徐述、徐逸像飞出鸟笼的小鸟一般,快活的很。时而趴在窗户前面贪婪看着秦淮夜景,时而坐在桌案前故作内行的点评菜品,玩的很开心。
阿迟也为眼前所见到的景色沉醉,“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画舫凌波,桨声灯影构成一幅如梦如幻的美景奇观。
黄昏时分,西园一行人等车驾到了赏心亭。雅间早用一扇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围屏隔开了,陆芸、阿迟陪张憇母女坐在西边,徐郴父子陪安骥坐在东边。
“张大哥和老公公呢?”徐述、徐逸没见着张劢和华山老叟,大为失望。安骥面容清癯,微笑浅淡,“老爷子喜欢秦淮河畔的风景,你张大哥陪着他老人家四处走走。”徐述、徐逸便有些没精打采。
张憇便跟陆芸商量着要走,“还要去程家、冯家、古家、卢家接人,不如早些出门。”陆芸自是应了。阿迟喝了不少果子酒,笑盈盈道:“请稍侯,我要更衣。”
张憇素来热心,忙吩咐身后站着的两名美丽少女,“陈岚,陈岱,你们陪徐大小姐过去。”有少女亲兵陪着,有用没用的先不说,何等威风。
这两名少女美丽归美丽,英姿飒爽,意气风发,大异娇弱无力的闺阁女子。有她们跟在身畔,阿迟觉着很踏实,就没带佩阿、知白。
更衣过后,陈岚、陈岱带着阿迟绕了两绕,进到一间静室。阿迟向来是不大认路的,进到室中才知道不对劲:这不是自己方才出来的那间。
30善戏谑兮
这间静室不像方才那间似的宽敞轩朗,却是小小巧巧的,布置的雅淡宜人。窗前站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披着件雪白的貂裘,正默默看着窗外。
“对不住对不住,走错门了。”美貌机灵的陈岚一迭声道着歉,也不知是对着阿迟,还是对着窗前的白衣男子。明媚爽朗的陈岱嗔怪看着她,“你走的这般娴熟,我便想也没想的跟着你。”结果让你带岔了路。
阿迟神色如常,一言不发。男子缓缓转过身,凝视阿迟片刻,“虽是走错了门,却能办件正事,京城徐府有封书信托我转交。”自怀中取出书信,拿在手里。
这男子自是张劢了。陈岱恭身行礼,“二公子!”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过去,把书信接了过来,递给阿迟。阿迟接过来看了一眼,微微颔首,“有劳,多谢。”
阿迟想要告辞,张劢沉吟道:“这封书信是附在我家的家信中带过来的,显着有些奇怪。”陈岚、陈岱何等机灵,立刻施礼退出,守在屋门两侧。
张劢慢慢走近阿迟,轻声笑道:“总算又看回来一次,否则我岂不吃亏?”阿迟板着小脸不肯理他,这人太坏了,居然指使陈岚假装走错屋子,又坏又幼稚。
灯下看美人,比白天更多了一份柔和,多了一份朦胧,多了一份诗意,张劢心中悸动,她是这般的冰肌莹彻,美的让人不敢呼吸!
“令尊令堂还等着你,快去吧。”张劢回过神来,柔声说道:“你放心游玩,我命人暗中保护,不拘你想去哪里,都会很安全。”
这般轻易的被带到你面前,我还很安全?阿迟白了他一眼,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忽停了下来,回身问他,“你很喜欢白颜色么?”几回见他,都是身穿白衣。
张劢有些害羞,“那个,白袍小将,是不是比较讨女孩儿喜欢?”话本里不是常写着,“只见当先一员小将,面如冠玉,目似朗星,白盔白甲素罗袍,□一匹白龙马,掌中一杆亮银枪。”
阿迟一本正经,“才不是,男人还是穿黑色最好看。”张劢嘴角噙着丝温柔的笑意,“那我便穿黑的好了。”阿迟认真点点头,转身出了门。
陈岚、陈岱娴熟的带着阿迟回雅间,路上陈岚很是自责了一番,“我跟着二公子过来的,方才不知怎么的,竟然走错门了,请大小姐责罚。”阿迟慢慢说道:“果子酒喝多了也不好,我更衣的时候竟比平日要长。”根本不接陈岚的话。
回到雅间,众女眷已是整装待发。安骥一边闲适的饮着芙蓉露,一边慢慢问道:“娘子,我若不陪你,你会不会害怕?”张憇脸红了红,“我胆子大的很,才不会害怕呢。”话虽说的不温柔,心里甜丝丝的。
徐逊坐不住了,请示徐郴,“爹爹,我陪着娘和妹妹可好?阿迟胆子小,会害怕。”徐逸很聪明的点头附合,“是啊,姐姐常怕把她丢了。”徐郴微微笑了笑,可不是么,阿迟前几年亦步亦趋的跟着爹娘,小尾巴似的,唯恐爹娘不要她。
“去吧。”徐郴点头,“远远跟着便好。”阿迟知道哥哥在,再不会害怕的。徐逊告别众人,转身出门。安骥神色淡然,不置一词,张甜心带有一队亲兵,功夫好的很,其实大可以放心。
一众侍女服侍着张憇、陆芸、阿迟、安冾出了雅间,到赏心亭前坐上马车,直奔武乡侯卢家而去。武乡侯府在镇淮桥,离的最近。魏国公府在镇淮桥也有宅子,跟武乡侯府是邻居,老辈子的交情了。
武乡侯夫人披着白狐斗蓬,带着女儿、儿媳出来,上了马车,“咱们到郊外僻静无人处,再下来走走。”一年到头的,也只有这晚能肆意一回,可不能轻轻放过去。
接着又到古家、冯家、程家接了人,众女眷商量过后,拣定了景色美、桥多、行人又稀少的一处郊外。马车缓缓的跟在身后,众侍女前呼后拥着,缓步走过一座又一座的桥,兴致颇浓。
侍女大都穿着白绫袄,蓝缎裙,太太小姐们则是披着华贵的白狐斗蓬,元宵节这天的服饰尚白,以宜月色。月光下穿白,便是原本生的俗气之人,也仿佛有了些许飘逸出尘的韵味。
阿迟行走在众人中间,风姿秀异,格外惹人注目。程希、冯姝、冯婉跟她一向要好,自是和她站在一处。安冾性子清高,不过程希、冯氏姐妹都不是做作之人,都有几分真性情,安冾和她们倒也投契。
冯姝一直被关家里绣嫁妆,这会子到了郊外,呼吸到新鲜空气,心情好的无以复加,快活的转着圈子,调侃阿迟,“赶紧的,谁跟我换换?我才不要跟阿迟站在一处,被她比的,简直成了丑丫头了我。”
程希、冯婉也凑热闹,“快快快,咱们离她远点儿。”作势要躲阿迟。阿迟笑着跟她们不依,“促狭丫头,一个比一个坏。”怪不得会有走百病这风俗习惯呢,似冯姝这般可怜的待嫁姑娘,成年累月被关在家里,若是正月十六再不出来走上这么一走,笑上这么一笑,没准儿能憋出病来。
一路都是欢声笑语,渐渐的,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散开了,或看路边的景色,或走桥摸钉,或说说笑笑,或打打闹闹,放纵而又快乐。
走到一片雪松林前,武乡侯府两名侍女匆忙又兴奋的跑过来跟众人禀报,“有热闹瞧了!”正月十六晚上能看到的男人本就极少,今晚不只看到男人了,而且是有男人当街调戏少女!这下子有好戏看了。
前方一棵雪松树下,一名身披银袍的青年男子正满脸堆笑调戏树下的少女,那少女容颜清丽,薄面含嗔,扬声斥道:“阁下请自重!我侍女已经回府搬救兵,过不得多时家父、家兄便会赶来,阁下请速速退却,以免牢狱之灾!”
少女身边是位端庄的中年贵妇,气的浑身直哆嗦,“还有没有王法了?竟敢驱走我的同伴,撵走我的侍女,意图轻薄我女儿!”她一辈子顺顺当当的,从来也没经过这种事,快被气昏了。
阿迟呆了呆,这不是季太太和季瑶小姑娘么?季家可是名门望族,季太太、季瑶出门必是约齐世交好友,多带侍女婆子,不可能会落了单的。眼前这情形,分明是朋友、侍女都被赶走了,只剩下无助的母女二人。
这银袍男子是何方神圣,敢这么嚣张跋扈?南京城里又没藩王,会是什么人大胆做恶?阿迟下意识的向身侧看去,陈岚、陈岱身姿笔挺,带着十几位少女亲兵跟在身后。好好好,此时此刻看见她们,大为放心。
阿迟冲陈岚招招手,陈岚不动声色的移动脚步,轻捷到了阿迟身边,“你功夫如何?能不能帮上那位被欺负的小姑娘?”阿迟好声好气问道。陈岚不在意的笑了笑,“用不着我动手,大小姐安生瞧着便好,自有人收拾他。”
银袍青年身后站着十几名武士,个个虎背熊腰,魁梧健壮。这些武士本是气势汹汹站着给银袍青年助阵的,见到又来了一大拨女子,为首的一人也不待银袍青年发话,挥手道:“撵走!”赶紧把这拨女人撵了,省的碍事。
武士们齐齐答应了,起步向阿迟等人的方向走过来。他们面相都很凶,众女眷哪有不怕的,纷纷回头,“快走,快走!”咱们是出来祛病的,不是招灾的。
张憇带着一队亲兵呢,底气足的很,气定神闲的站着,“卢夫人程太太古太太冯太太徐太太你们先上马车上坐着,莫被这帮粗人惊着了。”武乡侯夫人等人都胡乱答应了,转身往回走,心心念念赶紧上自家的马车。
陆芸没走,“故人有难,岂能袖手。”就算不顾着阿逊的心意,单单凭着和季太太、季瑶同席饮酒过,言笑晏晏过,也不能任由她们陷于困境不管。
同行的少女们大多也吓的转了身,被侍女扶着走向自家马车。程希和冯姝没动,都很气愤,“这人真不要脸,欺负孤身弱女。”冯婉是个急性子,“快,咱们过去帮季姐姐骂他!”
阿迟拉住冯婉,“婉儿你看。”冯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由呆了。只见那一队武士一开始是大踏步走着的,后来,每走一步,就倒下两三名同伴,四五步之后,竟只剩下一个人还站着。
月光下这事更透着诡异,冯婉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阿迟捏捏她的小手,安慰道:“暗器罢了,没什么的。”武侠小说总算没白看,白胡子老爷爷没白认识,知道这是暗器的功劳。
程希、冯姝也惊的圆睁双目,不知所措。安冾淡淡看了她俩一眼,轻飘飘说道:“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不值什么。程姐姐,冯姐姐,这些人是被暗器所伤。”程希、冯姝知道不是鬼神,而是人力,惊骇过去,稍稍平静。
月色迷离,站着的那名武士低头看看倒下的同伴,吓的几乎发疯,逆天行事,遭天遣了?正恐惧间,一枚暗器迅疾飞过来,他也应声而倒。
众武士已没有一个站着的,全部倒在地上□。银袍青年觉着情形不对,不经意间一回头,心里未免有些没底。今日出门没看黄历,碰见硬茬子了,南京城里居然有这般武功高强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善戏谑兮,不为虐兮”,戏谑(xue),开玩笑;虐,刻薄伤人,粗暴。
出自《诗经.卫风.淇奥》,《淇奥》描述优秀男子给人的美好感觉,个人觉得很向往。
好性情好气度的男子,还会开玩笑,那确实是件珍宝了。
31瑟兮僴兮
张憇嫉恶如仇,指着银袍青年斥道:“混账!官宦人家的太太小姐也是你能觊觎的?还不快滚!”陆芸斯文多了,“阁下侍从已是受伤,形势不利,请及时收手。”
银袍青年低低笑了一声,“收手两字怎么写,我竟是不知道。”本来只是调戏美女罢了,并没想着强抢,如今看看么,竟是抢上一抢,怕是更有趣些。
银袍青年也不理会众人,张臂欲抱季瑶,“小美人,你躲不掉的。”你不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么,我当着这么多的人抱了你,不管你身份再怎么高貴,也只好嫁了给我。
张憇和陆芸离着雪松尚有一段距离,见状都吓的魂飞魄散。这人方才只是涎笑调戏,怎么这会子竟要动手动脚了?若真被这浪荡子抱上,季家小姑娘算是毁了。
季瑶脸色凛冽,伸手拨下头上的金钗,钗头对准自己咽喉,“你再上前一步,我便刺了下去!任你如何有权有势,逼勒大臣幼女至死,也脱不了干系!”
银袍青年笑道:“如此美貌,又如此有心计,敢作敢为,我喜欢!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你花朵一般的年纪,我不信你真舍的死。”依旧欺身上前。季太太气的摇摇欲倒,季瑶闭目欲刺,张憇和陆芸鞭长莫及…………
“嗖嗖嗖”,三只小小的袖箭准准的射在银袍青年和季瑶之间,令他不敢再向前逼近。一时间银袍青年气的直想骂人,是谁吃了豹子胆,敢跟我过不去?知道我是谁么,竟敢用袖箭射我!
清脆的马蹄声传了过来,一匹浑身雪白的宝马飞驰而至,“伯母莫怕,世妹莫怕,我来了!”银袍青年诧异的看了过去,银鞍白马,神俊非凡,马上一名俊美男子,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乌帽耳貂,华贵出众。
季太太本是绝望了的,这时仿佛看见了救星,颤声叫道:“贤侄!”俊美男子飞身下马,快步走上前行礼,“伯母,我来晚了!”季太太泪流满面,“不晚,不晚。”这时候来,还不算晚。
季瑶白玉般的纤手依旧紧握金钗,指着自己咽喉,双唇紧咬,秀丽的面庞上没有半点血色。俊美男子一阵心痛,挺身挡在她面前,冷冷看向银袍青年。
这俊美男子正是徐逊。他本是远远跟着给阿迟壮胆的,却得知季瑶遭遇不幸,自然是不顾一切的赶了过来,保护魂牵梦萦的心上人。
两人对视半晌,银袍青年慢慢说道:“你不会功夫,不是我的对手。”徐逊冷笑一声,“是么?”挥掌打向银袍青年,掌中一点力道没有,分明就是手无缚鸡之之人。
虽是一点力道没有,银袍青年却也没避过去,被他一掌打在肩上,踉踉跄跄倒退了好几步方才站稳。银袍青年站稳之后,愤怒的向四周看了看,谁在戏耍老子?
“嗖嗖嗖嗖嗖嗖”,一枚又一枚的小巧袖箭迅疾射来,银袍青年只觉耳边一凉,袖箭贴着他的耳畔过去,他却是毫发无伤。银袍青年心中大骇,情知遇到强敌,也不管尚未到手的美人,也不管倒地不起的武士,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季瑶死里逃生,无力的倚在雪松树上,怔怔流下眼泪。季太太痛惜女儿,少不了大骂银袍青年,“不知谁家养出这般没天理没王法的畜生!”又对徐逊频频道谢,“贤侄,多亏了你。”正闹个不清,雄壮的马蹄声响起,五城兵马司的官兵过来了,豪气干云的吆喝着,“贼人在哪里?”
张憇、陆芸等人早看的呆了,阿迟摸摸下巴,不错不错,英雄救美,荡气回肠。各个时间点都把握的很好,连警察的出现都合理的很:坏人跑了,警察叔叔就出现了。
张憇、陆芸回过神来之后,忙上前抚慰季太太、季瑶。张憇一边安慰季家母女,一边冲着陆芸夸奖徐逊,“徐太太,令郎真是好样的。”陆芸似笑非笑看了看自家长子,此时此刻他失魂落魄的,怕是心里眼里只有季瑶小姑娘吧,这没良心的傻孩子。
程希、冯姝等人也上前扶着季瑶,冯婉心直口快,“季姐姐你好厉害,敢用钗头对准自己咽喉!换了是我,可狠不下这个心。”钗头锋利,刺下去很疼的好不好。
季瑶垂泪不语。安冾看着知趣退在一边的徐逊,慢吞吞说道:“失敬失敬,徐世兄原来是位英雄,临危不惧,不畏权贵。”程希、冯氏姐妹也是肃然,“徐世兄,佩服佩服!”徐逊红了脸,阿迟替他谦虚,“这是他应该做的。”惹来众女白眼。
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可没闲着,利落的跳下马,把倒在地上的武士们捆了。不坏不坏,这趟差使又不必动刀动枪,还有现成的贼人可捆,划的来,很划的来。
为首的武士犹自强横,“也不问清楚了,就敢胡乱捆人?知道我家主人是谁么,说出来吓死你!”五城兵马司这队人马是由北城副指挥带领的,这副指挥笑道:“好极好极,看来不必严刑逼供,便知贼首是谁。”命人捆紧了,把十几名武士带回衙门。
善后事务都是没什么意思的,阿迟旁的没注意,单看到自家兄长脸红了,而且舍不的离开似的,明明该告辞了,却站着不走。哥哥你傻了吧,“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做好事应该不留名不求回报!
季侍郎和季大少爷、季二少爷来的更晚,五城兵马司把人捆结实了,嘴塞严实了,他们才一脸汗的骑马过来。两位季少爷还好,总还算人模人样的,季侍郎忧心妻女,形容狼狈,连马都不大会骑了,差点儿从马上掉下来。
季太太见了丈夫、儿子,那番委屈可想而知。阿迟拉拉陆芸,陆芸会意,和张憇一起告辞了,张憇爽快的留下一辆马车,四名少女亲兵,季太太谢了又谢,着实感激。
徐逊和阿迟一左一右扶着陆芸,慢慢消失在夜色中。季太太目光胶着在那挺拨俊秀的身影上,今晚若不是他……?季太太若有所思,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季瑶,只见季瑶飞快的瞥了一眼徐逊的背影,低下头去,满脸晕红。
当晚徐家父母、季家父母都是彻夜未眠。徐郴详详细细问了前因后果,把徐逊叫到书房问了几句,便定下主意,“阿芸,明日咱们央人到季家提亲。”陆芸有些犹豫,“会不会显着咱们挟恩求报?”徐郴温和说道:“不会,季家姑娘那么狼狈的样子都被逊儿看到了,便是之前素未谋面,也应该提亲的。”陆芸知道长子的心意,自是答应了。
季家,季侍郎和季太太抱头痛哭一场,定下心神后,前前后后在屋里转了不知多少个圈,“娘子,明日咱们央人到徐家提亲。”季太太拭着眼泪,“徐家孩子我倒是中意,可咱们是女家,哪有女家求着男家的。”季侍郎苍凉叹气,“一则,徐大郎救了瑶儿,咱们要知恩图报;二则,那银袍青年怕是来头不小,不知咱们惹不惹的起。娘子,瑶儿的亲事要早定,不能拖。”就怕没几天便有位德高望重的大佬来提亲,到时咱们应了,是害自己闺女;不应,是得罪人。
“他来头再大,又能怎么着?便是皇帝陛下,也没有强抢官家女孩儿的。”季太太不服气。亲事她是赞成的,徐家子弟出色,父母慈爱,家风清白,样样都是好的。只是被这么逼着匆忙许配女儿,心里不舒服。
季侍郎迟疑了一下,“娘子,我虽没见着本人,可听你和瑶儿所说,那银袍青年似是邓贵妃的弟弟。”皇宫之中,宠冠六宫的是邓贵妃,邓贵妃不只生的美,聪明伶俐,她还熟读诗书,颇有心计。她弟弟邓攸是京城有名的花花公子,爱穿银袍,爱调戏美女,出门爱带武士,本人还会点子功夫。
“那又怎样?”季太太不解,“他便真是邓贵妃的弟弟,外戚又不许干政,不许做官,他是贵妃的弟弟,还不是只有个空爵位,没实权?”
季侍郎缓缓摇头,“不是这么说。宫闱之事我虽知道的不多,却也听说邓贵妃和陛下感情深厚,日日相见。陛下如今是每旬一朝,首辅大人都不是天天能见着陛下的。”她能天天见着那个最尊贵的人,能时不时的吹吹枕头风,这样的人,何苦去惹她。
季太太打了个寒噤,“那贼人好不嚣张,看着竟是有恃无恐的样子,原来是仗了宫里的势!你说的有理,咱们明日便把瑶儿的亲事定下来,半天也不耽搁。”
到了第二天,张憇刚刚起床,早点还没吃上,季太太已经上了门,“来的冒昧,别见怪。”张憇性子热忱,“这是什么话,咱们可是亲戚,孟家嫂嫂待我极好的。”
塞暄客气了一阵子,季太太才吞吞吐吐说明来意,“想央您给小女做个媒。”张憇一时没明白过来,稍后才恍然大悟,“徐家大郎么?天作之合,天作之合。”
两人正说着话,侍女来报,“徐家送来贴子。”张憇拿过贴子看了,眉花眼笑,“徐太太说她稍后要过来,有事相求。嫂嫂,依我看,徐家的意思怕是也要请我做媒呢。”季太太心中喜悦,微笑不语。
正月十八是个好日子,徐家请安骥、张憇为媒,季家请武乡侯夫妇为媒,悄没声息的给徐逊、季瑶换了庚贴。庚贴一换,这亲事差不多算是定下了。
“看看人家,这小媳妇儿娶的多麻利。”华山老叟知道徐字、季家联姻,羡慕的不得了,“再看看你这傻小子,小媳妇儿见都难见着。”
“徐兄媳妇儿定的顺利,是因为有着非常之事。”张劢坐在椅子上,慢慢擦拭手中长剑,“我会把她保护的很好,不会允许她遇到意外,不会允许她遇到非常之事,而需要我去营救。”
作者有话要说:“瑟兮僴兮,赫兮咺兮”,瑟,庄严貌;僩(xian),胸襟开阔貌;赫,显赫貌;晅(xuan),光亮貌。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也出自《淇奥》,“神态庄重胸襟开阔,地位显赫光彩照人”。
32匪女之为美
这牛皮吹的,老子爱听!华山老叟背着手在墙上走了几步,得意之极。听这小子的话音儿,对女娃娃不是一般的爱慕,快赶上他爹待他娘了。成了,往后也是恩恩嗳嗳的一对,等到生下小孙孙,那肯定是聪明伶俐,骨骼清奇,武学天才。到时候老子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再教出一个小阿并!华山老叟越想越美,眉开眼笑。
“阿劢,师公告诉你一句体己话。”华山老叟跳到张劢身边,当做一件正经事告诉他,“往后你娶了女娃娃,夫妻一定要恩爱,知不知道?夫妻恩爱,小孙孙便会格外聪明。”
张劢无奈看向师公,嘴角抽了抽,没说出话。华山老叟循循善诱,“师公没哄你,是真的。你和阿勍、阿橦为什么这般出色?你爹娘恩爱啊。女娃娃为什么这般可人?徐爹徐娘和睦啊。”
师公越来越孩子气,张劢拿老人家没法子,微笑许诺,“我一定待她好。”华山老叟吹了吹胡子,“阿劢,师公的话你没听懂!师公说的是你和女娃娃要恩爱,明不明白?光待她好可不够,要让她喜欢你,让她心情愉悦容光焕发,跟你娘似的,也就差不多了。”
女娃娃像你娘,小孙孙才会像你,懂不懂?傻小子。
张劢一手持剑,一手轻轻拍着师公的背,安抚道:“师公,我明白。”华山老叟继续吹胡子,“你懂什么?你若是真懂,这会儿该去想法子讨她欢心,擦剑有什么用?”兵器又不能送女孩儿。
即墨走了进来,拿着一匹黑色的绸缎,恭谨请示,“二公子,姑太太命人问问您,这衣料上可要绣花?”张劢看了一眼,“这缎子过于明亮了,请姑太太挑件颜色略沉稳的。”即墨答应着,倒退几步,转身出了门。
“我不穿黑衣服。”华山老叟黑了脸,“不好看。”黑不溜秋的,丑死了。张劢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是给您的,是我自己要穿。”华山老叟脸更黑了,“不是跟你说了,姑娘家都喜欢白袍小将?你怎么要穿黑的。”
张劢笑道:“娘亲教我的。师公,娘亲教我了几百个讨好女孩儿的法子,您让我试试管不管用。娘亲说,男人穿黑色最好看,显沉稳。”
阿悠该不会是信口胡扯,骗孩子的吧?不能够,她是亲娘,不能坑阿劢。华山老叟眼珠转了好几转,虽然觉得黑衣服实在不好看,却也没再说什么。
元光一脸甜美的笑容走进来,“二公子,徐大少爷来拜。”张劢道:“快快有请。”元光响亮答应,转身出门。华山老叟轻飘飘跃到房梁上,“你大舅子来了,快好生招待,不必理会我。”一幅要偷听的架势,张劢只有听之任之。
华山老叟趴在房梁上,兴冲冲看着下面:徐逊和张劢面对面坐着,徐逊一再道谢,“那晚全亏兄台相助,弟感激不尽。”不只命人跟自己报了信,更暗中替自己打退恶人,帮了大忙。
“不瞒徐兄说,此事于我,只是举手之劳。”张劢实话实说,“那十几名健壮武士徒有其表,功夫低劣的很。邓攸更是个花架子,对付他,弟不费吹灰之力。”
徐逊呆了一呆,“那银袍青年,果是邓攸?”张劢笃定说道:“弟在京城见过他数面,错不了。”徐逊心中百味杂陈,“原还想着五城兵马司能捉到他,送到应天府尹处严惩。如今看来,没这个指望了。”应天府尹是位官场老油子,邓贵妃的亲弟弟,他哪肯得罪。
张劢微笑道:“想惩治邓攸并不难,这厮常在花街柳巷出没,捉他极容易。”徐逊恨恨,“瑶……季家小姐险些被他逼死,不严惩他,实在没天理。”
张劢沉吟片刻,温和说道:“邓攸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没做过大恶事。他在京城流连过青楼,调戏过民女,强抢民女的事却没做过。那晚若兄台没有及时赶到,依在下估计,季大小姐也不会被逼死。”
邓攸见着血就会知道季瑶是来真的,他并不敢真逼出人命。季瑶衣饰华贵,侍女如云,邓攸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季瑶家中有些身份,女儿岂能白死。邓攸在京城惹的事全是风流小事,真触犯刑律的,他倒还没有。
徐逊忽有些疑惑,“兄台跟邓攸很熟么?那晚,兄台明明就在附近,为何要命人唤了我来,我在明处,兄台在暗处……”说着说着,徐逊自己便想明白了,张劢是有心要成全他。
难不成,他知道自己对瑶瑶有意?徐逊心中怦怦直跳,他怎么会知道的?张劢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微微笑了笑,“在贵府喝年酒时,徐兄待季家舅父格外恭敬、格外殷勤。”这颗巴结老泰山的心,我和你是一样的,自然明了。
徐逊红了脸,“往后,要称呼您舅兄了。”张劢称呼季侍郎“舅父”,季太太“舅母”,自然是季瑶的表哥了,自己要称呼“舅兄”。
华山老叟趴在梁上晃着双脚,他才不要做你舅兄呢,一堆表妹呢,希罕做人舅兄?徐大郎啊,他想叫你舅兄才对。把你家女娃娃嫁给他吧,你都如愿以偿了,也甭让我家阿劢孤零零的。
“那倒不必。”张劢果然拒绝“舅兄”这称呼,“弟和季家是远亲,和贵府是近邻,倒觉近邻更亲密些。”
33手如柔荑
张劢赞美过红玫瑰,微笑看向阿迟,“多谢,花很美,我喜欢。”阿迟坦然自在的谦虚着,“不客气,送人玫瑰,手留余香。”你手上有玫瑰,我手上有余香,不谢不谢。
正说着话,张劢忽然“咦”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可能因为生平极少摆弄花儿朵儿的缘故,他拿着阿迟用锦帕裹着的玫瑰花枝,竟还是被刺着了,指尖有一滴殷红的鲜血流出。
阿迟抱怨道:“这么不小心。”取出一方洁白的帕子递给他,“呶,快擦擦。”张劢连声道谢,一手持红玫瑰,一手去接帕子,接帕子时向前走了两步,离阿迟便近了些。
有血滴的是右手拇指指尖,他左手拿着花,右手拿着帕子,笨拙的不像话。阿迟提醒他,“把花先放下。”他认真的摇头,“是你送我的,我舍不得放下。”阿迟无语半晌,“那你换只手。”他方才恍然,忙换了右手拿花,左手拿着帕子,拭去那滴鲜血。
他的手很白,手指纤长优美,看上去竟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一般。阿迟奇怪指指他的手,“练功夫,不会粗糙么?”对于一名战场上的常胜将军,这双手未免过于精致了。
“师公打小教我和大哥练内家功夫,所以才会是这样。”张劢微笑,“他老人家唯恐我们练了外家功夫,皮粗肉厚的,相貌便不俊美了,不招人待见。”
“老爷爷太有远见了。”阿迟表示由衷的敬佩,“为你们兄弟两个想的何其长远,何其周到。”白胡子老公公太神奇了,不服气不行。
“师公也是没法子,被外公逼的。”张劢眼中满是笑意,“小时候,师公带着我和大哥在后山练功,外公便哄着小妹在旁边玩耍。若是我和大哥皮粗肉厚了,外公不依的。”他老人家是美男子,也不许外孙粗鲁了。
阿迟颇有些羡慕,“有这样的老人家,可真好。”自己在这个世上有慈爱爹娘,有爱护妹妹的大哥,活泼可爱的弟弟,可惜不像他似的,祖父辈也这般有趣。祖父祖母和孙子孙女是隔辈亲,和爹娘的感情又自不同,更多纵容,更多溺爱。
“我小时候若被爹爹训斥的狠了,外公能气的掉眼泪。”张劢忆及往事,心中温暖,“外公最见不得训斥孩子,他老人家常说,小孩子是要耐着心慢慢教的,急不得。”
“你外公多疼孙子啊,真好。”阿迟不由的有些好奇,“那,你爹爹还接着训斥你么?”令尊会不会因此改变教子策略呀。
“训,不过是偷偷训,不敢让外公看见,不敢让外公知道。”张劢嘴角噙着丝笑意,“若不小心被外公知道了,便会换成爹爹挨训。”
阿迟嫣然一笑,“很有趣。”很有爱,这家人有意思。张并威名赫赫,妇孺皆知,这么位屡立奇功、杀敌无数的铁血将军却怕岳父至此,可见爱妻情深。
阿迟身畔是株一尺多高的玫瑰花树,花色鲜红,花形优美高雅,颇有风姿。她这一笑,人比花娇,娇艳的玫瑰花变的黯然失色,张劢蓦然想起“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是天朝描写美女到极致的诗句了吧,可仍是形容不出的她的美。
“跟你道过谢,我该走了。”大概是花房温度高,阿迟觉着脸上发热,白玉般的小脸晕上一抹娇红,“佩阿、知白的玫瑰花也该采完了。”再说下去,怕是鲜花饼都要做好了。
“还没见着冾儿,怎么走?”张劢轻轻笑了笑,不动声色又往前走了一步,更加靠近阿迟。他身材高大颀长,站在阿迟身边,好像把阿迟整个人都给罩住了一样。
阿迟抱怨道:“你把冾儿弄哪儿了?”出去更个衣,然后再也不见人影,好不诡异。张劢嘴角勾了勾,“有位治理过黄河的能人,正跟她侃侃而谈。”冾儿也是跟寻常女孩儿不同,听见治水,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说曹操,曹操到,安冾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徐姐姐!”张劢依旧不走,低声问阿迟,“师公打小教我练内家功夫的心思,有没有白费?”我是不是很俊美,很招人待见。
阿迟上上下下打量过他,“太高了。”长这么高做什么,看你的脸要仰起头,好不吃力。张劢为难的低头看看自己,“要不,砍一截?”
阿迟掩口而笑,张劢温柔看着阿迟,“我爹娘下月过来。”阿迟点头,“知道,听大哥说过,令尊令堂会给大哥做媒人。大哥很高兴,我爹我娘也高兴。”媒人德高望重,大吉大利之事。
张劢柔声说道:“我爹娘会很喜欢你的,还有我外公外婆,两位老人家最疼我们兄妹三人,也会喜欢你,疼爱你。”阿迟小脸更红,这花房真太热了,太热了。
安冾的脚步声到了近前,口中叫着,“徐姐姐,你在哪里?”张劢微笑看了阿迟一眼,珍爱捧着手中的红玫瑰,转身轻飘飘跃向窗户,走了。
安冾出现在花丛前,一脸歉意,“我娘叫我有点事,又遇到位故人,坐了会子。徐姐姐,我竟没陪你,真是过意不去。”没这么对客人的。
阿迟笑道:“这可有什么呢,咱们常来常往的,并不生分。佩阿、知白这会子正和小雨一起采玫瑰花呢,盘算着做鲜花饼。你看看,我多不客气,多不把自己当外人。”安冾松了口气,“是要这样方好。”
安冾松过了口气,又觉着奇怪,“徐姐姐,你脸好红。”阿迟神色自若,“冾儿,这花房太热了。但凡房子热,我脸便是红红的,一向如此。”安冾仔细看了看,“原来如此,徐姐姐,你这样子,倒是好看的紧。”
当天阿迟和安冾定下不少藏书阁的细节,徐述、徐逸由师公带着,玩了个痛痛快快,宾主尽欢。下午徐逊来接弟妹,徐述、徐逸恋恋不舍,张劢许诺,“你俩若上学,便好生用功;若不上学,便接你们过来玩耍。”徐述、徐逸都点头,“好!”
回到徐家,徐郴、陆芸看见两个小儿子满脸喜悦,自是高兴的。只是阿迟和平时不同,小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好像很快活。
陆芸叫过女儿,“阿迟,你脸很红。”阿迟拉张椅子坐在她身边,殷勤说道:“娘,我是高兴的。平北侯和夫人下月要来,还要给大哥做媒人。您知道么?邓攸那厮生平天不怕地不怕,无法无天的,最敬佩平北侯!有平北侯做媒人,大哥大嫂往后安安生生的,没人敢招惹。”
陆芸还没开口说话,徐郴在旁慢吞吞问道:“阿迟怎么知道的?”阿迟轻盈站起身,坐到徐郴身旁的椅子上,“爹爹,冾儿告诉我的。冾儿提起她五舅舅,甭提多骄傲自豪了。”
徐郴微笑,“这却难怪,小女孩儿有了位英雄舅舅,自是引以为荣。”陆芸也道:“驱除鞑虏,平靖边塞,有功于国家社稷,保住多少平民百姓,安家小姑娘的舅父,委实了不起。”
晚上回房,细心的佩阿发觉不对,“大小姐,您少了条条淡绿色的锦帕,和白色的锦帕。”阿迟不经意说道:“在花房看花之时,有几处花朵硕大,花枝好似经受不起,我便拿出帕子,绑到花枝上了。”
佩阿抿嘴笑,“大小姐,您心肠真是好,花儿朵儿的都珍惜。”知白放下手里的活,过来凑趣,“可不是么,咱们小姐心肠就是好,不只待下宽厚,惜老怜贫,还惜花惜朵。”阿迟被拍了通马屁,心情舒畅的躺下,睡了。
34父母之言
送人玫瑰的,已进入甜蜜梦乡;被送玫瑰的,命人取了几只小巧的花瓶过来,亲自拣了只轻巧俊秀,玲珑妩媚的甜白瓷花瓶,把那枝绚丽动人的红玫瑰□去。
“这花好看。”华山老叟青衣青袍,眉开眼笑的走进来,“虽然只有这么一枝,也好看的很。”花红似火,娇艳欲滴;灿若云霞,鲜艳夺目。
张劢不动声色的把一方淡绿色锦帕、一方雪白的锦帕放到袖子里,“师公,孙儿陪您活动活动筋骨。”这应该是打架时间,师公是来找对手的。
华山老叟笑ⅿⅿ瞅着徒孙,这臭小子脸又红了!脸红就脸红吧,还强装镇静!阿劢啊,师公是厚道人,就不戳穿你了。“好啊,活动活动筋骨。”华山老叟哈哈大笑着,跃出房门,向梅林奔去。张劢微微笑了笑,紧随其后,也出了屋。
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华山老叟心情愉悦,站在一枝孤零零伸出来的梅枝上,迎着风晃晃悠悠,很是惬意,“阿劢,徐家那边有灯光呢,你猜是不是女娃娃屋里透出来的?”
张劢跃上枝头,挟着师公下了地,“师公,天色不早,您该歇息了。”不由分说,拉着师公回了房,命人备热水洗漱了,把师公塞进被窝,“师公乖,睡觉。”
“师公还真是累了,困了。”华山老叟打个呵欠,“我睡了啊,阿劢,你也回去睡吧,千万别睡不着。”张劢微微笑着,细心替师公掖好被子,走了。
第二天张劢一大早便离开西园,去了五军都督府。正忙着军务,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修书一封,命即墨送去礼部,“面呈徐侍郎。”
即墨向来老成,答应了,即刻去到礼部,亲手送到徐郴手中。徐郴看了书信,凝神想了想,挥笔写下回信,交给即墨,“多谢你家二公子想着。”
晚上徐郴回到家,跟陆芸商量着,“送到京城的礼物,可打点好了?还派刘平安去吧,事不宜迟,明日便动身。都督府有要件送往京城,正好跟他们同行,一路上倒有人照应。”
陆芸没什么异议,“极好,便是如此。”商量定了之后,陆芸幽幽叹口气,“也不知公公和继夫人,会不会拍案大怒。”长孙定亲,问都没问过他们便定下了,想想还真是有些心虚。
“事急从权,原该如此。”徐郴淡淡一笑,“难道咱们定要大老远的遣人进京,请示过父亲、继夫人之后,才定下逊儿的亲事?早耽搁了。”
就在昨天,南京户部尚书、季侍郎的顶头上司,德高望重的许成明老大人亲至季府,要给季瑶做个媒人。季侍郎委婉说明,“小女已是换过了庚贴。”许老大人愕然之后,拱手道恭喜,并无他话。
这是换过庚贴了,理所应当如此,任是谁也说不出什么。如果没换过呢,季侍郎该如何回绝许老大人?不管说出多么堂皇的理由,也是驳了许老大人的颜面。
陆芸还是忧心忡忡,“一则,咱们没跟公公请示;二则,季家姑娘四五年之后方能成亲。伯启,我担心公公心生不悦,继夫人更是有话说。”
徐郴心里有数,“娘子放心,不碍的。我已交代了刘平安,进京后只在府门口守着,把书信亲手呈到父亲面前。父亲便是心中不悦,‘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也只有帮着我的。”
见陆芸尚有疑虑之色,徐郴轻轻笑了笑,“娘子,我小时候经常调皮捣蛋,他背着人时会骂我、教训我,当着人的面,一句重话都不肯说我的。”
陆芸松了口气,“如此甚好。只要公公肯帮咱们,什么事都好说,什么事都好办。”他老人家说句话就行,谁敢不听。继夫人到了他面前,也只有俯首贴耳的。
陆芸没了心事,兴致渐好,“娘亲来了书信,命我带阿迟、阿述、阿逸回安庆玩玩,住上两个月。我倒是真有点想,四五年都没回安庆了呢。”
徐郴腻到陆芸身上不依,“从南京到安庆,一来一回,路上怎么着也要三四个月,再住上两个月,合着你和三个孩子倒有半年不在家!那我怎么办,逊儿怎么办,不成,不许去。你若想家,咱们接岳父岳母过来小住也好,或者你再等等,若我能告下长假,陪你一起回去。”
陆芸柔声道:“我不走,我哪舍的走?想想罢了,走不开的。阿述、阿逸要上学,一走半年,学业岂不荒废了?你和阿逊的日常起居,我也不放心交给旁人照看。还有咱们阿迟,娇滴滴的身子,哪禁的起长途跋涉。”
提起阿迟,徐郴沉吟问道:“岳母大人没再提过吧?”他这话没头没脑的,陆芸却是一听就明白,“没再提过。虽没提,我估摸着,她老人家还是那个意思。”
徐郴慢慢说着,“男子娶妻,凭的是父母之命,并不是祖父母之命。阿琝的亲事,大嫂分明另有中意的人选,绝非咱们阿迟。你想想,这么多年了,大嫂可曾流露出一丝半点想聘阿迟为儿妇的意思?岳母大人一厮情愿罢了,依我说,此事断断不可。你还是慢慢劝着岳母大人,劝她莫再有这想头。”
陆家老太太喜欢外孙女,想为孙子聘娶外孙女为妻,亲上加亲;陆家大太太喜欢娘家侄女,想为儿子聘娶娘家侄女为妻,自己也好添份助力。婆媳暗暗较劲了这些年,目前为止,不分胜负。
本来,若是陆家从上到下全喜欢阿迟,徐郴倒觉着这门亲事不坏。有外祖父外祖母当着家,公公是亲舅舅,阿迟受不了委屈。可若是陆大太太另有主意,徐郴绝不肯委屈自己宝贝闺女,陆家的事提都不必提。
徐郴话音刚落,陆芸哧的一声笑了,“婆婆若不满意儿媳妇,儿媳妇能有好日子过?我家阿迟娇生惯养的,可不淌这混水。”当我糊涂了不成,只顾着孝顺亲娘,却不为自己亲闺女着想。
徐郴也笑了,“我娘子真聪明。”陆芸捉着他追问,“不许我回安庆,是不是怕我把持不住,把阿迟胡乱许了人?”徐郴不承认,“不是,是我离不开娘子。”声音温柔缠绵,陆芸脸红心跳,两人含情脉脉看了半晌,携手回了内室。
第二天,打发刘平安带着礼物、书信,跟着都督府的兵马去了京城。“不必先进府请安,在府外侯着大人便可。书信一定亲自交到大人手上,不可经他人之手。”刘平安临走,徐郴一再交待。
刘平安跟着都督府的人,一路上畅通无阻,到了京城。他牢牢记着徐郴交待过的话,到了之后先到定阜街住了,收拾停当,次日傍晚才到正阳门大街徐府。知道徐次辅回府都是走西边的角门,远远守着,看见徐次辅的轿子停下,忙跑了过来,“给大人请安。”
倒把跟徐次辅的管家唬了一跳,以为又是来了想告状申冤的人。等看清了是刘平安,大爷的人,也不好骂,也不好斥责,忙回了徐次辅,“是大爷从南京差来的人,刘平安。”
刘平安趴下磕了头,“大人,大爷命老奴送书信来的。”徐次辅温和说道:“呈上来。”刘平安从怀中取出书信,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管家要来接,刘平安忙缩回手,“大爷吩咐了,面呈大人,不许经旁人之手。”管家未免有些尴尬,徐次辅微笑道:“他虽笨拙,倒是个老实人。”亲手接了书信,吩咐管家,“赏他。”刘平安谢了赏,跟着管家走了。
徐次辅缓步进了外院书房,打开书信,细细看过。阿逊定了季焘的闺女?季家门弟、家风都好,女孩儿想必不差,只是四五年后方能过门,岂不把阿逊耽误了。
徐次辅虽不如何满意,却果如徐郴所料,“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他定都已经定了,做父亲的不过骂上两句,训他一通,总不能认真跟他为难。
徐次辅在书房盘桓许久,直到晚饭时分,殷夫人差侍女来请,才回到内院。徐次辅一向讲究“食不语”,吃饭的时候静悄悄的,一声咳嗽不闻。
晚饭后,徐次辅淡然告诉殷夫人,“伯启夫妇为阿逊定了亲,宁晋季氏的女儿,淑德善良,温柔贤惠。”殷夫人怔了怔,“已经定了?”问都没问过自己,就定了?
徐次辅点头,“定了。”殷夫人想了又想,勃然大怒,“长孙的亲事,竟是问都没有问过我,便定下了?他到底有没有拿我当母亲?”
徐次辅波澜不惊,“我早吩咐过伯启,若有温良贤淑的女子,便径自为阿逊定下,竟是不必隔着千山万水的再来请示你我。夫人是最贤惠的,你想想,他在南京交往的亲眷,咱们又不尽认识,便是请示了,又能怎样呢?何况路途遥远,十分不便。”
殷夫人气的歪在炕上,她身边的郁嬷嬷忙上来献殷勤,“夫人可是头疼又犯了?”殷夫人无力的呻/吟着,“都是被那逆子气的。”
徐次辅也不着慌,慢慢走到炕沿,温和说道:“季家女孩儿才过了十五岁生辰,亲事先定下,成亲却要等到四五年之后了。夫人也是知道的,季家女孩儿满了二十岁,才许成亲。”
殷夫人还是哼哼哈哈的,心里却是一喜,四五年之后方才成亲?阿远可等不了那么久,必是要先成亲、先生子的,到时么,阿远的孩儿便是第一位曾孙了,定是备受宠爱。
殷夫人哼哈了一会儿,也没大夫过来瞧病,渐渐的头也不疼了。徐次辅温言抚慰她几句,殷夫人红了眼眶,“我不恼旁的,我只恼他不把我放在眼里,须知继母也是娘。”
徐次辅面色不悦,“郴儿一向孝顺,不只孝顺我,也孝顺你。这些年来,他虽不能时时在咱们身边服侍,书信可曾断了?礼可曾少了?夫人,郴儿是咱们长子,他是孝顺孩子,对不对?”
殷夫人熟知丈夫的脾性,也不敢跟他拧着,“是,郴儿孝顺,很孝顺。”徐次辅脸色方好了些,和颜悦色跟殷夫人说起话。
殷夫人见状,忖度着“他长子才做了任性妄为之事,必是心中有愧于我的”,他既有这愧疚之心,何不趁机提出素华的亲事?便是徐郴,他儿子的亲事不请示父母,私自定了,闺女的亲事么,便不好自专。
“父亲回乡闲居,多亏阿雷陪在他老人家身边。相公,你觉着阿雷这孩子如何?”殷夫人试探的问道。
“极好。”徐次辅温言赞美,“岳父大人信中提过多回,阿雷孝顺懂事,是个好的。”
殷夫人大喜,“如此,将咱们素华许配给阿雷可好?两个孩子年貌相当,正是天作之合。”
35母也天只
徐次辅头回听妻子说起素华的亲事,捋着漂亮的小胡子沉吟道:“素华和阿雷?”这是从何说起,殷家求过亲么,是什么时候的事。
丈夫面色平静,显然并不反对,殷夫人受到鼓励,喜悦说道:“父亲乡居寂寞,全靠阿雷陪伴,有心为阿雷择一良配。我便想着,素华这孩子才貌双全,跟阿雷正是天生一对。”
徐次辅微晒,“夫人差矣,素敏难道不是才貌双全?长幼有序,还是把素敏定给阿雷,方才妥当。夫人想想,阿雷是岳父大人最钟爱的晚辈,咱们怎么着也要许位嫡长孙女过去,方对得住岳父大人这一番美意。”
徐次辅说到“嫡长孙女”这四个字,缓慢而悠长。这是让他尴尬不快之事,十几年来,一直如此。明明是素华先出生,继妻却固执的抱着素敏叫“大姐儿”,殷家的亲戚也跟着叫,渐渐传开了,竟是阻止不及。继妻犯了执念,长子又寸步不让,弄的南京一位徐大小姐,京城一位徐大小姐,不像话。
殷夫人听到“嫡长孙女”四字,心里也颤了颤。丈夫一直对此不满,她如何不知,当年素敏双满月之时,自己先斩后奏,当着众多亲朋好友的面笑容满面说着,“我家大姐儿,跟她远在南京的妹妹,只差了不到一个时辰。”亲朋好友们都诧异,“真巧,姐妹二人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颇议论了好一阵子。
本以为这是小事一桩,丈夫不快归不快,很快便会烟消云散;便是远在南京的徐郴,再怎么生气、愤怒,也只有捏着鼻子认了。亲朋好友已经全知道了,难道再改过来不成?徐家有何颜面。
谁知徐郴也是可恶的紧,也不来信辩驳,也不跟自己讲理,素华在南京居然还是徐大小姐!太气人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父母已经这么定了,竟敢如此藐视。
偏偏丈夫纵容溺爱徐郴这前妻之子,徐郴这般胡闹,丈夫装聋作哑,只当不知道。殷夫人欲待追问,“往后两个丫头若见了面,究竟如何称呼,谁是长谁是幼?”却碍于自己理亏在先,始终壮不起这个胆,一直蹉跎下来。
殷夫人咬了几回牙,前思后想,到底也不敢在“长幼”上做文章,只好拉扯别的,“素敏长在京师,自□好的皆是名门贵女,来往于伐阅门第;素华长在南京,住惯偏僻幽静之所,嫁给阿雷,陪着父亲在乡间居住,正是相宜。”
徐次辅神色淡淡的,“南京是太祖皇帝定都之处,怎么在夫人口中,好似是乡下地方。”伯启一家住在凤凰台,开国时便是功臣勋贵争相购置私家园林之地,你一直当作是荒郊野外,真是岂有此理。
殷夫人忙道:“我哪敢看不上太祖皇帝定都之处,不过是说素华性子幽静,适合乡居。素敏这孩子,打小被我惯坏了,还是在京城给她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过安富尊荣的日子。”
大概是为了让自己的话语更有说服力,殷夫人特意提起几位贵妇,“安国公夫人正为幼子择配,对咱们素敏很是满意呢;严首辅最宠爱的孙子也有十六了,首辅夫人回回见了素敏,拉着小手夸个不停。相公想想,这两户人家,岂不是比阿雷有前程?”
“还有平北侯夫人,见了素敏亲热的很,从手腕上取下玉镯相送。那镯子水头极好,老坑玻璃种,满绿,素敏爱的什么似的。相公,平北侯长子定了亲,次子可还没动静呢,那可是位年轻有为的一等国公。谁若嫁了他,进门便是国公夫人,掌管整个魏国公府。”
合着素敏就该在国公府、侯府、阁老府之间挑选,素华就该嫁给殷雷,在乡下陪着年迈的曾祖父?徐次辅温和看着妻子,“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魏国公到南京上任之后住到西园,跟伯启做了邻居,常来常往的。伯启说,魏国公年纪虽轻,做人周到,在伯启面前执子侄礼,从不托大。这果然是极好的,年轻有为却不骄矜。”
什么?殷夫人脸沉了下来,“伯启和魏国公做了邻居,怎么我竟是不知道?”徐次辅神色淡然,“没多少日子,才做邻居不久。”这有什么,京城离南京甚远,伯启家的事你不知道,在所难免。
殷夫人生了会儿气,跟徐次辅说了实话,“父亲有书信过来,替阿雷提亲徐家女孩儿。咱家嫡支嫡女唯有素敏、素华,相公说说,咱们许还是不是许?若许,究竟许哪个?”
“岳父大人开了口,岂有不许的。”徐次辅慢慢说道:“素敏和阿雷是嫡亲表兄妹,又是长姐,自是许素敏。夫人想想,许配孙女为的是岳父大人,自是素敏胜过素华。”
殷夫人气极,板着脸说道:“你不疼素敏,我疼她!我定要她风风光光嫁到京城名门世家,能时时回娘家,能时时回来看我。素敏娇贵的很,才不会嫁到乡下去。”
徐次辅在文渊阁跟朝中一帮大佬斗智斗勇大半天,回到家还要跟妻子计较家务事,也觉疲惫,“素敏不能嫁到乡下,素华便可以了?也罢,京中咱们还有族人,嫡支近派的女孩儿,也很有几位年貌相当的,你再看看。”
殷夫人心里一动,怎么没想到这个呢?父亲只说了徐家女孩儿,又没指定自己这一支。三老太爷家中子孙众多,曾孙女得有十几位吧?她们妆奁又不丰厚,能嫁到殷家去,也很不坏了。阿雷俊秀斯文又有才华,只是祖母、母亲守寡多年,未免有些难伺候。若是有位性子温柔的姑娘嫁过去,把婆婆、太婆婆小心翼翼服侍好了,日子也是不差的。
虽是有了这个好法子,殷夫人却是闷闷不乐。素敏这孩子日日承欢膝下,何等乖巧可爱,他却只惦记素华,只为素华着想!想想真是让人不服气。
徐次辅起身要到外院书房歇息,殷夫人忙拦住他,“伯启快该进京述职了吧?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带孙子、孙女进过京,今年让他把儿媳妇、孙子孙女都带回来,咱们全家团聚一回。”
徐次辅微笑点头,“夫人说的有理,是该全家团聚。”说完,转身出门,去了外院书房。殷夫人恨恨,我倒要看看,你那宝贝孙女素华回来了,敢不敢还自称什么徐大小姐!还有那不孝的继子、继子媳妇,当着我的面儿,还敢不敢忤逆!
殷夫人这大半生什么事都顺顺利利,唯有一点,丈夫是娶过的,且原配留下有嫡子徐郴。有徐郴在,时时刻刻会提醒到殷夫人:自己是继室。可想而知,殷夫人有多么不喜欢徐郴,不喜欢徐郴一家。
西园,张憇吩咐侍女们打扫、收拾屋子,忙的团团转。安冾看不过眼,“五舅舅不在意这些,您不必这么折腾。”张憇冲她挥挥手,“小孩子家,懂什么?你五舅舅虽不在意,五舅母是很讲究的。”阿悠这丫头,衣食住行,无一不精。
安冾清秀的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张憇一边忙碌一边跟她唠叼,“你五舅舅、五舅母大老远的过来,一路奔波,岂有不劳累的?这回了自己家,怎么着也要让他们舒舒服服的呀。”
安冾不知想到了什么,小脸上露出笑容,“五舅舅、五舅母出门从不带阿橦表姐的,您和爹爹出门,回回都带着我。娘,您真好。”没跟五舅母似的,把阿橦表姐一个人扔家里。
“客气客气。”张憇百忙之中,回过头认真看着女儿,“其实我没打算带你的,想把你寄放在外祖父家里,或是命你哥哥嫂子照看你。是你爹爹不同意,舍不的把你丢下。”
“您真不会花言巧语。”安冾站起身,秀气的小脸上满是嫌弃之色,“不跟您说了,我去寻爹爹玩。爹爹可会说话了,才不像您这般煞风景。”
张憇白了女儿一眼,“圣人说过,‘巧言令色,鲜矣仁。’”安冾一脸严肃,“圣人也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您不也爱听顺耳的、好听的?既然您爱听,干嘛不能也说给旁人听听?”
“成啊,赶明儿我闲了,说给你听。”张憇指指厅门口,示意安冾可以走了,“其实是你记性不好,小时候的事全忘光了。你小时候,我抱着你说过两大车甜言蜜语呢,你只会啊啊啊。”
安冾凝神想了想,“听您这么一说,我觉着自己还是个蛮有福气的小孩儿,我很高兴。”仰天笑笑,出门去了安骥的书房。
安骥正伏案写着什么,见安冾进来,随口问道:“怎么没去寻你徐姐姐玩?”安冾在他对面坐下,“徐姐姐不便来咱家了呢,我也不便上门。”
安骥停下笔,抬头问安冾,“怎么了?”仲凯做事一向周密,竟被徐家发觉了端倪不成,也太不小心了。安冾不经意说道:“没什么。徐姐姐的外祖母五月过寿,徐姐姐要抄一本经书做寿礼,表表孝心。”
安骥笑了笑,“原来如此。”安冾皱皱秀气的眉毛,“这些老太太们真是不讨人喜欢,自己也不知是真信佛还是假信佛,倒把小辈们折腾的够呛。”
安骥微笑道:“冾儿,不许胡乱说话。”这话心里想想便好,说出来做甚。安冾轻轻叹了口气,“我这是跟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爹爹,幸亏咱家没有老太太。”
像程姐姐,家里有位糊涂老太太,一家子跟着不安生。因着那位老太太纵容,秋姨娘竟能打扮的雍容华贵,明公正道的出门来西园看望程帛,简直让人不知说什么是好。
像徐姐姐,日子本来多舒坦呀,安庆那位陆老太太来了封信,她就要亲手抄经书了,真可怜。虽说抄经书可以当作是练字,可还是很别扭。
安骥温和说道:“这些琐碎小事,不必过多理会。冾儿,到书架上替我寻一本《山河志》拿过来。”安冾清脆答应了,“是,爹爹,我给您当小书僮。”
徐家书房,陆琝拿着本《礼记》翻看,默默背诵。门帘挑起,红袖穿着娇媚的桃红撒花袄,翡翠绫棉裙,端着托盘袅袅娜娜走了进来,“少爷,喝茶。”
陆琝淡淡看了她一眼,“说过了,你只管衣裳鞋袜,这些事交给小厮。”怎么又捧茶过来了?这是在徐家,不是在陆家。
红袖一口气堵在胸口,实在忍不住,掩口笑道:“快要恭喜少爷了,听说太太请严家大小姐到府小住,合府从上到下,无不夸赞严大小姐。”严家大小姐,是陆琝舅舅家的女儿。
陆琝细长秀美的双目冷冷看着红袖,“出去!”红袖被他目光所摄,不敢再说什么,曲膝行礼,退了出去。虽是遭了训斥,红袖心里却有一股子莫名的兴奋,少爷你也就是训我吧,有本事跟太太横去!
红袖出去后,陆琝心烦意乱,《礼记》再也看不下去,起身到书架上随手抽了本《诗三百》,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信手一翻,竟是一首《鄘风。柏舟》。“母也天只,不谅人只!”八个字映入陆琝眼中,刺痛了陆琝的双眼。
36百尔所思
母亲有意于严家表妹,陆琝一直是知道的,却从不赞成。严家表妹相貌端庄美丽,性子温柔大方,却少了分灵动,少了分举重若轻的气度,不能令人心折。
祖母中意的是徐家表妹,曾笑ⅿⅿ问过他,“阿迟表妹好不好啊?”陆琝为着孝顺老人家,勉强点头,“好,阿迟表妹极好。”心里却在嘀咕,阿迟也太娇气了,往后我岂不是要一辈子让着她。
母亲也是这么说,“你姑丈姑母过于娇惯阿迟,竟是舍不的她受半分委屈。娶了这样的女孩儿,掌家理事不能,服侍翁姑不能,只放着好看不成?”
母亲曾微笑告诉过他,“琝儿,娶妻娶德。当家主母并不需要有惊人的美貌,贤惠、大度才是最紧要的。有善于持家的贤妻,再纳几房绝色美婢,岂不两全。”
母亲说的道理,陆琝全都明白。这世上不少男子都是如此,娶一房门当户对、淑德能干的妻室,再纳上几名或美貌、或灵巧、或有才气的妾室,妻妾围绕,日子过的十分逍遥。
可是,肯做妾的女子,身份大多低微,气度不会高华,再美再妩媚,也让人尊重不起来。哪像梦中那一抹倩影,灼灼如花,亭亭似玉,一眼看过去,已是看的痴了。
陆琝细长的双目中满是柔情,阿迟表妹虽娇气了些,很温顺听话。祖母一封书信过来,她便乖乖的抄起《华严经》,极少出门,极少闲逸。女孩儿家娇气些又怎么了,听话便好。
如果能把阿迟表妹接到安庆住一阵子……陆琝心咚咚直跳,如果阿迟表妹到了安庆,一准儿能把严家表妹比下去!祖父、祖母、父亲定是更喜欢阿迟,便是母亲,见到阿迟温顺可人,也会很满意,或许会改了主意,也说不定。
陆琝站起身,在室中徘徊。以阿迟的风采,若是到了安庆,俏生生站在众姐妹当中,定是如野鹤立于鸡群,卓然不俗。见了她,母亲哪还会那般执意,要为自己定下严家表妹。
可是,姑丈姑母又怎么肯让表妹去安庆呢?陆琝想到这点,着实有些下气。姑母对自己一向关心爱护的很,日常起居照顾的周周到到,却从不过问自己的亲事;姑丈更甭提了,客气而温和,但是一句话不肯多说。
祖母,您的心思是不是白废了?陆琝苦笑。您把我送到凤凰台,一则是为了学业,二则是让我跟阿迟朝夕见面,日久生情,姑丈姑母爱女心切,自然一切水到渠成。您哪里知道,我极少能见到阿迟,即便见到了,不过是客气寒暄见礼而已,姑丈姑母在,表哥表弟也在,想说句体己话都不成。
唯一让人欣慰的是,严家表妹已经及笄,等不得;阿迟年纪还小,尽可消消停停择配。陆琝重新坐下,重新拿起书本,赌气的想道:“母亲您不是根本不顾我的心意,定要严家表妹么?您跟祖母说去!若是祖母拿您没辙,您也拿祖母没辙,那便耗着吧,看谁耗的过谁。横竖阿迟还小,根本不着急。”
徐逊满面春风的来了,“阿琝,大后日你可闲?武乡侯府下了请贴,不如咱们去凑一天热闹。”陆琝微笑道:“这些时日诗会、文会的闹个不清,头都昏了。”这武乡侯府该是什么诗会吧,提不起兴致。
“你留在家里用功也成,清清净净的。”徐逊见表弟不大热衷,便也没多说什么,“我陪娘亲、妹妹过去,还要看着阿述、阿逸两个小调皮。”
阿迟表妹也要去?陆琝心中不快,不是要给祖母抄经书么,还赴什么宴。表妹到底年纪小,没什么定力,姑母又太过娇惯。
徐逊哪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高高兴兴说了几句闲话,告辞离去。陆琝送他到院门口,气闷难言。表哥自打定了亲,从早到晚神清气爽的,也不想想身边还有位形单影只的表弟,终身大事尚无着落。
送走徐逊,陆琝独自回到书房用功。“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自己如今只有秀才功名,姑丈便不假辞色;等到自己金榜题名,姑丈定会刮目相看的。
黄昏时分,徐郴回到家,一家人开始吃晚饭。徐郴把阿迟打量了一通,“我闺女好像瘦了些。”阿迟眨着大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徐郴,也不说话。
陆芸也是心疼,“可不是么,我也觉着闺女瘦了。”徐述、徐逸争着给阿迟夹菜,“姐,多吃点。”徐逊半哄半命令,“阿迟听话,多吃半碗饭。”
“吃不下。”阿迟少气无力的,“整天坐着抄经,哪有胃口。”自在日子过惯了,猛的来个什么抄经,真受不了。
徐郴放下筷子,也不吃了,“我闺女吃下饭,这怎么能成。”阿迟前阵子每每从西园回来,快活的想要飞起来一般;如今可倒好,气色不如从前,人好像也瘦了,这怎么能成。
徐述是个机灵鬼,“外祖母是很疼姐姐的,若知道姐姐为她抄经这般辛苦,不定怎么心疼呢。依我说,这抄经,不如哥哥和我,还有阿逸也一道抄,姐姐就不必这般劳累了。”
徐逸也是一点不偷懒,拍起小胸脯,“我写字可好看了,很秀气的!我抄的经,外祖母一准儿会喜欢!”就当练字了呗,反正天天要练字。
徐逊沉思片刻,“爹爹,娘亲,抄佛经是积功德的善事。这功德不能单给阿迟,也分给我和阿述、阿逸,方才公平。”
徐郴和陆芸相互看了一眼,同时点头,“好,便是这么说定了。”还是四个孩子一起抄吧,别把阿迟累出个好歹来。看看,阿迟下巴都尖了。
徐郴想的更深一层,届时经书送到安庆,知道是四个孩子一起抄的,也省的老太太依旧抱着那个念头不放,还肖想我家阿迟。
一下子去了四分之三的任务量?阿迟两眼亮晶晶,解放了!徐逸很殷勤的介绍菜肴,“姐,这是得月阁的桂花鸡,又嫩又香。”阿迟笑ⅿⅿ夹起一块鸡肉,有滋有味的吃起饭。
晚饭后徐郴和陆芸带着儿女们到花园里散了一回步,方才各自回房歇息。徐逊好笑的看看妹妹,这丫头吃多了,可不是要多走几步,消消食么。这调皮丫头,这些时日可是在家里闷坏了,大后日赶紧带她出门逛逛,散散心。
到了大后天,阿迟跟着陆芸上了马车,徐逊带着两个弟弟,去了武乡侯府。武乡侯府在镇淮桥,地段繁华,房舍富丽,景色宜人,是个吃喝玩乐的好地方。
座中都是常来常往的相熟人家,阿迟一一拜见了,得了不少夸赞。季太太也在座,比从前亲热许多,“这孩子生的实在是好,我爱的什么似的。”从手腕上退了只镯子,亲自给阿迟戴上。
阿迟拜见过夫人太太们,被武乡侯府十小姐卢楠接了过去,和一众少女厮见了,坐下说话。安冾、程希、程帛、冯婉、古小姐等人都是素日熟识的,倒无须过分客气。
卢楠是武乡侯夫人嫡出,卢家最小的姑娘,年纪和阿迟差不多,稚嫩美丽,清新可人,看样子平日十分娇养。不过娇养归娇养,礼节是很周到的,待客彬彬有礼。
卢九小姐卢梅坐在她身边,逊色多了。卢梅倒不是生的不美,而是太过浓妆艳抹,显着俗气。卢梅是妾侍所出,已经和吴守备的庶子定了亲,正可谓门当户对。
座中颇有几位容貌出色的姑娘,比如阿迟,比如卢楠,比如程帛。阿迟、卢楠这样的嫡女,卢梅自知身份比不了,倒也罢了,同为庶女的程帛风姿秀异,引人注目,令她不快。
卢梅很想开口讥讽程帛两句,不过她清清嗓子,才想要开口说话,对面站着的一名侍女眼光犀利的看过来,卢梅心中一凛,闭了嘴。这是武乡侯夫人的贴身侍女小苹,专门被派过来服侍这场宴会的,她可不会容许这宴会上有无礼言行。若是出了一点半点的差错,回头便乖乖关在房中,再也别想抛头露面了。
程帛并不理会卢九小姐挑剔的目光,客气询问安冾,“听说近日五表叔和叔母要来,是么?”她爹程御史和张并算是表兄弟,她自然称呼张并“五表叔”。
程希慢悠悠端起茶盏喝茶,嘴角挂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自己这庶妹算是学乖了,对着太太谦恭的很,百依百顺,总算是给放了出来,重见天日。
安冾清秀的小脸上平平静静,“五舅舅旧伤复发,要到南京寻求名医。那位名医行踪不定,极是难遇到的。我爹爹前几日亲自到乡下去,也没见着人。”
程希叹息道:“五表叔征战多年,平靖边塞,自己却是一身伤病。”冯婉有些着急,“要是找不着那位名医,可如何是好?白跑一趟么?”古小姐安慰道:“不会,一定能找到。”
卢楠甜甜笑着,“这有何难,南京地面上,有什么人是我们武乡侯府找不到的?我今晚便跟家父说,请他差人过去,定要把这位名医请到。”
卢梅也娇笑着凑趣,“是呢是呢,我十妹说的极是,家父若是出马,定能手到擒来。”找个大夫而已,这算什么事。
少女们斯斯文文说着话,都很有礼貌。安冾拉着阿迟同去更衣,路上安冾抱怨道:“问来问去的,好不讨厌。”这个也问五舅舅,那个也问五舅舅,好像很崇拜英雄。
阿迟摸摸鼻子。其实不能怪这帮小姑娘,张并本就是传奇人物,豪门弃子,自强不息,才二十出头就建功立业,功成封侯。成为朝廷重臣之后又迎娶孟家庶女为妻,生下两子一女。在朝中始终沉默低调,毫不张扬;在家中洁身自好,不二色,这样的男子,小姑娘们有好奇心,在所难免。
安冾忽然停下脚步,看着阿迟慢吞吞说道:“她们,分明是觊觎我二表哥。”阿迟微微一笑,“小姑娘们崇拜英雄罢了,冾儿,你多想了。”
安冾定定看了阿迟一会儿,拉着她继续往前走,没再说话。
武乡侯府的宴席,尽欢而散。
散席后陆芸带着阿迟告辞,武乡侯夫人、卢楠送至二门,看她们上了小轿。武乡侯府很大,内眷要在二门上轿子,坐到西边的角门,再换回自家的车轿。
37如何如何
两家门前都停着十几辆马车,声势浩大。西园门前的马车全是黑漆平顶,车厢上用古篆体雕刻着典雅的“张”字,乍一看上去朴实无华,实则宽大轩敞,乘坐起来颇为舒适。徐家门前的马车朱轮盖轮,富丽堂皇,精致讲究,显见得马车主人非富即贵。
张劢微微笑了笑,娘亲还是同从前一般讲究,出趟门兴师动众的,竟跟着十几辆马车。若是爹爹独自出行,两匹宝马换着骑便好,哪用得上这些。
徐逊抱着弟弟骑在马上,望着自家门前停着的马车,心中奇怪。舅母来了?居然没有提前写封书信,也没有遣仆役知会一声,这可透着怪异。照理说,舅母若来,爹娘定是知道的,应该大老远的打发人迎接才对。
虽是心中奇怪,面上自然不会流露出来,对坐在身前的徐述温和说道:“阿述,咱们到家了。”到下马石前,徐逊自己先下了马,回身把徐述抱下来。张劢却是抱着徐逸飞身下马,姿势洒脱优美,看的徐述十分羡慕。
徐逊和张劢拱手道别,分别护着自家女眷回了家。这十几辆马车停到门前,可想而知来了多少人,回家以后都有的忙碌。相互拜访、引见,都是安顿下来之后的事。
陆芸和阿迟下车换轿,回了内宅。回去后陆芸且不管什么舅太太、表少爷,先把阿迟拉到内室,拉着手细细打量,“闺女,没伤着吧?”阿迟笑嘻嘻,“真没有,才斜了那么一下,就被托住了。”在车上您已经问了很多遍了,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陆芸还是不放心,“如今不便声张,晚间悄悄请个大夫来,给你扶扶脉。”阿迟乖巧点头,“成啊,听您的。”今天也算历险了,不瞧瞧大夫,爹娘不会放心的。
说完悄悄话,母女二人出了内室。机灵的丫头昌化曲膝行礼,脆生生回道:“舅太太带着陆家大少爷,严家五少爷,陆家三小姐、四小姐,严家大小姐,二十位侍女,三十名护卫。陆少爷、严少爷并护卫们都请在外院安顿了,舅太太和三位表小姐,如今在千里阁。”陆琝在凤凰台单住一所庭院,名为千里阁。
陆芸凝神想了想,“把映霞馆收拾出来,请舅太太暂住。”。映霞馆房舍宽大,足够大嫂一行四人住的,便是再带上二十名侍女,也不拥挤。
昌化答应了,自去行事。陆芸安顿过一应琐事,梳洗更衣,重匀粉面,满面春风的带着阿迟去到小花厅,准备招待远道而来的娘家亲戚。
“妹妹,我这可想死我了!”一名相貌雍容大方、眉眼慈祥端正的中年贵妇出现在厅门口,含泪说道。陆芸忙起身迎了上去,“嫂嫂,多年不见,所幸您风采依旧!”
这中年贵妇自是陆芸的娘家嫂子陆大太太了。她身后跟着七八个俏丽的丫头,三位衣饰华贵、相貌端正的妙龄少女,分别是陆大太太的女儿陆珍、陆玲,和严家大小姐严芳华。
姑嫂二人执手诉着离别之情,良久方收了泪,分宾主坐下。陆芸口中问着,“二老可好?妹妹不孝,已是多年未曾回家。”陆大太太笑道:“二老身子都硬朗,精神头比咱们还强呢。”陆芸大觉安慰。
陆芸招手叫过阿迟,“快拜见大舅母。”阿迟恭敬应了,规规矩矩行礼,“大舅母安好。”举止如行云流水一般优美自然,礼仪大方周到,竟是一丝毛病也挑不出来。
陆大太太满面含笑,“好孩子,快起来。”亲手拉起阿迟,细细打量了,眼中掩饰不住的惊艳之色。这丫头生的实在好看,难怪琝儿会生了痴念。
陆大太太送了一只赤金镶珍珠手镯给阿迟,“好孩子,戴着玩罢。”这手镯是把黄金打成细细的金丝缠绕而成,样式精巧别致,颇为不俗。阿迟拜谢了,“谢舅母厚爱。”
陆珍、陆玲、严芳华也过来拜见了陆芸。陆芸先拉过陆珍、陆玲亲热了一番,“上回姑姑见你们的时候,你们都还小,如今可长成大姑娘了。”又拉着严芳华夸了一回,“不愧是大嫂的侄女,极是出挑。”每人送了一只镶珠嵌宝的蝴蝶金钗,灵动可爱。
陆大太太说起这次南京之行,颇有焦虑之色,“玮儿比琝儿还大着四五岁,功课却还不如弟弟,我未免着急。恰好侄儿英华要到南京求学,我便想着,玮儿到南京拜了大儒为师,许是功课会有起色,也说不定。”
陆玮是长子,性子忠厚,才能却平庸了一些,不如次子陆琝机敏。陆大太太忧心长子的前途,带他到南京投奔名师,也在情理之中。
陆芸笑道:“极是应该,阿玮如有名师指点,课业定会精进。”陆大太太叹息,“但愿如此。咱家在武定桥的宅子,我已命人去收拾,待收拾妥当了,玮儿、琝儿和英华侄儿一道住过去,离着学堂也近便。”
陆芸并没多留,“阿玮性子沉静,有他管束着,阿琝和令侄定也是安心学业的。”陆家在武定桥的老宅,一应家什俱全,方便的很。再说武定桥确实离国子监近多了,凤凰台地方虽幽静,却有些偏僻。
陆芸竟不挽留,陆大太太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又觉着若有所失:小姑竟不挽留么?好似对玮儿、琝儿没什么姑侄之情一般。
陆大太太看着阿迟微笑,“好孩子,听说你要抄本佛经给老太太?真是孝顺懂事的好孩子,老太太见着佛经,必是高兴的。”
提起抄佛经,阿迟笑意盈盈,“舅母,是我们兄妹四人一道,要抄本佛经送给外祖母。大哥,我,还有阿述、阿逸,每晚都会洗手焚香,恭恭敬敬为外祖母抄录一段佛经。”
陆大太太心里更不是滋味了。怎么着?阿迟竟然根本没想着讨好外祖母,拉着哥哥、弟弟一起抄经。难不成,阿迟她年纪尚小,不通世事?
陆琝要到国子监读书,老太太命他借居徐府之时,陆大太太自是明了老太太的居心,先是连连冷笑,继而不屑想着,“男女结亲,只有男家求着女家的,我横竖不开口求亲,看你们能怎样。”阿迟动了心,小姑子动了心,那有什么用?我这当娘的不吐口,亲事便成不了。
若是少男少女间不小心出了点子什么,那更是对不起了,不知羞耻、不知名节为何物的女孩儿,我们陆家不要!上赶子贴过来么,好不要脸。
陆大太太本是安安生生留在安庆,等着小姑子夫妇遣媒上门时,气定神闲的驳斥一回。谁知左等右等,凤凰台音信渐疏,一点献殷勤的动静也没有。
严芳华已是十六岁,等不起;陆玮功课平平,眼见得科举无望;严英华在家里吵着嫌老师不好,耽误了他;陆珍、陆玲时时惦记,“南京很繁华,真想去开开眼界。”几件事凑在一起,陆大太太决定亲赴南京。
本以为自己一来,小姑子会带着儿女隆重迎接,一盆火似的赶着,阿迟更会含羞带怯,一幅小儿女情态。谁知小姑子亲热归亲热,却也仅仅是亲热而已,阿迟落落大方的,星眸坦荡,毫不拘泥。
陆琝是自己最看重的次子,老太太最宝贝的孙子,陆家这一辈人最卓异不凡的少年郎,多少名门闺秀见过他一面便会念念不忘,怎么会这样?陆大太太想不通。
阿迟跟陆珍、陆玲、严芳华坐在一处,和气的介绍南京景色,“金陵第一名湖莫愁湖,南朝第一寺鸡鸣寺,燕子矶,阅江楼,清凉山,夫子庙,栖霞山,都值得一看。”
陆玲只有十岁,一脸稚气,“阿迟表姐,这些地方你都去过么?”阿迟点头,“家父家母带着我和哥哥、弟弟们去过,风景极美。”
陆玲羡慕的不行,“阿迟表姐你真是见多识广。”她才九岁,已是被关在家里学女工、读书,磨性子,外出游玩对于她来说是很奢侈的事。
陆珍跟阿迟差不多的年纪,眼中也有艳羡之意,“姑丈姑母待阿迟表姐真好。”带哥哥弟弟的时候,也没忘了她,可真不坏。
严芳华矜持的笑着,“琝表哥借居贵府,多蒙阿迟表妹照看,我们是很感激的。”这位阿迟姑娘确实貌美动人,那又有什么用呢,琝表哥只是暂时借居罢了。
阿迟失笑,“严姐姐这话欠斟酌,表哥借居我家,家父可以照看举业,家母可以照看日常起居,家兄可以做伴陪同,便是我家小弟,也可以和表哥切磋功课,只有我,却能照看表哥什么呢?我和表哥不过偶一见面,点头问好而已,这般小事,当不得严姐姐郑重相谢。”
严芳华涨红了脸,说不出话。陆玲天真说道:“是呢,阿迟表姐又不管家,照看不到哥哥什么的。哥哥的日常起居,都是姑姑照管,可精细了。”
陆大太太慈祥笑着,冲几位小姑娘看过来,“芳儿名芳华,阿迟名素华,两人的名字听起来倒像姐妹。瞧瞧,两人坐在一处,竟也有几分相像。”
阿迟笑盈盈站起来,“回舅母的话,爹娘兄长都唤我阿迟,老亲旧戚人家,闺中好友,也唤我阿迟。我竟是觉着,小名带‘阿’的姑娘家,跟我才像姐妹。”
陆芸哧的一声笑了,嗔怪指着阿迟,“听听这孩子话!小名带‘阿’的姑娘家,光南京城便有成百上千呢,你便有这许多姐妹不成?”
众人都笑起来。正说笑间,徐郴下衙回家,先在外院和陆玮、严英华等人相见了,说了会儿话,带他们来到内宅,拜见陆芸。
阿迟起身要回避。陆大太太嗔道:“这孩子!又不是外人,你表哥,你严家表哥,有什么见不得的?”阿迟笑着福了福,做害羞状,走了。
陆玮、严英华拜见过陆芸,便各自回房,梳洗更衣,稍事歇息,以备晚上的接风宴席。陆大太太等女眷更别提了,那是一定要沐浴更衣,好好打扮一番的。
陆芸还没来的及跟徐郴说两句话,西园便送来许多土产,“我家侯爷和夫人一路走来,随手买的,送给少爷、小姐玩耍。”有小火炉,小风车,憨态可掬的瓷器娃娃等,另有各地著名小吃、京城小吃。都不贵重,却显着亲近。
徐家则是送了各色精致小菜,数瓶香洌的果子酒,还有新鲜的鹿肉粥、羊肉粥、虾粥等,更是家常。张憇专程使人过来道谢,“粥极鲜美,老爷子赞不绝口。”
紧接着,武乡侯府送来不少珍贵补品、药品,来送礼的管事嬷嬷极为殷勤,“给大小姐陪不是。今日之事,必定会给大小姐一个交待。”陆芸并不多说什么,只客气的微笑着,把人送走了。
徐郴这才知道阿迟遇险,皱眉道:“请大夫看了没有?”阿迟轻盈的转了一个圈,“您看看,我真没事。”陆芸忙道:“不想惊动了人,原想着晚上悄悄请了大夫来,给阿迟扶脉。”
徐郴摇头,“不必等,这会子便请去。”命人请了相熟的大夫。这大夫姓吴,医术很好,却有些脾气,细细给阿迟诊过脉,沉下脸,“徐侍郎,您消遣我还是怎么着?令爱好好的,看的什么病?”背起药箱走了。
徐郴板了半天脸,这才会笑了,阿迟也笑,“我都说了,好好的,任事没有,您偏不信,这下子可好,把吴大夫得罪了。”医德高尚医术高超的大夫多难得呀,硬是把人气走了。
“得罪不了。”徐郴微笑,“爹爹跟他相交多年,这点子小事,他不会真恼。”他就这脾气,跟谁都横,跟谁都不会假以辞色。
徐郴亲笔写下谢函,命人送到西园。这回多亏了张劢,不然阿迟难免受伤。想到粉团儿一般的女儿差点摔倒,差点受伤,徐郴又是心痛,又是后怕。
38巧笑倩兮
晚上少不了设下酒宴,为舅太太一行人接风。大理石屏风竖在当中,男人在屏外饮酒、高谈阔论,女眷在屏内轻言细语,斯文说笑。宾主尽欢,直到人定时分方才散了,各自回房。
陆芸亲自送陆大太太等人回了映霞馆,“嫂嫂,您当做自己家一般,千万莫客气,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告诉我。”陆大太太笑着答应了。
陆芸安顿好嫂嫂、侄女,回了房。徐郴倚在罗汉榻上,若有所思,见她进来,拉她并排坐下,“娘子,今日之事,是意外呢,还是有人算计咱们阿迟?”
陆芸慢慢回想了一遍,摇头叹息,“伯启,真的不好说。若看那婆子的形状,胆小怕事,不像敢算计阿迟的。可若说是意外呢,也太牵强了些。阿迟身轻如燕,两个粗壮婆子抬着竟会摔倒,实在出人意表。”
两人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今儿可多亏了仲凯。”陆芸只有一点是确定的,“幸亏仲凯自天而降,托住轿子,保全咱们阿迟。”
“若是没有仲凯援手,后果不堪设想。”徐郴也有同感,很是庆幸,“明日咱们便去拜访西园,当面致谢。”
此时此刻,徐郴和陆芸对西园真是充满感激。西园呢,此时此刻,也正在讨论他们的宝贝女儿阿迟,和阿迟今天的遭遇。
“这么说,儿子你今天英雄救美了啊。”活泼俏皮的女子声音,“被救的小美人,一定是芳心暗许,爱上你了。”
“夫人,儿子脸红了。”浑厚深沉的男子声音,“咱们莫再调侃,儿子会害羞的。”
张劢笑着站起身,“天色不早,爹,娘,你们远道而来,早些歇息。”不陪你们了,没你们这样的,调戏自己儿子。
师公须发皆白的脑袋倒垂在窗外,笑ⅿⅿ说道:“看看你俩,把阿劢说跑了吧?”话音才落,被出了屋的张劢竖着抱起来,疾奔而去。
“师公还是这般顽皮。”女子开心笑着。
“儿子功夫越发俊了。”男子深感欣慰。
窗户中映出屋中相偎相依的一对人影。男子身材高大,面容沉静,女子修长窈窕,眉目温柔,夜色静谧,两人依偎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和谐美好。
张劢一口气把师公抱回房,塞到床上,“师公乖,睡觉。”师公笑ⅿⅿ看着他,诱惑道:“阿劢啊,师公点了你的|茓,用麻袋装了,扛到女娃娃房里好不好?”
张劢低头替他盖被子,“不好。师公,爹爹在呢,若是被爹爹捉住,我躲不过一场好打,您也会被数落一通。”
师公有些下气,“该早点想出这主意的,你爹爹来了,可不是就不行了么。臭小子道貌岸然的,连师父也要管。”小时候是师父管徒弟,老了老了,成了徒弟管师父。
张劢安慰道:“爹爹最疼您了,快睡吧。”替师公盖好被子,坐在床边陪他说了会儿话,见师公有了睡意,方悄悄离去。
夜凉如水,张劢在院中站了许久,忽然飞身跃起,去了梅林。默默站在一枝孤削如笔的树枝上,向邻舍望去。房舍中的灯都已熄了,只有幽暗的路灯还亮着,夜色中颇显凄清。她在做什么,睡了么,会梦到谁。
第二天,陆大太太早早便起床梳洗了,用过早食,吩咐侍女,“武定桥的房舍可收拾妥当了?命人去瞧瞧。”一直有仆役住着,打扫布置起来,应该不会太费事才对。
陆琝过来请安,软语央求,“姑母管家甚严,内言不出,外言不入,住在姑母家,有何不妥?”陆大太太眼光不善,“武定桥是咱们陆家自家宅院,房舍甚是整齐,离学堂又近,你住在武定桥,有何不妥?”
陆琝怔了怔,轻声说道:“住在姑母家,等闲也是见不着她的。可我知道她在这儿,心中便觉喜乐。离她近一步,我便多一分欢欣。”
陆大太太腾的一下子站起来,厉声道:“不拘武定桥的宅子收拾妥当与否,今儿个便搬走!便是有什么不周到之处,也顾不得了!”
陆琝垂首无言。陆大太太发过脾气,冷冷问道:“难不成你和那丫头做出什么事来了?”若没有,琝儿怎会这么幅痴情模样。
陆琝浅浅笑了笑,“见都见不到,能做出什么事?您可真是看的起我。”陆大太太疑惑的看看他,真没有?那你这一段痴情又是从何而来呢,不清不楚的。
存了这段疑惑,陆大太太带着女儿、侄女去到上房之时,不动声色打量着阿迟。这丫头看上去神色镇静,四方八稳,根本不像情窦初开的怀春少女,好,真是沉的住气。
陆大太太笑道:“武定桥的老宅已是收拾妥当了,请教了位风水大师,说今儿个是难得的黄道吉日,竟是今日搬家最好。”
陆芸也笑,“如此,我使人帮着嫂嫂、侄儿侄女们收拾行李。”她既执意要走,何必强留,殊无意趣。
侍女来禀报,“老爷送了拜贴到西园,请太太准备准备,过会子便到西园拜访。”陆芸颔首,要拜访西园,这是紧要事。
陆大太太成心跟小姑子生分,“依着我说,竟是使唤咱家的仆役、侍女便好,人手足够了。”陆芸见状,毫不坚持,笑道:“便依嫂嫂。”
正说着话,侍女又来禀报,“西园送来拜贴,平北侯爷、侯夫人、魏国公、安老爷、安太太、安小姐来拜。”陆芸素知西园客气,忙吩咐侍女安置座榻,静待来客。
陆芸客气询问,“嫂嫂,您是回去收拾行李,还是和我一道见见邻居?”黄道吉日要搬家,也不知道是上午晌就要搬,还是能勉强等到下午晌。
陆玲牵牵母亲的衣襟,眼中有哀求之色。平北侯呢,赫赫有名的大元帅,往常只是闻名,今儿能见着真人!陆珍也眼巴巴看着自己亲娘,心中企求她开恩留下。
陆大太太微笑,“我带着珍儿、玲儿、芳儿收拾行李去,邻居么,先不见了。”说走就走,多留一刻也不愿意。
陆玲倚小卖小,走到阿迟面前殷勤说着话,却不肯跟着陆大太太走,“我回去也是给您添乱,还不如跟阿迟表姐一处玩玩。”陆大太太自是不乐意,淡淡一眼暼过来,“玲儿,你真是越大越不听话了。”
正在这时,侍女轻盈走进来,笑着禀报,“客人到了。”庭院中,徐郴、徐逊父子在两旁相陪,一众客人缓步而来。
走在中间的是位身材异常高大的中年男子,四五十岁的年纪,玄色长衫玄色腰带,浓眉大眼,英武中透着刚毅,顾盼之间,颇有威势。
他身畔是位如春光般明媚的女子,浅浅的湖蓝锦缎袄子,素色云绫长裙,清新淡雅。她肌肤白皙如玉,冬日阳光下,皮肤好像是半透明的一般,美的令人心悸。
好像是谁说了句笑话,她嫣然一笑,眼波流转,面目生辉。众人一时间都有些失神,这便是威震天下的平北侯张并和他容颜绝世的娇妻吧,世上竟有这样的美女,今日算是见着了。
39此邦之人
严芳华拉拉陆珍,指指身后的大理石屏风,意思是“咱们该回避过去”。陆珍轻轻叹了口气,回避便回避好了,这位平北侯爷是统领过千军万马的大元帅,不怒自威,这么远远的看着自己已是透不过气,若是到了近前,不知会不会晕倒?还是别丢人了,遗憾归遗憾,回避吧。
陆玲入神看着屋外,满脸崇拜,两只漆黑灵动的眼睛熠熠生辉,看样子是拉也拉不走的。严芳华和陆珍只好不管她,悄悄走到屏风后,拣了张绣凳坐下。
阿迟没动。陆大太太不满的看了她一眼,昨儿个玮儿、英儿还离的远远的,她已是走的不见人影;如今平北侯、魏国公都快进屋了,她还原地不动。怎么着,平民百姓的男子不能见,公侯王孙便能见了?真没看出来,这丫头小小年纪,如此势利。
本来陆大太太也是要避到屏风后,然后从后门出去,回映霞馆帅领侍女们收拾衣物、打点行装的,见阿迟不动,陆大太太生了看热闹的心,也留了下来。
陆芸、阿迟下地相迎,徐郴、徐逊陪着客人进到厅中,行礼厮见。徐郴夫妇斯文有礼,张并夫妇客气周到,言行举止间颇有相似之处;至于安家么,安公子淡然,十三妹热忱,夫妻间形成鲜明对比。
寒暄过后,分宾主落了座。这种场合张劢、阿迟、安冾、徐逊、陆玲是没座位的,分别侍立在自己父母身边。安冾年纪还小,身量尚未长开,和陆玲这小姑娘一样不起眼。阿迟已是十四五的年纪,身姿如春天才抽出的柳条般柔软细嫩,面容如秋夜碧空中才升起的月亮般清丽明彻,风姿秀异,精致绝伦。
张劢本来个子就高,这会儿又身姿笔挺的站着,更是引人注目。他站在张并、悠然身边,很容易看出他身材、气质肖父,面容、肤色肖母,既高大,又俊美,占尽天时地利。
阿迟第一回见张并、悠然,自然要郑重拜见。阿迟行礼如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优美自然,就连陆大太太这样对她存着挑剔之心的人,也不禁心中感概:生的好,礼节也好,一点儿毛病也挑不出来。
悠然招手命阿迟近前,拉着她的小手柔声问了几句话,笑盈盈看向陆芸,“徐太太,贵府竟藏着位小仙女,是从天庭偷出来的么?这般好看的小闺女,可真是爱死人了。”
做父母的听见别人夸自己的子女,哪有不高兴的?徐郴微笑,陆芸嫣然,“夫人快别这么夸她,她呀,最不禁夸,真会飘飘然的。”
阿迟如凝脂般的肌肤泛上一层霞色,悠然笑ⅿⅿ想着,“劢劢你眼光不坏,这小姑娘真是肤如新荔,小脸蛋比剥了壳的鸡蛋还滑嫩,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悠然从手上取下一只通体晶莹、温润碧透的玉镯做见面礼,“小仙女,这玉镯很配你。”玉镯中有一根若隐若现的血丝,是极品血丝玉,孝武皇帝所赐。
阿迟悄悄看向陆芸,见她轻轻点了头,方道谢收下。这镯子看上去便不同凡品,一定价值不匪,收这样的重礼,还是先请示了,比较妥当。
悠然很希罕阿迟,拉着不放手,张憇凑趣道:“喜欢成这样,不如你认做干女儿?”悠然笑的眼睛弯弯,“那我做梦都会笑醒的。”
陆芸喜道:“那可是小女的福气了。”张憇拍手笑道:“好极!你们本是邻居,如此更显亲密了。”兴兴头头的命侍女,“快拿拜毡来。”
张并默默看一眼妻子,再看一眼儿子,阿悠你没见儿子脸都白了,这么戏弄儿子好么?张劢上前一步,恭敬说道:“娘亲,此事不妥。”
悠然笑吟吟问道:“如何不妥?”眼中满是调皮之色。张劢正要开口,一直站着不动的阿迟微笑道:“夫人爱护,我很感谢。不过要我称呼您义母,那委实是叫不出口的,您看上去不过盈盈十八,顶多是我姐姐呀。”
这马屁拍的,悠然大乐,“那不认了,不认了。”张憇仔细瞅瞅悠然,“你确实很显嫩。”悠然谦虚,“哪里哪里,岁月是怎样划过了我的肌肤,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张并微微一笑,儿子都这般大了,阿悠还是孩子心性,真拿她没办法。不经意间看过去,徐家小姑娘亭亭玉立,娇嫩可人,张并眼中闪过一抹温柔之色,这孩子容貌鲜活,妙语如珠,跟阿悠当年颇有几分相像呢。
陆芸看着宝贝闺女,眼中满是笑意,看看我家阿迟多会说话!徐郴更别提了,做爹的看自己亲闺女,怎么看怎么顺眼。
严芳华、陆珍在屏风后坐着,心中颇为后悔。阿迟得了这么多夸赞呢,要是自己也在,岂不是更为热闹?可惜,没人开口引荐,出不的这屏风。
陆玲在厅中站着,阿迟拜见过后,她也上前拜见了张并夫妇、安骥夫妇,小姑娘兴奋的身子微微发抖,悠然拉过她的小手拍拍,以示安抚,“徐太太,令侄女清俊的很,惹人疼惜。”从腕上取下一只水头极好的玉镯相送。
张憇有样学样,也对着陆芸夸奖,“徐太太,令侄女跟您颇有几分相似呢,相貌很是可人。俗话说‘侄女赛家姑’,竟是不错的。”也从手腕上退了一只赤金镯子相送。
陆大太太心里这个气,就甭提了。我明明坐在这儿呢,你俩对着陆芸夸“令侄女”!会不会说话,会不会做人,会不会处世?
接下来陆大太太更生气了。徐郴、陆芸提及武乡侯府之事,满怀感激,命阿迟当面拜谢张劢。阿迟规规矩矩行了礼,张劢客客气气还了全礼;阿迟小脸粉晕,张劢俊面微红,都有害羞之色。
这丫头素日四平八稳的,原来也有这般脸红心跳之时!陆大太太看在眼里,未免替自己宝贝儿子不值。琝儿,可怜你一腔痴情,付诸流水。你一番真情真意,这丫头根本不珍惜。
这丫头真势利。陆大太太不屑看向阿迟,你不就是看上张家这孩子贵为公侯,便动了心,起了意么,眼皮子也太浅了。眼下我琝儿虽只有秀才功名,可往后呢?科举得意,入阁拜相,也未为可知。
陆大太太陡然生出“此邦之人,不可与处”之念,便笑着站起身,“请恕我竟是要失陪了。”陆芸、悠然、张憇都不爱强人所难,客客气气把她送走了。陆玲不情不愿的跟在陆大太太身边,临走还恋恋不舍的偷偷回头看了两眼,那便是驱逐鞑靼人的平北侯了,面色很平静,可是让人只敢远远看着,不敢靠近。
徐郴和张并、安骥谈论南京风光,陆芸和悠然、张憇说着家务儿女,也许是真的投机,也许是应酬敷衍功夫到家,总之极是和悦,如沐春风。
张劢跟徐逊提起,“想借本古琴谱,一直苦觅不遇。”这是可遇不可求之物,有银子也没处买。徐逊概然,“怎不早说?寒舍恰好有一本,便在藏书阁中。”
提起藏书阁,安冾想起来,“我想再看看徐姐姐是如何布置的,好比葫芦画瓢。”其实新荔园已经初具规模了,可尚需完善之处,却还不少。
一位客人想借琴谱,一位客人想观看藏书阁,徐逊这做主人的哪有不答应的,自然禀过长辈,殷勤陪着过去。安冾拉着阿迟,“姐姐您再教教我。”阿迟自是一道去了。
眼见得安冾、阿迟先出了厅堂,接着张劢、徐逊也出了厅堂,张并暗暗摇头。儿子,你怎么能在徐家动念头,这地方可挑的不对。儿子,怎么娶小媳妇儿,你还真是要跟爹爹好生学学。
40既见君子
到了藏书阁,张劢闲闲站着,“徐兄,我不进去了,在这里等着您。”张劢是帮过徐逊大忙的人,徐逊对他尊敬的很,笑着答应了,亲自到阁中寻找琴谱。
安冾清秀的小脸上并没什么表情,轻飘飘丢下一句,“徐姐姐,我自己四处逛逛,您不必陪着我。”也不等阿迟答话,神色淡定的走了。
幽静的厅堂中,只剩下张劢、阿迟两个人。张劢轻轻笑了笑,拣了张椅子坐下,“省的你嫌我高。”坐着,可不就好多了么。
阿迟也在他对面坐下,仔细打量他,“从前,我觉着老爷爷的心思真没白费。”怕你练外家功夫影响形象,特特的教你内家功夫,煞费苦心。
张劢紧张的直起上身,“从前?那如今呢?”难不成是我忽然变丑了,还是她见着了更有风度的男子?不应该啊,这不合理,不可能,不对劲。
阿迟眼中尽是顽皮之色,脸上偏要装着一本正经,“如今么,我见着令堂,觉着你真不会长,不及她一半好看。”有那么美丽的母亲,你应该更俊秀才对!
张劢提起的心又放回到肚子里,微笑道:“娘亲是女子之美,我是男子之美,不能相提并论。”傻丫头,在男人里头,我是很好看的,知不知道?
阿迟伸出雪白细腻的手腕,“这只玉镯看上去很与众不同,跟令堂一样,明艳不可方物。”令堂送的见面礼好像有点,呃,贵重了。
她的手腕光洁似玉,欺霜赛雪,张劢一眼看过去,有些失神。她这么白,这么纤细,这么柔美,让人真想……不对不对,她是冰清玉洁的姑娘家,自己怎能这么想?张劢轻轻咳了一声,正襟危坐。
“这是家父家母成亲之时,祖父所赐。”张劢柔声说道:“原是宫中之物,孝武皇帝九年,灭夏国时得的,夏国的镇国四宝之一。”
你爹你娘成亲之时,你爷爷送的?阿迟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不解问道:“宫中之物,怎么会流落出来的啊。”一个王朝覆灭了,宝物落入另一王朝皇宫,辗转到了我手中,真曲折。
“文皇帝赐给我祖父的。”张劢不经意说道。他打小长在富贵丛中,张并战功赫赫,在朝中又低调沉稳,从不揽权,深得皇帝信任,御赐之物,张劢从小见的多了。
阿迟大费踌躇,“这个,太贵重了……”退回去?好像也不大合乎礼节,收都已经收了。要不,回送一份重礼?可是该送什么才合适呢。
“再怎么贵重的物件儿,也不过是个物件儿。能配的上你,是它的荣幸。”张劢温柔看过来,“魏国公府历代先祖积攒下来,颇有些奇珍异宝,回头都交给你收着。”
这是……这是要做什么?阿迟轻轻啐了一口,“我才不替你收着。”张劢浅浅笑着,“不是替我收着,是要交给你。我家一向如此,爹爹什么都是交给娘亲的。”
这算是示爱么,阿迟心头又是甜蜜又是迷惘,站起身道:“也不知冾儿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想问我。”逃跑似的,顺着安冾方才离去的厅室轻盈走了过去。
张劢正要起身相追,徐逊步履轻快的走出来,“兄台,找着了。有目录,找书很便捷,不花什么功夫。”张劢客气的拱手,“有劳,多谢。”徐逊笑道:“哪里哪里,倒是累兄台您独自等着,没人相陪,委实过意不去。”
两人说了没几句话,安冾挽着阿迟徐徐走了出来,清秀的小脸上很是淡然,“徐姐姐陪我四处看了看,我心里已是有谱。”转过头看看拿着琴谱的徐逊,内行说道:“二表哥是要借走看么?那是要填借书单的。”
徐逊回过神来,忙道:“已是填过了。”安冾老气横秋的冲张劢说着,“二表哥,这是孤本呢,很珍贵的,你可一定要爱惜,知不知道?”
张劢像模像样的答应着,“知道了,阁主。”转头对徐逊笑道:“小孩偏喜欢扮大人,拿她没法子。”徐逊也笑,“一样的,小姑娘家爱玩闹,舍妹也是如此。”
四人同行,回到厅中。这天西园的客人在徐府盘桓许久,中午饮宴过后方才离去。陆大太太忙忙碌碌的收拾着行装,心中恼火之至。小姑子也太不向着娘家人了,嫂嫂在这里忙,她有心情宴客!
徐郴、陆芸夫妇才送走西园的客人,紧接着陆大太太便要带着儿女、侄子侄女告辞。徐郴温和有礼说道:“既是黄道吉日,自是不能耽误了,愚夫妇不便强留。逊儿,服侍你舅母一道去武定桥,有什么跑腿的事,替你舅母效劳。”徐逊恭敬答应了,陪着陆大太太一行人去了武定桥陆家老宅。
因是仓促而来,家什、日用之物颇有不齐备之处,陆大太太不说,徐逊也不便深问。粗粗安顿好了,陆大太太笑道:“逊哥儿快回罢,回去跟妹妹、妹婿说,这里一切都好,让他们不必惦记。”徐逊陪笑,“舅母若有差遣,使人到凤凰台送信,甥儿随叫随到。”陆大太太微笑答应,徐逊跟舅母、表兄、表弟、表妹一一作别,回了凤凰台。
徐家,徐述、徐逸放学回来,听说今天平北侯来过,连连顿足,“天朝的英雄,今日竟无缘得见!”他俩正仰天长叹,西园差了亲兵过来,“二公子说,若两位小少爷没什么要紧事,请过去玩玩。”
徐述、徐逸大喜,“没什么要紧事,没什么要紧事。”话出口后才知道不对,眼巴巴看向爹娘。按礼说,他们该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等着徐郴发话才对。
徐郴哪里舍的让幼子失望,自是答允了。徐述、徐逸高高兴兴的背在亲兵背上,去了西园。一路走着,徐逸问了无数的话,“平北侯爷很威风,武功很高强,还很会用兵打仗,对不对?”亲兵好脾气的笑着,“立码能亲眼见着了。”
到了西园,不是张劢接待他俩的,而是张并和悠然。徐述、徐逸激动的小身子都有点发抖,“拜见张侯爷,拜见张夫人。”悠然把他俩拉到身边,笑ⅿⅿ夸着,“俊秀懂事,真是好孩子。”张并知道自己吓人,只坐在太师椅上微笑道:“近邻,不必见外,称呼我世伯便好。”徐述、徐逸乖巧的很,马上改口“世伯,伯母”。
张并从自己腰带上解下两只玉佩,声音很温和,“辟邪之物,正宜少儿。”徐述、徐逸兴奋的接过来,“世伯您戴过的啊。”这可有的吹了,平北侯戴过的辟邪玉佩,送了给我!
张并、悠然在厅中接待小客人,张劢被安冾拉到侧间,仔仔细细算着账,“二表哥,这阵子我拢共邀请过徐姐姐十回,至少有八回是我被引开,徐姐姐独处。二表哥,您说巧不巧啊。”
张劢尚自镇静,“是有些巧。”安冾仰起小脸瞅着他,慢吞吞说道:“您说说看,若是回到京城,我讲给阿橦表姐听,她会不会喜欢?阿橦表姐跟五舅母一样,最爱听趣闻。”
张劢嘴角抽了抽。阿橦若知道了,准会不遗余力的笑话自己,日后还会笑话阿迟,那还得了。“冾儿乖。”张劢微笑哄劝,“这是南京之事,咱们不告诉阿橦,好不好?”
安冾毫不含糊,干干脆脆,“岂止阿橦表姐,连五舅母和我娘,都可以不告诉。”张劢笑道:“冾儿真乖,二表哥有奖励。冾儿说说,想要什么?”这小丫头憋着坏呢,也不知意欲何为。
安冾绕着张劢,慢慢转了几个圈,细细审视过,“二表哥,班指、玉佩、荷包,全都取下来吧,归我了。您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物件儿,也一概孝纳。”
张劢摇头笑笑,果真把手上的班指、腰间的玉佩、荷包,全都取下,交到安冾手中。安冾老实不客气的揣了起来,扬扬秀气的眉毛,“二表哥,您还要答应往后帮我做一件事,不得推脱。”
张劢好笑的拍拍她,“知道了,阁主。”安冾揣着战利品,神色淡然的盘算着,“我是叫新荔阁阁主呢,还是叫泌园阁阁主?嗯,新荔这名字好,我便叫新荔阁阁主。”
张劢故意板起脸,“冾儿!”安冾也板着脸,“收人钱财,与人消灾,这道理我懂。二表哥您就放心罢,我一定为您守口如瓶,防意如城。”认真说完,飘然而去。
这鬼机灵的小丫头,真够坏的。张劢看着小表妹清秀的身影,笑着摇头。二表哥可是贿赂过你了,小丫头,不许失信,不许跟哥哥捣乱。
信步走回上房,徐述、徐逸一人一个小板凳,一边一个坐在张并脚边,支着小脸听张并讲故事,听的津津有味,小脸放光。
悠然在旁笑ⅿⅿ看着。见张劢进来,低声笑道:“你爹爹这讲故事的本领,还是因着你们兄妹三人才练出来的。自从你们一个一个长大,他这本事可是许久未曾施展。”
“竟也不曾生疏。”张劢在悠然身边坐下,含笑看着专注讲故事的父亲。父亲不善言辞,寡言少语,极少见他有这般好兴致的时候。
徐述、徐逸坐在一位英雄人物脚下听了半天故事,心满意足的被送了回去。这天他俩没看大雕,没看打架,不过却是最开心的,快活的像只小鸟。
晚上,张劢被张并叫到书房,单独训话。“不拘是西园,还是徐家,你地方挑的不对。”张并缓缓说道:“已被冾儿看出来了吧?你姑丈许是也觉察了。儿子,这样可不好。”
“若你做的妥当,应是除了你知、她知、天知、地知,再无人知。”张并神色平平无波,“即便往后定了亲、娶了亲,也应除了爹娘、师公,再也没人知道。”
世俗如此,定亲成亲,凭的父母之命,而不是你和她情投意合。既有这样的世俗,为了女孩儿的名声着想,便不能让外人察觉到了,一切要隐秘进行。
张劢低头认错,“是,爹爹,孩儿考虑不周。”说完又牵牵张并的衣襟,“爹爹,您教教我,从前您没有教过我这个。”
“这也用人教么?”张并刚毅的面庞上有一抹温柔之色,“你若对她朝思暮想,自然想方设法要见她,令她欢喜,讨她欢心,更会三书六礼聘她为妻、娶她过门。”
张劢笑道:“爹爹您真了不起,建功立业,娶妻成家,全靠自己。我可就不成了,旁的不说,娶妻成家要靠您和娘亲做主。”
张并微笑道:“儿子,爹娘明日便去拜访你季家舅父舅母,央他们为你提亲。”这亲事愈早定下愈好。要提亲,最佳人选自然是季焘夫妇。
41取妻如何
张并一向雷厉风行,第二天就早早的命人到季府送上拜贴,日禺时分便陪着妻子到了北新街的季宅门前。季侍郎总理粮储,这几日公务繁忙,直接歇在衙门里,季太太满面春风迎了出来,“阿悠,多年未见,你还是这般年轻貌美。”
悠然亲热叫着“嫂嫂”,“我临出京前,大嫂还跟我念叼着,说甚是想念您。”悠然娘家大嫂季筠,是季太太的夫家堂妹,姑嫂之间一直和和睦睦的,亲热的很。
寒暄厮见毕,分宾主坐了,闲闲叙话。季家男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都不在家,只把季瑶叫出来拜见了。悠然拉着季瑶夸了半天,从发髻上拨下一只辉煌耀眼的金步摇做见面礼。季瑶拜谢过,含羞告辞。眼前这两位是徐家请的媒人,她自然是知道的,不便久留。
季太太问候道:“令尊令堂,身子都还康健?两位老人家心事全无,含饴弄孙,想来定是惬意的很。”她所说的令尊令堂,指的是悠然父亲孟赉,和悠然嫡母钟氏。
悠然笑道:“家父致仕已十余年,每日葛巾野服,逍遥自在。哄哄孙子孙女,抱抱曾孙,闲来训训儿子、闺女、女婿,威风八面,精神一日好似一日。”
季太太自是知道孟家详情的,会心一笑,“那敢情好,老人家身子康健,心绪愉悦,比什么不强。”孟爹日子舒心,不只儿子、儿媳孝顺,闺女、女婿也不敢违拗,这么着,自然是延年益寿的。
说起张并、悠然的南京之行,季太太关切问着,“名医可曾寻访到?”张并专程告了假到南京求医的,寻找那位名医,自是第一要务。
“尚未。”张并客气答道:“那位名医形踪不定,还要细细寻访。”悠然心疼的看了丈夫一眼,“他呀,征战多年,一身伤病,旧伤复发之时,疼痛难忍。”
季太太少不了感概一番,“边境绥清,朝廷幸甚,百姓幸甚,将帅却是伤痕累累。”悠然笑道:“旧伤虽重,要不了命的。这不,他还打算着给令爱做媒人呢。嫂嫂,他做媒人,可是生平头一回,若有礼数不周到的地方,您别见怪。”
季太太啧啧,“英雄盖世的平北侯和倾国倾城的侯夫人做媒,我们受宠若惊呢,还敢挑剔?”悠然笑嘻嘻道:“嫂嫂,这个媒可不是白做的,若我们有事求您,您不许推托。”季太太粲然,“成啊,不推托。”
日中时分,季侍郎闻讯赶了回来,陪张并饮宴。季太太嗔怪道:“怎不早回?妹夫一个人枯坐了大半天,好没意思。”季侍郎笑道:“这可不怪我,都怪黄册太多,管理太繁。”说的众人都笑了。
张并起身随季侍郎去外院,临走前交待悠然,“夫人,勿多饮酒。”季太太忍笑,“放心吧,我看着她,不许她多喝。”
待张并走后,季太太推推悠然,挤眉弄眼,“阿悠,妹夫很心疼你啊。”悠然抚额,“嫂嫂,他管我很严,简直比我爹还要严。”
“知足吧。”季太太笑吟吟看着她,“有多少做妻子的想要丈夫这么管着,且不能够呢。”人到中年夫妻还如此恩爱,公侯人家里头真是不多。
“大哥对大嫂,二哥对二嫂,都是很好很好的。”悠然掰着指头一一历数,“还有安家妹婿待十三妹,钟家表哥待水姐姐,也是关怀体贴,无微不至。”
最后狡黠的笑着,“还有啊,兄长待您,不也是百依百顺的?”看季侍郎的言行举止就知道,那是个怕老婆的。季太太佯怒,“好你个阿悠,连嫂嫂也打趣。”说完嫣然而笑,其实她心里甜蜜的很。
悠然冲季太太使个眼色,季太太会意,摒退侍女,两人自在说话。悠然笑吟吟说道:“嫂嫂,瑶瑶的婚事您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我跟徐家要去。”季太太微笑,“咱们这种人家,从没争礼争面之事,总之不可太过吝啬,也不可太过靡费,周全便可。”悠然笑道:“成,有您这句话,我便心中有数了。”
说完季家的正事,悠然亲自斟了杯热茶递过来,“嫂嫂,仲凯的亲事,却要劳烦您。”季太太又惊又喜,“阿悠,你们看中哪家姑娘了?京城多少好姑娘,你们却要在南京寻摸,果然南京风水好不成。”
悠然笑着看向喜柬上的“徐”字,“嫂嫂,便是这家姑娘。”季太太略一思索,也便明白了,指着悠然笑道:“你俩倒好眼光!徐家丫头模样好,性情好,无一处不好,你俩便一眼相中了!”
悠然笑ⅿⅿ,“可不是么,嫂嫂,我一见着徐家小闺女便爱的很了,恨不得立刻娶回家呢。”季太太长叹,“阿悠你这一句话,揉碎多少颗少女芳心!心系仲凯的小姑娘可真不少,唉,这下子她们该哭死了。”
叹息完,季太太打了包票,“交给我了。”悠然大为满意,“改天让仲凯过来磕头。”季太太笑道:“若说成了,仲凯自然是要谢大媒的。”
两人言笑晏晏,季太太忽想起了什么,拉起悠然的手,郑重说起,“阿悠,徐家什么都好,只一件,朝廷之中首辅次辅之争很是残酷,若是不慎徐次辅败了……”
“谢嫂嫂提醒。”悠然笑盈盈的,毫无异色,“历来阁臣相争,至多被贬、身死,再重的罪,抄家灭族的,还没见过。五年前余首辅被控通倭、结交内侍,最后余首辅弃市,妻、子流放广西,这已是最严重的了。”
季太太怅然,“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少不了走这一趟。”入阁拜相,是每一个文官的最高愿望。可入阁拜相之后,争权夺利之激烈,却是常人难以想像的。
宾主尽欢而散。晚上,季侍郎特意跟妻子提起,“妹夫要寻的名医,姓吴,名采青,号称医中圣手。只知道他人在南京,旁的一概不知。这真是寻访起来,还颇费功夫。”
季太太似笑非笑,“这有何难,寻访名医而已,不知有多少人想帮这个忙呢。”别的不说,南京卫、南京都督府不少人是张并旧部,自是卯着劲想为大帅效力,唯恐没机会罢了。
季侍郎捋着胡子想了想,“像张并这样,很威风。”一句话不说已有人争相讨好,若是振臂一呼,岂不是应者云集?季太太哧的一声笑了,“那是一场一场的硬仗打出来的,你当容易么。”季侍郎笑着附合,“不容易,自是不容易。”
季太太说起为张劢提亲之事,季侍郎愉悦笑道:“张家为咱们做媒,咱们为张家做媒,倒也公平的很。”季太太奇道:“你怎么不提什么首辅次辅之争了?”不是把这个看的很重么,以为你会不赞成的。
季侍郎不经意道:“妹夫不惧这个,仲凯也不惧这个。他们一家子向来只治军,旁的事一概不管,朝中便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也碍不着他家什么。”
季太太大是放心,“如此,我便去徐府,探探亲家母的口风。”季侍郎笑道:“徐家十有八,九是会答应的。仲凯这样的人才,妹妹、妹夫这样的公婆,魏国公夫人这样的富贵,谁家女孩儿不乐意?”
季太太摇头,“阿悠唯恐徐家不答应似的,交待了我许多事。我再理理,到时可别忘了才好。”季侍郎凑过来,“什么事,告诉告诉我。”两人低低说了几句话,季侍郎笑起来,“好,半分不托大,确是大将之风。张并打了那么多场硬仗,从未轻敌啊。”
西园,徐述、徐逸坐在张并脚边听了半天故事,意犹未尽,“伯伯,那后来呢?”徐逸眨着漆黑明亮的大眼睛问道。张并轻抚他的小脑袋,“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悠然笑倒了。可怜的哥哥,阿勍、阿劢、阿橦小时候若逮着他追根究底,实在纠缠不过,他便会来上这么一句,如今么又被徐家小哥儿俩逼出来了。哥哥,你管我管的严,拿孩子没办法呀。
徐郴、陆芸亲自来接孩子,颇为歉疚,“劳烦了。小孩子不懂事,只会甭缠。”这是位叱咤风云的大元帅,让人哄孩子玩,成何体统。
徐述、徐逸从前也常来西园玩耍,不过多是看看大雕、看亲兵操练之类的趣事。昨晚两个孩子回到家,兴奋说起西园之行,徐郴夫妇才知道竟是张并亲自陪着小客人讲述趣闻逸事,实在是过意不去,故此亲自来接,当面致谢。
悠然笑盈盈,“外子最喜欢逗弄孩子,两位令郎常常来玩最好,他便不寂寞了。”张并面色很平和,“两位令郎和犬子小时候的形状极像,我不过是重温旧事罢了。”
说起儿女,做父母的都是兴致高涨。张并慢慢提起,“小女最是顽皮,她身边虽带有一队少女亲兵,内子和我还是不大放心。正要寻访数名绝顶女高手,做她的亲卫。”
徐郴和陆芸都是怦然心动。阿迟在武乡侯府遇险,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后怕。阿迟不能成年累月关在家里不出门,若是跟平北侯府大小姐似的,有绝顶高手护卫,那可放心的很了。
不过,怎么开口呢?两人为难的相互看了看。高手本就难觅,女高手就更难遇到,平北侯也只是正在寻访,有没有还两说呢!这会子自家冒冒失失的提出来,岂不是令人为难。
42有匪君子
悠然何等有眼色,早把徐郴夫妇的神情看在眼里。正待开口要说什么,却见徐郴夫妇起身告辞,“打扰许久,心中不安。”张并和悠然也没多留,客气的送到庭院中。正好张劢进来了,张并命令道:“仲凯,送你徐伯父、徐伯母回去。”张劢恭敬答应了,一手抱起徐述,一手抱起徐逸,跟在徐郴夫妇的轿子后,一直送到徐家。
徐述已是十岁,徐逸也已八岁,却被张劢轻轻松松抱着,半分不费力。两个男孩高兴的很,“张大哥力气好大。”一路欢声笑语,好不快活。
“哥哥你故伎重施!”送走客人,悠然和张并一道回了房,笑吟吟调侃丈夫,“想当年,哥哥便是使的这种手段;如今儿子要娶小媳妇儿了,依旧是老法子。”
张并微笑,“一则,法子不论新旧,管用便好;二则,徐家小姑娘既是阿劢认准的媳妇儿,咱们便要保护她,不让她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悠然大为崇拜,“哥哥你太高尚了,我很羞愧。”张并凝视爱妻,声音低沉温柔,“当年知道你曾落过水,哥哥很心痛,便从华山女弟子中挑了莫利、莫怀,送到你身边。阿悠,哥哥是想保护你,不让你受伤害。”
“哥哥情话说的越来越好了。”悠然笑盈盈夸奖着,在张并脸颊上温柔的轻轻亲了亲。张并一向慷慨大方,加倍亲了回去,热烈而缠绵。
第二天陆陆续续有姻亲故旧拜访,张并从早到晚没闲着。武乡侯和程御史是带着家眷一起来的,悠然和张憇自是要接待。武乡侯夫人身边俏生生立着十小姐卢楠,目光莹澈,如一泓春水;程太太身边则是大方端庄的程希、容貌出众的程帛,两姐妹均是仪态娴雅,风度宜人。
武乡侯府和魏国公府是世交,张憇待武乡侯夫人、卢楠母女十分热忱;程御史算是张并的外家,悠然便不肯怠慢。张并自小孤苦,他的娘家人,哪怕是极远的亲戚,也是难得的。
张并的亲娘,其实待他一点也不慈爱,张并对她早已失望透顶。不过外祖父、舅舅待他温和,表兄弟也是光风霁月之人,所以张并待程家人客气。
安冾也算是小主人,斯文矜持的坐在一边,并不怎么说话。张憇偷偷掐她一把,“小祖宗,有你这般做主人的么?”实在太过冷淡。
安冾白了张憇一眼,很有些不耐烦。二表哥已是名花有主了,知不知道?这卢十小姐也好,程二小姐也好,分明是觊觎二表哥,好不讨厌。
武乡侯夫人含笑提起,“张都督要寻访的名医,是吴采青么?寒舍有位管家在紫金山见过他,我家侯爷差了几名家人过去,许是这几日便能有回信儿。”
悠然大为感谢,“吴采青号称医中圣手,形踪不定,极难相请的。您和侯爷有这份心,我们实在感激,不拘请不请的到,您这份情,我们记下了。”
武乡侯夫人抿嘴笑笑,“咱们两家可是老辈子的交情了,开国之初便是邻居,亲亲热热来往了一百多年。您说这话,可不是见外了么。”
张憇大为赞成,“是呢,虽说后来咱家搬到京城,卢家留在南京,逢年过节的还是互相馈赠往来,从不曾生份。”
张憇客气完,把卢楠从头到脚夸了一通,“这小模样,多有灵气!往后不知哪家有福气,能得了去。”卢楠羞的小脸通红,武乡侯夫人微笑道:“她么,自小娇生惯养的,也不求旁的,只要子弟聪明俊秀,公婆通情达理,不会亏待她,能待她好,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武乡侯府不缺财富,不缺权势,只求闺女过的舒心。
张憇大起知己之感,“您跟我想的一模一样!咱们嫁闺女,不图财不图势的,只图女婿人品出众,公婆爱护小辈,也就是了。”
程太太也是一般无二的想法,“嫁闺女比娶媳妇还操心,唯恐一个不小心,遇人不淑,害了自己亲生孩子。我旁的都不理论,只要女婿能一辈子善待妻儿,便别无所图。”
安冾皱皱清秀的眉毛,站起身,不紧不慢的走向屏风。卢楠、程希、程帛有样学样,都跟着悄悄溜了。长辈们这么热烈的提及“女婿”“公婆”,她们实在不便听。
悠然听着三位做母亲的贵妇交流着女儿经、女婿经,微笑不语。与其操心着上哪儿去寻找一位绝世好男人,还不如把自己闺女教导的自立、自强、自爱。遇着好男人,她会幸福;遇不着好男人,她的人生也不至于暗淡无光,再也没有别的希望。当然了,如果有美好的异性相陪伴,人生会更圆满,可这个世界除了男人之外,可爱、有趣、有价值的东西还很多。
爽朗的张憇率先把话题引到悠然身上,“我五哥五嫂的独生爱女,如今也是待字闺中。这女孩儿家想寻个千好万好的婆家,真是费事。”
武乡侯夫人和程太太都看向悠然。悠然笑道:“我娘家泰安孟氏的家规,是女儿满十八岁之后,方许出嫁;宁晋季氏的家规,是女儿满二十岁之后方许出嫁。诸位也知道,外子是自立门户的,平北侯府别无长辈,只我们夫妇二人当家。外子和我痛惜小女,更觉着泰安孟氏和宁晋季氏的家规都颇有深意,我们商量好了,小女至少要满了十八岁,方许她出阁。”言下之意,消消停停的议亲便可,我闺女不急。
武乡侯夫人长袖善舞,自然点头称许,“极有道理,极有意思”;程太太虽忠厚些,也不是没眼色之人,并不多说什么。
最没心眼的是张憇,忍不住说道:“依着你和五哥,闺女竟是一辈子也不用出嫁了。要公婆良善,要子弟出色,还要冰清玉洁,家里不许有通房,不许有妾侍,这个可就难了。如今这些名门子弟,有几个洁身自好的?实在挑拣不出来。”世风日下,但凡家里有几两银子的,哪家男人不是胡天胡地的。
“何必定要名门子弟?”悠然笑盈盈,“我家儿女择配,并不挑拣门弟,只看人才。更何况,便是名门子弟当中,洁身自好的也很是不少。孟家,季家,安家,男子都是规规矩矩的。”
“还有你家。”张憇嘴快的接上,“五哥是尊重人,两个儿子都像爹,一个比一个自爱。”阿勍,阿劢,多好的孩子呀。
武乡侯夫人含笑望了眼屏风,楠楠是侯府嫡女,本就生的好,今儿又打扮的娇嫩明媚,谁看了会不动心?看平北侯夫人的样子,对楠楠也是喜欢的紧。
程太太今天是被程御史软磨硬泡,才勉强走这一趟的。程御史怜惜程帛才貌双全,聪明伶俐,却因着庶女身份,一直攀不到好亲事,故此心生歉疚,故此,千方百计想玉成张劢和程帛,让女儿有个好归宿。
程太太明知这一趟是为着美貌动人的程帛,这时也暗暗动了心。张劢这么好的男子,为什么注定是程帛的?若要提亲,一定不能为程帛提,一定不能。
屏风后,程帛轻声询问安冾,“咱们去琴房消遣片刻,可使得?”安冾无可无不可,“使得。”转头问卢楠,“你去不去?”卢楠笑道:“一起一起。”
程帛弹琴想必不坏,卢楠应该也是高手,安冾心里有数,带着两人去了琴房。琴房是一幢三层小楼,最上面的一层张劢轻易不许人上去,安冾带她们去了二楼。
果然,两人的琴声都清越、优美,看来颇下过一番苦功夫。安冾细细聆听了,击掌叫好,“人间能得几回闻!”有音乐听,也算赏心乐事。
离开琴房的时候,程帛心情寂寥。他琴棋书画皆通,自己几番抚琴,却始终没有回应。难道,真的是没有缘份么。
卢楠矜持提起,“我的琴,名为春雷。”程帛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又是不服气,就她这琴艺,居然也配用春雷那样名贵的古琴?安冾淡淡的,“很贵吧?”看卢楠的神情、语气,这春雷应该值不少银子。
卢楠未免悻悻。
拜访过西园,回了武乡侯府,卢楠嫌弃说道:“安家姑娘真俗气,居然不会抚琴。”谈及名琴,居然问贵不贵,恶俗不堪。武乡侯夫人微笑劝了她几句,并没当回事。安冾俗不俗气的有什么,她表哥风雅就行了。
卢楠玩弄着手上的玉镯,武乡侯夫人笑道:“平北侯夫人倒喜欢你,赏了这么莹润的镯子。”卢楠撅起粉嫩的双唇,“程家姐妹也有呢。”又不是单给我一个人的。
“你的特别润。”武乡侯夫人笑着安抚爱女。卢楠抬起手腕看了看,“算是吧。娘,西园若有宴请,您还带着我,我喜欢他家的琴房,很清雅。”武乡侯夫人笑着答应了。
西园,门房呈上一封书信,“邻舍徐府送来的。”张并打开看了,是徐郴求觅高手,以护弱女,“不求绝顶高手,身手矫健、性子机敏便可”。张并拿给悠然看了,两人相视一笑,果不出所料,徐郴夫妇爱女心切,一定会开这个口。
张并也不写回信,等张劢回到家,吩咐道:“儿子,你亲自去一趟。”张劢很听话,“是,爹爹。”去了徐家,跟徐郴细细商量,“若只要身手矫健、性子机敏,我家少女亲兵便可。不如先命两名亲兵过来,世妹先使着;等寻觅到高手,再行替换。”徐郴温和道了谢,“如此,有劳。”
当晚,陈岚、陈岱姐妹两个就到了徐家,就任新岗位。阿迟无语,这两位到了我身边,估计有人是不能暗算我了,有人却更方便行事。
陈岚、陈岱姐妹安分的很,只身姿笔挺的跟在阿迟身边,一句废话没有。佩阿、知白对她俩又敬又怕又羡慕,“功夫很好吧,听说会飞檐走壁呢,真神气。”陈岚、陈岱姐妹微微笑着,不置一词。
陆芸交待阿迟,“在自己家里倒还罢了,带不带她俩都成。若出了门,不许她俩离开你!”阿迟乖巧点头,成啊,听您的。
陈岚、陈岱姐妹到岗不久,季太太登门了。季太太照例把阿迟唤过去,亲热夸奖了好几句,方把她打发走,“好孩子,今儿天气好,你出去玩会子。”阿迟一般是有旁听资格的,这回却被清场,心知有异,悄悄看向陆芸,见她含笑点头,曲膝行礼,告退了。
季太太微笑说道:“阿迟这么好的孩子,也不知什么人才配的上她。”陆芸谦逊着,“她呀,被我们惯坏了,孩子气的很。”
季太太指指西园的方向,笑问,“这家如何?”陆芸心怦怦直跳,“若说子弟,是无可挑剔;公婆,慈爱的很;只一件……”
“魏国公府人口众多、事太多,是么?”季太太笑吟吟接上,“他在南京任职,自然在南京成亲,在南京居住。魏国公府长辈虽多,可管不到南京来。”
43维子之故
季太太这人向来有些傲气,不过既然是来做媒提亲的,敬岗爱业,少不了把张家的诚意、张劢的人品夸了个十足十,更屡屡提及嫁给张劢的好处,“亲兄弟两人,一人一座府邸,新妇进门便自己当家作主,多少自在。”陆芸听在耳中,很是心动。
其实嫁给张劢的好处还有很多,一等国公夫人的品级,超然的地位,魏国公府一百多年来的富贵,这些季太太根本没提,一则她有些清高,二则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事,不必刻意提醒。季太太也是做母亲的,推己及人,父母为女儿议亲,虑的是闺女日子舒不舒心,其余的,都是小事。
有一利总有一弊,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嫁给张劢的不好之处,季太太也一五一十说了,并未隐瞒,“平北侯早年流落在外,功成封侯之后才认回魏国公府,和魏国公府的族人未免不大亲近,如此,应酬族人,便要多费些功夫;平北侯夫人是孟家庶女,亲生姨娘只有她一个闺女,常到平北侯府小住。仲凯兄妹三人对这位外婆很是敬重,若新妇进门,也不可轻慢了。”
“劳您费心,我们感激的很。”陆芸委婉说道:“我跟外子商量了,看他意思如何,再给您回话。”季太太笑着点头,“那是自然,原该如此。”儿女亲事,做父母的肯定要细细商量,通盘考虑,不会仓促定下。
陆芸很通情达理,“瑶瑶还小,您莫拘着她,竟是常带她出来走动走动才好。总关在家里,孩子都憋闷坏了。”婆婆疼爱没过门的儿媳妇,这话季太太爱听,“往后她过了门,您好生管教,莫惯着她。”嘴上犹自谦虚着。
说了一会儿家常,季太太起身告辞。陆芸命侍女唤来阿迟,母女二人送季太太到垂花门前,殷勤作别。
回到上房,陆芸拉过宝贝女儿上下打量,目光很温柔。阿迟长大了呢,风华绝代,气度不凡,平北侯夫人一眼便相中了,欲求为儿妇。
贵胄人家聘儿媳妇,哪家不是先相看女孩儿,再细细寻访细细打听,更会暗中察看女孩儿性格如何,品行怎样,最后才会托人说项。似这般一眼便看中、当即央媒前来的,少之又少。
自家闺女这般招人待见,陆芸这当娘的又是喜欢,又是骄傲,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阿迟轻轻咳了一声,娘亲您这是怎么了,看着自己闺女乐成这样。
陆芸回过神来,笑ⅿⅿ把阿迟打发走了,“乖乖的,回房读书写字。”你娘亲我这会子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可不能跟你这小孩子多说什么。阿迟微笑应了,告辞回房。
阿迟走后,陆芸独自坐着喝茶,光洁白皙的面庞上始终带着笑意。晚上徐郴回家,陆芸摒退侍女,把季太太来探口风的事细细说了。
徐郴皱了皱眉,一直觉着西园这小子过于殷勤了些,果然是有缘故的。什么平北侯夫人一眼便看中了阿迟,分明是那小子早就有意好不好。平北侯夫妇可不是没成算的人,豪门娶妇,哪有“一眼看中”这般轻率的。
宝贝女儿被个臭小子惦记,且不知道是怎么惦记上、什么时候惦记上的,徐郴心中不快,沉吟不语。
陆芸喜滋滋说道:“阿迟愈是长大,愈是明媚娇艳,楚楚动人。她小时候也招人待见,娘亲不也是才见了她一面,就想聘做孙媳妇?”
那还是阿迟七八岁的时候,跟着陆芸回了趟安庆,陆老太太一见面就心肝宝贝的叫着,搂在怀里不放。阿迟也亲近外祖母,在陆老太太怀里羞涩又开心的笑着。
也就是那一回安庆之行,陆老太太起了要聘外孙女为孙媳妇的念头。那时陆芸是极赞成的,侄子俊秀敏捷,彬彬有礼,又有父母看护阿迟,哥嫂也喜欢阿迟,世上哪有这般顺心如意的人家。不只陆芸,连徐郴也是动心的。
后来陆大太太一直含混暧昧,没给过句实在话,徐郴夫妇才渐渐冷了心。婆婆不待见,儿媳妇日子能好过了?独生爱女,哪舍的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不只如此,陆芸渐渐也和嫂嫂陆大太太生分了。在做母亲的看来,自己的儿女最出色最优秀,竟有人会嫌弃自己的孩子?这人长眼睛了么。
阿迟长开之后,丽色夺人,仪态万方,同僚、姻亲中有意于阿迟的颇为不少。不过要么是子弟不够出色,要么是家规过于严谨,要么是公婆有些苛刻,总没有十分合心意的。
徐郴的意思是,我闺女尚未及笄,还是个孩子,亲事且不必着急,慢慢挑好的。夫妻同心,陆芸想的也差不多,放着阿迟这样的人才,还怕寻不到好婆家么。
张劢二十岁便做到了正二品的都督佥事,且是手握实权的佥书,可见卓有才能。平北侯稳健沉静,侯夫人平易近人,二子一女全是嫡出,何等清净。
更甭提张劢还有着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魏国公府偌大的府邸、祖业、福禄田、永业田,全是他的,何等富贵。
这么个女婿人选放到徐郴夫妇面前,说不动心,那肯定是假的。陆芸掰指头数着张劢的好处,“阿逊的亲事,是他帮的忙;阿述、阿逸常跟他玩耍,一口一个‘张大哥’,可见极亲呢;阿迟遇险全靠他搭救,过后还送来两名亲卫,护着咱闺女。”
陆芸数完好处,又盘算起不好之处,“仲凯的外婆究竟是什么脾气性格,这个要打听打听。还有仲凯的妹妹,平北侯府大小姐,也需打听打听。”若是外婆厉害,小姑刁蛮,阿迟往后也有的烦。
见妻子兴致极好,徐郴微笑道:“阿逊的亲事咱们已是仓促定下,之前并未禀明父亲。到了阿迟,还由着咱们的意不成?少不的先写封书信进京,请父亲拿个主意。”一则,这是应有的礼数;二来,亲事提的突然,事关阿迟的终身,还需三思。
陆芸也赞成,“我便是这般答复亲家太太。”这答复委婉、谨慎,半分不失礼。夫妇二人商量定了,徐郴忽想起来,“也不知闺女是什么意思。”仲凯她是见过的,喜不喜欢?
陆芸抿嘴笑笑,“论理,这事她可说不上话,原该爹娘做主。真想知道闺女的意思,也没法明着问,只能暗暗看着。”徐郴笑着恭维,“娘子说的是,娘子英明。”
次日陆芸打算亲自去趟北新街季宅,阿迟跟她软语相商,“娘,您带着我好不好?我想季姐姐了。”陆芸捏捏她的小脸蛋,“你不是想季姐姐了,是想出门游玩了。”
母女二人正亲亲热热说着话,侍女来报,“舅太太来了。”陆芸笑道:“稀客稀客,快请快请。”自己这位好大嫂,怎么想起来登门的?
陆大太太端庄雍容的走进来,身边只跟着贴身侍女,并没带儿女、侄子侄女。陆芸起身相迎,满面春风,“几日未见嫂嫂,甚是想念。”阿迟跟在陆芸身边,从容优雅的冲陆大太太行了礼,问了好。
陆芸殷勤请陆大太太坐了,侍女捧上香茗。陆大太太坐在雕花透背玫瑰椅上,心中怒火升腾,不过她也算是书香门弟的女儿,教养还在,表面上还是平和的很,笑道说道:“嫂嫂是腆颜来讨要东西的。英儿一向挑剔,若没好墨,便写不出字来。可巧他旧墨用完,市面上新买的竟是不好,嫂嫂没法子,求救来了。”
陆芸忙道:“这容易,逊儿收着几块徽墨,是上好的。”正要命人去取,陆大太太似笑非笑看了阿迟一眼,“劳烦外甥女儿取去,可使得?”
阿迟知道是支开自己的意思,微笑看向陆芸,见她轻轻点头,行礼退出。这位大舅母好不讨人嫌,这般大喇喇的,倒好像徐家欠她银子似的。
阿迟出去后,陆大太太满脸带笑,慈爱说道:“阿迟这孩子,还没说下人家吧?即将及笄,也不小了,她的亲事,妹妹可要上上心。妹妹看我家英儿如何?英儿严家嫡子,少年英俊,前程不可限量。依我看,英儿和阿迟真是天作之合,般配的很。”
陆大太太只是严英华的姑母,哪能左右他的亲事?她言辞之间流露的意思,是说她自己觉着严英华和阿迟相配,而不是严家父母有意。如果陆芸少不更事,没有心机,随口赞一个“好”字,她便能写信告诉陆老太太,“妹妹喜欢英儿,我和妹妹姑嫂情深,一定回娘家为她设法。”
她这番话,也是极力表明,“我看不上你闺女!宁可把她说给旁人,也不会如了老太太的意,聘你闺女为儿媳妇。”
陆大太太满面笑容说完这番话,心中爽快,眉目开朗。
陆芸很有礼貌的听完,慢慢说道:“阿迟的亲事虽未定下,也差不多了。伯启已写下书信,命人送到京中,请示公公。我和伯启都估摸着,公公定是欢喜的。”
话说的已经很明白:我闺女已有了合适的人家,因着要请示远在京城的徐次辅,所以暂时没定下来。不过这户人家极妥当,“公公定是欢喜的”。
陆大太太脸色僵了僵,皮笑肉不笑的道恭喜,“你们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妹妹,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闺女迟早是别人家的人,竟是早早嫁了,大家省事。”
陆大太太颇有些想不通,这才几天功夫,那丫头便有着落了?该不会真是西园的张劢吧,若果真如此,那丫头往后岂不是要做国公夫人,老太太、小姑子该趾高气扬了。
想起自家次子茶饭不思的窝囊样子,断然拒绝联姻严家的可恶样子,陆大太太气血上涌。这没出息的,芳儿悉心为他配制的佳肴,他碰都不碰,居然还写下什么“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这是要气死你娘亲么?
陆大太太想到这儿,恨不得指桑骂槐,夹枪带棒,把阿迟好生折辱一场。可是,该说什么呢?阿迟正眼都没看过她那金贵的儿子。
阿迟身后跟着英姿飒爽的陈岚,陈岚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楠木墨匣,回来覆命,“大舅母,这是上好的徽墨,您先凑合使着。待市面上有了好的,再置办新的吧。”
陆大太太本是来撒气的,结果气没撒成,又添了一肚子气。她想折辱的女孩儿神色淡定,毫不热忱,目光更是冷冷的,一眼看过去,陆大太太竟生了寒意。
这丫头,不好惹。
陆大太太心意更加坚决,有这种眼神的女孩儿,就算儿子再怎么混闹,也不能依着他!小姑子不是说这丫头已有了人家么,这便回去告诉那逆子,骂醒他!
你当人家是宝,人家当你是草。儿子,你是陆家这一辈人当中最优秀的,你可不能犯这个傻。
陆大太太命侍女拿了墨匣,笑着起身告辞,“家里事多事繁,一刻也离不得我。改日闲了,再跟妹妹叙话。”陆芸微笑,“我送嫂嫂。”客气送到垂花门前,客气作别。
陆芸回了上房,吩咐道:“且不必套车,今日暂且不出门。”真被这莫名其妙的大嫂给气着了,招她惹她了?既带着气,不出门为好。否则,若难以自制,言行举止失当,岂不是替丈夫、儿女丢人。
阿迟陪在陆芸身边,言笑晏晏,乖巧可爱。陆芸怜惜的为她理理鬓发,“阿迟,到园子里玩耍也好,回房读书也好,不必陪着娘。”一个蠢人罢了,娘不跟她生气。
西园送来贴子,是安冾邀请阿迟的。陆芸看着阿迟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哪忍心拒绝她,“去吧,乖女儿。”去不了北新街,还去不了邻舍么。阿迟小孩子家家的,玩心重,又何必拘着她呢。
44既见君既子
若在规矩严谨的大家族,像阿迟这样即将及笄的女孩儿,早已被当作大姑娘看待;陆芸自到南京后过惯单门独户的舒坦日子,徐郴这一家之长性情淡泊中又有几分不羁,故此对儿女的管束并不严厉,宽和的很。阿迟已是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在父母眼中却依旧是小姑娘,格外需要大人怜爱、纵容。
惹人怜爱的小姑娘坐上轿子,陈岚、陈岱姐妹一边一个,身姿曼妙,却英姿飒爽,佩阿和知白跟在后面,羡慕的不得了。尤其是佩阿,往日一直自许为老成持重的大丫头,大小姐的左膀右臂,跟眼前这两位一比,“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轿子直接抬到了新荔园。佩阿、知白被请到侧间歇息,安冾把阿迟让到上房,“五舅舅、五舅母和我爹娘都出门了,师公他老人家一向来无影去无踪的,如今家里只剩下我。”
陈岚站的笔直,面无表情。侯爷、夫人出门了,姑太太、姑老爷也出门了,老爷子不知去向,所以家里就剩你了?我家二公子呢,他才是西园的主人。
安冾颇为得意的带着阿迟参观藏书阁,“徐姐姐,这是我一手打造的呢。老爷子本是交代给二表哥的,二表哥军务繁忙,哪有空闲?便转托了我。”
阿迟莞尔。安冾再怎么装的老气横秋,究竟不过是位年方十二岁的小姑娘,瞧瞧,全权指挥新荔园的改建、改造工程,她是多么的有成就感。
“徐姐姐,这是美食馆。”安冾知道阿迟对吃有兴趣,专程指给她看,“南北朝的《食珍录》,隋代的《谢讽食经》,唐代韦巨源的《烧尾食单》,北宋人陶谷的《清异录》,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还有陈达叟的《本心斋食谱》,名著荟萃,集美食之大观。”
阿迟大为赞赏,“很有趣,往后我要常来借阅。”当然并非有菜谱就能做出佳肴,不过有理论指导,实践会更有方向。不是每位厨师都富有想像力和创造性,美食需要老饕来发现和挖掘。
随手翻开一本《食经》,“飞孪脍”、“剔缕鸡”、“剪云斫鱼羹”、“千金碎香饼”、“乾炙满天星含浆饼”、“撮高巧装坛样饼”,只看菜名,就觉着一定好吃。
书架旁设有宽大老红木桌案、舒适的圈椅,桌案上摆着笔墨纸砚、茶水点心。安冾是位礼数周到的小主人,请阿迟坐了,拿了数本食谱、食单放在她面前,“姐姐您先自个儿看会子,我去去便回。”
阿迟淡定抬头,“冾儿不许走,陪着我。”安冾先是苦着小脸,继而灵机一动,捂起肚子,“好姐姐,我肚子痛,要出恭。”一溜烟儿跑了。
这小丫头!阿迟摇摇头,继续津津有味的看食谱。这食谱写的可真有水准,“团团秫粉,点点蔗霜,浴之沉水,清甘且香”,看的人流口水。
散发着清香甜美的气息,一碟小小的、白白的芸豆卷儿放在阿迟面前。抬头,眼前站着位身穿黑色锦袍的青年,眸光深沉,嘴角含笑,正是西园主人张劢。
碟子中放着一枚精美的银制小勺,阿迟瞅瞅张劢,瞅瞅白嫩的芸豆卷儿,这点心是哪位高明厨师做的?味道好不好的先不说,模样恁的可爱。
放下食谱,拿起小勺,芸豆卷儿入口。唔,柔软细腻,香甜爽口,真是好滋味。阿迟陶醉的咪起眼睛,色香味俱全,享受啊。
张劢在她对面坐下来,入神看着专注吃东西的女孩儿。阿迟犹豫的问道:“你,要吃么?”张劢温柔笑笑,“这般好看的点心,只有你才配吃。”
阿迟小脸微红,埋头苦吃。张劢柔声道:“冾儿说你喜欢小巧的吃食,这是专为你做的。我每三年会有假期,往后带你从江南吃到塞北,好不好?天底下的美食很多,咱们一一造访。”
阿迟慢慢吃着点心,不说话。碟子是天青色汝窑,颜色很润很透,没有任何花俏的纹饰,简单素雅,朴素纯正。阿迟细细端详着碟子,看的很入迷。
“家父家母,托季家舅母到府上提亲了。”张劢声音虽轻,清亮坚定,“咱们往后一直住在西园,好么?和令尊令堂做邻居。”
这……是求婚吧?阿迟小脸飞上一抹晕红,“那个,我不就是盯着你看了会子么?是老爷爷让我看希罕物事的,我没旁的意思。”
“我知道。”张劢轻轻笑,“不管怎样,总之你看了你,我定要看回去,这样才公平合理,童叟无欺,对不对?也不用太长,一辈子就够了。”
阿迟耳畔仿佛响起轻柔的音乐,陶醉、欢喜。这人真会说甜言蜜语,是家学渊源么?不像啊。他老爹平北侯张并沉默寡言的,好像很不会说话的样子。
陈岚轻盈走进来。张劢淡淡看过去,谁许你进来的?好没眼色。陈岚恭敬行礼,“二公子,徐大人亲自来接大小姐,快到新荔园了。”您还在这儿呆着,岂不是会被捉个正着。
张劢摸摸鼻子。伯母对西园还是信任的,伯父好似不大放心,要不怎会亲自出马来接阿迟?晚上请教请教爹爹,怎么讨好伯父方才得当。
安冾板着小脸走进来,很严肃认真的样子,“二表哥您怎么会在,您不是到郊外练兵去了么?您不必替我陪客人的,快忙您的去。”又转头对着阿迟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好姐姐,方才肚子疼的厉害,如今才好了。”
徐郴到新荔园之时,安冾和阿迟面对面坐着,安冾的桌案上放着《山河志》、《河渠书》,阿迟的桌案上放着食谱、食单,都看的津津有味。
见徐郴进来,阿迟和安冾起身相迎,曲膝行礼。阿迟快活的拉过父亲,指给他看“萝菔面”这一条,“爹爹,咱们回去也试试看,成不成?看着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徐郴溺爱看着宝贝女儿,微笑答应,“成啊,跟你娘说了,让她吩咐厨子做。”
安冾挽着阿迟的胳膊,“家父家母、舅舅、舅妈、老爷子、二表哥全都不在家,全靠徐姐姐陪我。伯伯您接姐姐回去,把我也带走吧,一个人很没趣。”
徐郴笑着答应了,带着阿迟、安冾回了徐府。陆芸看见安冾也来了,笑着说道:“姐儿俩真要好,一时一刻也离不得。”嘱咐安冾,“好孩子,当是自己家一样,莫生分客套。”
安冾点头,“伯母,我不会客气的。”阿迟惦记着萝菔面,跟陆芸说了,“您想法子弄来,咱们尝尝鲜。”陆芸拍拍她的小脸蛋,“成,我想法子去。”
徐姐姐真可怜,这么大了还被拍脸蛋,安冾心中颇为同情。陆芸拍过阿迟,“咦”了一声,“闺女,你脸这么红。”阿迟撅起小嘴,“被您拍的呀。”陆芸哧的一声笑了,“这丫头。”娘就那么轻轻一拍,你小脸就红了?
安冾很镇静,“伯母,姐姐若在屋子里坐久了,便会脸红的,跟我阿橦表姐一模一样。”陆芸心中一动,“你阿橦表姐,是仲凯的小妹妹吧?你五舅舅、五舅母只此一女,定是千娇万宠。”
“是,伯母料的极准。”安冾礼貌点头,“五舅舅全家都宝贝阿橦表姐,外公外婆尤其宝贝她。若是五舅母想管教,外公外婆是不依的。”
说完,大概是怕陆芸、阿迟听不懂,安冾很善解人意的解释,“我娘常带我上五舅舅家,大表哥二表哥的外公外婆,我们兄妹也跟着叫外公外婆。”
陆芸笑ⅿⅿ道:“称呼外祖父外祖母的多,称呼外公外婆的少,这称呼倒也别致。外公外婆听起来很亲切,很家常。”
安冾彬彬有礼,“伯母您说的太对了。大表哥二表哥他们若回了孟家,是称呼外祖父外祖母的,在平北侯府,才会称呼外公外婆。”外公外婆,确实是私下里的称呼,很家常。
陆芸自是明白,张家兄妹若回了孟家,便会称呼孟赉“外祖父”,孟赉嫡妻钟氏“外祖母”。如果在平北侯府么,那是全然不同的。
“外公外婆,都是惯孩子的。”陆芸笑道:“祖父祖母,也是惯孩子的居多。隔辈儿亲,俗话说的不错。冾儿,外公外婆是不是连你一起娇惯啊。”
安冾认真看向陆芸,“伯母您太厉害了,猜的这么准。外公外婆确是连着我一起娇惯,外公手把手教我写字,外婆亲手替我缝衣裳。”
安冾这清高的小姑娘,话匣子一旦打开,也是很啰嗦的,“外婆做衣裳可好看了,她绣的蝴蝶好像真的一样,好像会飞。不过,外婆不许我告诉别人说衣裳是她做的,也不许我当着别人的面叫她外婆。”
“为什么呀。”陆芸好奇问道。
安冾摇头,“我也不大懂。外婆一向深居简出的,除了家里人,谁也不见。她很温柔,温柔的像水,跟她在一起可舒服了。一开始我们叫她外婆,她都不许的,我们也不理会她,只管叫,她便拿我们没法子了。”
看来,这位外婆不嚣张,性子柔顺。陆芸暗暗下了结论。
“你阿橦表姐,都说是大美女呢,可惜无缘得见。”陆芸闲闲说道。
安冾很少说这么多话,端起茶盏喝了口热茶,“不用看阿橦表姐,看五舅母就成了。阿橦表姐跟五舅母一个稿子,长的像,脾气性格也像,五舅舅常叫她‘小阿悠’。”
45所可道也
话出口才知道不对,后知后觉的伸手捂住小嘴,两只灵动的大眼睛看向陆芸,又看向阿迟,颇有探询之意。我方才不小心把五舅母的小名说出来了,你们没听见吧,听见了也没留意吧?
阿迟一脸兴味笑容,凑近安冾,“冾儿你方才说什么?能再说一遍不,我没听清楚。”陆芸抿嘴笑,“对不住,我走神儿了,也没听见。劳驾冾儿再重说一遍,可使得?”
安冾放下小手掌,恢复了淡定神情,“哦,这样的啊,我方才说,阿橦表姐跟五舅母一个稿子,长的像,脾气性格也像。并不说别的。”
“如此。”阿迟和陆芸礼貌点头,眼中都有浓浓笑意。
晚上陆芸跟徐郴一一说了,“听冾儿的话意,外婆性子柔顺,并不招惹是非。阿橦跟平北侯夫人一样的脾气性格,俏皮活泼,并不骄纵。伯启,我中意张家。”
小孩子的话自是可信的,更何况安冾这样有几分清高,经常一幅严肃认真脸的小孩子。徐郴沉吟片刻,“还是依着咱们昨晚商量的,一则确要请示父亲,二则,这些时日我常和仲凯见见面,冷眼再看看。”闺女一辈子的事,慎重些好。
陆芸点头,“也是应该的。”点完头忽又想起要事,捉住徐郴问道:“伯启,继夫人会不会从中使坏?”徐郴微笑,“哪轮到她说话了,我命人直接送信给父亲,父亲又不糊涂,岂会和她商量。”仲凯的家世、人才,父亲不知会满意成什么样子。写信请示,不过是走个过场。
陆芸放下心,又想起白天的事,未免忿忿。这大嫂是魔怔了不成,我家阿迟多好的孩子,她不待见也便罢了,竟敢这般轻慢!
陆芸不管再怎么对陆大太太不满,也不愿在丈夫面前揭娘家的短,只闷闷说道:“我中意仲凯,巴不得早日定下亲事。”这亲事一定下,看大嫂拿什么脸来跟我阴阳怪气!
徐郴以为妻子是担心亲事生出变故,笑道:“平北侯何许人也?一诺千金,一言九鼎。他不会轻易开口提亲;他既开口提亲,便不会轻易反悔。”
陆芸见丈夫会错了意,也不分辩,笑盈盈道:“能和这般有风骨的大佬做邻居,何其有幸。”夫妻二人闲话几句,携手回了卧房。
大概是白天陆大太太实在太气人了,陆芸偎依在丈夫温暖的怀抱中,犹自忘不了她那可恶的嘴脸。“阿迟这孩子,还没说下人家吧?”呸,我家阿迟多招人喜欢,你出门不带眼睛呀。
“姑母,我已是万念俱灰。”武定桥陆宅,严芳华神色哀凄,“表哥根本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哪里比的上徐大小姐?次辅大人的嫡亲孙女,何等尊贵。”
陆大太太轻蔑一笑,“外人看来,她是有位做阁臣的祖父,说起来清贵之极。姑母可是知道内情的,她父亲是原配留下的长子,徐次辅早已另娶,对她父亲根本不亲近!要不然,怎么会任由她父亲在南京礼部这闲散之地混着?南京本就是闲职多,礼部更是闲而又闲,根本没有实权。”
严芳华心里一宽,还怕比家世自己比不过呢,原来实情如此。陆大太太低声告诉她,“那丫头已是说定人家了,保不齐近日便会换庚贴、下小定。她定了亲,??脖闼懒诵摹!包br>
她说定人家了?严芳华并没欢喜的感觉,反倒觉着很失落。怎么表哥这样的风采,徐家竟是无意?自己珍重爱惜的,别人弃之若敝履,真不是滋味。
“她,说定了什么人家?”严芳华不禁问道。是什么样的人家,是多么出色的男子,会让她舍弃如此优秀的表哥,另觅良人?
陆大太太不愿说自己不知道,含糊敷衍,“她父亲闲着,母亲又不贤惠,能许配什么好人家?不过是拿她攀附权贵,许入公侯府邸罢了。”
她竟许入公侯府邸,富贵人家,严芳华更是不悦。陆大太太微笑道:“本朝重文轻武,那些公侯人家不过是有个世袭爵位,论体面尊贵,怎么也比不过文官的。芳儿,你表哥有这样的才气,将来中了进士,平步青云,入阁拜相,也未可知。”
你也说了,是“也未可知”。严芳华心里嘀咕着,口中恭敬应“是”。陆大太太一脸舒心的笑,“将来??鸢裉饷??率翘交o桑克扑?獍愕南嗝玻??檬翘交ā!包br>
严芳华想起表哥细长秀美的双目,神采飞扬的举止,脸红心跳,低头不语。本朝惯例,探花不一定是文才最好的,却是相貌最清俊的,表哥,探花?
陆大太太拉着严芳华的手,做着美梦,“等到??鸢裉饷??透?懔┩昊椋‖儿大登科后小登科,春风得意。”完婚?严芳华羞的捂着脸,死活不肯放下。
到时我有这么有出息的儿子,有和我一心一意的儿媳妇,至少能和老太太分庭抗礼了吧?陆大太太踌躇满志的想着,脸上露出灿烂笑容。
做婆婆真是威风,可做婆婆想要儿媳真正俯首帖耳,也并不容易。像自己,嫁到陆家几十年了,在婆婆陆老太太面前一直毕恭毕敬的,心里何曾服气过?芳儿却不会,她是自己亲侄女,和自己定会同心同德。陆大太太拉着严芳华,对自己的聪明才智十分得意。
第二天陆芸又打算亲到季家,又有客来访,这回是携带重礼的武乡侯夫人。武乡侯夫人一再为那天阿迟遇险的事道歉,“细细查了,丝毫不敢怠慢。正查着,那摔倒的婆子竟生了恶疾,卧床不起,大夫诊治过,说是命不久矣。想是派她差使的那天,她已是生了病,却不自知。这婆子贱命一条,不值什么,差点连累了令爱千金,实在过意不去。”
陆芸心地善良,“再贱也是一条人命,人命关天,尽量救治为好。况且这婆子想是不知道自己生了病,不知者不罪。所幸小女得贵人相救,毫发无伤。”
“可不是么,幸亏令爱福大命大。”武乡侯夫人忙道:“要不,我们真是没脸见您了!我家侯爷知道这事,把我狠狠骂了一通,骂我不会管家理事,待客不周。”
陆芸微笑,“意外之事,再也料不到的。”武乡侯夫人又说了无数道歉的话语,执意留下珍贵药材、补品,方才告辞离去。
送走武乡侯夫人,陆芸去了北新街季家。季太太笑容满面迎出来,寒暄见礼毕,季太太、陆芸摒退侍女,密语许久。
“……外子极赏识仲凯,我也喜欢那孩子,不过尚需请示公公,怕是过些日子才能给您准话。”陆芸颇有歉意的说道。
“极是应该!”季太太笑道:“嫡亲孙女的终身大事,不请示祖父怎么能成?京城和南京相距遥远,这一来一回费时颇久,你们也正好趁着这段日子,多相看相看仲凯。这一两个月,仲凯会常到府上请安的。”
陆芸忙道:“哪用再相看?仲凯这孩子,我们还不知道么。”季太太眉开眼笑,“用的,用的,宝贝闺女一辈子的大事,自要慎重。”阿悠这鬼灵精,什么都算到了。徐郴夫妇会怎么着,她早就说过,准准的,半分不差。
三月中旬,平北侯张并得觅良医,医中圣手吴采青为他诊治旧伤,痛楚大减。“再撑个三年五年的,不成问题。”吴采青淡淡说道。
三月下旬,平北侯张并夫妇为邻居徐侍郎之嫡长子做媒,隆重到北新街季宅过了文定之礼。季侍郎一向嘴紧,此时同僚才知道他长女定亲,纷纷道喜。
消息传出,十六楼一处风月之所,一名银袍青年冷笑,“原来是定给了徐家!看不起我邓家是外戚,想巴结阁臣么?我偏不让他们如意!”
这名银袍青年正是邓攸。虽然事发不久他的从人便被识相的应天府尹悉数放回,还陪着笑脸温言抚慰他一番,可邓攸一则遇挫,二则不能抱得美人归,心中恼怒。
他身边侍立一名武士,壮着胆子提醒,“给徐家做媒的,是平北侯。”前些时日你去拜访平北侯之时,可是毕恭毕敬的,大气不敢出。你不是最佩服平北侯么,人家做的媒,你给捣乱,分明是不给媒人颜面。
邓攸怔了怔,“平北侯做媒?”平北侯什么时候给人做过媒呀,没听说过!他这样的大元帅、大英雄给人做媒,那新郎官可真够得瑟的。
这天邓攸醉心风月,没再提季家的事,他的随从们乖巧的很,自然也不会再提。那是他们全体的耻辱,那是不愉快的往事,还是忘了吧。
西园常常有客人拜访,有男客,也有女客。男客大多是张并、安骥管待,女客则是张憇、悠然、安冾出面,身为西园主人的张劢,极少露脸。
张劢哪去了?不少客人心中有疑问。尤其是家中有妙龄女儿的人家,比如程御史,比如武乡侯,比如苏尚书,比如吴守备。
张劢除了上班,其余的时间一般消磨在邻居家。陪徐郴下棋,和徐逊谈天,带徐述、徐逸玩耍,间或也陪陆芸喝茶,聊聊家常。
最关键的那个人,他倒常常见不着。
一个月下来,陆芸满意的无以复加,“伯启,仲凯这样的女婿,打着灯笼难找。”徐郴微笑,“勉勉强强,配的上我闺女。”
季太太在徐家、张家之间传着话,乐此不疲。“阿悠,就等京城那一封信,便尘埃落定了。徐次辅为人极精明,仲凯这样的孙女婿,他不会放过。”
这天徐府来了京城差来的仆从,带来徐次辅的书信,命徐郴上京述职之时,把妻子、儿女都带上。
“老爷想念孙子孙女了。”仆从陪笑说道。
父亲来信上的日期,是一个半月之前,那时他还未接到自己的书信。徐郴沉吟许久,“既然老爷有命,自当遵从。”阿逊跟着自己回过一趟京城,阿迟、阿述、阿逸都从未见过祖父呢。
张并假期将满,和悠然即将起程回京。张劢过徐府商议,“伯父伯母要赴京城,不如和家父家母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徐郴、陆芸相互看了一眼,同时点头。
侍女来报,“平北侯爷来了。”张并缓步而来,将一张小纸片放在桌案上,“方才接到京城的飞鸽传书。”
“……徐次辅为言官弹劾,引罪乞休……御前应对失旨,圣上震怒,手敕礼部,下旨切责……徐次辅将自己次孙女许嫁严首辅幼孙严璠,严首辅甚喜。”
严璠的妻子,是严首辅故旧之女。徐次辅的孙女许嫁严璠,只能做妾。
徐郴看了一遍,小纸片失手落下,面如土色。父亲身为次辅,受首辅猜忌,被言官弹劾,御前也拼不过严首辅,最后,竟许嫁孙女为严家妾,来消除严首辅的戒心。
“许的,是哪位孙女?”徐郴呆坐半晌,困难的开口问道。他粗粗看了一遍,这会儿精神恍惚,父亲许孙女给严家做妾?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父亲五位孙女呢,许的是谁?
“次孙女。”张并拣起小纸片,淡淡答道
46每有良朋
次孙女?徐郴喉中一甜,一口鲜血喷出,“次孙女,次孙女……”阿迟是实际上的长孙女,但在京城,号称徐大小姐的另有其人,阿迟一直被视为“二小姐”。次孙女,阿迟,我可怜的孩子。
张劢忙过来扶住徐郴,自怀中拿出帕子替他擦拭唇角血迹,“伯父您怎么了?我这便唤大夫前来。”徐郴无力抓着他的手,声音虚弱,“仲凯,不请大夫,我没事。”不过是急怒攻心罢了,不值得瞧大夫。
他虽面白如纸,语气中却有坚定之意,张劢不敢逆他心意,一手扶着他,一手要过张并手中的小纸片看了。伯父,这算个什么事,也值得您这样。您今天便将世妹许配人家,写下婚书,放了文定,再难更改。
张并缓缓说道:“京城有位徐大小姐,南京也有位徐大小姐,十几年了,这时再论序、改称呼,殊无必要。徐府分家即可,长房论长房,二房论二房,互不相干。徐兄,二房有次女,三房有次女,长房可是只有令爱一位大小姐。”
徐郴先是心中一宽,继而黯然神伤。父亲若不是被逼到绝境,断断不会做出这样自损声名之事。阿迟是可以这么着摘出来,父亲怎么办?他老人家已是年近六十,此时不知作难成什么模样。
更何况,继夫人怎会允许分家,看阿迟逍遥自在?难不成自己赶在此时此刻去和继夫人相争,让父亲左右为难,雪上加霜?徐郴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张劢扶着徐郴,目光看向父亲。张并沉静坐着,并不说话。形势如此明朗,徐家五姐妹如今全部没定亲,徐次辅便想按次序来,送出次孙女-----长孙女毕竟尊贵些,给人做妾,太也不像。
可谁是次孙女呢?这可有说头了。殷夫人声称阿迟是次孙女,徐郴夫妇却从未承认;如果硬要阿迟进严府,只怕徐家要大费周章,单是争论谁大谁小,便是一场口水战。
京城一位大小姐,南京一位大小姐,徐次辅明明知道却一直装聋作哑,分明是打着“见面即分家”的主意,还是向着长子一家的。要不然,殷夫人都已经在亲友间广而告之,“素敏是长姐,比她远在南京的妹妹只大了小半个时辰”,为着徐家的颜面,徐次辅该压着长子夫妇认了才是。
如果分家,长房无次女,二房、三房有次女,全是庶出。徐次辅许嫁孙女这话一说出,胆颤心惊的绝不只徐郴一人,徐阳、徐际若疼爱女儿,心必定也是悬着的。因为,谁是次孙女,眼下根本没有定论。
徐郴、徐阳、徐际三兄弟,膝下全有即将及笄的女儿。这时若想讨好孝顺徐次辅,便拱手送上亲生骨肉;若怜惜亲女,自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为女儿定下亲事,避开这横祸。
这道理徐郴哪会想不明白,他此时的痛苦,是挣扎在父亲和爱女之间,旁人帮不到,管不了。张并静静坐着,见儿子目光中有焦虑之意,微微笑了笑。儿子是动了真情吧,才会乱了方寸,要说起来,这事可一点不难办。
不知过了多久,徐郴慢慢睁开眼睛,定定看向张并,“张兄前些时日托季亲家转告之心意,如今可曾有变?”阿迟或许会有做妾的堂妹,说来何等的丢人现眼,夫家岂有不嫌弃的。“每有良朋,烝也无戎”,遇到困境,亲戚朋友还不肯相助呢,更何况张家只是提过亲。
“心意自从定下之后,从未有变。”张并面色诚挚,“内子和我中意令爱,欲聘为儿妇,从前是怎样,如今还是怎样。”
徐郴声音低沉,“可是,会被世人笑话、鄙夷的。”魏国公夫人的堂妹是严家妾侍?平北侯府和魏国公府还要不要出门见人了。
张并微微一笑,“徐兄,我平北侯府立府至今,自来只凭自己心意和良心良知做人,至于世俗如何看待,从未放在心上。”
他当年已是功成封侯,却甘愿迎娶孟家庶女为嫡妻,可见特立独行,卓然不凡。如今徐家正在风头浪尖,他照样为次子求娶徐家女儿,不改初衷,好霸道,好有气势。
徐郴扶着张劢的手,慢慢站起身,郑重致谢,“足感盛情。”从前自家好好的时候,张家来求亲是门当户对;如今徐家变故突起,张家心意依旧,难得之至。
张并也站起身,“徐兄客气。”文官到底是文官,才这么点子事,徐郴站都要站不稳了。儿子,咱爷儿俩比比,你这岳父,可不如我岳父,我岳父遇事沉稳的很。
徐郴转头看向张劢,“仲凯,你呢?”阿迟要过一辈子的人是他,若他心中存了芥蒂,阿迟又岂能舒心?或许徐家会有不堪的亲戚,或许徐家会一直被严家压在头顶上,苟延残喘,有这样的妻族,哪个男人愿意。
徐郴平时风度翩翩,儒雅不群。此时却脸白如纸,整个人好像瞬间苍老了不少,声音也嘶哑难听,可见受了极大的打击。
张劢扶着他在椅子上坐好了,走到他面前,双膝跪下,磕了个头,“伯父,我心悦阿迟,会一辈子待她好,像爹爹待娘亲那样,像您待伯母一样。”
徐郴虚弱面容上露出欣慰笑容,“仲凯,再磕两个头。”张劢想也不想的磕下头去,之后才悟到了什么,惊喜抬头,“伯父,您……”
徐郴没力气坐直,慢慢靠到椅背上,嘴角却仍然带着笑意,“仲凯,改口叫岳父吧。”张劢恭恭敬敬又磕个头,“是,岳父大人。”
徐郴本是萎靡不堪的,这一声“岳父大人”听到耳中,精神健旺不少,温和看着张劢,“贤婿请起。”张劢站起身,依旧侍立在徐郴身边。徐郴才吐了血,脸色极差,好像随时会昏倒,偏他固执的很,不许请大夫。
张并就事论事,“如此,我即刻命人请季兄夫妇前来,为两家做媒证。”徐郴抬头看向张并,微笑道:“承蒙不弃,咱们今日便写下婚书。”
男方“致书礼请”,谓之“通婚书”;女方“答书许讫”,谓之“答婚书”。婚书、媒人、聘礼俱齐,律法上这已经是合法婚姻-----自唐朝以来,缔结婚姻并不需要到官府登记,有婚书即可。
张并差人去请季侍郎夫妇,张劢劝徐郴,“家里现成的有大夫,唤他过来给您瞧瞧,我们也放心。”徐郴眉目含笑,“任事没有,好着呢。”心病还需心药医,瞧大夫有什么用。张劢没办法,只好倒杯热茶递过来,徐郴慢慢喝了一盏茶,脸上有了血色。
季侍郎夫妇到来的时候,徐郴看着已没那么狼狈吓人,不过比平时虚弱些罢了。张并亲笔写下通婚书,徐郴写下答婚书。正书之外,另附别纸,男左女右,姓名、生辰八字、籍贯、祖宗三代名讳,列的清清楚楚。
张并自腰间解下一枚竹节蝙蝠镂空碧玉佩,“此系家父所赐,今做聘礼。”这枚碧玉佩温润莹华,细如羊脂,雕工极精美,线条流畅,一眼看去便知不是凡品。
徐郴也从腰间解下一块古雅的鱼形墨玉佩,“为小女答聘。”真正纯黑如漆的墨玉极之少见,这枚墨玉不仅是纯黑,而且纹理细腻,光洁典雅,小鱼形状,古朴有趣。
季侍郎夫妇虽觉着形势诡异,却笑容满面的说着恭喜之语,并不深问。季家已是和徐家结了亲,徐家闺女能嫁给张劢,那自然是极好的,他们乐见其成。
没两天,张、徐联姻之事已渐渐传开,到张并和悠然临走之前,已是尽人皆知。“换过庚贴了?下过小定了?什么时候的事啊,怎么全没听说。”“平北侯真是雷厉风行,来南京瞧名医,顺便就把小儿媳妇定下了!”有吃惊的,有羡慕的,有赞叹的,不一而足。
47无父何怙
身在后宅的秋姨娘听到这个信儿,连连冷笑,“什么择配不论嫡庶,到最后他还是挑了个嫡女!依我说,既做不到那般超脱,干脆就甭放出那个话,倒好些。”
程御史心里虽也沮丧,头脑却还清明,“不论嫡庶,又不是非得要庶女才成。徐家大小姐确实出挑,没什么可说的。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正经的,紧着给二丫头说人家。”
秋姨娘在程御史面前一直是柔媚入骨的,这天却摔了脸子,“我能出的了这个门么?我出了这个门有人认识我么?紧着说人家,我倒是想,做梦都想,我想死了也没用!”
程御史心烦意乱的站起身,眉头紧皱,“你看看,我不过随口这么一说,你就急了。这么着,我跟太太说去,她不能只管大丫头,把二丫头扔在一边不理不睬的。”
“她要是把二丫头扔在一边不理不睬,那我真要谢谢她了!”秋姨娘怔怔坐在美人榻上,流下泪来,“她给二丫头说人家呢,你去看看,都什么歪瓜裂枣的。”不是填房,就是没出息的庶子,再或是清贫士子,穷的揭不开锅。
程御史怒道:“我去骂她!”当着我的面装贤惠,背着我就算计二丫头,两面三刀,蛇蝎心肠。
程御史怒冲冲要走,秋姨娘忙拦住他,“太太只一句话,就能堵的你无话可说!庶女,夫人太太们都嫌弃,不兜揽,让她有什么法子。”
本朝律法“凡男女定婚之初,若有疾残、老幼、庶出、过房、乞养者,务要两家明白通知,各从所愿,写立婚书”,为什么特特的把庶出提出来,和疾残、老幼、过房、乞养写在一处?庶出不体面呗。
庶出不体面,择配就很难,像平北侯夫人那样庶女嫁做侯爷原配嫡妻的,极之少见。平北侯幼年时被父族所弃,直到他功成封侯也没认回去,所以才能由着自己的心意,礼聘天姿国色的庶女为正妻。如果他早早的认回了魏国公府,他本事再大,这事也难如登天。
程御史想想此中关节,头疼欲裂,“这可怎生是好?二丫头花朵一般,竟不能觅到好亲事。”莫说太太不肯相帮,就算太太肯出力,也要别家夫人太太接纳庶女做儿媳才成啊。
秋姨娘幽幽叹了口气,“原来像平北侯夫人那样的,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运,旁人羡慕不来的。”一样是美丽出众的庶女,怎么自己的闺女就比不上孟家庶女呢,没天理。
程御史也怅然,“若是咱们在京城,我定要好生请教孟家老太爷,跟他取取经。也不知当年他老人家使了什么手段,能把庶女嫁的这么风光,这么招人艳羡。”
孟家老太爷可不是单单平北侯夫人这庶女嫁的好,他另外的庶女也嫁入尚书府、侯府,夫婿都是有出息的。一个嫁的好,可以说是运气;三个都嫁的好,一定是孟家老爷子有秘籍!
秋姨娘也很是神往,“是啊,孟家庶女怎这般好运?”或许孟家老太太是个傻的,不嫉妒妾侍、不苛待庶女?唉,二丫头不会托生,没遇着把庶子女视作亲生的良善嫡母。
程御史感概了一回,问道:“二丫头呢?”平时自己在秋姨娘院子里时,二丫头不是常过来问候爹爹的么?今儿个却没见着。
“这没出息的,病了。”秋姨娘娇嗔道:“自打知道了这信儿,她便蔫蔫的,关在房里不出来。这会子,怕是哭湿了好几条帕子了吧?遇事只会哭,这傻孩子。”
程御史呆了呆,长长叹气,“哭吧,只要不出去丢人,还算好的。你不知道,今儿苏尚书夫人宴请同僚家眷,席间不知是谁说起这个,竟……”
“竟怎么了?”秋姨娘纤纤玉手搭到程御史肩上,饶有兴致的问道。说呀,怎么说到一半,就此打住了?故意逗弄人是不是,真坏。
程御史似笑非笑,凑到秋姨娘雪白的俊脸旁,低声说道:“武乡侯府十小姐,算是南京名媛了吧?侯府嫡女,相貌美丽,仪态万方。你猜她怎么着?昏倒了!”
秋姨娘幸灾乐祸,巧笑嫣然,“跟她一比,咱二丫头算好的了,总算丢人没丢到外头。”在自己家里哭哭,顶多让太太、大小姐看看笑话,她们心里乐乐罢了,不能跟外姓旁人说去。都是姓程的姑娘,二丫头没脸,大丫头也讨不到好处。
程御史见她爱听,越发讲的详细,“不光卢家十丫头一个呢!苏尚书家九小姐,吴守备的庶长女,也跟着昏倒了。听说还有一众妙龄少女,花容失色,面目无光。”
秋姨娘果然笑的更柔美,“你说说,这卢十小姐要是曾经肖想过,倒还情有可原。到底卢十长的好,身份又在那儿摆着,般配。那苏九,吴大,分明是庶女出身,长相还远远不如咱们二丫头!她们怎么也敢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都是平北侯夫人那庶女出身闹的。”程御史嗅着秋姨娘身上好闻的香味,随意说道:“她们还不是想着,做父亲的能娶庶女,做儿子的自然也能,便做起美梦来。”
秋姨娘妩媚的娇笑着,“就凭她们,也配?我虽没见过,却听说过,平北侯夫人可是人间绝色。她们两个不过中人之姿,还不如咱家大小姐呢,也敢妄想。”
“徐家,乐坏了吧?”秋姨娘忽有些不乐,张劢这样的东床快婿居然被人先下手为强,心疼死了。那徐家丫头有什么好的,傲慢无礼,远远比不上二丫头。
“这倒没听说。”程御史不在意的说着,贪婪看着秋姨娘滑嫩的面庞,“徐侍郎告了病假,在家歇着;徐家太太听说也是身子不爽,不见客。故此,徐家如今是个什么情形,鲜有人知。”
“还能怎样,乐昏头了呗。”秋姨娘不屑的想着,“这么个女婿,谁家不动心,偏偏便宜了徐家。徐家不过是占了邻居之利,能时时相亲近罢了。若是西园和程家相邻……唉,可怜的二丫头,没这个命。”
说笑了一会儿,程御史动了情,吩咐小丫头拿热水洗漱了,早早上床歇息。床弟之间,秋姨娘吹着枕头风,“你说肯定不成,让老太太开口,方是正理。老太太逼着她给二丫头说个好人家,若说不成,只管闹腾,闹腾狠了,她便吃不消。”
程御史虽是意乱情迷,却也觉不妥,含含糊糊的,并未答应。近来老太太颇为安静,好好的日子过着,做什么要蓄意生事?
秋姨娘在床上一向柔媚入骨,服侍的程御史顺心畅意。这晚程御史又是尽兴,迷迷糊糊快入睡之时,还在想着二丫头的亲事确是要紧,不如自己想法子打听孟家老太爷的当年逸事,许是能想着法子,也未可知。
孟家老太爷,那可是儿子个个成才,女儿个个嫁的好,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加起来足足有三十余人,个个聪明伶俐。令人羡慕的父亲,令人羡慕的老太爷。
西园,悠然一幅依依不舍状,“儿子,爹娘都走了,剩下你一个人,好不冷清。”不止我们走,连着你岳父岳母、大舅子小舅子,还有你那美丽动人、肤如新荔的未婚妻,全都要离开你。可怜的阿劢,可怜的儿子。
“哪会?”张劢微笑,“有师公他老人家在,我怎么会是一个人,还有姑丈、姑母,和小冾儿。”安骥是来研究淮水治理的,不回京城。
“趁着你岳父岳母还没走,多孝敬孝敬。”悠然兴致很好,不遗余力的笑话儿子,“还有肤如新荔的小美女,在洒泪而别之前,多看两眼也是好的。”
张劢笑道:“天色不早,好困,睡了睡了。爹,娘,儿子告辞。”好似闲庭信步般迈出步子,只两三步,已飘然出屋,悠然捉都捉不住。
“哥哥。”悠然捉住安安生生坐在太师椅上的张并,笑ⅿⅿ问道:“儿子有没有对咱们这般上心,这般孝顺?亲自看药方,亲自端药碗,还尝上一口两口?”
“没有,从来没有。”张并神色淡然,实话实说,“阿悠,我没生过病,你也极少生病。”咱们都好好的,儿子上哪儿给你看药方,端药碗去?
“哥哥不解风情。”悠然抱怨道。
张并把悠然抱到自己大腿上坐下,神色认真,“阿悠,哥哥是很解风情的。你若不信,咱们到床上一试便知。”
“不许调戏我。”悠然捧着他的脸命令,“请跟我正正经经的。”
“遵命,夫人。”张并俯首帖耳,“一定正正经经的,不敢调戏。”
“哥哥,咱们把阿迟带进京,徐家会不会跟咱们节外生枝?”悠然有些不大敢确定,凡事一牵涉到政治,牵涉到权利之争,常会变的诡谲多变,不可思议。
“岳父岳母想见见外孙媳妇,阿迟自是要带进京的。”张并亲亲妻子的脸颊,“至于徐家,你莫理会了,包在哥哥身上。”
悠然啧啧,“哥哥对岳父岳母很体贴啊,果真是一个女婿半个儿。”
张并微笑,“我岳父岳母,那可是世上最好的岳父岳母,无人能比。”阿劢啊,你岳父,比不上我岳父;你岳母,也比不上我岳母。我岳母柔弱之极,也不至于像你岳母似的,危面明明已经过去,她却吓的病倒了。
48顾我复我
悠然笑ⅿⅿ拍拍他的脸,“哥哥很快便能见到岳父岳母了。估计咱们船到通州,爹娘和阿勍、阿橦已经等在码头,望眼欲穿。”
张并捉住她的小手亲了亲,眼神异常温柔,“阔别已久,甚是想念。”也不知是他是想念儿女,还是想念岳父岳母,抑或兼而有之。
悠然喜滋滋盘算着,“咱们两个儿媳妇都有着落了,可真不坏,回京便给他俩张罗亲事。阿勍今年娶媳妇儿,阿劢后年娶媳妇儿,没法子,阿迟还小,只能等等。”
今年定,后年娶,这也算等了么?张并微微一笑,哥哥从遇见你,到娶你回家,足足有六七年的光阴。阿悠,等你长大,哥哥等的很辛苦。
提起阿迟,悠然有些担心,“爹娘都病了,也不知小丫头会不会心里难受,撑不撑的下来。”徐郴、陆芸夫妇大概也是没经过什么磨难,就这么点子事,病倒了。父母是因为忧心她而病倒,阿迟会不会有心理负担?
“任事没有。”张并很笃定,“阿迟爹爹,是心里觉着对不住徐次辅,内疚;阿迟娘亲,不过是受了惊吓。阿迟神情镇静,目光清澈,这孩子很沉的住气,是个好的。”
“那是,我儿子什么眼光,相中的小姑娘能不好么?劢劢长的像我,聪明劲儿也像我!”悠然颇为得意的吹嘘一番,张并纵容的笑着,听她自吹自擂。
徐家,阿迟有条不紊的处置着家务事,故此徐郴、陆芸虽病着,徐家并不慌乱。徐述、徐逸陪在父母床榻前,说说话,跑跑腿儿,徐逊和阿迟打点行囊,安排仆役、侍女,整顿舟车,请医延药,井井有条。
“阿迟,不如你留在南京。”徐逊几经考虑,还是不忍心妹妹跟着一同去京城。虽说已定了亲,可继夫人能善罢甘休么,定有一场争执。阿迟小小年纪,何苦淌这混水。
“爹爹为什么病的?”阿迟浅浅而笑,眉宇间有种洞悉世事的淡定,“祖父才许出次孙女,爹爹便立即和张家定了亲,岂有不内疚的?哥,爹爹该进京述职,一定要面对祖父的,我要陪着他。”
妹妹神色间的坚定感染了徐逊,徐逊鼻子一酸,“好,咱们陪着爹娘一道进京。阿迟,若是继夫人冷言冷语,堂妹们恶形恶状,你不可往心里去,不可气着自己。”
内宅是内宅,外院是外院。哥哥再怎么爱护妹妹,也没法时时刻刻跟在她身边,替她挡住继祖母和堂妹们的明枪暗箭。到了京城,娇生惯养的阿迟要学会坚强。
阿迟浅笑,“哥哥放心,我最爱惜自己了,不会跟自己过不去。”在凤凰台有爹娘疼爱,就懒惰些;到了京城要迎接风风雨雨,就警醒些。继夫人和徐家其余女孩儿的风言风语又算什么呢,谁有空去理会。
昌化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里放着一碗刚刚煎好的药,“大少爷,大小姐,太太的药煎好了。”阿迟无语看看药碗,娘亲,其实您根本不用喝这苦药水,这苦药水对您管什么用了?您啊,全是心病。
虽然觉着没用,阿迟还是跟着徐逊去了陆芸房中,看着她喝下苦药水。陆芸顺顺当当喝了药,吩咐道:“阿逊去陪你爹爹,阿迟留下陪我。”
徐逊恭敬答应,走了。陆芸疲惫的招招手,命阿迟坐在床沿,“乖女儿,都是爹娘耽误了你……”西园早就求亲了,若早早答应,至少定亲之时,两家还是旗鼓相当的人家,阿迟自会有她的身份;偏偏定亲在徐家异常窘迫之时,阿迟难免跟着受连累。
陆芸这两天消瘦不少,精神萎顿,阿迟替她理理鬓发,俏皮的笑道:“眼下只有咱们娘儿俩,我就跟您不害羞了。您和爹爹不是把我许给仲凯了么,他又年轻又英俊,又有本事待人又好,这可耽误我什么了?”
陆芸拉过她的小手,爱怜的轻轻拍着,“傻孩子,你是这么着定给他的,难保往后不受轻视。再者说,你或许会有做妾的堂妹,颜面尽失。”
阿迟笑盈盈,“娘,他不会在意这些,他父母也不会在意这些。娘您想想,他也好,他爹娘也好,若是在意,怎地赶在这时候定亲?”
陆芸神色黯然,“即便他们不在意,魏国公府那么多长辈,那么多族人,岂会人人豁达大度?不知有多少难听话语,不知会有多少冷面孔。”
阿迟哧的一笑,“理他们作甚?娘,我跟您老实说,咱家我只在乎爹爹、您、哥哥、阿述阿逸,祖父、叔叔们如何,于我干系不大。他们待我好,我欢喜;待我不好,我也不往心里去。到了他家也是一样,最亲近的人只有那么三个五个,旁的人,哪有闲功夫理他?”难道想要全世界的人都爱你不成,太奢侈了。
陆芸原本失神的眼睛中渐渐有了光彩,“我闺女真通透!”这孩子不钻牛角尖,开朗大方,遇事有主意、想的开,甚好甚好。
阿迟陪陆芸说了会儿话,扶她躺下,“您才喝了药,睡吧。您踏踏实实睡一觉,明儿早上一醒,肯定神清气爽的,大好了。”
陆芸慢慢躺下后,又忧虑道:“也不知到了京城,会不会再生出什么风波。继夫人会不会有话说,你祖父会不会勃然大怒,你叔叔、堂妹们会不会冲你发难。”
阿迟细心替她盖好被子,“无妨,不拘是谁发难,我都有应对之策。娘,只要您和爹爹疼爱我,替我着想,只要咱们全家人一条心,便没什么可担心的。”
阿迟语气中有着浓浓的自信,陆芸躺在枕上微笑,我阿迟长大了呢,看看,小大人儿似的。甜甜蜜蜜想着,没多大会儿,已沉沉入睡。
第二天,陆芸一直睡到日禺时分才醒,昌化过来服侍她梳洗,抿着嘴笑,“太太,姑爷一大早就来了,正陪着老爷呢。”十天才休沐一天呀,这哪是姑爷,赶上子侄了。
陆芸本来就觉着身子轻快不少,听了这话精神更好,脸上有了笑模样。昌化是个机灵丫头,最知道陆芸爱听什么,“大小姐在小厨房亲自看着煎药呢,真孝顺。”果然陆芸听后,笑意更浓。
梳洗好了,陆芸扶着昌化去看徐郴----他们自成亲后一直同住,这回生了病,却依着大夫的话分开了,徐郴住在东侧间,陆芸住在西侧间。
到了东侧间,桌案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早点,张劢和徐逊一边一个扶着徐郴,慢慢往桌边走。徐述、徐逸也没闲着,一个跑过去替父亲拉椅子,一个在旁边鼓励,“爹爹,快到了,快到了,您再加把劲儿。”
看见陆芸进来,徐述、徐逸跑过去献殷勤,“娘,您气色真好!”陆芸摸摸幼子的头,看着丈夫慢慢坐下,携着幼子坐到他身边,夫妻二人相互看看,心中都是感概。
陆芸笑道:“仲凯,小厨房正煎着药,劳烦你去瞅一眼,可使得?”张劢恭敬答应,走了。徐郴低声抱怨妻子,“让孩子先吃了早点啊,煎的什么药。”徐逊笑了笑,吩咐侍女,“送两份早点到小厨房。”
徐述不懂,“为什么要送两份早点?”徐逸比他聪明点儿,“张大哥吃的多呗。”他那么高大,肯定吃的多啦,真笨。
早点送的很多余,张劢并不需要它。眼前立着秀色可餐的小美女,还吃什么早点呀,哪有心思。
49抑若扬兮
“老大人,大小姐,侯爷和夫人来信了。”侍女轻盈走进来,呈上飞鸽传书。老大人指的是白发老人,悠然的父亲孟赉。大小姐则是平北侯夫妇独生爱女,张橦。
张橦拿过来书信看了眼,撅起小嘴,“外公,他们竟然还没起程。”有没有搞错,这都多少日子,还不回家?真是不能让他俩出门,一出门就玩疯了。
孟赉要过书信看了看,捋着白胡子沉吟片刻,“你二哥的岳父岳母病了,故此要耽搁几日。橦橦,这有什么呢,若赶上顺风,回京是很快的。”
张橦有些好奇,“二哥的岳父岳母算是伉俪情深么,连生病都赶在一起。”自家爹娘算是极恩爱的夫妻了,也没像徐爹徐娘似的呀。
孟赉笑着哄孩子,“凑巧而已。”徐爹徐娘是内疚吧,觉着对不住徐次辅。有人杀子奉母,有人割股疗亲,他们却舍不下亲生的孩子,为了父亲也不能。虽是不能,心中难免愧疚,两相煎熬,病上一病,实属人之常情。
张橦放下心事,兴致勃勃盘算着,“横竖他俩十天半个月的也回不来,咱们做什么在城里住着,怪没趣的。外公,我带着您和外婆到罗湖山庄玩两天去!”
话说出口后,孟赉淡淡一眼扫过来,张橦方觉着不对,甜甜笑着,模样乖巧之极,“外公,您带我和外婆去罗湖山庄玩玩,散散心,好不好?”
“橦橦乖。”孟赉微笑道:“去告诉你外婆一声,咱们明儿便起程,到罗湖山庄住上十天半个月。”孟赉是位很好哄的外公。
张橦快活的答应了,“我跟外婆说去。还有舅舅家,我也替您说一声,省的他们惦记。顺便问问小淘气们有没有想去的,一起捎上。”
孟赉长子孟正宣、次子孟正宪都已有了孙子、孙女,张橦最爱在他们面前充大人,常把他们叫做小淘气。
孟赉自无异议,张橦高高兴兴吩咐侍女去了孟家。他俩不回来也好,张家我最大!大哥千依百顺,外公哄哄就行,外婆那就更不用说了,惟命是从。爹娘不在家的日子,也是很好很好滴。
“二哥最惨。”阿橦笑ⅿⅿ想着,“徐爹徐娘病着,他要跑前跑后献殷勤,讨好徐家小姑娘。徐爹徐娘病好之后,他的心上人就被远远的带到京城来了呀,可怜的二哥。”
凤凰台徐府,略显清瘦的陆芸端庄坐着,微笑跟娘家嫂嫂陆大太太说着话,“明日便要动身了,外子公务在身,委实耽误不得。”
陆大太太今天过来,一则是送行,二则是贺喜,这还是阿迟定亲之后,她头回到徐家。陆大太太强忍着心中酸意,满面笑容说了恭喜徐家的吉祥话,又亲热的送上程仪,“一路顺风。平安到了京城之后,务必寄信回来,告诉我们一声。”
陆芸含笑道谢,“多谢嫂嫂。我们和亲家一路同行,到了京城,亲家自会送信给仲凯,我便托仲凯给您送个平安信到武定桥,您也好安心。”
陆大太太笑容一僵,“妹妹,使唤女婿怎么好意思?女婿是娇客。”小姑子才把老闺女定出去,这就炫耀上了?怕没人知道她有个国公女婿还是怎么着,特特的使唤女婿送平安信。
陆芸淡淡笑着,眉目柔和,舒心畅意,“仲凯家学渊源,和他父亲平北侯爷一样,待岳家最是恭敬、亲近。嫂嫂,阿迟能有这么个女婿,外子和我真是心满意足,旁的都不理论,单单这孝顺岳父岳母,是难得的。”
陆大太太气的肝儿疼,皮笑肉不笑称赞,“果真是难得的。”女婿年轻英俊,富贵逼人,还恭敬孝顺!好你个陆芸,没完了啊,你是想气死人不成。
“嫂嫂怎不带上珍儿和玲儿?”陆芸伸出纤纤玉手端起桌案上洁白细腻的定窑茶盏,闲闲问道。一个人过来,连闺女也不带,这是怎么个意思,令人费解。
陆大太太微笑道:“甭提了,她俩就会胡闹淘气,被我拘在家里学规矩呢。闺女大了,势必要严加管教,不敢掉以轻心。”没出息的丫头,听说阿迟定下这样的亲事,羡慕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哪能带她们出来丢人。
“儿子大了,也是要严加管教的。”陆芸慢慢说道:“闺女也好,儿子也好,若教导不力,都会给爹娘惹上麻烦,带来羞辱。”
陆大太太声音冷冷的,“那是自然。”她那宝贝儿子听到阿迟定亲的信儿,失口而出,“姑姑为何不守信?祖母明明……”虽被陆大太太及时喝斥住了,没再胡言乱语,之后却日日借酒消愁,萎靡的不像样。武定桥陆宅这么明显的事,自是瞒不过陆芸这位姑奶奶。
陆大太太如坐针毡,茶沾沾唇便起身告辞了。陆芸微笑,“待从京城回来,再和嫂嫂消消停停叙话。”客客气气的,并未多留。
第二天,张并、悠然一家,和徐郴、陆芸一家,浩浩荡荡出发了,踏上回京的旅途。临分别,安冾板着清秀的小脸,严肃跟阿迟保证,“徐姐姐放心,我会牢牢替您敢看好二表哥的,不许他任性胡闹。”阿迟粲然,“有劳,多谢。”
张劢亲到徐家船上送行,徐郴温和说道:“舱中有一张圈椅,劳烦仲凯搬过来。”张劢恭敬答应,去了。徐述、徐逸想跟着去,被徐逊微微笑着,一手拉着一个,考问起功课。
过了许久,张劢搬着把圈椅从船舱中走出来。徐逸心中奇怪,“姐夫脸好红。”徐述纳闷的则是,“搬把椅子,要这么久?”徐逊微笑谢过张劢,亲自送他下船。
船开了之后,徐述、徐逸站在甲板上,热情冲岸上的张劢挥舞小胳膊。白胡子老公公不去京城,姐夫也不去京城,唉,没有他们,好寂寞,寂寞如雪。
直到岸上的人影愈变愈小,完全看不见了,他们才恋恋不舍的回了船舱。徐述坐在爹娘中间,“虽是暂时分别,心中也是酸楚。”徐逸趴在阿迟身旁的桌子上,“咦,姐姐你什么时候多了枚镶金刚石的戒子?”亮晶晶的,真好看。
徐逊过来拉起他,“方才问到哪儿了?”徐逸歪头想了想,“忘了呢,哥,您从头开始问吧,我全都会!”挺起小胸脯,一本正经的答起功课。
沿途若经过繁华之地,张家、徐家便会停下船,上岸沐浴更衣,观赏当地风光,拜访当地亲友,购买当地土物产,尽兴而回,继续航程。
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天津,到了通州。徐述、徐逸兴奋的向外张望,“这么多船!好壮观!”船只排队慢慢靠岸,耗时颇久,小哥儿俩看够了新鲜。
船梯才搭好,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便大踏步走了过来,他身穿石青色锦袍,一双大眼睛明亮有神,面容英俊中透着刚毅,和张并颇有几分相像。
“爹,娘,你们总算回来了。”见了张并、悠然,青年跪下行礼问安。悠然笑ⅿⅿ拉起长子,“阿勍啊,娘快想死你了!快,让娘看看,我儿子好不好,瘦了没有。”
张并微笑道:“有岳父在,儿子哪能瘦了?他老人家照看孩子,可比咱们经心多了。”张勍嘴角抽了抽,爹爹,外公又不在,您马屁照拍呀。
接上徐家人上了岸,张勍带了一队亲兵,前呼后拥,到了通州一处轩朗豪华的客栈,“外公外婆和橦橦都来了,码头人多杂乱,没敢让他们过去。”
这间客栈早被张勍包下,里里外外收拾的清洁雅致,诸物齐备。进到客栈后,徐家诸人先被请去沐浴更衣,稍事歇息,之后才被请出来相见。
张橦站在悠然身边,好奇的悄悄打量行礼如仪的阿迟。这就是二哥喜欢的小姑娘啊,仪态娴雅,辞令娴熟,大大方方的,嗯,二哥你眼光很不坏。
轮到张橦和阿迟厮见,张橦调皮起来,“我年龄比较大,所以,我是姐姐。”往后叫你二嫂,是往后的事,如今你先叫声姐姐吧,小姑娘。
张并轻斥,“橦橦,不许淘气。”悠然佯怒,“且轮不到你做姐姐呢。”孟赉对张橦颇为纵容,微微笑着,并不说话,冷眼观看阿迟如何应对。
“我叫你阿橦好不好?”阿迟笑意盈盈,“你呢,便叫我阿迟好了。”咱们互相叫名字,谁也不吃亏。
“不好。”张橦故意反对,眼神中满是调皮。
徐郴、陆芸含笑坐着,看向阿迟。阿迟面色不变,“如此,我叫你张大小姐,你么,叫我徐大小姐便是。”我和你一样,都是家中唯一独女。
“都不好。”张橦笑吟吟拉起阿迟的手,在她耳畔轻声说道:“我叫你二嫂,你叫我小姑,这才对!”
阿迟好笑的看向她,明眸皓齿、容色照人的两位姑娘相视良久,会心而笑。
50我生之后
因为远道而来甚是辛苦,所以这晚众人都早早的歇下了。夜深人静,徐郴、陆芸没有半分睡意,轻声说着悄悄话。
“仲凯的外婆没露面。”
“嗯,明明在客栈,却没露面。”
“仲凯的外公好似对阿迟颇为满意。”
“那是自然,咱闺女招人待见。”
“阿迟和小姑子好像很投缘。”
“对,两人很谈的来。”
“明儿回了正阳门大街,咱们怎么说?”陆芸犹豫了下,迟疑问道。
徐郴默然许久,“实话实说。”
陆芸也默然许久,夫妻二人搂抱在一起,久久不能入睡。正阳门大街,迎接自家的会是什么呢?生父已多年未见,继母一向强悍,弟弟们委实有些生疏,侄儿侄女也不亲近,想想那个家,想想“次孙女”,寒意一阵阵冒上心头。
第二天睡饱了方才起身,洗漱后用了早点,出门上马车,回京城。张橦乘的是一辆轩敞漂亮的三驾马车,马车旁两列牵着小红马的英姿少女,十五六岁、十七八岁的年纪,个个目光敏锐,身手敏捷,精神奕奕。
陆芸轻轻叹了一声,“伯启,素日觉着咱们阿迟也算娇养,跟亲家姑娘一比,却又差远了。”看看张家大小姐这一队亲兵,何等威风、抢眼。
徐郴微笑,“亲家公说了,他待闺女是怎样,待儿媳便是怎样。旁人说这话许是客套,许是说说而已,他可是一言九鼎的,说一句是一句。”橦橦有的,阿迟也会有。
自从定下阿迟的亲事,徐郴对父亲徐次辅一直心存歉疚。这份歉疚,每逢看到张家的诚意,便会淡化;每逢看到阿迟光洁可脸的小脸,便会渐渐消失;可夜深人静之时,又回过来折磨他,夜夜不停。
徐家人乘坐的也是平北侯府的马车,马车宽大,又快又平稳,很舒适。徐述、徐逸是最无忧无虑的,在车厢中兴高采烈说着话,期待着京城种种趣事。
车到阜城门,徐家打发了管家来接,张并、张勍下了马,和徐郴拱手作别,复又上马,护着悠然、张橦的马车疾驰而去。
管家满脸笑容,“大爷安好,老爷说了,请您不必回家,直接去礼部。”徐郴温和道谢,“有劳管家。”回身细细嘱咐妻儿数句,仆役、小厮服侍着,去了礼部。
陆芸眼神凛冽,是朝中早已排好的晋见日期,还是故意如此?伯启不在正好,有些话他不好说,我替他说!
阿迟轻拍她的手,“娘,伯母留了九名亲兵给我,日夜轮流当值,不离我左右。我是很安全的,您不必忧心于我。”陆芸微笑,“事已至此,忧虑何用?阿迟,到了正阳门大街,你莫离开娘。”阿迟乖巧点头,“是,不离开您。”
正阳门大街的徐氏府邸青砖绿瓦,气势恢宏。徐述、徐逸下了马车,喜笑颜开,这就是咱家呀,真不赖。徐逊一手牵着一个,“见了祖父应该怎样,记不记得?”两人都点头,“记得,忘不了。”
徐逊三兄弟被请到外院,并没有立即见到徐次辅。陆芸和阿迟被请到内宅,“大太太您请在此稍坐,二小姐您请随我来,老爷在书房等您。”侍女盈盈曲膝,彬彬有礼说道。
陆芸紧紧握住阿迟的手,阿迟微笑,“娘,您先坐会子,我去去便回。”拍拍陆芸的手,示意她冷静,陆芸无力的坐下,眸色暗然。
陈岚、陈岱跟着阿迟走到书房外,被拦下了,“请二小姐一个人进去。”阿迟转头看了她俩一眼,姐儿俩神色轻松,身姿笔挺,一如往日。
阿迟缓步进到书房,书房布置的很清雅,一名中等身材、背影寂廖的老者背对着门,默默看着墙上挂着的烟雨图。
阿迟静静立着,并没开口说话。老者慢慢转过身,温和问道:“是素华么?你已是及笄之年,祖父却是头回见你。”他面容文秀,举止斯文,虽已年近六旬,仍依稀得见翩翩探花郎的风采。
“上月十三,文渊阁中,您当面许诺严首辅,将次孙女许配其幼孙严璠。”阿迟声音清清冷冷,“请问,在您看来,谁是次孙女?”能不能说说,你当初说出这个话的时候,打算牺牲哪位孙女?谁这么倒霉呀。
阿迟既不行礼,也不问好,目光中还有切责挑衅之意,徐次辅却丝毫不以为忤,神色温和依旧,“素华,次孙女,自然是你。”这孩子定是方才得知此事,一时气的狠了,才会如此失态。
“我和您从未见过面,您对我自然没什么怜惜之情。”阿迟慢慢说道:“牺牲我,对您来说,确实最方便不过。”
徐次辅走到桌案前坐下,拉开抽屉,拿出一叠字、画,“素华,这是你历年来寄给祖父的,祖父虽未见过你,却早知你是一位秀外慧中、才华横溢的好姑娘。素华,诸孙女之中,祖父最赏识的便是你。”
阿迟轻轻笑了笑,“一头牛毛有杂色,只好用作耕牛,可以活着;一头牛毛色纯红,牛角端正,便要被用作牺牲,祭祀山川了,是不是?”
徐次辅叹道:“伯启很会养孩子。素华,你聪明敏慧,令祖父欣慰。”阿迟神色淡淡的,“令您欣慰,我自问不能。”
徐次辅定定看了阿迟半晌,概然道:“素华,朝中有人身兼首辅、吏部尚书、少傅兼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数职,权倾中外,一时无两。此人专擅媚上,窃权罔利,排除异已,招权纳贿,肆行贪污,残害忠良,实为当今天下之民贼!”
“沈经历为人刚直,嫉恶如仇,他上书列民贼十大罪状,反被民贼指为意欲避考察、博清名。可怜沈经历天下名士,先是被谪塞外苦寒之地,后竟被杀。”
“杨郎中庚寅进士,公忠体事,社稷之臣也。只因上书弹劾此贼,便被送镇抚司拷讯,百般□,刑求至死。杨郎中何其无辜!”
“沈经历、杨郎中,在社稷则为忠臣,在家族则为孝子,皆为贼人所害,岂不令人痛惜。素华,你虽一介女流,除此民贼,澄清朝纲,造福百姓,你却可以尽一份力!”
阿迟讥讽的一笑,这长篇大论的演讲下来,声情并茂,慷慨激昂,还真是很有煽动性。如果自己不是穿过来的,而是土著女孩儿,自幼受儒家正统教育长大,怕是已经泪流满面,自动请缨了吧?牺牲你一个,国家、民族、百姓全都得救了,多么伟大。
“沈经历,正直归正直,性颇疏狂。”阿迟慢悠悠的,不慌不忙,“沈经历这样的真性情,好不好的另说,不适合从政。”
“杨郎中,奏章写的十分精彩,最后一句竟提及藩王,犯了禁忌。”藩王根本不许参政议政,你让皇帝跟藩王求证去,是想做什么呢。对于一个政客,这是很低级的错误,致命的错误。
“至于这位民贼,赈过灾,抗过倭,进谏过皇帝陛下,当然也迎合谄媚过,试问朝臣之中,没有迎合过皇帝陛下的,拢共有几位?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争权夺利就是争权夺利,偏要把自己说的这么高尚,俨然是正义和真理的化身,全世界人民都该跟在你身后摇旗呐喊,为你伟大的事业而献身----次辅大人,你侮辱我的智商。
51宽兮绰兮
徐次辅默然半晌,慢慢说道:“素华,你颇悉政事。”可惜了,是个闺女。如果你是男孙多好,伯启后继有人,徐氏后继有人。
阿迟静静看着徐次辅,眼眸清澈,目光中没有丝毫暖意。徐次辅略略失神,这孩子心肠真硬,并不是唯长辈之命是从的乖巧女孩儿。赵氏温柔谦恭,伯启也一直孝顺,怎么到了素华这孩子,竟这般桀骜不驯。养在深闺的女子,不是该淑婉顺从么,素华书、画皆精,显是饱读诗书的,居然敢轻视祖父。
“严首辅之前,内阁之首是余首辅。”徐次辅说话很慢,一字一字,吐音清晰,“素华,你知道余首辅后来怎样了么?”
“被控通倭、结交内侍,余首辅弃市,妻、子流放广西,从子、从孙削职为民。”阿迟答的很快,不假思索。
徐次辅面色一变,厉声问道:“若祖父倒了,徐家也和余家一样,从此败落!你父、你母流放偏远苦寒之地,你兄、你弟再无入仕机会,素华,你忍心么?”
“不至于。”阿迟神色轻松,“余首辅挡在严首辅前头,严首辅自然使出浑身解数对付他;您在朝中的势力也好,皇帝陛下的圣眷也好,目前远远及不上严首辅,他犯不上对这般狠毒。”
“更何况您已放□段,虚与委蛇,严首辅如今对您全无戒心。我冷眼看着,严首辅在明,您在暗,最后被杀、被流放、被削职为民的,许是严家,而不是徐家。”
徐次辅默默看了阿迟两眼,缓缓站起身,“素华,你跟我来。”阿迟礼貌让在一旁,请徐次辅先走,自己落后两步,跟在他身后。
穿花拂柳,来到一所清雅富贵的庭院前。守门的侍女急忙上前曲膝行礼,徐次辅摆摆手,示意她们不许声张,带着阿迟缓步走入庭院,绕过屏风,走过游廊,进入一间密室。
坐在这密室中,外边的人看不进来,里边的人却可以清晰看见外边。外边是四位年纪相访、神态各异的少女,面目间约略有些相似,看上去像姐妹。
四姐妹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上首那位,身穿银红宫锦褙子,浅碧云绫长裙,气度高华,神采飞扬;她身边坐着位年纪略小的女孩儿,皮肤白白的,面容清清秀秀的,不过神色羞怯,举止局促,形象便大打折扣。
对面的两姐妹一穿杏黄衫子,一穿浅黄衫子,俱是唇红齿白,面目光洁。红衣少女趾高气扬对她俩说着什么,身穿浅黄衣衫的少女想要发怒,却被身穿杏黄衫子的少女按下子。
“身穿红衣的,是素敏。”徐次辅淡淡说道,“她过于娇养,定力太差,不堪大任。”如果强把素敏送到严家,那不是示弱,是结仇。
“素敏身边的,是素心。素心一则年纪小,二则天生的怕羞畏缩,任凭怎么教也教不好。她这样,只能许一清贫士子,到乡下度日罢了。”
“素敏对面的两人,是素兰、素芳。素芳性子急,心里搁不住事,素兰倒是略有些心计,城府还是不够深,担当不得大任。”
阿迟莞尔,合着在他眼前长大的孙女们不是这个不行,就是那个不行,只有南京的素华,才最配承担伟大使命,被送到严家做妾?爹爹,令尊实在是……令人无语。
“素华,徐家生死存亡,在你了!”徐次辅沉声说道:“你若进了严家,定能忍辱负重,成就大事。其余诸人不过是闺阁弱女,家族有难时,毫无用处。”
阿迟笑盈盈看向徐次辅,“对不住,屋里闷,我想出来走走。”其实很想对他说几句刻薄话的,不过密室之中,为安全起见,还是算了。
徐次辅送孙女给严家,不过是表明姿态,“严首辅啊,我对你是很忠诚的,我没有二心,这不,亲孙女都送过来了。”
要表忠心,方法是很多的好不好?像工部尚书赵文华认严首辅做干爹,曲意逢迎,极尽谄媚之能事,严首辅不就把赵文华当自己人了么,一直提拨他到尚书这么高的官位。
传说赵文华对严首辅极尽巴结讨好之能事,见了严首辅跪在地上,匍伏向前,进入内厅后便连连叩响头,满口都是动听的奉承话,讨好献媚,丑态毕露。严首辅十分得意。
一样是向严首辅卑躬屈膝,赵文华那种形式过于丑陋,人人唾弃,个个不齿。徐次辅这样含蓄的呢,将来斗倒了严首辅,送到严家的孙女一杯毒酒了结,事过了无痕。
一个是真小人,一个是假君子。
出了密室,到了庭院中,阳光下,阿迟笑盈盈转过身,直视徐次辅,“若分了家,二房、三房的次女一个羞怯,一个急燥,都拿不出手;若不分家,您只能认我为次孙女,对不对?虽然您明明知道,我是长孙女。”
一名相貌俏丽的侍女盈盈走来,曲膝行礼,“老爷,夫人听说二小姐来了,想见见。”话音才落,一个已经不年轻的女人声音响起,“素华来了?这可想死我了。”
十几名衣着华丽的侍女簇拥着,殷夫人锦衣华服,满头珠翠,喜气洋洋的走了过来,“这便是素华么,果然生的好模样,到底是老爷的亲孙女,跟老爷颇有几分相像。”
殷夫人实在是盼望阿迟已久,不由分说,拉着阿迟向内厅走,“素华,来见见你的姐妹们。你大姐姐最疼你,整天念叼你呢。老爷,让女孩儿们见一见,好不好?”
阿迟无可无不可,跟着殷夫人往厅中走。徐次辅微微皱眉,殷氏一惯自作主张,当年背着自己定下素敏的名份,这时又擅自拉走素华,素华是你能应付的?不自量力。
徐素敏带着妹妹们迎了出来,先冲着徐次辅、殷夫人行礼问好,“请祖父安,请祖母安。”之后便意味深长的看向阿迟,亲热说道:“这是素华妹妹了吧?妹妹,我是你大姐姐。”
咱们不见面,你能在南京称大小姐;咱们见了面,素华,你乖乖叫姐姐吧。我在京城称大小姐已有十几年的光阴,难不成你一来,我便要改?徐家更成笑话了。
阿迟笑的很舒畅,“我生于嘉成十八年九月十八寅初,家父求高僧为我卜过卦,嘉成十八年九月十八的寅时,最宜女子,是大富大贵的命格。若差了那么一点半点,早到丑时,或晚到卯时,便不成了,一生穷苦,运数奇差。”
殷夫人是很信命格一说的,闻言面色一僵。怎么着,寅时最宜女子?素敏改了生辰,会不会把原本富贵的好命也给改没了呀,这可不成。
徐素敏轻蔑一笑,素华你做美梦,就要给人做妾了,你还大富大贵呢?严家是富贵,于你一个妾侍有何相干?
徐素心怯怯站在一边,连句话也不敢说;徐素芳面有不忍之色,想开口说些什么,被徐素兰暗中拉了一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冷眼旁观。
徐素敏轻蔑过后,颇为不悦:这素华长在偏远之地,怎么穿着打扮如此讲究?举止言行竟不带一丝土气,没天理。哼,你长这么好看做什么,有什么用?还不是要沦落到为人妾侍。
徐素敏亲热拉住阿迟,“还没恭喜妹妹呢,严家是厚道人家,妹妹嫁过去不差,莫多想。”本来,这话她实在不应该说的,尤其不能当着徐次辅、殷夫人的面说,不过素华容颜绝世,她心中又妒又恨,妒火中烧,顾不得了。
徐次辅面色平平无波,殷夫人一脸兴奋,喜悦的两眼放光,徐素芳目光中颇有怜悯,徐素兰事不关己,不为所动,徐素心什么也不知道,懵懵懂懂的站在一旁。
徐素敏笑ⅿⅿ盯着阿迟,心中快意,素华,等你进了严家,也就不见天日了。你再怎么美,京城根本没人知道;你再怎么美,也不会碍着我的。
阿迟轻轻抬起白玉般细致莹润的小手,慢吞吞说道:“家父已将我许配魏国公、南京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张劢,婚书已经郑重写下,聘礼也已收过。阁下提及什么严家,这是从何说起,我竟是不懂。”
徐次辅心中一震,许配魏国公?伯启,你虽写信过来,我可并未答允,你竟又是自作主张!伯启,你一向孝顺,如今是怎么了。
徐素敏尖声道:“不可能,不可能!”魏国公张劢,那不是平北侯夫人的次子么?平北侯夫人分明喜欢的是自己,上回见面还亲亲热热送过一幅玉镯!
殷夫人下意识的不肯相信,京城多少名门贵女瞩目的魏国公,能定下素华你这乡下丫头?“素华,不可胡说八道!”殷夫人面目严厉,喝斥道。
徐素兰心揪的,魏国公,魏国公?自己在福宁大长公主府曾经远远看过他一眼,他是那么的高大颀长,那么的俊美,俊美的像天神一样,他竟定了徐家女儿,却不是自己!徐素芳两眼放光,饶有兴致的盯着阿迟,定亲了啊,徐素敏那丫头该糟心了!好,甚好。
徐素心依旧怯怯的站在一边,只敢偷偷的、羡慕的看看阿迟。这位姐姐又好看,又大方,像画中人似的,原该嫁的好。自己么,唉,只求不嫁个老头子,不嫁个粗俗霸道的男子,已是心满意足。
殷夫人喝斥过阿迟,还觉着不解气,“魏国公是你能肖想的?他可是堂堂一等国公,平北侯亲生爱子,年纪轻轻的正二品佥书!”你居然敢肖想,张劢这样的,只有我家素敏才配的上。
阿迟抬手,看着手上的戒子,眉目温柔。他好坏,竟敢动手动脚了,竟敢亲手给自己戴上这枚钻戒,还……轻轻亲了亲。这坏蛋。
黄昏时分,徐郴回了正阳门大街。“父亲大人,圣上命我留京,任礼部侍郎。”徐郴恭恭敬敬站在徐次辅面前,“圣上隆恩,在灯市口大街赐了所宅子,圣恩浩荡,儿惶恐。”
徐次辅目光复杂,审视着久未见面的长子,“郴儿,你要和为父分而居之?”死活不想住在一处么。原来为了不住在一处,肯躲到南京;如今为了不住在一处,你是怎么打动皇帝陛下的?
徐郴低声说道:“圣恩浩荡,儿不敢辞。”陛下赐宅邸,这是何等的荣光,岂容推辞不就。
徐次辅默然良久,“郴儿,你和张家定了亲?”张家再贵,和文官干系不大,父亲需要的,不是这样的联姻。
徐郴抬起头,迎着徐次辅的目光,面容坚定,“父亲,平北侯和孩儿一前一后晋见,圣上特意问及素华和张家的亲事,颇为嘉许。”
52还而不入
徐次辅微晒,你已写下婚书、收下聘礼,我再不乐意又能怎样,毁婚不成?这会子又抬出圣上来,唯恐我从中作梗似的,郴儿,你把为父当作什么人。
本朝律法,有媒、有聘、有婚书,婚姻已是铁定,女方不得悔婚。“凭媒妁写立婚书,依嫁娶礼式聘嫁,庶无后悔。巳定而輙悔者,笞五十,其女仍归其夫。”
男方倒是可以悔婚,只是损失聘礼罢了。不过,让平北侯府、魏国公府悔婚?徐次辅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知道自己做不到。张劢且不去说他,张并何许人也,岂是好欺的。
徐次辅面色淡然,默默无语,徐郴心中越来越惴惴不安。良久,徐次辅慢慢问道:“你来信请示素华的亲事,为父并未答允,郴儿为何自作主张?”
徐郴神情恭谨,“因着议亲事,特意请弘济寺的大法师给两个孩子合八字。法师说,八字极合,但必须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定亲,否则有血光之灾,性命之忧。孩儿心疼素华,故此宁可信其有,便依照法师所令时日为素华定了亲。没有得到父亲大人的允许会擅自定下儿女亲事,孩儿死罪。”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叩头,“求父亲责罚!”
什么法师所言,自然是胡扯。徐郴知道,徐次辅也知道,不过是撒谎骗人罢了。
徐次辅看着跪地叩头的长子,心里凉凉的。他竟不愿意跟自己这亲爹说实话,竟学会跟自己这亲爹撒谎,伯启,你我父子之间,竟到了这个地步么。
徐郴心中内疚,重重叩头,没多大会儿额头已是红肿。徐次辅叹了口气,“郴儿,起来吧。事已至此,怪你又有何用,你也不过是一片爱女之心。”
徐郴膝行到徐次辅跟前,抱着他的大腿哽咽哭泣。徐次辅微微一笑,“当你还小么,这般撒娇。”伸手拍拍徐郴肩背,极之轻柔。
徐郴哭了出来,“父亲,也不知您难成了什么样子!”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境,父亲怎会做出许孙女为严家妾之事?定是严首辅过于咄咄逼人。
徐次辅眼神冰冷,“也没怎么着,险些失了圣眷,被勒令致仕回乡而已。郴儿,近二十年来,被勒令致仕回乡的阁臣,可有善终的?下场一个比一个悲惨。”被勒令致仕回乡,对手再打击你,你可是全无还手之力,差不多是任人宰割了。
徐郴打了个寒噤,徐次辅拍拍他,温和说道:“暂且无事,如今严贼松懈,已有月余不曾寻衅于我,诸事顺利。”自从许孙女给严璠,严首辅大喜,对自己不复相疑。
徐郴背上一凉。为了父亲,自己死上千回百回都无怨,可阿迟不成,阿迟花朵一般的年纪,还有好几十年平安喜乐岁月要渡过,说什么也不能卷入这样的争斗之中。
徐郴抬起头,“父亲,素华的命格委实有些奇怪……”话没说完,徐次辅已是不悦的皱起眉头,冷冷看向长子。怎么着,还要拿你闺女的命格做什么文章?
迎着父亲的目光,徐郴硬着头皮说道:“素华不宜和属鸡之女子同居,否则,家宅不宁,事端横生。”殷夫人,正是属鸡的。
徐次辅缓缓问道:“一晚也不成?”先是告诉我你有了御赐的宅子,继而说什么素华不宜与属鸡女子同居,你是想今晚就走么。
徐郴俯伏在地,“父亲,一晚也不成。”阿迟定下亲事,倒霉事不知要轮着谁,弟弟们、侄女们岂能善罢干休,岂能给阿迟好脸色?阿迟自小到大,可从没受过气。
徐次辅沉默片刻,温和说道:“为你们备了接风宴。宴席之后,再动身吧。”徐郴感激的磕了个头,“是,父亲。”徐次辅微微笑了笑,“圣上赐宅,这是何等的荣耀;郴儿当晚便即入往,实是忠君之举。”这个段子,改日要拿到圣上面前讲讲去,圣上最喜臣子忠诚,就好像严首辅最喜人拍马屁一样。
接风宴摆在内院花厅,硕大的两张紫檀雕花圆桌,每张都足足能围坐将近二十人。男人一桌,女人一桌,中间用红木嵌大理石的屏风隔开,但声音可闻。
徐次辅温和吩咐,“都是自家人,分开坐即可。这屏风无用,撤下吧。”侍女、婆子恭敬答应,即刻把屏风抬了开去,两张桌子上的人也能互相看见了。
众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的落到阿迟身上。这便是大房那位嫡长女了,明媚娇艳如春花,清丽澄澈如秋月,仪态优美的静静坐着,好不矜持,好不矜贵。
昨天还以为她要沦为妾侍,万劫不覆;今天却得知她早已是魏国公未过门儿的妻子,以后的一等国公夫人,世事难料,世事难料,众人心中俱是感概。
徐素敏虽是强自抑制,看向阿迟的目光中还是有着无数怨毒,嫉妒的想要发疯。平北侯夫人居然会聘这乡下丫头为儿媳!她有什么好的,她有什么好的?
徐素敏还算有定力,不管怎么说还支撑着能赴家宴。殷夫人连她也不如,阿迟和张劢定亲已是板上订钉,已是铁的事实,这事实给了殷夫人巨大打击,她倒在榻上不愿起来,继子的接风宴上,看不到她的身影。
阿迟泰然自若,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徐素敏恶毒的嫉恨眼神。一旁的徐素芳特意扯扯阿迟,“呶,看那人。”看看这无耻的徐素敏,明打明的欺负人,真过份。
阿迟浅浅笑着,脑海中蓦然浮上一句诗,“一棵树,看另一棵树,恨不得变成利斧。”嫉妒真是一种很要命的心理状态,会让人变的疯狂、丑陋。怪不得莎翁会呼吁,“您要留心嫉妒啊,那是一个绿眼的妖魔!”
徐郴常常有意无意的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宝贝女儿阿迟。他本是对徐次辅异常愧疚的,不过徐素敏怨毒的目光落在眼中,徐郴的心瞬间揪紧,走,今晚便走!让阿迟在这种目光下过日子,于心何忍。
席间,徐二太太虽是心里犯着酸,面上却还是雍容端庄的,不曾露出异态。徐三太太城府不深,一脸羡慕的问陆芸,“怎么能攀上这样的好亲事啊?”要做国公夫人了,可真好。
陆芸矜持的笑着,“平北侯到南京寻觅名医,便住在咱家隔壁。既是邻居,自是要相互拜访,平北侯夫人只见了大丫头一面,便喜欢的紧,央媒提亲。”
徐三太太还在羡慕着,徐二太太笑着开了口,“素华什么时候成了大小姐?”陆芸淡淡笑着,“我闺女是长房长女,不称大小姐,却称什么?”
徐二太太皮笑肉不笑,“自是称二小姐。素华和我敏儿同年同月同日生,敏儿早出生半个时辰,是长姐。”陆芸也不跟她争执,“外子已禀告过父亲大人,我闺女长房长女,不管在南京,还是在京城,都是徐大小姐。”
徐三太太兴奋的在一旁看着,大房一家回来了真好啊,有人给二房对着干了!二房已经威风的太久,有人压一压他们也好,省的他们忘乎所以。
徐二太太谦虚请教,“如此,我家敏儿该如何称呼?”她做了十几年徐大小姐,你闺女一回来,她便要改了不成?你闺女要威风,做了国公夫人之后到张家威风去,徐家,且轮不着她耍横呢。
陆芸哪肯接她这个话,“弟妹请示父亲大人便可。”何必跟她废话,凭添是非,她真有什么疑问,问公公去。
徐二太太心中鄙夷,就会拿父亲做挡箭牌!却也没再继续追问什么,毕竟徐二太太还没跟徐二爷通过气,并不知道公公徐次辅到底是怎么想的,不便造次。
宴席之后,徐次辅温和说道:“天色不早,郴儿这便动身,莫耽搁。”徐郴恭敬应“是”,带着妻儿拜别徐次辅,出门上了马车,直奔灯市口大街。
阿迟要求跟徐郴、陆芸同乘一辆马车,“爹,娘,我害怕。”徐郴心疼的不行,“乖女儿,到爹娘身边来。”陆芸也红了眼圈,“看把我闺女吓的。”
阿迟坐在父母中间,可着劲儿撒娇,“我饭都没吃好,总觉着好像有刀子在我眼前飞似的。”徐素敏的眼光,跟刀子也差不太多。
徐郴哪还顾的上内疚,柔声安慰宝贝女儿。阿迟跟她们吃一顿饭就吓成这样,要是整天跟她们在一处过日子?徐郴打了个寒噤,那真是不敢想像。
徐郴一家离开之后,徐二爷、徐三爷请教徐次辅,“父亲,怎不留大哥住两晚?”徐次辅说的很堂皇,“你大哥忠君,圣上既赐有宅子,便应当立即住进去。”徐二爷、徐三爷虽觉着很扯,却也不敢再问。
各自回了房。徐二爷回去之后,被徐素敏眼泪汪汪的捉住,“爹,我才是大小姐!素华有的,都应该是我的!”
徐二爷有点摸不着头脑,徐二太太拉过他悄悄说了几句话,徐二爷沉下脸,“知道什么叫婚书么?有正书,还有别纸,别纸上祖宗三代名讳列的清清楚楚!”素华和张家的婚书上,女方父亲明明白白写着徐郴的名字,你们想什么呢,敢是疯了?
妻子和女儿可能有些异想天开,徐二爷常在外头奔走,并不糊涂。平北侯是什么人,哪是能糊弄的,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净瞎想。徐二爷不耐烦的想着,甩甩袖子,转身去了姨娘房里。
徐三爷则是摒退侍女,和妻子密商,“……为今之计,只有如此了。兰儿和芳儿都是我闺女,哪个我也舍不的。娘子,芳儿虽不是你生的,却是我亲闺女。你若肯帮忙,我亲闺女便能保全,事成之后,我总是承你的情。”
徐三太太红了眼圈,“你摸摸良心,四丫头吃穿用度,跟三丫头有分别没有?这么多年了,我可曾亏待过她?如今说这个话,你亏良心!”
徐三爷陪着笑脸,说了半天好话,“都是我不对,我不好,娘子莫和我一般见识。”好言好语哄的三太太顺心畅意,“成了,明儿我便回娘家办去,包管妥妥当当的。”
第二天徐三太太便到殷夫人面前请假,回了娘家。这次回娘家时间很长,一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徐府。徐三爷一直在院外徘徊,见到三太太回来,迎了上去,低声迫切问道:“如何?”三太太满面春风笑道:“幸不辱命。”
徐三爷大喜,“我的好太太。”也不管丫头、婆子们还跟着,拉着三太太的手回了房,体贴的很。
53求我庶士
摒退丫头、婆子们,徐三爷把三太太抱在怀里温存了半晌,说了不少甜言蜜语。三太太这人没什么城府,特别好哄,靠在丈夫怀里喜滋滋说道:“两家都答应了呢,我连聘礼、嫁妆都跟他们说定了。三丫头是嫡出,嫁妆自要丰厚些;四丫头碍于身份,减半吧,可好?”
徐三爷哪会在意嫁妆这样的小事,能把素兰、素芳捞出来,正正经经嫁人为嫡妻,这才是要紧的。徐三爷一边柔声答应着,一边慢慢问着妻子,把她回娘家的详情问了个一清二楚。
三太太娘家在俞家胡同,虽说不上大富大贵,家境却也殷实。她娘家侄子俞济、她娘家嫂嫂的侄子傅攀,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相貌、人才很过的去,父母也善良和气。这两个女婿,莫说事出紧急,就是平心静气谈婚论嫁,也是很不坏的。
徐氏虽是大族,徐家虽然富贵,奈何徐三爷他是庶出,在徐家并没多少体面。他的嫡女也好,庶女也好,虽长在富贵丛中,若没特殊机遇,很难攀到上好的亲事。俞家、傅家对徐素兰、徐素芳来说,不差了。
徐三爷在妻子耳畔温柔耳语,定下章程。三太太被他哄的头昏,乐呵呵答应了,“成啊,便是这么办。”徐三爷微笑夸奖,“真是我的好太太。”
三太太乐呵了一会儿,问徐三爷,“素华到了京城还是大小姐,真让我想不到。我满心以为,大哥大嫂一家到了京城,便会被夫人制住呢。这么着看,咱们是不是要分家?”
徐三爷替她理理鬓发,微笑说道:“即便分了家,咱们还住家里,并不搬出去。太太,咱们家底儿薄,若分出去过,难免拮据。”
三太太深以为然,“咱们没什么银钱,你又进项不多,还是依旧住在家里为好。旁的不说,若搬了出去,三丫头四丫头先就使不起这许多侍女,孩子受委屈。再怎么着,也等她们出了阁吧。”
盘算了一会儿,三太太怯怯拉住徐三爷的衣袖,“哎,老爷子知道了,会不会恼了咱们?”吃着老爷子住着老爷子,却明打明的跟他老人家做对,合适么?
徐三爷淡淡一笑,“如今我是他最不待见的儿子,等咱们做出事来,我还是他最不待见的儿子,差不到哪儿去。太太,大哥自作主张,老爷子没说什么;咱们自作主张,老爷子也不能拿咱们怎么样。”
三太太细想了想,“无非是打、骂、责罚罢了,要不了咱们的命。咱们宁可自己受些委屈,也不能苦了孩子们。一辈子的事呢,做爹娘的不替她们着想,谁替她们着想?”
徐三爷面目含笑,妻子虽有些浅薄,有些庸俗,到底心地还是善良的,从未拿庶子、庶女不当人看。看看芳儿是什么模样,再看看二房的庶女素心是什么模样,真是不能比。
三太太叹了一声,“要说三丫头四丫头说上这样的人家,我也算心满意足。公婆厚道,夫婿上进,家境殷实,还求什么呢?不过跟素华比比,又觉沮丧。”
徐三爷笑道:“素华往后,也有的头疼呢。魏国公府的林氏太夫人,你可听说过?丢了爵位之后一直耿耿于怀。老国公的儿孙还有不少住在魏国公府,魏国公夫人,可不是好当的。”
“谁家没个讨人嫌的长辈?”三太太嘟囔道。又想要富贵,又想要权势,还想要清净,哪有这么好的事呀。
“俞家没有,傅家没有。”徐三爷微笑,“这两家我冷眼看了许久,家里长辈极和气不生事的,两个丫头往后日子都会舒心。”
如果三太太是个有心计的,可能会觉着不是滋味。这给闺女挑婆家明明是主妇的事,徐三爷暗中留意,分明是为了庶女素芳,分明是有些信不过三太太。不过三太太一向不细心,根本没往这儿想。
第二天晚上,徐三爷一个人去了徐次辅的书房,狠狠心,咬咬牙,呈上两份婚书,“父亲,素兰和素芳的亲事,已是定下了。”
徐次辅好像没有听见一样,继续看着手上的公文。徐三爷慢慢把婚书平平整整放在桌案上,然后走到屋中双膝跪倒,俯伏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徐次辅处置过手头的公文,方缓缓问道:“老三,学你大哥么?”他来个先斩后奏,你便跟着比葫芦画瓢。
徐三爷低声说道:“父亲,您是名门嫡子,庶子庶女的苦您不知道,姨娘妾侍的苦,您也不知道。父亲,我姨娘已有大半年没见着您的面儿了,她并不敢抱怨什么,只是孩儿看在眼里,不想素芳也像她一样凄凉度日。”
徐次辅又拿起一份公文专注看起来,徐三爷跪在青砖地上,一句话不敢说。一直到夜深人静,一直到徐三爷跪的腿已经没有知觉了,徐次辅才办完公事。
“跋扈专擅,不敬尊长,老三到祠堂跪着去。还有你媳妇,一并去跪着。”徐次辅淡淡吩咐完,起身回房歇息去了。
徐三爷恭敬磕头,“是,父亲。”也站不起来,坐在地上活动了半天腿脚,才勉强能走路。徐三爷瘸着腿回到三房,吓了三太太一跳,这是……打断腿了?
三太太咧开嘴要哭,徐三爷含笑止住她,“我好好的,任事没有。不过要连累你了,父亲罚你陪我一起跪祠堂。”
三太太眼泪还是掉下来了,“甭说陪你跪祠堂了,陪你上刀山下油锅我也愿意!”徐三爷拉起她的手,“你待我的好,我都记得。”温存缱绻的哄着三太太,三太太甘心情愿和他一去了祠堂罚跪。
当晚倒没什么事,第二天一大早,徐素兰、徐素芳带着弟弟徐通、徐迁来了,“早上请安见不到爹娘,才知道这回事。”徐素兰红了眼圈,“我和弟弟、妹妹陪爹娘一起。”带着弟弟妹妹跪在父母身后,任凭父母劝也好,哄也好,怒也好,总之是不肯走。
这么一闹,徐府还有谁不知道的,徐二太太便有些着慌,对着徐素敏抱怨,“原想着你三叔最是懦弱,唯老爷、夫人之命是从,谁知竟这么坏!”大房走了,三房闺女定了亲,难不成竟要二房出人?
徐素敏撇撇嘴,“三叔平日见了祖母连大气都不敢出,三婶更甭提了,跟在祖母后头讨好献媚,祖母都懒的理会她。这会子出息了啊,敢背着祖母使心眼子。”
二太太坐立不安,在屋中四处走动,“这可如何是好!咱们又不能跟这起子不上台面的人学,也自作主张,气你祖父、祖母。”
其实,二太太手边是真没合适人选,要是有,她也会飞快的给徐素敏定下婚事,以免提心吊胆。
徐素敏这两天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此时心情还是欠佳,不耐烦的说道:“这有什么可愁的?小五闲着呢,就是她了。”
二太太犹豫道:“你祖父说她过于畏缩。”徐素敏轻蔑一笑,“做妾,畏缩倒不好?难不成还要一身傲骨的女孩儿?”祖父也是奇了,妾侍而已,偏有这许多讲究。
二太太看着满不在乎的女儿,欲言又止。原来是五个,如今只剩你和那贱丫头两个了!你祖父的心思一向难以猜测,若是他坚持素心不可用,那……
“去,到尚宝监请二爷回来,说我有要事相商。”二太太想了又想,心中恐惧,忙命小厮到尚宝监去一趟,请徐二爷回来。徐素敏面色不屑,“我去陪祖母。”扬长而去。
二太太焦虑的等啊等啊,一直等到日正时分,徐二爷才消消停停的回来了,“有什么事要到衙门去一催再催?净给我丢人。”徐二爷很是不满。
二太太陪着笑,把昨晚、今早的事说了,“三房一家子正在祠堂跪着呢,你说说,这可怎么办?要不,咱们也寻户妥当人家,把敏儿许出去?”
徐二爷怫然,“父亲有命,这个也推,那个也推,岂是人子之道?我问你,父亲重要,还是女儿重要?”
二太太本来也算有几分定力,这时无力坐在椅子上,哀哀哭泣,“只剩下敏儿和五丫头了,父亲说过,五丫头不中用……”那素敏岂不是很危险?
“父亲吩咐怎样,咱们便怎样。”徐二爷义正辞严的教训妻子,“岂有背父私定之理?这话往后不许再提!”教训完,拂袖而去。
二太太拿起锦帕,掩面而泣。早知如此,便把那贱丫头养的精心几分,不至于这般畏缩怕羞,根本没法见人!不过费些公中钱粮罢了,又不需自己拿私房补贴。
二太太哭了一会儿,命人打水来洗了脸,重匀了脂粉,端端正正、脂光粉艳的坐着,慢慢吩咐道:“叫五姑娘来见我。”侍女恭谨应着,去了。
没多大会儿,徐素心战战兢兢进来,“给太太请安。”声音都是颤的。徐素心从小被二太太降怕了,见了二太太,好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怕的要命。
二太太忍下心中的厌恶,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素心啊,好孩子,快,到母亲跟前来。”徐素心吓的一啰嗦,太太冲自己笑了?笑的真可怕。
徐素心慢慢挪到二太太跟前,神情怯怯的。二太太劝了自己半天,跟自己挣扎了半天,笑着伸手拉住眼前女孩儿,“素心,母亲这儿有几匹新到的好料子,你来挑挑,拣个喜欢的颜色、式样。”
54谓他人母(上)
徐素心有些不知所措,太太是吃错药了不成,怎的这般和蔼和亲起来了?从前自己叫过她“母亲”的,却被一道冷厉的目光扫来,吓了个半死。以后再也不敢叫“母亲”,只敢叫“太太”。
为了亲生女儿,二太太耐下性子,温和慈爱的看着徐素心挑拣完衣料,又赏了几样金银首饰给她,“好孩子,你肤色白,正配戴这些。”
徐素心云里雾里一般,迷惑不解,无所适从。直到侍女抱着衣料、拿着首饰陪她回了房,徐素心还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看着漂亮的衣料,闪闪发光的首饰,发了半天呆。
给她答疑解惑的人终于到来了。
“屈嬷嬷安好。”小丫头曲膝行礼,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这位可是二太太的陪房,在府中颇有几分体面,等闲没人敢招惹。
徐素心忙站起身,“嬷嬷您来了,快请坐。”满脸陪笑,笑容中颇有巴结讨好之意。屈嬷嬷微笑看了她一眼,“五小姐不必客气。”徐素心命小丫头搬来椅子,屈嬷嬷不肯,命小丫头拿了个小杌子坐了。
徐素心很有些忐忑不安,“嬷嬷,这怎好意思?”屈嬷嬷笑道:“主子面前,哪有奴才们的座位?能有个小杌子坐,已是格外的恩典。”
屈嬷嬷即便坐在小杌子上,姿势也是端庄优美;徐素心虽坐在玫瑰椅上,却始终面色惶恐不安。屈嬷嬷暗暗摇头,到底是徐家姑娘,竟被养成这样,真是造孽。
徐素心并不是聪明敏慧的姑娘,屈嬷嬷苦口婆心说了半天,她才渐渐明白:太太的娘家哥哥在西北任知府,同僚之中有位年近六旬的通判丧妻,意思是想再娶,意思是要“年纪小的,肤色白的,柔顺听话的。”
徐素心几乎没吓死,年近六旬!他要“年纪小的,肤色白的,柔顺听话的”,自己岂非样样合适。难道竟要嫁给一个老头子么?徐素心傻傻的,呆楞无语。
屈嬷嬷叹了口气,“小姑娘家配个老头子,造孽,造孽。”徐素心木木的看着她,大眼睛如一潭死水。老头子,怕什么来什么,自己就怕嫁老头子,偏偏还是要嫁老头子。
屈嬷嬷怜悯的看着徐素心,这姑娘打小没亲娘,亲爹从不照看她,嫡母……唉,要说起来不过是庶女,小时候不过是一日三餐,长大不过是一幅妆奁,何苦这般往死里作践?更不必说,这些全是公中的,不费嫡母一针一线。
“要说起来,严家的孙子倒是年方十六七岁,俊秀文雅,又在监读书。”屈嬷嬷语速很慢,吐字很清楚,“不过可惜了,到严家是做妾。”还不如嫁给通判大人呢,好歹是正妻。
徐素心原本失神的大眼睛中有了光彩,“那有什么相干?”做妾怎么了,又不用管家理事,又不用应酬往来,一个人一个小院子,关起门来绣绣花,做做针线,不是也很好?只要没个老头子来恶心人,没有粗俗的男人来恶心人,日子还是能过的。
不过一瞬间,徐素心的眼神又暗淡下去,“祖父说我不成。”太过畏缩,上不得台面,连给人做妾的资格也没有。
“五小姐有些矜持,改了,老爷就喜欢了。”屈嬷嬷委婉说道:“仪态举止,是可以学、可以改的,只要五小姐真心想学,极容易。”
“没人教过我。”徐素心低声说道:“有时许我上学,有时,连学也不许我上的。”断断续续的上学,书没读好,礼仪也没学好。
“五小姐若不嫌弃,我来教,如何?”屈嬷嬷微笑相问。徐素心看着她从容不迫的气度,羡慕说道:“好!”
“如此,我便教起来。”屈嬷嬷微笑提醒,“可,你要想清楚了,那是做侧室,不是正室。”
“我不在乎。”徐素心轻轻说道:“我在乎不起。”
“严家人,或许不良善。”屈嬷嬷又提醒。
徐素心很难得的展颜一笑,严家再坏,难道比二太太更坏?
六月十八,殷夫人过四十四岁生辰,因不是整寿,故此只是请至亲好友小宴,并没大肆请客铺张。
严首辅的夫人欧阳氏盛将侍女仆从,亲赴徐府拜寿。殷夫人率领儿媳、孙女们迎接进来,让到上首坐下,满脸陪笑,十分殷勤。
欧阳氏和严首辅是结发夫妻,已经六十多岁,头发花白。她身穿深蓝色对襟褙子,挽着规整的圆髻,头上只Сhā一支白玉簪,雕工精巧,莹润剔透。
欧阳氏因笑道:“几位令孙女,可能请过来见见?”许的是次孙女,也不知究竟是哪一位。虽是侧室,却不是平平常常的侧室,也不可轻乎了。
殷夫人习惯性的想先叫素敏过来,话到嘴边,想起徐次辅的交代,勉强改了口,“素华,过来拜见夫人。”
天色越来越热,阿迟一袭浅绿薄锦衫裙,清新美丽的仿佛出水芙蓉,从容优雅的冲着欧阳氏行礼问好。把欧阳氏喜的,“小仙女似的,生的这般好看。”拉过去好好夸了一番。
看欧阳氏拉着阿迟的手舍不得放开,殷夫人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怎么会在南京定了亲呢?如若不然,这丫头躲不过,逃不掉,定是进严府做妾的!
欧阳氏身边侍立着儿媳张氏,抿嘴笑道:“娘,这位可是魏国公未过门儿的妻子,平北侯夫人一眼便相中的儿媳妇。您说,平北侯夫人什么眼光,她相中的儿媳妇,还有不好的?”
阿迟微微低头,做害羞状。她本就生的美,这一低头,神情娇羞,露出天鹅般的优雅脖颈,更加楚楚动人。欧阳氏笑道:“平北侯夫人好眼光,好眼光!”赏了一支雕工奇巧的青玉簪,放阿迟走了。
徐素敏也过来拜见了,也得了一番夸赞,得了一支品相上乘的青玉簪。徐素兰、徐素芳紧随其后,恭恭敬敬拜见了欧阳氏。
最后才轮着徐素心。徐素心身段苗条,一张小脸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看着实在招人怜爱,欧阳氏心疼道:“这孩子定是不好生保养,吃的太少。好孩子,女孩儿是富态些好,有福气,莫太瘦了。”拍拍徐素心的小手,送了她一支卷荷状青玉簪,“多清雅,正配你。”
严首辅出身清贫,和发妻欧阳氏十分恩爱,飞黄腾达之后也只守着老妻一人,身边并不曾有过什么莺莺燕燕。欧阳氏日子过的舒心,没什么烦恼事,看着十分慈祥可亲。徐素心偷偷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满是向往和孺慕。
徐素心的亲祖母,一直不喜欢这畏怯的孙女,从不曾和她亲呢过。
殷夫人低声跟欧阳氏说了句什么,欧阳氏重新审视徐素心,之后,赏了支镶珠嵌宝的赤金钗。徐素心红着脸拜谢,接过金钗。
徐素心这阵子吃的好,穿的好,用的好,不受刁难,不知不觉间气度已好了许多。欧阳氏看在眼里,满意的很。
内院花厅外搭着大戏台,唱着热闹吉庆戏文-----今天的主客是欧阳氏,欧阳氏年老之人,爱听热闹戏文。
阿迟和徐素敏、徐素心一席,席间还有几位老亲旧戚人家的小姑娘,年纪都不大。有位朱七小姐,是二太太娘家侄女,一派天真的问阿迟,“姐姐跟着令尊令堂另院别居啊?那,每天早上要远道而来跟殷夫人请安,岂不是很辛苦。”
阿迟微笑,“家祖父体恤,命家父、家母和我们兄妹四人,每十日请安一次。那天正值家父休沐,我们全家人一道来拜见祖父,半分不觉着辛苦。”
朱七小姐诧异的睁大眼睛,失口说道:“不是该晨昏定省么,每十日请安一次,姐姐和令尊令堂也好意思?”晨昏定省你懂是什么意思吧,服侍父母长辈的日常礼节,晚间服侍就寝,早上省视问安。
徐素敏冷冷笑着,目光颇为不善,徐素心忧心忡忡看着阿迟,为阿迟担着心。不只二太太坏,她娘家人也不厚道呢,姐姐你莫吃了亏。朱七小姐这是在指责你们大房不孝顺呢,不孝可是顶大帽子,会压死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谓他人母,亦莫我有”出自《诗经·王风·葛藟》,《葛藟》,流离失所、寄人篱下的青年作诗以自叹。
谓,呼喊;有,同“友”,亲近。“称呼他人做母亲,她也不肯待我亲近。”
55谓他人母(下)
阿迟慢条斯理问朱七小姐,“太祖皇帝之时,朝中每日举行早朝会;今上即位,改为每十日举行早朝会。不管是每日早朝,还是每十日早朝,太祖皇帝和今上都是明君圣主,对不对?”
朱七小姐有些茫然的看了看徐素敏,表姐,你家这位素华这位姑娘是怎么回事,说着家事,怎么扯到朝政上来了?她说的是明君圣主,这个我可不敢反驳,只能说“是”了。朱七小姐性子还算机灵,忙笑道:“瞧姐姐说的,这还用问么?自是明君圣主。”
“‘臣事君,犹子事父也’。”阿迟神色自若,声音清清冷冷,“做臣子的,君上若命每日早朝,自当从命;君上若命十日一早朝,亦当从命。做儿孙的,长辈若吩咐晨昏定省,不敢推辞辛苦;长辈若吩咐每旬请安,难道便可以忤逆老人家么?”
你……我不过说了一句,你扯出这么一堆做甚?你摆什么大小姐的臭架子,好嚣张。朱七小姐颇觉委屈,娇嗔看向徐素敏,表姐你在徐家不是一向很神气么,快教训教训你这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堂妹。
徐素敏脸色一沉,把玩着手中的绿玉小酒盅,不置一词。开口讨伐徐素华这件事,我是不能亲自上阵的,懂不懂?在外人面前跟自家姐妹认真拌起嘴,我还要不要名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徐素敏对阿迟的嫉妒之情不仅没有消散,反倒与日俱增。那乡下丫头要风风光光嫁做魏国公夫人,自己的终身却还不知着落在哪里!心高气傲的徐素敏哪里受的了。
朱七小姐并不擅言辞,心计也不深沉,见徐素敏沉着脸不开口,满心失望,偃旗息鼓,埋头对付起席上的佳肴。表姐我可够对的起你了啊,做了回开路先锋。
席上一名容貌稚嫩的小姑娘,工部胡主事的幼女胡金兰天真开了口,“敏姐姐是徐大小姐,您也是徐大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呀,妹妹实是不懂。”今天这宴席上大多是老亲旧戚、极亲近的人家,胡金兰的父亲胡主事长袖善舞,胡金兰又一向跟徐素敏投契,故此徐素敏亲自给她下了请贴。
殷夫人过寿,阿迟算是主人家,对客人自是要礼貌斯文,阿迟耐心解释,“我是长房长女,素敏是二房长女,我是长房大小姐,素敏是二房大小姐。”
胡金兰忽闪忽闪美丽的大眼睛,“这么着,岂不是要分家的意思么。分家析产,是大忌讳呢,不孝顺老人,不敬祖先,不尊宗族。”
阿迟浅笑,徐素敏的闺密都是一种风格呀,爱给人扣大帽子,爱给人扣“不孝”的大帽子。小姑娘们,无权无势却要给人扣大帽子,并非易事,明不明白?
“当家人,是很辛苦的。”阿迟循循善诱,细致耐心的跟胡金兰说着话,好像真把她当成天真无邪的少女一样,“要养活一大家子人,极费精神,极费财物。旁的不说,若我们这一房也归到公中,光是一日三餐、四季衣裳鞋袜,便要添出多少来。家父心疼祖父养家不易,便情愿自立门户,自食其力。家父,是真孝顺。”
舆论上,天朝政府是提倡不分家,累世而居,方便解决公民养老问题,贯彻以孝治天下的方针;实际上呢,大家庭不利于收税,不利于管理,政府也头疼的很。
一大家人不分家住在一起,当家人威风是威风了,肩上的担子重不重呀?要管这么多人的衣食住行、婚嫁,是很累的。
胡金兰偷眼看看徐素敏,乖巧的冲阿迟点头,甜甜笑着,“原来是这样,从前我没有想到呢。听姐姐这么一说,我也觉着当家人确是不容易,若子孙已经成大长人,分家也未尝不是好事。”
连着两个人都没讨到便宜,剩下的人也就不敢开口寻衅。算了,徐素华初回京不久,她的底细还不大明白,且弄清楚了再说。
其实依照正常情形,阿迟和徐素敏一样是徐次辅嫡亲孙女,且又是未来的魏国公夫人,这帮少女们便是不结交她,也不该为难她。不过是和徐素敏向来交好,却不过徐素敏的情面罢了,再者,也是看着乡下来的丫头不顺眼,想挫挫她的锐气。
席罢更衣,胡金兰看徐素敏不在跟前,跟阿迟说悄悄话,“姐姐,平北侯府怎的没来人?”新亲家,不是该热热乎乎的么。阿迟落落大方,“巧了,今日孟家老太太也过寿。”孟家老太太是平北侯的岳母,自然要到孟家去。
胡金兰很是羡慕,“姐姐已经定下亲事,却依旧自自在在的,可真好。家姐也是定了亲的,如今被关在家里绣嫁妆,甭说出门了,出她那院子都费劲。”
阿迟微微笑着,并没说话。仲凯的家人真是很好,他娘亲尤其体贴,特地请了天锦城的顶尖绣娘,专为自己绣嫁妆。仲凯的妹妹更有趣,隔三差五来寻自己玩耍,常和自己咬耳朵,“我告诉你怎么降二哥,你记住了啊。”兴致勃勃把她二哥喜欢什么、不喜什么、小时候做过什么糗事,讲的一清二楚。
阿迟心中柔软,他,是很好很好的;他的家人,也是很好很好的。
殷夫人的小型寿宴圆满结束,徐二太太长长松了一口气:欧阳氏看那贱丫头倒蛮中意的样子,看来严家是肯要的。如此,敏儿便没了危险。
徐二太太更加慷慨大方,金的玉的、圆的扁的,流水般往徐素心房里搬。横竖这些东西只是让她开开眼,养出些气度来,莫再畏畏缩缩小家子气,等往后出了阁,按着她的身份,哪配使这些。
徐二太太心里其实是很想埋怨公公徐次辅的,您想献媚严首辅,使什么法子不成,要许出位孙女去!徐家有孙小姐做了妾,说出来很好听么?连带着其余的小姐们也不好说婆家。
想起说婆家,徐二太太泄了气。大房走了狗屎运,定了那么个富贵逼人的东床快婿,敏儿再怎么着,也是超不过去的!想比国公夫人更阔,除非是嫁给一品大员,或是嫁给皇帝。可一品大员哪有年轻的、尚无妻室的?早已白发苍苍,儿孙满堂。皇帝么,向来不娶官员之女,本朝后妃大多来自民间,是平民之女,或不入流的小官吏之女。
还有三房那两个丫头,也是可恶之极。徐二太太恨的牙痒痒,老三两口子做出那种事,罚跪祠堂怎么了,不应该么?他们一撇清,生生是坑了二房,让嫡出二房出了做妾的女儿!素兰、素芳那两个丫头,先是执意陪着罚跪,继而大声哭嚎,“爹爹您怎么了,弟弟,你别昏过去啊。”吵吵的震天响,吵吵的老爷知道了,于心不忍,轻轻放过了三房不说,还嘉奖那两个丫头一番,私房给添了不少嫁妆。
一个两个三个的都有着落了,只有我敏儿还吊在半空!徐二太太心中气苦,难以排遣。她是殷夫人嫡亲儿媳,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徐府备受器重,从没人敢小瞧。可自打大房一家子回了京,她开始事事不顺,越来越不顺,由不得她不怨愤。
竟然沦落到要对那贱人留下的贱丫头假以辞色!徐二太太气的脸都白了,要不是为了敏儿,徐素心,我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徐二太太为了亲生女儿不跳火坑,忍气吞声,对着五小姐徐素心和颜悦色,备极关爱,吃穿用度,都给徐素心用上好的。徐素心底子很好,没几个月的功夫,被养的娇美玲珑,稚嫩可爱,整个人也比之前大方不少,站出来,居然也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了。
八月底,徐素心被郑重带到徐次辅面前,徐次辅审视她良久,点了头。不是说这孩子天生的畏缩,怎么教也教不好么?怎么不过数月光阴,变化如此之大?徐次辅只是对家务不甚留心,并不呆傻,稍一想也便想清楚了,心中对徐二太太这儿媳妇存了厌恶。
徐素心知道事情已成定局,高兴的独自关在房里,快活的转了几个圈儿。她如今也有漂亮衣裳了,腰下系着艳丽华美的石榴裙,裙子飞起来,徐素心的心绪也跟着飞了起来。
终于可以离开徐家了!徐素心莫名的兴奋,严家再差,也不会克扣自己的饮食,动不动就不许吃饭,动不动就罚跪、责打吧?欧阳老夫人看着很慈祥,严璠的母亲眉目也和善,至于严璠的妻子,听说是旧家之女,闺训极严,许是会比徐二太太强上那么一点半点?她若凶悍,自己躲到院子里不出来便是。自己到底是徐家的女儿,她也不能太过分了。
严璠,听说很俊美,很文雅。徐素心转了十几圈,晕晕的躺倒在床上,笑出声来。没有老头子,没有粗俗霸道的男人,还能离开徐家,真好,真好。
殷夫人和她嫡亲儿媳徐二太太一样,气的肝儿疼。大房、三房全都不孝顺,全都自作主张嫁女,单单坑了循规蹈矩的二房。二房是嫡支,何等尊贵,却要出个做妾的女孩儿!殷夫人本就不喜徐素心,事情尘埃落定后对徐素心更是厌恶,这丫头真给二房丢人,给她爹丢人。
从前,殷夫人若流露出厌恶之色,徐素心会吓的战战兢兢,浑身发抖。如今,殷夫人再怎么脸色差,徐素心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温顺的低下头,视若无睹。
徐素心是徐家年纪最小的姑娘,却是最先出阁的姑娘。九月十六严璠隆重迎娶许家女儿,严府贺客盈门,车马一直排出两里地,门前水泄不通。十一月十六黄昏时分,严家一乘八人抬的大红轿子,从侧门抬了徐素心进府。轿子乍一看上去是大红色,细看,中间杂有粉色纹。
徐素心出嫁之后,严首辅待徐次辅格外和气,坦然不相疑。徐家亲孙女都能到自家做妾,看来老徐真是吓破了胆子,再不敢起异心。
作者有话要说:
“谓他人母,亦莫我有”出自《诗经·王风·葛藟》,《葛藟》,流离失所、寄人篱下的青年作诗以自叹。
谓,呼喊;有,同“友”,亲近。“称呼他人做母亲,她也不肯待我亲近。”
56招舟子
徐郴对这件事一直心存内疚,直到朝中局势越来越平静,徐次辅的处境大大好转,才略好了些;对父亲的内疚过后,又是对徐素心的内疚,这孩子最小,还不到十四,徐家实在亏欠她。
陆芸的想法和徐郴差不太多,阿迟只有慢慢劝他俩,“既然选择从政,必然要面对朝中争斗,谁也不能幸免。不拘是祖父,还是别人,都是一样的。”
“实力和对手相差太远,只好暂敛锋茫,示人以弱;示弱的法子有很多,祖父偏偏选了对女孩儿伤害最大的一种。”他自己不愿卑躬屈膝罢了,更乐意牺牲孙女们。
“至于素心,腊月里素心曾归宁过一次,单看脸色,比在徐家时红润不少,眉宇间添了开朗之色。爹,娘,我头回见素心的时候,她羞怯的很,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小受气包。”
徐郴和陆芸都心里都沉甸甸的,这算是个什么事,徐家的姑娘惨到要给人做妾了,日子反倒过的比从前更舒心!可想而知素心从小在徐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了,这可怜的孩子。
阿迟轻轻笑了笑,“爹,娘,素心如今不是最惨的时候,如果有一天严首辅被祖父彻底斗倒了,再也不得翻身,她才是没有活路。”
不拘是谁,被送到了严家,除非严首辅能一直圣眷不衰,一直把持朝政,否则就是死路一条。徐次辅打算送出去的,根本就是名幅其实的“牺牲”。
徐郴虽一直是闲职,到底是进士出身,为人又聪敏善思,略一寻思也即明了,顿时脸色惨白。父亲一开始是要把阿迟许过去的,是要阿迟去送死?阿迟,我可怜的阿迟。
今天是阿迟把话挑明了,徐郴不得不往这方面想-----他并不是想不明白,他是一直不愿意想明白,一直在逃避。父亲,他从小敬爱的父亲,原来是这般冷酷无情。
夜深人静时,徐郴低声交待陆芸,“娘子,若到了正阳门大街,你一刻也莫离开阿迟。”陆芸红着眼圈点头,“我这也是心惊肉跳的,唯恐阿迟被人算计。”素心嫁了之后,原本有意求娶徐素敏的人家都打了退堂鼓,殷夫人、二太太、徐素敏,心里不知怎么嫉羡阿迟呢。
她们能在公公徐次辅眼皮子底下,把素心作践成那幅模样,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这样的人,这样恶劣的品性,让人不得不防,不得不严防。
转眼间到了腊月初八,各家各户开始忙碌着过年。京城的冬天尤其寒冷,腊月里滴水成冰,陆芸张罗着给丈夫、儿女添大毛衣服-----京城,比南京冷的多。
平北侯府一向爱凑热闹,陆芸正挑拣着皮子,悠然差人送来两箱子上好紫貂、白狐、青狐、红狐、蓝狐,“我家夫人说,粗陋了些,莫嫌弃。”平北侯府差来的管事婆子满脸陪笑说道。
陆芸笑着道了谢,厚赏来人,心里暖融融的。仲凯的母亲真是客气的很,体贴的很,我家阿迟往后若是到南京单过自然好,便是留在京城,有这样的婆婆,魏国公府人再多、再难缠,也是不惧的。
过后,陆芸叫了阿迟来挑拣,“看看,喜欢哪一件。”阿迟仔细瞅了瞅,没多大会儿就挑好了,“我要那件蓝狐,就是整张的那个;还有红狐,火红火红的那个。”
陆芸故意问道:“为什么单要这两件啊。”阿迟很淡定,“这两件,是他亲手猎的。”陆芸似笑非笑看过来,阿迟无知无觉的看了回去,橦橦回回来都会带上他的信,您和爹爹不是知道的么,我又没有私相授受。
陆芸夸张的叹了口气,“女大不中留,女大不中留,赶到明年冬天,或后年春天,早早的给你们办了婚事吧。”女孩儿就是这点不好,养大了,早晚是人家的。
阿迟很孝顺的说道:“别呀,您和爹爹会舍不得我,会想念我的,还是莫要太早。”陆芸嗔怪的横了她一眼,这是女孩儿家该有的样子么,说到婆家都不带脸红的。
母女二人说着家常,冬日里天短,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陆芸忽想起,“橦橦十七了吧?还没说下人家?”阿迟不经意说道:“没呢,求亲的人家虽多,总没有伯父能看上眼的,更没有外公能看上眼的。”想娶张橦橦,先要过了张并这一关,然后,还要过了孟赉这一关。
陆芸笑着摇头。孟家老太爷若是按着挑女婿的眼光来挑外孙女婿,这可难了。平北侯当年迎娶孟家五姑娘时,已是名闻天下的征戎大元帅,青年得志,功成封侯,这样的人才一百多年来拢共也没几位啊。
离着元旦越来越近,街道上十分繁荣,车水马龙,家家置办年货、送年礼,喜气洋洋。陆芸悉心备办了年节礼,送往至亲好友处,正阳门大街是不必提了,极丰厚,从吃的到穿的到用的,各色齐备,样样不缺。
腊月二十二,一队英姿飒然的少女护卫着一辆三驾马车从容而来,身后更跟着两辆平顶马车,看样子装的是年货。张橦笑吟吟下来,被迎到内宅,“伯母安好,我啊,奉命来送年礼的。”
张橦一脸灿烂笑容,调皮的冲阿迟眨眨眼睛,阿迟微笑,橦橦是有什么开心事么,乐成这样。陆芸笑道:“伯母还有不少家务事要忙活,橦橦,咱们不是外人,伯母便不跟你虚客套了,你和阿迟自在说话,可好?”
张橦笑盈盈站起来,正要开口,昌化轻盈的走了进来禀报,“夫人,大小姐,张大小姐,姑爷来了!”
徐家只有阿迟一女,这姑爷,自然指的是张劢了。陆芸大为惊奇,“仲凯来了么,他什么时候到的京城?”
张橦得体的笑着,“伯母,我今儿个一直在家,方才出门的,可没见着他。”二哥你真是爹爹的好儿子,孝顺岳父岳母、讨好未婚妻,没人教你就会呀。
陆芸忙吩咐,“快请!”阿迟淡定说道:“娘亲,橦橦,请恕我要失陪片刻。”陆芸笑道:“去吧。”虽是定了亲,到底未婚,避嫌是对的。
阿迟徐徐起身,退到了屏风后。没多大会儿,张劢高大英挺的身影出现在厅门口,他披着白狐大氅,面上犹有风霜之色,分明是远道而来。
张劢抢上来行礼问安,陆芸忙道:“好孩子,不必多礼,快起来。”张劢行了礼,站起身笑道:“南京事务不多,圣上许我回京过年团聚,因此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张劢陪着陆芸说了半天话,从为什么要回来、怎么回来、路上是不是顺利,一直说到今儿个上午进了阜城门,还没回平北侯府、魏国公府,“给岳父、岳母带了几坛子酱菜,怕放坏了,便先行送了过来。”
张橦嘴角抽了抽,二哥你会不会说话,什么酱菜连过夜都不能,怕放坏?你应该换个说辞,换个真能放坏的东西,比如新鲜荔枝什么的。
也不想想这季节有没有新鲜荔枝。
张劢定力很好,恭恭敬敬陪着陆芸说话,对一旁的阿橦看也不看一眼。直到陆芸把来龙去脉开了个一清二楚,方想起来,“仲凯,橦橦也在。”
张橦笑嘻嘻福了福,“二哥,我替您送年礼来的。”张劢笑着拱拱手,“有劳,多谢。”橦橦,你就给哥哥捣乱吧,明知道哥哥要来,你抢着替哥哥送年礼?
陆芸笑道:“要过年了,穷忙,竟是匀不出空闲来陪你们兄妹俩。仲凯,橦橦,你们到侧间坐会子如何?”张劢、张橦含笑应了,起身去了侧间。
“哥,你怎么贿赂我?”到了侧间,张橦拉着张劢,笑ⅿⅿ敲诈。说吧,你给我什么好处,要是好处不够,我便不替你拐骗肤如新荔的美貌小姑娘。
张劢微笑看了她一眼,悠悠说道:“钟珩这小子,跟我同时到的阜城门。这小子在辽东混了两年,好像捞了不少好处,等哥哥从他那顺出两样宝贝来,贿赂我家橦橦。”
张橦神色一滞,钟珩回来了?他原本是小玉人一枚,美丽的很,在辽东那寒冷之地过了三年,该粗糙了吧?唉,男人还是要好看些方才顺眼,若粗糙了,便不好看了。
平北侯府,一骑纯白色宝马驰至府门,马上的美貌青年飞身下马,姿势优美之极。看门的是平北侯府老家人,老亲旧戚人家的公子、少爷都是认得的,满脸陪笑迎了出来,“钟少爷,您从辽东回来了?这可有好几年没见着您了。”一边殷勤打着招呼,一边命小厮进去禀报,“快去,说吉安侯府六爷到了。”
钟珩年纪不到二十岁,肌肤若冰雪,眼睛如墨玉一般,嘴唇娇嫩的像花瓣,老家人一边满脸陪笑的让着他往里走,一边心里嘀咕着,这美人就是美人,辽东刺有的寒风都没让钟少爷变黑、变粗糙,还是美的这般妖异,简直比大小姐还要好看。
“钟珩来了?”悠然正陪着老爹孟赉、亲娘黄馨在厅中闲坐喝茶,闻言颇有些诧异,“钟珩不是在辽东军中效力么,什么时候回的京呀,怎么没听水姐姐说起过?”
钟珩,是悠然闺中好友水冰心的儿子,一直称呼悠然为“表姑母”。悠然嫡母钟氏出自吉安侯府,是钟珩父亲钟煓的亲姑母,悠然和钟煓算是表兄妹。不过,水冰心在悠然心目中一直是“水姐姐”,而不是“表嫂”。
孟赉哼了一声,钟家男子哪有不风流的,这钟珩何许人也,竟敢肖想我家橦橦?臭小子,凭你也配么。
作者有话要说:“招招舟子,人涉卬否”,船夫摇橹曲伸,别人坐上船渡河了,我独不渡。
后来比喻自有主张,不附合别人。
现在这样的姑娘挺多的,对自己的人生有规划,有掌控,不会过分受周围人的影响。
57匪报也
因着过往岁月的种种华洋纠葛,孟赉对钟家着实反感,连带的也不喜欢钟煓的儿女。小时候倒还罢了,悠然和水冰心一贯要好,常来常往,钟珩模样好看,嘴巴也甜,跟在张勍、张劢身后“外公”“外婆”的叫着,并不招人讨厌。长大后钟珩隔三差五和张橦生气、拌嘴,两人一见面就吵架,护短的孟赉便极不待见钟珩,“臭小子,净招我橦橦不痛快。”
三年前钟珩满怀豪情壮志去了辽东,“建功立业,保家卫国。”他父亲钟煓是很支持的,“男人正该如此!”他母亲水冰心也不反对,吉安侯府以军功起家,钟家男儿从军,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钟珩的祖母孙太夫人实在舍不得钟珩,奈何说不动儿子,管不了孙子,最后迁怒于人,把水冰心臭骂一通,“珩儿要去辽东那苦哈哈的地方,你这做娘的竟不知要拦着,你是死人不成!”
祖母的眼泪挡不住年轻人的脚步,钟珩排徐万难,毅然决然离开了京城。三年过去,钟珩屡立战功,累迁至参将之职,对于一个年方十九岁的年轻人,这已是十分难得。
不过在孟赉眼中,委实不算什么。一则,他是文官,对于武将的升迁不怎么在意;二则,他的五女婿张并,十九岁时已是深孚人望的振威将军,身经百战,刀马娴熟,用兵如有神助,天下闻名。
美人钟珩,生不逢时,有张并这样的盖世英雄横在前头,根本显不出他来——至少在孟赉眼中是如此。
普通人家,是祖父当家;平北侯府与众不同,是外祖父当家。张勍、张劢娶媳妇,孟赉是不大管的,横竖两个外孙子主意正眼光好,相中的小姑娘定是不坏;张橦嫁人,孟赉很霸道的吩咐过,“橦橦的夫婿,我要亲自过目。”张并自是唯唯诺诺,“是,爹爹,您给掌掌眼。”岳父挑女婿的眼光极好,橦橦吃不了亏。悠然也笑ⅿⅿ答应了,“成啊,您给橦橦挑个东床快婿,往后橦橦成了家,您跟她过日子去。”就甭整天教训我了。
钟珩进到上房的时候,屋里只有悠然和孟赉。孟赉用挑剔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钟珩,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的确美貌,不过阿悠说的好,一个男人又不是花瓶,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钟珩上前行礼问安,孟赉淡淡说着,“不必客气。”悠然笑ⅿⅿ道:“阿珩,快起来。好孩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路上得有两个月的功夫吧,这可是累的很了。”
不管是孟赉的冷淡,还是悠然的亲热,钟珩都报之以得体的微笑。时值寒冬,钟珩的笑容却让人想起春花,想起秋月,想起夏日清晨晶莹的露珠,澄澈而美好。
“姑母,我才进京城,还没回家。”钟珩的声音清清朗朗,悦耳动听,“秦指挥有书信带给姑丈,我忖度着怕是事体紧要,便先送过来了。”秦指挥是张并旧部下,钟珩的上司。
悠然接过书信,笑道:“等你姑丈回来,我交给他,再也错不了的。”命钟珩坐了,侍女端上汝窑青瓷茶盏,盏中是香气扑鼻的太湖春茶。
钟珩恭敬的跟孟赉叙着话,“外公您身子一向可好?我得了几支百年老参,还有几瓶用虎骨泡的药酒,特地孝敬您和外婆的。对了,怎么没见外婆她老人家?”
孟赉淡淡道:“她不喜见外客。”臭小子,你打量着橦橦和她外婆在一处,对不对?你猜错了,橦橦不在家,今儿个你即便能见着外婆,也见不着橦橦。
任凭钟珩怎么如何谦恭,孟赉始终不冷不热,不肯假以辞色。悠然心中暗乐,钟珩这小子跟他老爹钟煓一样,性子并不好,这会儿挨了半天白眼,竟还能镇静如常,也算历练出来了吧。
悠然有心要帮帮水姐姐的爱子,偏偏孟爹固执的很,根本不许她Сhā嘴。这天钟珩铩羽而归,没见着姑丈,没见着两位表哥,当然更没见着阿橦表妹,就被孟赉轰走了,“令尊令堂想必牵肠挂肚的,回罢。”
悠然到底心中不忍,不顾老爹刀子般的目光,笑ⅿⅿ邀请,“回去跟你母亲说,若她闲了,来我这儿逛逛。这阵子穷忙活,有日子没见着她了。”
钟珩在孟赉面前是小心翼翼的,到了悠然跟前,就自在的多,“姑母家菜肴讲究,我最爱吃。若我陪着娘亲一道来了,姑母可别嫌弃我。”
“不会嫌弃。”悠然假装看不见老爹眼中的愤怒,笑盈盈告诉钟珩,“你最爱吃的菜是东坡肉,姑母一直记得呢,到时吩咐厨子做给你吃。”这么好看的男孩儿,哪怕爱吃排骨也成啊,居然爱吃红烧肉,和他的形象严重不匹配。
钟珩还没回自己家,当然没法在平北侯府久留,告辞悠然、孟赉,缓步出府。服侍他出内宅的是位相貌甜净、机灵的侍女,不时用羡慕的目光偷偷看他一眼,眼神中满是惊艳。
钟珩笑的浅淡而诱人,“你是姑母的侍女么?我从未见过。”侍女虽然贪看美色,理智尚在,笑道:“我服侍夫人已有六年了,少爷想是见过我的,不过早忘了。”
钟珩停下脚步,“不会,若我见过你,定会记得。”侍女白净面庞飞上红云,是说自己容貌出众么,所以他若见过一面,便不会忘记?
侍女正在脸红心跳之时,听得钟珩柔声相问,“你家大小姐呢,怎的没看见?”侍女脱口道:“大小姐出门了,您自然看不见。”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垂花门前,钟珩礼貌告别,“承蒙远送,足感盛情。多谢,请回。”拱拱手,扬长而去。
侍女呆呆看着钟珩的背影,大公子二公子都是相貌出众的男子,却不似他这般美的妖异,连背影都让人浮想联翩。钟六少爷,真是绝世美貌,垂涎啊,垂涎。
钟珩出了平北侯府,飞身上马,疾驰而去。好你个张橦,大冬天,天寒地冻的,你不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出去瞎跑什么?
钟珩到了吉安侯府,悄悄走角门进去,吩咐守门的仆役不许声张。还是先回房看看爹娘吧,若是被祖母知道自己回来,定会霸上半天不放,想跟爹娘好生说说话都难。
这会儿天色已晚,他老爹钟煓已经下班回家。钟煓年轻时有“玉人”之称,是名闻京城的美男子,如今人到中年,姿色依旧不减当年,风姿秀异,所过之处,世人瞩目。
水冰心和他年纪相近,因已育有三子两女,身材有些丰腴。她年轻时削肩蜂腰,风流袅娜,弱不胜衣,谁也没想到就她那样的身体,居然顺顺当当生下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如今的水冰心面如银月,明艳中又带有可人的温婉,她是聪慧的女子,跟她相处,让人如沐春风。
水冰心见丈夫回来,温柔迎上去替他宽了大衣服,口中打趣着,“钟指挥使,今儿可曾巡城?家里没的鲜果子了,指着你带回来呢。”
钟煓夸张的叹了口气,“唉,如今的大姑娘小媳妇,忒没眼光!似你夫婿这般的玉人上街,竟连车鲜果也赚不来。”还不如潘安那厮呢,人家出门一趟,一家人不用买水果了。
夫妻二人正开着玩笑,侍女惊喜的进来禀报,“六少爷回来了!”怎么一丝风声没听着,六少爷就回府了呢?这下子可好了,虽然不能看不能摸的,能偷偷看一眼六少爷,惊鸿一瞥,也知足了。
钟煓有点不明白,“阿冰,珩儿跟你说过么,他要回京?”水冰心微笑摇头,“从没听他提过。”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心中都是感概,珩儿长大了,有主意了,会自作主张了。
同是不速之客,张劢的待遇和钟珩截然不同,徐家上上下下待他亲热的很,没一个给他脸色看的。他运气比钟珩好的多,没白去徐家一趟,想见的人、该见的人,一个不拉,全见着了。
张橦虽是索贿不成,还是很慷慨大度的亲自出马替他拐来了肤如新荔的美貌小姑娘——他的未婚妻阿迟,“呶,这里只有你们两个啊,你们细诉相思之意好了,我在处间守着。放心,我会守的严严实实,连水也泼不进来。”把阿迟推到张劢身边,表功的对张劢扬扬眉,得意洋洋走了。
大半年没见,阿迟又长高了一截,小腰似风中的杨柳,细嫩轻柔。她向来是愈到冬天,肤色愈白皙,欺霜赛雪的雪白小脸,如凝脂,如新荔,吹弹得破。
张劢痴疾看着眼前的女孩儿,眼神又温柔又大胆。她长大了些,更美了,风度更娴雅,头这么微微一低,似夏日傍晚轻风中摇摆的水莲,不胜娇羞。
阿迟被两道火热的目光盯着,竟是从容镇静不起来,心怦怦直跳,小脸泛上一层粉晕。哪有这么盯着人狠看的?这人越来越无赖了,目光灼灼似贼。
“伸出手。”阿迟板着小脸命令道。张劢很听话,伸出修长精致的手掌,摊到阿迟面前,“是要这么伸么?”口气很殷勤,态度很谦虚。
阿迟看了看伸到面前的这只手,从荷包中取出一个样式朴素大方的钻石戒指,“送你的,也不知大小合不合适。”大估摸着去银楼打的,该是差不了多少吧。
“合适,一准儿合适!”张劢喜出望外,她送我戒子了!阿迟,你送的戒子,哪会不合适呢?即便不小心大上一圈或小上一圈,也是合适的!
58投我以木桃
张劢欣喜若狂的神情映到阿迟眼中,阿迟心怦怦直跳,板着小脸,严肃认真的吩咐,“呶,在这里了,你自己戴上。”他都这样了,自己如果亲手替他戴,不定会怎么放肆呢。
张劢头低垂下来,柔声反对,“当初我送你戒子时,亲手替你戴上,何等体贴。阿迟,咱们公公平平的,你也亲手替我戴,好不好?”
屋中间放着一个象鼻三足金胎珐琅大火盆,火盆上盖着铜罩,大约是火力太猛,阿迟小脸儿通红,比天边的朝霞还要灿烂明亮。你亲手替我戴,所以我也要亲手替你戴;你还亲过我呢,我是不是也要亲回去?
张劢白玉般的手掌伸在阿迟面前,面目含笑,眼神中满是期待。阿迟是位心地善良的好姑娘,不忍心让别人失望,故此勉为其难的拿着钻戒,替张劢戴在右手中指上。说来也巧,这戒指戴了上去,不大不小的,正合适。
“还有呢。”张劢的声音温柔中透着无赖,戴着戒指的右手依旧伸在阿迟面前。我除了替你戴,还亲过你雪白纤细的小手,你不能偷工减料啊。
“还有这个。”阿迟捉住他的手掌打了一下,声音十分清脆。张劢柔情万千看着眼前的小美女,就连打人,她也打的这般清脆,这般悦耳,让人心里酥酥麻麻的,说不出的受用。
“亲家伯父回来了?已经到了垂花门前?”外间,张橦扬声问着侍女,分明是在给里边的两人通风报信,“甚好甚好,有日子没给伯父请安了,怪过意不去的。”
“佩槿,带我去上房,拜见伯父。”张橦唤着侍女的名字,吩咐侍女服侍她去上房,“亲家大哥哥也回来了?阿述阿逸也回来了?好好好,真热闹,我喜欢。”语气中满是幸灾乐祸之意。可怜的二哥,或许甜言蜜语都没来的及说呢,美貌小姑娘的爹爹、哥哥、弟弟便全都回家了,二哥满腹相思,无处倾诉啊
张劢依旧温柔缠绵看着阿迟,根本没有动身的意思。阿迟淡定说道:“戒子送了给我,往后便不许再送旁人;收了我的戒子,便不许再收旁人的戒子。”
张劢轻笑,“往后我也不会亲旁人的小手。”我既亲了一位仙子般的小姑娘,便不会再亲旁人了。
阿迟脸更红了,轻轻啐了一口,轻薄狂徒,不经人家允许便动手动脚的,很欠尊重。从前的事便算了,往后若再轻狂,定要……定要,狠狠打一顿。
张劢深深看了阿迟一眼,转身轻捷的出了门。等徐郴父子四人回来的时候,张劢、张橦正满面笑容的坐在上房,陪陆芸说着家常。
徐述、徐逸面露惊喜,姐夫不是在南京么,怎么会出现在京城?姐夫既来了,白胡子老公公也该来了吧,甚好甚好,有趣有趣。
张劢、张橦兄妹迎上来行礼厮见,徐郴、徐逊俱是喜悦,“仲凯,许久不见,这可想死我们了。”对张橦也客客气气的,这是阿迟的小姑子,尊贵的客人。
等坐下来慢慢叙了会儿话,徐郴才知道张劢远道而来,还没有回平北侯府、魏国公府,温和吩咐道:“仲凯,今晚先不留你便饭了。你先回府见过令尊令堂,明日若空闲,过来陪我喝酒谈天。”
张劢恭敬答应了,又说道:“因有季家舅父的书信,和季家舅母备的年礼,故此及时送了来,恐迟了不恭。”徐逊听到“季家”两个字,俊面通红,感激的看了张劢一眼,心里十分承情。
张劢和张橦一起行礼告辞。陆芸见徐郴如此,也不多留,只说,“仲凯,橦橦,天冷路滑的,千万小心。”张劢、张橦笑着答应,“是,一定不敢骑太快。”
徐氏三兄弟送他们出来,徐逊红着脸道谢,张劢微笑,“舅兄客气。”徐述、徐逸跟在张劢身边叫姐夫,张劢一手牵着一个,低头温柔细致的跟他们说着什么,耐心之足,令人惊异。
张橦看在眼里,眉飞色舞的想着,这个段子,回家后定要跟爹娘、外公外婆、师公、大哥好好学一遍,二哥无师自通,真会讨好大舅子、小舅子呀。
出了徐家,张劢也不骑马,和张橦一起坐马车。张橦的马车是张并、悠然精心布置的,宽大舒适,诸物齐备。张橦倚在靠背上,笑嘻嘻说道:“肤如新荔的美貌小姑娘见着了,二哥高兴吧?美貌小姑娘是我拐来的,功不可没,二哥莫要过河拆桥,该给的贿赂,不能省。”
“辽东的珍珠很不坏。”张劢慷慨大方的答应着,半点不费思量,“二哥明后日便冲钟珩那小子多要几串,酬劳我家橦橦。”
“不成!”张橦坐直上身,态度蛮横,“从旁人那儿顺东西,没一点儿诚意!二哥您自己给,要您的心爱之物方可。”我替你拐来心上人,这可值多了呢。
张劢闲闲靠在车厢上,脸上的笑容悠闲而浅淡,“甭替钟珩那小子心疼东西,吉安侯府家大业大,不差这仨瓜俩枣的。”
张橦怒目瞪了自家没良心的二哥一会儿,狐疑问道:“二哥,那小子在辽东许久,不会变粗糙了吧?”张劢失笑,“不会,那小子天生丽质,大太阳底下晒上大半天,晒脱层皮,过后依旧肤如凝脂。”
张橦松了口气,放心的靠了回去。张劢好笑的看着她,“橦橦,男人最重要的是人品,不是相貌。”傻丫头只注重容貌,实在太过浅薄。还好在有外公、爹娘在,无论如何不会让她吃了亏去。
张橦嗤之以鼻,“相貌一眼便能看见,人品能么?浅显易懂之处不在意,倒要在意那些隐秘难懂之处,这是什么道理。”
兄妹二人一路拌着嘴,不知不觉间已回到了平北侯府。张劢已有一年多没回京城,孟赉、黄馨早已想的不行,孟赉还好,坦然自若的坐着,看外孙的眼光格外温存而已;黄馨拉着张劢的手,眼圈也红了,声音也哽咽了,“劢劢,外婆想你啊。”
张劢打小便嘴巴甜,会哄长辈,乖巧的表明心迹,“外婆,我也想您,可想您了。我特意从夫子庙、沿途名胜之所买了不少好玩的物件儿,全是孝敬您的,。”
黄馨小时候日子过的苦哈哈,从小生活在恐惧、惶惑之中,根本没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后来日子安稳了,便喜欢一些小孩子才喜欢的玩器,按照悠然的理解,她潜意识里是想找回一些童趣,弥补幼时的遗憾。张家三兄妹都知道外婆这点爱好,但凡出了门,常会买些新鲜有趣之物送给黄馨,博她一笑。
张劢从小练就的拍马屁功夫十分到家,没多大会儿便把外公、外婆哄的喜笑颜开。他外婆黄馨是一向好哄,外公孟赉则是年纪越大,越迁就孙子,逐渐到了纵容溺爱、无所不至的地步,哪舍的给张劢脸色看。
虽然如此,孟赉还是故意板着脸训了一句,“长久没回来,不知道长辈们想你?巴巴的先跑到徐家去,对着岳家献殷勤么?”
悠然笑ⅿⅿ看着老爹、儿子,劢劢啊,你哄好了外公、外婆,该轮着你娘亲我了吧?劢劢你只顾着着岳父岳母,把爹娘抛在脑后,快来抚慰爹娘受伤的心灵。
张劢哄好外公外婆,又甜言蜜语哄着悠然,“娘,这才几个月没见您,您怎么又年轻了几岁?再这么下去,我该叫您妹妹了。”悠然大乐,眉毛弯弯。
张并、张勍坐在太师椅上,含笑看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幕。阿劢这臭小子就有这本事,先把外公外婆气着,然后又给哄回来,从小到大,从未失手。
晚上一家人亲亲热热吃着晚饭,也算是家有喜事,悠然破例允许老爹、丈夫、儿子们喝酒,“略喝几杯便可,不许喝醉。”不过真喝开了,几杯可打不住,悠然也不去深究。
“还好师公他老人家不在。”悠然安慰自己,“若是师公在么,那可不成了,定要喝的酣畅淋漓,不醉不休。”华山老叟在京郊遇着旧友,联床夜话去了。
晚饭后,品茗谈天。悠然喜滋滋伸出手腕,炫耀皓腕上两只一模一样、水润莹透的老坑玻璃种满绿手镯,“最难得是一模一样,往后大儿媳、二儿媳,人手一只。”看看我多公平,不偏不向的,阿勍小媳妇儿、阿劢小媳妇儿,一视同仁。
59彼其之子(上)
张勍是老大,性情沉静,喜怒不形于色,依旧稳稳当当坐着,客气的冲悠然道了谢,“纯净无瑕,明亮浓郁,一眼看过去便知是玉中极品,多谢您。”
张橦悄悄拉拉张劢的衣襟,“二哥,她这阵子不知怎么的,跟手镯较上劲了。前些日子她手腕上常常戴着好几只玉镯,看见美貌小姑娘便送一只,人人有份。”
张劢低声问妹妹,“橦橦,娘亲是不是背着爹爹到宝井开矿去了?”云南永昌府孟密宣抚司辖下,有一翡翠产地宝井,所产之玉凝灵通透,玉质坚韧致密、细小幼滑,天下闻名。
张橦不厚道的乐了,“最好没有,否则,爹爹不答应的。”他们的老爹张并对妻子千依百顺,百般迁就,唯独有一点,不许妻子琢磨着开铺子赚钱,“养家是男人的事。”张并很坚持。
兄妹二人咬着耳朵,张并淡淡看了过来。跟妹妹说话,什么时候不能说?你娘眼巴巴的等着你夸奖、道谢呢,没眼色的阿劢。
张劢忽觉芒刺在背,忙走到悠然面前娴熟的拍起马屁,“您最爱惜晚辈了,能做您的儿女,我和大哥、小妹真有福气。娘,这翡翠水头极足,您戴着最好看,又何必给她们呢。”
悠然最了解自己的儿女,乐了一会儿,笑ⅿⅿ说道:“既然劢劢说我戴着好看,那我便自己留着。嵘嵘和阿迟么,改做镶祖母绿、猫睛的金冠,如何?”
张勍好似根本不明白玉镯和金冠的区别,依旧客气道谢,“甚好,多谢您。”张劢听说人手一只的玉镯改做珍贵稀有的祖母绿、猫睛,俊面含笑,把黄馨、悠然、张橦这老中少三代女子一通猛夸,哄的她们个个欢喜。
这么和谐美满的家庭,也是有遗憾和不如意的。元旦将至,张劢虽千里迢迢回了京,却不能在平北侯府过年。他是魏国公,魏国公府那摊子事,他想管也得管,不想管也得管。
张勍、张劢小时候抓阄,张勍抓了“平”字,继承平北侯府;张劢抓了“魏”字,继承魏国公府。小时候张劢很是抱怨,“凭什么我最倒霉?”不只抱怨,还捉住张勍耍过赖,“哥,咱俩换换。”那什么魏国公府,我才不想要。
当时已是尘埃落定,张劢耍赖也没用。因着这爵位,张并、悠然对次子很觉抱歉,却没什么好法子。魏国公府开国元勋,却人才凋零,张并这流落在外的子孙功成封侯,魏国公府哪会放过他,无论如何要认他回去。
天朝最重孝道,父族遗弃子弟,子弟只好自力更生;父族要认回子弟,朝中自大至下没有不支持的。想要永不认回魏国公府,便会被视为数典忘祖,断断不可能。
张劢这年纪轻轻的魏国公,艳羡的人很是不少。其实张劢半分不愿要这国公爵位,宁愿单单是平北侯府二公子,何等逍遥自在。
晚上回了房,张并跟悠然商量,“阿劢一个人回去,定是憋气的很;若咱们全家都回,岳母一定不肯跟着过去,未免凄凉。”让儿子一个人回魏国公府,他舍不的。让黄馨一个人留在平北侯府,他也不忍心。
“顶多再烦恼一年!”悠然是个乐天派,凡事总往好处想,笑ⅿⅿ做着美梦,“明年冬天,咱们便把阿迟娶进门,让劢劢小两口在南京自在渡日。有佳人陪伴,劢劢这没良心的臭小子可就乐呵了,不用咱们再操心。”
“明年春天娶大儿媳妇,冬天娶小儿媳妇,岂不是极顺溜?儿女都是债,他们娶了妻成了家,这债算是还了一大半,做爹娘的可以卸下重担,喘口气儿了。”
“儿子长大了是媳妇的,女儿长大了,是人家的。”悠然兴冲冲下了结论。等到儿女们该娶的娶了,该嫁的嫁了,自己便是无债一身轻,解放了。
张并一向迁就妻子,这时却表示有不同意见,“儿子长大了自是媳妇的,女儿长大了,却不是人家的。”女儿永远是爹娘的心肝宝贝,可不是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悠然拍拍他坚毅深沉的面孔,笑吟吟道:“橦橦如今还小,慢慢挑拣夫婿便可。若有合心意的,便谈婚论嫁;若没有十分合心意的,不必勉强。即便是往后橦橦出了阁,若日子不舒心畅意,咱们随时接她回来,好不好?”
张橦有个好出身,有实力又满心疼爱她的爹娘、兄长,她的择偶,完全可以主要考虑是否两情相悦,其余的细枝末节,尽可以忽略。
张并微笑,“总之我闺女不能受委屈,一点委屈也不成。”悠然点头,若是父兄如此得力,橦橦还要像这世上大多数女子一样,委曲求全,“贤惠大度”,那可是图什么呢。
做父母的是这般想,一门心思想做张橦公婆的那一对夫妻,对张橦也是满心疼爱、纵容。吉安侯府,为钟珩接风的家宴散了之后,钟煓和水冰心回了房,也在谈论自家宝贝儿子,和宝贝儿子心尖上的姑娘。
“娘知道阿珩一回京便去了平北侯府,气的脸都白了。”水冰心很有些歉意,“阿珩委实孟浪了,很该先回府跟娘请安,跟家人团聚,次日再行出门拜访亲友。”
“这有什么,阿珩奉了上司之命代送书信,自然比家务事紧要些。”钟煓闲闲倚在炕上,根本不以为意,“我已跟娘仔细讲过这道理,她老人家也已转怒为喜。”
水冰心犹豫了下,“阿珩的心意,我自是明白。若阿珩能娶了橦橦,真是求之不得的美事。要不,我再跟阿悠提提?”三年前是委婉提过一回的,被同样委婉的回绝了。
“提是可以提,只怕提也无用。”钟煓想想平北侯府回绝的因由,眉头微皱,“爹爹和大伯是亲兄弟,两人要好了一辈子,到如今也不肯分家。表妹和妹夫把橦橦看的眼珠子一般宝贝,哪放心让她嫁到吉安侯府,服侍这许多长辈?”更别提,这众多长辈之中,还有两位看她极不顺眼的。
吉安侯夫人王氏,和钟煓的母亲孙氏,妯娌两人都不喜张橦。王夫人是因着对孟家不满,孙夫人则是因着对悠然的出身不满。
王夫人对孟家不满的因由,多了去。孟赉是钟家女婿,晚年却和嫡妻钟氏渐行渐远,渐渐的相敬如冰,王夫人这娘家嫂嫂疼爱小姑,自然反感孟家。另外,王夫人的庶女钟灵是悠然娘家弟媳妇儿,在孟家如鱼得水,小日子滋润的很。王夫人一向不待见钟灵,钟灵过的愈舒心,她愈厌恶,愈鄙夷孟家。
孙夫人对孟家倒是满口称赞的,但是接受不了悠然的出身。悠然的生母原是婢女,在孙夫人这贵妇眼中悠然早已被打上“婢生女”的印记,再怎么富贵、风光,这印记是消不掉的。
“婢生女的女儿,能好到哪儿去?”孙夫人态度坚定,根本不容许钟煓、水冰心有异议,“况且她还跟着孟悠然那婢女出身的亲娘长大呢,教养一定差,这样的女孩儿,配不上阿珩!”
王夫人、孙夫人都已是老年人了,根深蒂固的想法,极难改变。钟珩若想求娶张橦,便难上加难。当年水冰心亲自探悠然口风的时候,悠然并没跟张并商量,便婉言谢绝了:吉安侯府和孟家那一段又一段不愉快的往事,实在提不起。
吉安侯钟元、钟煓的父亲钟亨,对这门亲事倒都是极赞成的。他们都曾是军中要员,子弟也多在军中效力,若能和平北侯做了亲家,锦上添花,烈火烹油,有百利而无一害。
吉安侯府和大多数人家一样,当家作主的是男人,是钟元、钟亨两兄弟。王夫人也好,孙夫人也好,她们再反对,再不喜,只要钟元、钟亨点了头,平北侯府点了头,钟珩和张橦的亲事便会水成渠成。
可悠然明知道吉安侯府和孟家的恩恩怨怨,明知道王夫人、孙夫人不喜阿橦,怎会同意嫁女?张并更甭提了,钟珩对他闺女不够俯首帖耳,根本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钟煓、水冰心把前因后果仔细盘算过,心里都是没底。爱子的心意,不忍无视;长辈的偏见,毫无办法改变,四十不智已是一辈子愚,更何况两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家?张并、悠然爱女之深,他们心知肚明,钟家这状况若是改变不了,根本不可能许配张橦。
钟煓凝视想了片刻,低声和妻子商量,“要不,咱们想法子让阿珩长驻江南,橦橦和阿珩在江南鱼米之乡渡日,逍遥自在,可好?”
水冰心微笑,“别人且不说,橦橦外公外婆先就不答应。一手养大的宝贝外孙女要远嫁外地,常年不得相见,这还得了。”
钟煓沉吟半晌,心中很费踌躇。实在不行,想法子让父亲和大伯分家如何?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虽是亲兄弟,也没有一辈子不分家的道理。老侯爷、太夫人早已亡故,这时候父亲和大伯分了家,任是谁也说不出什么。
老哥儿俩分了家,自己也和哥哥们分了家,到时橦橦嫁过来,自己和阿冰拿她当亲女儿似的疼爱,绝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表妹和妹夫该放心了吧?
钟煓不确定的想着,并没敢说出来。钟元和钟亨肯不肯分家,钟亨这一房肯不肯分家,根本不是他能掌控的。再者说,钟元、钟亨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老哥儿俩要好了一辈子,若是临老不能聚首,要分家,老哥儿俩岂不伤心。
夫妻二人满怀心事的歇下,一夜不得安眠。
第二天,钟珩早早去了平北侯府。钟珩一边骑马疾驰,一边恶狠狠想着,“张橦,今儿个定要堵着你,与你好生理论。”
张劢不在平北侯府。他早早的到五福斋买了徐郴爱吃的酱牛肉,到六味阁买了陆芸爱吃的点心,去了灯市口大街徐家。
张劢一到,徐述、徐逸便高高兴兴扑了过来,大声叫“姐夫”。他俩已放了假,不必再上学,开开心心准备着和姐夫、白胡子老公公一起玩耍。
徐逊意味深长的微笑着,“仲凯,用过午食,请至我书房一叙。才得了幅名画,仲凯家学渊源,帮着赏鉴赏鉴。”他笑的实在不同寻常,张劢心怦怦直跳,忙答应了,“一定,一定。”
徐郴才到京城任职不久,京城礼部事务繁多,和南京的清闲大不相同,徐郴这几个月忙于公务,颇感疲惫。今儿好不容易能歇息,顿有“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感,命人备了上好梨花白,和儿子、女婿饮酒谈天。
“仲凯若得闲,可去一趟正阳门大街。”席间,徐郴缓缓说道:“家父惦记你许久,惜未得见。”张劢既回了京,依着礼节,总要拜见徐次辅的。
“是,岳父。”张劢恭敬答应,“家父家母昨儿还念叼着,命我到正阳门大街拜见祖父。”这是一定的,要娶徐家女儿,哪能不拜见徐家祖父。
60彼其之子(下)
徐郴微笑,“仲凯明日可得闲?若明日得闲,咱们同到正阳门大街。”张劢自是知他心意,笑道:“巧了,正打算着明日过去。有岳父带领,我这心里可就有底了。”
和和气气一起吃了中午饭,徐郴面有倦意,去书房小憩,“仲凯,我要失陪了。”他自从吐血之后,身体有些虚弱,受不得劳累,一直在延医调养,习惯午饭后略歪一歪。
如果是普通的女婿,这时彬彬有礼的跟岳父告辞,请岳父慢走,也就算是周到了。不过张劢显然不是普通的女婿,坚持和徐逊三兄弟一起送徐郴回了房,亲自服侍他歇下,方才轻手轻脚出了门。
四人一起往徐逊的书房走着。徐述崇拜的仰头看着张劢,“姐夫,您什么都会,什么都做的完美无缺!连给爹爹掖被角,也是又轻柔又体贴。”徐逸赞同的点头,“姐夫您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张劢亲呢摸摸他俩的小脑袋,“我晚晚给师公掖被角,纯熟之极。阿述、阿逸学过《卖油翁》吧,‘无他,但手熟尔’。”
徐述、徐逸同时大声说道:“学过,知道!”徐逊笑着训斥,“两个小淘气,知道什么?各拿一本《欧阳文忠公文集》,找到《卖油翁》,全文默写一遍我看。另外,逐字逐句译出来,用词要典雅。
徐述、徐逸一向惯于被大哥考较功课,当下也不觉有异,到了徐逊的书房,也不假手小厮,兴冲冲亲自搬板凳踩上,到书架上取了《欧阳文忠公文集》下来,神气活现的保证,“不就是默一遍、译出来么?哥,我俩才思敏捷,很快做好!”
两位小小少年留在厢房做功课,徐逊陪着张劢去了上房,“仲凯,这幅山居图,一起赏鉴赏鉴。”张劢凝神观看许久,赞道:“用墨淡雅,疏密得当,极富意境。”
徐逊红着脸站在张劢身旁,期期艾艾问道:“仲凯,你临出南京之时是见过我岳父岳母的,两位老人家可安好?”张劢依旧专注看画,“甚好。不只季家舅父、舅母,其子女亦是人人平安喜乐。”
徐逊脸更红了。
张劢不动声色的品评着墙上的山成图,“这幅画墨色浓淡干湿并用,极富有变化,极灵动有生气。舅兄,您说可是?”徐逊回过神来,忙道:“仲凯所言极是。”其实张劢说的什么,他根本没怎么在意。
两人在老红木太师椅上坐下,书僮捧上茶来,品茗谈天。“仲凯,羽林卫指挥使冯峻,近来可是触怒了圣上?”徐逊好似不经意的问道。
张劢沉吟道:“老冯能放□段,甭管对着谁都能称兄道弟,人缘好的很。圣上面前更是尽心尽力,惟命是从,不过此人生性好饮,酒后入宫,扰了圣驾,已是难以挽回。”
张劢颇有些奇怪,羽林卫属宫中近卫,和徐家这样的文官之家向来没什么瓜葛,怎么舅兄会关心起冯峻?
徐逊脸上的红晕已慢慢下去,心情也渐渐恢复正常,闲闲说道:“如此,羽林卫指挥使,岂不是即将要换人了?仲凯,以你的资历,可能中选?”羽林卫指挥使,向来和锦衣卫指挥使、金吾卫指挥使等一样,选用皇帝亲信的武将。
“我一定不能中选。”张劢微笑,“我若中选,岂非要留在京城?不瞒舅兄说,魏国公府人多事杂,烦难之处,不可胜数。当日求亲之时,家父家母已承许过,我会和令妹在南京自在渡日。”
皇帝如果有意让自己以都督佥事的身份兼任羽林卫指挥使,那对阿迟可太不公平了。本来能和自己在南京双宿双栖,悠哉游哉,却要变成留住京城,和魏国公府林氏之流斗智斗勇。大好青春年华不用来享受,却虚掷在内宅争斗上,何其不值。
“只怕仲凯太过出色,躲也躲不过。”徐逊含笑看向张劢,“若是陛下赏识,赐下近卫指挥使之职,难不成仲凯可以推脱?”
“山人自有妙计。”张劢胸有成竹,“舅兄放心,我一定不会任近卫指挥使的。”原来舅兄是担心自己留任京城,娇嫩可爱的阿迟便要受些辛苦,和魏国公府诸人周旋。舅兄真是疼爱妹妹,不比自己疼爱橦橦差什么。
这所庭院是徐逊的书房,厢房也好,上房也好,都置有一列一列的书架,书架上满满的摆着书籍。张劢话音方落,某一角落里的书架后,好像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
张劢笑道:“也不知阿述、阿逸功课做的怎样了,有没有什么不懂不会之处。”徐逊缓缓站起身,“仲凯,失陪,我过去看看两个小淘气。”张劢微笑点头,“舅兄请。”
张劢目送徐逊出了门,轻飘飘从椅子上起身,没有一点声息的走到角落里那坐书架后。书架后头盈盈站立一名纤秾合宜的丽色少女,不是阿迟,却是哪个。
“从前是盯着看我,这会子是偷偷看我。”张劢轻笑,“我必要一一看回来的,除本金之处,利息另讨。你看我的时候,我大大方方的;等到我看你的时候,你也不许小气了。”
阿迟白了他一眼,“我明明是偷听好不好,哪里偷看了。你瞅瞅,隔着这么厚厚的书架,我偷看谁去?”人家是不放心,想听听你怎么说罢了,你这无赖。
阿迟眼波流转,娇嗔动人,张劢心都酥了,低声说道:“放心,我会护着你,不许人欺负你。咱们不在京城凑热闹,你跟着我回南京逍遥渡日,过神仙般的悠闲日子。”
阿迟小脸粉粉的,轻轻啐了一口,“谁要跟你回南京。”婉转娇柔,纯是小儿女之态,张劢温柔认错,“不是你跟着我回南京,是我跟着你回南京。”
平北侯府,此时此刻也是一位青年男子和一位丽色少女独处,不过和张劢、阿迟不同,他俩一见面就吵架,吵了个不亦乐乎。
“张橦,大冬天的你冷不冷,往外头跑什么?自己身子骨娇弱,还不知道好好保养!”钟珩站在窗前,冲着张橦咆哮道。
他天生丽质,便是生起气来,也是形容昳丽,光彩照人,张橦站在桌案旁,好奇的看了他一会儿,先是啧啧称奇,“钟珩你真妖异,这么气急败坏了,竟然还是好看。”继而拍案大怒,“你算哪棵葱呀,居然敢管本大小姐?”我外公外婆,我爹娘,我大哥二哥,哪个不是软语哄我,何曾这般嚣张过?
钟珩更加气急败坏了,“张橦,跟你说过至少八遍了,不许说我好看!”一个男人,建功立业靠真本事,可跟脸蛋长什么样子没干系。
张橦笑嘻嘻道:“为什么不许说你好看?我又没说谎!你上大街上转一圈去,最好再乘辆大马车,没准儿你家就不用买果子了。对了,你要把车帘掀起来,把你这张脸露在大姑娘小媳妇面前才成。她们为了你这张脸,绝对是肯破费的。”
钟珩气急,“张橦,你-----”张橦很善解人意的冲他笑笑,友好说道:“钟珩,好好练功夫吧,把身子骨练的结结实实的,禁的起摔打。要不然,你迟早跟卫玠一样,被人看看,就一命呜呼。”
钟珩粉面生春,凤目含嗔,恶狠狠瞪着眼前的明媚少女。张橦无知无识的看了回去,一脸天真无邪状。
钟珩怒冲冲瞪了张橦许久,忽的欺身上前,没两步就到了张橦身边。张橦怒道:“钟珩,你发什么疯!躲我远点儿!”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
一阵若有若无的幽香萦绕在身畔,明艳照人的少女站在眼前,钟珩脑海中一阵晕眩,定定看了张橦一会儿,蓦然伸手捧住她的小脸,吻了过去。
61言念君子
张橦虽没什么真功夫,身手也是敏捷的很,远胜寻常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少女。这会儿被钟珩偷袭,张橦先是惊,继而怒,好你个钟珩,居然问都不问我一声,敢胡乱亲我!
张椫恶狠狠咬了一口,钟珩一阵疼痛,脑子便清醒了不少。橦橦,你咬我,你是不喜欢我么?钟珩捂着流下鲜血的嘴巴,委屈看着张橦。
他的眼睛澄澈明净,好像雨水冲洗过的黑色宝石般璀璨、晶莹。他若安安静静不发脾气时,更显着风姿出众,绰约风流,这会儿眼神中满是孩子气的委屈,看着竟是颇为招人怜惜。
“过不了美人关啊。”张橦心中哀叹着,开口跟钟珩说着话,语气不知不觉的变柔和了,“疼不疼?我悄悄唤了大夫来给你瞧瞧,好不好?”
“不好。”钟珩继续扮可怜,“大夫嘴再紧,也难保不被人知道,咱们两个岂不是大大的丢人?会被人笑话的。”
“倒也是。”张橦想了想,也觉有理,“横竖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势,那便不叫大夫了。钟珩,你自己擦擦吧。”
钟珩听话的拿出雪白手帕擦着嘴角血迹,口中抱怨道:“你小时候也亲过我的,我可没咬你。”张橦呆了呆,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还记得?你小时候长的很好看,我亲亲怎么了,你又不会掉块肉。
钟珩擦去嘴角血迹,整理好衣冠,浅笑问道:“哎,我回家求父母央人提亲,你说好不好?”张橦回味着方才亲吻的滋味,心中迷惘之至,随口说道:“我不管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这些小事,统归外公外婆、爹爹娘亲管。”
无关紧要的小事?钟珩扬起秀挺的眉毛,提亲在你看来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橦橦,小姑娘家怎么能这样呢,对夫婿、对亲事竟是毫不在意。
钟珩比张橦大上两岁,向以哥哥自居,正要开口教训两句,却听得门外有脚步声,“橦橦,在么?”声音温和中又透着威严,正是这家张橦的大哥张勍。
“在呢。”张橦扬声说道。钟珩低声问道:“擦干净了没有?还看不看的出来?”张橦一乐,“看不出来,事过了无痕。”
门帘挑起,张勍大踏地走了进来,“橦橦,怎的一转眼的功夫,你便不见了?”低头看着妹妹,温柔责备道。
张橦顽皮的笑着,“外公外婆和爹娘又不许我出远门!这不,钟珩才从辽东那么有趣的地方回来,我让他讲些奇闻逸事给我听,还有辽东的气候、风土人情什么的,开开眼界。”
张勍溺爱的看了眼小妹妹,客气问钟珩,“阿珩昨儿个是送上司的家书,今儿又来,可是有要事?若没有,彼此至亲,不必寒暄应酬,你竟是直接回家的好。令祖母最疼爱你,这三年来思念甚苦,阿珩素来是个孝顺的,自是回吉安侯府陪伴她老人家。”
钟珩哪里舍的走,却顾忌着方才那一吻,那一咬,唯恐一个不小心露出蛛丝马迹,只好任由张勍送出平北侯府。想要回头跟张橦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实在不知要说些什么。
这晚天黑透之后,张劢才一脸惬意的进了平北侯府,“娘亲,劳驾,明儿个您替我备份礼,我送到正阳门大街去。”笑着央求悠然。
悠然拿起身侧放着的一份礼单,“张二公子看看,可还满意?”这份礼单上的物品是要送到正阳门大街徐家的,悠然早就备好了。
娶儿媳妇,礼数要周到,不可缺失任何一环。阿劢,要珍惜徐家阿迟,她是你要过一辈子的好姑娘。
第二天张劢先到了灯市口大街,接上徐郴、徐逊父子,同去正阳门大街。“祖父是很慈爱的。”徐逊悄悄告诉张劢。张劢微笑点头,“是,一准儿慈爱。”
到了正阳门大街,先到外书房拜见徐次辅。徐次辅温颜夸奖张劢几句,“少年英雄,举世无匹。”张劢谦虚几句,“哪里,全靠祖父、岳父栽培。”
寒暄过后,徐次辅命徐郴、徐逊到厢房寻找一善本。善本极之珍贵,徐次辅不放心旁人去寻找。
这明显是要调开自家父子,和仲凯独坐长谈。徐郴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父亲百忙之中尚抽出时间来见张劢,惧的是张劢到底年纪尚青,怕是三下两下的,便被人问了个底儿掉。
徐郴、徐逊父子出去之后,徐次辅重新打量张劢,温和问道:“仲凯父母亲人全在京城,可有意留京任职?若果真如此,素华不必远嫁了。”
张劢微笑,“家父、家兄都在京中任职,为着避嫌,竟还是去南京的自在。”徐次辅听他言下之意是不想留在京在,不禁大奇,这世上还真有不喜繁华、向往清净之人么?
本来,徐次辅打算的是劝说张劢留京,以都督佥事的身份兼任近卫指挥使,出入宫禁,带出种种信息。
严首辅这些年来圣宠不衰,凭的是什么啊?一个是善于揣摩圣意,一个是悄悄结交内侍、侍卫,对皇帝的喜怒哀乐知之甚深,不至触了圣怒。
天朝内侍权力极大,和皇帝陛下最为亲近。无奈徐次辅探花出身,善容止,娴礼仪,不屑于向内侍这样的人示好。如此,能结交侍卫统领,也是极好极好的。对于宫闱之事,便不会茫然无知。
徐次辅从政之人,城府极深,听张劢这么说,毫不流露异色,温和又自如的和张劢说着话,“素华小小年纪,主意正的很。魏国公府族人虽众多,素华想必应付的来。”
张劢笑道:“那是自然,令孙女才气纵横,这点子家务小事,实实难她不倒。不过家父家母疼爱她,才执意如此。”在京城,从早到晚要对着魏国府的族人,滋味岂是好受的。
在外书房见过了徐次辅,又同到内宅拜见殷夫人。殷夫人满头珠翠,装扮的富贵华丽,笑吟吟吩咐张劢,“好孩子,快起来。好个齐整孩子,看的人心里热乎乎的。”
徐二爷、二太太,徐三爷、三太太都在,张劢一一拜见过。徐二爷倒还罢了,二太太看见高大俊美的张劢,一时眼睛发直,心底犯酸:这么个女婿,怎么就便宜给了素华那乡下丫头呢,没天理。
二太太正在可惜,耳边听得殷夫人热诚的声音,“素华即将出嫁,老大,你把素华送回来,她临出嫁前,我亲自教导于她。这要嫁到魏国公府做国公夫人的女孩儿,教养可不能差了。”
徐郴脸色渐渐惨白,下意识的挺直脊背,冷冷道:“岂敢劳烦夫人。内子是我原配嫡妻,旁的或许胜任不了,教养亲生女儿,她不会落于人后。”
殷夫人原本是笑容满面的,这会儿笑容也凝固了,心绪也烦乱了,“老爷,我是一片好心,老大却误会我。”殷夫人哽咽说道。
徐次辅神色淡定的坐着,温和对妻子说道:“郴儿何曾误会过你,他的妻室确是原配嫡妻。”不拘陆芸性子如何,才具如何,她都是郴儿的发妻。
62每食四簋
这还真是亲爷儿俩,一个两个嘴边都挂着“原配嫡妻”四个字,是讽刺我这填房继妻么?殷夫人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当年赵氏新丧,是我不计较名份地位,毅然决然委身下嫁,那时你是怎么抚慰我、温存我的?如今你的嫡长子仕途又好,儿女又有出息,你便向着他,寒碜我。徐节,你没良心。
除了生气和委屈,殷夫人还颇有些困惑不解。那天他神色如常回了家,吩咐自己“从二房、三房庶出孙女中挑选一名温婉贤淑的,嫁给严璠。”自己先是吃了一惊,那严璠不是已经定下亲事了么,如何能再许嫁孙女?等到弄明白是要嫁到严家作妾,自己灵机一动,“素华那孩子,最是大方明理,定会体谅祖父的苦衷。且她容貌出众,言行举止得体,这样的孙女嫁过去,可见咱们是何等的看重严家,严家定是欢喜。”
他踌躇再三,“素华?嫡支嫡女,可惜了。”自己趁机在他面前数着,“二房三房的庶女,实在上不得台面!素芳那丫头,脾气火爆,动不动要使小性子,她如何能给人伏低做小去?也是老三媳妇没本事,生生的把个庶女惯成这样。素心就更甭提了,羞羞怯怯的,天生的小家子气,若把素心嫁了去,严家以为是应付他们呢,看不起他们呢,岂不恼了?老爷,咱们是结亲,不是结仇,素芳和素心,实实嫁不得。”
他面色似有松动。自己见状心喜,又添了把火,“为今之计,只有舍去孙女,才能保住整个徐家。素华幼读诗书,这个道理她不会不懂,身为嫡支嫡女,徐家有难,她不牺牲,谁来牺牲?再者说,老爷许嫁的是次孙女,素华可不正是二小姐么。”
他想了许久,最后还是默许了。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是不再吩咐自己从素芳、素心当中挑人嫁往严家,那就是说,他心中已定下素华这乡下丫头,是那倒霉的“次孙女”。
殷夫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也不见得多亲近素华,徐家有难的时候,他有事的时候,一样会牺牲素华,把素华推进火坑。如今自己不过是要把素华放到眼前教养着,又不为难于她,怎么他竟会不许,竟会当着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婿的面给自己没脸。
再怎么不同意,当着晚辈的面不是该忍着么?自己和他是夫妻,夫妻一体啊。殷夫人想想前尘往事,看看好似颇有默契的徐次辅、徐郴父子,越来越委屈,委屈的不行。
徐三爷、三太太自从被罚跪祠堂之后,小心翼翼夹起尾巴做人,一句话不敢多说,一步路不敢多走。本来他俩是巴着殷夫人的,不过徐次辅这亲爹比嫡母更有威势,亲爹和嫡母对上了,他俩谦恭的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徐二爷是很孝顺殷夫人这亲娘的,不过他更怕徐次辅、更敬重徐次辅。和能考中进士、多年来独自在外闯荡的徐郴不同,徐二爷是万事全靠亲爹,包括他在尚宝监的官职,也是靠着徐次辅恩荫而来。如此,他哪敢在徐次辅面前说个“不”字。
徐二太太忖度着,满脸陪笑说道:“母亲的意思,也是疼爱素华。父亲、大伯想想,素华从小长在南京,如今却要嫁到京城最古老、最华贵的府邸,这京城的人情往来,总要有人教导于她吧?母亲是一番好意。”
徐二太太心中很替殷夫人不值。虽是继室,这些年来徐家主持中馈的是她,抚养子女的是她,应酬亲朋、周旋族人的也是她,到了想要教养孙女的时候,却不能拿身份说事,真憋屈。
祖母要教养孙女,这是多自然而然的事啊,也值得一说?差不多的人家,做祖母的只需要吩咐一声,儿子儿媳便要把女孩儿双手奉上,还敢回嘴呢?徐家倒好,“原配嫡妻”四个字压下来,做祖母的被逼得无话可说。
既不能提身份,咱们说点别的也好。大房你们一家长远在南京,这京城的人情往来,你们懂么?朝中最有权势的公主、王妃是哪位,喜欢什么,忌讳什么,怎么巴结方才得体;老亲旧戚人家谁家是要常来常往的,谁家是泛泛之交,谁家可以不必理会;逢年过节如何送礼、回礼,如何宴请,你们心里有谱么?
殷夫人大起知音之感,“老二家的所言有理,我还不是为了素华好、徐家好么,否则,我舒心畅意的过日子岂不自在,何苦来要穷尽心力指点素华。”
殷夫人、徐二太太这对婆媳本就和谐,如今更是心有灵犀。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心意相通:等那乡下丫头真来了,宫里寻位苛刻不近人情的嬷嬷来,好生整顿一番。不用多,有两三个月的功夫,那丫头不死也要脱层皮。
饶这么着,徐次辅也好,徐郴也好,还说不出什么来。哪家姑娘出了阁,到夫家不得给娘家做颜面啊,教养这么差,出了门子给徐家丢人么?不只说不出什么,大房两口子心里再苦,面上也要陪笑道谢,谢谢咱们替他夫妻二人管教孩子。
徐郴这做大伯子的总不好跟弟妹拌嘴,因此面上淡淡的,并不开口;徐逊忍不住,上前一步才要说话,却被身旁的张劢拉住了。
张劢冷眼旁观,想看徐次辅究竟如何行事。其实张劢很好奇,徐次辅当初是怎么想的,居然想要牺牲阿迟?诸孙女之中,阿迟身份最尊贵,才貌最出众,若徐次辅想利用孙女联姻,阿迟怎么着也不该是那个弃子。
殷夫人婆媳目光热切,徐郴、徐逊父子沉默不语,徐二爷、徐三爷夫妇恭身站立,不敢出声。徐次辅沉吟片刻,温和说道:“夫人确是为了素华好。”
殷夫人满腥委屈,登时化为乌有,整个人喜气洋洋起来。他心里还是向着自己的!这不,老二媳妇才帮了一句腔,他口风便软了。
张劢好像有点明白来龙去脉了。徐次辅这个人,做人做事不够有原则,凡事都照着最省力气的法子去做。比如阿迟的排行,殷夫人不经他同意,自作主张在亲戚朋友间叫开了,他若追究,说出来总是徐家家丑,于是他便默认;可阿迟明明是长姐,他心知肚明,也不忍心逼徐郴,阿迟在南京称大小姐,他也不管。反正如果不见面,便无碍;如果见了面,便分家。
再比如他为严首辅所忌,屡加迫害,躲避不及,险遭毒手。他便许配次孙女为严首辅最宠爱幼孙严璠的侧室,向严首辅示好。其实让严首辅打消戒心的法子很多,不过他选了最省事的。
到了“次孙女”的人选,还是一样。他不是不可惜阿迟,他不是不知道阿迟可以缔结更有利于徐家的婚姻,但为着省事,他还是选了阿迟。
张劢暗暗摇头,怪不得徐次辅争不过严首辅,暂时处于下风。严首辅为人虽然媚上揽权,但能屈能伸、两面三刀,极擅长笼络皇帝亲信,徐次辅么,好像还差着一点。
徐次辅话一出口,徐郴脸色顿变,心中恐惧。继母不管说什么,他都可以不放在心上,父亲却不是。那是他从小到大敬重、爱戴的亲生父亲,父亲的话,怎能忤逆。
殷夫人和徐二太太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得意。老爷都开了口,大房再嚣张,又有什么法子呢。徐郴你能拿“原配嫡妻”来寒碜继母,你拿亲爹有法子么?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
徐郴定下心神,缓缓说道:“素华不宜和属鸡之女子同居,否则,家宅不宁,事端横生。”这是他初回京时用过的借口,如今,又派上用场了。
这借口徐次辅能接受,徐二太太却不是好糊弄的,满脸陪笑说道:“大伯有所不知,凡这种,皆是可以化解的。咱们请上得道高僧,给化解了便是。”你能花银钱命和尚道士说什么“不宜同居”,我便能花更多的银钱,命和尚道士说“极易化解”。
徐郴宽大衣袖下,双拳攥紧,脸上有坚毅之色。任你们舌灿莲花,我也不能把阿迟送了过来!阿迟娇嫩的很,可不是胡打海摔的孩子,禁不起你们这起子无知妇人播弄。
徐郴的一举一动张劢都看在眼里,“岳父比起爹爹来虽说差了不少,可也算是位好父亲了,无论如何不肯放弃亲生女儿。”张劢欣慰想道。
“论理说,长辈们面前,本没有我说话的份儿。”张劢笑道:“不过事关我没过门儿的妻子,便斗胆说上两句。夫人,二太太,我如今任职南京,往后成了亲,妻子要跟我共同南下的,京城的人情往来,不懂不会也使得。若说要教导,待过门之后,家母定是不遗余力,倾囊相授。”
殷夫人失口道:“怎么可能?你已是正二品官员,赴任竟能携带家眷不成。”武将若放外任,家眷留京。不只总兵、将军如此,像张劢这样手握实权的佥书,依着惯例也是如此。
张劢微笑看向殷夫人,“家父向陛下求过特旨,陛下圣明宽厚,已是允了。”父母、兄长都在京中,皇帝还怕我造反、有异心不成?乐的做个顺水人情。
张并不只立下赫赫战功,他还助先帝夺过宫,救过太皇太后的性命,不过是求儿媳妇跟随儿子一起放外任,好早日抱上嫡孙罢了,这种小事,哪有不准的。
张劢站在徐郴身边,比徐郴高出一头还多,镇静从容,极有气势,殷夫人、徐二太太看在眼里,又羡又妒。原想着魏国公府那林氏太夫人、一众族人颇为难缠,素华那乡下丫头会吃些辛苦,谁知她竟要随夫南下,到十朝都会的金陵古城自在渡日。看不出来,这乡下丫头,恁的好运。
徐二太太酸溜溜说道:“夫婿放了外任,做妻子的自该留在家中,服侍公婆。哪能只顾着自己享乐,把公婆抛下不理会?外人看来,未免有不孝顺之嫌。”你徐素华一人不孝顺可好,带累的我敏儿也没了好名声。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张劢哪耐烦跟这后宅无知妇人没完没了,毫不客气,言辞犀利,“夫婿外放,妻子留京,何来嫡子?这才是大不孝!”
谁家娶了媳妇儿不盼着抱孙子,夫妻两地分居,孩子打哪儿来?张劢摇头,这种硬要夫妻分离的言论,真不知是从何说起。
厅中诸人面上都是一僵。张劢你还没成亲呢,“嫡子”就挂嘴边儿了?好没羞。
殷夫人和徐二太太都是知礼守礼的贵妇,就此缄口不言。要说这女婿也没什么稀罕的,到底是武将出身,毫不文雅。
她们是真不稀罕也好,假不稀罕也好,徐素敏、徐素兰却是真稀罕的。听说张劢过府拜见,徐素敏、徐素兰、徐素芳早早的躲在屏风后,偷看素华的未婚夫婿。
张劢刚才的话,殷夫人、徐二太太听在耳中觉着粗俗,徐素敏、徐素兰却是脸红心跳之下,悠然神往。若是嫁了这样的夫婿,他定是伉俪情深,不许夫妻分离,多好。
徐素芳看的津津有味。大伯父很不坏,素华这未婚夫婿也很不坏,把死老太婆和二婶那恶婆娘骂的没话说,好,甚好!徐素芳是个直心眼子,最厌恶殷夫人、徐家二房,但凡跟殷夫人、徐家二房做对的,在她眼里全是好人,大好人。
必须要说,徐三爷虽是一事无成的庶子,也还是有些本事的。他能把三太太哄顺溜了,哄的三太太善待庶子庶女,能把徐素芳这庶女娇养长大,养的这般娇憨,也不容易了。同是庶女,二房的素心因着没有亲娘,亲爹又漠不关心,可比素芳悲惨多了。
屏风外头,张劢正对着徐郴献殷勤,“岳父,往后您在凤凰台的藏书、古董玩器,我都替您精心保管好了,不许有遗失、损坏。”
徐郴自然明白张劢的用意,舒心微笑,“仲凯莫哄我,确要精心保管方好。若哄了我,把我心爱的古董玩器遗失了,或是书籍破损了,我是不依的,要罚。”
张劢笑道:“要打要骂要罚都依着您,没话说。岳父,若保管得力,那也是功劳一件,您也要赏的。”笑嘻嘻的,一幅跟亲近长辈撒娇讨赏的模样。
徐郴心中畅快,装模作样皱眉想了想,“如此,赏你一餐晚饭吧。下午晌送我回灯市口大街,晚间在寒舍便饭。”张劢笑着谢过,“那我便厚着脸皮,登门叼扰。岳父,我每每跟您一道用饭食,便觉菜肴奇香,胃口奇佳。”
敢情大房这女婿不只富贵逼人,还惯会拍岳父马屁!徐次辅嘴角抽了抽,郴儿,这女婿你从哪儿弄来的?真是世所罕见。
徐次辅哪里知道,这是张劢从小练就的本事,不管哄师公也好,哄外公外婆也好,哄爹娘兄长也好,向来灵验,从未失手。尤其师公华山老叟,从见张劢第一面起便被这臭小子哄住了,被哄的决定留在平北侯府,不再四海为家。
屏风后的徐素敏、徐素兰心荡神驰,他对岳父这般尊敬、这般亲热!这才是谦谦君子呢,比那些傻不拉叽在岳家摆谱的笨蛋,不知强上多少倍。
不知什么时候起,屏风外的男人先后离开了,到外院花厅饮宴。“今儿个还能再见他一面吧。”徐素兰惆怅想道:“他来拜见过,临走之时,也该来拜别的。”
张劢并没有再进来拜别。他和徐郴、徐逊一起喝多了,站都站不稳,还怎么再依礼数告辞?徐二爷想留他们住下,徐三爷默默无语,徐次辅温和说道:“灯市口大街只有你大哥、大侄子两名成年男丁,他们不回,如何使得?阿述阿逸还小,老大家的和素华是弱女子,你大哥便是他们的主心骨。”命人把徐郴、徐逊、张劢送上马车,使了老成家人相送,“把大爷平安送到灯市口大街,回来报我。”家人恭谨答应着,转身去了。
回到灯市口大街,张劢顿时精神了,“岳父,舅兄,我扶你们。”徐逊眼神也清明不少,“仲凯,我没喝醉。”徐郴不大好意思,继续装了一会儿,到家喝过醒酒汤,才慢慢好了。
晚上只有几样清淡小菜、几样细粥,另有香喷喷的鸡蛋灌饼、糊蹋子。那鸡蛋灌饼色泽金黄,香气扑鼻,乘在一个精巧别致的小竹篮中,旁边衬着碧绿的青菜叶子,让人看了就有食欲。
徐郴咳了一声,“命人问问太太,这便是晚饭了么?”有客人呢,实在太过简陋。小菜不过五六样,还全是素菜,太太你喂兔子呢?
许还是酒喝多了,徐郴脑海中忽出现“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饱”的诗名,从前每顿四道菜,如今每顿吃不饱!太太,咱家不至于呀,你怎么了。
侍女回禀,“这并非太太吩咐的晚饭,是大小姐吩咐的。”徐郴更觉过意不去,阿迟这孩子也是的,仲凯是客人,哪有这般待客的?很该隆重一些才是。
粥品有两样,咸的是生滚鱼片粥,甜的是金米南瓜粥。这两样粥都熬的够火侯了,卖相极好,张劢食指大动,“岳父,我这会子便是想吃这几样,不想别的。”
徐逊笑道:“才喝了酒,我也是想喝粥,想吃清淡小菜,不想别的。还有,这饼看着很诱人,很好。”爹爹您没见仲凯眼巴巴看着的么,赶紧开动吧。
徐郴笑了,“仲凯不嫌弃便好。”先动了筷子。他本是觉着菜少、菜不好,招待客人没诚意,不过既是阿迟吩咐的,不能不给女儿面子。女儿极少Сhā手家务事,偶尔吩咐一回晚饭,爹爹、兄长、未婚夫婿都是她至亲的人,不能泼她冷水。
热乎乎香喷喷的粥下肚,再配上清淡爽口的小菜,三人都觉胃里暖融融的,极受用。尝尝饼、糊蹋子,味道也入口,这顿晚饭真是家常便饭,却吃的很舒服。
晚饭后张劢依依不舍的告辞,徐逊送了他出来。徐述、徐逸也跑过来,“姐夫要走了么?明儿再来吧,好不好?白胡子老公公若回来了,也请一道来。”因徐郴、徐逊、张劢喝了酒,徐述、徐逸闻不得酒味,所以今晚并没和他们一起吃饭。
张劢笑着答应了,“好,姐夫若闲了,便过来带你们玩耍。若师公回来了,请他老人家带你们到平北侯府玩,很多有趣的地方。”徐述、徐逸乐的找不着北,“好啊,好啊。”
张劢出了门,徐逊不许他骑马,命人套了马车,坚持要他乘车,“仲凯,知道你骑术好,今儿有了酒,小心点好。”张劢摸摸鼻子,一个大男人乘马车,这事真是不习惯。不过算了,舅兄坚持,那便坐上一回。
张劢坐上徐家的马车,回了平北侯府。悠然惯于嘲笑儿子,笑盈盈调侃,“走时骑马走的,回来时混上马车了?张二公子,你岳家很体贴呀。”
张劢招架不住,赶紧躲,“娘,我一身酒气,莫熏着您。我回房沐浴更衣,好了再回来陪您说话。”一溜烟儿跑了。
等到张劢沐浴更衣,神清气爽的重新回来,便一脸正气的坐在悠然身旁,把今天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娘,我总觉着,阿迟在徐家不安全。”
“这样多好啊。”悠然笑ⅿⅿ说道。张劢板起脸,娘您总是笑嘻嘻的,没个正经,人家跟您说正事呢,您只顾着笑话我!
悠然不慌不忙,还是笑嘻嘻的,“劢劢你想,因着徐家祖父不靠谱,你的亲事便顺顺当当定下了;如今徐家更多人不靠谱,你这媳妇便能早早娶进门了,懂不懂?”
63厌厌夜饮
徐爹徐娘又不傻,阿迟在徐家被人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能不担心么?为了阿迟好,最便利的法子,是早早的把阿迟嫁了,跟着夫婿远离京城,远离徐家这是非之地。
张劢脸红了红,“她……她还小……”阿迟今年九月才满十六岁,成亲是不是早了点?如果是孟家女孩儿,满十八岁才许出嫁;如果是橦橦,爹娘说二十岁成亲不算晚,正合适。
悠然是位很民主、开明的母亲,从不勉强自己的子女,很善解人意的说道:“也是,阿迟还小,不宜早婚。要不你再等她四五年?到时阿迟正是双十年华。劢劢,女子二十岁出嫁,是最合适的年龄。”
张劢轻轻咳了一声,您是亲娘好不好,总消遣自己亲生儿子算是怎么一回事?“魏国公府中馈乏人,我身为魏国公,还是早日成亲,方才妥当。”张劢很严肃认真的说道。
悠然从善如流的点头,“成啊,那便早日成亲。”虽然阿勍和你一前一后结婚会是很麻烦的事,不过娘巴不得你们哥儿俩早日成家呢。成了家,你们可就是真真正正的大人了,我把你们两个转交令正,历史使命完成,可以光荣退居二线,享享清福。
悠然这些是心里想想罢了,没说出来。如果她这番话敢说出口,张劢准会谦虚请教她,“您哪天不是在享清福?”张勍也会反对,“虽说我们成了家,还是您的儿子,您也不能就此撒手,任事不管。”如果换了张橦,则会正经八百的提抗议,“娘,做母亲是一辈子的事,不许推卸职责。”
“主意定了?不改了?”悠然笑ⅿⅿ跟张劢确认,“你的事,你拿主意。若你主意定了,爹娘这便央人到徐家去,商量放聘礼、请期。”如果徐家答应,聘礼可要上紧的替你准备着。儿子你美其名曰魏国公,这聘礼可不能寒碜了,要配得上肤如新荔的美貌小姑娘。
“张家的男子,向来说一句是一句,言出必践。”张劢笑着说道:“不改,就这么定了。”还是快把她娶进门吧,她爹娘虽慈爱,祖父祖母实在不靠谱,叔叔婶婶看样子也不是好相与的。
“可是,她,她还小。”悠然似有难色,眼神中全是顽皮调侃之意。张劢很有些难为情,“那个,好困,娘,我回房去了。您也早点歇着,早点歇着。”落荒而逃。
“这就走了?”悠然不大乐意,“臭小子,娘还有话要跟你说呢。还没过河就拆桥,没良心的劢劢。”
“有什么话,跟我说吧。”高大的人影笼罩过来,耳边响起中年男子低沉的声音,“儿子都没良心,甭理他们。”
是张并回来了。
悠然抬头看着丈夫,双眸秋水潋滟,他回家了,真好。自从两人头回见面起,便觉话投机、语投缘,如今已是二十多年过去,只要见了他,便觉心中安稳、心生欢喜。
偎依在丈夫温暖宽厚的怀抱中,慵懒而舒适,“劢劢没良心,不想要爹娘了。”悠然蛮不讲理的胡乱告状。臭小子一门心思想娶媳妇儿,娶了媳妇儿就会忘了娘,所以啊,这臭小子是要抛弃爹娘了。
“咱们还不想要他呢。”张并低声笑着,“已是和我一般高了,半分也不可爱好玩,要他作甚?阿悠,咱们催着两个臭小子赶紧娶媳妇儿,等生下小孙子,咱们含饴弄孙,好不好?”
悠然很想说,“不好!”好容易儿女都长大了,做爹娘的可以自由自在享受生活了,再去服侍奶娃娃?娃娃可爱起来固然可爱,可恶起来,也着实可恶呢。
见张并兴致很高,也不忍心泼他冷水,只笑盈盈道:“才不要,哄孩子可费事了,让这两个臭小子自己费心思去,咱们不管。不养儿不知父母恩,阿勍阿劢自己养养孩子,就知道做父母有多不容易了。”
不等张并答话,悠然兴冲冲盘算起张勍、张劢的婚事,“阿勍的婚期已是定了,开了春儿咱们就办喜事;阿劢小媳妇儿早娶早好,过年的时候咱们便央人到徐家请期,成不成?”
张并自无异议,“成,听你的。”徐家没有女孩儿十八、二十方许出嫁的家规,真好。自己当年等阿悠满十八岁,等的很苦。阿劢,儿子,你算运气好的。
第二天张并被悠然派了家务活儿,在府中亲自看着家人收拾供器,请神主,供遗真影像。张劢则是一大早出了门,到京郊去接华山老叟。
“请师公今儿便回来,莫在外耽搁。”张劢临出门,张并交代道。师父他老人家贪玩,若是遇着旧友,谈天说地、比划功夫什么的,玩上瘾了,没准儿连年也不回来过,那怎么成。
“放心,放心。”悠然笑ⅿⅿ,“你去,师父不一定回来;劢劢去,师父一准儿回。”劢劢打小便能糊弄住师公,哥哥你这么聪明,楞是没看出来?
果然,傍晚时分,祖孙二人各骑一匹高头大马,旋风般驰进府门。“师父,您怎能这么着就回来了?”张并和悠然急忙出来迎接,悠然笑盈盈说道:“您应该在府门前略等一等,让我们列队迎接,方才够气派啊。”
张并附合,“极是,师公您该摆摆架子。”华山老叟须发皆白,眉花眼笑,“用不着,用不着!阿并,阿悠,师父今晚只要能开怀痛饮一场,心里便舒服了。什么列队迎接,什么摆摆架子,半分兴趣没有。”
正说着话,张勍、张橦也赶来了,欢喜的大叫,“师公!”自从华山老叟跟着张劢去了南京,这可有日子没见了,哪有不想的。
华山老叟见了他俩也是乐呵,“阿勍,橦橦,想师公没有?师公给你俩带了好东东。”得意的从身上取出两件波斯玩器,“瞧这小船,自己会动,蛮好玩的。”公公平平,一人一只。
张橦笑盈盈道了谢,“真好玩,师公您眼光真好!”张勍嘴角抽了抽,师公您真是童心未泯,我都多大了,您还拿我当孩子哄呢。
一片欢声笑语中,张并、悠然和二子一女簇拥着师公去了内院小花厅。师公长久没回府,这头天晚上,自然要给师公接风的。
华山老叟坐定之后,“咦”了一声,“橦橦,你外公呢?”你外公居然不在,奇了。张橦甜甜笑着,“师公,元旦将至,外公被大舅舅、二舅舅接回定府大街了。”孟家,住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之一,定府大街。
孟家子弟成年婚娶之后,照例是要分家的。孟赉两名嫡子孟正宣、孟正宪是同母所出的亲兄弟,友爱的紧,家虽然分了,却依旧住在一处宅子里,并不曾分居。
孟赉早已致仕,身子骨又不大硬朗,子孙们都是孝顺的,哪个忍心违逆他?他要到郊外别庄静养也好,要到女儿家小住也好,都由着他。不过,元旦将至,那只能回孟家。
华山老叟大觉可惜,“你外公不在,我跟谁下棋去?”平北侯府,两位女士悠然、张橦除外,张并、张勍、张劢父子的棋力都较师公略高,只有和孟赉下棋,师公是常下常赢的。
“师父,我能在家里歇上半个月呢,天天陪您下棋。”张并微笑说道。师父您想跟人下棋,这还不容易么,徒弟随时奉陪。
华山老叟吹起胡子,“不跟你下!”傻阿并,跟岳父下棋知道让着,故意输给他;跟师父下棋就实打实的来!臭小子,没良心的臭小子。
“如此,我陪您打架,可好?”张并很随和,不下棋,那打架成不,亦或是饮酒、品茶、排兵布阵,都随您。您教了个十八般武艺样样皆通的徒弟,不管您想玩什么,都能奉陪。
华山老叟乐呵呵道:“成啊,阿并,咱们便是这么说定了。”张并陪他打架向来是既能打的酣畅淋漓,又能让他赢,对他来说,实是至高无上的乐事。
张并哄着师父,张劢偷偷拉拉悠然,“娘,您央人了么?”悠然一脸单纯,毫无心机,“央什么人?”张劢声音低的不能再低,“到徐家去的人呀。”娘,您能不装糊涂么。
把悠然乐的。哥哥有犯傻的时候,劢劢这么聪明灵透的孩子,也有犯傻的时候!“儿子,如今家家忙着过年,央谁去?咱们又不是下月便要娶亲,要等到明年秋冬之季呢。若赶到这家家户户忙忙碌碌的时节去央人,却像什么?”不正常好不好,会招人非议、引人浮想联翩的。
张劢闷闷的,不大高兴。悠然多开明的母亲啊,笑ⅿⅿ安慰他,“劢劢,儿子,娘才想起来,有几样新鲜鱼、藕、瓜果是你岳母爱吃的,该送些过去。明儿你可闲?若闲,便差你办这件正事。”
张劢有了笑模样,“闲不闲的,娘您交代的差事,保管办的漂漂亮亮的,出不了差子。我一准儿原封不动的把东西送过去,不会损坏,不会遗失,您就放心吧。”
这晚人人开怀,个个痛饮,连悠然、张橦都喝了不少葡萄酒。这葡萄酒来自西域,很美丽的石榴红色,入口如丝绸般滑润缠绵,圆滑甘爽,余味悠长。
这葡萄酒味道虽好,后劲儿却大,尤其不能吹风。宴席过后,张并父子三人都不清闲:张并拿厚披风裹紧悠然,两人一起回了房。张勍细心,负责送张橦。张劢不用说了,师公一向归他管,送师公回房,服侍师公沐浴歇息,给师公盖被子,全是他的活儿。
师公笑ⅿⅿ躺在床上,“阿劢,见着女娃娃没有?你若见了她,要讨她欢心,让她心悦于你,懂不懂?”张劢微笑,“是,师公,明儿个我便过去灯市口大街,讨佳人欢心。”
师公笑着夸道:“乖!”张劢替他严严实实盖好被子,坐在床沿陪他说了会子话,见他慢慢有了睡意,慢慢睡着了,方轻手轻脚离开。
次日张劢骑马,身后跟着一辆朴素大方的平顶马车,到了灯市口大街。陆芸十分欢喜,“令堂专送我的?实在客气。家去替我道谢,受之有愧。”
徐郴很有耐心的坐着,等陆芸和张劢你来我往的客气完了,把张劢叫到书房,温和问道:“令兄的亲事,定于明年阳春三月?春光烂漫,真是好日子。”
张劢神态恭谨,“阳春三月,春光烂漫,确是好日子。其实京城秋景、冬景皆美,若秋冬之际成婚,也是乐事。”
徐郴沉吟片刻,“秋冬之际?”张劢心里怦怦直跳,“是,明年九月底,十月初,尽有黄道吉日。岳父您看……?”
徐郴默默想了半晌,平静开了口,“仲凯,请令尊令堂央人前来吧。”明年秋冬之季有黄道吉日,甚好,甚好。
张劢恭敬应道:“是,岳父大人!”此刻他眉间心上,全是欢喜。原来还担心岳父岳母忧心阿迟年纪尚稚,不忍嫁女,徐郴这话一说出,张劢的担心化为乌有。
“小女娇憨,往后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仲凯多担待。”徐郴温和说道。要嫁女儿了,心中有多少不舍;可是没法子,为了阿迟,早嫁为好。
张劢脸红了,“岳父,我让着她。”娶了朝思暮想的小姑娘为妻,怎么会不担待她?不,不对,她那般聪颖,那般得体,根本不会有什么要自己担待的地方。
这天张劢虽然并没见着阿迟,虽然依旧是满腹相思,却是心绪大悦,面目含笑。回到平北侯府,张劢一一讲给张并、悠然听了,“岳父舍得。”
张并雷厉风行,当天便去请了刑部的葛侍郎夫妇为媒,到徐家商议放聘、请期诸事。“犬子任职南京,连正月十五都不能在家过,不日便要动身。”张并客气的央恳道:“先把婚事商量定了,他也好安安心心赴任。”
葛侍郎家和张并的交情匪浅,当即笑着答应了。葛侍郎夫妇也是古道热肠,准备好了,命人提前送了贴子,第二天便到灯市口大街登门拜访,一来二去的,已把放聘的日期、嫁娶的日期,全都定了下来。
“老大要嫁闺女,这可是咱徐家的喜事!”殷夫人喜滋滋和徐次辅商量,“素华的嫁妆,我来备办可好?保管是十里红妆,京城名门贵女中头一份。”
徐次辅微笑,“素华的妆奁,自她出生起便慢慢攒着,如今早已备办妥当。夫人若想给素华添妆,却也使得,郴儿夫妇定会感激。”
殷夫人听他话意松动,忙笑道:“既是嫁妆我来备办,这聘礼,自是该送到正阳门大街了,老爷说是不是这个理?”嫁妆我办,聘礼自然是我收,没什么可说的。
64如彼筑室于道谋
徐次辅虽觉多事,却也动心。徐郴从南京来信请示这桩婚事时,徐次辅独自在书房扼腕叹息,“可惜二房、三房的次女实在不顶事,否则,素华这亲事,何等趁心。”虽说文官、武将殊途,但是平北侯府、魏国公府都是京城赫赫扬扬的府邸,平北侯更是先帝、今上器重的国之栋梁,能和他结为亲家,于有荣焉。
当时虑着严首辅才是心头大患,平北侯虽好,到底亲事未曾应下,还有回旋余地。更何况,严首辅是小人,平北侯是君子,宁可得罪小人,不可得罪君子。故此,徐次辅愿意把素华许给严家,而不是张家。
在徐次辅心目中,女儿也好,孙女也好,迟早都是别人家的人。只有儿子、孙子,才是始终姓徐,永远是徐家人,自己人。牺牲别人家的人,成全自己、成全自己的儿孙,徐次辅并没觉着不忍心、不舍得。
女孩儿,该像《晋书.列女列传》中的李家络秀一般。络秀是富户李家女儿,李家虽富,并无权势,安东将军周浚看上络秀,求为妾,络秀的父亲和哥哥不肯答应,络秀却很绝诀,“门户殄瘁,何惜一女!”后来她嫁给周浚,生下周顗、周嵩、周谟三个儿子,儿子有出息,李家也得方幅齿遇。
“何惜一女”,这不只是络秀的想法,更是千千万万天朝人士的想法。舍出一个女孩儿,振兴一个家族,天底下哪有比这更上算的买卖。
“素华饱读诗书,礼仪娴雅,禀性孝顺,定会体谅祖父的难处、体谅徐家的困境。”在劝说从未谋面的孙女之前,答次辅是很有信心的,根本没想过素华会拒绝她。身为徐家一员,家族需要你牺牲自己的时候,于情于理,你不是应该挺身而出、当仁不让么?
可惜,擅书画、长琴棋、才华出众的素华,从小受儒家教育长大的素华,竟全无大局观念,并不肯为祖父、为徐家、为她的姐妹们舍身。素华,那般有灵性的素华,竟是小家子气的很,自私自利的很,出乎徐次辅的意料。
等到徐郴拿出婚书,徐次辅也就打消了把素华送到严家的念头------有媒、有聘、有婚书,这亲事已是板上订钉,再也反悔不得。徐次辅并不是爱较劲的人,对于既成事实,他的态度是“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已经这样了,追究何益。
再后来,徐素心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也不畏缩了,仪态也大方了,俏生生站在那里,虽说不上姿容绝世,却也清新可人。徐次辅更明白自己是被继妻、二儿媳蒙骗,竟然容得她们在自己在眼皮子底下,凌虐自己亲孙女、徐家正经姑娘。
送出去徐素心,严首辅坦然不相疑,徐次辅日子好过许多。皇帝面前没人进谗言诬陷,科道言官也不会无缘无故上奏折弹劾,办起公事来,也格外顺畅。
徐次辅当然不会满足这些,他有更远大的抱负。第二把交椅向来是难座的,他离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只有一步之遥,不坐上去,怎会甘心。
徐次辅捋着胡子想了又想,越想越动心。若是魏国公府的聘礼送来正阳门大街,素华的嫁妆也从正阳门大街抬出来、从正阳门大街出嫁,那该是何等风光无限之事。同样是素华出嫁,在正阳门大街出嫁,还是在灯市口大街出嫁,对于徐家,可是大大的不同。
殷夫人忖度着丈夫的心思,笑道:“老大媳妇年纪轻,哪里嫁过女儿?不懂、不会的地方一定不少,这放聘、备办嫁妆里头的门门道道多着呢,少不得我多操操心,把素华的婚事妥妥当当办了。我么,旁的没有,金银珠玉的,倒还有两箱子,添给素华吧。要做国公夫人的女孩儿,嫁妆不能差了。”
徐次辅微笑,妻子真是妇人之见,只能想到这些内宅琐碎小画。罢了,女子本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也难指望她有什么远见卓识。她能知道给素华添妆,能替素华往后的日子着想,已经很不坏了。
要是搁从前,徐次辅可能就直接点了头,“好,便是这般办理。”不过徐郴自从这次回京之后,和徐次辅父子之间明显没有从前亲密,好似有了隔阂一般。徐次辅再三思量,决定还是先和长子密谈,再做定夺。
“聘礼、添妆之事,容后再议。”徐次辅笑道:“横竖要到正月底才放聘,还早着。倒是给素华添的妆,过了年你便可慢慢的整理着,不致到时慌了手脚。”不管在哪儿办婚事,添的妆是一样的,很该早早的准备。
殷夫人虽心中略有失望,却毫不外露,还是得体的微笑着,“正是呢,打算着亲到库房挑拣一番,金银珠玉、绫罗绸缎、古董玩器以至于日用之物,务必要齐齐备备的。”
徐次辅心中大慰,“夫人贤惠。”妻子能待素华到这地步,也是不容易了。女孩儿能从娘家带走的,不就是一幅妆奁么?妆奁越丰厚,女孩儿越有依仗。
徐次辅位至阁臣,虽然如今百官都放了假,他却还要处置一些紧急公务的。“家务事,有劳夫人了。”徐次辅客气说完,去了外院书房。他这次辅,就算严首辅不计较他,也是不好当的。有些照例该他票拟的公文,必要小心揣摩圣意,方才敢下笔。
徐次辅走后,殷夫人果然饶有兴致的拿起库房册子看着,“这顶金丝账价值连城,用作陪嫁,定能艳惊四座。”魏国公府富贵又怎么了,也能把他们镇住。
郁嬷嬷等亲信在旁听的糊涂,偷偷的你看我,我看你,心中都是迷惑不解。如果说殷夫人真有意给素华添贵重的妆奁,她们是不信的;可殷夫人分明件件指着她小库房中最值钱、最耀人耳目的物件儿,由不得人不信。
正阳门大街的中馈虽是殷夫人掌管,其实很多事她已经放权给嫡亲儿媳徐二太太,故此过年前这些日子徐二太太忙的很,脚不沾地。徐三太太倒是清闲没事,不过她羡慕的眼都红了,却没什么法子-----管家油水大,能给丈夫、儿女攒私房,她做梦都想管家。不过,殷夫人哪会允许她这庶子媳妇管家捞好处呢,“长幼有序”,只这四个字,徐三太太便无话可说。
徐二太太很精明,虽是忙的脚打后脑勺,婆婆房里的动静却依旧上心。殷夫人这兴致勃勃为素华挑拣嫁妆的消息并不保密,是以,徐二太太很快就知道了。
一时间,徐二太太手脚冰凉。是,那个诱惑很大,真的很大,想想素敏能风风光光出嫁,给年轻英俊的魏国公做原配嫡妻,超一品的国公夫人……太诱人了!如果是动动心眼子,或暗中做个小动作,徐二太太是非常非常乐意的。
可是如今婚事已经定了!要改动,便要有非常手段、雷霆手段,那岂是容易的?大房无足惧,他们生是徐家人,死是徐家鬼,无论如何不能自暴家丑,无论如何不能跟徐家翻脸,可张家那父子三人都是人中龙凤,英雄豪杰,他们岂能任人播弄?
徐二太太时而背上发凉,时而心中滚烫,备受煎熬。“婆婆她老人家疼爱素敏,无所不至。原本想着是大好事,如今看来,福祸未知。”
徐二太太真想命人把在姨娘房中盘桓的徐二爷叫回来,好好商议一番。想想,却是不能叫。一则,徐二爷和殷夫人是亲呣子,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二则,这事只是自己的猜测,并没有实据。
丈夫徐二爷跟自己愈行愈远,要么不回府,在外头鬼混;要么就是回了府,在姨娘房里找乐子。若是自己不小心在他面前“诋毁”婆婆,那更是雪上加霜了。
徐二太太很想若无其事的继续处置家务,却哪里还坐的住?坐立不安半晌,徐二太太装做有要事请示婆婆,带着侍女去了殷夫人的上房。
殷夫人见她来,挥手命侍女、婆子都退下,慢慢问她,“来瞧瞧,这些个给敏儿添妆,可还过的去?”她面前摊着几个考究的老红木首饰盒子,盒中珠光宝气,花团锦簇。
徐二太太膝盖一软,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娘,使不得!张家和素华,已是什么都说定了,如何更改?”素敏根本没有合适的人家来求亲,婆婆却紧着给素敏治嫁妆,自然是要抢素华的婆家了。
早在听闻殷夫人给素华添妆奁的时候,徐二太太就知道不对。殷夫人这么多年来最不喜的人是谁?徐郴啊。徐郴是原配嫡子,因着有徐郴在,殷夫人这继室身份时不时的被人提起,徐二爷更是做不了嫡长子,委委屈屈做了老二。
素华要嫁张劢,做国公夫人,那怎么能成。自从出了素心嫁为严家妾之事,徐家女孩儿的身份一落千丈,根本没有体面人家来求娶。往后即便徐次辅成了首辅,权倾天下,徐素敏也寻不着比魏国公府更好的婆家,生生被素华这乡下丫头压了下去。
这事不只殷夫人不服气,徐二太太也是不服气的。大房那素华除了生的好看,又有什么了不起之处了?可怜素敏自幼娇养,是姐妹当中最尊贵的,临出阁时,却被素华那乡下丫头比下去了。
徐二太太也曾打过主意,被徐二爷一通好骂,“知道什么叫婚书么?有正书,还有别纸,别纸上祖宗三代名讳列的清清楚楚!”骂完,徐二爷转身到姨娘房中取乐去了。
徐二爷倒不见得是脑子多清楚,他和他爹徐次辅一样,承认既成事实。素华和张劢都已经正式定婚了,事已至此,你们还瞎想什么?
却已把徐二太太骂的没话说。是啊,别纸上写的清清楚楚,是徐郴嫁女,和自家又有何干系?更别提徐郴已另院别居,他嫁女儿,跟正阳门大街诸人更是不甚相干。
就在徐二太太死了心、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却惊闻殷夫人的种种言行,不由心中恐惧。她和殷夫人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婆媳,相知甚深。殷夫人是绝对不会好心替素华置办嫁妆的,尤其不会有金丝账这样价值连城的嫁妆。她把珍藏多年的体己拿出来,只会给素敏,不可能给素华。
眼见得徐二太太双膝跪倒,苦苦哀求,殷夫人微晒,“你怕什么?我都想好了。聘礼送到正阳门大街,魏国公聘的便是徐家孙女。到出阁前夕,如果新娘不幸身患重疾,难道婚事能就此作罢?少不得徐家换位孙女嫁过去,依旧结了这秦晋之好。”
徐二太太心中略略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婆婆没打算弄出人命。素华毕竟是公公的亲孙女,若被他老人家知道了真相……徐二爷定是没事的,夫人和自己,可就难说了。
“大房那丫头虽然无理,我也不跟她一般见识。”殷夫人淡淡道:“事过境迁,替她寻个殷实人家,丰衣足食的过日子,岂不是很好?就凭她,也想压在敏儿上头,真是痴心妄想。”
徐二太太很想劝婆婆打消这念头,却又舍不得开口。如果真如婆婆所言,素敏嫁到国公府,素华也能嫁个殷实人家,自己是一百个愿意,一千个愿意。
殷夫人静静坐着,纤纤玉手把玩着一只青玉簪。她年纪虽大,保养的极好,一双柔荑如初生的叶芽般娇嫩洁白。徐二太太看着镇定自若的婆婆,心中惭愧,慢慢站了起来,恭谨的侍立在一边。
殷夫人手中把玩着青玉簪,思绪飘飞。那年他新丧妻子,一身素服到安昭寺上香,面如凝脂,目如点漆,温文尔雅的站在众香客之中,仿佛野鹤立于鸡群,风姿秀异,卓尔不凡,自己只是看了他一眼,已是深深喜爱了他,难以自拨。
虽知他是娶过的,虽知他亡妻留下有嫡长子,还是不管不顾的央求母亲,嫁了给他。世人都说有后娘就有后爹,原以为,自己婚后和他恩恩嗳嗳,那前妻留下的孩子,便算不得什么。
谁知他也好,他母亲徐老太太也好,都把徐郴看的比眼珠子还贵重,宝贝的很。徐郴这连亲娘都没有的孩子,竟太太平平长大了,竟比自己亲生的徐阳更出色。
殷夫人心里很痛,自己被一个死人压在头上倒也罢了,阳儿这么好的孩子,生生的被徐郴比成了纨绔;到了素敏,能被素华再比下去么?万万不能!
两天之后,除夕夜。
平时徐郴一家可以在灯市口大街享清闲,除夕守岁、祭祖,是必定要回正阳门大街徐府的。这晚的守岁宴摆在大花厅,男子一席,女子一席,并没用屏风隔开。
席间一片详和。合家团聚之时,是不最宜出什么争执的,便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也要克制。更何况眼下大过年的,那更是图个喜庆了,人人脸上笑容可掬。
徐素兰状似不经意的称赞,“姐姐这袄子的刻丝,真有意境。”阿迟穿着一件藕荷底花卉刻丝白狐袄子,那刻丝十分精美,仿佛一幅美丽的图画。
徐素芳和徐素兰最有默契,一耳朵就听出来徐素兰是想借着捧阿迟来打击傲慢的徐素敏,凑趣说道:“连我这没见识的人也看出来了,姐姐的袄子出奇讲究,定是御赐之物,外头可没有!”一边夸着,一边示威似的看向徐素敏,你呀,也就是在我们姐儿俩面前神气神气罢了,跟素华比,你比的了么?
徐素敏今晚本是想扮淑女的,祖父、父亲、伯伯叔叔、兄长们都在,眼睛都是雪亮的,当着他们的面儿,自要端庄温婉。可徐素敏一向在姐妹中嚣张惯了,乍一看到徐素芳挑衅的目光,哪里忍的住?仔细看看阿迟,身上的衣物确是讲究,衬的她白皙小脸越发莹然,皎皎生辉,徐素敏看在眼里,妒火中烧。
阿迟穿的确是御赐之物,这袄子上精美的刻丝,系宫中擅长刻丝的名工巧匠所作,民间并不多见。徐三太太羡慕的摸了一把,“可真好看。”唉,这么好的衣料,自己这辈子是别想有了,只盼着素兰有这福气。
阿迟只微微笑着,并不开口说话。徐素兰、徐素芳一唱一合,把阿迟夸了个天上有地上无。眼见得徐素敏气色越来越不好,徐素兰、徐素芳心中快意,自不必提。她俩说的全是好话,还是笑容满面说出来的,任是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殷夫人慈爱笑道:“几天没见,素华这孩子出落的越发好了。三丫头四丫头说的极是,这刻丝工丽奇绝,自成风韵,也只有素华这孩子配穿。”
把徐素敏气的,祖母您是怎么了,夸起素华来?你应该夸我才对,我才是您亲孙女!徐素敏虽是铁了心要在今晚温婉到底,看向殷夫人的眼神还是流露出委屈和不满。
殷夫人微笑,傻孩子懂什么,祖母还不全是为了你。且忍这一时之气,敏儿,你往后的好日子长着呢。至于素华么,一辈子的福她享不起,一时之福却无碍。
守岁宴后,有到院中放炮仗的,有在花厅中三三两两叙家常的,也有围在徐次辅、殷夫人身边献殷勤的。徐次辅独命长子徐郴近前,温和问道:“郴儿,素华出嫁,在父亲这里放聘、出嫁可好?这是父亲头回正正经经嫁孙女。”
徐郴鼻子一酸。素心可怜,父亲也可怜啊,他差点被严首辅逼的致仕回乡,差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许嫁孙女为严家妾,父亲不知难过成什么样子。
徐郴正要开口答应,徐次辅微笑接着说道:“夫人热心要给素华添妆,把她库房里的好东西全拣出来了。郴儿,她既有这个心,素华的亲事必定妥当。”
徐郴蓦然惊醒,陪笑回道:“父亲,孩儿已应了葛侍郎,正月三十准备妥当,许魏国公府前到灯市口大街下聘。如今要改,能否容孩儿跟葛侍郎协商?”
徐次辅笑道:“自是应该。咱们是女家,不可过于专擅,否则,素华嫁过去,岂不是难以做人。”徐家说改地方就改地方,并不跟张家商量,未免太也无理。
徐郴心中稍定。他哪会跟葛侍郎说这事,打算着见着张劢这没过门儿的女婿,直接告诉张劢。横竖他这女婿是常来常往的,三五不时的来到岳父家献殷勤,不怕逮不着人。
除夕夜,在一片详和之中,在欢声笑语中渡过了。次日有品级的诸人起个绝早,按品大妆,进宫朝贺。在宫中领了宴回来,重又举行家宴。家宴过后,徐郴带着妻子、儿女告辞,回了灯市口大街。
徐郴还没等着张劢,张并、悠然已知道了徐家的变故。陈岚、陈岱姐妹俩机灵的很,陪着阿迟去徐家吃了个年夜饭,已把“殷夫人热心替大小姐备嫁妆,连金丝账都拿出来了”“聘礼要送到正阳门大街,大小姐要在正阳门大街出嫁”等事打听出来,送信回平北侯府。
悠然把张劢叫过来,一脸同情,“怎么办呢,劢劢,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美貌小姑娘家里有狼祖母、狼妹妹,防不胜防啊。
张劢脸色沉静,默默做了个“杀”的手势。敢算计她,敢算计我没过门儿的妻子,岂能轻轻放过?
张并摇头,“阿劢,不是这么着。姻亲之间,牵扯甚多,不宜这般简单粗暴。儿子,再想其余法子。”你那岳父斯文的很,千万莫在他家动武。
张劢寻思了一会儿,“把徐素敏嫁了!”张并还没来的及说什么,悠然笑ⅿⅿ点头,“劢劢好聪明啊,真是我的乖儿子!”狼妹妹有了归宿,狼祖母也就不再想入非非了。
张劢抱怨的白了悠然一眼,张并温柔看向悠然,“夫人,橦橦今儿好似不大高兴,咱们去哄哄她可好?”悠然嘲笑,“侯爷您哪会哄孩子呀,还是我去吧。”起身走了,去哄宝贝女儿。
张并、张劢爷儿俩到底商量了什么,张并不说,悠然也不问。徐素敏要嫁人其实是有些费事的,不富贵,不年轻俊美,怕是徐素敏看不上。若要样样皆是上乘,又不一定能看的上徐素敏------自从徐素心做了严家妾,徐素敏在名门望族中便乏人问津。
正月初五,高阳长公主府的年酒上,喝出对天造地设的好亲事。青阳长公主的独生子于守德,和徐次辅的孙女徐素敏。
青阳长公主是先帝之女,虽非太后亲生,却是太后亲自抚养长大的,遇之颇厚,将她嫁给定国公之嫡子、世子于登。青阳长公主亲生唯有一子,于守德,年方二十,生的体态风流,唇红齿白,未语先笑,性子十分温文。
这么位家世、模样都好的公子哥儿,京中门当户对、知道底细的人家却不肯嫁女。因为这位于守德先生酷好男风,不近女色。一般人若有这辟好,是秘而不宣的,外人也不得而知。于守德却很坦白,“弟生平最厌妇人,但觉天下妇人皆可杀。”他不曾隐瞒过。
好在于守德性子安静,交游不广,所以这事并不是人人皆知。不少急于攀龙附凤的人家,还热衷于打听于守德呢,不过这些人家不是家世普通,就是女孩儿不出众,青阳长公主也看不上。
不过于守德年纪一天天大了,总要给他娶妻,逼他生子。青阳长公主正在物色儿媳头疼之时,邓贵妃善解人意的提醒她,“何不试试徐家?他家女孩儿教养倒过的去,模样也不差,且性子极好。”
邓贵妃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她这话一出口,别说徐素敏模样、家世、教养都还过的去,即便是不尽如人意,青阳长公主也推不得-------自己只是皇帝的异母妹妹,仰太后、皇帝鼻息之人,邓贵妃这随时能吹枕头风的宠妃,哪敢得罪了。
恰巧正月初五这年酒,青阳长公主在,徐二太太也在,徐家二爷也在外院花厅惬意的听着戏。戏台上名角程老板唱着《挑滑车》,声音激越,高亢入云,听者动容。
青阳长公主随意提起,“小儿的亲事,着实令人为难,淑女难求。”她贵为长公主,巴结的人哪能没有,便有定国公府旁支媳妇、于九太太凑趣,“徐二太太家中还藏着位宝贝闺女呢,您何不当面相求?殷夫人、徐二太太都在,徐次辅、徐二爷也在外院,若两家都有意,怕是今天便能定下来呢。”
于九太太这一生之中,可能这话是有预见性的。果然,青阳长公主的独生子于守德,和徐次辅第二位公子的嫡长女的亲事,当天便说定了。
65我有嘉宾
“这门亲事,结的极好。”正月里一家接一家的年酒,有什么喜庆事传的特别快,众人对这桩亲事都大力点头称赞。年貌相当,门当户对,定国公府、云间徐氏都是和气厚道的人家,于守德、徐素敏都是孝顺听话的好孩子,相配,极相配。
徐二爷正经本事没有,吃喝玩乐样样在行,京里各家底邸的逸事也都有所耳闻,于守德的底细,哪有不知道的?当天回到正阳门大街徐府,徐二爷便急急去了徐次辅的书房,“父亲,这事透着怪异!”
徐次辅听他前前后后讲了一遍,淡淡道:“青阳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难道你没看出来?咱家有什么值的青阳算计之处,你倒是细想想。”
于守德不错是好男风,可天朝男子当中明着暗着好男风的多了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温文尔雅、性情柔和、待人宽厚,长公主之子,皇帝外甥,未来的定国公--------于守德这样的,并不愁娶媳妇儿。青阳长公主是为着什么,单单瞅准了素敏?
徐二爷怔了半晌,嚅嚅道:“孩儿想不出来。”好好的,青阳发什么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要说素敏?她这么着,自家若不想跟她撕破脸,便只能应了。
徐次辅知道这二儿子素来没什么才能,所以也不失望,只凝神沉思。青阳长公主生母早亡,自小由太后抚养,在长公主中尚算有体面;定国公府虽没什么势力,却也不曾败落;于守德除了好男风,也没什么大毛病。这门亲事,只好如此了。
只是,青阳是怎么看上素敏的?难不成,也和平北侯夫人似的,只看了素华一眼,便爱的紧了,执意聘作儿妇?徐次辅寻思着其中缘由,有些摸不着头脑。
自己不错是内阁次辅,可定国公府是功勋人家,素来和文官不搭界。功勋人家要么是靠战功,要么是靠皇帝陛下的恩典过日子,和文官打交道的时候,少之又少。
徐次辅这件事情还没想通,又一件让他想不通的事情来了。殷夫人足足哭了一天一夜,之后红肿着眼睛命人请来徐次辅,“我要专心给素敏备嫁,素华的婚事,让老大跟他媳妇儿看着办吧。”
徐次辅眉头微皱。是你要替素华张罗婚事,我才跟郴儿开了口。怎么没这几天功夫,你便改了主意?做父亲的在儿子面前没有信用,如何立足?
“长公主的意思是,两个孩子都不小了,早日成婚,她也好早日抱孙。”徐次辅好言好语告诉妻子,“是以素敏的亲事大约初秋时节便要操办,素华的好日子却定在腊月,两个孩子差着好几个月呢,你如何便操办不来了?”
殷夫人心里这个苦,就别提了。原本算计的好好的,先拢络着大房、拢络着素华,好想方设法把素敏嫁到魏国公府。谁知算来算去,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青阳也不知凑的什么热闹!她再不济也是天潢贵胄,总不能驳了她的颜面,只好应下这桩婚事。却实非所愿。
素敏要先嫁,素华后嫁,谁还耐烦理会素华的婚事?打量着我真要给她添妆不成,我又不是傻子。殷夫人少气无力说道:“操办一场婚事下来,整个人都要脱层皮的。老爷,给素敏操完心,我可是再也没有力气了。若把素华的婚事办砸了,徐家颜面尽失。”
徐次辅沉默片刻,温和说道:“如此,只有偏劳郴儿媳妇儿了。夫人脸色不好,先好生养着,家务事便交给老二媳妇、老三媳妇,让她们替你分分忧。”
徐三太太云里雾里一般,被吩咐着管了厨房、花园、针线房,“快掐我一把,掐呀,使劲儿掐!”徐三太太回了房,冲着徐三爷傻乐,“真掐了?好疼好疼。敢情我不是做梦,真许我分着管家了?正愁兰儿妆奁不够丰厚呢,便有这送上门儿的好事。”
徐三爷比妻子清醒,微微笑着,琢磨着最近徐家诸事:夫人要替素华办婚事;父亲好像有意答应夫人;素敏和于守德定了亲;夫人又不替素华操办婚事了;妻子得以协同管家,父亲似对三房较之前看重。
“夫人,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吧。”徐三爷舒心想着,“也不知想算计素华什么,反倒把素敏搭进去了。父亲想是对夫人不满,竟亲口吩咐‘老三媳妇儿替你分忧’。夫人和大房置气,三房白捡了便宜,甚好,甚好。”
三太太是个缺心眼子,兴冲冲谋划着,“厨房油水足,有的赚,我呀,单从厨房这一项,便能给兰儿弄出两千两的银票压箱底!”
徐三爷微笑看着妻子,并不说话。三太太后知后觉的想了想,“再有多,给四丫头也添个五百两八百两的。虽说是庶出,成亲嫁人一辈子的事,也让她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
徐三爷拉着三太太的手柔声道谢,“真是我的好太太。”三太太并不是什么阔人,想想许出去的银票,有些肉疼,不过想想徐三爷待她温存,又觉得物有所值。
三太太要分着管家的事,让三房自上至下、从主子到下人都有了心气儿,三太太的陪房、侍女一个个的精神抖擞起来,打算跟着三太太大显身手。
徐素兰、徐素芳也是粉面生春,喜气洋洋。她俩还是小姑娘家,倒不像三太太似的只盘算银钱,她们是想争口气:徐素敏,不只二太太能管家,三太太也能!
徐素敏打小在正阳门大街内宅是没人敢招惹的,蛮横惯了。徐素兰庶房嫡女,能太太平平在她的压制下过了这么多年,自也不是省油的灯。徐素芳一介庶女,为什么和徐素兰这嫡女的吃穿用度几乎一模一样?除徐三爷顾念她、三太太心不黑心不狠之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徐素兰根本不是徐素敏的对手,要拉着徐素芳帮忙。既要徐素芳帮忙,那就不能踩着-------你可以踩自己的敌人,却不能踩自己的战友,最起码战争结束之前不能踩。
徐素芳高兴了没多大会儿,沉下脸来,“那死丫头居然说了门这般好的亲事!她往后和素华姐姐一样是国公夫人了,真是让人不服气。”
徐素兰闺中女儿,外面的传闻并没听说,对于守德的底细并不知道,却是笑嘻嘻的,“芳儿,你觉着没有?自打这门亲事定下,根本没见着那死丫头的面儿?”她要是有了门好亲事,能躲着不出门么,这门亲事定有蹊跷。
徐素芳歪头想了想,“是呢,居然没跟咱们炫耀。姐姐,你说她这亲事哪里不对?长公主之子,定国公府世孙,年轻俊美,温文尔雅,明明哪儿都合适啊。”
徐素兰抿嘴笑笑,“跟素华的夫婿相比,又如何?”徐素兰有些城府,虽然提及“素华的夫婿”心中酸痛,眼泪想夺眶而出,却硬生生忍住了,微微笑着,镇静又从容。
徐素芳不大懂,“差不太多吧,都是国公府。不过素华姐姐的夫婿已经是魏国公,那死丫头的夫婿还要等,等他祖父、父亲都过世了,方能袭爵,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
徐素兰哧的笑了,“岂止!芳儿,魏国公年纪轻轻,已是身经百战,官至佥书。那于守德除了吟几句酸诗,除了信手涂鸦,旁的本事根本没有!门弟再高貴,也靠有能为的子弟支撑,谁能躺在祖宗尸骨上过一辈子?那死丫头哪会想不到这个,这会子呀,她不知怄成什么模样了。”
徐素芳眼中精光大盛,“姐姐,咱们看看她去?”她这幅模样,若不去瞻仰瞻仰,岂不辜负了。徐素兰很是遗憾的摇头,“不成,芳儿,太太才分着管家,二房心里正不痛快呢,咱们不能因小失大,给太太添麻烦。”
徐素芳很是自责,“我怎么没想到?”三太太待她从没有疾言厉色过,有时还跟她玩笑几句,随和的很。徐素芳对三太太,倒是真有情份的。
徐素兰嗔怪点点她的额头,“你呀,再不长心眼儿的,就是个小傻子!”徐素芳红了脸,“我这不是有姐姐么,姐姐说什么,我做什么便是。”
两人亲呢的说着话,虽不能亲身到徐素敏房中探查消息,却津津有味的猜测着,“哎,你说,她这会子该哭死了吧?”“嗯,我猜着是。她除了会在咱们面前逞威风,也没旁的本事。”
确如徐素兰、徐素芳所料,此刻徐素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我不要于家……换了,娘,您想法子替我换了……”徐二太太急的直跺脚,“我的小姑奶奶!这话是混说的么?”女孩儿家的亲事合该祖父母、父母做主,哪轮到你自己挑三拣四了!
徐素敏自从知道和于家定了亲,先是呆呆发怔,不言不语,好悬没把徐二太太吓死,“敏儿你怎么了,莫吓着娘。”徐二太太心里直打鼓,难不成于守德这好男风的名头如此响亮,连素敏这闺阁中的女孩儿都知道了?不能够啊。
后来徐素敏开始哭,哭的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凭什么啊,素华的夫婿已是成名将军,自己却只能定给于守德这毫无建树的小子。他二十岁了,什么事也没做成过!不跟素华比还则罢了,跟素华一比,处处比不过,怎不令人齿冷。
徐素敏断断续续哭着,说着,“我不要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之人,我要顶天立地、能为我遮风挡雨的男子汉!娘,您替我换了,换了!”
女儿哭成这样,徐二太太也红了眼圈。傻女,要是能换,我能不替你想法子么?事已至此,你哭死也没用。你只知道于守德百无一用,你还不知道他……徐二太太想想自家女婿那与众不同的嗜好,凉透了心。
徐二太太不是不抱怨的,也拉着徐二爷哭过闹过,“你明知那于家小子如此不堪,还同意许配敏儿!我若早知道这个,打死我也不能应承!”允婚的当时,徐二太太一则为形势所迫,二则只是隐约觉着不对劲;详情,她是事后才知道的。
徐二爷问到她脸上,“不嫁于家,嫁哪家?你满京城看看,愿意娶敏儿、你又看得上的人家,有没有?!难不成一年一年的拖着,把敏儿拖成老姑娘,你才满意?”
眼见得徐二爷气急败坏的,二太太也不敢硬顶着,只拿帕子捂着脸哀哀哭泣。徐二爷发完脾气,无力的坐下,“你当我愿意?我恨不得当场回绝了那于九太太,再给青阳一个大没脸……”
二太太也顾不上哭了,忙放下帕子,急急道:“那可是位皇室公主,皇帝陛下的亲妹妹!”徐二爷苦笑,“就是虑着这个,故此不敢跟她结仇。”
二太太想起这林林总总之事,唏嘘不已。年前还和婆婆盘算着要把素敏嫁到张家,年后便出了这档子事,可见姻缘天注定,勉强无益。
二太太百般劝解徐素敏,均无效用。没办法,只好命人煎了安神汤来,哄着徐素敏喝了,看着她昏昏睡去。徐素敏的睡颜并不宁静,时而皱眉,时而神情痛苦,二太太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和正阳门大街的杂乱、人心各异不同,灯市口大街一家六口和和美美、亲亲热热,人人脸上笑逐颜开。这是他们一家子到京城后的第一个元旦,很有新鲜的感觉。
最高兴的人是徐郴。徐素敏婚事定下之后,徐次辅委婉提出“夫人要备办素敏的婚事,怕是□无术。”徐郴喜不自禁,恭恭敬敬应道:“元旦事多,孩儿尚未问及葛侍郎。既夫人无睱,素华依旧在灯市口大街出嫁,父亲看可好?”皆大欢喜。
徐次辅许是过意不去,给阿迟添了不少名人字画、古董玩器做妆奁。“素华书、画俱有一番造诣,妆奁中该多些清雅之物。”徐郴推辞不掉,只好代阿迟收下了。
阿迟清闲的很。本来照着正常程序,她该是潜下心来绣嫁妆,她哪会这个,便委托了天锦织坊的绣娘代做。陆芸为此对平北侯府、魏国公府颇为抱歉,谁知悠然笑ⅿⅿ的,“阿迟和我真是一家人,我也不会呢。还有嵘嵘,舞刀弄枪她在行,拿针动线的她可不成。”敢情一家子婆媳三人全都不会,陆芸大为放心。
阿迟虽不用做活,可她这待嫁少女也不好四处走动,故此闷在家里的时候居多。陆芸知道她爱玩,柔声软语的安慰她,“阿迟,等到明年这时候,你便自在了。”到时候呀,你和仲凯一起,想到哪里玩,便到哪里玩。
阿迟在家里修心养性,徐述、徐逸小哥儿俩,可是玩疯了。他俩还小,尽可以不必出席亲友家的年酒,从早到晚由白胡子老公公带着自在玩耍,快活的不得了。
平北侯府也有一席接一席的年酒,有时华山老叟带着他俩也坐席去,也听戏去。“这两位是徐家舅爷呀,舅爷尊贵,可要好生招待。”徐述、徐逸粉妆玉琢,招人待见,席间有不少人逗他俩,开着玩笑。
坐中有位银袍青年,听得“徐家舅爷”四个字,转过头盯着徐述、徐逸打量半晌,目光不善。徐述、徐逸觉察到他的目光,冲他礼貌的微微一笑,并不胆怯。
“这两个小鬼,倒有几分胆量。”银袍青年哼了一声,扭头继续看戏。他也不想想,身边坐着白胡子老公公,徐述、徐逸怕谁?白胡子老公公,功夫出神入化,神鬼莫测。
宴席散后,银袍青年没有告辞,而是去了张勍的书房。“张大哥,您交代的事,我都办好了!”银袍青年邓攸笑着说道。
张勍客气的请他坐了,命小厮捧上茶水点心款待,“有劳,多谢。则仁这回帮了大哥的忙,大哥心里记得你这份情。”邓攸,字则仁。
邓攸喜不自禁。他虽纨绔,也知道倾慕英雄豪杰,生平最敬佩的便是驱逐鞑靼人、绥清边境的张并。张并军务繁忙,且为人沉默寡言,不好接近,邓攸想巴结也巴结不上;张勍酷似其父,却比其父圆滑不少,邓攸着意结交,张勍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故此两人有些交情。
邓攸笑道:“这可有什么呢?张大哥您莫跟我客气。不过是请家姐出面说句话罢了,小事一桩。况且玉成一段良缘,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张勍沉吟,“令姐知道是大哥托你?”邓攸怫然,“张大哥您也忒看不起我了,我是那种嘴巴不紧、办事不牢靠的人么?”
张勍微笑,“大哥失言了,则仁莫怪。”邓攸得意的笑着,“这有什么,您还跟我客气呢。张大哥您猜我怎么说的?我跟我姐说,徐家那丫头如今没人要,好像看上我了,有意要嫁我。她长的又不是倾国倾城,我做什么要她?逼着姐姐想个法子,把她早早嫁了。”
张勍摸摸鼻子,你小子真敢吹牛,阁下何许人也,徐素敏竟至于非你不嫁?看着邓攸得意洋洋的模样,张勍无语。
“张大哥,丽人坊才来了位名妓,色艺双绝,宛若天人,最难得还是位清倌人,小弟陪您赏鉴赏鉴去?”得意过后,邓攸殷勤问道。他知道张勍不逛青楼,不过,这清倌人,没开过苞的小姑娘,该不会嫌弃吧。
张勍笑着摇头,“我岳父一家即将抵京,岳父一家到后,我很快要成亲。则仁,家父规矩严,容不得这个。你这话若被他老人家听见,我躲不过一场好打。”
邓攸呆了呆,“令尊这样的英雄,偏这般洁身自好,真是令人敬佩,敬佩!”一个男人,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不纳妾不纳婢,也不逛窑子,真是太……太不可思议了。
张勍单陪邓攸喝了顿酒,尽欢而散。邓攸临走,大着舌头央求张勍,“张,张大哥,您,若能替我寻摸个,寻摸个家世清白的绝色女子,我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张勍微笑答应,亲自送他回了家-------悠然严令,若请人喝酒,喝醉了,必须亲自送人回家,且,必须亲自把人送到其至亲面前,不可委任仆役代办。
快到正月十五,徐郴、陆芸张罗着要带儿女们到街上看灯。徐逊对灯会殊无兴趣,阿迟也不乐意凑热闹,“看灯呢,还是看人呢?”一眼望过去人头攒动,花灯再精美,也兴致缺缺。
徐述、徐逸不依,围着哥哥、姐姐跑来跑去游说,“灯会很好玩很有趣的,而且京城的灯会和南京的灯会不一样,我还从没在长安街上看过花灯呢!”头回在京城过灯节,难不成要闷在家里?不要,不要。
正在讨价还价,最受欢迎的人------张劢来了。徐述、徐逸看见他,欢呼着“姐夫”,大声告状,“我俩要看花灯,姐姐不许!”
两个小男孩告完状,回头再看,阿迟已经不见了。徐述有些沮丧,徐逸理更直气更壮,“姐夫看,姐姐没理,吓跑了!”
张劢一手拉着一个,笑着请示徐郴、陆芸,“岳父,岳母,我家在富贵楼订了雅间,十五、十六晚上咱们到雅间看花灯如何?亦或是家父家母陪着岳父岳母在雅间闲坐,我带阿述、阿逸上街逛逛。”
富贵楼坐落在东大街,坐在楼上雅间,足不出户,便能看到灯会胜景。徐郴、陆芸微笑,“这雅间不好订吧?有劳仲凯了。”张劢虽是常来常往,在岳父岳母面前还是规规矩矩的,忙恭敬说道:“舍妹贪玩,要看灯会凑热闹,故此家父亲自去订的雅间。”徐郴、陆芸面目含笑,仲凯的爹爹颇有威势,待回到家么,也是个娇惯女儿的。
徐逸拉拉张劢的衣袖,“姐夫,我想到长安街上看灯。”张劢微笑,“那只能步行了。到时姐夫抱你去,你不许下地乱跑,知不知道?”徐逸很聪明的点头,“知道,若下地乱跑,怕把我弄丢了!”
徐述撅起小嘴,“姐夫,还有我呢。”张劢捏捏他的小脸蛋,“你么,师公抱着,或是我大哥抱着,一样也是不许下地乱跑。”
“这么多高手,还怕丢小孩?”徐述心里嘀咕。他心里虽嘀咕,嘴上可不说,只笑ⅿⅿ点头道谢。到长安街看花灯才是紧要事,旁的细枝末节,不必追究。
徐述、徐逸被允诺了这么个大好处,自告奋勇要带张劢到花房看新开的寒兰,“可好看了,姐夫您一准儿喜欢!”张劢笑着看向徐郴、陆芸,见他们微笑点头,便任由小哥儿俩拉着,去看寒兰。
寒兰确实优美动人,不过很显然,小哥儿俩也好,张劢也好,心思根本不在寒兰上。看过寒兰,徐逸拉着张劢悄悄往一簇玫瑰花丛前走,“姐夫,她这阵子天天琢磨着采花做饼,吃上瘾了都。”
这丛玫瑰花有两尺多高,叶色墨绿,花姿妖娆,香气馥郁,沁人心脾。花丛后,阿迟和佩阿、知白、陈岚、陈岱等人正专心挑拣着花朵,准备吃掉。
66抑抑威仪
陈岗、陈岱耳目聪敏,早觉察到花房中进来有人。陈岚探头看了看,拉拉陈岱,陈岱会意,笑着请示阿迟,“大小姐,鲜花已是采了不少,我和佩阿、知白先送去厨房,可好?”您不是当紧吃吗,吩咐厨房先做着。
阿迟把目光从玫瑰花丛挪到陈岱身上,气闷的瞅了她一会儿,点头答应,“去吧。”陈岱大喜,殷勤说着,“佩阿姐姐,小知白,快点快点。”三人拿小竹篮盛好新鲜花朵,走了。
陈岚眼见得那一抹高大的身影越走越近,悄没声息的溜了出去。才走出花房不远,就看见徐家两位小少爷正在咬耳朵,陈岚童心未泯,偷偷凑过去听,“……出卖姐姐,不好吧?”“哪儿跟哪儿呀,那又不是旁人,是姐夫!”陈岚捂着嘴乐了乐,一溜烟儿跑了。
“……我又不是旁人,我是你的……”玫瑰花丛旁,张劢话到半中间,硬生生吞了回去。阿迟脸色越来越红,不能再往下说,再往下说她准会转身走掉。
“……我是我呀。”张劢柔声说道。阿迟唇角勾了勾,这不废话么,你不是你,难不成会是我?暼了眼张劢的傻样子,忍不住展颜一笑。
她此刻有些窘迫,有些慌乱,本就比平时四平八稳的时节更灵动妩媚、更娇艳诱人。这一笑犹如三月春风中迎风摇曳的繁花,明媚清雅,殊色无双,张劢心中柔情大盛,伸手采下一朵红艳艳的玫瑰花,替她Сhā在鬓边。
“采花贼。”阿迟晕红着小脸,轻轻骂了一句。头回见面,还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往后一回不如不回,如今索性连动手动脚都学会了。
“我采花归采花,可不是采花贼。我采的这朵娇花,名正言顺是我的。”张劢低声说着甜言蜜语,“美人娇花,我只采一朵,一生一世,只采这一朵。”
阿迟耳畔仿佛响起美妙的音乐,精致的小脸蛋熠熠生辉,这是恋爱的感觉吧?有些紧张,有些甜蜜,还有些慌乱,脸红心跳的,不复镇静从容。
张劢甜言蜜语虽说的很流利,其实心里的慌乱比阿迟更甚。两人手足无措的面对面站了一会儿,鬼使神差一般,张劢低头在阿迟小脸上轻轻一吻。
很轻很轻的一个吻,不带丝毫□。这一吻下去,两人同时一呆,阿迟仰脸,张劢低头,四目相对,眼神中既有柔情,又有惶惑。半晌,张劢抬手才想要解释什么,阿迟蓦然清清脆脆打了他一记耳光,转身轻盈跑走。
张劢站在原地愣了许久,直到阿迟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他还傻呼呼的呆呆站着。过了好半天,张劢慢慢伸手抚向自己脸颊,神色温柔的不知想着什么,竟微微而笑。
这天张劢走的很早,并没在徐家吃饭。徐郴有点奇怪,“这孩子不是常说咱家饭食美味,百吃不厌?”陆芸猜测,“许是年酒喝多了,胃口不大好?”徐郴点头,“估摸着是了。”
胃口不好的人何止张劢,阿迟据说鲜花饼吃多吃腻了,没什么胃口,故此并没出来和爹娘、兄长、弟弟们一起吃饭。“女儿别是在家里闷着了吧?”徐郴夫妻俩商量着,“到了十五十六,横竖有仲凯,有陈岚陈岱,让阿迟出门散散。”
晚上,阿迟沐浴过后,倚在贵妃榻上翻着一本游记。陈岱进来催了她两回,“大小姐,早睡早起身体好。”阿迟奇怪抬头,陈岱姑娘不爱红装爱武装,不是啰啰嗦嗦的人啊,今儿是怎么了?陈岱看看她,又看看她的床,看看她的枕头。
阿迟慢吞吞走到床前,自枕头下翻出一个洁白的信封。回头,陈岱早不见了人影。
“这可不怪我,怪你生的太美,让人如何自持?”细薄光润的澄心堂宣纸上,扬扬酒酒写着两行大字。字体态致萧散,舒朗洒脱,话却说的无赖之极。
到了正月十五这一天,徐郴一家六口早早的出了门,去了正阳门大街。徐家的规矩,正月十五中午,是要合家团圆的。晚上,有品级的入宫领宴,没品级的自在游玩。
正月十五、十六,这是闺阁女孩儿一年当中可以光明正大出门的日子,谁不珍惜?中午的团圆宴后,徐素敏矜持的独自坐在一边,徐素兰、徐素芳兴致勃勃跟阿迟商量,“城里人山人海的,没意思。姐姐,咱们出城去好不好?到郊外玩玩。”
阿迟得体的微笑,“家母早有安排,全听她老人家的。”这天能随意出门玩耍,确是真的。不过,安全问题总要考虑,你们两个小姑娘家,是不是跟着亲爹亲娘比较好?
阿迟和徐家诸姐妹都不太熟识,并且根本没有结交之意,只想敬而远之。徐素兰、徐素芳一向待她亲热,阿迟很明白其中的原因是什么,不过是为了打击高傲的、不可一世的徐素敏。阿迟是成年人,对这种姐妹间的小打小闹,根本毫无兴趣。
殷夫人慈爱看向陆芸,“你大约不知道,这京城的灯会最是热闹,别的地方比不了的。青阳长公主请老二媳妇到富贵楼赏灯,你带着素华也同去吧,省的在街上挤来挤去的。”
徐二太太微微笑着,心中得意。能被青阳长公主邀请到富贵楼,这是多大的颜面!三房羡慕的眼睛都红了呢,三太太明着暗着求过自己好几回,可惜她这样村气的,实在带不出门儿,丢人。
陆芸客气的道了谢,“多谢夫人想着,多谢二弟妹想着。平北侯府也在富贵楼订了雅间,请我们同去赏灯。大爷已是应了。”
殷夫人黑了脸,徐二太太也有些讪讪的。一直想着她们是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怎么忘了她们在京城是有亲家的,还是平北侯府那么显赫的亲家。
徐三太太眼珠转了转,大嫂看样子是个好说话的,等会儿能不能偷个空,求大嫂带上素兰?可怜我家素兰,虽出生在徐府这锦绣丛中,诸如到富贵楼赏灯这一类的好事,从来也轮不着她。
徐三太太还没来的及开口,严首辅家差了婆子前来,“徐奶奶命我来请三小姐、四小姐,晚间同到富贵楼赏灯。”徐素心嫁到严家之后,严家不知是顾着徐次辅的面子,还是旁的什么缘由,待徐素心很和善。不只吃穿用度一律是上好的,称呼也很客气,侍女婆子们称为“徐奶奶”。中间那个“姨”字,被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殷夫人、徐二太太脸更黑了。什么?这做了妾的徐素心还有脸回娘家张扬呢,居然请三房那两个丫头也到富贵楼去!就凭她们三个,也配么?
徐三太太、徐素兰、徐素芳,都是喜出望外。原来素心还有这本事呢,从前真是小看了她。“素心这孩子,友爱姐妹。”三太太笑ⅿⅿ答应了,满口称赞徐素心。
眼见得殷夫人、徐二太太、徐素敏面色不虞,徐三太太、徐素兰、徐素芳却是容光焕发,眼角眉梢掩饰不住的欢欣之意。陆芸和阿迟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幸亏咱们不住在这儿,否则,整天斗来斗去的,不累死,也要烦死。
正月十五晚上,严家五位姑娘,齐聚富贵楼。不过阿迟是跟着悠然、陆芸在一起,徐素敏是跟着二太太和青阳长公主一起,而徐素兰、徐素芳,则被严家侍女请走了。
雅间里,并没有其他的严家女眷。徐素心身穿嫩黄绣折枝花卉锦缎白狐袄子,翡翠撒花银鼠长裙,披着华贵的貂皮斗蓬,娇艳美丽,清新可人。
徐素兰、徐素芳都呆了呆,然后忙上前含笑行礼厮见。徐素心有些羞涩的笑着,“从前,像这种事咱们都是轮不着的。如今,却是不大一样了呢。”
徐素兰幽幽叹了口气,“可不是么?从前只有徐素敏才有这般好运,如今又添了素华和你。我和素芳能来,是沾你的光。五妹妹,多谢你还想着我和芳儿。”
徐素芳直爽的道了谢,“其实看不看灯,在哪儿看灯,我倒是不怎么在意。但是能气气徐素敏那丫头,我很高兴!”
徐素心浅浅笑着,“三姐姐,四姐姐,请坐。”她自带有侍女,娴熟周到的沏上云雾茶,摆上精致讲究的点心、果品。
徐素兰有些城府,冷眼看着,略赞几声。徐素芳是个直肠子,关切问道:“五妹妹,你在严家可还好?若看你的穿戴,看这些侍女,你日子该是不坏的。”
徐素心有点窘,“那个,他家都这样,不算什么。他爹爹有二十七房姬妾,人人奢侈,个个讲排场。在他家,也显不出我来。”
徐素兰侧耳倾听,心中迅速盘算着,“看来严家确如传言所说,富贵无边!像素心这样的侧室,又不是特别得宠,竟已到了这个地步。”
徐素芳拉拉徐素心,顽皮的眨眨眼睛,“哎,他对你怎么样?”徐素心红了脸,低了半天头,方小声说道:“还好,很温和。”话说出口后又忙补充了一句,“他待谁都好,都温和。”
徐素芳大大咧咧的,看见徐素心羞的满脸通红,倒有些过意不去,没再继续调侃。“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严家许你单独出来?”正正经经坐着,正正经经说着话。
“他问我灯节想怎么过。”徐素心声音低低的,却有着绵绵情意,“我便实话实说了。每年这时候,总是看着嫡母、嫡姐出门跟达官贵人家眷一起赏灯,我和三姐姐、四姐姐却只能在家中闲坐,或到街上随意转一转,根本玩不尽兴。若是我和三姐姐、四姐姐也能到那些达官贵人才能去的富贵之地端坐赏灯,该是何等惬意。”
“我随口说说罢了,横竖他脾气好,不打人不骂人的。谁知今天中午团圆宴后,他便吩咐我梳妆打扮,准备出门。还差了婆子去请你俩。”
徐素兰、徐素芳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匪夷所思。素心到严家,究竟是做什么去了?是做妾么?
正说着话,阿迟也来了。徐素芳打趣,“不陪着婆婆,却理会我们做什么?”徐素兰紧紧纂着手中的茶盏,纂到手指发白,微笑道:“平北侯夫人出了名的落落大方,不会拘于小节。”那样的婆婆,根本不会刁难儿媳妇。
阿迟笑的仪态万方,却没说什么。坐了一会儿,阿迟起身告辞,徐素心送她出来,黑影中,阿迟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徐素心手里,“或许你会用不着,盼着你用不着。”有些东西,一定要准备,但是不希望能派上用场。
徐素心很是感激,低声道谢,“姐姐,您给我添的妆,派上大用场了。我才到严家的时候,有您的帮衬,打赏仆妇大方,得了不少便利。”
徐素心出嫁时,除金钗、金步摇之外,阿迟送过她满满一盒子大大小小的金锞子银锞子,和一些银票,“人生地不熟的,有钱好办事。这些身外之物,要舍的用。”
瞥了眼徐素心满足而又感激的笑容,阿迟心里酸酸的。其实徐次辅如果肯对严首辅奴颜婢膝,一样也能解除严首辅的戒心,不过徐次辅那么爱惜自己,他怎么肯呢?他只肯舍弃孙女,不肯委屈自己。
“他,待你如何?”临分别,阿迟轻轻问了一句。
徐素心扭捏了下,“姐姐,跟您我还不说实话么?他待我很客气,很温和,还说我太小了,不能圆房,等我……等我及笄之后,再……”声音越来越小,渐渐低不可闻。
阿迟拍拍她的小手,默然半晌,转身离去。自己一直在南京逍遥渡日,哪知道在京城徐府,竟有素心这般可怜的女孩儿?亲娘死了,亲爹漠不关心,嫡母恶毒,这可怜的女孩儿嫁人做了妾,日子反倒比未嫁时好过。
陈岚、陈岱看着阿迟脸色不好,不敢往前凑,只在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一阵寒风吹来,阿迟虽披着暖和的紫貂斗蓬,还是打了个寒噤。
这里的天气,真冷啊。
一只温暖的手掌伸了过来,握住阿迟的小手。“斯斯文文的,不许动手动脚!”阿迟轻斥。陈岚、陈岱守在身后,而这男子能顺顺利利握住自己的手,自是张劢无疑。
张劢本是没这胆量的,却是看见阿迟目光中那一抹恍忽,神色间那一抹苍凉,心疼的很,情不自禁想要温暖她、安慰她,却并不是想占便宜的意思。
一招得手,张劢哪肯放开,柔声说道:“你冷了,对不对?我替你暖着。”眼睛并不敢看阿迟,心中咚咚直跳。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阿迟并不想挣开。在这苍茫天地间,每个人都是孤独的,需要伴侣,需要慰籍,需要温情,需要爱。
“从前,我总怕爹爹会卖了我。爹爹总是笑我傻,说我爱胡思乱想。”阿迟低语,“可是后来,素心不就被祖父卖了?仲凯,我见到素心了,我怕,我很怕……”
张劢猛的把阿迟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莫怕,有我呢。”他嘴变的很笨,反反复复就是这一句,“莫怕,有我”。阿迟听着这单调而笨拙的许诺,心灵同身体一样,丰盈而温暖。
正月二十九,千挑万选的黄道吉日,魏国公府隆重到灯市口大街徐家放了大定。一抬又一抬覆着大红绸缎的聘礼抬进徐家,处处洋溢着喜庆之气。
徐郴、陆芸一开始是高兴,后来有点傻眼,再后来就是头疼了:仲凯这傻女婿到底准备了多少聘礼,从隅中到日中,屋子里堆满了,院子里也堆满了,还没完呢?
“魏国公聘夫人,那能不隆重么。”街上热闹的很,行人驻足,议论纷纷,“百多年的国公府,开国元勋,何等富贵!他家先祖,原来在南京时太祖皇帝连莫愁湖都赏了,是整个莫愁湖!”
羡慕完,替古人担忧,“如今京城这习气,聘礼有多少,嫁妆得翻倍吧?徐家也不知有没有家底,陪不陪的起。这要是照着聘礼陪送,估摸着就把徐家搬空了。”
“徐侍郎是不是要学眉州苏子由,破家嫁女?”更有数名看着文绉绉的士子在猜测,“为了嫁女儿,弄的倾家荡产,颇为不值!”
“宋人富嫁女,皆因嫁妆属‘妻财’,夫家不得染指。”有学问的人不少,博古通今,“如今我朝律法可大不相同,嫁妆是否属妻财,律例不曾明示。”
一直到日央时分,聘礼过完,行人又围观许久,议论许久,天黑透了,方慢慢散去。“聘礼看过了,到今年腊月看嫁妆!”这些闲人们,对徐家大小姐、魏国公夫人的嫁妆,充满了好奇。
徐三太太这天是专程到灯市口大街“帮忙”的,其实就是看热闹。这天徐三太太可算开了眼界,回到正阳门大街之后,对着徐次辅、殷夫人绘声绘色的讲述,“……衣料子是别提了,全是上好的,且装的满满当当,连手都伸不进去;硕大、滚圆的珍珠,莹润柔和,光可鉴人,最难得是差不多一般大小!红宝石、蓝宝石、翡翠、玛瑙,应有尽有;那镶祖母绿的玉带,镶猫睛的宝冠,看的人眼都直了。”
“最后,是一只活的大雁!”三太太在公公面前本是屏声敛气的,今儿来劲了,眉飞色舞,“这大冬天的,大雁打哪儿来?媳妇听说,是女婿亲手猎的呢。咱们素华有福气,看看,夫家对她多好!”
徐次辅拈须微笑,心中满意。张劢此人,“抑抑威仪,维德之隅”,仪表堂堂礼彬彬,为人品德很端正,确是佳婿。如今听来,对素华、对徐家还颇为看重,那自然更好了。
素心窝窝囊囊的嫁了,素华这亲事可要风风光光的!张家这聘礼既如此下功夫,素华的嫁妆不能差了,夫人的金丝账给添上,自己再额外添些珍奇古董、店铺田庄,务必要为徐家挣颜面。
殷夫人半晌没反应过来。国公府的聘礼自己也见过不只一回两回了,没听说这般这般丰厚、这般张扬、这般奢华的!聘礼,不就是例行的果、茶、酒、祭品、金银玉器、衣料、摆件等物么?公侯人家怎么了,聘礼也不过如此。
有儿有女的人家,是娶媳妇花费大,还是嫁闺女花费大?根本不用问,十家里头有九家半都是嫁闺女花费大!嫁妆费钱,聘礼不过尔尔。
一时间,殷夫人悔的肠子都青了。早知道素华的聘礼这么多、这么好,很应该让张家送到正阳门大街,自己先给素敏挑几件上好之物存放起来才是。
“夫人的金丝账等物,可以准备起来了。”徐次辅微笑看向妻子,“张家聘礼既这么着,咱们的陪嫁可不能寒碜了。素华是徐家长房嫡女,她的嫁妆,多少人看着呢。”
67以尔车来
“金丝账?”殷夫人先是怔了怔,继而胸中燃起熊熊怒火。原本多完美的打算,如今变成了这样!那金丝账自始至终都是要给素敏的,素华那丫头,她配么?
殷夫人怒归怒,这话她没法敞开了跟徐次辅说,“我从没打算给素华金丝账,年前那么说,是想让素敏代嫁。”这心里话要是让徐次辅知道,岂不伤了夫妻情份。
“金丝账只有一顶。”殷夫人忍着气,和声细语跟丈夫解释,“原想着素华先嫁,谁料到竟变成敏儿先出阁?自是先给了敏儿,之后再想法子给素华淘换一顶便是。”
这金丝账并不是出钱就能买到的物件儿,可遇不可求。当年殷老大人也是机缘巧合,才得了这么一顶,自己舍不得用,陪给了宝贝女儿。
我想法子淘换去,我一准儿把这当回事,认认真真想法子去!不过,若素华和金丝账没有缘份,想方设法的也淘换不来,这可和我没有干系。殷夫人迅速盘算了下,打定主意。
“不是这么说。”徐次辅摇头,“既然夫人话已出口,没有食言的道理,金丝账只能给素华。夫人,全家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咱们如何能反悔?”
“那敏儿呢?”殷夫人见徐次辅如此执意,着急了,“这金丝账不只价值连城,且只有一顶!若想再置,难着呢!”
徐次辅微微皱眉,“方才夫人不是说,先给素敏,再给素华淘换去?既然再置办极难,夫人到哪里给素华淘换?夫人,这道理为夫不明白,还请你细细说来听听。”
把殷夫人后悔的。自己怎会口不择言,说金丝账难以再置?该说再置金丝账费时颇久,敏儿婚期在前,时日不多,再置来不及啊。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殷夫人哪能明白讲出,她颇觉委屈,拭起眼泪,“我说过又怎么了?我说过又怎么了?那时敏儿还待字闺中!”我又没长前后眼,没考虑周全,怎么了?怎么了?殷夫人越想越委屈,不只拭泪,更哀哀哭出声来,悲痛万分。
没信用就是没信用,偏有这许多废话!徐次辅十分不快。妇人女子无知,遇事唯知哭闹撒赖,没法跟她们一般见识,只好算了。这可不是我徐节没本事,孔圣人也拿女子没法子的,所以会叹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想起自己竟拿言而无信的妻子没辙,想起又要对长子失信一回,徐次辅心中郁郁,也不管正在哭泣的殷夫人,起身拂袖而去。
“原打算添给素敏的妆奁,全给素华。”徐次辅回到书房,心中暗想,“夫人出尔反尔、反复无常,我总要替她描补描补,不能寒了郴儿的心。”
这天三房换成徐三爷犯傻,回房后逼着三太太,“咬我一口,快,咬我一口!”三太太白了他一眼,“我嫌你肉硬,铬的慌!”下死力气重重掐了他一把。
徐三爷疼的呲牙咧嘴,却乐呵的很,“看来不是做梦。太太,咱家的绸缎铺子、绣庄、饭铺子、大兴的田庄、昌平的温泉庄子,父亲全交给我管了!”
朝廷虽有律法,五品以上官员不得经商,但实际上哪家官员靠俸禄能过日子?都有铺子、庄子、或是绣庄、织坊等。大体来说,有家底儿的官员之家尚可保持清廉,那没家底的穷官儿,要不全家人过苦日子,要不就是贪污受贿。
淳安知县海大人,天下闻名的大清官,一家人布衣蔬食,靠着俸禄清贫度日。据说有一天海大人竟然买了两斤猪肉,以至于卖猪肉的老板仰天长叹,“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做成海大人的生意啊。”--------可见官员俸禄之低。
三太太惊的张大了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绸缎铺子、绣庄、饭铺子、大兴的田庄、昌平的温泉庄子,这每年的进项该有多少啊,三爷要是全管了,三房这日子,岂不富的流油?三太太惊讶过后,手舞足蹈,大喜若狂。
徐三爷比三太太略强一点,虽也喜出望外,却还没乐昏了头。“这回三房又是沾谁的光?”徐三爷畅快想着,“该不会又是夫人和大房怎么了,我拣的便宜吧?夫人,拜托拜托,继续作,继续折腾,我好继续渔人得利。”
两日后殷夫人才听说了这事,气了个仰倒。老爷一向不待见庶出的三房,如今不知是犯了什么邪,先是硬要老三媳妇儿管家,又要老三管这些庄子铺子,上赶着往三房送银子么?
三房这一对夫妻,天生的小家子气,委实是烂泥扶不上墙的,抬举他们做什么?殷夫人想的头都疼了,也没想明白徐次辅的用意。
三太太从来没管过家,甫一上任,便闹出不少笑话。殷夫人跟徐次辅诉过苦,徐次辅不为所动,“教导儿媳本就是夫人的职责,老三媳妇有不会之处,夫人多教导。”殷夫人没法子,只好压压脾气,命徐二太太,“该教她的教上两句,莫让外人看笑话。”真是花园里乱遭遭的,或是府中请客时竟吃不上饭了,可不是她一个人没脸。
要教那般没用的三太太管家也就罢了,还要那窝囊废似的老三管理庶务!殷夫人想想绸缎铺子、绣庄、饭铺子的进项,心疼带肚疼,都是赚钱的,都该是二房的!
这只是开始。
徐次辅是典型的文人习气,向来不怎么在意银钱小事,殷夫人管家多年,私房十分丰厚。自金丝账事件之后,徐次辅先是吩咐三房分管府中不少家务,没过几天又吩咐外院管事的把徐家账册抱到书房,亲自查检之后,把位于宛平、昌平、大兴等地的良田共两千亩,连同定府大街的两间铺子、霸县的两间作坊,悉数送给素华做陪嫁。
殷夫人、徐二太太等人,快气昏了。田是良田,铺是旺铺,老爷挑拣了徐家最值钱的产业给大房那乡下丫头!这些田庄、铺子向来是二房掌管,分明应该是二房的产业,怎么能便宜大房呢?
徐二太太敢怒不敢言,殷夫人命人请了徐次辅过来,流着眼泪讨公道:“这些给了素华,孙子们怎么办,敏儿怎么办?老爷又不是只有素华这一个孙女,怎不替其余的孩子们想想。”
“男儿当自强,孙子们,自己挣家业去。”徐次辅对着继室妻子,温和而有耐心,“至于敏儿,她不是有金丝账么?已足以惊艳夫家。”
徐次辅面色平静的看着殷夫人,心中微微怜悯。她还真是不会说话,哪怕只是装门面,也该提提三房的素兰、素芳吧。虽是庶支女孩儿,一样是我徐家的正经孙女。
原来如此!殷夫人差点儿吐血。敢情就因着我不肯给金丝账,他竟然要补给素华这许多产业!他,他是成心气死我!殷夫人呆楞楞的坐着,欲哭无泪。
“郴儿成亲之时,他母亲留下的嫁妆,尽数给了他夫妇二人。”徐次辅镇静的算着账,“先头夫人妆奁丰厚,郴儿媳妇营运得当,这些年来生发出不少利息,颇为可观。”
“若是素华许了寻常人家,单是她祖母留下的嫁妆,已尽够她使的。”徐次辅没什么表情的脸庞上,泛上丝淡淡的笑容,“不过,素华有福气,嫁的好,不只会是魏国公的原配嫡妻,夫家更格外看重她,聘礼异常隆重。”
“如此,她祖母留下的妆奁,便嫌略单薄。我这做祖父的,于情于理,都要为孩子添上一点儿半点儿,让她十里红妆的出阁。”
殷夫人心中在呐喊,“定府大街的铺子,霸县的作坊,还有大兴的田庄,宛平的田庄,昌平的温泉庄子,这是一点儿半点儿?这岂止是一点儿半点儿?!”
一场谋划,落的这么个下场,殷夫人有了年纪的人,实在撑不住,病倒在床。按自己的打算,是多么的美好,素敏嫁到魏国公府,一过门儿就是一等国公夫人,夫婿年轻俊美,英雄了得,神仙似的好日子。
怎么会蹦出一个青阳,怎么会把素敏许给了酷好男风的于家小子?最后,因着一顶金丝账,便宜三房管家,便宜大房许多产业,只有二房什么也落不着,没天理。
殷夫人病倒之后,儿媳、孙女们自然要侍疾。“老大媳妇还是每十天请安一次,素华的婚事要紧,夫人便是在病中也念叼着,你把素华的婚事操办周全了,便是孝顺夫人。”徐次辅亲自吩咐着,“老二媳妇也是一样,操持素敏的嫁妆去。老三媳妇能者多劳,管家、服侍夫人,都交给你了。”
把徐三太太乐的。“三房也有闺女出嫁,为什么公公根本不提备嫁妆的事?”回房后三太太一脸兴奋的跟徐三爷说着话,“他老人家也知道三房没银子呀,这不,让我管家,就是让我名正言顺给闺女攒嫁妆呢!”
把殷夫人吓的,没病两天就宣布“好了,全好了。”自己要是再敢病着,估摸着三房能把徐家搬空。那两口子穷的狠了,乍一管家理事,譬如穷人乍富,还不可着劲儿的捞么。
徐次辅一股脑把产业交给徐郴的时候,徐郴吓了一跳,“父亲,您不是给添过名人书画、古董玩器了,怎又添这么多?”徐次辅微笑,“为父若不添,你陪的起闺女不?”父亲要添,还不是被张家那聘礼逼的。
徐郴很不好意思,“是有点陪不起。父亲,把娘留下的嫁妆,和媳妇的嫁妆全加上,也还是陪不起。他家不只送来金银珠宝,连别院、糖厂、山林什么的,也是不少。”
“这不结了。”徐次辅心中舒畅,眉目舒展,“这聘礼既送过来,往后可明公正道是素华的。郴儿,这般大方的夫家,不多见呢。可见看重这门亲事。”
聘礼不错是还会带回夫家,却会写在新娘的嫁妆单子上,属于新娘的私产。名门旺族的婚书、嫁妆单子上常常会注明,“此田庄,仅传嫡长子”,或“此旺铺,仅传嫡子嫡女”,并不许夫家随意染指。
“前日仲凯来辞行,我把他骂了一通。”徐郴笑道:“这小子,不是成心为难岳父么。”
徐次辅也乐,笑着捋胡须,“仲凯怎么说?”因为聘礼太多太隆重,被岳父骂了一通,张劢这女婿也难做。
“他还不是什么好听说什么。”徐郴粲然,“他说,既使把整个魏国公府双手奉上,也怕配不上素华。”
提起张劢这女婿,徐次辅、徐郴都是笑容满面,很觉舒心。不过徐次辅犹有遗憾,“仲凯若能留在京师,也是徐家的助力。”
徐郴陪笑,“他父兄都任职京中,为着避嫌,竟还是出去的好。”徐郴夫妇打小娇惯阿迟,可不想自己宝贝女儿长年住在魏国公府,周旋一众族亲。还有继夫人、徐素敏等,也是避之不及。
徐次辅虽觉可惜,却也没勉强。张劢若能留在京城任亲卫指挥使,自然能有不少便利;若去了南京,也没坏处。横竖徐家和平北侯府、魏国公府结了亲,那些原本不好打交道的亲卫,如今都是一幅热忱模样。
父子二人心绪都很好,晚上一起喝了通酒。徐郴讲起两个小儿子闹过的笑话、徐逊和阿迟的种种趣事,徐次辅笑微微责备,“你若住回来,我天天能见着孩子们。”
徐郴有了酒,说话比平时大胆,抱怨道:“我从小到大,您都是忙于公务,照看过我几回?孩子们真住回来了,您也是顾不上。”
徐次辅笑道:“该打!越大越不成话,竟敢埋怨你老子!”徐郴装作害怕模样,“跑了,赶紧跑了,大杖则走。”惹的徐次辅越发大笑起来。
尽兴之后,徐郴告辞。徐次辅交待他,“路上小心。”徐郴带着些须醉意,笑的像个孩子般无邪,“仲凯留了护卫给我,父亲,我有护卫呢。”
徐次辅失笑,“郴儿真威风,护卫都有了。”目送长子远去的身影,徐次辅颇感惆怅。怪不得他宁肯违背自己这亲爹,也要和张家定下亲事,张劢这女婿,真真是难得的。
徐郴回到灯市口大街,把一应地契交给陆芸,“父亲所赐。”陆芸有些不大敢相信,“未免过于郑重。”给这么多,真是出乎人的意料。
“父亲是疼爱儿孙的。”徐郴酒意上来,迷迷糊糊说道:“他是疼爱我的,我知道,我从小就知道。”声音越来越含混,竟倚在炕上睡着了。
看着丈夫如孩童般单纯的睡颜,陆芸幽幽叹了口气。他能这样也好,若是总在父亲和女儿之间挣扎,岂不痛苦。
徐郴安安稳稳睡了一觉,第二天神清气爽的上朝去了。徐次辅给孙女添妆如此之重,说明早已不生气;和儿子谈笑风生,说明早已不介怀。徐郴心中的雀跃兴奋,难以言表。
陆芸送走夫婿、儿子,坐在厅中看账本、理家事,阿迟坐在一旁陪着她。虽帮不上忙,端个茶递个水什么的,还能胜任。
陆芸忙里偷闲,打趣阿迟,“我闺女阔了呢,看看,坐拥多少产业。”阿迟凑过来看了看,讨好的笑着,“娘,冯姐姐、程姐姐出嫁在即,我能不能送贵重些的礼物?”闺中好友要结婚,礼金得包多点儿吧。我这么多嫁妆,能预支点儿不。
冯姝是早就定给了广宁侯幼子唐登,婚期定在今年三月二十九。程希去年夏天才定的亲,夫婿是程御史同年之子,吏部文选司胡荣的次子,胡惟忠。
冯家在京中有族人、有老宅,冯姝的父亲、兄长亲送她过来,如今在冯家老宅住着,待嫁。程家在京中没什么根基,可是有平北侯张并这亲戚,故此借住在张家的别院。程御史虽有公务在身,然南京官员清闲,居然也请了假,亲自送女儿到京。
冯姝、程希到京之后,深居简出,并不出门。倒是同样待嫁的阿迟自在,陈岚、陈岱带着人前呼后拥的,去冯宅、别院看望过几回。
阿迟肤色白白嫩嫩,本就十分可爱,这会子一脸讨好笑容,更加招人喜欢。陆芸忍不住捏捏她的小脸蛋儿,“成啊,送吧,横竖都是你的,由着你撒漫使去。阿迟,除了闺中好友,还有你夫家大嫂呢,你也好生想想,该送什么。”张勍三月初六娶亲,新娘傅嵘一家也已抵京。
说起来傅家,也是一家子有趣之人。家主傅声是习武之人,高大魁梧,骁勇彪悍,主妇乐氏却是水一般的江南女子,肤色白腻,体态娇柔,开口说起话,更是吴侬软语,悦耳动听。
一双子女傅峥、傅嵘,傅峥活脱脱是父亲的翻版,傅嵘相貌却肖母,婉约的像一首诗,像一幅画。可是,若动起手来,如脱兔,如游龙,寻常男子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阿迟饶有兴趣的想着,“大哥大嫂如果打起来,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想必很好玩。伯母是不会打架的,我也不会,张家夫妻二人同是武林高手的,只有他们这一对了。”
陆芸见她发楞,嗔道:“又胡思乱想什么呢?”阿迟回过神来,一本正经说道:“您不是说了么,想想送大嫂什么。我琢磨着,大嫂是武林高手,一定对兵器情有独钟。我出趟门好不好?去逛逛兵器铺子。”
陆芸扶额,“闺女,你不能装装害羞么。”哪有你这样的,叫起“大嫂”,连犹豫都不带犹豫的。
阿迟义正辞严,“跟您还要装?我哪有这般不孝顺。娘,我在亲人面前,是很坦白、很坦诚的。”
陆芸拿阿迟没办法,细细劝她,“哪有成亲送兵器的?成亲是喜庆之事,不宜见刀兵。阿迟,你还是寻件别致的首饰相送,较为合适。”
阿迟虚心受教,“娘,您说的太有道理了,就是这么办!我逛逛银楼,寻摸首饰去。”陆芸知道她爱出门,又有陈岚、陈岱寸步不离的在身边,极安全,故意沉吟片刻,概然应了。
阿迟笑ⅿⅿ,“我娘最好了!”拍了几句马屁,带着侍女兴冲冲出了门。三位准新娘呢,要选三份结婚礼物,蛮大的工作量。
这一去,直到傍晚才回,比徐郴这上班的人回家都晚。徐逊、徐述、徐逸三个或上太学,或上私塾的,也比阿迟早回家。阿迟进到上房,徐逸严肃的指出,“姐,您玩心太重,回家太晚。”
阿迟白了他一眼,小手一挥,命人把今天的战利品呈上来,“爹爹,娘亲,哥哥,阿述,阿逸,我今儿可不是出门玩耍,办正事去了。请看这金盔。”
陈岱亲手托着托盘,小心翼翼捧了进来。托盘中是一只流光溢彩、璀璨夺目的金盔。这金盔是用极细的金丝编织而成,透明的金丝网面上雕着两只金色的小狮子,生动活泼,略显顽皮,栩栩如生,大有腾空而起之势,令人叹为观止。
赞叹了一会儿,陆芸笑话阿迟,“闺女,这是在做什么使的啊。”阿迟神色淡定,毫不慌张,“您不是要送礼么,专门淘换来,让您送人的。”
陆芸又喜又愁。喜的是自家闺女从不胆怯,能撑的起场面;愁的是她该害羞的时候也是落落大方,到她嫁人后,可如何是好?
阿迟先是选好傅嵘的金盔,继而选好两只华美的金冠子,分别送给冯姝、程希。这两只金冠镶有数十颗珠翠宝石,光华灿烂,耀人耳目。
冯姝、程希都是爱不释手。
冯家,冯婉也陪着姐姐来了,见了金冠子眼谗的很,拉着阿迟预定,“徐姐姐,往后我出嫁,您也得送我个一模一样的,不许偷工减料。”阿迟笑ⅿⅿ道:“哪能一模一样呢,至少要多两粒宝石才成。”考虑到物价上涨因素,三四年后的结婚礼物,该比现在的结婚礼特值钱一点,才算合理。
冯婉大喜。冯姝嘲笑她,“没见过自己讨要嫁妆的,婉儿好没羞。”冯婉红着脸,扑到冯姝身上跟她歪缠,“有你这样做姐姐的么?我不依!”姐妹们笑成一团。
程家,美丽的程帛也在。金冠耀眼的光茫刺痛了程帛的眼睛,大小姐有这福气,自己呢?太太给自己说了个中年丧妻的六品官儿,父亲不肯答应,姨娘更是死命的不从,可往后的事,谁知道呢?或许太太下回给说个丧妻的老头子,岂不更难受。
阿迟看到程帛眉间的落寞,不知怎地想起可怜的徐素心。当家主母不是她们的亲娘,她们各有各的苦楚,各有各的挣扎。
阳春三月真是喜事多。月初,张勍隆重迎娶傅嵘;月中,程希嫁到胡家;月底,冯姝披上大红嫁衣,哭着上了八抬大轿,被抬进广宁侯府。
“认亲的时候,魏国公府有几个老女人,可坏了。”张橦常常到徐家跟阿迟说话,曾不平的说起,“她们算我大嫂什么人呀,居然也想刁难!”
阿迟关切,“大嫂有没有吃亏?”张橦得意道:“没有!有爹爹和娘亲在,哪能让大嫂吃亏呀。还有大哥,可护媳妇儿了。阿迟,我家爹爹、哥哥,都是很护媳妇儿的!”笑ⅿⅿ看着阿迟,眼神中满是调皮。
68高山仰止
阿迟和张橦已极为熟稔,自然知道她性情活泼,言语俏皮,心思玲珑,见她存着打趣之意,微微笑着,并不说话。婚期渐近,橦橦的调侃,定是日胜一日。
张橦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唉,想到我很快要有两位美丽出众的嫂嫂了,真是无比满足。若两位嫂嫂都来讨好我这小姑子,那我岂不是很神气?”
阿迟装出幅迟钝的、笨笨的模样,“你方才不是说,令兄很护媳妇儿?令兄既然护媳妇儿,令嫂又何必讨好于你?”
“因为,我认识他们的年头比较长呀。”张橦笑嘻嘻,“他们自小到大的糗事、逸事,我这儿攒了一大堆。有好玩的,有发人深思的,还有丢人现眼的!这一大堆可不是白攒的,若有人出价,价钱合适,可立即成交。”
阿迟板起小脸沉思片刻,伸手从鬓边摘下一朵小巧珠花,“先来十个钱儿的,若听着合适,便继续买。”
张橦似模似样的把珠花抛出去,又接回来,掂量着份量,“成了,那就先来十个钱儿的。若你觉着货色还成,咱们再谈大买卖。”
说着玩话,两人都是心情大好,银铃般的笑声飞出去很远很远。“……今儿这买卖谈的极好!”张橦笑的花枝乱颤,“原来买卖是这么谈的呀,太好玩了!”
陆芸命人来请,“今年春上的太湖新茶,橦橦尝尝。”茶叶碧绿嫩翠、叶底柔匀,异香扑鼻,入腹幽雅鲜爽,韵味清奇。
品着茶,说着家常,轻松惬意。陆芸不经意的问起,“大少夫人进门,一众族亲,想必都是欢喜的?”不会有人刁难吧?
张橦笑吟吟摇头,“添人进口,大喜的事,族亲大多是欢天喜地、笑容满面的。也有几位不大痛快,最不痛快的便是林氏太夫人,板着一张脸,好不煞风景。”
陆芸微笑,“林氏太夫人年纪大了,背晦了,也是有的。”虽是笑的得体,陆芸心中隐隐有几分忧虑。张劢这魏国公的爵位原是林氏这一房的,林氏嫡子阵亡,爵位才传到张劢身上。做过国公夫人,如今却眼睁睁看着曾经属于自己的府邸易主,林氏心里能舒服么?自是要为难于人的。
张橦笑盈盈,“我二哥虽不在京城,可他袭了爵,做了魏国公,魏国公府的事便该当他来当家作主。昨日我二哥来了信,说林氏太夫人孀居之人,不利喜事,往后但凡有喜庆之事,不必请她老人家出来受礼。”
陆芸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张劢这东床快婿处处维护阿迟,处处替阿迟着想,忧的是他旁支袭爵,如此行事,会不会予人把柄、被人褒贬?”
张橦何等剔透,笑着解释,“在今年元旦之前,林太夫人一直住在嘉荣堂。嘉荣堂是魏国公府正经正内室,一条甬路直通大门的,向来是国公夫人的居所。依理说,我二叔祖父过世之后,林太夫人便不再是国公夫人,不该再住在嘉荣堂。可这些年来,谁理会过她?由着她使性子,不搬。魏国公府一应产业,也是拖了几年、甚至十几年才交出来,这些,通没人跟她计较。”
我们已经很礼让她了好不好?是,她曾经是国公夫人,她不幸独生爱子英年早逝,她很令人同情-------可,这爵位不是她挣的,也不是她夫婿、儿子挣下的,魏国公府,是先祖创下的基业。谁应继承这国公府,谁能把这国公府发扬光大,是清清楚楚的事。
嫡子早逝,没留下嫡孙,庶子又被她压制的没有出息,爵位自然旁落。世袭罔替的国公府,岁禄五千石,若是后人平庸无能,只坐吃山空,再没新的建树,你当朝廷能甘心、能乐意?岁禄五千石,比郡王还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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