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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英雄珍重(十七)

“这样……”随着她的讲述,顾文宇拧紧的眉头却渐渐舒展开了,等他说完,嘴角又重新带上了笑意:“原来他们并不是真的要杀我。”

“有什么根据?”白仙衣毕竟年纪幼小见识有限,对于很多事情,她是无法明白的。

“我问你,我这一路并未掩饰形迹,更多时候是单身一人,他们若要杀我,直接在路上埋伏便是,有必要弄这个破绽百出的圈套出来么?”顾文宇将身子凑到桌子正中,语气很轻:“你知道么?当我带人冲进去的时候,刚刚到了后院对方埋伏的人就现身出来,他们人数不少却没人拼命,斗了几招就退去了,光从他们的轻功看,若真想杀我,我早死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里蓦地放出一道毫光,瞬间又收敛了回去:“若我是杀手,只会埋伏在关你的房间周围,等我见到你的那一刻突然出手,岂不是事半功倍?”

白仙衣听他说的有理,便陷入了沉思,过了半晌,蓦地轻呼一声:“难道那些话也是他们故意让我听到的?”

“不错,正经杀手的迷魂香又怎会实效?”顾文宇重新将身子靠到椅背上:“恐怕他们的目的是向我示好,同时告诉我,有人花钱买我的命。”

“他们既然不想杀你,直接说出来不是更省事?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力气?还有……”白仙衣抓了抓头:“他们怎么不说出要杀你的人是谁?”

“这你就不懂了,这些杀手组织都有规矩,要他们说出花钱雇凶的人,比杀了他们还难,能做到现在这种程度,已是不易了。”顾文宇摇了摇头:“要我推测,他们一定是接受了这笔‘买卖’,中途却改变主意不想杀我了,否则也不用这般麻烦。”说到“买卖”两字的时候,他自嘲地笑了下,接着面­色­有变得冷峻­阴­沉:“我只是想不明白,到底得罪了谁,让他雇杀手杀我?”

白仙衣虽然看顾文宇不顺眼,但毕竟相处过一段日子,到底有些感情,如今听闻那些杀手并不是真的要杀他,心情也渐渐开朗起来,见他自己得罪了谁都不清楚,便调侃道:“不管是谁,一定是恨不得你死的人。”

这本是无心的一句话,听在顾文宇耳中,却是让他神­色­一动。

“我困了。”白仙衣感觉自己眼皮又在打架了,便站起来,随便说了声就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顾文宇苦笑一声,也要离开,这时却有县衙的一位捕快匆匆走进,手中还捧着一个小盒子。

“什么事?”顾文宇呆了呆。

那捕快将小盒子递给他:“公子,方才有人让我交给您这个东西。下官原本要留住那人,可对方一眨眼就不见了。”

“哦?”顾文宇眯起眼睛,知道对方若是江湖人,普通捕快拦也拦不住,也就无心计较,他接过盒子,等那捕快离开才打开盖子,却是惊疑地瞪大了眼睛,接着烛光,只见盒子正中摆放着一支不知何种材料制成的,紫­色­的蝴蝶。而那蝴蝶下面还压着一张纸。

他以为是信件。直接将纸张抽出来,展开看,微微失望的摇头,原来那是一张地契。

“城东三里。”他念着上面的字迹,蓦地睁大了眼睛,又细细看了一遍这才将那地契受到了怀里。

叹了口气,他又取出“蝴蝶”放在手心把玩,面上的神情却变得若有所思,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只是声音太轻,只能隐约分辨出:“紫蝶……庄院……消息……好大一个人情……”

白仙衣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最后掉到了火坑里,浑身上下热得难受。脑子里也是昏昏沉沉的,强睁开眼,看到的也是模糊一片。隐约间只能看到面前的一道人影,她晃晃头想要坐起来,却是手臂酸软,提不起半分力气。

“别起来。”一双手摁住她的肩膀:“你发烧了。”是顾文宇的声音。

“你怎么在我房间里?”她镇定下来,视线清晰了一些,环视左右,这里是昨晚她睡的房间,而顾文宇正站在床边。她知道自己确实病了,昨晚就感觉不对劲了,她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真的病了。

“大夫刚走,说你受了风。”顾文宇拉了椅子在床边坐下,又重新看她:“早上我派婢女来叫你吃饭,没想到你烧得这么厉害。”旋即又笑了起来:“怕不是昨日给吓病的吧?”他与白仙衣争执惯了,总要在口头上讨些便宜。

“胡扯。”白仙衣怒瞪他。却实在提不起力气回嘴。

这时,一个婢女走进,将手中的托盘放到了桌子上。顾文宇连忙站起身,将白仙衣的身子扶正。又挥手打发那婢女出去,这才又说道:“看来咱们要在这里住些日子了。”取了药碗递到她的面前:“把药喝了吧。”

白仙衣直起身子接过药碗,刺鼻的气味让她皱眉,不过为了身体着想,她还是捏着鼻子喝个­干­净。临了吐了吐舌头。

顾文宇见她听话的喝了药,嘴角翘了一下,扫了眼托盘,微微皱眉,不悦道:“这里的人办事真不牢靠,怎能不准备些甜点?”

白仙衣白了他一眼:“你当这是自己家啊?大少爷。”将碗放到一旁,她又感觉累了,便重新靠到床上。

顾文宇见她虚弱的样子,取笑道:“只有在病了的时候才有个女人样。”蓦地,直视着她­精­巧面孔的眸子却显得飘忽了。“到底是她的徒弟,还真是像啊!”不自觉间,心中所想竟然说了出来。话一出口便又后悔,恨不得煽自己两嘴巴,前些日子,白仙衣看到了他包袱内的“休书”,也得知了他找人陷害方拓的始末,所以他们大吵一架彼此分开而行。昨晚和今早看白仙衣见到自己没什么特别的反感,想来是因昨天被掠得突然,她又小孩脾气,就把事情忘了。眼下自己提起她师父,不是找架吵么?

果然,白仙衣脸­色­骤变,冷硬道:“你还有脸提我师父?”说罢也不管虚弱的身体了,影视要起身离开这里。方才,她还同这个让自己师父痛苦的罪魁祸首“有说有笑”,自己怎么将师父忘了?她暗暗自责,竟险些哭了出来。

顾文宇满脸的尴尬,见她这般也有些急了,连忙开口:“这不是有脸没脸的事情,咱们必须尽快找到师兄,否则事情不妙了。”……

※ ※ ※

“怎么可能?”顾文宇将他与无难等人会面的经过告诉了白仙衣,后者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相信:“我师父身边才不会有什么魔物呢。”

顾文宇抬手揉了揉太阳|­茓­,沉吟道:“没有自然最好,可……师兄身上发生的种种事情实在是古怪。”说完,他望向白仙衣,目光炯炯:“师兄在京城出事后,你们是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枢密使府?她又是如何复活的?”其实他心里好奇得很,但他不敢询问方拓,如今另一个当事人在场,他自要问个明白。

若换了往常,顾文宇询问,白仙衣可能直言不讳,其实方拓对她有过嘱咐:“若人问起,直言便是。”死而复生这类事本就不好解释,与其编个破绽百出的借口还不如直接说出来,况且当时知道她真正死亡的都是熟人,也没有必要骗他们。但现在的情形不同,她之前听了顾文宇所言,直觉认为说出来会对自己的师父不利。打算编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可她毕竟年纪幼小,心内踌躇翻覆良久,却只得一声叹息,闭口不说。

顾文宇从她面上表情变幻不定,又陷入沉默,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他拧紧了眉毛:“没想到真是这样!”

“那又如何?”白仙衣突地抬高音量,讽刺道:“就算有……那东西在师父身边,也不见得有恶意。要不然师父她早被你们害死了。”

顾文宇尴尬地低下头,­干­咳两声:“就算你说的有道理,但……”他斟酌着字句问道:“你能保证那魔物真的无害么?”

白仙衣闻言一愣,沉下脸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扶着桌子站起来,来回踱着步子,却并未急着开口,只是凝眉沉思。过了很久,他如梦初醒般的点了点头,喃喃道:“原来如此……”紧接着却又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可也不对,这是为了什么?”转向白仙衣,见她面带困惑,便轻声说:“我怀疑,你师父身上发生的种种事情,都有一个幕后黑手在暗地里推动。”

白仙衣听他如此说,更是糊涂了:“你说的什么啊?我怎么越听越不明白。”

顾文宇却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过去我一直想不通,你师父与敌人对阵往往大开杀戒毫不留情,这不符她的为人阿。据说在契丹上京,还有人听到她的名字会发抖,将她当做杀神看待呐。”尽管汴京的事情已经天下皆知,可毕竟有多人为方拓作证,所以除了给他人多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外,对名声倒也没有太大的影响,唯独是“杀人如麻”这一项,却成了方拓被人诟病的地方。只因她下手必致人于死命且毫不留情,场面格外血腥,鸽子山一役屠灭整个山寨,契丹上京更被她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而这一切,带给人莫大的恐惧,让人闻之­色­变。

“这有什么?对于该杀之人还要手下留情么?”白仙衣不以为然的撇嘴。

顾文宇加重了语气:“但你想过没有,你师父一向善良,伤害别人一丁点都会内疚,怎会在面对敌人的时候完全变了一个­性­子?如此巨大的反差,你不觉得奇怪?而更让人不安的是,这一切她自己竟好似毫无所觉。”他顿了顿,又接着道:“虽然有苏婉下毒暗害,但在这之前师兄便已疯名在外,师兄­性­格坚强,她遭受了何种打击才变得如此?会不会与那魔物有关?无难神尼说,魔物最擅长控制人的心神,就算无害人之心,它身上的煞气也会对周围的人产生影响。我猜,这也是你师父变得好杀的原因所在吧?”

其实还有一点他没说,当日自己找人陷害方拓,原本不应该是这种结果的。在京城与师兄重逢后,敏感地他总觉得自己在师兄的心里似乎没有过去那么重要了,尤其是冷幕白余文杰等人在的时候,师兄有意无意的疏远让他心里极不平衡,于是才找到那对寻亲的父女,原本只是让那两个人演出戏。给师兄一点压力,让她以后听话一些而已,却没想到会超出了控制,那对父女竟然不顾自己的布置大吵大闹将事情搞得天下皆知,更死的蹊跷,竟是被人在他之前灭了口,那隐藏在幕后的人好似刻意给他捣乱顺便损害了方拓的名声,这一下再无转还余地了。

“可是,它毕竟救了我师父不是吗?”白仙衣眨眨眼睛。在她心里,别的人死不死无所谓,只要师父平安就好了。

顾文宇眼望窗外,忧心忡忡地道:“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啊!”

他隐约的觉得,师兄失踪四年后疯癫一般的出现,自己布局的失控,师兄的死而复生,这一系列事情,都是有人在暗地推波助澜的结果。可是,这一切又为的是什么?

※ ※ ※

几天后,商洛,丹水帮总舵的后山。

兵器舞动的声响回荡不绝,林中空地上,一人白衣翩然,手中宝剑挥舞得越来越快,一挽手一抖剑之间却如雪云翻涌,气势万千,宝剑最终化为道道青光,满天剑影围绕下,他的身体几不得见。剑气纵横,远望之,恍若天人,身形飘逸暗藏霸气,隐隐有睥睨天下的气势。但,这只维持了一眨眼的功夫。

蓦地一声异响,宝剑掉落在地,剑影青光也在瞬间消失无踪。

冷幕白木然怔立,许久才回神。愧然长叹一声,扫了眼地上被剑气削下的梨花和树叶,俯身将宝剑拾起。

刚一转身,便看到树下那熟悉的身影。

“你也是来练武的?”他愣了一下才说道。

“是啊,好久没练了,有些手痒。”方拓走到近前,瞄了眼他手中的剑。

“心无剑意,又有何用?”注意到她的视线,冷幕白苦涩地牵动嘴角,收剑入鞘:“我恐怕再拿不起剑了。”

方拓无语,人一旦有了心理障碍,很难自我解脱。没想到师父的血仇也不能让他重拾用剑的信心,可见当年的快剑给他的打击有多大。

“咱们到镇上喝一杯吧!”想了想,她提议道。

“一大早就喝酒……”冷幕白轻轻一笑,又看她一眼:“你不练了?”

“我现在只想喝酒。”方拓也笑了。

“也好,我知道一个酒家的酒不错,很有味道。”冷幕白挤了挤眼睛,便同她一起往山下走去。

黎明时分,湿润的泥土芬芳扑面而来,晨雾缥缈如纱,淡淡清清。

两人相处的气氛好似也被这雾气感染了,清清淡淡。他们踏着草木枝叶上的露水,一路下来,竟然谁也没有开口。

“你昨夜睡的可好?”没有经过留宿的丹水帮总舵而是从旁绕了过去,到了镇上,冷幕白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似乎一下子吐尽了胸中积郁,慢慢地说:“看你今天挺­精­神,没有再做恶梦吧?”

方拓笑望于他:“也许是这几天进展顺利,我昨晚还真睡了个好觉。”顿了顿,又说道:“此地事了,咱们明日就继续出发吧。”带着面具的方拓以幕僚的身份跟在冷幕白身边,秘密会见了关中黑白两道各帮派掌门。昨天的丹水帮是第五个。而他们离开顺阳七天,现在已经出了京西北路,离京兆已经不远了。

“不必着急。”冷幕白看着街边人家“铁梨寨”的白花,心有所感,开口吟道:“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转头,突然对有些迷惑的方拓道:“你可知道,我跟着师父学剑的地方就在商山。要不要去看一看?”

第一部惊蛰 第九十九章 英雄珍重(二十六)全

因冷幕白跟随乔木练剑之处离此地颇远,露宿一夜是免不得的,两人草草的吃罢早饭后便做了充足的准备,带上吃食调料,这才渡江入山。

商山,位于丹江南岸,因山形似“商”字而得名。又名商阪、地肺山、楚山。秦末汉初东园公等四位老人隐居于此,世人号称“商山四皓”,故又有“智亭山”之称。而同时,它又以地势险阻,景­色­幽雅闻名于世。一路上走下来,两人倒是好好的领略了一番风光。

“我小时候就被师父带到这里,住了将近十年啊……”行在山径上,冷幕白一边对方拓说着自己小时候的事情,面上表情和语气随着内容变换频繁,时而兴奋,时而伤感。

方拓是个很好的听众,静静地听着他倾诉往事,并不Сhā嘴。

“出山之后又是十年未曾踏足,没想到这里的变化还真不大。”冷幕白自嘲的撇嘴,声音低了下来:“嘿,除了树还是树,能变到哪去?可惜人不一样了。”苦涩地眨眨眼,又道:“初下山时意气风发豪情满怀,谁曾想到如今竟连剑都提不起来了,怎对得起十几年的苦功?”

方拓听他话语里带着忧郁,知他又想起乔木的事,细微地叹口气,走上前轻拍他的肩膀,柔声抚慰:“这次是出来散心的,那些不开心的事就不要想了,报仇也未必要用剑啊?”

当手掌搭在肩头的时候,冷幕白身子僵硬了一下,停住步子转头看她,嘴角牵出一抹复杂的笑容来。

方拓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仍旧挑动着气氛:“你不是说住的地方还埋着好酒么?俺可一直惦记呐!快走快走!”催促着,她已经超过冷幕白到了前面。

冷幕白站在路中央,用一种变幻莫测的眼光看着她的背影,猛地摇了摇头,快步赶了上去,再到方拓面前的时候,已是满面的轻松:“我可真后悔把你这酒鬼领来,恐怕那几坛翠荦真的保不出了。”说着他夸张地叹气,做了一个痛心疾首的动作:“后悔啊,总算知道什么叫引狼入室了。”气氛又活跃了起来。

道路越发的崎岖起来,两人沿着山道拐进了森林中,时值初夏,气温渐渐升高,四周古木参天,密密麻麻,连阳光都被遮挡住了,山风更是难以吹进,开始还不觉得什么,但越走越觉闷热,两人虽身负武功,汗流得少,但呼吸也见困难,只盼早点走出林子才好。不知走了多久,两人到了一株巨大的,只怕五六个人牵手都围拢不住地杉树前,冷幕白突然长呼口气:“总算到了。”话未说完便转身扒开草丛,眼前立时出现了一道被灌木掩盖着的小径,他笑了笑,迈步踏入。

方拓一愣,便也跟上。

终于出了树林,前方豁然开朗,这是一处山坡,迎面是一对峭壁高耸入云的双峙之峰,奇伟异常。峰下炊烟袅袅,隐隐传来­鸡­鸣狗吠之声,是一个小山村。

冷幕白却是不急着前行了,反而提议道:“休息一下吧。”

“也好。”方拓用袖子将身旁石头的尘土打扫­干­净,刚要坐下,却见冷幕白弯着腰在草丛里转来转去,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凑上前,原来是在翻石头。

她心里好奇,便到了跟前蹲下看个究竟。冷幕白突然用手指夹住脚下的一只甲虫,接着伸手入怀取出一条线来,把虫子串上去。

方拓有些明白了,神情古怪地道:“偷东西可不好。”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冷幕白闻言停住了动作,意外地看她。

“偷­鸡­么。”方拓斜扫了一眼,伸手抓住了一只逃跑的虫子还给冷幕白,心里想起电视上看过的情景,道:“过去见人做过,像钓鱼一样钓­鸡­。”

“我这是用银子去买。”冷幕白讪讪地说了一句。想想又从怀里掏出根线出来,递到她眼前,期待道:“要不要试试?”

于是山坡上出现了颇为古怪的一幕,两人衣衫整洁的人却毫无形象可言的蹲在地上,转过来转过去,翻石头,扒草丛,翻石头,抓虫子……

※ ※ ※

流水潺潺,时急时缓,鱼儿在水中欢快的嬉戏,突然一根木叉破水而入,正刺中一条鱼的腹部,冷幕白哈哈大笑,抖手将鱼甩向岸:“接着。”

方拓一把接过,用匕首将鱼开膛破腹,就着潭水洗刷­干­净然再用树枝穿起来后放在一旁,而此时,她脚边已经整齐的摆放着数条“鱼串”,显然冷幕白的收获不小。

“够了,再多就吃不完了。”她道。

冷幕白停住了动作,趟着水走上岸:“好久没动手抓鱼了。”将裤腿放下,直接坐在篝火旁。

“这种天气,最适合野炊。”方拓笑得开心,她很久没这么自在过了,眼望周围景­色­,由衷赞叹:“这里可真美啊。”他们身处得是一处小小的峡谷,谷地一侧,有泱泱碧波,溪流淙淙。岸边则烟柳婆娑,野花鲜红似火,偶有小鸟在一片静谧中发出几声清脆啼鸣,恍如仙境。

“可惜不是时候,这里的雪景可是天下闻名阿!”冷幕白看向身后,不远处有两间破败不堪的茅屋,正是当年乔木和他住的地方:“当初住在这里,可不认为这里美,只觉得枯燥乏味,恨不得早点离开。嘿!”

自嘲的笑了下,回头拾起身边的­干­柴添到火堆里,火焰噼噼叭叭的声响,正好盖住他轻微的叹息声。

“叫化­鸡­应该能吃了。”方拓移过去,取过两根棍子从火堆里夹出两块黝黑的,冒着丝丝热气的泥块来,又将泥块敲裂,香气立时飘散开来。方拓抽了抽鼻子,也顾不得烫手了,将泥块一块块的掰下来。

“好香。”冷幕白也伸手帮忙,等露出­嫩­­肉­的时候便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夸道:“你手艺真不错。”说着又撕了一条,这次却是送到了方拓的嘴里。

方拓叼过­鸡­­肉­就继续低头掰泥块,­肉­质鲜­嫩­爽口,美味非常,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猛地一拍脑袋:“酒,怎么可以没酒?幕白……”抬头,却见冷幕白正伸手愣在一旁,神情古怪。

“喂!”轻轻推他一下。

“什么?”冷幕白这才回神。

“你说的好酒呢?”方拓舔着嘴­唇­,香­肉­,美景,好天气,肚子里的酒虫又被勾醒了。

“我这就去取。”冷幕白“噌”地弹了起来,小跑着就往茅屋的方向去了。

方拓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他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摇了摇头,转身取了那些串在树枝上的鱼,放到火上烧烤起来。带着无聊,又撕了一大块­鸡­­肉­放在嘴里:“偷的­鸡­还是瞒香的嘛!”忍不住笑出了声,惜花公子怎么说也是人物,更是富家子弟。竟也有这般放纵的时候。平日贵族般温文儒雅的做派都不见了,尤其是偷­鸡­的时候,十足一副顽童模样。单是这一天,冷幕白在她心里的形象就一下子颠覆了……

※ ※ ※

四周漆黑,没有声响,更无光明。摸索着向前,却怎么也到不了边界。黑暗,似乎没有尽头。孤零零一个人,心下茫然一片。不知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到哪里去……

方拓猛地睁开双目,第一眼就看到面前停着的一只手。“你怎么在我房里?”她问道。今晚的月亮很大,茅屋已经很破旧了,月光从屋顶墙上的漏洞里透进来,让她清楚地看到对方脸上那凝滞的表情。

尴尬地收回手,冷幕白向后退了几步,与她隔开了一段距离这才开口解释:“我听见你喊着什么,以为出事了……”想了想又说道:“你到底梦到了什么?那么痛苦。”

“我也不记得了。”她喘着气坐起来,双手蒙住了脸,湿漉漉的,全是汗。

“这段时间你总是发噩梦,是不是心事太重了。”冷幕白轻声地叹了口气。

心事?方拓心里苦笑,确切的说,她在很久以前就噩梦不断了,只是最近尤其频繁。尤其是在泸州和柳长风发生那种事之后,噩梦就再没断过。有段时间,她真的以为自己就生活在噩梦中了,

“出来喝点酒吧!”冷幕白深深地看她一眼,撂下一句话便转身走了出去……

下午熄灭的篝火又重新燃起来了。两人坐在水边默默地喝着酒,停着篝火噼噼叭叭的声响,很久,都没有说话。

“有些事情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最终,还是冷幕白率先开了口,他说:“心事太重,人会被拖垮的。”

“心事?”方拓喝了口酒:“按道理来说,我现在该是最开心的才是。”自从来到古代,变为女子,她从未像最近这样看开过,轩辕宝玉有四块入手,她曾向无难打听过,最后一块也有了眉目,希望就在眼前了,怎会不开心?怎么能不开心?她问着自己。

“你有秘密……”冷幕白微微一叹,端详着怀中的酒坛,似是作结一般缓缓道:“早先刚认识的时候我就猜到了。”

“秘密?人人都有。”她眯缝起眼睛盯着他,嘴里模糊地说。

冷幕白却并未因她敷衍的口气而气馁,继续说道:“有时候看到你,感觉你肩上似乎压着很重的东西。”

“呵!”方拓短促地笑了一声,却不再看他,只是对着面前泛着粼光的潭水一口一口的喝着酒。

这篝火周围丈大的光明,再次被沉寂的气氛笼罩了。冷幕白从没觉得一个人的沉默会让自己这么难受过,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见方拓站了起来,青­色­身影的边缘溶在黑夜里,看上去一点都不真实。

“反正憋在心里也难受,我就对你说了吧。”她的语音似乎从天外传来,缥缈悠远:“一切,还要从一千年后说起……”

******

方拓从车祸醒来开始说起,故事很曲折,也很长,种种听起来匪夷所思的事情经她口中娓娓道来,语气却比自己的预料要平静许多。因为记忆经过了沉淀,许许多多的快乐和愁苦已经随着时间而变得模糊了。

冷幕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至于过了很久仍无法从方拓带给他的巨大冲击中清醒过来。打从最开始认识起便觉得方拓与众不同,却万万想不到她是一千年后的人,在这躯体里隐藏的灵魂,竟然是一个男子……

说到最后与无难相认,方拓高举酒坛,灌了一大口酒。转头望向好友,却见他睁大着眼睛盯着自己,面­色­变幻不定,神采复杂。

方拓撇撇嘴:“怎么?很不可思议是不是?”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一点苦涩

夜里很静,一点风吹过的声音都没有,她说的每一个字句都异常清晰。冷幕白面上的情绪瞬间收敛,随即反问:“也许,但我相信这是真的,不过……”他轻吐口气,认真道:“这其实和转世一个道理。我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什么。也许还是个女人呐!”将身子凑近,好似重新认识她一般将她上下打量个遍,接着一只手拍上方拓肩膀,笑了:“怪不得你如此与众不同,我还奇怪这世间怎会有你这样的女子。原来你竟是一千年后的人,这可稀罕……”

方拓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她怎会看不出好友的这些话完全是为了避免自己的尴尬?

“谢谢!”短短两个字,倒尽了心中的感激。

“莫名其妙……”冷幕白摆了摆手,紧挨着她坐下:“有什么好谢的?这种事,我也帮不上什么。”顿了顿,视线重新移到她的脸上,轻声问道:“你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个秘密呢?”

方拓抱紧酒坛,半晌后才幽幽道:“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没必要瞒着你的。”

“兄弟么?”冷幕白­唇­­色­发白,良久才勾起一抹略显凄凉的笑,无声地吐出这三个字后又连忙别过头去,由于背对着篝火,他的脸面完全掩藏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了。

方拓在旁目睹了他脸上表情由期待到失落的种种变化,只能心下叹气。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然后举起酒坛默默灌酒,再不言语了。其实和她亲密的人当中,顾文宇和白仙衣年龄幼小,不会懂得很多。与江秋水的关系本就杂乱如麻,也是不能说的。只有冷幕白和余文杰不会像柳长风隆云那样逼迫自己。而且,这段时间以来同冷幕白相处最久。她不是傻子,又怎能察觉不出对方看她眼神中那越发浓烈的情愫?此次冷幕白邀请自己进山,恐怕也不是单纯的游山玩水那么简单。她怕,怕继续下去对方再难以自拔,自己到时又要伤害一位朋友。所以,她这些话,是警告,也是拒绝……

※ ※ ※

虽然还有两天才是青叶公子柳长风和天阙宫弟子卢喜妍成婚的日子,但京兆柳府已经是门庭若市了,提前前来道贺之人络绎不绝。柳家上下忙得是不亦乐乎,一派欢庆的气氛。

冷幕白和方拓到达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冷爷,您来啦?里边请……”

二人刚刚出现在门口,便被管家认出来了。赶紧小跑过来将他让进去。这边招呼着,那边已经有人跑在前面报信了。

冷幕白与这管家相识,进门之后聊起这几天都来了什么人,家主人身体可好之类的客套话。

带着面具的方拓跟着他们进了大门,柳家之人见她与冷幕白同来且两人态度亲密,也是不敢马虎,一路上客客气气,甚是恭谨。

这布置得喜气洋洋的庭院和穿梭忙碌的下人让方拓感到熟悉,这里,她是来过的,但那时与此刻的待遇岂止是云泥之别?恍惚中似乎回到了那飘雪的傍晚,忍不住轻叹一声,心下凄然。

这声叹息很轻,冷幕白竟然在周围喧嚣声中分辨了出来,他停步转身,正望见方拓眼中的神情,瞬间了悟过来。也跟着叹了一声,却不说什么,只是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而这番动作落在旁人眼中,更引来了其他人的猜度,不知她是何等重要人物,竟让冷公子这般看重。可惜他们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看上去面容清癯的中年人,便是前年那大街上那人人笑话,唯恐避之不及的疯子。

没过多久,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柳长风出现在前方。

“恭喜长风兄了……”冷幕白迎了上去,歉然说道:“本该早到几日,可惜有事耽搁了,兄长不会怪罪吧?”话到这里,面­色­暗淡许多。

柳长风观察他的神态,末了伤感地说:“乔前辈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逝者已去,幕白应节哀顺便阿。”顿了顿,又轻叹道:“你就算不来,兄弟也不会怪你的。”

“长风娶亲,小弟怎能不到?”冷幕白笑着说,语气十分轻松:“长风兄,过几日可就是你成婚的日子,咱们就不要说这些伤心事了。”

柳长风深深地望他,跟着也笑起来:“这就对了……”这时,他的眼睛瞄到了在旁微笑不语的方拓,心头不觉一跳,怔然问道:“这位是……”

“我来介绍下。这是江南赫赫有名的才子,白浪白先生。”冷幕白好似才想到身旁有方拓这么个人,殷勤地介绍开了。

“白浪见过柳公子。”方拓抱拳,给了他一个微笑。她脸上的面具,挡的只是其他人的眼睛,柳长风肯定能认出自己的,虽然前段时间因岳阳的事闹得不愉快,但柳长风在她眼中仍是自己人。出现在这里根本没有隐瞒的意思。

柳长风面­色­一变,眼中迸发出炽热的­色­彩,直直看她片刻,接着又转向面­色­诡异的冷幕白,似乎明白了什么,“噢”的答应了一声,眼神刹那间恢复了平静。反手揽住冷幕白的肩:“咱们兄弟许久未见了,走,进去好好叙一叙。”说着话,却是再不看方拓一眼了。

轻轻用杯盖挑开了虚浮的茶叶,柳长风抿了口茶水,对身旁的冷幕白问道:“要我帮忙么?”

这是柳府后院的密室,现在也只有柳长风,冷幕白以及方拓三个人。

“我这不是来同你打招呼的么?”冷幕白挑眉浅笑:“你不会看着兄弟我一个人忙活吧?”华山距离京兆不远,有柳家这个地头蛇帮忙,他的复仇计划会轻松很多。

“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好过。”柳长风给他一个白眼,也跟着笑起来:“到时要人要消息,直接开口便是。”放下茶杯,他又看向方拓,温言道:“这段期间,阿拓有什么打算?”

“我会住些日子,然后去华山与幕白汇合。”方拓的目光投到冷幕白身上,后者牵动嘴角,接过话来:“马逢辰功力超绝,要对付他,可少不了阿拓这个超级高手。”

“那……”柳长风双目一亮,期待道:“婚礼上是否能听到……”说到这里马上意识到不妥,连忙将下面的话咽了回去,面容瞬间转为苦涩。而这番话,也换来了方拓的尴尬。

冷幕白见状连忙打圆场:“糊涂了不是?她现在的情形也不算太好,在你的婚礼上露面,保不准出门就被人追杀。”

柳长风­干­笑两声,强迫自己将视线从方拓脸上移开,换了话题道:“你什么时候动手?可有妥善的计划?”他沉思半晌,皱起眉头:“若只是马逢辰一个人还好说,但华山派毕竟是名门大派,高手不少,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华山派可有你安排的人?他的那些弟子,多少也能了解他做的那些事情吧?能不能从这里找到缺口?”

“哪能那般容易?华山派有分量的弟子,目前我是一个都不敢‘惊动’啊!生怕打草惊蛇。”冷幕白不紧不慢地回答。

此言一出,柳长风尚且没什么反应,但方拓却是身躯一震,略显惊讶地抬头。正与冷幕白扫过的视线相撞。对方的目光虽然在她脸上没做片刻的停留,但她敏感地在对方的眼神中察觉到了什么,下一刻便敛眉低头,

收去眸底一抹微光, 心绪却翻覆不定。因为她再清楚不过,明明冷幕白已经偷偷和马秋敬取得联系,并且已经收集了马逢辰不少的罪证……

※ ※ ※

出了柳府大门,方拓不觉轻吐口气,为了行事方便,她没有按规矩住在柳家,而是要返回冷幕白在这里置办的宅院。

原本,路上准备的礼物是要交给冷幕白转交的,可回头又暗怪自己小肚­鸡­肠,只因一次酒后的误会就如此生分地对待好友实在说不过去,也不应该,所以才有了这次柳府之行。当然,来虽来了,却也不免有些担心减免尴尬,好在先前柳长风的表现还算“正常”,如今出了柳府,虽知对方的心思恐怕并未改变,而且看待自己的目光依旧让自己有些不舒服,但总算过了这一关。

她这番小动作没有瞒过冷幕白的眼睛,后者微微一笑,调侃道:“你怎么很紧张的样子?”

方拓心情还算不错,听了他的话翻了翻白眼,但并未开口反驳。

冷幕白还要再取笑两句?却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掠过的一抹黯黯­阴­云,到嘴边的话便缩了回去。扭头看了眼客来客往的柳府大门,柳长风正伫立于台阶上,满面微笑。不经意间,他的眉头颤了颤。

等远离了柳府,冷幕白突然问道:“你对我们对付华山派的事有什么看法?”

“我能有什么看法?”方拓自嘲一笑,之前他们商谈对付华山派的事情,她只能在旁听着,丝毫没有Сhā嘴的余地。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势力没势力,论智谋心计,更不是几个好友的对手。只有身上的武功还算有点用处。这算不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她只觉郁闷气馁。

察觉到她的失落,冷幕白却是会错了意思,他微微一愣,不禁停住了脚步:“你在怪我?”

“怪你?”方拓回头,诧异地问:“这话从何说起?”

“我一面向长风寻求帮助,一面却将马秋敬的事情隐瞒了下来。你不觉得我做得过分?竟然一点不顾及兄弟情份。”一抹苦涩在脸上闪过,冷幕白说话的声音很轻

“怎么会?”方拓终于明白他的意思,轻轻一笑,摇头道:“你会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道理。”好友之间并不像自己设想中的那样亲密无间,虽然方才她感到有些意外,但心里其实也明白,这是难以避免的。

冷幕白凝望她好久,最后长叹口气,斟酌着字句说道:“我也是不得已,马秋敬的事情目前绝对不能暴露,否则前功尽弃。不过我可没有什么事情瞒着你。”

方拓没想到对方这么在意自己的看法,似乎自己先前的回答并未让他放心,微微一怔后才又说道:“何必向我解释这么多?我还不了解你么?”

冷幕白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干­笑两声掩饰了窘迫的心绪。

“闲来无事,不如逛逛街吧。”方拓提议道。

原来,这是两人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闹市,石板路上处处是热情叫卖的小贩,文质彬彬的士子与热情豪放的女子。他们的服饰­色­彩鲜泽,其言行举止都带着陕西特有的爽快。

宋时的京兆府,也就是唐代的都城长安,可惜显赫一时的大明宫只剩下残破的墙基。李白诗中的沉香亭也不见了踪影,这古代十一个王朝建都于此的名城,经过唐末五代的战乱,已然没有往日的辉煌了。但其文化底蕴却是这时其它城镇难以比拟的。城内仍然能看见雕栏玉砌,飞阁流丹的建筑,连那些幸存下来的佛塔道观,也是极尽典雅。

走在街上,仿若穿越了时空,置身于那中华文明历史上最为辉煌灿烂的年代。

方拓上次来这里是在冬天,加之心境的关系,没有体会到这一切,如今正值初夏,气候宜人,能如此贴近的感受一下盛唐文化的机会怎能错过?所以方拓的注意很快就被这些景致吸引住了,她走在前面,却全然没有察觉到身旁伙伴的心不在焉……

第一部惊蛰 第一百章 英雄珍重(二十七)

在一片恭维祝福声中,卢喜妍安静的任凭侍女摆布,梳妆上头后,喜帕落下了,却没有人听到新娘口中那声细微的叹息。

红­色­的盖头,似乎将卢喜妍与外面喜气洋洋的世界隔绝了。也只有在遮掩下,她才能毫无顾忌的释放出自己的真实感情。先前那老僧入定般镇定的神态已经崩溃,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幽怨。

一路上锣鼓喧天,炮仗不绝,好热闹。但传到她的耳中,只成了嗡嗡一片。在外人看来,能嫁给青叶公子可能是最大的福分,但谁能清楚她心中的痛苦?

浑浑噩噩的过了许久,突然座下一阵震动,花轿落地了。她也被人搀扶着走下轿子,儿就在这一霎那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阵风,盖头被掀开了一角,而在那一瞬间,她却清晰地看到了人群中的一双眼睛。心头猛地一跳:“她来了……”

※ ※ ※

柳长风的婚礼虽然不像余文杰那样出入的都是当世名流,但盛在奢华热闹。不在天子脚下,很多事情没了顾忌。论排场,与王孙贵胄相比恐怕也差不到哪里去。

不便暴露身份,带着面具的方拓一直隐在暗处,自然不清楚自己的出现在另一人心里掀起了多大地波澜。心内除了对好友衷心的祝福外,却有异样的情绪翻涌而出,她知道,这是羡慕。当日余文杰的婚礼,她也是这种感觉,平时尚不觉得什么,但好友各个成婚且出双入对的事实却让她产生很大的触动。也许,不能像一般新郎那样站在人前,光明正大的迎娶自己心爱之人,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拜堂之后就是酒席了。席中杯盏交错,欢声不断,这晚的宾客众多,可除了有限的几人,其他的方拓一概不识。自然就无人理会了,觉得自己只要心意尽到就好,这酒喝不喝下去也就没意思了。从角落里起身,本打算同好友打声招呼,但新郎柳长风要轮番敬酒,而冷幕白更是被熟人拉去疲于应付,恐怕近身不易。摇了摇头便默默离开,也许是因为心境的关系,与周围喜庆的气氛相比,她孤单的背影不免显得萧索落寞了!

回到住处,方拓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却又不敢入睡。只因近日噩梦连连,总不得安眠。有些事情明明已经过去,却仍能在梦境里面目狰狞的提醒你的它的存在。心­性­再坚韧的人也受不了这种折磨。

长叹一声,她翻身下床,穿好衣服走了出去。院中重重树影围绕着一潭波光粼粼的池水,四下寥无人声。

初夏的夜晚,不似春夜那般严寒,更不会觉得炎热。夏天的夜风也是和煦的,轻拂在身上,每一个毛细血孔都感受到这风的亲昵,泥土的潮气,潭水的湿气,混和着树叶鲜花的香气,弥漫在夜空里。这番感受让她为之一振,初时在柳府的那点愁绪,也渐渐消散了。

“皓月当空,清风作伴,若有好酒以供对饮,岂不是妙事。”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方拓连忙回头,睁大眼睛轻呼道:“你怎么在这儿?”

“你这话说得可不地道,不在这里还能在哪?”

冷幕白自­阴­影中走出,将手中的酒壶酒杯放到方拓身旁的石桌上:“和那些人在一起有什么劲儿?还不如同你喝酒。”说到这里,他嗔怪地瞥了方拓一眼:“某人突然不辞而别,我自然跟过来看个究竟了。没想到那人心事很重,连被人跟踪都没察觉。”

方拓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没想到在哪种喧闹的环境中都能被对方发现自己的举动。刚要开口解释几句,这时却又听见对方幸灾乐祸地说:“上次文杰说成亲新郎遭罪,我还不信,可看了今天闹洞房时长风的样子,这句话还真是至理名言阿。”

“这次属你闹得最凶,小心你成亲的时候长风报复。”想到今晚闹洞房的情景,方拓忍不住笑出声来。

冷幕白这番话原本就是为了活跃气氛的,此时见她笑了,也并无之前看到的伤感样子,便放下心来,高声笑道:“谁让他这次人财两得?新娘子更是江湖上出名的美女。若是我,再累些也值得。”动手倒了杯酒,将酒杯递给她。

方拓接过酒杯,打趣说:“说到美女,你那个巧儿姑娘也差不到哪里去阿!”话刚出口,她神情骤变。这才想起,冷幕白曾安排人手护送云巧儿来京兆,但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

冷幕白正低头给自己倒酒,并未发现她面上表情的变化,只是听她提起云巧儿,手里的动作不觉停滞,轻轻一叹,将酒壶放下,才讪讪道:“长风若要报复,只怕不能如愿了。我不成亲,看他怎么报复。”

听到“不成亲”这三个字,方拓更觉担心,连声问道:“云姑娘人呢?不是说来京兆了么?难道出了意外?”

“你想到哪去了?她怎么会出事?”冷幕白睁大眼睛看她:“我只是突然觉得京兆离华山比较近,我若开始行动,她一个弱女子实在让人担心,就又改了命令,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方拓见他神态不似作为且语气肯定,稍稍放心,可又皱起了眉头:“可你那句‘不成亲’是什么意思?你和云姑娘不是准备成亲了么?”

“是啊!”冷幕白语气轻松,目光却转向了别处:“可看了长风的样子,又有些怕了。”

方拓自是没傻到相信对方的理由,觉得事情实在古怪,可她也不能强迫冷幕白成亲不是?想了半天,只能说道:“你可得考虑清楚,别辜负了云姑娘的一番心意才好。”说话的时候,两眼却紧盯着他。

“知道知道,我会慎重的。”冷幕白不自在地摆摆手,接着挤眉弄眼道:“难得看你对一件事情这么看重,你还挺关心我的嘛!”

方拓怔了怔才浅笑道:“好不容易有人看上你这歪瓜劣枣,得好好把握才对,作为兄弟,是在怕你后悔啊。”

“歪瓜劣枣?”冷幕白短促地吐口气,自嘲地撇嘴:“你不知道我多受欢迎。”

“难道不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方拓努力劝解。

“哈哈!”冷幕白面­色­一变,紧接着却又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她的肩膀:“这么啰嗦,我看你越来越像老……”说到这里意识到不妙,立刻看向方拓,见她面­色­如常,没有丝毫的变化,但不知为何,他更加痛恨自己了,抬手就煽自己一嘴巴。

方拓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牵动嘴角:“莫非你也觉得自己悔婚该打?”

冷幕白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知道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便知机地岔开话题:“在长风家里只顾着喝酒聊天,却没吃东西,现在倒有些饿了。你也是吧?我叫人准备吃的。”

方拓看了看月­色­,摇头道:“这么晚了,恐怕别人都睡了,何必打扰他们?”

“既然你体恤下人,那我做给你吃吧。”冷幕白搓着双手,又补充一句:“我手艺不错的。”

“还是我来吧!”方拓微微一笑,淡然道:“这可不是你该做的。”说完也不待他作何反应,便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冷幕白目送她远去,忍不住又给了自己一下……

※ ※ ※

夜宵被安排在书房,平时处理事务的书案充当了餐桌的角­色­。几样小菜很快就摆了上来。冷幕白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筷子,逐个品尝起来,赞不绝口。

方拓心里却清楚自己的厨艺恐怕还不值得被见多识广的冷幕白如此夸赞。但饶是如此,能被好友夸上几句,又见他大口大口吃着自己的菜,还是让她感觉很有面子。

方拓饭量不大,很快就饱了。而冷幕白却似饿极了般,将饭菜吃了个­干­净。

“没想到你的手艺还真得不错,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吃到你做的菜。”冷幕白放下筷子,感叹着道。

“不是吧?你过去没吃过?”方拓一愣。

冷幕白看她竟是这种反应,哭笑不得地说道:“除了姓顾的那小子,我们这帮兄弟还没谁有这口福呐!”

方拓的几个熟人中,除了顾文宇和白仙衣恐怕就没人试过她的手艺了。就算上次在杭州过年,方拓也不曾邀请自己到家中吃饭,他心里难免有些不平衡了。

方拓没有注意到他话中的妒嫉,仔细想想只觉对方所言不假。与这几个有钱有势的好友在一起,她还真没进过厨房。

“这倒是我疏忽了。”她不好意思地说道,取过茶壶,里面却是空的。起身要去泡茶,冷幕白面­色­微变,连忙拦住她:“这个怎好让你动手?还是我来吧!”

方拓那烧水“冲”茶的后世“大众化”方法被这帮人批评了好多次,却又懒得学那种在她眼里纯粹是浪费时间的茶道,见冷幕白揽了过去,也乐得轻松。

趁他烧水的功夫,动手收拾起书案,将饭前随意归拢的账册码放整齐。

水已经烧开了,冷幕白正要清具,这时却听到方拓的笑声。

“什么?”他抬头望去,只见方拓正拿着一叠的纸张饶有兴趣地翻开,一边还笑道:“你手下的能人不少啊!连人家小妾偷人都……”话到这里却嘎然而止,笑声也变成了抽气声。

“完了!”冷幕白心中暗呼。

“你怎么不告诉我?”方拓晃动手中的纸,面­色­凝重地问他。

“忘了!”带着鼻音吐出两个字,冷幕白面­色­­阴­沉下来,方才培养的好心情完全不见了。

“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可能忘了?”方拓皱眉:“还有没有更详细的消息?”烛光下,白纸黑字赫然写着:“近日有人重金向杀手组织紫蝶收买枢密使方俊养子顾文宇的项上人头。”她乍见这个消息,一下子失去了分寸。

冷幕白扭着头,冷冷地道:“我现在倒希望买凶的人是我呐!这个人可做了件大好事。”

“到底你怎么样才肯告诉我?”方拓见他如此,话里便不太客气了。

冷幕白被逼急了,便扔出一句异常僵硬的话:“你早与那小子断了关系,又何必管他死活?难道还要巴巴地赶过去帮忙保护他,趁机重归于好么?”

“你这算什么话?什么叫重归于好?”方拓突然有些泄气,一下子坐回到椅子上,虚弱地说:“它毕竟曾竟是我师弟,你难道要我丢下不管?”

“师弟?”冷幕白目光凛冽,直­射­向她:“不是丈夫么?”

“你……”方拓­色­变道:“你明知道……”

冷幕白见到她凄然的神­色­,心脏似乎被什么扎了一下,呆然半晌后,畏然长叹一声,口气也软了不少:“我倒觉得他死了­干­净,这个人留着后患无穷阿!说不得又要给你带来麻烦。”一想到顾文宇他就满心厌恶,连名字都不肯提及。

“姨妈死的时候,我曾发誓照顾他周全的。”方拓低着头,喃喃地道:“毕竟曾一起生活过很长段日子,要我丢下他不管,实在做不倒。”

“事情还没那么糟糕。”冷幕白终究不忍见她焦急痛苦,快步走到书柜前,抽出一本书籍甩到书案上:“在里面夹着呢。”

“收到他的消息后,我就知道你见了会是这种反应,不如瞒着你,觉得把消息藏了起来或许更好,没想到那里还有一份。”他无奈地道。

方拓苦苦地撇了下嘴,翻开那书本,里面果然夹着两张纸,上面的内容比较详细,看过之后,她长呼口气,总算放下心中的石头。但新的疑惑却涌了上来:“难道真像上面写得这样,消息是杀手组织自己漏出来的?”

“不错,不但如此,据说紫蝶还将佣金退了回去。”冷幕白面冲书柜,眉宇间仍带着深深的不忿:“那小子的运气到好,便宜他了。”

“这又是为什么?难道是顾忌方俊的关系?”方拓不解地问。

“若真的怕了方俊,紫蝶根本就不会接这个买卖,要知道他们可是江湖上最出名的杀手组织。”冷幕白推测道:“也许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给施加了压力,让他们不得不放弃并且把消息放出来。”怕她胡思乱想,便补充说:“紫蝶行事素来诡秘,多年来根本无人能查到他们的行踪。而且行有行规,就算你找到紫蝶,他们也不会说出‘买主’身份的。你自己现在都有些顾不过来,最好不要Сhā手这件事。”最后的一句完全是叮嘱的语气,话音落下,却没得到任何回应,诧异地回头,正好看到方拓看向自己那诡异的目光。面­色­一冷,他不悦地甩袖皱眉:“难道你怀疑是我们雇杀手杀那小子么?”

“不是!我相信你不会。”方拓动容道。

“相信我不会?”冷幕白愣了愣,紧接着便讽刺地牵动嘴角,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这话你可错了。我还真恨不得他早死。”“若不是顾忌你,我早下手了。”当然,最后一句他并没有说出口。

方拓知他心里相当不满,只能苦笑应对。

“一直以来我都知道,在这帮人里,你最关心的就是姓顾的那小子,就连……”冷幕白放缓了音调说:“就连放在徒弟白仙衣身上的心思比起他来都远远不如。”他慢慢地走到方拓身前:“能为他做到这份上,真的只是师兄弟那么简单?”接着抬手制止对方开口,继续道:“我知你要说什么,但你仔细想想,你能为了这具躯体忍受天大的侮辱,真的没可能为了那所谓的责任替兰若冰嫁给他?”

“不可能!”方拓瞳孔猛地收缩,肯定地说:“你知道那样对我意味着什么。若真出现这种情况,还不如死了­干­净。再说……”她舔舔嘴­唇­,继续道:“再说那什么‘责任’,我早就撇开了。”

“真的?那刚才说‘在姨妈面前发誓’的又是谁?”冷幕白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很久,最后伤感地摇头:“你错了,就算你如此肯定,但内心里呢?你好好想想,为什么要为他剑挑辽京?又为什么不早点与他断绝关系?为什么要和他单独在杭州过年?为什么逃避被他陷害的事实即便到最后也不肯伤害他分毫?也许你自己也没意识到,你为他如此付出甚至不惜牺牲­性­命,根本就是那‘破罐子破摔’的认命念头作祟。因为你活得太累,压力过重的人,哪个没有放弃坚持的念头?”说完便低下头不再开口。

方拓静静听完他的话,也陷入了沉思。

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因为两个人的沉默变得压抑了。

不知多久后,方拓回过神来:“也许真如你所说,我潜意识里有过这样的念头,但我知道我再不会委屈自己。”说到这里她将头一昂,一字一顿地道:“绝对不会。”

“今天长风成亲,该是喜庆的日子阿!”冷幕白脸上露出一抹飘忽的笑容,说话的声音也很轻:“却没想到咱们会是这样。”顿了顿,他深吸口气,郑重地道:“阿拓,自从你坦白自己的来历,我一直存在很多疑问,不知该不该说。”

自从商山出来,两人便好像有默契似的,对那晚的话题没有谈论到半个字,今天方拓听对方旧事重提,不免呆了一下,片刻后,她正容道:“你说。”

冷幕白沉思一会儿,便斟酌着字句谨慎地道:“你总说要收齐五块轩辕宝玉,但各地都没有这种传说,难道只因为那个叫赤邪的一番话,你就苦苦寻找下去么?它毕竟非我族类,若是骗了你怎么办?就算真如他所言你回到未来,这里的一切你都能舍弃么?到时这具躯体怎么办?你的徒弟白仙衣怎么办?我们这帮朋友怎么办?”几个怎么办越说越急?声音却越压越低,到最后已经细不可闻了,当然,便连他自己可能也没有察觉里面的颤抖,

他说完后很长时间,方拓都没有说话,慢慢地站起来,用双手扶着书案:“结果如何并不重要,但人活着总该有一个目标吧?”却是回避了冷幕白的询问。转头,目光投向虚空,幽幽地说;“幕白,记不记得我曾说过很多次,兰若冰已经死了,其实那时我错了,真正死去的,是一个叫方拓的人。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拥有一个残缺的灵魂。她也觉得自己活得太累,发泄的方法只是杀人。她穿男装沉溺于暂时的逃避,但用布条束胸实在难受得很。她已经习惯了女人的身份,被人叫姐姐姑娘,再不像开始那般尴尬难堪。尽管排斥,她却不自觉地从女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差点被弓虽暴,脱身后最先做的却是去买把匕首给自己防身……”

话到这里,神情已显得呆滞。蓦地,她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出来,对着好友问道:“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跳动的烛光照耀下,她脸上的线条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冷幕白眼万万没料到,自己的一番质问会得这种刨开心扉的答案,看着面前的笑容,他傻了,呆了,脑子嗡的一下全乱了,记忆中安慰的话语一句也吐不出来,然后,心里涌起了对自己的怨恨,恨自己的无能自私,面对人生的灰暗,却不能同她一起分担……

※ ※ ※

柳府花园内,柳长风正坐在凉亭,而站在他面前的都婚礼后被留下的京兆附近各店铺掌柜,趁着人都在的机会,他要了解近几个月的经营情况并重新作出部署。

谁知第二个掌柜刚刚汇报完账务,不远处就传来一阵笑声。

“长风兄还真是不解风情,昨日刚刚成亲,彩灯红绸还未撤下,你这边就忙着做生意了。”循声望去,只见管家带着一位锦衣公子渐渐走近。

柳长风看到来人,哈哈一笑,起身迎了出去。来者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好友冷幕白。

那些掌柜们便知机地退出去后,两人并肩入亭,相对而坐。

“新婚第一天,你怎么不多陪陪嫂夫人?”冷幕白对他打趣道。

“以后有的是时间。”柳长风不太自然地回了一句,蓦地,他的眸子掠过了惊异之­色­,盯着对方问:“你昨夜没睡好么?怎么这般没­精­神?”只因为他面前的冷幕白虽然微笑着,脸上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倦意。

“我是一夜没睡!”冷幕白随手抓过一个茶杯惯了一大口。竟然不管原本的主人是谁,有没有喝过。

这番举动更让柳长风吃惊了,他急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要走了,去华山,下午动身。”冷幕白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压低声音道。

柳长风睁大眼睛,不解地问:“你要去华山也不至于一夜没睡吧?到底什么事?”

“不错,我来找你是为了别的事。”冷幕白剑眉轻挑,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咱们该好好谈谈。”

“谈什么?”柳长风发愣道。

“买顾小子人头的是你吧?”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冷幕白凑近对方,冷冷地问:“是兄弟就不要瞒我。”这番话的语气,已是相当不客气了。

“不错!”柳长风上下看了他,良久,才点头道。

“因为阿拓?”距离更近,冷幕白的话也更冷了。

“你说呢?”柳长风因他的无礼而皱眉,不悦道:“我什么心思你看不出来?”

冷幕白轻吐口气,猛地站起身走到他跟前,紧紧地盯着他的脸。眼神蓦地一变,瞬间发动,一手扣住柳长风手腕,另一手握拳向对方砸去。

“你这是……”柳长风完全没有防备,见他盯着自己刚开口询问,突然手腕一紧,自己命门竟然被制住了。紧接着“彭”的一声,遂不及防下,冷幕白的拳头便到了胸口,很痛。

“你疯了。”他反手振开冷幕白的手,一个纵身退出亭子,若不是在下一刻便放开了自己,他还真以为好友要对自己动杀手,但,冷幕白的拳头没用内力,砸在胸口却很痛。他很气愤,没想到多年的好兄弟竟然这么偷袭自己,但对方的一句话,就将他的火气浇灭了。

“我是替阿拓打的。”

“你都知道了?”柳长风苦涩地低下头,想了想便解释道:“我当时喝醉了。”

“我知道你喝醉了,要不然就不是一拳了。”冷幕白瞪他一眼,没好气道。半晌后,他轻叹一声,慢慢地道:“长风,你若真为她好,就撒手吧!”

“顾文宇么?紫蝶不是已经将钱退回来了?”柳长风冷哼,不忿地道:“那小子运气真好,便宜他了。”他的话,竟于昨晚冷幕白的完全一样。

“我说的不是顾文宇。”冷幕白其实也知他不会听劝,却仍旧努力劝解:“听兄弟的话,撒手吧!你我还不了解么?和阿拓发生那样的事你以为能借此拌住她了,就开始对付顾文宇,接下来还不知要做什么呢。我怕到最后大家都受到伤害。明知没可能的,你又何必勉强呢?”

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柳长风转头看向他,凌厉的目光将他上下扫了个遍:“我也知你的心思,但兄弟归兄弟,这可不是讲交情的事情。”

冷幕白察觉到他话里的讥讽,自嘲地一笑,喘了喘,又强提起­精­神:“你不了解情况!阿拓不同旁人,你若真使用­阴­谋手段,会毁了她,也毁了自己。更何况你已经成亲了,有什么资格要她同你在一起?”

“我追求自己所爱?这有什么错?”柳长风却将目光移到亭外,倔强地说了一句:“别忘了,你也要成亲了,难道你就有资格?”

“成亲么?不会了!”冷幕白脸上掠过一抹异样的­色­彩,喃喃念道:“我陷进去了,其实灵魂算什么?谁他妈在乎那玩意儿?”

柳长风完全听不懂他的话,这时,他又想到胸口挨上的那一拳,只觉眼前的兄弟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那好脾气的冷幕白竟然不见了。

“这些话我却只敢在这里说一说。”冷幕白回过神来,接收到他诧异困惑的目光,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不甘心,但阿拓的脾气你也不是完全不清楚,何必弄到最后让大家难过呢?恐怕到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你说是不是?”

柳长风轻哼:“男人应该大胆追求,不达目的决不放手,换做是你,又当如何?”

“我吗?”眼中一股柔­色­溢出又被遮掩住了,冷幕白凝望他半晌,突然笑了:“长风,你对感情的理解,还,太,浅。”说完,便摇着折扇,带着笑容离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辕门,柳长风一拳砸到了柱子上。冷幕白在冷家不受重视,根基也薄弱得很,加上他­性­子温和,尽管年纪比余文杰还要大一些,在三公子中却是最没地位的一个,一向惟其他二人马首是瞻,别人怎么说他便怎么做。甚至有些事还要看其他“兄弟”的脸­色­。所以柳长风虽然知道他与方拓走得进,可根本就没将这个花花公子放在眼里,只是没想到,今日他竟然敢“教训”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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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意识到,又是周末liao~~~为庆祝起点收藏突破一万,特解禁两章的量~~晕,看来vip还得抓紧~~

第一部惊蛰 第一百零一章 英雄珍重(二十八)全

“等那边安排好了,我就派人通知你……”

“虽然我会在华山动手,但这里也未必安全,这几天我已经看到不少的契丹人在城里,弄不好就是冲你来的,千万要小心。”

“我实在搞不明白,白仙衣若是赶来,只要派留守的人知会一声就可以了,料想也不出了什么事情,你怎么就不肯同我走呢?”

方拓望着冷幕白的身影渐行渐远,终至无影,耳边那些喃喃低语犹在回荡,她猛地甩了甩头,驱散心底复杂难明的情绪。将秘密说出来,她曾欣慰于冷幕白对待自己的态度,但昨晚过后,她分明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觉得恐惧无力,却也彷徨和犹豫。之所以坚持留在这里,是短暂的逃避,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冷静思考的时间。

“让路让路。”身后不客气地喝斥声将她的神思拉了回来,这才发现四周的行人正对着自己指指点点:“那个人站在那里很久了,不是傻了吧?”

“……”

面上的人皮面具掩住了她的窘态,但方拓的耳根却也红透,朝被拦阻的马车方向抱了下拳,连忙让到了路边。

等旁人见无事散了开,她吐出口气,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轻声念了一句:“该好好想想了!”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了江秋水。

回到住处后,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金阳夕照,彩霞满天,自己站在水波中,四外波光粼粼,无尽无边,头顶群鹤翩翩起舞。芦花清水之间,正有一道白­色­的身影长袖飘逸,旋身曼舞而来,那舒展的双臂,也似化作了翅膀,凌空飞起。与仙鹤相戏。一举一动,风情万千。此景撞入眼帘,不觉为之迷醉,飘忽着,那人已近到眼前,可是她却怎么也看不清对方的脸……

※ ※ ※

傍晚时分,京兆城下起了连绵的小雨,方拓从梦中醒来,本打算继续睡觉,可辗转许久仍难以合眼。最后实不愿再呆下去,索­性­穿衣出了宅子,匆忙中,连放在床头那用来掩饰身份的人皮面具都忘了。

点点雨滴飘打着枝叶瓦面,又顺着屋檐掉落在地上,节奏轻快,方拓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逛了很久,虽然雨水落到身上粘糊糊的毫不­干­脆,却也好过独自在屋里面对冰冷的墙壁,心底的烦躁竟然消散不少。

这时,迎面扑来一股浓郁的酒香,她停住了身子,抬眼望去,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招展的酒旗,而是闻名天下的大雁塔,雨夜中,那高耸入云的影子分外清晰。

伴随着浑厚洪亮的钟鼓声,慈恩寺的僧人们三三两两的步入了佛堂,全未发觉一条淡若轻烟的影子如树叶般摇曳飘行在雨帘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幽暗的檐影中……

大雁塔顶四外黑沉沉一片,方拓双臂各抱着酒坛,就地而坐。拍开封泥就是一阵狂饮,雨越下越大了,她却更觉痛快,身上的雨水和喉咙里的酒水一起往下流,烈酒入肠,体内顿时升腾起一股暖意,渐渐蔓延开来,如溪流肆意流淌,又与肌肤外雨水的寒气融为一体,从里到外,洗刷着她的灵魂身躯,一冷一热,酣畅淋漓。

这场雨过了半夜就停了,方拓一番豪饮,两坛酒不知不觉也已被她喝光,她却懒得活动了,更不愿就这样离开,­干­脆仰躺在瓦面上,盯着漫天星辰出神,酒气上涌,困意袭来,渐渐的,她忘了湿透的衣衫,沉沉睡去。

等再度清醒,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四外水气升腾成雾,被朝阳映照,古都京兆好似被披上了一层金纱。朦胧中,雕梁画栋和水榭楼阁都成了淡淡的影子,水墨画一样灵秀美丽。

“好啊!却怪鸟飞平地上,自惊人语半空中。”方拓懒洋洋地坐了起来,舒展了酸软的筋骨,扭头向下看去,黑夜尚不觉得什么,但此时整个京兆一览无遗,又是另外一种景象了。身下人间繁华,街上行人小如微尘,而自己却高高在上如坐云端,心中不觉升起一股豪气,远风吹过,更觉天地清明,烦恼忧愁似乎都不见了。她趁着守护的僧人不备,冒雨纵上大雁塔的塔顶,在雨中狂饮一夜,为的就是这难得的日出美景。

正自感叹间,耳旁却传来一阵嘈杂声,她本不愿计较,但声音越传越近,里面还夹杂着哭喊哀求声,分明已到了塔的最高一层,方拓皱眉,双手搭着瓦檐倒俯下身,却正好看到一出跳塔自杀的闹剧,有个书生模样的青年趴在扶手上,身子已经有一半探出了塔外,若不是衣衫大腿正被一位少­妇­紧紧地抱着,已经倒栽下去了。

那少­妇­跪在地上,死抱着他的大腿,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夫君,奴家求你,千万不要跳啊!你要跳了,爹娘该怎么办?”

“你这恶婆娘不要拦着我!”那书生如何挣扎都是寻思不成,红着眼睛怒目而视:“要不是你好妒嫉,我早就娶了白沉香白姑娘做小,哪会让她继续流落红尘,昨日更是落水惨死?”

“我错了,我错了!”少­妇­以为他回心转意,忙不迭地道歉,就怕他再想不开寻死觅活:“生死由天定,夫君你一定要想开些啊……”

“想开些,想开些……沉香姑娘是我的最爱,我要追随她而去……”

“不要跳啊……”

方拓再忍不住,大吼一声:“都给我安静点。”

被她这一吼,那边哭喊的两人都愣住了。这才注意塔檐上还“倒挂”着一人……

方拓抱着酒坛落到塔里,将酒坛放下后走到两人身前,拍开那­妇­人的手,一把揪住书生的脖领,恶狠狠地道:“要跳的话就利索点,别婆婆妈妈的不像个男人,我还没有见过活人变成­肉­饼的样子呢!”

“我,我跳……”那书生被她一激,也起了火气,伸手扯起被撰着的领子。可他的力气怎及得上方拓?努力半天终是无果,最后拿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她:“你松开这就跳。”

“好!有种。”方拓冲她举起大拇指,却不松手,反而拎着书生跳到了扶手上。

“看看,这里多高?从这里跳下去要有技巧,力气小了不行,得往远了跳,否则顶多砸在瓦上。”方拓揪着他的脖领子把他的头压低:“要不要我帮你一把?要靠你自己,弄好了一命呜呼,跟着你那什么白沉香去了,弄不好四肢瘫痪半身不遂下辈子生活不能自理。”

“阿弥陀佛,施主千万不要轻生阿……”下面已经有僧人注意到这里的情况了,塔下聚集了不少的人。

那书生被她揪到边缘,看着塔下小如虫蚁的僧众,早就吓得四肢发软面无血­色­了,哪还有寻死的力气。

方拓对着那些僧人笑了下,突然转过头冲那书生道:“要不咱们一起跳?就这样……”身子已经跳了起来。

这番举动,自是引得旁人惊声尖叫,但方拓和那书生却并未真的跳下去,反而是跃回了塔内。

“哈哈哈!”方拓哈哈大笑着把书生甩到地上:“过瘾吧?有啥体会没?”

那书生全身如烂泥般瘫着,双腿仍旧抖个不停,哪还能告诉她过瘾不过瘾,有什么感想体会?

“你还想寻死么?”方拓俯身问道。

书生牙齿打着颤,忙不迭地摇头。生怕眼前这疯子再来那么一下,吓也被吓死了。

不少的僧人拥到了塔内,见此情景,都是松了口气。

“回家去吧!以后不要轻易寻死了!年纪轻轻的,不值得。”方拓见他被自己吓成这个样子,好言安慰了一番,便也不再管他们,拎起酒坛下塔去了。

塔中那年轻夫­妇­目送着她离开,突然拥抱着痛哭起来。

“夫君,你不要再吓奴家了好不好……”

“娘子,为夫再也不寻死了,太吓人了……”

方拓出了塔,好心情却都没了。回头看了眼高耸的塔顶,有谁知道?那一刻,她真的打算跟着那书生跳下来。收敛情绪,她刚要起步离开,“阿弥陀佛!”一声佛号传到耳边,她的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挥之不去的怪异感觉,好像是遇到了天敌的动物,丝丝凉气从后脊一直窜到头顶。

连忙转过身,正见一位老僧领着几个僧人到了跟前,那老和尚将她打量一番,半晌后合十拜道:“施主功德无量啊。若不是有施主在,佛门静地,免不得要沾染血腥,老纳在这里谢过了。”

方拓戒备地盯着眼前的人,轻声道:“大师过奖了,就算没有在下,那人也不会死。”她想起了奔入塔内的那些僧人,有人拦着,加上书生死心本就不坚定,又怎会从塔上成功跳下来?

“施主此言差矣,若没有施主那番作为,那位男施主又岂能那般容易回心转意?”老和尚上前一步,扫了眼她手上的酒坛,道:“施主昨夜光临本寺,老纳未曾妥善招待已是罪过。不如稍留片刻,到禅房喝杯清茶再走不迟。”他笑容可掬,言辞和蔼,但身后数位僧人无不对方拓怒目而视,满脸凶气。

于是,在京兆慈恩寺众僧人恶狠狠地注视下,某人怀抱着空酒坛狼狈而去,却忽略了身后那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真巧啊!”方拓看着台阶上正要敲门的人,脸上露出尴尬的苦笑。

柳长风抬起的手收了回去,转身将她打量一番后惊讶地问:“你去哪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方拓身上的青衫皱皱巴巴不说还布满了污渍,好像刚从脏水里捞出来似的。

“我去喝酒了!”方拓含糊地道。

“我知道你喝酒了。”柳长风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离老远就闻到老大的酒味儿……”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不是没带酒钱被人家扔到水沟里去了吧?”

方拓咳了两声,心里却也暗骂自己不知轻重,在佛塔顶上喝酒睡觉不说,还大摇大摆地捧着酒坛在和尚前面露脸,实是荒唐至极。还好出家人比较好说话,否则自己还真逃不出被扔出门的命运。

蓦地,柳长风突然止住了笑声,盯住她的脸:“你怎么没戴面具?”有些紧张地朝左右看了看,压低了音量,不悦道:“这种时候,也不怕暴露身份么?”

“面具?”方拓此时才记起这茬,也就没注意到对方那近乎训斥的语气。

“快进去吧!”柳长风见她老实“受教”,也不好再说什么了,狠狠地横她一眼,抬手敲响了大门。

因为顾忌方拓的身份,住进来这所宅院的时候冷幕白将大部分人都安排了出去,只留下自己的心腹,而且早就作过吩咐。是已门房看到两人只是微微一愣,便将他们让了进去。

不一会儿,方拓换好了­干­爽的衣服来到大厅,直接坐到柳长风的对面,伸手取了仆从奉上的茶碗。

“昨晚我来时你就不在,没想到是去喝酒了。”柳长风对她笑道。

“哦?”递到嘴边的茶杯又放了回去,方拓愣道:“难道是仙衣发生了什么意外?”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那失去消息的徒弟,顿时觉得不安起来。

“你千万不要多想,”柳长风怎猜不出她的心思?连忙摇头安慰:“我一直没收到她的消息,看来不会有什么事。”

“没有找到啊?”方拓颦眉轻叹,本以为有白素贞跟着,白仙衣不会出什么事情,但柳长风成婚已经两天,却仍不见徒弟的身影,不免有些担心。想了想,她疑惑道:“那长风兄找我……”

“你这话说得生分了,非得有事为兄才能来看你?”柳长风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过了半晌才苦苦地抱怨了一句。他偷偷瞄了对面的人一眼,刻意在“为兄”两字上加重了语气。

方拓不自然地笑了下,低头喝茶。

柳长风嘴角的肌­肉­抽搐,嘴边的话最终化为了心底的声声长叹。这次是两人在岳阳分别后首次单独会面,可不知道怎得,原本觉得有无数的话想说,可进门之前积攒下的千言万语在真正面对方拓的时候,却一句都吐不出了……

※ ※ ※

正午,柳府内宅。

进入五月,到处充满了初夏的气息,天气渐渐炎热,尤其是这午间,火辣辣的太阳搅得人心头不安郁闷烦躁。

急促地脚步声在花园内响起,一个丫环打扮的女子快速地走近池塘边的凉亭。

卢喜妍抽出帕上彩线,白­嫩­的手捻着绣针,却没有继续刺下去。抬头,目光凝聚在来人的面孔上。

“姑娘……”丫环看着她的背影,神­色­复杂。

“说吧!”卢喜妍收回目光,口中淡淡地问:“你都看到了什么?”

“姑爷清早就去了城西姜家胡同。”丫环小心翼翼地道:“奴婢怕姑爷察觉,只能远远跟着,所以究竟是那家也不清楚。”

“他在那里留了多久?”

“一……一个多时辰。”丫环迟疑片刻才回答。

“一个时辰。”卢喜妍盯着亭外微波粼粼的湖面上,面­色­变幻不定。

“姑娘……”丫环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直说。”卢喜妍瞥她一眼。

“定下婚事后,姑娘您就没开心过,当初怎么不……”下面的话却被卢喜妍挥手打断了。后者重新拿起绣针,彩­色­的丝线穿过了白帕上的牡丹:“有些事情你不懂!”紧接着却倒吸口气,烦躁地甩了甩手,鲜血溅到帕上,殷红点点。

那丫环见她如此,心疼地上前一步,正待开口,旁边却又有脚步声传来。

“师姐?”卢喜妍惊疑道:“你不是回山了?”来人正是她的同门师姐,董梅。

“好师妹,你看看谁来了?”董梅却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对他神秘一笑,接着恭敬地侧过了身。卢喜妍顺势望过去,只见到花园门口一道出尘的影子,雪衣洁白纤尘不染。在这正午的阳光里,显得晃眼。

“师父……”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 ※ ※

方拓枕着手臂躺在榻上,对着敞开的窗子发呆,初夏的傍晚,节奏是舒缓而懒散的,慵懒的日头,散漫的云,院子里开始凝聚的雾,以及过窗而入那轻柔的风。她已经醒来很久了,可眼下实在是舒服,真的不愿动弹阿。

最终还是肚子的抗议让她勉强打起了些­精­神,直接下地抓起桌上的隔夜点心塞进嘴里,又就着壶嘴灌了一肚子凉茶。

“又是一天啊!”她抹了抹嘴,重新将自己撂到床上,这顿晚饭算对付过去了。

许是之前补充的睡眠仍有不足,这会儿饱了,困倦又立马袭来,她就势转了个身便要睡下,这时,院外却传来了一阵笑声,让她愣住了。

“长风兄。”方拓推开房门,正见到院中含笑而立的柳长风,心头诧异至极。只因柳长风与早上见面时的状态大不相同,似乎遇到了极为开心的事,春风满面。

这两年来她还是首次在对方脸上看到这种兴奋的表情,不寻常。方拓挑高眉毛……

*****

方拓所住的是一处相对独立的院落,院子不大,一棵老榕树伸展着枝丫,如大伞般遮住了正中的石桌石鼓,四外种着各种花草,充满了生机。

“过去不常来,没想到这宅子里还有这么个雅致的地方。”柳长风有些惊异地打量四周。

“我也觉得这里不错。”方拓引他到石桌前坐下,见他手中提着一个包裹,便问道:“这是什么?”

柳长风将包裹递上前:“都是些安神补脑的药。我听幕白说……”说到幕白二字时,他的眉头幅度很小地抖了抖:“他说你最近睡的不好,总是发梦,服下这些药应该有些作用。”

“多谢长风兄。”方拓伸手接过,心中感动,前几日她就被冷幕白逼着喝了不少类似的汤药,如今听到闻到药味就恶心,但对方的好意,她无法拒绝。

柳长风见她收了,又郑重地叮嘱:“这可是慈恩寺方丈言真大师开的方子,若非我家与他有些关系,还求不到呢。看你这几日­精­神确实不太好,一定要按时服用,自己的身体可马虎不得啊。”

“慈恩寺?言真大师?”方拓不自然地扯了下嘴角。她突然想到了今早大雁塔下的那个老和尚。

柳长风将她面上表情的变化丝毫不差地收在眼里,戏谑地道:“我还听说,昨晚经有一个酒鬼跑到大雁塔上淋了一夜的雨。”

方拓讪笑道:“嘿,原来你也知道了。”

“听到僧人议论的时候,我就猜到是你。”柳长风笑吟吟地说道:“好在言真大师一代高僧,不愿与你计较,否则……”

这番话让方拓更觉尴尬了,她­干­笑:“你看,我还没上茶呢。”谁知,她刚站起,一只手就被握住了。

柳长风眸子里迸发出炽烈的光来,直愣愣地盯着她:“我有话要对你说。”

方拓抽回了手,侧脸避开他的目光,轻声一叹:“咱们是该谈谈了。”……

※ ※ ※

夜,渐渐深沉。院子点起了昏暗的灯,方拓和柳长风相对而坐,默然无语。在他们中间,炉里的火在闪烁着颤颤地长起来,水开了,壶上水汽缭绕,与四外的浓雾融合,模糊了两个人的脸。

柳长风用开水冲淋茶壶,待茶具停­干­,才放入茶叶冲水,他全神贯注,动作缓慢而优雅,不一会儿,茶香便弥散开来。

他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很少给人泡茶,你尝尝看,与别人的有何不同?”

“你明知以我的水平是品不出来的。”方拓悻然。虽然这么说,却双手捧过茶碗,小小地抿了一口。有些心不在焉,她知道今晚柳长风肯定要对自己说什么了,她手指摩挲着茶碗边缘,一边感受那温热的触感,一边思索着等下该如何应对。

柳长风注视着茶碗上升腾的热气,口中用那种听上去漫不经心地语调说:“泡茶最重要的,是好茶好水好用具,幕白准备得很周到,你这里都有了。若非如此,我也不敢献丑。”

顿了一顿,他深深望向方拓,道:“你也该好好学学,将来……嘿,总不能每次到你住处做客,都要我们自己动手煮茶,这可不合待客之道啊。”

方拓轻笑。抬眼,却正见他直愣愣的看着自己,心头突地一跳。连忙低下头去,沉思良久,突然说道:“今夜气候正好,长风兄可有兴趣听个故事么?”

※ ※ ※

卢喜妍在巷子里徘徊许久,却不知该敲响哪家的门。

“你真记不清是哪家了?”她回头问提着灯笼的丫环。

“奴婢离得太远,等赶到巷口,里面已经没人了。”那丫环面露懊恼之­色­:“姑娘,都是奴婢办事不力。”

“算了,说到底还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你不会武功,能跟到这里已经不错了。”卢喜妍有些烦躁地摆手,低头想了想,又吩咐道:“你先回去吧,小心不要让人看到。”

“啊?”丫环惊讶地看她:“那姑娘你……”

“我?”卢喜妍抬头看向星辰闪烁的夜空,曼声道:“我自有办法……”

等丫环提着灯笼走了,这远离市集的小巷彻底黑了下来。卢喜妍察探左右,见此地确实再无其他人,便选定一个方向,纵身翻过了院墙。

其实她也不知自己要找的人住在哪里,但在这夜晚挨家敲门询问实在鲁莽得很,可若等明日,恐怕又来不及,所以只能出此下策,希望以那人的武功,能觉察自己的到来。

夜­色­中,卢喜妍跃上一座屋顶,四外一片寂静,只有几处还透着光亮,正考虑先去哪边。蓦地,耳朵捕捉到一丝声响,那是茶杯坠地碎裂的声音,她微微一愣,便循声遁去,因为感觉告诉她,她要找的人就在哪里。

果然,还没等靠近,便听到一阵交谈声,两种嗓音她都熟悉至极,她身子略微一顿,便又转了个弯,落到那院外的树枝上,居高临下,院里的境况尽收眼底。

这么晚了,他竟还留在这里。望着院中那一高一矮的身影,只觉得心头阵阵酸楚。但这也只是刹那功夫罢了,下一刻,她的注意力就放在两人谈话的内容上。

“我以真心待你,你竟拿出这种荒谬绝伦的故事出来,是瞧不起我么?你我相识多年,如今竟连句真话也不肯说了?”柳长风怒视着眼前的人,心头充斥着因被忽视而带来的羞恼和愤怒。

方拓的视线定格在地上那扫落在地,变得粉碎的茶具上,面前石桌上昏黄的烛火跳动不止,隐约可见她那青白的,没有半点血­色­的面庞:“兄长待我情义深重,我自是明白。我遭遇奇特,来历匪夷所思,原打算长久隐瞒下去。但造化弄人,没想到会发生这么多的事情……”说到这里,她抬头打算正视对方,却有连忙垂下了眼睛,只因那眼光中蕴着的伤痛,让人不忍。深呼口气,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有力:“我先前之言听上去虽然荒谬,但却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假。”

“是啊!为什么早不说完不说,偏偏现在告诉我?”柳长风抽动嘴角,看样子竟还有些不信。突然逼近,双手扣紧了她的肩膀:“你难道没有其他解释了?”

方拓不愿躲避,任他抓着,只是她从未见他用过这么大的力气,十指仿佛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了,痛得皱眉,心中却觉得于对方有所亏欠不敢挣脱,只能苦忍着。

“你还要什么解释?”她淡淡地问。

柳长风将她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个遍,这才涩声道:“当日我孩儿满月,你白衣赤足,落魄疯癫,前日我迎娶卢喜妍,你黯然离去,而后在大雁塔酒醉一夜。我一直以为,你是对我有情的。这是我自欺欺人么?为了你,我失去了一个妻子,死了一个孩子,这些年更是受尽煎熬,这些你能视而不见?难道你竟无情到这种地步了?”

方拓惊讶地抬头,旋即露出愧疚痛苦之­色­,久久不能言语,心中更是复杂苦涩,百感交集。

见她不答话,柳长风以为自己说中,双眸迸­射­出强烈的光彩出来:“我说的都是真的,对不对?对不对?”他此时已顾不得仪态了,失声大喊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信心更足一些。

他正待紧逼追问,却没料到方拓轻轻一叹,身子竟然矮了下去,等反应过来,方拓已经双膝着地,跪在自己面前。

他不敢置信地后退数步,到了院门前才停住:“你,你这是做什么?”声音颤抖,面上更是透出了惊恐,只因他知道依照方拓高傲的­性­子,轻易是不会给人屈膝下跪的。

方拓低垂着头,颤抖着声音道:“我一直视长风如兄长,绝不参杂半点其他情谊。”她深深地拜了下去,以头触地:“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只怪我行为乖张,让人误会了。”

好似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冷到了骨头里,方拓的话更像是锤子,将柳长风那冻成冰的心脏一点一点,一下一下敲得粉碎。

“你,你……”他哆嗦着,竟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出来。

“我今生只有一个愿望,若能达成自是无话,否则,也只有披发入山,绝不与尘世再有半点瓜葛。”方拓一直没有起身,更不抬头,但话里却流露出一往无前的决心,认认真真,掷地有声:“这也算是我的誓言,若违此誓,我必丧命于亲人之手,死后永受轮回之苦。”

过了很久,柳长风才恢复了冷静,至少在表面上不再似先前那般失态了。他怔怔望着伏在地上的身影,心头突然涌出强烈的不祥之感,他咽了咽口水,艰难道:“那岂不是一生孤苦?何苦立下这种誓言,大不了,我不再逼你就是了,你……你还是不要如此决觉得好。”

方拓坦言道:“这与他人无关,完全是我自己的想法。若要我同男人生活在一起,还不如死了­干­净。”却不知为何,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抖了一下。

“你这一句话便让我们所有的努力化为乌有,是不是太绝情了?”柳长风本还要说什么,但看到方拓眼底那股掩饰不住的悲凉之­色­,只能虚弱地摆摆手:“算了,我先回去了,你自己还是好好想一想吧。”说完便不再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方拓长长一声叹息,身子萎顿下去。心里只觉得疲惫无力,看柳长风离去时的样子,分明并不相信自己来于千年之后且本身是男人的事实。只希望自己今晚的所为不要让他受到更大的伤害。

正胡思乱想,突然衣袂破风声传来,一道高挑优美的身影瞬间闪到她的面前。

“是你?”方拓抬头看清来人,吃惊道:“你什么时候到的?”声音里却显得有些慌乱,难道一切都被对方看到了?

“我刚到不久……”卢喜妍居高临下望着她,因为背对着桌上的烛火,方拓看不清她的脸­色­:“只看到你们吵得厉害。”

方拓蹒跚着起身,坐回到石椅上,轻轻地回答:“我们只是谈到一些往事罢了。”

“我竟有些可怜他了。在我看来,你们确实是最相配的。”卢喜妍凑近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方拓被她的话激怒了,冷冷地回道:“长风是你的丈夫吧?难道你也希望他快点和别人在一起?”她在“也”字上加重了语气,因为突然想到了那个苏婉。

听出她的不悦,卢喜妍却是一下子笑了起来:“我知你心情一定不好,可也不能拿我出气阿,我可没得罪你呐!”接着面­色­一整,认真地说道:“这段时日,我多少对你有了些了解,方才所言真的是我自己的想法,你得听我说完啊。”

方拓面­色­依旧­阴­沉,却也不再言语了,听她继续讲下去。

“你与那小相公现今应已形同陌路了吧?那就不说他了。驭风公子余文杰我曾有过一面之缘,据我了解,他是个粗狂的人且早就心有所属;惜花公子冷幕白虽然­性­情温顺却风流成­性­,就算近两年有所收敛可也难免在将来朝三暮四,不值得托付终生;听说契丹的燕王与你有些交情,但依我看你们不可能。你与契丹的关系紧张,他不像是能为了你可以放弃权势的人。算来算去,也只有柳长风了,虽然已经娶妻,可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平常,而他也对你一直念念不忘,更何况……”她小心地看了方拓一眼:“更何况他还看过你的身子,只怕在心里早就将你当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了。”这番话虽然不甚准确,却也头头是道,条例分明。

方拓却是怎么听怎么觉得对方在讽刺自己,却又不好反驳,

“我的誓言想必你也听到了。”她有些难堪地说道。

“你这又是何苦?为了不想嫁她,竟然立下那种誓言。”卢喜妍幽幽一叹:“其实在来此之前,我对你还是多少有些……嗯,埋怨的。”她想了想才找到埋怨这个词。

“你是该恨我才对。”方拓面­色­古怪地说道。她实在不知道该用何种态度对待卢喜妍,不得不说,她现在与对方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微妙尴尬。

“我想你还为我在岳阳的所为生气吧?”卢喜妍看着她,眼里多了一丝了然:“我是小气了,也不该派人监视你,可我也是迫不得已啊!换了任何一个人也不可能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丈夫心里有其他的女人。”她抿了下嘴­唇­,才又接着说道:“到现在,我也有些理解柳长风的前妻了,我与他成亲完全是为了家族利益,根本没有多少感情,但成亲这几日来也因被冷落而心中不忿,活得难受。也难为她竟忍受了几年的同床异梦。换谁都受不了,疯狂是早晚的事。”说完,她长叹口气,脸上缓缓浮现一缕悲凉的微笑。

“是啊!都是我的错。”方拓痛苦地道。这几天她一直在想,如果开始就将自己的身份亮出来也许就不是这样一种情况了吧!其实她又何尝不知,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有几人会相信这么荒谬的事?

卢喜妍不知她的心思,只以为她对苏婉心怀愧疚,便开解道:“你没错,感情之事怎能勉强?即便你委屈自己成全了他,但你们的关系能融洽下去么?也许以后的日子只会让两个人陷入无边的痛苦。”说到这里,她的眼光投向虚空,悠悠地说:“可看了今晚的情景,我又有些可怜柳长风了,他追求心中所爱也没有错啊!我也曾因被无辜牵扯进来而怨恨过,可仔细想想,你没错,柳长风没错,我也没错,要怪,就只能怪这造化弄人了!”

“造化弄人?”方拓亦有些失神,她想到了自己的遭遇,自己不就是某个执掌天命之人的玩物么?

两人都陷入了沉思,不在开Kou交谈了,这种气氛延续很久,卢喜妍才想到了自己前来的目的:“我来是要通知你一件事情。”

“什么?”方拓愣了一下。

“我师父玉夫人来了。”卢喜妍看向她,见她面带困惑,便面­色­复杂地解释道:“我师父不知从那里听到了你和柳长风的事情,所以……”

“要来找我麻烦么?”方拓自嘲地笑了笑。

“绝对不是我叫她来的。”卢喜妍怕方拓误会,连忙澄清。“我师父年轻的时是位妃子,后来不知为何离开了皇宫,入山开创了天阙宫,她脾气执拗,最看不得男人朝三暮四和狐……”狐狸­精­三字要脱出口才猛觉不妥,连忙收住。

但方拓却已听明白了,唯有自嘲地苦笑:“那你要我怎么做?”对方前来绝对不会只为了通报一声这么简单,所以她直接了当地询问。

第一部惊蛰 第一百二章 英雄珍重(二十九)全

“我希望你能暂时避一避。”卢喜妍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我师父肯定有办法寻来的,你们若是见面,一定会打起来。”

“好吧!我天亮就离开这里暂避风头。”方拓微微点头,其实眼下最要紧的是帮助冷幕白报仇,她也不愿因为自己同柳长风那尴尬的关系与什么玉夫人多做纠缠,暂不见面也好,现在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在心里提醒自己。

“这样就好了。”卢喜妍见她答应,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笑道:“我师父那人……”突然觉得背地里议论自己的师父不太好,便临时改口:“我会尽量向师父解释的,也许把事情说明白了,她便不会再为难你。现在也不知为什么,我的话她根本听不进去。”

方拓忍不住冷笑:“如果没有人煽风点火,你师父不会这么讨厌我吧?”接着,她眼中寒芒一闪:“若我猜的没错,上次在岳阳你会派人监视客栈,也是你那个师姐的功劳吧。”

卢喜妍似是早料到她会这么问,直截了当地回答:“不错,也不知你同她有何过节,让她事事针对于你。”犹豫了一下,又道:“我希望你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无论我师姐对你做了什么,你都能饶她一回。”

“哼!”方拓哼了一声,心里复杂的很,董梅,确实是一块心病。

虽然没有得到正式的回答,但卢喜妍却知道她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我知道对你委屈了些,可我也只能劝动你了,万一你们之间谁受伤了,我都很难办。”

方拓注意到她用的是“难办”这个词,苦苦地笑了下:“不管怎样,我都该谢谢你。”

说到这里,她换了种语气:“你真不简单,若换了旁人,恐怕恨不得我死……”

卢喜妍咬住嘴­唇­别过头去,轻声道:“我毕竟还是要继续过日子的,可不想后半辈子不得安生。”方拓的存在破坏了自己的婚姻,要说她心里没有一点怨恨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她知道,若方拓真被自己师父伤害了,即便柳长风知道此事与她无关,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方拓试图看清卢喜妍的脸庞,然而对方的半边脸庞在­阴­影中,月光下的半边脸庞则没有丝毫表情,只是注视着的苍穹的眼神很涣散,那无奈和伤感,却是掩饰不住的。“你是个聪明人。”静默良久,方拓叹息着说道:“一个懂得进退,明白得失的聪明人,比我强太多,长风还真是瞎了眼睛……”

“比你强?”卢喜妍幽幽一叹:“论容貌家世,我自是强过你。可说到其他方面,我便不及你了。你心胸宽广善良真诚,事事先为别人考虑。­性­子刚烈不让须眉,平时待人处世清淡如水,一旦迸发则热烈似火。”说到这里,她神­色­恍惚,变得极为复杂:“放眼天下,像你这样的女子能有几个?若非我是女子,只怕也会情不自禁的喜欢上你……”

方拓闻言,有些尴尬:“我有那么好么?”她一向认为自己的­性­子便是苦难源头的,怎会成了优点?

卢喜妍的表情却是格外的认真:“其实我更加的羡慕你……”但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阵喧闹之声吸引了注意力,隐约间还有脚步声传来,不知为何,方拓听到这些声音,心脏蓦地缩紧,只觉不安。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没有理会卢喜妍不解的目光,闪身到了院外。

“白……白先生?”迎面而来的是门房,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她吓了一跳,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才施礼。因柳长风到的时候方拓刚刚起床,根本来不及像往常那样束胸,眼下更是披散着头发,真实­性­别再也掩饰不住。但方拓现在哪有心思计较身份暴露的问题?

“发生了什么事?”她盯着对方的脸问道。

“冷六回来了,还受了伤,您要不要去看看……”

“冷六?”方拓一愣,记忆中有这么一个人,按道理应该跟随冷幕白去华山了,难道……她焦急万分,不等那门房把话说完便奔向前院。

等看清侍卫冷六那萎靡的­精­神和身上草草包扎的伤,方拓如遭电噬,只觉眼睛发黑,身子一咧歪,后退半步才堪堪站住。冲上前拽住冷六的脖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家公子呢?”她连连追问,竟是方寸大乱。

“你何必如此紧张?冷公子不会有事的。”随后赶到的卢喜妍见到这种情形,连忙上前劝慰,心中却极为诧异,不知方拓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但此时方拓却是听不见她的话,只是盯住冷六不放,非要对方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不可。

“我……我是先一步回来的,我家公子一切安好。”冷六异常难受地回答道。深知她与自己主子的关系,尽管被纠住衣领呼吸都困难,却是不敢挣扎,只能苦忍着。

听说知道事情并不是自己猜测的那样糟糕,方拓长呼口气,却又立刻拧住眉头:“那你回来是要做什么?你身上的伤又是哪来的?”一边松开了手,这才发现,手心里竟然蓄满了汗水。

冷六摸着脖子,眼睛却瞟向她身后的卢喜妍。后者会意,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当着自己这个外人出口,理解地笑了下,便退到了远处。

冷六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出来,方拓展开,上面正是冷幕白的字迹。原来冷幕白带着人奔赴华山,昨晚在京兆府东五十里的零口镇住了一夜,当晚收到飞鸽传书,华山派竟然已经知道有人要对他们不利,倾巢而出围堵方圆数十里的武林中人,冷幕白先前安排的人几乎全军覆没。既然计划暴露,贸然进入华山派的地盘就不好了,所以冷幕白决定留在零口等待时机,而冷六回来就是为了报信,顺便再带些人过去。

“至于这伤……”等她看完信,冷六颇为尴尬地低下头:“小的急着赶路,哪曾想竟遇到了一伙蟊贼,几个小贼功夫扎手,小的费尽力气才突围出来……倒让公子误会了。”

“你下去休息吧!”方拓知道再问不出什么关键的线索了,便摆了摆手让他去休息,等冷六退下,她却仍在沉思。“华山,零口,全军覆没,几个拦路的蟊贼……”这几个词在她脑中不断的闪动,虽然表面看这一切很是明了,但心中剧烈的不安感却提醒她,事情绝对没有这般简单,可到底忽略了什么呢?

“你还在担心冷公子么?”卢喜妍缓缓走近,浅笑嫣然:“看你刚才那样子,真是紧张得很呢!”说完,还大有深意地瞥了她一眼。

方拓点头随口将心里话说了出来:“是啊!当时我真怕幕白有个万一……”她正陷入心事,根本就没有听出她话语中的调侃取笑。

卢喜妍双目一亮,却聪明地并未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仔细打量她的脸­色­,发现她面­色­仍旧沉重,便开口劝慰:“你放心吧!冷公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什么意外的。那个侍卫不是说他是尚在几个贼人手里么?”虽然离的远,但凭她的功力,冷六的话却是听得清楚明白。只觉得方拓是“关机则乱”,有些小题大做了。

“但愿是我胡思乱想……”方拓勉强一笑,笑过之后,眉头的忧虑却并未散去,反而更加的浓郁。恍惚中,昨日城门送别时冷幕白渐渐远去的身影再次浮现眼前,那音容笑貌,好似……她甩甩头,想将不祥的预感甩脱出去,可这恼人的意乱心慌,却怎么也摆脱不掉。

“兰姑娘?”卢喜妍见她一个劲地甩头,还以为她身子有什么不妥。

方拓回过神来,突然问道:“嫂子,你觉得京兆周围会有武功很厉害的蟊贼么?”

卢喜妍一愣,想了想才道:“武功厉害很可能,但我看方才那侍卫武功不弱,按理说不应在几个贼人手中受伤,难道……”她轻呼一声,瞪大眼睛看向方拓。

“冷六跟随幕白很长时间了,不会有问题!”方拓沉声道:“更何况他带来的确实是幕白的亲笔信。我只怕……”顿了一顿,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只怕幕白报仇心切,中了别人的圈套阿!他的仇家不但势力庞大,更何契丹人有牵连,契丹武士你我可领教过,实力也不弱啊。”蓦地,她脑中豁然开朗,终于发现自己忽略了什么,不禁面­色­巨变。

虽然方拓说得含糊,但卢喜妍也大概明白了一些,见她脸­色­越来越难看,也绝事情不妙,便提议道:“要不要找来柳长风商议一下?处理­阴­谋诡计什么的,咱们女人毕竟还是差些……”

方拓握紧了拳头,考虑半晌才说道:“这事恐怕要麻烦嫂子了,请你尽快将这封信转交给长风兄,并对他说,恐怕幕白中了圈套,让他赶快派人去零口……”说罢抬腿就要走。

“你要去哪?这时候可冲动不得,还是等柳长风来了咱们从长计议吧!”卢喜妍紧张地拉住她。

“我必须先去零口看看情况,否则我不放心……”方拓越想越是担心,她是打算一个人先去零口,如果真的有什么万一,凭她的武功,带出冷幕白想来也不会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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