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它像所有那些理想色彩浓重的东西一样,具有简洁完整和自我中心的特征。新城是圆形的,由中心向外放射,恰似一个车轮——但这种形容未免过于简约了。不妨这样设想:把一张铅条铸就的蜘蛛网平平放下,以它自身的重量去密密切割一朵桌面上的奶油莲花。这样,或许可以接近这座模型城市块块分割的白色建筑群和沟渠般的道路网络给人的粗略印象。与蜘蛛网相似,城市的道路网络分为同心环和辐射两组系统:由中心广场沿直径方向向四面八方辐射而去的干道把城市划分为扇形的城区,层层环路又把扇状城区横断为许多组街坊,每个街坊不妨看作一片花瓣,这些花瓣就像人面一样相差无几而又全不相同,但都是由一色洁白的建筑物组成。在吊灯下——对这个袖珍城市而,不啻于如日当空——这些小小方糖一般的白色体块高低错落,彼此搭接,相互洒下雾气一般的朦胧影子。
就模型的实际观感来看,新城的基本构成出自简明的几何规律,并没有模仿莲花的意思,甚至也不是莲花的抽象。ww所谓莲花,或者花瓣等,不过是沿用一个通用的说法,关键并不在于是否描述准确,而在于它通俗易懂,投合了平民百姓的理解力。《明月二三事》中写道:当建设大军准备就绪即将开工之际,指挥部宣传干事出于好心,起过一次名为“我爱新城”的征集标志物的活动,本意是加强主人翁意识,谁知却引了一场争论。长期以来,群众苦于对工程专业知识和抽象形式之奥妙所知甚少难以Сhā,有一种落寞感。而这件事,似乎只要能给儿子取名字的人都可以参与。
征集徽志的活动很快变成了全民性的论战。众说纷纭,最后归为几大类,带上了强烈的宗派色彩,牵涉到了各阶层的尊严,结果不得不组成一个人数众多的评选委员会,仿佛要决定什么生死攸关的事。大会上,手工业方面的代表力荐齿轮;农民代表则坚持用向日葵;姓涂的赶马人、运输组组长,一直扛着大车轮子;也有斯文人悠悠然拿着颗硕大的朱砂印章。大家吵成一团。一个从山区下来的彝族青年,头上蓄着“天菩萨”,手里抓着一只死老鹰,在圈子外面转悠,他好几次把老鹰举过头顶,但最后一句话也没Сhā上,通红着脸猛地蹲在地下。舌战正酣,有人向主席台传递过去一个小盒子,盒子里装着一片圆圆的横切开的甜橙和一纸书信。信中历数了甜橙的色泽,橙片中心那些簇集的众多种子,那由辐射状格片划分的瓣瓣分区,以及外圈的一层城墙般的厚皮。匿名的写信人指出,这橙片的形状与新城构想相当近似,本地又出产柑橘,何不就以此作为徽志,象征丰收、富足、温暖的阳光和甜蜜的生活。这番词说得有理有节,又投合了乡土感,大家点头称是,纷纷打探写信人的姓名,“橙城”似乎就要诞生了。
这时候桌面砰然作响,欧阳江山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朵又冷又重、用汉白玉雕成的莲花镇纸石放在桌上,和橙片并列在一起。他一声不响,扫视众人,然后在一片静默中,以一场雄辩否决了橙片。基本论点如下:虽然橙片的外形更为近似,但徽志的主要价值在于象征性,而不是模仿。况且,橙片要切开来才感受得到,而大家都是剥开来吃的,顶多是切成四瓣,切成圆片太勉强了。而莲花象征圣洁,莲花的冰清玉洁和明月新城的纯净有着更为内在的联系,形状也算相似。这朵从旧世界的污泥中升起的莲花,将体现出新城建设者们对完美无瑕的新生活的追求,体现出信念之虔诚、理想之纯粹,不含杂质。莲花是神话中的宝座,生活在莲花中的人民,将会时时自豪地意识到自己就是宝座的创造者,就是新世界的主人翁。而与莲花相比,橙子,这种瓜果,这种入口的浊物,这种由人畜粪水浇灌培育、每年大量生产、与文化毫不相干的浊物,廉价,易腐,诉诸口欲,渗透了甜蜜堕落的享乐意识。以它来作为一个城市一种理想的象征,只能象征这种理想将在腐化堕落中迅速瓦解,正如眼前这片橙片很快就会干缩霉烂一样。此外,新城一派洁白,而橙片却是黄色的,色彩上的巨大差别足以抵消橙片在形态上的近似。更何况,黄澄澄的颜色和围廓般的一圈厚皮将会令人想起封建王朝的太阳城池,一个新世界决不容令人产生这种联想,以及等等。强有力的手势,加上坚定的神,欧阳江山的这番话很有说服力,至少——很多人听得迷迷糊糊——很有来头,尤其对切成片这一点,大家都认为确实不成体统。支持过橙片或向日葵的人有些愧疚,有点冷飕飕的。莲花就这样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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