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悲哀(1)
33.第四章十二岳老六的悲哀(2)
34.第四章十二岳老六的悲哀(3)
35.第四章十二岳老六的悲哀(4)
36.第四章十二岳老六的悲哀(5)
37.第四章十二岳老六的悲哀(6)
38.第四章十二岳老六的悲哀(7)
39.第四章十二岳老六的悲哀(8)
40.第四章十二岳老六的悲哀(9)
41.第五章十五胖墩的烦恼(1)
42.第五章十五胖墩的烦恼(2)
43.第五章十五胖墩的烦恼(3)
44.第五章十五胖墩的烦恼(4)
45.第五章十五胖墩的烦恼(5)
46.第五章十五胖墩的烦恼(6)
47.第五章十五胖墩的烦恼(7)
48.第五章十五胖墩的烦恼(8)
49.第六章十八野性的冲动(1)
50.第六章十八野性的冲动(2)
51.第六章十八野性的冲动(3)
52.第六章十八野性的冲动(4)
53.第六章十八野性的冲动(5)
54.第六章十八野性的冲动(6)
55.第六章十八野性的冲动(7)
56.第六章十八野性的冲动(8)
57.第六章十八野性的冲动(9)
58.第六章十八野性的冲动(10)
59.第七章二十一多余的人(1)
60.第七章二十一多余的人(2)
61.第七章二十一多余的人(3)
62.第七章二十一多余的人(4)
63.第七章二十一多余的人(5)
64.第七章二十一多余的人(6)
65.第七章二十一多余的人(7)
66.第七章二十一多余的人(8)
67.第七章二十一多余的人(9)
68.第七章二十一多余的人(10)
69.第八章二十四黄毛兽其人(1)
70.第八章二十四黄毛兽其人(2)
71.第八章二十四黄毛兽其人(3)
72.第八章二十四黄毛兽其人(4)
73.第八章二十四黄毛兽其人(5)
74.第八章二十四黄毛兽其人(6)
75.第八章二十四黄毛兽其人(7)
76.第八章二十四黄毛兽其人(8)
77.第八章二十四黄毛兽其人(9)
78.第八章二十四黄毛兽其人(10)
79.第九章二十七有尾巴的人(1)
80.第九章二十七有尾巴的人(2)
81.第九章二十七有尾巴的人(3)
82.第九章二十七有尾巴的人(4)
83.第九章二十七有尾巴的人(5)
84.第九章二十七有尾巴的人(6)
85.第九章二十七有尾巴的人(7)
86.第九章二十七有尾巴的人(8)
87.第十章(1)
88.第十章(2)
89.第十章(3)
90.第十章(4)
91.第十章(5)
92.第十章(6)
93.第十章(7)
94.第十章(8)
95.第十章(9)
96.第十章(10)
97.第十章(11)
98.第十章(12)
99.第十章(13)
1.在寂静的河道上01(1)
2.在寂静的河道上01(2)
3.在寂静的河道上01(3)
4.在寂静的河道上01(4)
5.在寂静的河道上01(5)
6.在寂静的河道上01(6)
7.在寂静的河道上01(7)
8.在寂静的河道上01(8)
9.在寂静的河道上01(9)
10.在寂静的河道上01(10)
11.在寂静的河道上02(1)
12.在寂静的河道上02(2)
13.在寂静的河道上02(3)
14.在寂静的河道上02(4)
15.在寂静的河道上02(5)
16.在寂静的河道上02(6)
17.在寂静的河道上02(7)
18.在寂静的河道上02(8)
19.在寂静的河道上03(1)
20.在寂静的河道上03(2)
21.在寂静的河道上03(3)
22.在寂静的河道上03(4)
24.在寂静的河道上03(6)
25.在寂静的河道上03(7)
26.在寂静的河道上03(8)
27.在寂静的河道上03(9)
28.在寂静的河道上04(1)
29.在寂静的河道上04(2)
30.在寂静的河道上04(3)
31.在寂静的河道上04(4)
1.杂木林的呼唤01(1)
2.杂木林的呼唤01(2)
( 沙岗上长满了茂密的茅草。***已是初秋时节,草势少了锋芒,开始枯衰。沙土中的温度要比空气的温度高一些。白天吸进的热气,正透过沙粒间的空隙慢慢地往外散。虽然隔着双层衣服,背上仍能感觉到茅草的柔软,沙土的暖意。那种感觉像是有生命的东西,十分细微,十分通灵。我动也不敢动,仿佛一动就能把它惊走……
如此躺了一阵,感觉越来越好。我好像在接受一次奇妙的天然治疗,疲惫变成轻松,酸痛转化为酥痒。我几乎有点乐不可支了。这种舒适感不亚于躺在高级宾馆的席梦思上,绝不亚于。这里没有令人憋闷的霉气,没有编辑记者好心的包围。我可以从容地躺着,从容地思考,从容地感受。对一个搞创作的人来说,能够摆脱因为催稿而产生的紧迫感,进入从容状态,真是太难得了。现在,我得到了。我躺在大自然母亲温软的胸脯上,把胳膊腿儿恣肆地伸开,神秘的夜的瀚海供我观赏,清新滋润的空气任我吞吐,无拘无束,通体舒泰。这儿真好。
蓦然,我害羞了。一个女孩子,这么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坡上,样子一定很难看。我本能地侧转身,双腿弯起来,让睡姿文雅一点。刚把姿势摆好,我很快又意识到这是多余的。ww难看不难看,有什么当紧?反正不会有人看到。我一下放倒身子,面朝上,又把双腿使劲蹬出去。嘻嘻,我是自由人,这儿是我的世界。别以为女孩子都是文雅娴静的,才不呢。光是女孩子在一块时,放肆起来,一点儿也不比男孩子逊色。
我充分地展开四肢,不时调整一下姿势,始终让感觉保持在良好状态,尽享受着远离人类的自由。左右都有秋虫在鸣唱,沙岗背面,蝈蝈儿紧一阵慢一阵地叫着:“嘟儿——嘟儿——!”像拨动的琴声,像溅落的泉水,又清脆又悦耳,苍穹下,星星眨着孩子样的眼睛,在遥远的地方说着悄悄话儿,似乎在猜测我这个大姐姐,一个人躺在这儿干什么。小俏皮,我可不能告诉你们,说了你们也不懂。而且你们看得到,大姐姐现在累了,很累很累了。等我空闲了,给你们讲个人间的故事。故事并不是天上的才动听,人间动听的故事才多呢。怎么,高兴啦?一颗流星猛然跳起来,飞跑着给天宫报信去了……
我完全沉醉了。沉醉于眼前的在常人看来也许是微不足道的享受中。甚至可以说,这是一种不无危险的享受。试想,一个女孩子睡在这样一片野气侵人的林子里,万一生意外,连呼救也来不及的。
有这种可能吗?这里没有人——除了对面那座看林的小木屋(那里仍亮着明亮的、柔和的光)。在无边无际的杂木林里,每隔几里路才有一个这样的小屋。这些天,我见过二三十个,看林人大多是些白胡子、黑胡子老头,很慈祥,很善良。有了什么事,他们只会给人帮助,不会给人威胁的。
杂木林绵延几百里,都是依傍着黄河故道,林子里绝少有村社,即使有,谁也不会想到,在古黄河滩上的密林间,藏着一个漂亮的姑娘。但也说不定,万一有个夜行人路过这里呢?或者,在那些看林人中,也有一两个坏家伙呢?对面七八十步远的那个小木屋里,住着一个什么人?是不是也是那种白胡子、黑胡子老人,也是那么善良?不知道。傍晚,我只听到了狗叫,透过林子的缝隙,看到木屋前有个篱笆院,里头堆满了干树枝什么的。总之,没有看到人。但肯定住着人。会不会是个年轻人呢?而这个年轻人偏又是个坏人呢?年轻而又坏,就构成了危险。这么说,就不能不有所防范了。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小口径步枪,按按腰间的匕。那是临离开县城时,他送给我的。当时,我还嫌他婆婆妈妈的。现在看来,添一件武器并不多余。有这两件东西,我不必那么害怕了。哼,哪个野小子敢来找我的麻烦,够你受的!
我从小爱和男孩子打架。我和他隔一条街。有人向我吹嘘,他如何厉害。我不服气,找上门去和他打了一架。那小子牛犊似的,我比他轻捷,不让他抓住,围着他蹦蹦跳跳的,趁机给他一拳。他老是掉裤子,不时提一把。这时我就攻上去,在他ρi股上踹一脚。裤子成了他的负担。我可开心了!围着看的一群男孩子、女孩子叽呱叽呱乱笑。他急了,向我要求暂停,说脱掉裤子再打。我不同意,骂他是流氓。他红了脸,果然没脱,只是重新把裤子挽紧了,一下子猛扑上来抓住我,我搂住他的脖子不放手,任他怎么摔也摔不脱。要把我摔到地上,他也非倒下不可。这家伙真有力气,抱住我转了十几圈,我死不松手。他累得气喘吁吁,我两脚悬空,他甩又甩不开,放又放不下,最后站在原地,抱着我不知怎么办才好了。我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直拍他的后脑勺。他把头直往下缩,过了一会儿,他瓮声瓮气地说:“这一次算平局,行不行?——哎哟,甭打啦!”我答应了,跳到地上。两人面对面站着,他脸憋得通红,我也累得够呛。看得出,他很佩服我。我也很佩服他。若不是他那条倒霉的裤子,我决不是他的对手。那年我十二岁,他十三岁。从此我们相识了,并成了好朋友。
3.杂木林的呼唤01(3)
( 又过了些年,知青下放时,我们在一个村。ww***七二年回城,他分到县纺织厂保卫科。我分到县屠宰场,杀猪宰羊,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开始,我还害怕,后来越干越大胆。二百斤重的猪,一棒打蒙,一手抓耳朵,一手抓尾巴,只一甩,就甩到案子上,“噗!”一刀下去,血顺刀缝哗的一下便流出来。很多人说我是假小子,我倒希望自己是个真小子。女孩子有很多不方便。
我崇尚男子汉的勇武和粗犷,连文学作品也有偏爱。我喜欢读《荷马史诗》那样的英雄篇章,喜爱梅里美、雨果、海明威的作品,带有野味和悲壮色彩。我对中国当代文学作品很有意见,小花小草太多,脂粉气太重。后来,我坚持业余创作,居然成功了,而且接连在省里和全国获奖。去年,我调到省作家协会青年创作组去了。这趟回来,是为了完成一部长篇小说。主人公是个土匪,写他解放前后四十年的人生历程,带有悲剧色彩。本来,人物、故事都有了,好像万事俱备。但我感到心里还不踏实,缺乏一种真实的生**验。人物的原型,当年就是在古黄河滩上生活的。于是,我就一头扎到这地方来了。
黄河故道已经不是解放前那种空旷、荒凉的样子了。一解放,人民政府就领导植树造林。但只是零零星星,而且因为没有专业队伍,缺乏保护和管理,成活率极低。到五七年,才真正形成声势。当时,从省里下放来一百零四个右派,不是大干部,就是教授、专家。他们本来是被流放到这个偏僻地方的,但来到后一看有大片荒地,就向上级提议植树造林。于是,这一百零四个右派就成了第一个造林专业队。当地群众和他们一同苦干,经过数年经营,梨园、苹果园、核桃园、葡萄园、杂木林一片一片的。在二三百里内,黄河故道两岸整个儿都被林木覆盖了,风沙再也不能肆虐。我中学时一个同学的爸爸,就是那一百零四个右派中的一个。他是位林业专家,后来积劳成疾死在这里了。
这里有一条大沙河,是清朝咸丰年间黄河决口时冲成的一条季节河,向东北蜿蜒通向微山湖。旺水时,水面宽可达十里,很浅,也很清,树木都泡在水里,影影绰绰的。枯水季节,只剩下河心一线清流,在两岸的树木中隐现。从这里看似乎断流了,再走几步,又看到水从那里流出来了。在全长一百一十华里的河道上,每隔十里八里就有一个积水潭,面积都有几十亩,被那一线清流连接着,就像一串晶莹的珍珠。
在大沙河和黄河故道夹角地带,是个横向五六十里不见人烟的地方,到处是铺天盖地的树木和茅草,成群的鸟儿在里头飞翔、欢叫。脚下时不时会有野兔蹿出来。在林间空地上,还有一些起伏的沙岗,这正是当年的残迹。我要写的那个土匪的人物原型,曾经在这一带活动。虽然时过境迁,但仅从这些残迹中,依然可以体味到当时的凄凉景象,感受到一股逼人的野气。一个姑娘家独自闯进来,是要有点勇气的。
但我还是决意来了,而且整整在这里度过了七天七夜。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我女扮男装,头戴一顶鸭舌帽,身穿帆布工作服。看上去,完全像个来此打鸟消闲的城里小伙子。来时,在县体委借了一杆小口径步枪,提在手里穿林蹚草,爬岗涉河,好不神气!
我每天都可以碰上几个猎人。但我尽量避免和他们接触,唯恐露了馅。昨天下午,在一片林子里碰上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样子有些凶,一脸络腮胡。他老是盯住我看,也许是羡慕我的小口径枪。后来,他凑上来说话,还扔给我一支烟。我又扔回去,摆摆手,表示不会吸。这时,刚好一只麻雀飞到头顶的树枝上,我举手一枪,打个正着。麻雀一下掉落地上。我这么做,一来是掩饰,二来是逞威:“当心,别碰我!”果然,他咂咂嘴赞叹:“好枪法!”我弯腰拾起麻雀,冲他一笑,算作一种礼貌,然后转身走了。我有些自豪,当然好枪法!我Сhā队三年,当了三年基干民兵,县里打靶射击比赛,哪一次没有我?哼!
4.杂木林的呼唤01(4)
( 走出几十步,我避在一棵大树后头回头看看,他仍在那里盯住我,样子愣愣的。***糟了!说不定那一笑,不自觉又露出女性的甜味儿来。我心慌地低下头——这胸脯也不对,尽管我在乳罩外面又勒了一条绸带,都有些疼了,还是有些凸出。唉,女人就是女人,不管怎么装扮,也不管性格怎么野,总有些和男人不同的地方。这是天性。还好,他好像没有追上来的意思。
这些天是够苦的。饿了就烧野兔子吃,渴了就去看林的小木屋讨点水喝,我不怕护林老人们看出我是个姑娘,反正一天换一个地方。有时渴得狠了,就捧几捧河水喝下去。好在我身体结实,水也干净,没有生病。当年那个土匪茓居古墓,出入于沙丘之中,连这种水也喝不上的。晚上,我坚持住在林子里,为的是体验一下风餐露宿的苦头。当然,这并没有绝对必要。完全可以到看林的小屋里借宿。但女性的本能,使我有足够的警惕,还是离男人远一点好。不过,也不能太远。我选择露宿的地点,大多离看林的小屋百步左右。我提防着他们,还依靠他们。万一有事,总还有点指望。
现在,我就躺在这样一个地方。北边杂木林的小木屋里,依然透着明亮的、柔和的光。那里的人是陌生的,那灯光却叫人感到亲切、温馨。
这一刻,我脑子里静极了,完全摆脱了那种职业性的没完没了的思考,一点事的颗粒也没有,似乎连我自己也不存在了。脑海里只是朦朦胧胧一团清雾。仿佛,我又回到了宇宙的混沌时期,那是一个空空荡荡、渺渺茫茫的世界……怎么,好像有什么念头闯进脑海,企图使我的思想明晰起来。我轻轻挥挥手,把鸭舌帽往下拉了拉,盖住脸,于是,一切又归于迷茫。
我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懒得想,我倦慵慵地躺着,渐渐失去了思想,这真是太美妙了,真的,太美妙了……
我正在大街上行走,急急忙忙地要去办什么事,忽然听到背后有“呱呱”的叫声。我扭转头,是一只鸭子,正一摇一摆地走来,车辆行人都给它让路。我有点奇怪,鸭子怎么跑到大街上来了呢?管它去,我有我的事。于是扭转头继续赶路。可是没走几步,那只鸭子追上来了,“呱呱”地大叫着,呷住了我的裤管,使劲往后拉,居然使我不能迈步。讨厌!猛地一伸腿,想把鸭子踢开。“呱呱呱!……”一阵急叫,把我从梦中惊醒。我微微睁开眼,依然睡在林子里,并没有在大街上。那么,刚才只是幻觉。我正想重新闭上眼,忽然觉得鞋子被什么咬住了,正使劲往外拖,还有一种轻轻的鸣叫声,是一条狗!但我并没有感到脚上疼痛,那畜生似乎只是为了弄醒我。
我激灵地睁大眼,正要翻身跃起,忽又意识到,如果是遇上了歹徒,这么匆忙行动是要吃亏的!我努力控制住紧跳的心,把眼微微眯起来,不动声色地左右瞄视。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皎洁的光穿过杂木林的梢头,把这一片林间空地整个儿照得清清楚楚。我被月光出卖了!
我很快就看到了一个人!一个细长的人。他就站在我东边,约有两三步远,正低头注视着我,偶尔向左右环顾一下,一副心神不安、鬼鬼祟祟的样子。月光从他背后照来,黑影恰好遮住了我的脸,使我能够比较从容地观察他。因为背光,他的脸也不容易看清。但从那身材上可以断定,此人至多不过三十几岁,也许只有二十多岁。反正不是白胡子老头,他的身材相当挺拔。就是说,我已经处在一个强有力的男人控制之中了。
我心里慌得厉害,也激动得厉害。来之前,我曾经幻想经历一次凶险和搏斗。当年那个土匪不就常有拼杀搏斗吗?自己真能体验一次倒有趣。但我又从心里害怕,希望那样的险境不要出现,因为结果是毫无把握的。现在凶险真的来了,心的复杂是可想而知的。……既然胆怯没有用处,那么,就只有拼一场了!一旦下了决心,心里反倒安定了许多。拼吧,拼就拼了!阿q教导我们:妈妈的!
5.杂木林的呼唤01(5)
( 那条狗仍在“呜呜”地叫着,一扑一扑地跳跃着咬我的鞋子。ww我把脚腕放松了一下,任它把鞋子咬下来。它出一声欢叫,又去咬另一只鞋,小东西,它在开我的玩笑!身边的那个人一会儿看看狗,一会儿看看我,似乎在猜测,这人咋睡得这样死?……这是个什么人呢?偶然经过的夜行人?歹徒?还是北面杂木林那个小木屋的主人?看来,很可能是后者。这条狗不也像鸭子一样叫唤吗?很像傍晚听到的狗叫,“呱呱”的。他要干什么?黄昏那阵,他是不是在暗中现了我?或者,已经看出我是个姑娘,故意藏起来,以便稳住我呢?看来是。这么说,他早就在打我的主意了,而且是怀着不可告人的心理。不然,咋会到这时才露面?狡猾的家伙!管他呢,反正不能让他捉住!看样子,他仍在犹豫,并没有马上扑过来的意思,我还有一点时间。
我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怎么采取步骤。我很快就盘算好了。他在我东面,我应当猛地往西打个滚,滚到沙丘底下。在滚动的同时,一手抓住右边的小口径步枪,一手从腰间拔出匕。这三个动作要在一秒钟之内完成。ww假使他在这时扑过来,就先给他一刀子,再赢得一秒的时间就够了。这时,我可以滚到四五步远的地方,翻身跃起,把枪端起来。子弹是上了膛的。他只要敢动一动,我就朝他腿上开一枪。我不能打死他。我还没有打死过人。起码现在,我还没有这种打算。打死人是需要仇恨的,而目前还谈不上仇恨。但如果他继续向我扑来,以为我是个姑娘而可以任意欺负,就不能客气了。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还掌握着主动,只要能赢得两个一秒。而这是没问题的。我已看清楚,他手里没什么东西(真是个自信的男人)!我却有一长一短两件武器。我感到我的心脏在突突蹦跳,血在周身旋流,每一个细胞都进入了一级战备。我已由最初的惊慌、害怕,转而有点按捺不住的兴奋了。那是厮杀前的冲动!也许,只是一种孩子样的行将冒险时的喜悦。谁知道呢?反正我不害怕了,只是心里有点紧张。
我一秒钟也不敢停了,必须尽快采取行动。说不定他随时会扑到我身上。
我瞄了他一眼,他仍在那里站着,只是身子有点前倾。好!他转过脸去了,正向那条狗挥手,示意它停下来。大概,他要下手了。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热血沸腾,突然一个翻身,准确地抓住了小口径步枪,同时间,匕也从腰间抽了出来,第一轮动作完成了!他并没有扑上来。我又一个翻滚,滚到沙丘底下,然后腾地跃起来,用枪一指,猛然一声变了嗓子的断喝:“不许动!”
哈!我完全成功了。知青下放时,几年的民兵没有白当。四五步远的地方,那人往前趔趄了一下,那不是扑跃的姿势,而是没有反应过来的那种失措的一栽,又立即收回脚,捂住头出一声恐怖的锐叫:“啊——呀——!”那是一声怎样的叫哟,把我也吓坏了!随着那一声叫,我浑身爆起一层鸡皮疙瘩——活见鬼,怎么像个女人!我退后一步,抖抖枪又一声喝问:“你、你是谁?……谁!”我听得出,自己的声音也走了调。
“我……我……你别,别,别开枪。我是……哎!黑小子,回来!”
谁是黑小子,是说我?——噢,是那条小黑狗。它见我威胁主人,正要向我扑来。听到主人呵斥,立即站住了,就在我们两人中间。看看我,又看看主人,它也糊涂了。
月光下,两个人,一条狗,在七步之内,都愣住了。
我站在沙岗底下,端着枪指住上边,像个行刑的刽子手,一副虚张声势的样子。那人居高临下,站在沙岗半坎上,像个要被枪决的犯人。月光还是那般皎洁,流水一样泛动着粼粼的清辉,显出她颀长的身材,像一幅墨色的剪影。现在,我完全看清了,这是个女人!看体态,听声音,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
她被我吓坏了。两肩抖抖地颤动,双手护在胸前,膝盖摇晃着,眼看要瘫倒地上。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人被吓成这模样,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我立刻可怜起她来了。于是放下枪,好奇地问:“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6.杂木林的呼唤01(6)
( 那女人看我收了枪,声音也不那么恶声恶气了,似乎缓过一口气来,急促地解释说:“我是看林子的,就住在那边。***”她侧身一指北面的杂木林,那里依旧亮着明亮的、柔和的光。“我睡不着,出来……走走的,没想到……有人在这里睡着。我以为……是过路人病倒了。我想……叫醒你,又有点……害怕……真对不起。大哥,我不是坏人,真的不是坏人。”
大哥?——嘻嘻,真有趣。她真的把我当成男人了。
“你屋里还有什么人吗?”
“没有。没有人。就我自己。”
“怎么,就你一个人?”我有点不大相信,“你不害怕?”
“不……不怕。我看林子好多年了。原先有俺男人,后来……死了。就剩我一个人了。”
噢——是这样。我一时找不到话说。她以为我不信,又补充道:“不骗你,就我一个人,还有黑小子。喏,就是它。”她指了指站在我们中间的小黑狗。
黑小子?真有趣,像个小孩的名字。小黑狗好像听懂了在说它,“吱吱”地叫了几声,跑到主人身边去了,在她腿裆下钻来钻去,撒娇。我默默地看着,有点走神,只觉心头荡漾着一股温。
“大哥,你……你……”她想说什么,又吞吞吐吐地停住了,局促地低下头去。
我收回神思,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只是顿然感到身上软得厉害。这是高度紧张之后的精神疲劳。我紧绷的心完全松弛下来了。失去了一次搏斗的机会,我并没有感到扫兴。在这样一个荒僻的地方,又是晚上,真的和一个歹徒拼斗,毕竟不是好耍的。现在我才现,我从心底是并不希望有什么凶险出现,而且对七天七夜的近乎野人样的生活,深深地后怕起来。当初那个土匪却在比这险恶得多的环境里,独自生活了十几年!十几年哪,不得了!现在可以说,我知道怎么把握和描写他当时的心理了。甚至也为他解放后为什么那么虔诚地赎罪,那么害怕孤独,找到了思想依据。真的,我体验了那种完全陌生的感:一个人长期独居是受不了的。人就是人。人不仅要活着,而且需要感的排遣和交流。仅仅七天七夜,我就有一种隔世之感,仿佛离开人类已经很久了。只是被事业心支撑着,才咬牙坚持下来。
面前这个女人的出现,使我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也打乱了我的思想。本来,我可以再坚持两天的。现在,我一天也坚持不下去了!我那么渴望温。我真想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他——我的那位老实而痴的傻瓜!如果这时他在面前,我一定会跳上去搂住他的脖子,狠狠地亲上几口,说不定还要躺在他怀里莫名其妙地大哭一场。这么想着,我的眼泪已经流出来了。我没想到,我也有脆弱的时候。
沙岗半坎上站着的那个女人,一直呆呆地望着我,似乎在等待什么,样子还是有点怯怯的。但看得出,在我这个“小伙子”面前,她没有要逃走的意思。
我顾不上更多地猜想了。我急切想找个床铺——哪怕简陋的床铺也好——睡一个晚上。准确地说,我想立即恢复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我试探着问:“大嫂,我想……去你那里借个宿,行吗?”
“啊——行!行、行。咱们走吧!黑小子,咱回家喽。”她只有片刻的慌乱,立即就爽快地答应了。好像,她站立那么久,盼望的就是这句话。
黑小子跳了一下,就蹿下沙岗去了。她也抬脚下岗,准备前头带路了。我忙说:“等等,我穿上鞋子。”弓腰爬上沙岗,借着月光,我很快在草丛里找到鞋,坐下穿着。黑小子刚跑下去,看我们没走,又呼地蹿上来,坐在我旁边歪头看我穿鞋:“呱!呱!”又叫了两声。我笑了,在它头上拍了一巴掌:“调皮!”女主人收脚回转头,也忍不住笑了,抱歉地说:“你不知道,黑小子淘气得很!”那口气不是埋怨,倒像一个女人用这种方式夸奖自己的儿子。我猜想,这一定是个温柔的女人,她会很疼爱孩子的。可惜她没有。
7.杂木林的呼唤01(7)
( 我们一前一后,穿过一座座沙岗的空隙,脚下是没膝深的茅草,两旁是带刺的灌木,稍不留神,就会划破人的脸。***她热地在前头带路,不时用双手拨开灌木的枝条,回头招呼一声:“别碰着脸!”“走这边!”有时候,她伸出纤长柔软的手臂牵住灌木枝条,侧身让我先过,然后再紧走几步赶到前头去。
她想得真周到,带着女性特有的细心。虽然步子有点急促,声音有点慌乱,不过看得出,她对我这个“小伙子”一点儿也没有戒备。她不怕我,不怕一个陌生的男人会起歹心。那么,先前她只是怕我的枪了。我在心里想,这女人长期生活在林子里,看来,对外面人世的复杂还不甚了解。她就不怕我突然从背后抱住她吗?她就不怕我到住处会威胁她吗?这女人真是太善良,太纯净了!她把人心都看得这样美好。
也难怪,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溶溶的月光,幽幽的树林,在林间汩汩流淌的清溪,明镜一般的积水潭,水潭里无拘无束的野鱼,岸边丰美的芦草……哦,这里远离人尘,是大自然母亲陶冶了她的性,她才真正是大自然的女儿!一只夜莺在什么地方叫起来,清脆圆润,又戛然而止,但那余音似乎还在朦胧的夜色中缭绕、扩散,愈益使整座林子显得那么空寂、恬静,像一位沉睡的少女。我忽然想到文学创作中的移。前不久,我还把这里看做恐怖的地狱,而此刻,这里的一切都叫我感到舒心、愉悦了。人的绪也真是怪,我是不是把这里又看得过于美好了呢?
我们已经穿过二三十座大大小小的沙岗,相跟着进入林子。地面平坦了,眼前却突然暗起来。浓密的枝条遮住了月光,我们重又被黑暗包围。那座小木屋就在前头不远了。那里依然亮着明亮的、柔和的灯光。
她忽然犹豫着放慢了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有点慌乱地垂下头,像有什么心思。怎么,她警醒了?后悔了?终于意识到不该把一个陌生的男人带到家里?还是——有更为复杂的原因?
我立刻又警觉起来,作出一种更坏的猜想——没办法,谁让我是个女孩子呢?而且搞文学的人总有点神经质,老爱从一个细小的动作中揣测人的心理。是不是有个圈套在等着我?万一小木屋里还有个男人,她是故意骗我去呢?不是没有可能!凭她那个胆怯柔弱的样子,在男人面前肯定是只小绵羊。妻子被逼着帮丈夫干坏事的例子不是没有,法院的布告上就见过。那么,她现在犹豫什么呢?是不是良心现,不忍心看着一个无辜的姑娘受害?这也有可能。我怀疑她已经认出了我是个女性。在我躺在沙岗上醒来之前,她已经仔细观察过我。我跳起来之后,也一直在打量我。后来,我还和她说了几句话,尽管当时曾故意把嗓子压粗一些,怕露了马脚。是的,肯定是这样了。
那么,她说男人已经死去就是假的了!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蓦地,我又想起昨天下午碰到的那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他曾那样异样地盯住我看。是不是他呢?如果是,那就糟透了!也许,从昨天到今天,他一直在暗中跟踪我,早已现了我是个姑娘,只是没有机会下手。现在,我撞到他眼皮底下了,他会放过我吗?说不定这女人就是被他逼着出来诱骗我的。而这样的事,他们也许已经干过多次。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干这种坏事真是再相宜不过了。顿时,我感到一种防不胜防的恐惧。
是的,我把生活看得太简单了,把这次旅行也看得太浪漫了。这简直是一种儿戏!在县城时,我的那一位是那样激烈地反对。在他的房间里,他激怒得像一头豹子,“砰”的一声关上门,压低了嗓子指斥我:“你们这些搞文学的,都是些神经病!心血来潮,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手头还缺什么?人物、故事全都有,写就是了!还去搞什么鬼体验?感受、感受,感受是个什么东西?什么都不是!故弄玄虚罢了!”
他气得在屋里直转圈子,高大的身躯碰得桌椅乒乓乱响。我默默地坐在他的床沿上,任他脾气。我知道他爱我爱得多么深,他是生怕我出事。平时,他还是很理解我的。为了支持我搞创作,他答应了我一次次推迟婚期的要求。现在,我已经三十三岁,他三十四岁了,我们还没有结婚。凭良心说,他是全力支持我的。但对于文学创作中某些微妙的东西,他并不太懂。他以为有了人物、故事,就可以坐下来写小说了。其实并不那样简单。先,没有对人物的深刻理解,就无法下笔。而理解一个人物,就要熟悉他的经历、他生活的环境,对人物原型作一番深入的调查,然后才好归纳、提炼、改造,写出所谓“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此外,还有许多许多。总之,这是一个复杂的精神生产过程,复杂到有时说不清楚。在这个精神生产过程中,还包含着艰苦的体力劳动。作为一个文学新手,我对这方面的理解还不深,但体会到了它的重要。这些苦楚,他懂吗?他不懂,因为他不搞创作。我不想刺伤他,也没有道理去刺伤他、挖苦他。作为一个痴的恋人,他完全有理由脾气。我想,他一阵脾气就会好的。以往每次推迟婚期,他都要脾气,过后不也好了吗?
8.杂木林的呼唤01(8)
( 可这一次不同往常,他那么固执,说出了非常难听的话:“写土匪就去过土匪样的生活,写妓汝呢?难道……”
我气坏了!没等他说完,冲上去打了一个嘴巴,“叭!”好响哪。他愣了,我也愣了。只一瞬间,我扑到他怀里,呜呜地哭起来。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太重了,紧紧搂住我,两人好一阵没有动弹。终于,他还是妥协了,眼上挂着泪花。我为他抹去泪,使劲吻了他一下,劝慰说:“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好好儿回来的,完璧归赵,还不行吗?”……
可现在,我面临着严重的威胁,落入一个陷阱,不敢说真的能完璧归赵了。
我想立刻逃离,然而来不及了。
我觉得眼前金星直冒,腿软得不听使唤。几天来积攒的疲劳又重新向我袭来。而且,经过先前那一阵极度的紧张和虚惊,我的精神已完全崩溃了。我感到四两力气也没有了,小口径步枪从手里滑脱到地上。
那女人现我有些异样,先是呆看着我,有点迟疑,后来忽然冲过来,张开双手。我趁势整个身子倒到她怀里。我完全不由自主了,像是已经昏过去。
“小兄弟,小兄弟!你这是……怎么啦?”那女人抱住我,急切地呼唤。我耳鬓感到了她唇边的热气。
什么,小兄弟?她怎么改了称呼。先前不是叫我大哥的吗?我知道,当地风俗,女人和陌生的男人说话,哪怕对方比自己小几岁,也要称呼大哥,那是一种尊重和客套,其实含着生疏在里头。一旦称呼兄弟,就有亲切和随便的成分了。事实上,我比她小几岁,姑娘打扮成小伙子,就更显得年轻俊气了。刚才在月光下,她肯定看出了我比她小一些。但不管怎么说,她仍是把我当成男人的,这一点并没有变!而这一点又非常重要。因为它可以推翻我刚才一系列的猜想。我是自己吓自己!嗨,女人啊,可怜!
月亮换了一个角度,透过树梢的缝隙,重新把光亮投向我们,只是有些儿斑驳、迷离。我的意识仍是清醒的。树影下,她紧紧搂住我,浑身都在颤抖,一边着急地自语:“天爷,这可怎么办好……”她以为我真的昏迷过去了,我也就索性处在“昏迷”状态,轻轻地靠在她肩上,感受着温存和抚爱。我几乎已经忘记自己是个“小伙子”了,这么死乞白赖地躺在一个女人怀里,不会引起人家的反感吗?不过看起来,她似乎并不介意,那么顽强地撑住我的身体。有几次,我身体的重压逼得她后退半步,但她也只是调整一下姿势,又重新把我搂得更紧。从她紧跳的心和急促的呼吸中,不仅感到了她心中的焦灼,而且感到了一种烈火样的冲动,那里头似乎还有一层被长期压抑着的隐秘的感。她这种复杂的感的表露,不仅使我为她的善良感动,而且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我还不急于暴露自己的身份,还要继续装成小伙子,探究一下她心中的秘密。说不定,我会碰上一个很好的小说素材。
大概,她觉得这么支撑着不是办法,开始倒退着步子,往院里拖我。我一米六八的个头,很结实,当年上中学时,曾是学校女子篮球队的后卫。这几年又胖了一点,体重约有一百二十斤。她拖起来很吃力,还要一手拿着我的枪。她拖了十几步,气喘得更厉害了。我实在不忍心再“昏迷”下去了,忽然站住,从她手里抓过枪:“大嫂,让我自己走!”
她被吓了一跳,猛然松开手。就像练武功的人身上缠绕的铁丝,一运气突然崩断一样,缠绕在我腰间的双手突然飞走了。一抹月光照在她张皇失措的脸上,她女性的本能又一次显露出来。
我试探着说:“大嫂,我刚才有点头晕,这会儿好多啦。你这儿要是不方便。我还是走吧?”
“不不!没啥不方便的……咱们到家去吧,睡在地里要受凉的。走吧走吧。”不容我再推辞,她已转身紧走几步,打开了小院的木栅门,又回头重复了一句,“在外面要受凉的。”
事越来越明显了:她很怕我走开。或者说,她很怕失去我。现在可以说,我已经看透她的意思了。
9.杂木林的呼唤01(9)
( 这真是一场有趣的戏!我决心继续演下去。ww***
我随她一路走进院子,黑小子“吱吱”地转着圈子,又扑又跳,欢快地迎接我。那女人推开屋门,往里让我:“进去吧。”
我站在门槛上,稍稍停了一下,脑子里还有潜在的警惕。屋门很厚,很重。如果在里头闩上,从外面是很难打开的。屋子很小,只有乡下一般屋子的一间半那么大。当门一张粗木桌,几个高矮不同的板凳,放在靠墙的地方,看得出很少使用。屋子东间一张大木床,青缎被子整齐地叠放在一头,床上吊着白尼龙蚊帐。横梁下挂一幅黑底碎黄花布幔,把屋子隔成里外间。此外,还有几个木制箱柜。整个屋子干净、利落,有一种出家人的淡雅和年轻女人的居室常有的气息。ww我里外扫描了几遍,确信没有埋伏,残存的一点戒备完全消失了,这才放心走进屋子。
我把枪倚在当门的桌上,帆布包从身上摘下,放到桌面上,里头还有半只烧熟的兔子。她很麻利地端过一张高脚木凳,我大大咧咧坐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女人正在桌子对面倒茶。灯光下,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她约有三十六岁,个头有一米七二左右,很挺拔秀气。一张瓜子脸,被一缕柔软的黑遮住半边,皮肤很白,也许和长期生活在密林间,不大晒到太阳有关。我突奇想,凭她这副身材,在年轻时肯定是个运动员的好材料。可惜生活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被埋没了。
她抬起睫毛,看我在打量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红了,简直还像个少女一样羞涩。她不敢再看我,用双手送过一只细瓷碗,几乎用呻吟样的声音说:“你……你喝茶吧。”茶是黑红色的。放红糖太多了。
我越觉得有趣,也为了让气氛活跃一点,故意逗她说:“大嫂,我还没吃饭呢!”她“哦”了一声,一下子扬起眉毛,似乎有点歉意地望着我。我从帆布包里掏出那半只烧兔子:“请你给动动刀,加工一下,行吗?”我和她的目光相遇了。她两眼灼热灼热地正盯住我,可一碰上我的目光,立刻又害羞地躲闪开了。我觉得这女人有点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我认识的人太多了。
兔子的后腿在中午时已被我啃光了,只剩下干巴巴的前腿和一个龇牙扭嘴的头,加上烟熏火燎,黑不拉叽的,样子实在丑陋。她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又立即咬住右嘴角,控制着笑说:“这怎么吃呀?你放着吧。我给你烧碗饭来!”说着,转身去了,步子轻捷得像一只鹿。我还看到,在她经过我面前时,又重新咬住了右嘴角,腮上现出一只小酒窝来,真好看。她喜欢咬右嘴角。
这个动作,怎么有点熟悉呢?……谁喜欢咬右嘴角?我在哪儿见过这个动作?……沉淀的记忆被翻搅起来,一年、二年、三年、五年……我像翻阅编年史一样,依次往前回忆,想找出这个动作的出处。我所熟悉的年轻女人纷纷前来亮相,不是,都不是……时间继续往前推进……十年……十二年……十七年——时间已经退回到一九六六年,那是我的中学时期……啊?——啊!蓦然间,我激动了!莫非是她,是她吗?!……那习惯性的动作,那老是胆怯害羞的神态,那矫健的身影……啊啊,清晰了,清晰了……
10.杂木林的呼唤02(1)
11.杂木林的呼唤02(2)
( 现在,她们开始反攻了。ww***一改二三联防,采用人盯人、全场紧逼的打法。我们体力不够,常常回防不及,给对方造成空当。她们一个长传,就把球送到后场,不时出现两打一的局面。代替鹿荣上场的那个替补队员又缺乏场上经验,对方连连得分,不一会儿就反超两个球。我急得浑身冒火,粗暴地训了那个替补队员几次,她几乎要哭了。
而我却眼红了!球一到手就往前场冲。我怕失球,就常常一个人控制球,斩关夺隘,虽然连得两球,追成平局,但却潜伏着更大的危机。因为我几乎是孤军奋战,缺少长传配合,打得完全没有章法。对方派出两个队员盯住我,我就拼命冲撞,硬是带球上篮,接连几次撞倒了对方队员,被判为犯规。高老师看我绪不对,叫了两次暂停,让我冷静下来。可我冷不下来,比分又被拉开了,落后四五个球。我心里像火烧一样,再上场仍没有多大改变。
场上气氛相当紧张。同学们不断为我们鼓掌加油,也为对方喝彩。ww不管为谁鼓掌,对我都是个刺激。我不时烦躁地向场外一瞥。同学们那焦灼的目光,我真受不了!我看到鹿荣一直咬住自己的右嘴角,脸上红红的,不时擦一把汗,她快要急死了。许多同学向她投去质问的目光。高老师也飞快地看了她几次。我理解高老师的心,他多么希望鹿荣能上场啊!但他不能说这个话。他不能为了一场球毁了她的身体,她的事业早着哪!鹿荣快要哭了。忽然,她使劲咬咬嘴角,站起来挤出人群,走了。有几个男生在她背后吹起了口哨:逃兵!
我心里更慌了,完全失去了指挥能力。其他队员嫌我个人英雄主义,不能挥她们的作用,不时怨恨地盯我一眼。唉!哪是什么个人英雄主义?我把命都拼上了,是怕输球哇!队友之间失去感上的协调,是相当危险的。球越打越糟。上半场结束,我们队落后六个球!我本人犯规四次,再有一次,就要罚下场了。
比赛结果几乎已成定局,要挽回失败局面相当困难了。可败得这样惨,又实在不甘心。姑娘们有的在偷偷抹泪了。我气得直想找人打一架。但这是打球。要靠技术、靠意志,再有力气也无用。而且明摆着,下半场我如果再犯规一次,就要失去比赛的资格了。那时全队将更加被动。尽管我不是帅才,可毕竟也是一员虎将呀!总之,下半场靠我指挥是不行了,我已经束手无策。
高老师也没想到,我们会败得这么惨重。他虽然是全专区八个县中最有经验的教练,场外指导也非常及时,但真正要打好,主要还得靠场上指挥。球场上千变万化,要善于体会教练意图,随机应变。而我既缺少这种应变本领,又缺乏组织者应有的理智。场间休息时,高老师一个劲地嘱咐我们,要绝对冷静下来,力争打出水平。即使不能赢球,也要打出风格,不能胡来。看样子,他对赢球也不抱多大希望了。
一声哨响:“——!”下半场又要开始了。我们几个队员心中惴惴不安地正要上场时,鹿荣突然出现了!她刚从外面挤进来,满头大汗:“高老师,我上!”
我们几个队员一下子愣住了,高老师也愣了,全场同学都在一刹那间静下来。鹿荣不是偷偷走了吗?怎么又去而复返?我一看就明白了!她是回宿舍整理下身去了!我们几个队员都是短衫短裤,而她却换了一身长衫长球裤,球裤是玫瑰红色的。她正用火一样灼热的眼睛看着高老师,右嘴角依然咬得紧紧的。
高老师也明白了,扫了她一眼:“不行!你还是休息吧!”
我们几个一起向鹿荣努嘴,鼓励她上场。我们多么希望鹿荣能上场啊!我们此刻只想着赢球,此外一切都不管了。
鹿荣没有用辞争辩,只伸手拉住那个替补队员,轻声说:“你先休息,我打一会儿!”然后在原地跳跃了几下。就是说,她决心要上场了。鹿荣平日少寡语,不大和人争辩什么,一旦要做什么,只用行动表示自己的意见。显然,在这种况下,拦阻她上场,已经不可能了。
12.杂木林的呼唤02(3)
( 高老师激动了,凑近一步小声问:“你——行吗?”
鹿荣点点头,一边活动着胳膊往场上走。ww我又偎近了,看看她的下身,担心地说:“鹿荣,别出了洋相!”
她的脸红了,悄悄和我耳语道:“不碍事,我穿着长裤呢。”
鹿荣上场,我们几个姑娘立刻精神大振,场外同学们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对方球队有点慌,教练和五个队员全都看着我们,露出狐疑的目光。嘻嘻,说不定对方以为我们是故设伏兵呢。只见对方教练又紧张地交代了几句,然后使劲挥了几下拳头,他的队员也上场了。看样子,要有一场好拼了!
现在,仍由我和鹿荣打后卫,那个替补队员下去了。
比赛一开始,就十分激烈。我在后场守卫,鹿荣组织进攻,一开头,她利用对方对自己的注意,较多地利用个人技巧运球过人,造成对方的密集防守,然后假装上篮,对方几个人扑上去堵截,她却突然把球传出来,我方队员接住球一个从容跳投:刷——两分!真利索啊,全场喝起彩来!
这种战术一连打了三次,连得三球。对方觉上当,不再集中那么多人堵她了。鹿荣却又乘虚而入,直逼篮下,轻捷地跳起来,把球送进篮圈。
这种打法虚虚实实,神出鬼没。比分很快拉平。对方乱了阵脚。场上多了鹿荣一个人,我们整场球打活了!对方暂停两次,调整打法,也无济于事。鹿荣时而左传右传,时而中间高吊,时而单枪匹马,时而前冲回传,五个队员如走马灯一样,活而不乱,人人挥了作用。我们队已开始领先了。场外的掌声一阵接一阵,我们也越打越高兴。
鹿荣一直咬住右嘴角,我真担心会咬出血来。她面色蜡黄,汗如水泼,偶尔把脚步停一下,长吁一口气,又咬住嘴角奔跑起来。我知道,她的身体一定是很痛苦的。在后场球时,我现,她的白回力球鞋的鞋带,有几处已被血染成了殷红色。但她坚持着一声不吭。有几次,我小声说:“鹿荣,你下去吧!”她摇摇头,一咬牙又冲上去了。我知道,对方在拼命反攻,鹿荣如果一下去,我们队微小的胜利还会失去。
那时候,我才十六岁,而她也只有十**岁,哪懂得这种事的厉害呢?我们都被强烈的好胜心和集体荣誉感燃烧了,燃烧得浑身起火。那是一把多么崇高、多么纯净的青春之火啊!
球赛结束,我们以三分的优势战胜了对方,终于卫冕成功。省报、省电台都以通讯的形式,报道了这次大型业余球赛。而鹿荣却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想不到她此后十七年的不幸也就由此开始了。
唉!人的一生哟……
饭做好了。是蘑菇面,上面漂一层素油花儿,香喷喷的。她放下碗,没敢看我,说了一声:“你要不要洗个澡,我去烧水。”
我点点头,她又轻盈地出去了。在她进屋时,我仔细端详了一下,像她——不,是她!我激动得心里怦怦跳。我们县中学当年的两千多名学生,文化革命后几乎都回了家。我每次下乡深入生活,都会碰上几个老同学,但在这里碰上鹿荣,还是太意外了!
那场球赛刚结束,同学们就把我们全抬起来了,游了大半个校园。我们几个队员都激动得哭了。不大会儿,我们在学校澡堂,痛痛快快洗起澡来。鹿荣累得快走不动了,一瘸一拐走在后头。进了浴室后,她昏昏沉沉开错了喷头,冷水一下子浇了全身。当时,她还大汗淋漓,被冷水一浇,惊得尖叫一声,就昏倒地上了。
后来,鹿荣腰部瘫痪了。先在县医院治疗,效果不大,又转到二百里外的专区医院。高老师里外张罗,由学校出钱为她看病。我们几个姑娘去看过两次,她仍不能动弹,不仅腰部坏了,而且得了严重的妇科病。我们在她床前哭,她却笑着安慰我们:“别哭啦,小妹妹们!我肯定会好的。”
当时,她主要担心不能参加高考。恰好不久,“文化革命”开始了,高考停止,她也就安心养病了。而我们因为醉心于“文化革命”,此后又是串联,又是打派仗,接着知青下放,再没机会去看她。也就不知她后来的况。只隐约听说,她后来成了瘫子。前几年,省里下放来的那一百零四个右派全都平反了,鹿荣随母亲又回省城去了。她怎么还在这片密林里,过着隐居样的生活呢?她母亲呢?她的身体什么时候恢复的?她什么时候出的嫁,男人什么时候死的?现在,为什么又对一个陌生的“男人”这样感兴趣……
13.杂木林的呼唤02(4)
( 这一切都像谜一样,引起我极大的兴趣和关切。ww***我想立刻和她相认,互相倾吐一下别后十七年的经历。但我又担心把她置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这会儿,她正意绵绵,陶醉在对异性的向往中。她几乎忙得脚不沾地,又是殷勤留宿,又是精心做饭,又是张罗洗澡水,她正通过一个女人所能做到的一切,表现出她的柔。她也许以为,自己正一步步把我这个英俊的“小伙子”变成她的俘虏呢。她正在做着一个美好的梦!我一旦暴露了身份,她会不会羞得无地自容呢?啊,会的,肯定会的。我实在不大忍心了!
不知为什么,我竟一点儿没觉得她的痴想有什么邪恶之处。这也许是因为我们少女时代的关系太密切了吧,她曾经给我留下过那么美好的记忆;也许,分别十七年来她的谜一样的遭遇,使我有一种预感,她生活中肯定有过巨大的不幸和缺憾,谁知道呢?反正我同她,尽管我还没有理解她。
我刚吃完饭,她又进来了,依然是羞怯怯的:“你……去洗澡吧,我烧好水了。ww”
的确,我该洗个澡了。在林间穿行七天七夜,浑身脏透了。我感激地注视了她一眼,立刻起身去了,心里有点儿慌慌的。现在轮到我心虚了。我真怕她在这时认出我来。可是,又能瞒多久呢?
小木屋东山头,有半间厨屋,也是用圆木扎起来的,周围是篱笆泥墙。厨屋里亮着一盏油灯,由于水雾蒸腾,显得朦胧不清。靠锅台的地上放一只大木盆,里头盛了大半盆清水,我伸手试了试,热乎乎的,正好用。我伸头往外看看,急忙关上门,把衣服都脱下来,放到一堆木柴片上。我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跳进木盆的。真舒服呀!盆里放好了一条毛巾,浸泡得软软的,我拿起来尽地在身上撩水、擦洗,灰尘一层层掉下来,我周身像脱了一副枷,顿时感到轻松了。
我躺在大木盆里,又浸泡了一会儿,舒服是舒服极了,可是不能老洗。我站起身,擦干净水,伸手拿过衣服,太脏了。刚洗过澡,真不想再把脏衣服穿在身上,可我又没带替换衣服,怎么办呢?我犹豫了一下,朝外喊起来:“喂——!”我不想喊她大嫂了,我想喊“鹿荣姐”,又觉得这样太突然,就“喂”了一声,“你有干净衣服让我换换吗?”
“有——啊,我给你拿来了。”她就站在院子里,似乎早在等待我的呼唤了。几声胆怯的脚步响,停住了。我的心也像被她踩住,不动了。“笃笃。”她在轻轻敲门。“进来吧!”
门被慢慢推开,她抱着几件衣服,悄悄进来了,面孔通红,神色慌乱,一副窘迫的样子。我**祼地站在水盆里,女性的一切特点都暴露无遗。她抬起头,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眼,猝然惊慌地“哦”了一声,又看了我一眼,胡乱把衣服往我怀里一塞,转身逃走了。
我接过衣服,心怦怦跳,一时愣住了。我确信,刚才即使是一个真正的小伙子这样赤身**地站在她面前,她也不会这般惊慌失措!在她回一瞥的刹那间,我从她的眼神里,不仅看到了惊慌和羞愧,而且看到了一丝儿哀怨和深深的失望!
我心里乱糟糟的,飞快地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事明摆着,我不能再隐瞒下去了,我必须承认自己的女性身份,而且应该立刻和她相认。我已经残酷地欺骗了她,不能再欺骗下去了。我匆匆穿好衣服,是一身中年男人的肥大裤褂,穿在身上真是不伦不类,可我顾不上挑剔了。
小黑狗卧在一垛柴草上,在黑暗中看见我,亲昵地“叽叽”了几声,又重新躺好了。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经隐入云层,到处一片漆黑,我仿佛置身在一片原始大森林里。我站在小木屋门口,深深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使自己的绪镇定一些。我大步跨进门槛,不小心碰了一下厚重的门板,出“咣”一声响。
她正站在里间,背对我翻腾一个木箱,灯光照出她颀长的身体,头有些儿散乱。听到门响,她没有扭头,依旧翻检着什么。我猜得到,她已经没有勇气看我了,她正处在痛苦和羞愧的深渊里。她的肩膀在微微抖动,她哭了吗?
14.杂木林的呼唤02(5)
( 我惶恐地站在当门,张了几张嘴,终于轻轻喊了一声:“鹿荣——鹿荣姐!是我呀……”
她浑身一颤,缓缓回过身来,紧紧咬住右边的嘴角,直愣愣地盯住我,茫然了。ww***
我冲上去一步,张开双手,急切而冲动地喊道:“鹿荣姐!你——真的认不出我啦?”
她愕然把眼睛睁大了,也往前凑了一步,又是一步,歪起头仔细打量我。我看到,她两眼闪着泪花,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猛地,她抬手擦擦泪,把身子扑向我:“你……你是‘假小子’?”
“假小子”是我在学校时的外号,就是说,她终于认出我来了!我跨过一步,双手抱住她:“鹿荣姐,是我是我,我是‘假小子’呀!”
她一下扑到我身上,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刚伏下头,又立刻抬起来,用一只拳头在我肩上乱捶:“‘假小子’、‘假小子’!你这个死丫头,真会坑人!”说完,又立刻害羞地把头伏到我肩上,一下接一下摇晃起来。ww我简直要被她摇散了!我也紧紧抱住她,心里激动得厉害。过去在学校时,她素来像个大姐姐一样照顾着我,感密切得像亲姐妹,事隔十七年,在这样一个地方重逢,真是太让人高兴啦!
不知过了多大一会儿,我们终于都平静下来,两人牵着手坐到里间的床沿上。她偏起头,又仔细看了我一阵:“你不是当了作家吗?跑这里干啥来啦?”
我笑了笑,她倒知道我的况。于是我又简单地说了一些,并向她介绍了这次深入黄河故道来的目的、经历,好叫了一阵子苦。她佩服得要命,抓住我的手夸赞:“你真行!干什么还是那股傻劲。我还真以为……你是个打猎的呢!格格……”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但已经没有忸怩之态了。我也笑了。笑得非常开心。我们之间很快像当年那样无拘无束了。
“哎——你出来到处跑,孩子由谁照看呢?”她很认真地问我。
我笑起来:“我还没结婚呢!哪来的孩子?”
“怎么?”她一下子把眼瞪得溜圆,“你也……没有对象?”
“嘻嘻,有,怎么没有?我们都谈了十年啦!”
“啊哟——!谈了十年?比抗日战争还长啦!——咋不结婚?你想把他扔了?”
“哪能呢?我挺喜欢他,憨不拉叽的!”
“不用说,他也很……爱你喽?”
“爱!爱得疯,傻家伙。”
“……”
“我这趟来,他就不同意,又是怕我出事,又是怕我受罪,婆婆妈妈的……那天我临来时,他一直搭车送我到黄河故道,眼看着我钻进密林,还恋恋不舍地站在一片野地里,好像在后悔把一条鱼儿放归了大海。我避在一棵大树后头偷看了好一阵,他还在那儿站着,呆呆傻傻的,真是个种!我又好气又好笑,弓腰又钻出林子,他以为我后悔了,高兴得手舞足蹈,奔上来迎接我。我举起枪来,冲他头顶上‘砰’放了一枪。他愣了愣,站住了,气得狠狠跺了一脚,转身就走。我在树林子边上,开心地大笑起来,可他一直没再回头,趔趔趄趄地走了。傻家伙,真是气人!”
我只顾滔滔不绝地述说,猛然现鹿荣又咬起了右嘴角,脸色惨白,一双大眼里注满了亮晶晶的泪水,头也低垂着。我吃了一惊,忙抓住她的肩:“鹿荣姐!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吗?”
“不、不……”她惊醒了似的,抬起头向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真幸福!”眼皮儿一扑闪,滚出两串泪来,又立刻扭转头抹去,掩饰地说:“天有半夜了,睡吧,咱们睡吧。”
她默默地收拾着床铺,放下蚊帐。我呆呆地站在一旁,心里直后悔,肯定是我的话触痛了她的心事,我不该说自己说得那么多。鹿荣姐好像看出了我的意思,故意冲我笑了笑,拿起先前她从柜子里翻出来的几件衣服,打趣说:“这是我的衣服,明天早晨换上,看你穿得像个老头子,被人瞧见了,不笑掉牙才怪。”
我没有笑,我笑不出来了。我急切想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生活过来的,不然,这一夜也不能入睡。
16.杂木林的呼唤02(7)
( “当时,上级还有人嫌给我父亲做的棺材太大。他阴沉着脸,一顿拐杖:‘不大!老鹿为黄河故道两岸人民立了大功,栽植这么多树,破费点木材为他安葬,不亏!’转身就走了。我父亲死后,他时常来看望俺母女俩,问有什么困难没有。我母亲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轻易不愿接受人家的帮助。他每次送钱来,我母亲都婉谢绝了。他因为是特等残废军人,每月有几十块钱的抚恤金。他没有妻室家小,父母都去世了,只孤身一人,除了吃用,钱都存了起来,手头很宽裕。我母亲也曾想去他那里求帮助,但又怕他将来不让还。而且,他的钱是用血换来的呀。因此,母亲一直没有张口。
“现在,他来了,一不,两眼灼灼地盯住我们母女俩,一副生气的样子。母亲一直没有告诉他我住院,听说前些日子他也病了。他心脏旁边的那颗子弹老是找他的麻烦。看来,他到底还是听说了。他一来,我们就估计到了他的意思。他当时虽然生气不该瞒住他,但看我病成这样子,母亲一副绝望的神态,总算没有火。ww只坐下来喘息了一阵,说:‘老鹿嫂子,你放心给孩子看病吧!鹿荣住院治病的钱,我已经交给医院了。’他又从怀里一把掏出三百块,往床头上一放,‘这是你们吃饭零用的钱,收好!’
“事到了这一步,我们还能说什么呢?硬充好汉也不行了。我和母亲都感动得哭了。母亲哽咽着,要说一些感激的话,他一摆手:‘别说这些!都是**的钱,没我一分!’他不愿意叫人感谢。我和母亲都知道他的倔性子,不敢再说什么了。当天晚上,他陪我们说了半宿话,第二天就告辞走了。事后,我们从护士嘴里才知道,头天下午,他向医院一次交了两千块。两千块呀!在当时,这可是个巨额数目呀!平日,他连烟都不抽,穿得破破烂烂,为了给我看病,却一把拿出两千块,这大概是他的全部积蓄了!
“后来,就靠这笔钱,我在医院住了三年,终于能站起来了,妇科病也有了很大好转。经济条件也不允许我再住下去了。于是,我出了院,回到母亲教书的那个乡村小学校。这时到了六九年,学校都复了课。我母亲已经五十多岁,到退休年龄了。可是为了多拿点钱,维持我们母女的生活,一直没有退休。但她的身体也很糟糕了。十几年的磨难,她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五十多岁的人,却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头上只有一些稀疏的白,其余的都脱落了,牙齿也掉了好几颗。她不仅背着沉重的精神负担,而且背着沉重的经济债。耿国臣大叔的两三千块钱,何时才能还上呢!
“我心里干着急,可是毫无办法。我虽然扶着拐能走动走动了,但身体瘦弱得像干劈柴,一股风都能吹倒,什么事都不能做。我常常急得哭,恨自己年轻轻的不能赡养母亲,反成了母亲的负担。有时候,我真想自杀,一死了事,自己也就解脱了。可我又怕母亲受不了。自从父亲打成右派,她老人家受到的打击太多了。我如果自杀,也等于杀了她。想到这些,我又不忍心了。母亲的命太苦了,太苦了……”
鹿荣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她辛酸的回忆,也强烈撞击着我的心扉,我也不自禁地流起泪来。我们都再也不能入睡了,鹿荣点上灯,索性坐起身。我也披衣坐在她身旁,斜卧到她怀里。她揽着我,擦擦泪又说下去。
“……从那时起,我才觉得自己变大了,真正懂得了人生的许多事。我的性格虽然仍是内向的,可是却生了可怕的变化。不怕你笑话,说真的,那时,我真想嫁出去,甚至卖淫都行,希望用自己的**换回一笔钱,帮母亲还债。作为一个女孩子,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本钱了。但当时连这也做不到,我的身体太糟了。我面色蜡黄,**干瘪,臀部萎缩,完全失去了女性的魅力。更重要的是我什么活都不能干,而且因为住了几年医院,外界都知道我得过严重的妇科病,还传说我动过手术,把生植器官都割掉了。这当然是瞎传。可这种事又有口难辩。一个女人既不能干活,又不能生育,就失去了她的价值。尤其在乡下,庄稼人都那么穷,谁愿意出钱买一个废物呢?我想出嫁,谁愿意要呢?我想卖……自己,可我……卖不出去啊!
17.杂木林的呼唤02(8)
( “这种时候,我不再想死了,我要顽强地活下去!我要尽快恢复健康,不恢复健康,什么都谈不上。***从此以后,我咬牙坚持锻炼,没事就到树林子里去练习走路。学校后面就是一大片树林。我把拐杖摔成两截,扔了!扔得远远的,我要靠自己站起来!我摇摇晃晃站起来了,两腿打晃,浑身哆嗦,骨头尖生疼,疼得眼里渗出泪来。我使劲抹一把泪迈出步去,一开始老是摔跟头,摔得鼻青脸肿。我慢慢爬起来,踉踉跄跄再走,从这棵树扑向那棵树,扑得猛了,额头撞出疙瘩,像鸡蛋似的。我不怕疼,咬咬牙又走起来……
“后来,我又看针灸书,按照茓位给自己扎针,常常扎错地方,扎得到处冒鲜血,有时进针太猛太深,又晕过去,醒过来再扎。我是恨病用针啊!终于,我掌握了几个关键茓位的针法,加上坚持不懈的锻炼,一年、两年……我的身体越来越好,不仅能做家务活,一般的体力活也能干了。每天早晨起来,我仍坚持到树林里跑步,开始是几十米、几百米、几千米,到后来,我能一气跑十几里,每天傍晚,我又在林子里散步,落日的余辉透进林子,周围是万道金光,树上鸟儿在歌唱,脚下青草茵茵,踩上去软软的。走累了,我就往草地上一躺,歇一会儿。那几年,我真是疯狂一样地锻炼身体。人们都说,看起来这姑娘文文静静的,没想到会有这么倔的性格。的确,我是靠着一股意志生活下来的。
“说实在话,那几年,我已经失去了学生时代的那些理想,只想着能像个好人一样过生活,靠双手养活自己,为母亲分忧。但在几年持续不断的锻炼中,我与树林子建立了深厚的感。可以说,是树林子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大自然给了我健康的肌体。我又渐渐恢复了少女时代的体态,脸色由蜡黄变成白嫩,臀部、胸部都丰满起来。也就在这时候,开始有人打我的主意了……”
鹿荣说到这里,似乎又激动起来,还有点愤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吹得我耳鬓痒痒的。我从她怀里坐起来,扭头一看,窗外已经微明了。“鹿荣姐!咱别睡了,到树林子里去走走吧?”
“好!每天这时候,我都要起床的。到林子里活动活动,对身体大有益处呢。”
我们起床了。刚打开屋门,黑小子就扑上来,围着我们亲昵地绕圈子。鹿荣打开院子的木栅门,它跳跃了一下,箭一样钻进林子里去了。看来,它对主人每天清晨的活动规律,是相当熟悉的。
残月还没有落下,像一块晶莹润泽的玉,在西天挂着,通过林间的缝隙,透进一抹幽幽的光。启明星在东方天际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像在和人捉迷藏。树林中还是有些模糊不清,一行一行的树木只黑黢黢地显出轮廓来。空气儿却是透鲜!
“假小子!还跑得动吗?”鹿荣偏转头。
“试试看!”我骤然来了兴致。
我们肩并肩跑起来,这是一条没有边际的林间小路,时而笔直,时而蜿蜒,脚下是松软的沙土地,地上布满了初秋的落叶,踏上去富有弹性,比当年在学校时那个四百米跑道还好。那时,我们女子篮球队的同学,每天早上都要集中训练一课时左右,绕着跑道跑了一圈又一圈,鹿荣像一头小鹿,总是跑在最前头。现在,我们又在一起跑步了。我现,她虽然生过那场大病,经过几年的锻炼,速度仍是很快。慢慢地,她跑我前头去了,我奋力追赶,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而且因为没戴乳罩,跑起来胸前一荡一荡的,实在费力。鹿荣颀长的身体依然是那么轻捷。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完全没有等我的意思。我忽然觉得,她不仅在例行每天早晨跑步的规矩,而且似乎以此在抑制内心的激动。她内心还有许多苦衷要说,我还要叫她说下去。我完全被她的述说吸引了。
鹿荣已经跑得没有踪影了。我一边跑,一边喊:“鹿荣——鹿荣姐——”
树林子轰鸣起来,和着我的喊声,嗡嗡乱响,想不到林子里也有回声,只是有些杂音,不像山壁前的回声那样整齐。没有人应答。回声过后,林子里突然静下来。我放缓了脚步,尽力往前方搜寻。天已经亮了,只是又上了一层薄雾,各种鸟儿都离开栖息的枝头,开始在林间歌唱飞翔起来。
18.杂木林的呼唤02(9)
( 我在林子里找了好大一阵,还是没有找到。我迷路了。面前是一片竹节槐林,树身挺拔、瘦硬,一阵风吹过,便有不少槐叶摇摇飘飘落下,如雪片一样悄然无声。我正在着急,突然黑小子从一棵树后跳出来,冲我连叫两声:“呱呱!”我高兴了,黑小子找我来了。我紧紧追上去,黑小子掉转头,不紧不慢地前头带路,不时回头看我一下,好像怕我再迷了路。不大会儿,它就把我引出这片竹节槐林,眼前豁然一亮,头上有整块的天空了,前面几十步远处,是一大片水,清亮清亮的。这不是我昨天下午见到的那个积水潭吗?鹿荣就坐在积水潭对岸。她冲我招招手,我很快绕了过去,跑得喘吁吁的,一ρi股坐到她身旁就叫起来:“哎呀,累死啦!鹿荣姐,你真行,还像从前一样跑得快!”
她没有吭声。
周围是一片片野草,虽然已是秋天,依然碧绿碧绿的,我认得出,这是苦胆草,当地人叫崖渠芝,好在崖坎水边生长,开出的小花金黄金黄的。ww它虽然比其他花儿开得迟,却装点了秋色,具有独特的芬芳,格外招人喜欢。鹿荣手里拿着一朵刚掐掉的苦胆草花,注视着水面。积水潭里有一群小野鱼正在悠悠浮动,露出褐色的脊梁。突然,一条水蛇从哪儿钻出来,悄然疾进,向野鱼袭击过去。野鱼们惊慌失措,翻出一片浪花,旋即不见了。我心里一惊,昨天晚上幸亏没来洗澡。这里真有水蛇呢!
我扭头看了一眼鹿荣。她的眼皮有点儿浮肿,是一夜没睡觉的缘故吧?谁知道呢,也许在我没来之前,她哭过了。我的心又沉下来,小声问:“鹿荣姐,后来呢?”
鹿荣把手里那朵野花儿使劲抛到积水潭里,叹了一口气,沉沉地,长长地:“后来,村里的男人们开始注意我,尤其是那些打光棍的小伙子。他们似乎才现,我是这个不大的小村里所有姑娘中最美的一个,也是最容易欺负的一个。他们以为我老实、腼腆,又是右派的女儿,而母亲只是个没有地位的小学教师,没人能保护我。我只要一走出学校门,就有人盯我,跟踪我。有时趁我早晨或黄昏到林子里跑步的时候截击我。有几次险些出事。但我有足够的警惕,身上带一把匕,时刻提防着。有一次,一个家伙躲在树后,趁我跑过去时,拦腰将我搂住了。我挣扎了一阵子,拔出匕在他胳膊上刺了一刀。打那,他再也不敢了,其他人也不敢了。村子里一些长者知道了,都相约教训自己的孩子:‘人家母女怪可怜的,可不能造孽!’我才算平安无事。
“后来,我母亲小学里一个教导主任又对我起了歹心。一天,我母亲去县城看病,当天没有回来,我独自睡在屋子里。半夜时分,我觉出一只手在我胸前抚摸,那么贪婪!我一下子惊醒了,觉他已脱光衣服钻进被窝,就睡在我的身旁。他见我醒了,翻身爬起来,用热烘烘的身子压住我。我又羞又怕,拼命反抗,慌忙间从枕头下又抽出那把匕。他吓坏了,跳下床抱起衣服,越窗逃走了。他走后,我关紧窗户哭到天明,也没敢声张。后来,我连母亲也没有告诉。我不愿再给母亲添心事。我们是弱者,弱者就会有人欺负啊!这世界上,人心真是不同啊,有好人,有坏人,也有许多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人。那些欺负我的人,并不能说完全都是坏人。但我看出来,他们没一个人愿意和我结婚,尽管有的还是光棍汉子。因为他们认为我不能生育。他们只是想拿我寻开心,泄欲火。当然,更没人爱我。
“而我的思想已经不是几年前了。那时,我什么都不能干,只想拿自己的身体卖钱,帮母亲还债,受屈辱也在所不惜。但随着身体一年年好转,我又产生了生活的自信,我能靠双手劳动来挣钱了。我想,有一天结婚,即使没有爱,也应该有一个平等的地位。正是基于这样一个思想,我的心渐渐给了一个人……”
“他是谁?”我托着下巴,正听得入神。鹿荣刚说到这里,我便急着问起来。
“护林队长耿国臣!”
19.杂木林的呼唤02(10)
( “你爱他?!”我着急起来。ww***
鹿荣摇摇头:“说不上爱他。我们之间,不论年龄、文化教养,都有很大差距。是很难产生爱的。”
“那么……是他说过要娶你?”
“没有,从来没有。他不仅没有说过这种话,而且连一句感谢的话都不愿意听。他是个好人,是个铮铮响的真正的男子汉,不愧是从朝鲜战场回来的英雄!他的思想那么纯洁,那么高尚,以自己的全力帮助别人,却不愿别人报答。他曾多次向我母亲说过:“你们不要急,我花不着钱的。将来有钱就还,没钱就罢!老鹿为故道两岸人民造了福,这权当是我们老百姓的一点心意吧!’正是他这种质朴磊落的心怀,感动了我们母女。尽管,我们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不还债!
“我从心里感激他,更佩服他的品德。我常常问自己,人家那么无私地帮助了你,你就不能给人家一点另外的帮助吗?实际上,他也有自己的巨大不幸,是个很值得同的人,他是一位功臣,落了一身残疾,却没有成家。ww据说,刚从朝鲜回来时,地方政府曾数次帮他介绍对象,也有几位姑娘爱上了这位英雄,可不知什么原因,他一一都拒绝了,硬是一个人过了十几年,生活上的不便可想而知。有时病了,连个烧茶端水的人都没有。病一好,立刻又投入工作。从五十年代林业初创,到六十年代在社会混乱中保护林子,直至七十年代顶扛毁林开荒的歪风,他都站在最前列。他爱林如命,真是呕心沥血啊!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有生活上的巨大缺憾。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女人的爱抚,更没有儿女的天伦之乐,这难道是公平的吗?我想给予他的,正是这方面的补偿。我愿把一个女人所能给的东西都给他!甘心愿!你别吃惊——这里头不包含任何买卖关系,不包括!我们之间的地位是平等的。他用钱帮助了我,并不是指望买我什么;我给他一颗女人的心,也不是卖给他什么。我们交流的只是那种友爱和同心。虽然我知道,这不是爱。但我以为同样是伟大的,甚至更伟大!因为爱常常是自私的,只局限于一个人,而友爱和同心却能够给予更多的人,因而更博大、更高尚。我觉得我的思想已经升华了,我被他对别人对事业的献身精神所感动,自己也产生了强烈的献身精神。后来,我完全被这种精神燃烧了。有一天,我告诉母亲,我愿意和耿国臣结婚。母亲先是惊愕地看着我,好半天没说一句话,接着刷刷地流下泪来。她居然没有反对。或许,她还没有理解我,只把此举看成卖身,但除此而外,她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靠她的工资,那两千多块钱到死也还不上呀!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母女俩算是说妥了。”
“那——他同意吗?”我急着问。
“问题就出在这里,他不同意。一个星期天,母亲带我去了他住的地方。喏,就是现在我住的这个小木屋。我母亲把意思给他说了,他一下子呆住了,好像不认识我们那样,接着气得一顿拐杖:‘你、你咋能说出这种话!这不是骂我吗?让外人知道了,我还是个人吗?我给你们钱,还要图报答怎么的!嗨嗨!你们哪……胡闹!’他气得暴跳如雷,面红耳赤,好像受了侮辱。显然,他误会了我们的意思,起码,他是没能理解我的心、我的思想。
“我母亲吓坏了,低下头不知说什么好。我忘记了害羞,直直地看住他,平静地说:‘你别误会,这和钱没关系!你的钱,我们迟早要还的……’不料,他大喝一声:‘滚!你们滚!我不听你们说!’他脸色铁青,几块伤疤都变紫了,说罢,拿起拐杖,一瘸一瘸地冲出屋子,到树林里去了。好像,在我们面前多待一分钟,他都受不住了。
“母亲捂住脸,呜呜地哭了。我也委屈得流了泪。看样子,这会儿再说也无用,他毫无思想准备,哪能贸然接受呢?当天,我们回来了,毫无结果。我想,慢慢儿他也许会变化的。起码,他会考虑一下这件事。他再是个硬汉子,可生活上毕竟有许多不便呀!再说,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孤独的男人,不管怎么说,他总不能不需要那种人类之间共通的男女之。除非,因为什么特殊原因,他故意在心中为自己设了什么提防。但即使这样,我也要冲破它!我敬佩他,我已把自己的心暗暗交给他了。
“后来有一段时间,这件事没有再提起过。我能干活了,上级安排我在林场,进行树木管理工作,施肥、喷药、修枝。我和他常常碰面,他总是回避我的目光,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我心里暗暗高兴,这说明他并没有忘记这件事。这样又过了两年,我的生活又生了一次重大的变化……”
20.杂木林的呼唤03(1)
( 10
我坐得ρi股疼了,提议说:“鹿荣姐,我们走一走吧?边走边说——又出了什么事?”
鹿荣站起身,拍拍ρi股。我们绕积水潭缓缓行走着,脚下的野花野草都挂着细小的露珠,刚才的晨雾还真不小呢。这会儿,初升的太阳照在上面,出璀璨的光,一闪一闪的,活像撒了一地珍珠。黑小子在前头撒欢,一会儿轰赶岸边草棵里的野蛙,一会儿抬起头逗弄树上的麻雀,不时“呱呱”叫几声,它玩得真开心。
鹿荣沉默了一阵,轻轻舒了一口气:“那一年,我父亲平反了。和他同时从省里下来的一百零三个右派全平反了。可是晚了,我父亲死了,还有十几个人都死了,他们没能看到这一天。即使没有死的,也都老了,他们的好时候都过去了。但平反总比不平反好。起码,可以改变一下右派家属子女的政治命运。在接到通知的那天,我母亲好一场哭啊!二十多年的辛酸一齐涌上心头,她几乎昏厥过去。后来,我随母亲去省城,办理父亲的平反手续。临行前一天晚上,耿大叔来了。ww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过了。他对我母亲说:‘老鹿总算平反啦,我料到会有这一天。你们母女这趟去,就不要再回来了!你也老了,身体又不行,抓紧给荣子(他总是叫我荣子,我也习惯称他大叔)找个合适的对象,在省城安个家。不要再回来了,千万别回来!老鹿的坟茔,我会照顾好的。至于我,你们也不用挂念,不用……我一个人,怎么都好过……’当时,母亲泪眼模糊地看着他,没有说什么。他告辞出去时,突然流出泪来。但没有回头,一瘸一拐地走了。我看得出来,他希望我们走是真诚的,但同时又深深地留恋我们。在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中,他和我们这个右派家庭同忧戚、共患难,无形中建立了深厚的感。这时,不论是他,还是我们母女,似乎都才猛然意识到,他早已成了我们家庭的一员!这么多年,他的衣被拆洗缝补、翻旧换新,几乎都是由我母亲帮着做。自从提出我和他结婚的事以后,不管他同意不同意,这方面的杂事都是由我操持。我们之间已经建立了事实上相依为命的关系。现在,要分别了,永远地分别了,他哪能不难过呢?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见他流泪。这条硬汉子,其实并不缺少正常人的感,他脆弱的一面只是不轻易表露罢了!
“我们到了省城以后,很快为父亲办好了平反手续。母亲在接过盖有红漆大印平反决定的一刹那,突然栽倒了!由于过分激动,她得了心肌梗塞,紧急抢救无效,第三天就去世了。这三天,母亲就说出一句话:‘荣儿,把妈……送回你爸……那儿去!……’我实在没有料到,伴随父亲平反这一巨大喜讯的,竟是这一巨大的灾祸,真是乐极生悲啊!……我突然间成了一个孤零零的人。我大哭了一场,在领导帮助下,把母亲火化了。
“事后,我看着母亲的骨灰匣,一时间迷惘了。我该往哪里去呢?我父亲生前所在的单位已答应为我安排工作,这也许是我留在大城市唯一的机会了。我可以在那里安个家。我虽然已经三十岁出头,可在省城,像我这个年龄的老姑娘并非绝无仅有;而且,我得到了一笔钱,有八千块之多!这是补的我父亲的一部分工资。仅凭这笔钱,找个年龄相当甚至小一点的对象,不是什么难事。说真心话,那几天,我是动了心的,真打算留在那里不来了。
“但奇怪的是,这种想法愈是强烈,心里愈不是滋味!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老是惴惴不安的。我想来想去,明白了!虽然理智要我留在省城,但感却拼命要我回来。理智告诉我:留下吧!大城市繁华、安逸,多少人求之不得,这是你从中学时代就向往的地方。感却激烈反对:不!你已经和大城市没有关系,城市人的思想感、生活规律都不熟悉,花钱买个女婿也毫无意思。你从小在黄河故道长大,那里有父亲的尸骨,有父亲的事业,有无边无际的树林,有需要照顾的耿大叔!……
“我越想越清晰,而且无地挖掘了自己思想的内核:留在省城,多半考虑的是一己的私利和安逸,其间潜藏着那种流行的可鄙的思想——安享照顾!想到这一点,我感到羞愧了,难道自己就这样没有出息吗?在过去的日子里,我能和困苦、疾病作斗争,顽强地站立起来,那么今后,为什么不能靠这种精神生活下去!美好的生活难道是应该继承的吗?假使安于这种照顾,则不仅背叛了过去的自我,而且是对父亲亡灵的一种践踏!一种亵渎!是对父亲二十多年沉冤的廉价拍卖!如果父亲地下有知,他需要什么补偿的话,可以肯定地说,他最需要的补偿是对他事业的继承!当年,他因为在林业建设问题上向领导提出批评被打成右派,但直到下放后,他也没有放弃自己的意见。在风沙滚滚的七百里黄河故道上,到处留下了他的足迹。在当地政府和人民的支持下,大搞植树造林,直到累死,仍念念不忘他的林业!啊啊,父亲!你原谅女儿一时的糊涂吧……
21.杂木林的呼唤03(2)
22.杂木林的呼唤03(3)
23.杂木林的呼唤03(4)
( “当时,我冲动极了,一口气竟说了那么多!有委屈,有怨艾,还有对他隐秘感的推想和揭露。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强词夺理,是不是在胡搅蛮缠。反正,他被我打垮了!开始,他张口结舌地看着我;渐渐地,脸部痉挛起来,几块殷红的伤痕一跳一跳的,头也慢慢垂下去;最后,他突然双手捧住头,‘呜呜’地哭起来,哭得浑身抖动,泪水顺指缝往外流!他构筑了二十多年的感堤防被我无地扒开了,他被我戳到了痛处,他恢复了一个孤独人的真面目!……在我面前,他再也不能掩饰自己,再也不愿意掩饰自己了。他像个大孩子一样哭着……
“我不愿意劝他,让他哭吧,哭个够!我要睡觉了。我径直走进里间,脱去湿漉漉的外衣,只穿一件背心和裤衩,扯开被子,就躺到了他的床上。那一会儿,我心里怦怦乱跳,有点慌。毕竟,这是第一次呀。我心想,来吧,来吧,我等着你哪!我侧耳倾听,他仍在外间低声抽泣。唉!我有些心烦了。连日奔波,疲倦袭上来,不知不觉,我入了梦乡……”
11
我和鹿荣离开积水潭,走进一片柳树林。这片林子也很大,树身大都有四五把粗,上面几乎都有疙瘩。看得出,这些柳树都栽植好多年了,说不定还是五七年第一批栽植的。如果真是这样,生长并不快。也许因为沙滩太贫瘠了吧!
我们并肩走着。看得出,鹿荣很激动。我不愿再催促她了,让她自己慢慢说吧。她弯腰掐了一根草梗含在嘴里,咬一截吐一截,两眼噙着泪,如此走了几十步远,她仍没有说。是不愿说了吗?我又沉不住气了,偏转头问她:
“那天晚上,你们就……”
鹿荣摇摇头:“没有。……睡到大半夜时,我醒了,他仍没有来。我喊了几声,不见应答,屏气细听,外间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急忙又穿上衣服走出来,外间果然没有人。他到哪里去啦?是不是被我逼得太急,跑了呢?这深更半夜的,让我到哪里去找。可我不能不找,他拉着一条腿,到处沟沟洼洼,可别摔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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