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月没见,萧羚儿的个子便似拔高了不少。他一进来,丫头们都诚惶诚恐地跟了上来要下跪,被他不耐烦地给轰走了,自己一ρi股坐到了绣春对面的一张椅上,打量了她几眼,嚷道:“你可算回来了!把我闷死了。”
绣春见他神色里带了些郁郁,笑着逗道:“怎么了?是不是功课做不出了?是被太傅责罚了,还是被你父王责骂了?”
萧羚儿撇了下嘴,“功课才难不倒我!再说了,我父王这几天忙着呢,哪有空管我!”
绣春笑了下,萧羚儿叹口气,神色一变,已经咬牙切齿地道:“你还不知道吧?可把我气死了!萧桓生病,太医说中毒,现在竟有人怀疑到我父王头上!朝廷里那帮人背后都在议论!前天,羽林军的人还在校场里为这个起了打斗,昨天就有人上折参我父王。我父王怎么会干这种事!一定都是傅家那个老狗在背后捣的鬼!”
绣春这几天都在家,林奇过来时,除了与她说小皇帝的病情,别的也没提,现在乍听萧羚儿这样抱怨,也是略微一惊。
当初林奇虽然有了疑心,但不敢贸然上报,顾虑的,大约就是会引发今日这样的局面,虽然还没查清病源,但倘若有人要拿这个做文章的话,水就深了。
涉及朝堂敏感之事,对面又是当事人之一的孩子,绣春没多说,只安抚地拍了下他的手。自己去院子里洗了手,取了把小刀,亲自破了几个新橙,剥了皮请他吃的时候,见他手上正拿了个水晶瓶在翻来覆去,抬头道:“你这里也有这个?”
绣春点头:“前几天宫里赏赐下来的。瞧着还不错,拿了出来,过两天等掬花开了,Сhā掬花用。”
萧羚儿哦了一声,“这东西还挺稀罕的。早几年西菻国曾进贡了几次。我记得有一整套的物件,这瓶子大概就是那拨东西里的……”他把瓶随手放了回去,不屑地道,“刚开始那会儿,当宝贝似的,宫里的娘娘都想要,最后全给皇后弄去了。上次我去看皇兄,仿似他那里还用这个大琉璃罐子装蜂蜜呢……”
绣春笑吟吟听他掰扯皇宫里的旧闻。
物以稀为贵。黄金之所以昂贵,是因为储量稀少。这会儿没怎么见过这样的水晶物件,偶尔得到进贡之物,自然当宝了。傅太后那会儿是皇后,用这种旁人没的精致东西来彰显自己的特殊身份,也是正常。只是听到这一截时,忽然心中一动,想到了点事。
萧羚儿继续往下掰了几句,见绣春似乎发怔,并没留意自己说话,哎了一声,伸手到她眼前,不满地晃了几下。
绣春回过了神,立刻追问道:“世子,你刚才说什么?小皇帝那里用这种罐子装蜂蜜?”
萧羚儿点了下头:“是啊。我皇兄他自小身子就有点弱,他那个太后娘听御医说蜂蜜对他身子好,就让御医调制了啥蜂蜜芙蓉膏的,装在这琉璃大罐子里,瞧着还挺好看的,早晚挖一点出来冲化了吃。我有回过去,我皇兄叫我和他一块吃,正好被他太后娘过来瞧见了,她还不大乐意的样子。切,谁稀罕吃那个玩意儿,甜腻腻的……”
“他吃这个,有多久了?”
绣春打断了他的抱怨,立刻追问。
萧羚儿皱眉想了下,“好像……有两三年了吧……”
绣春定住了。
她好像已经有点头绪了。
萧桓的慢性中毒,并不是什么人为投毒,而是铅中毒。
普通的玻璃成品,色泽暗淡,手感差,而这种玻璃制品,色泽光亮,做工考究,看上去如同水晶一般,这两者的区别,就在于后者中添加了铅的成分,在一定比例内,含量越高,成品越精美。进贡了这些水晶器皿的那个西菻国,应该是掌握了这种冶炼技巧,所以造出了这样晶莹剔透的物件,当成珍宝进贡到了这里。
这种含铅量极高的水晶器皿,用来装水或日常食物,并不会对人体造成多大危害,但若是遇到酸性液体,就会发生反应,化合出醋酸铅,继而被人体摄入,沉积在骨髓与血液中。
铅对儿童的毒害作用尤为严重。有史学家认为,不败罗马帝国的衰亡,就与铅中毒有关系。考古发现,皇室贵族喜欢将葡萄酒贮存于铅制器皿,甚至连密布城市地下的引水管道,也是用铅与陶瓷共同做成的,久而久之,妇女流产、死胎或不育,即使生了孩子,也是低能儿居多。在后世的医院里,中毒科重金属中毒检查的尿铅检查里,从来也不用玻璃容器盛装尿液,就是怕玻璃中的铅成分影响检查结果。
按照萧羚儿的说法,如果小皇帝在长达两三年的时间里,持续不断地摄入装在这种水晶容器里的蜂蜜制品,现在在他体内沉积下来的重金属铅应该已经非常浓了。照前次的病症看,神经系统也已经受到了侵害……
她一下站了起来。
“你干嘛?”
萧羚儿嘴巴里还叼着半瓣橙肉,瞪着她含糊问了句。
“你三皇叔在哪里?”她飞快问道。
“宫……宫中吧……”
“快带我去找他!”
绣春催促道。见他还坐着不起身,过去一把将他从椅上扯了下来。
“哎——”萧羚儿抓了几瓣剩下的橙,跟着她飞快跑了出去。
此刻,皇宫的紫光阁里,结束了政务后,在场的大臣们并没像平日那样陆续离开,而是默默围观一场发难。发难的源头,便是片刻之前,傅太后突然现身,带来了一个被捆绑起来的宫人。在众人惊诧无比的目光注视之下,这宫人涕泪交加地指认,说给小皇帝下毒的正是自己,毒物他是年初时趁人不备混入小皇帝饮食中的,具体是什么,他也不知道。而指使他这么做的,正是羽林军亲卫队一品录事景阳。
景阳是唐王一脉的人,谁都知道。前日在校场发生冲突,其中一方便是景阳的属下,后虽被他及时赶到制止,但昨天的奏折里,弹劾此事的便有五六封之多。唐王勃然大怒,以景阳管教手下不力为由,廷杖他二十,今日带伤在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天竟又出了这样的事。
这宫人话一说完,全场哗然。太后凤目扫过众人一圈,冷冷道:“此处是众卿家论议朝政之处。哀家身为女流,本不该出现在此,只是皇儿病体缠绵至今,折磨哀家极甚。今日纵欲审出这个阉贼,得知如此的惊人消息,心中悲愤交加,这才闯了来,替我的皇儿要一个公道。二位亲王殿下,二位顾命阁老,还有诸位卿家,尔等都是先帝托孤之臣,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该当如何?”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唐王萧曜。
萧曜仍端坐不动,斜睨众人,面上带了丝冷笑。
欧阳善惊诧过后,踌躇了下,起身道:“此事干系重大,不可凭这阉人一句话便下论断。带去刑部好生讯问。”
傅太后道:“这是自然!只是那个景阳,不过区区一个羽林军录事,何以竟敢指使人对陛下下手毒害?背后必定另有他人!他既然脱不了干系,必须一并唤来对质。哀家不想冤枉任何一个无辜之人,也绝不容许奸佞之人逃脱……”她睨了唐王一眼,“倘若被逃脱,往后恐怕就再无对证之人!”
欧阳善皱眉,看了眼另三人,见傅友德一语不发,仿佛置身事外,魏王面色沉静如水,唐王虽仍面带冷笑,目光中却已经带出了怒色。见仍是无人开口,想了下,便缓缓点头:“也好,立即着人去召景元。”
一阵难耐的静默之后,被派去召人的宫人匆匆赶了回来,面带惊慌地道:“不好了,景录事死了!”
“什么?”欧阳善吃了一惊。
那宫人慌忙下跪,继续回禀道:“方才奴婢去羽林所传唤,却被告知景录事今日不在。去了他住的地儿,才发现他已经悬梁自尽……”
众人再次哗然,比之方才更甚。议论不断。傅太后冷冷道:“这便是所谓的畏罪自杀么?原本还未必能肯定,既然自尽,想必就是确定无疑了。只是不晓得,那个背后指使他的人到底是谁!”
“砰!”一声,一直坐着不动的唐王忽然猛地起身,撞翻了身下座椅,面带怒容,大步往外而去。
“二殿下,你这是要去哪里?”
傅太后质问。
萧曜停下,盯着她,微微眯了下眼,“本王要去哪里,还轮不到太后你来指教。”
傅太后哼了声,“二殿下,景阳是你的人,人尽皆知,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有什么话可说?”
萧曜冷冷道:“无话可说。”说罢继续往外而去。
“来人!”
傅太后大叫,紫光阁议事堂外立刻涌进来几十个身执刀甲的羽林卫,顿时将出口堵住,严阵以待。
傅太后看向前头三人,“三殿下,二位阁老,方才哀家过来,乃是得了陛下的口谕,凡一切可疑之人,都不可放过。哀家便有话直说了。景阳既然是二殿下的人,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恐怕也只能委屈一下二殿下,暂时不能走了!”
萧曜缓缓抽出腰间佩刀,傲然道:“我欲走则走,谁若拦我,找死!”
鸦雀无声中,他持刀一步步往堂外而去,拦截在堂口的众多羽林军竟不敢上前,随了他的逼势,一步步后退。
傅太后脸色微变,看了眼傅友德,傅友德咳嗽一声,大臣里便有人惊声高呼:“二殿下,万万不可一错再错!何妨留下,等事情审断清楚了,自然会还您一个清白!如此行径,乃是大逆!”
欧阳善也是气得脸色发白,起身道:“二殿下!你若无辜,何妨止步?”
“都退下,让他走!”
正此时,忽然有人开腔,这样说了一声,众人望去,见先前一直没开口的魏王萧琅已经缓缓起身,朗声道,“北庭有要务,我二皇兄须得赶去处置。本王已就此与二皇兄议定,他过些时日便动身。这个涉嫌投毒的宫人交给我……”他瞟了眼脸色已经大变的傅太后,继续道,“由本王亲自讯问。至于景阳之死……”他转向刑部尚书,“安大人,本王要你亲审此案,务必查明悬梁真相!”
安尚书急忙领命。
萧琅说完,环顾一周瞬间变得鸦雀无声的周遭人,“若无别事,今日就此先散了!”
傅友德忽然摇头,道:“殿下,您虽是监国亲王,老臣却也是先帝临终前亲手托孤的顾命,今日这事,殿下这般处置,恐怕难以服众。”
“哦,”萧琅淡淡一笑,“傅阁老觉着该如何?”
傅友德一时踌躇了。
千算万算,他万万没想到,原本该站在小皇帝立场的萧琅竟似与萧曜事先达成了一致。倘若就此让萧曜毫发无伤地离京,去往他的势力之地北庭,则自己先前的全部苦心布局都将毁于一旦,不仅如此,从今往后,也就意味着与对方的彻底对立,真正后患无穷。但是看现在这架势,又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正此时,外头飞快跑进来一个传话宫人,口中道:“殿下,太医院林院使求见。说他已经想到了陛下的病因!”
众人惊讶,萧琅也是神色一变,立刻道:“让他进来!”
林奇入内,施礼过后,道:“殿下,诸位大人,对于陛下的病情,下官终于有所顿悟,不敢耽误,立刻过来回报。”
欧阳善道:“到底怎么回事?”
林奇回忆了一遍方才与绣春的叙话内容,小心地道:“陛下确系中毒,却非人为所致,而是器物中毒。这器物,不是别物,乃是从前西菻国进贡而来的琉璃器具。此种器具,为了外观精美,在铸造之时,便会添加铅粉。铅粉乃是有害之物,弱人体质。平日用来盛放一般食物,也无大碍。但是性酸之物,却万万不能盛放。蜂蜜便是其中之一。不幸的是,陛下每日早晚饮用的蜂蜜芙蓉膏却一直被放置其中。蜂蜜中的酸味腐蚀琉璃,放出了内里的毒素,时日长久,陛下这才患此怪病,以致久治不愈!”
此话一出,紫光阁里第三次哗然,发出的声浪便似菜市场。
傅太后脸色惨白,一双眼睛睁得滚圆,怒道:“林奇,你竟敢信口雌黄!天下哪里有这样的事!”
林奇急忙道:“回太后的话,下官不敢妄言。如今救治陛下要紧。第一要务就是撤去这琉璃器皿,再不可让陛下继续服用。”
傅太后身子摇摇欲坠,忽然双眼泛白,晕厥了过去,边上宫人慌忙七手八脚扶住,场面一时乱了阵脚。
“送太后回去救治,诸位臣工都散了去,林大人,你留下!”
欧阳善最后一锤定音。
片刻之后,紫光阁恢复了往昔的平静。里头只剩下了两王和两个顾命阁老,只是脸色各自不同而已。
欧阳善道:“林奇,你既然知道进贡来的琉璃器皿不可盛放蜂蜜,陛下已经用了两三年了,为何迟迟不提,直到酿成今日惨状,这才说了出来?”
“这便罢了,”傅友德哼声,加了一句,“单凭你空口白话,如何叫人信服?可有凭证?”
林奇擦了把额头的汗。
方才他在太医院,绣春忽然被唐王世子带了来,说了方才那一番话,世子大约是已经晓得了紫光阁里的冲突,催促他立刻赶去说明真相,来不及多想,匆匆忙忙只好便赶了来。现在说完了知道的事儿,被这样单独留下问话,一时便接不出来。踌躇了下,只好道:“实不相瞒,下官对此知之不多。琉璃器皿不可盛放蜂蜜一事,乃是金药堂的陈绣春告知下官的。”说完便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她此刻应还在太医院。”
萧琅还未开口,边上的唐王已经飞快道:“去把她唤来!”
萧琅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绣春被宫人带了过来。听了傅友德的质问,想了下,应道:“琉璃器具中的所谓铅,被酸物析离出后,人眼不可见。阁老要我拿凭证,老实说,我拿不出什么直接凭证。但我有一方法可证明我并非空口白话。可取同一酸涩葡萄酒放置于两容器,一为寻常木桶,二为琉璃器皿,数月之后,再去品尝酒味,两种味道原本相同的酒就会发生变化。木桶里的酒还是原味,而琉璃器皿里的酒,不但味道变得甜美香醇,色泽也更晶莹剔透。原因就是琉璃里的铅被酒液析离了出来。酒味美,实则穿肠毒物,若长久引用,必定病发。”
一阵静默过后,萧琅看向她,问道:“陛下之病,如今可有消解之法?”
小皇帝体里的铅,长年累月摄入,如今病入膏肓,这里也没特效的解剂或精提出来的可以与铅结合的酸根离子,往后能做的,也就是靠摄入驱铅食物来改善症状并促进生理功能恢复了。至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现在说不好,便把实情说了一遍,最后道:“民女可与林大人一道,再替陛下诊看一下,过后再仔细定出针疗方案。”
傅太后想是方才晕厥了,此刻绣春与林奇一道再去往小皇帝寝宫时,并未见到她。仔细再看了小皇帝的病,见他躺那里恹恹的,心中同情不已。可叹他生母傅太后,做的这一番事,原本也是出于爱护儿子之心,不想却酿成了这样的惨剧。往后她若思及此事,不知可否追悔一生?
绣春回了太医院,与林奇商议许久,最后定下了诊疗及食疗方案,大半天后终于忙完。从太医院出来时,已是傍晚了,一眼看到一个颀长身影正立在道旁。可不就是那个魏王么?
“绣春……”他到了她面前,低头望着她,低声道:“明日一早,我就去你家,向你祖父提亲。”
绣春抬眼望着他。
秋日白天的最后一道夕阳光此刻斜斜照在了他的面庞之上,他说完了话,凝望着她,目光温暖而宁静。
绣春双手背在后,咳了声,“殿下,我之前忘了跟你说件事……”
什么?
他眉头微微扬了下,看起来不大在意的样子。
绣春看了下四周,低声道:“我祖父……他好像不大喜欢你,不肯把我嫁给你呢!怎么办?”
81、第81章
关于和心上女孩儿在一起后的未来生活,魏王殿下曾做过种种幸福畅想,他甚至偶然还长远地想过以后他们孩子的可爱模样。
什么都想到过了,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这个。
她的祖父不喜欢他,不同意他们的婚事?
他愣了半晌,最后看向她,茫然问道:“怎么办?”
绣春朝他面门调皮地吹了口气,“最简单的法子,你硬来呗!你跟他说,要是不同意,就让金药堂关门大吉!他心里再不乐意,也不敢跟魏王殿下你作对啊!”
萧琅哭笑不得,苦恼地望着她盈盈的一张脸,低声恳求道:“绣春,我是说真的。怎么办才好?”
御道那头过来几个大臣,看见了魏王,忙往这边来。绣春瞥了一眼,忍住笑,飞快道:“你自己想办法!”说完冲他一笑,撇下他径自去了。
晚上,绣春抱了账本去了陈振屋里,给他报了下帐,完了不走,又陪着说了些逗乐的话,见他很是快活的样子,便笑道:“爷爷,我跟你说件事,你听了,可别嚷。”
陈振立刻收了面上的笑,警惕地望着她,“什么事?”
瞧瞧,这警觉性,完全可以去从事情报工作了。
绣春忍住笑,道:“就是魏王殿下的事。今天碰到了他,他说明天过来拜见下您。”
“做什么?”陈振脸色微微一变。
“求亲。”
陈振砰地一下放下手上的茶杯,连连摇头:“不行,你不能嫁给他!”
“爷爷!”绣春撅起了嘴,“可是我也喜欢他!”
老头儿露出受伤的表情,悲痛地望着她:“春儿,你被他灌了迷魂汤了,连爷爷和金药堂都不要了!”
绣春忙到了他身边,殷勤地替他揉肩,“爷爷,我最喜欢的人还是您,他最多只排第二!”
“真的?”
“真的!”绣春使劲点头,“骗你我是小狗!”
陈振的受伤之色终于稍减,忽然又皱眉,“可是春儿,你答应过爷爷,要招赘婿的!”
“他就算肯入赘,爷爷你也不敢收这样一个孙女婿啊,是不是?”绣春轻声细语道,“还有金药堂,爷爷您放心,以后就算嫁了人,我也不会不管金药堂的。我保证会让金药堂比以前更好。爷爷你就答应了吧,好不好?”
陈振怔怔望着绣春。灯影里,她盈盈笑语,是这样的可心可爱。
这个孙女,仿佛天上掉下来一样,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刻,忽然就到了他的身边。从相互敌视到现如今,她成了他的贴心孙女儿和金药堂的最好帮手,他觉得这就是他这一辈子从上天处收到过的最好礼物了。
那个魏王,从觉察出他对自己孙女存了觊觎之心后,老头儿对他的好感度就江河日下一去不止。在他看来,那个魏王就是要把她从自己身边夺走的敌人。老头儿为此彷徨不安过,也存了侥幸心过。但是现在,面对孙女儿在自己跟前露出的小女儿情态,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孙女儿,她不可能一直都这样陪在自己身边。
她遇到了她的人,就要飞走了……
陈振压下心中涌出的一丝伤感,望着她,慢慢道:“春儿,那个魏王,撇去身份不说,爷爷瞧他人应该是不错的。你嫁这样一个夫君,自然是好事。倘若你真的中意他,爷爷虽然不乐意,但也不会阻拦。我只盼着,往后你能顺顺当当和和美美地和他白头到老……”
绣春原本以为,祖父还会再别扭下去,没想到这么快,他竟然就点头,一时也怔住了。回过神儿,急忙道:“爷爷你放心,他会对我好的。”
陈振哼了声:“你别高兴太早了。我在你这里是点头了,他那边,休想这么容易就过关!虽说他身份不比一般人,只他既然要求娶我金药堂的人,总要拿出点诚意!便是寻常人家的婚事,也没有一张口就点头的!”
绣春想起傍晚时他听到自己那话时露出的茫然表情,再看看祖父这一副仿佛要拿剑与他决斗一场的架势,忍不住笑了出来,顿了下脚,撒娇地道:“爷爷!他很老实的!你这样会吓到他的。明天他来了,你看在我的面上,对他好一点嘛!”
陈振见自己刚一松口,她立刻就又帮着对方说话,心里的那股酸泡愈发咕嘟咕嘟冒得厉害,板着脸道:“我心中自有计较!他要是怕了,不娶你了,这样的男人要过来也没用!”
绣春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赶紧补救:“行,行,明天您看着办就是。我一个字也不说啦!”
“还有!”他顿了下拐杖,“以前就算了,事出有因。明天开始,没成亲之前,不准你们再私下见面!”
“好,都听您的!”
绣春笑吟吟地应道。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陈振早早起身,绣春见他脸色还是绷着,却不但穿了身新衣,连自己从前给他做的那双鞋,先前一直没见他穿,今天竟也上了脚。从头到脚,整个人弄得比过年还要齐整。见到的家人和管事们无不惊讶。绣春在旁,忍不住腹内暗笑。
陈振瞥了她一眼,绣春忙憋住笑,道:“爷爷您忙,我去药厂看看。”
反正今天他过来,想顺顺当当让祖父痛快点头是不可能了。至于老头儿摆出啥阵势刁难,她没问,问了也不会跟她说的。加上有祖父昨晚最后的那句话,今天也不会允许自己和他见面的,干脆去药厂便是。让英明神武的魏王殿下自己去对付祖父好了。
“去吧!记住我昨晚的话。”
陈振加重了语气。
绣春笑着点头,招了巧儿一道,往后头的药厂去了。
绣春一走,陈振立刻对着葛大友道:“今天有贵客上门,赶紧去把会客堂收拾齐整,准备最好的茶叶,叫家人们也都小心着些,走路说话别落了小家子气!”
葛大友忙应下,再瞄一眼他一身的新衣,试探问道:“老太爷,贵客是何人啊?”
陈振清了下喉咙,仿似混不在意地随口道,“也没什么,就是来过咱们家的那个魏王而已。”
葛大友哎呀了一声,急忙匆匆去前头准备了。
陈振拄着拐,仰头望了下天上的如洗晴空,半晌不动。到了巳时正,一直笔直坐堂屋里的陈振听家人飞一般地跑了过来报,说客人来了,一顿,急忙起身,迈开脚步便往前去,十分利索。一直到了靠近大门的照壁前,这才缓了下来,绕过去迎上前,定睛一看,见来客果然是那个魏王。今天没穿朝服,装扮似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面上含笑,立在那里,一身清贵。等他抬眼看到了自己,忙领了身后的一干家人疾步而上,飞快下拜,口中称:“不知殿下驾临寒舍,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他身后的一众家人都呼啦啦地下跪了,他自个儿膝盖还没着地,已经被眼疾手快的魏王给扶住了。
萧琅道:“老太爷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陈振这一跪,没跪成,心里未免有些遗憾。要是跪成了,等下瞧他还怎么开口朝自己说要当孙女婿的话。
他起身了,恭恭敬敬地请了贵客到客堂,上了茶,寒了暄,啰啰嗦嗦半天,话题从灵州战事扯到今天的天气,能说的话都说完了,一阵冷场。
萧琅没见到绣春。知道今天这样的场合,她也不可能会露面。和陈老爷子说了半天的废话,一直察言观色。见他从头到尾,恭恭敬敬诚惶诚恐的样子,竟似丝毫不晓得自己今天来意的目的。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昨天她和自己分手前,最后一句话是叫他自己想办法。难道那小妞真的撒手不管,没跟陈振预先通气儿?
他又等了片刻,还是没等到陈振开口问自己“有何贵干”,一时有些尴尬。只好打破冷场,试探着开口问道:“老太爷,陈大小姐昨天没跟您说过什么?”
陈振睁眼,惊诧地道:“什么?她跟我说什么?没说什么啊!”
萧琅顿了下,见他似乎真的对自己的来意丝毫不知,想了下,便站起身,到了陈振面前,朝他行了个后辈之礼。
“哎呀殿下!您这是做什么?草民担当不起啊!”
老头儿便似被火钳子烫了一下的猴,噌地从椅上弹了起来,忙不迭闪到了一边。
萧琅正色道:“老太爷,实不相瞒,我今日这样冒昧上门,为的便是贵府的陈小姐。陈小姐蕙心纨质,我对她倾慕已久,盼能娶她为妻,上事宗庙,下继后世,结下百年之好。还望老太爷玉全!”说罢转向他,再次行礼。
陈振盯着他。见他行完礼后,立在那里,面含微笑,气度磊落,果然是龙章凤姿,非一般人可比。想起孙女昨晚在自己跟前为他说尽好话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阵郁闷。
原先他没提过来的目的,他也就装聋作哑当做不知。现在既然这么说开了,索性也不装了。摇头道:“殿下,我家孙女,不过蒲柳之姿,人也顽劣,殿下天潢贵胄,齐大非偶,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如何能做亲?非我不愿,而是不敢。恐怕要辜负殿下这一番美意了。”
萧琅道:“我的婚事,在我自己掌握。倘若有幸能求娶到她,以我有生之年,必定敬她爱她。门户之说,不足虑。”
陈振继续摇头:“我这孙女儿,脾气乖戾,又最善妒忌。殿□份非同一般。我怕往后她会容不下旁人,倘若弄得王府后宅不宁,那便是大大的失德。殿下还是打消了这念头的好。”
萧琅道:“这更不足虑。别的,我如今也不敢多说。往后倘若求娶到她,我与她一世一双人而已,绝无二心。”
陈振看他一眼,叹了口气:“殿下,我陈家的事,您想必也略有了解。我孙女,是要招赘入户的。殿下这样,岂不是强人所难?”
萧琅微微一笑:“这有何难?我愿入赘。”
陈振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听错了。心中念头飞快转过,立刻明白了过来,心中又气又恼。
好啊,没想到这个魏王殿下,看着温温吞吞的,竟狡猾如斯!他是皇族,当今的监国亲王,天下哪家人的屋顶能罩得住这样一个倒Сhā门的女婿!明知道自己不敢应承,他便大喇喇拿出来堵自己嘴巴。
现在,也真的是被堵住了嘴……
陈振脸一阵红,一阵白。
看这架势,这门亲,自己是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了。
陈振定了下心神,斜眼再睨他,见说出这话的人气定神闲,望着自己微笑不语,心里愈发不痛快了。
得,就算不得不认下这个孙女婿,也绝不能叫他好过!
老头儿的脸色慢慢恢复了正常,再次恭恭敬敬地请魏王殿下入座,然后一本正经地道:“殿下,您能看上我家的孙女儿,那是我陈家祖坟烧了高香,大好事啊。我自然要应的。只是还有件事……”
他作出为难之色。
萧琅听他似乎转了口风,别说一件,就是十件百件,也要先应承下来。急忙道:“老太爷请讲。只要能做到,必定应承。”
陈振点头,摸了下胡,笑道:“殿下你也知道,我们陈家以医药为业,但凡嫁女,不求男方精通医药,但一些起码的医理,一定也是要知道些的。后就定了个祖传的规矩。男方前来求亲,第一件事,就是要在十天内,背会一本医书圣典。只有背得滚瓜烂熟了,这才有资格上门议论亲事。”
他一边说,一边留意魏王的神色,见他面露错愕,心中一阵得意,继续道:“这医典呢,也简单,就是《黄帝内经》,包括《灵枢》、《素问》,《灵枢》共九卷八十一篇,《素问》二十四卷,亦计八十一篇。此书为医学圣典,凡从医药者,无不学习《内经》……”
他咳嗽了下,“当然了,殿下要是觉着不愿,就当我没说……”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拿出了预先准备好的黄帝内经,厚厚的一大本,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桌上,推到萧琅的面前。
萧琅极力憋着,才没笑出来。
陈老爷子不乐意把孙女儿嫁给自己,故意刁难,他早就做好准备了,昨晚一夜没睡好,就是想着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好应对。怎么也没想到,他老人家最后竟亮出了这一招!
他瞥了下桌上的书。
这么厚的一本医书,换成别人,想要十天内通背,确实困难。但对于他来说……
老头儿大概不知道,他萧琅,小时候起读书,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就是拿手好戏。
魏王殿下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勉强道:“既然是贵府的祖传规矩,哪怕再难,我也一定遵从。只是不知道老太爷说话可算数?倘若我十天内背会,您可应下这门亲?”
陈振呵呵笑道:“岂有戏言!”
“那好,我一定尽力。”
萧琅怕他改了主意,急忙拿过了书。
两人心中都是得意,接下来的气氛就好多了。再坐片刻,萧琅看了几眼门外,始终没见绣春,知道今天是不可能得见佳人面了,急着回去早点背书,便起身告退。
陈振笑呵呵地相送,临出门,迈过门槛的时候,故意扯了下的自己衣袍脚,露出脚上的鞋,笑眯眯道:“殿下,我方才忘了说,我这孙女,脾气虽差了些,针线活却是不错,对我这老头子更是贴心。我脚上这鞋,可就是她亲手给我做的。”
82、第八十二章
魏王殿下瞄了眼老太爷脚上的鞋。
嗯,记住了。他也要。
再摸摸自己那条融了她衣中丝线的腿……
心理顿时平衡了。
陈振哪里知晓面前这求婚者的心思。炫耀完毕,恭送魏王殿下出了门,在一众家人好奇的目光注视之下,严肃着脸,背着手,迈着方步不疾不徐地回了屋,关门独个儿回想昨夜自己费了大半夜功夫才想出来的这一绝招,心里忍不住便得意洋洋起来。
小样儿,叫你觊觎我家孙女儿!十天之内,这个魏王要是能把那本内经通背下来,他陈振就一页一页地撕了吃下肚去!
绣春人在药厂,实则一直留意前头。到了临近中午时,听人说魏王殿下已经被送走了,便去了北大院找陈振。拐着弯地打听结果。陈振起先一直紧着脸,不搭理她,实在磨不过她,气得皱了下眉,道:“女生外向,说的就是你!怎的如此没羞没臊,哪家的大姑娘会自己这样跑来追问这种事!”
绣春不依不饶,“爷爷,你就跟我说了么!反正我知道你的威风一定盖过他就是了!”
陈振觉得她这话说得没错,又想起方才这万人之上的魏王殿下对自己也恭恭敬敬的样子,心里难免便得意了。摸了摸胡,把方才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洋洋自得道:“我让他十天内背出黄帝内经。他要是背不出来,那就免开尊口。”
绣春一愣,没想到自己祖父竟会想出这样一招来为难这个求婚者。
黄帝内经被奉为医书中的经典。撇去洋洋洒洒的篇幅不说,内容艰深,表达玄奥。外行之人,光靠死记硬背,恐怕记了后头忘前头。若探究其意后再背,十天的时间……这就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个求婚者,虽然看起来挺聪明的,但是他真的能完成这个任务?
“爷爷你不公平!”她嚷道,“咱们家哪里来的这种规矩?你出老千!”
陈振瞟了眼孙女儿,见她一张脸垮了下来,哼了声,“是他求我,不是我求他,规矩自然要由我来定!你这丫头,越发不像话了!”
绣春咬唇,白他一眼,陈振赶紧投降,“好啦好啦,他要是实在背不出来,过来跟我多说几句好话,等我看他顺眼了些,说不定就应了。”
“反正,留你也是留不住了……”
末了,他无不心酸地嘀咕了一句。
绣春这才转喜道:“爷爷你最好了!你等着,我这就亲自做你最爱吃的葱油鲫鱼。昨天路过厨房,看到院的缸子里养了好几条鱼户新送来的鲫鱼,都巴掌宽,肥得很哪。”
陈振目送孙女儿迈着轻盈脚步离去,心里头又默默记下了一笔账:这个魏王殿下,到底给自家孙女儿吃了什么迷魂药,竟把好好的一个姑娘给迷成了这样,护他护到了这样人神共愤的地步!非要说放他一马,孙女儿才肯做菜给自己吃……
当然了,他舍不得怪自家人。这笔账,还是要记在外人头上的。
魏王,继续负二分!
萧琅这几天很忙。
小皇帝被投毒一事,最后虽真相大白,但自动冒出来认罪的宫人、景阳悬梁的背后,这些事都需要处置收尾。还有从中推波助澜的傅太后……她这几天一直卧病在床,闭门不见任何人。傅友德也是告了病假,缺列内阁。
真相如何,其实无需多调查,人人都心中清楚。只是有些事,却不能依照黑白而定断。需要考虑的权衡太多。至少,现在并不是个适合发难的时机——这一点,即便是他的兄长萧曜也并不反对。
对于自己的这个兄长,萧琅一贯确实有些防备,尤其是前次麒麟殿事件之后。但在小皇帝被投毒一事上,从头至尾,他就没有怀疑过他。
有一天,他或许真的会像许多人暗中揣测的那样发难,但绝不会用这样的方式。
他也生就了一把傲骨,这一点,作为兄弟的他,比旁的任何人都了解。
所以在他找了过来,提出要在这时候去北庭的时候,他当即便点头。
在当时那样一团纷乱的情况下,让他抽身而退,或许就是中止这场闹剧的唯一解决办法了。少了锅釜,下头的火再加柴薪,也没意义,自然就会灭了。
“三弟,你真不怕我出京后,干脆铤而走险?既然人人都这样认为了。”
他还记得自己的兄长当时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那句问话。
当时他答:“铤而走险者,譬如亡命之徒,往往已经去无退路,只剩身家一条性命而已,故不惜撒手一搏。即便二皇兄真有此意,也要看所得是否足够弥补可能的所失。以二皇兄审时度势之能,我以为远远未到此种地步。”
这是第一次,兄弟二人之间就这个原本应该讳莫如深的话题进行这样一场言语机锋。过后,二人各自笑。
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场意外,最后竟用这样一种出人意表的方式解决了。
真相很简单,但真相往往也是伤人的刃。
在她那日意外出现在现场,用那种一贯叫他着迷的仿佛掌控一切的语气解说真相,拨开疑云的时候,他当场就下了决定,必须立刻将她娶进门。
这是对她的一种保护,也是……
他想起当时她在解说的时候,他留意到的自己兄长看着她时的那种微微异样眼神。
极少见过他那样。
他自然也知道,自己的侄儿和她的关系十分亲昵,这要是万一……
总之,再忙,也忙不过这件事。
一天没让她冠上自己的姓,他就一天不放心。
吃到嘴才算是自己的,这是真理。所以立刻行动。
他原本还有些担心,生怕陈家老太爷会弄出什么极端手段来反对。他要是真抹脖子上吊死活不肯,他虽然贵为亲王,却也真做不出以势压人之事。没想到老太爷反对到最后,竟然提出了这样一个条件。
这简直是……老天也要帮他一把,不娶都不行了!
最近两天,欧阳善发现魏王有些不对劲,不但迟到早退,在众大臣为政事辩得口沫横飞之时,他却一副魂游太虚的模样,且得空就往太医院跑。以为他身子不妥,不放心,忍不住特意问了林奇,不想林奇也是一头雾水,说魏王殿下正在精研黄帝内经,找他只是寻求一些解释。至于缘由,他也不大清楚。
到了第三天,列席的户部大臣们结束了一场关于明年各地农田税收的讨论,欧阳善最后看向始终一语不发的魏王,征询他的意见:“殿下,你以为如何?”
魏王脱口道:“法则天地,象似日月,辨列星辰,逆从阴阳……”
众人鸦雀无声,齐齐盯着他。
萧琅这才惊觉了过来,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站起来看向欧阳善,“我忽然想起来了,我还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没办!我先走了,你们继续,没特别急的事,别来找我!”说罢匆匆离去,快到门口时,又转头补了一句,“我明天不来!”
众大臣面面相觑,半晌无语。
三天过后,到了第四天的一早,陈振如常起身,去药堂转了一圈后,正在院里给花木浇水,冷不丁下人又来报:“老太爷……前日刚去的魏王殿下,他又来了!”
陈振惊讶。
这才三天过去,他来干什么?说背书,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难道是他觉得自己在故意刁难,遂改了主意,决定来个霸王硬上弓?
陈振心中不安,丢下水壶,急忙便去迎接。如前次那样入了座,仔细看他脸色,见除了两个眼眶略微泛青,瞧着像是熬夜所致之外,神情里倒没什么准备要翻脸的样子,心这才稍稍安了些。待下人奉过茶后,小心地问道:“殿下,您此刻过来,不是所为何事?”
萧琅把带回的书取了,推回到他的面前,笑道:“本王不才,幸未辱命,已经通背全部共计三十三卷一百六十二篇,老太爷考问便是。”
陈振大吃一惊。盯了他片刻,见他气定神闲,不像是玩笑的样子,抓过了书。
“生气通天论之寒暑湿气说!”
萧琅信口背道:“因于寒,欲如运枢,起居如惊,神气乃浮。因于暑……”
“气厥论!”
“此素问第三十七篇,”萧琅微微一笑,“黄帝问曰:五脏六腑,寒热相移者何?岐伯曰……”
陈振越考问,后背冷汗越流。
一字一句,丝毫不差。
这……怎么可能!
打死他也不信!
想当年,绣春的父亲也算天资聪颖,在有药理基础的前提下,为了通背这本内经,别的什么都没干,也花了半个月的时间。这个魏王,怎么可能三天之内就全背了出来!
陈振不死心,再追着考问,眼见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心中越来越沮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人也定定不动。
萧琅背完了陈振最后考问的一段,微微松了口气。
他自回去后的这几天,接连三个晚上几乎都没怎么睡觉,困极了,也就只打个盹而已。这样熬着,终于在今早黎民之时,把全文通背了下来,洗了把脸清清脑子后,迫不及待地立刻便过来了。现在一路通关,见对面的老爷子一语不发,两个眼睛直勾勾出神,心中快活无比,便笑道:“老太爷,我照您的话,把书背了出来。这婚事……”
“哎——”陈振忽然脸色发白,扶住了额头。
萧琅不提防,见他身形忽然摇摇欲坠,吓了一大跳,急忙上来扶住他,朝外叫道:“快来人!”
候在外头廊上的葛大友等人正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发觉魏王一大早地跑过来,竟然是要背书给老太爷听,一个个莫名惊诧之时,忽然又听见里头传出这样的声音,急忙跑了进去,一看,大吃一惊,跟着扶住了陈振,回头便嚷道:“老太爷要晕了,快去把大小姐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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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83章
今天药厂要做一批沉香化气丸,绣春一早便去了,正在与许瑞福和另几个管事在查料,还不知道前头的事。忽见一个家人气喘吁吁地来报:“大小姐,不好了!老太爷晕了!”
绣春大吃一惊,“怎么回事?早上见他还好好的!”
“魏王殿下来了,给他背书,背着背着,他就晕了!”
绣春慌忙放下手上的事往前头赶去,跨进会客堂,一眼看见祖父歪在一张椅上,在前头药堂坐诊的刘松山比自己早到一步,正在给他诊脉。祖父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边上立着萧琅,神色紧张,看见绣春过来了,上前一步,张嘴似要说话,绣春已经一个大步到了陈振身前,“怎么了?”
刘松山忙道:“老太爷肝阳上亢,上冒清空,加上年迈体虚,这才一时眩晕,歇养几天便无大碍。”
绣春自己接过去搭脉查看,知道刘松山所说无误,只是见祖父仍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怎么放得下心?焦急唤道:“爷爷,你怎么样了!”
陈振方才那一阵头晕目眩,倒也没装,被萧琅扶住安置下去后,很快便缓了些回来,只一直闭着眼睛继续装而已,生怕自己一睁开眼,这个魏王就继续说提亲的事。现在听见孙女儿的声音,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瞧见她望着自己一脸焦急,再瞥一眼魏王,他立在一边,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立刻便又闭上眼,气若游丝,“春儿你来了……爷爷头痛得紧,气也喘不出来……”
绣春实在是不明白,萧琅背书怎么就把祖父给背晕过去了。现在诊看之后,觉得应无大碍了。但见他这样子,也没心思想别的了,与个下人一道,一左一右搀扶住他,先送回去躺下要紧。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眼萧琅,见他还是那样一脸受惊之色,立着怔怔瞧着自己的背影不动,知道他大概也是被吓住了,便对他道:“殿下,今日恐怕要怠慢您了。我爷爷身子不妥,您先回去好吗?”
魏王殿下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要命般地苦熬了三天三夜,最后跑过来背书,竟会把陈老爷子给背晕过去。现在自然是老人家的身体要紧,见她回头和自己这样说话,忙道:“我无妨。”
绣春朝他笑了下,叫葛大友送他,自己便扶了祖父离开。回了北院的屋里,安顿好祖父,叫人抓一贴药去熬,自己坐他边上陪着,问道:“爷爷,你怎么了,好端端会晕倒!”
对于自己谋算失策的糗事儿,老头儿自然不愿多说,顾左右而言他。
“莫非……竟是他背出了书?把你气倒了?”
绣春忽然明白了过来,惊讶地望着祖父。
陈振见被她猜到了,老脸一热,干脆闭上了眼睛。
绣春又是惊讶,又觉啼笑皆非。见他闭眼不理睬自己,摇了摇头,也不继续削他脸面了。过了一会儿,药送来了,服侍他喝了下去。
陈振被这一气,当天精神头便不大好,不巧,当晚竟不慎又着了点凉。
上了年纪的老人,这种季节伤风,不小心的话,说不定病情就会转为严重。绣春不敢怠慢,除了忙药堂的事,有空便一直陪着护理,忙得也没空去想萧琅那头的事儿了。过了几天,见陈振的病情终于开始好转,这才松了口气。想起萧琅这几天都没动静,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心里正犯嘀咕,可就巧了,下午去药堂的时候,伙计说外头有人找。绣春出去看了下,见来人竟是小太监张安。因为前段时候侍奉得力,归京的时候,他与刘全便一道被带回了魏王府。
张安现在青衣小帽,看见绣春出来,态度恭敬极了,又左右瞧了下,飞快递过了一封信,压低声道:“殿下命奴婢传给大小姐的信。殿下说,让奴婢等到了回信再回。”
绣春收了信,到了边上一个无人之处拆开,匆匆看了下,信果然是萧琅写的。说这几天颇挂念陈老爷子的病情,不知如何了,心里颇愧疚。本想再来探望的,只估摸着他大概不乐意见自己,所以就没来,想着再过几天他好些了,再登门谢罪。最后说,他很想她。
祖父当时晕厥了,便一直没睁开眼,绣春后来想想,他当时大概就是真假半掺。估计是先前自信爆棚,觉得自己出了个绝世妙主意,定能难住对方,没想到才三天过去,人家就上门来交差。现在看完信,眼前浮现出萧琅那天受惊的样子,忍不住便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又有些不忍。略一想,提笔在他的信末加了一行字,重新封了,出去递给张安。张安喜笑颜开地接过,转身便飞快跑了。
绣春添的那一行字,便是约他晚上过来相见。相会的地点,就在自家围墙西北角。那里靠近后罩房,有扇开出来的小角门,正对着隔巷的药厂,以前是供住那里的下人们出入方便,后来觉得有安全隐患,便给封了,这两年,靠里的一面一直上着锁。如今到了晚间,边上便没人走动,约他到这里来说话,十分方便。
到了约定的点,绣春已经沐浴换了衣裳,一个人拿了白天从管家那里弄来的钥匙过去,打开锁,开了条门缝探头出去,看见不远处巷子围墙下果然有个人影,轻声咳嗽了下,那人便立刻往这边来,正是萧琅。
绣春让他进了门,领了他到了近旁一处假山的阴影里,刚刚站定脚,便觉一双手伸了过来,抱住了自己。
他抱她抱得很紧,跟着低头,寻到了她的唇,用力压了上来。绣春闻到了来自于他的那种熟悉的味道。被他那样带了股狠劲地亲咬,忽然觉得这些天,自己其实也挺想他的,好像已经许久没见了一般。双手便反抱了回去。两人一语不发,默默地耳鬓厮磨了好一阵子,她这才被他放开了,只整个人还靠在了他的怀里,一只手不知何时,也已经滑入了他的衣襟。
“有想我吗?”
他亲咬着她的耳垂,低低地问。
“嗯……”
她软绵绵地不想动弹。仍那样闭眼靠着他,掌心继续摩挲他的胸膛。
那里暖得像火炉。手心下,是年轻男人隐含了力量般的平滑紧实肌肤,来回这样摸着很舒服。她有些舍不得抽手,继续游移的时候,指尖忽然碰触到了一粒仿佛小石子般的凸硬,手停了下来,仰头看去,借了月色,见他正微微皱眉地低头看着自己,样子瞧着仿佛在极力忍耐。便捉弄般地继续用指甲撩刮,听见他发出咝地一声,托着自己腰身的双臂也蓦地收紧,嗤地轻笑,急忙飞快抽回了手。
萧琅被摩挲着自己胸膛的这只小手给弄得全身紧绷。想着她继续,又极是紧张——这里是她家,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这样趁了夜色溜进角门来偷偷相会,他从前何尝又想过这样的事?正兴奋紧张着,冷不防被她再这样撩拨一下,全身汗毛都唰地竖了起来,又是痛苦又是畅快之时,不想她一下又抽出了那双鲶鱼般滑溜的手,整个人顿时僵在了那里,一阵上不去,也不下来,双手不由自主,带了些惩罚般地,一下便狠狠勒住了她的腰肢。
月色下,她正仰着张脸冲着他甜蜜蜜地笑,带了些促狭,又仿佛在向他讨饶。
萧琅皱眉,继续盯了她片刻,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陈老太爷看着自己时的那种恭敬下的厌烦目光,终于忍住了想要继续下去的念头,暗叹口气,双手改成扶正她腰肢,命令她站稳了。这才低声问道:“你祖父现在怎么样了?”
绣春呼了口气,站直身子停了和他玩笑。见他神情里带了关切,想起那天的一幕,祖父真真是被眼前的这个学霸给惊吓了,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握拳轻轻捶了下他的胸口,埋怨道:“都怪你,没事背书那么快做什么?就算你这么快就背会了,忍忍再等个几天过来也好。那天吓到了我爷爷,你去了后,他又着了凉,躺了几天,这两日才好些。”
“他还不准我和你见面。”绣春补了一句。
“怎么办?”
萧琅后悔不及。只怪自己考虑不周,一心只想早点把事定下来,这才三天便迫不及待地回去了。早知道会弄巧成拙,不如再多等等,到十日期限的尾再登门,估计也就不会生出这些波折了。
绣春想了下,还没开口,忽然听见那边的过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急忙闭口,侧耳听去,听见巧儿的声音隐隐传了过来,应是在与边上人说话:“你真瞧见大小姐先前往这边来过?怎么不见人?老太爷方才叫她呢……你们再去别处找找……”
绣春屏住呼吸,等那阵子脚步声渐渐远去了,看向萧琅,压低声道:“我要回去了。”见他默默望着自己,怎么舍得让他回去了再为这事烦心?便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跟你说,我爷爷其实已经答应我嫁你了。他就只是想让你不痛快而已。咱们想个法子让他松口就是。我后天要去城外的金药园,你要是得空,也过去,咱们到时候再商量。”
萧琅惊喜,立刻道:“我有空的。”
绣春笑了下,确定边上没人了,领了他照原路悄悄送了出去。
84、第84章
84、第84章
两天一晃而过。
绣春这一回去往鹿场的时候,边上多了个萧羚儿。昨天他又晃了过来找她,无意听说了这事,立刻便嚷着也要同去。被绣春当场拒绝了,说自家的园子和皇家苑囿根本不能比,没啥好玩的。他却非要跟了去。绣春最后只好道:“你父王同意了,我才能带你。”萧羚儿得了她话,立刻便跑了,然后,一大早地,竟真的被唐王府的人送了过来。
“我父王同意了!”
他跳上了绣春的车,一脸得意。
边上送他来的王府管事,态度十分恭敬,对着绣春道:“殿下命我转话,说世子……”他瞟了眼萧羚儿,“顽皮,叫大小姐多担待些。”
绣春无奈,与那个管事客气了几句,只好带上了萧羚儿。出城仍走旧路,小半天后,一行人抵达了金药园。
她今天过来,目的除了收取今年最后一批鹿茸外,寻田管事也有事商议。被迎了进去后,未听他提魏王到,估计他是朝政缠身,可能要晚些才能到。反正自己是要停留一天的,也未在意,带了萧龄儿便进去了。
萧羚儿到了这儿,便如脱了缰的野马,在鹿苑里看朱八叔采了一会儿的鹿茸后,便说要去别地逛逛。绣春也出了鹿苑,要与田管事去庄子里议事,无暇盯着他,便派了四五个人跟随他去。等手头的事终于告一段落,想起萧羚儿,便想去找他回来。否则万一出岔子,那就是自己的罪责了。问了人,说方才看到他仿佛往园子东北那头去了。
“大小姐,可要我去叫他回来?”田管事问道。
萧羚儿要是玩得兴起,恐怕不会听别人的话,便道:“还是我去吧。你有事,自己忙好了。”
绣春抄了条近道,从栽种了药用植物的一片药圃里穿过去。这段时间秋雨连绵,圃埂间生了些野草的泥道被雨水浸泡得稀烂,上头便垫了些石块,方便人踩着通过。她正提着裙角小心走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声,“陈大小姐”,回头一看,十分惊讶。
来人竟然是唐王萧曜。他一身骑猎装束,正朝自己方向大步而来,最后站在了离她几步远的地方,面上露出笑意,道:“本王打猎场回来,想起羚儿今日随你在此处,怕他顽劣给你惹事,所以顺道过来看看。”
绣春终于回过了神儿,急忙道:“门房怎么没来传报?怠慢了殿下……”
萧曜笑道:“大小姐不必客气。是我让贵府的人不必通报的。倒是我冒昧了。”
绣春压下心中忽然生出的一丝怪异之感,道:“殿下客气了。世子很听话。刚我有事,他自己去逛了。我正打算去找他。”
萧曜微微颔首。
绣春很快知道哪里不对了。
和唐王见过数回面,每次,他都基本没什么表情。今天却一直面带笑意……十分反常。
绣春回头,看了眼萧羚儿所去的园子东北方向,仿佛明白了过来,问道:“殿下路过此处,可是要接回世子?殿下稍候,我这就去叫他过来!”说罢提起裙角,转身正要离去,却听见他道:“不急。他喜欢待在此地,倘若你不介意,让他多留些时候也无妨。”
绣春听他这么说了,倒不好急着去叫人了,免得显出自己是在赶客。只好停下了脚步,回身笑道:“殿下言重了。只要世子不嫌这地方鄙陋,我求之不得。”
她说完,见面前的这人笑了下,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脸上,道:“羚儿的母亲去的早,也没放我身边养,自小乏人管教,胆大包天,顽劣异常。与你倒是颇投缘,好几次听他在我面前提到了你。前次他未告一声,私下偷溜去往灵州,路上得你救护,本王十分感激。”
绣春听他又说这事,忙再客气了几句。想起当日自己派人回去传讯,最后得来放他去的消息时,萧羚儿露出的伤心失望表情,踌躇了下,便小心问道:“殿下当日得知消息后,何以不接他归京?”
萧曜道:“他是男孩儿,生性又这样顽戾,圈在富贵京里养着,不见得好。他要去,那就让他去,见识下边塞风沙之苦,对他也有好处。”顿了下,“过些时候我要回北庭,带他一道。”
能跟在他父亲的身边,估计正是萧羚儿所盼。绣春也代他高兴,便哦了声,笑道:“原是殿下一番苦心。世子知道了,一定会铭记在心的。”
萧曜笑了下。
绣春觉他目光灼灼,一直落在自己脸上,没挪开半分。说完了这个,自己想不出别的什么话题了,他也不开口,又不说走,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嘛,正觉别扭的时候,忽然听他道:“前次那事,多亏了你。我心中十分感激。往后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陈大小姐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办到,必定不会推辞。”
绣春听他提小皇帝中毒一事,松了口气,忙道:“殿下言重了。我当时也不过侥幸想到了而已。殿下不必如此挂心。况且,先前你也帮过我,我还没对你道谢。”说完,也不想再在这里与他再说下去了,接着道,“这里路不好,殿下还是随我到前头堂屋里小坐吧。”一边说,一边转身便往回走。
绣春刚走两步,不想脚下正踩去的那块石头下面空了,浮在地上而已。她一脚下去,立刻往边上歪了过去,轻呼一声,身子一晃,足腕也随之被扭了下,一阵钻心疼痛立刻袭来,眼见就要摔倒,还立在她身后的萧曜眼疾,一下伸手过来,扶住了她的一边臂膀。
“小心!”他脱口道。
恰这时,前头刚才她来的方向,此刻也过来了俩人,一个是田管事,另个,正是刚到的萧琅。
“殿下,大小姐刚刚从这儿过没多久,要去找世子——”
田管事一边殷勤引路,一边解释,忽然发现身边的人脚步定住了,看他一眼,见他望着前头,神情略微错愕,顺他视线望去,见自家大小姐正停在路边,被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男人扶住了一边臂膀,两人靠得很近,大小姐正皱眉低头,那男人望着她,一脸的关切之色,一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愣住了。
萧琅与自己的兄长四目相对,两人都是短暂的错愕。
萧琅很快回过了神,目光从自己兄长还扶着她臂膀的那只手上挪开,落到了绣春身上。见她眉头皱着,面露微微痛楚之色,似乎还没发觉自己的到来,正低头看她自己的一只脚,脚边上,是块沾了些泥巴的仰倒的石头,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急忙撇下田管事,大步朝她过去。
绣春听见有脚步声靠近,抬头,竟见萧琅神色凝重地朝自己过来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他。见他到了自己面前,很自然地便蹲□去,伸手轻轻按探了下她刚崴了的那只脚腕,觉到愈发疼痛,忍不住哎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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