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进嵘唔了一声,站了起来当先往外走去,淡梅跟着出去,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看着淡梅道:“我有事出去下,晚间宿你屋子里。有事。”也不待淡梅回话便背手出去了。刚到门口,便见西院里一个瞧着仿佛是赵总怜身边的丫头匆匆过来,偷偷瞥了眼淡梅,俯首小声道:“大人,赵姨娘方才头又疼,这回却是比往常厉害,脸都煞白,口里叫着大人……”
徐进嵘停了脚步,回头看了眼淡梅,见她头微微垂下,便似没听见一般,犹豫了下便拐了方向朝西院去了。
淡梅吐出一口气,回自己屋子时,已是掌灯了。路过见慧姐东厢那里灯还亮着,想起她方才也没吃几口饭,怕夜长肚子饿,便拐过去看下。进去时见慧姐正趴在榻上一动不动,边上奶娘手里拿了碗野鸭花色粥,正央告她再吃几口。见淡梅过来了,慧姐急忙从榻上起身要下去给她见礼,被拦住了,只是笑道:“慧姐怎的生气了连饭都不吃?周妈妈可都是为你好。”
边上奶妈倒是第一次听新夫人夸赞自己,一时有些感慨道:“还是夫人晓得老身一心为小娘子好。当初前头那夫人去的时候,明里虽说是让周姨娘看顾,只这些年还不都是老身时时看顾?这宅子里人虽多,不是老身自夸一句,真掏心窝对小娘子好的,也就老身一个了。”
她不说也罢,说了竟把那慧姐惹得眼里垂下了泪,淡梅瞧了不忍,把慧姐搂进了自己怀里,这才对奶娘笑道:“周妈妈的好,慧姐日后自然会记心上报答的。”
奶妈自觉脸上有光,又舀了一调羹的粥扑哧扑哧吹了几口气,往慧姐嘴边送,慧姐避了过去。淡梅接了过来叫她下去歇了,把方才那调羹不知道有没有被吹进口水的粥倒到了盂里,自己舀了一勺叫她吃。慧姐这回倒甚是乖巧地张嘴了。待一碗粥都吃完了,见淡梅要叫人进来服侍她洗漱了去歇息,突地扯了下她衣袖,低声忸怩道:“我也想去那园子里……”
淡梅晓得她大约是觉着跟着自己不用那么一日到晚地被逼着授课,这才也眼巴巴地想去。她倒也是愿意带她过去的。只是自己刚过来三两天,那徐进嵘既说让她教养慧姐,自己略微让她课业松下倒也无关紧要,若带她离了正宅也跟去园子,却是有些Сhā手过度的嫌疑。正犹豫着,慧姐已是松开了她袖子垂首道:“我爹必定不肯的。母亲就当我没说吧……”
淡梅笑了下,轻拍了下她手,让外面伺候的人进来了,嘱咐她早些歇息,自己这才回了屋子。
徐进嵘方才说了晚上要宿她这里,只后来被赵总怜给叫去了,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来。他若不来那是最好,若真的来了,要如何也只能随他了,反正过了今夜便有段时日安生了。记起他又提了句说有事,且听他到底要说什么。若有机会的话就把慧姐的事情提下,看他什么意思。方才之所以在慧姐面前没有应承下来,只是怕她知道了抱希望,万一结果又落空的话,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淡梅洗漱完毕,换了睡觉的中衣便坐在灯下,发了一会的呆。一眼瞥见桌上还放了他昨夜坐这里等郎中过来时看过的那本书,便随手捡了过来翻看消磨时间,瞟了眼封面,见是《刘宾客嘉话录》。
到这快两年了,她渐渐也有些习惯看竖排版的文言书册。他前次看到的那Сhā了张薄薄镂刻了小朵海棠纹的竹书筏记号页的正是个小故事。说唐太和年间,某公长安为官,巷口有个卖烧饼的,某公每天清晨出门,远远就能听到卖饼人当垆而歌。人虽穷,却性情达观,歌声亦悦耳动听。久之,某公心生怜悯,决计出一笔钱,让卖饼人拿去扩大资本,以摆脱胎贫穷。卖饼人得钱,欢天喜地而去。此后,烧饼铺却静悄悄地再不闻放歌之声。某公心生疑虑,于是径直去拜访卖饼人,问他何以突然不歌了。 卖饼人答曰:本钱大了,生意自然要往大里做,心思也复杂了,哪里还有闲情唱歌!某公闻言,怅然良久。
故事虽小,却颇有些哲理。淡梅看了一会,觉得了些趣味,心头那烦闷之气渐消,又觉着这般坐着有些吃力,干脆将帐子往两边勾住,挪窝到了榻上,榻前燃了灯火,自己趴在榻上头朝外。小半本书翻过去了,耳边隐隐听见了外面街巷里传来了二更的梆声,那徐进嵘却仍未回,眼皮渐渐有些沉坠了下来,竟是趴着睡了过去。
徐进嵘从高行街一家不甚起眼的铺面里出来。因了离家不远,故而并未骑马,只带了两个随从。掌柜的送他到外,态度十分恭谨。
徐进嵘见夜色已是有些深了,突地想起晚膳时对新娶的夫人说过的话,一时竟是有些怕她久等,正欲急行,却又缓了下来。
与自己那个新夫人虽总共也只处了两夜,只他料想她也不是那种侯着自己不睡的,贤良淑德与家中另几个妾相去甚远,这般时辰了,想必她早已经自己安睡去了。待不紧不慢入了家门,晓得那西院的赵总怜已经看了郎中吃药下去了,便径直去了她屋子。见外屋里妙春妙夏还守着,随口问了句道:“夫人睡了吗?”
妙春看了眼里屋透出的烛火,小声道:“夫人仿似还在候着大人,起先在看书呢。”
徐进嵘略微有些惊讶,推门而入。一眼便见到自己那新夫人横着趴卧在榻上,脸压着一本摊开的书,看着仿佛睡着了,自己到了近前还是浑然未觉,便伸手将她翻了过来抱放到了枕上。
淡梅睡得并不深,被人拨动便一下醒了过来,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竟是这样趴着便睡了过去。见他将自己放枕上了还未离开,只是俯身望着,似乎在瞧自己的脸,觉着很是不惯,便起身坐起来,顺手抿了下方才有些睡散乱了的鬓发。突见他一只手直直朝自己脸伸了过来,下意识地正要避开,那人已是探手摸上了她一侧脸颊道:“相府出来的千金睡个觉竟也会把脸印上海棠,当真是奇了。”
淡梅扭脸避开了他手,自己摸了下,觉得了一片凹凸,垂眼见摊在书本上的那张花筏,想必是自己方才压在上面睡了过去的,一时有些尴尬,低头正要揉几下,方才被她避开了手的徐进嵘已经坐到了她旁边,又探手到她脸上,大拇指在印痕处来回扫动,低声调笑道:“京中妇人最是盛行往脸上贴花钿,娘子倒好,省去了贴的功夫。明日这般出去必定引人侧目。”
淡梅万没料到这般生硬的人竟也会和自己如此调笑着说话,脸上被他拇指抚触过的地方又似有无数蚂蚁在爬,一下涨得通红,几乎是跳下了床榻,头也不回慌慌张张地往外走道:“我叫妙春伺候你去沐浴……”
她话未说完,便已被身后的徐进嵘一把扯住了手。淡梅回头,见他眉头略微拧着,似乎有些不快道:“我当真便会吃人吗?你为何不伺候?”
淡梅小心看了眼他脸色,小声道:“我从前未做过这般的事情,怕伺候不好。妙春……”
“你当我没见过通房么?进门不过两三日就急着把自己的陪嫁丫头塞给我?”徐进嵘瞧着似有些恼怒的样子,说话声便大了起来,“你虽是相府出来的女儿,只既嫁给了我,便是我徐某的人了。为何竟不知道好生侍奉夫君,反倒可劲地推我出去?”
淡梅未料到他会突然发火,瞧着甚是凶恶,起先有些害怕,只自己那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半分动弹不得,便似要断了似的,心头也是一下火气,用力甩开了他手怒道:“你这般的人我伺候不起!反正家中等着伺候你的人多的是,你何必为难我!”
她话刚出口,便知道自己失言了。只也没后悔,反正是自己心里话,憋闷着的话要伤肝。既然没打算看他脸色过日子了,索性得罪了叫他生怨,凭了自己娘家谅他也不敢怎样,往后各过各的,表面维持平和便是。只是她话出口了,没料到那徐进嵘非但没她想象中的那样拂袖而去,反倒盯着她,目光闪烁不定,看得她心里有些发毛。
“我这般的人?我是哪般的人?你倒是说说看。”
他突地又将她一把扯到了自己身前,不紧不慢问道。方才脸上那怒色竟是转眼消失不见了,瞧着带了丝笑意,只扣住她腰身的手上力道却是不小。
淡梅又有些紧张,只也不肯退让,绷着脸与他对视。突觉身子一轻,竟已被他拦腰抱了起来重重丢到了榻上。
床榻虽铺了厚褥,只这般毫无形象地被丢下去,后臀还是撞得有些生疼,淡梅痛叫了一声,刚爬起来要怒目而视,他已经转身朝外而去,头也未回丢下句话道:“给我把换的衣物拿过来!”
淡梅全身上下大概也就臀上还有点肉了,自己揉了几下,待那疼缓了过去,想起他方才丢下的话,听口气是要自己给他送干净的衣服过去了。本想让妙春送过去的,只想起他方才提起通房丫头时的不喜之色,又怕让妙春贸然过去惹恼了喜怒无常的他反倒不好。自己反正与他也有过夫妻之实了,给他拿件衣服也没什么。叹了口气便翻出了他的一套干净中衣,搭在了手上往紧邻的浴房里去。
十二章
淡梅的动作并不快,等她进了没上闩的浴房往屏风走去的时候,听见里面一响起阵哗啦的溅水声,像是他已经从浴桶里出来了,急忙把他衣物往屏风上一挂,转身正要离去,听屏风后已是传来了个声道:“给我擦下身子。”
淡梅还在迟疑,里面那声音又重复了下刚才的话,已经听出了丝不耐。只好转进了屏风后,从架子上扯下条干净的大绒巾,到了他身后擦去了沾在他后背和腰身下的水滴。本还有些担心他会难为自己,不料竟是十分配合,只站着一动不动地任自己擦。待后面擦好了,这才转身朝向她。
淡梅虽在前夜里看过他身体,只这样一副泛了古铜色的男人身体就这样赤条条地站在自己面前,仍是觉着有些气短,几乎是平视着他胸胡乱用自己手上的绒巾擦拭了几下便丢到一边,嘴里说声妥了。
徐进嵘唔了一声,这回倒是自己伸手扯过了方才被她挂在屏风上的衣袍,套了往外面去,回头见她还立着不动,也未说什么,只是自己转过屏风出去了。
淡梅跟着回了屋子,叫仍候着的妙春妙夏去歇了,这才进了里屋。看不见他人影,想必已经上床榻了。掀了帐幔一看,他果然已经躺那里了。
淡梅爬上了他里侧躺了下去,心里正揣测着他之前说的有事到底会是什么事,突见他翻身朝向了自己道:“我听说你不教她几个过来问安伺候,又减了每日菜品?”
淡梅怔住了。她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他口中的“事”,竟然会是这件事情。他虽说话口气淡淡的,只落在她耳里却是万分刺耳,想也未想便冷冷道:“你不是嫌我瘦叫我多吃么?她几个杵在我跟前我吃不下饭。且你听好了,我不晓得那院的人是怎生在你这里告状的,只我叫减的只是我屋里的菜品,并未提过那院子里的!”话说完才发觉竟是把他娘打发自己的话给照搬过来了。
徐进嵘皱眉道:“你见她们不喜倒也无妨,只规矩总是规矩,你刚来,好歹要照规矩行事个几天。你虽没叫厨下减那院子里的菜品,只你这里减了,厨下自然比照着把那里也减了。你岂有见过比主母更大排场的妾?”
淡梅气得心里突突地直冒火,再也懒怠看他一眼,翻身朝里,丢下了一句话道:“倒是我错了,不晓得你府上这般讲规矩。等我从园子里回来,该当如何便如何。省得你怪我薄待了她们。”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身后一阵静默,淡梅突听他又道:“提起园子,今日我瞧你起先倒像是一副欢喜的样子。我这里竟如此不堪,教你刚过门就恨不得离去?”他说着话,哪里容她背对,已是伸手将她强行翻了过来面向自己。
淡梅睁开了眼,淡淡道:“官人你必定是看花眼了。我不过是应了你母亲的话而已。她既看上了我要伺候,我做儿媳妇的哪里敢推脱了去?”
她话说完,也不管他信不信,便又闭上了眼睛,只是还没缓出口说话的气,边上徐进嵘已是扯了她靠近。她收势不住,一下便撞着俯趴在了他胸口。对上他骤然与自己几乎相贴的脸,觉着他鼻息拂过了自己脸面,方才那气恼还在,挣扎了几下便要从他身上下来,却是动弹不得,原来后背一重,已经被他紧紧按压住了,隔了两层衣物都能感觉到他手掌透过来的热气。
“前夜里那次你很疼?我见你眼泪都掉出来了。”
淡梅听他在自己耳边突然没头没脑低声这般问道,唇齿几乎都要碰到她耳垂了。浑身血液一下冲了上来,一张脸立刻烫得像要着火,连脖颈处的肌肤都微微泛出了淡淡的粉红之色。
“我见你那般大胆,以为……,倒是我孟浪了些。”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淡梅感觉他说着话的当,自己一侧耳垂竟被他湿热的唇舌轻轻舔过,一种陌生的奇异之感一下蔓延遍了她半个身子,叫她忍不住起了阵轻微颤栗。
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敏感反应,他不再说话,只是将她身子稍稍往上托了下,舌尖一路轻轻扫了下去,慢慢到了她锁骨处。
“天色日渐热了,睡我身边包这么厚做什么?都脱去了吧。”
他突然停了下来,松开了按住她后背的手,将她扶坐了起来。
淡梅抬头,见身下的他一双有些幽暗的眼正望着自己。
这年头,丈夫要妻子在他面前脱去遮蔽了身体的衣裳,无可厚非。随他吧。忍过了这夜,明日就可得暂时脱身了。再糟也不会糟过那个惨绝人寰的新婚之夜。
淡梅微微咬住了唇,任由他探手慢慢脱去了自己外面的中衣,只剩下亵衣小裤了。他眼睛从她脖颈一路往下扫到了白嫩的脚丫,这才又摩挲了下她肩头,扯脱开了她身上最后的衣物。
淡梅全身□地坐他身边,抬头对上了他眼睛。
眼前这个所谓的丈夫对她而言几乎还就是个陌生人,两人这几天加起来说过几句话都能数清楚。这样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比起那个新婚之夜更叫淡梅觉得难堪,连喉咙都干得紧结了起来,她只是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而已。跟他娘去园子里暂避不过是权宜之法,往后像现在这样与他在帐子里的单独相处必定还是不可避免的。她不想在他面前永远都表现得像只待宰的羔羊而已。那样只会让这个男人更有扑上来咬一口的**。
当然,他要是嫌弃自己的这副身材失了性趣,待过了新婚期,往后渐渐不再留她这里过夜,成为一对真正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妻,那就算是各求所得,皆大欢喜了。
面前的这具身子瘦不露骨,肌肤洁白细腻,在带了些昏黄的烛火映照下仿佛发了光似地勾人眼神。胸前的小|乳儿骄傲挺立着,两颗粉红小珠因为骤然暴露在空气里,或者是因为紧张而挺翘了起来,从上到下,优美的锁骨,平滑的小腹,双腿紧紧闭合处被挡住了看不到的隐秘之处,还有身体最具曲线的那个肉呼呼的小臀,此刻正亲密地被压在柔软的锦褥上。
徐进嵘突然觉得自己身体微微有些热起来,眼前的这个小女人让他生出了一丝逗弄的念头,手便突然搭上了她一只脚丫握住了,仿佛有些漫不经心地揉搓了起来。
淡梅清晰感觉到了他有些粗糙的拇指揉过自己脚底时的感觉。有些痒,更像有道电流从突然自己脚底通上了心脏。
他只在揉她的脚丫,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却让她觉得了极其的暧昧和猥琐。片刻后见他还没有收手的意思,实在忍不住了,一下缩回了自己脚,微微在锦褥上搓了几下,仿佛这样就可以搓掉他手刚才在上面留下的痕迹。
一直斜靠在床头的徐进嵘突然低笑出声。淡梅还没反应过来,便觉着自己脚腕一沉,他已经一手抓住一只,把她整个人几乎是倒拉滑到了他身上,接着一个翻身就把她压在了下面。
徐进嵘低头看着淡梅,见她一双眼睛睁得滚圆与自己对视,嘴角又是微微牵了下,低声道:“我早晓得你全身也就这双眼尚可入人眼。你还睁这般大做什么?”
淡梅气恼,干脆闭了眼睛。他仿佛又笑了起来,笑声低沉,声声撞入她耳。胸口一凉,睁眼看去见他已经埋首下去含住了她一边的一颗粉珠。
淡梅忍住了推开他头的冲动,尽量忽略被他舔舐之处传来的异样之感,心中有些惊异。前夜洞房时的一幕,她现在还记忆犹新。想不通新婚夜那样简单粗暴的一个人,现在又这般动作算什么意思。
大约是觉得了她有些走神,压在了她身上的男人惩罚似地叼住咬了一口。淡梅啊一声痛叫了出来,两手已经往他后背捶打了下去。捶了几下,便觉身上一松,他已起身将她翻了过来趴放到了褥上。
淡梅晓得自己方才又得罪了他,不晓得他要怎样折腾自己,有些心惊胆战,刚要回头,便觉一只热热的手已经覆上了自己后臀,用力揉捏了几下。
自己这样的姿势和他的动作让她又觉到了羞耻,忍不住低声央告:“不要……”
“你身上也就这里有点肉,我不动这里动哪里?”
耳边已经响起了他仿佛带了丝笑的话音,那只手更是肆无忌惮起来,原本雪白的臀瓣在他手掌之下已经红了起来,仿佛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淡梅呜咽了一声,把脸埋在枕里一动不动,直到感觉他停了下来,刚要松口气,整个人却突然绷紧了。
他的手已经沿着臀线挤进了她原本紧紧合拢的双腿之间,停留了下来。
大约是感觉到了她的僵硬,他将她翻了过来,见她双眼紧闭,睫毛不住乱颤,满面通红,刚才戏弄的心思竟是一下消退了去。手指分开仍是紧闭的细缝,不疾不徐地来回轻柔扫动。
淡梅渐渐有些放松下来,只他那手的动作仍是让她觉得极其不习惯。感觉到他指尖似乎要往里再进去一些了,急忙睁开了眼,伸手抓住了他手腕。
两人四目相对,徐进嵘突然笑了起来,将自己方才被拦住的手伸到了她面前,指尖上赫然已经沾了些透明的黏液。
淡梅的脸已经红得不能再红了,伸手重重推了下他胸口,扭身把自己缩成一团背向他。听见身后他仿佛憋不住似地呵呵笑了起来。
“暂且放过你了。明日还要早起,你早些歇了吧。”
话声过后,便觉身边那男人翻身下去出了帐子,随即响起了阵水声,应该是在净手,然后只听噗一声,屋子里暗了下来。
被他搂住睡觉的淡梅直到听见身边那男人发出均匀的呼吸之声时,仍是久久无法入睡。
这个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晚上过得实在异常,身边这个喜怒不定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男人更叫她摸不着头脑。
大约真的是自己这身子板对他而言完全没有吸引力,所以他才会这般最后戛然而止?
淡梅觉得自己想通了,这才终于也睡了过去。第二日一早却是被自己身上的一阵触摸给惊醒了,睁眼便对上了他的眼。
透过帐子,糊了绵纸的支摘窗外仍有些暗,想来还早。淡梅微微打了个呵欠,也不去管他上上下下的手,又阖上了眼皮,还想再困一会。
“你对我母亲既有这般孝心,我自也不会叫你被人轻看了去。天色日渐热了,住这宅子里确是有些气闷,我也一道住过去了,就当消暑,你可满意?”
半晌,徐进嵘不紧不慢这般说道,语气很是轻松。
淡梅便像被虫子咬了一口似地猛地睁大了眼睛,睡意全无,呼一下从榻上坐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盯着他。见他已经两手叉在脑后,半靠在榻壁上,很是悠闲地看着自己。
“你……你说的可是当真?”
淡梅小心问道。
“自然。我昨夜本来对你要说的便是此事。只是后来被你蛮缠一番便忘了,这才想了起来。你我刚成婚三日,我岂会叫你一人独自过去伺候我母亲?丈人丈母若是晓得,不但怪我薄待了你,更怪扫了相府颜面。”
淡梅脑子里又浆糊一团了。自己原先想好的种种竟是被他这样随口一句给彻底打乱了。早知道他会这般打算,她起先又何必在他和他娘争辩的时候主动出口揽了下来?弄得现在进退两难。改口反悔说不去了是万万不行,有心叫他不用过去,他方才那解释也是合情合情,这话也是说不出口了。呆愣了半晌,实在不甘心,这才冒出了一句:“那里路远,你每日早朝……”
“皇城便在城北,且我有快马,早些出门便是。娘子这般孝顺我母亲,又体贴我,为夫便是再辛苦也是应当。”
进门三天,已是第二次听他称呼自己为娘子了,前次便是昨夜调笑她脸上印了海棠纹的时候叫的。此时见他说完了话,眼睛又盯着自己脖子,她脖子上便随之起了层细细的鸡皮疙瘩。晓得再跟他多说也是无法改变这结果了,强忍住了心中失望,正要再躺下去,突地想起昨夜慧姐的事,暗叹了口气,便开口提了下。说完仔细瞧他神色。
“我既说过让你教养她,你觉得好,自己带去便是,问我做什么。今日有朝会,我起身了,你再睡下,等我回来送你们过去。”
徐进嵘随口说了句,伸手把淡梅按了下去,自己已是起身下榻了。
十三章
他方才虽说了叫自己再睡下,只大清早地被他丢出的这么个炸弹给炸醒,淡梅哪里还有心情赖床。自己坐了起来从床尾捞回了已经被揉皱得成团的亵衣小裤套了回去,又穿了中衣外衫,抬头见他也已是差不多齐整了。
时下莫说高官巨富们,便是稍微讲究些的人家,男人穿衣沐浴这样的事情都是要有人在旁伺候着的。只嫁给徐进嵘后,除了新婚的第二日一早是放妙春进去伺候他穿衣外,这两日倒都见是他自己动手的。没有时下男人们的这种恶习,淡梅觉着他就这一点还叫她看得过眼去。她却不晓得徐进嵘出身草莽,并非寻常仕子大夫那般饱读圣贤之书后科举入仕,自然也就没那些人的讲究做派了。
此时的官服服色沿袭唐制,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这般大袖长袍绯色的衣裳穿在寻常男人身上总有阴柔之嫌,只他穿起来却是分外端正轩昂,就连淡梅也不得不承认这男人确实是个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见淡梅眼睛正落在自己身上,徐进嵘眉头微微挑了下道:“你既是起身了,就当过来伺候我更衣。从前竟是没人教过你这理?”话说完,本来已伸手去拿那腰封的手便收了回来。
淡梅暗中腹诽,面上却也不敢现出,只到他近前拿了那条真紫螭纹束腰给系了起来。待把勾头整理正了,抬眼见他正俯视着自己。两人这般近身相靠,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朝服浸染了的熏衣所用的芸香的淡淡气味,叫淡梅有些不适。见他已是穿妥当了,转头便要去开门叫伺候洗漱的送水进来,却是被他一把扯住给拉进了胸膛。
淡梅不晓得他要做什么,有些僵硬地靠在了他胸口。
“方才的事你无须在我母亲面前提。我自己会跟她说道。她若为难你你便忍着些。”
他低头看着淡梅,抬手托起她脸,说了这么一句,拇指轻轻刮过她脸颊,松开了。
淡梅刚刚提起来的一口气这才松懈了去,急忙点头应下了,转身过去便开了门。趁他没看见,自己抬手擦了下方才被他刮过的脸,这才觉着皮肤上的异样之感消了去。
送走了徐进嵘,妙春几个知道他也是要住过去的,早收拾了起来。淡梅想起慧姐,便打发了人过去东厢叫也备妥了好一道去北郊园子,自己这才仍是照常往北屋里去。本以为今日也是像前几日那样不得入门被便打发了,没想到竟是让进去了。
徐进嵘他娘正在吃一碗野鸭丁子粥,瞧着胃口不错,就着碟酱瓜西里呼噜就吃完了。淡梅猜想她大约是现在还不知道自家儿子的打算,所以对自己态度还算勉强过得去。只是等到时候她发现自己如意算盘落空了,十之七八会以为是她私下挑唆的。这一点那徐进嵘大概也是料想到了,这才特意在早上的时候提点她吧?只是不用他提醒,她自己也是知道的。老太太当真要怪的话就只能由她了。毕竟这事如今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预料。想了下,便只是略微提了下慧姐也要一道过去。
老太太似乎对自己的嫡亲孙女和庶出孙子都不太喜欢,嘴里嘀咕了几句,等听说自家儿子也是晓得了并没反对的,便闭口不语了。淡梅见无事了,便借口还要整理些物件告退了。老太太挥了挥手让去。
淡梅回了自己院子径直去了东厢。慧姐已是打扮得利利索索地夹在丫头和周妈妈中间在收拾箱箧。见淡梅进来,欢天喜地到了她跟前,淡梅本以为她会扑过来的,不料慧姐顿了下,却是停在她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这才小声道:“多谢母亲了。周妈妈几个已经给我收拾了平日常念的书,过去那边定不会耽误了课业,母亲请放心。”
淡梅瞥见那几本整整齐齐叠放在桌上尚未放进去的书,最上面的薄薄一本赫然便是《女诫》,暗自摇了下头,只也未多说什么,只笑着摸了下她头,勉励了几句。待回了自己屋子里,见东西都收拾好了搬运到了大门外的马车上。除了自己原先的几只箱子,中间又多了一只,想是他的。
淡梅从前在相府中时,晓得自己爹退朝之后若不留在大内都堂里办公的话,一般巳时中就会回来的。果然头顶太阳到半空的时候便见长儿来报,说大人已经下朝回来,往北屋里去了,叫淡梅几个好出去上马车了。
淡梅牵了慧姐一道出了自己院子往前门走时,却见西院的周氏春娘和赵总怜正齐刷刷站在院子的月亮门外堵住了路。慧姐从前一直住周氏处的,见了便叫了声姨娘,周氏忙不迭地弯腰应了,眼睛这才落到了淡梅身上。
中间春娘笑道:“我们姐妹三个昨日晓得了夫人竟是要随了老夫人去城北外园子里住,很是羡慕。只恨自己人笨入不了老夫人眼,否则若能一道过去了侍奉老夫人和夫人,那便当真是修来的福气了。知道夫人今日走,特意来送,盼夫人早些归来,免叫我们姐妹几个牵挂。”说完便和那周氏赵总怜一道行礼了。
淡梅见她口中虽说得恭谨,只眼里那幸灾乐祸的神色却是忍也忍不住地溢了出来。周氏倒仍是前次见过的样子,略有些木讷,赵总怜却是把头低了下去,也不晓得是什么神色。
周氏和赵总怜心里如何想是不知道,春娘却分明是存了看自己笑话的心思过来的。只是不知道待她最后晓得了连徐进嵘也是一道要去过住的话又会是个什么表情?为人妾的女人本就堪怜,碰到个厉害的主母,随便找个什么借口便打骂甚至拖出去卖了都有。自己新过门,虽凌驾了她们三个之上,只根本无意为难,大家相安无事便好。现在看来,不管自己想法如何,事实上确实已经扰乱了她几个原本应该还算均衡平静的日子。因为同个男人而住到一个屋檐下的女人,有时候竟是不由自己便勾心斗角了起来。
淡梅懒怠多说,正要随便应了句便打发了去,却见她几个突然都是转身朝边上齐齐叫了声“三爷”,循声望去,这才见徐进嵘已是从秘道边的一丛修竹后拐了过来。不由得暗自苦笑了下,自己和那徐进嵘对面方向都未觉察到他过来,她几个背对的竟似是后脑长眼了。
徐进嵘立那里点了下头便挥手叫退下去了,待几个人都走了,这才看向淡梅道:“娘已是在门口了,你也过去吧,我换了便服便好走了。”
淡梅嗯了一声,微微低头牵了慧姐迈开步子。挨肩而过的时候,也不知怎的脑子里竟是冒出了昨夜他在榻上对自己那般举止的景象。白日里瞧着极其一本正经的人,帐子里脱了衣服却是如此不正经。若非自己便是那个被他“不正经”了的人,便是打死也不会相信这人私下里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淡梅正微微有些怔忪,突地又想起了方才特意来送自己的他那三个妾。他既这般待自己,想必和那几个女人私下里处时也是差不多。这念头一出来,心中便像吞了只苍蝇般地反胃。
慧姐见她脚步放慢,心急拉了几下往前,淡梅这才醒悟了过来,把方才脑子里那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压了下去,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老太太一辆马车当前,喜庆陪着,淡梅和慧姐居中,后面是跟过去的妙春妙夏周妈妈,徐进嵘自己带了几个随从骑马在侧护着,出了高行街经过州桥拐上笔直的东大街,便一路往城北直去了。
慧姐从前大约很少似这般被带出门,坐马车中不住撩开帘子从厢窗中朝外望去,满脸兴奋之色,不住拉着淡梅对着外面指指点点观望。起先还有些遮遮掩掩,待靠近城北出了城门,屋舍瓦肆渐稀,路边行人也少了些,只有些牵牛扛锄的农人和到附近寺庙里去烧香拜佛的妇人,便干脆掀了帘子。
官道两边都是些青色田地,间或穿Сhā了些农舍,院子墙角外不时探出几枝开过的桃杏,一派初夏时节的乡野风光。淡梅心情渐渐开朗,脸上便不自觉露出了笑,突见车厢边上一骑高头黑马跑了上来,马上一个坐得笔直的人朝自己这里望了过来,正是那徐进嵘。见他端着的那张脸,方才的好心情一下便去了大半,急忙靠回了厢壁上的软墩。边上慧姐见了自己爹的黑脸,早哧溜一下也缩回了头。
正午不到,经过座青石板桥和砖镶的柳荫小径,那园子便到了。淡梅下了车,见附近不远处也是田地农舍,隐隐还能听到犬吠之声,瞧着像是个村庄的样子。徐进嵘他娘虽自己一人住这,只园子里连护院和伺候的婆子丫头统共加起来竟也有十来人之多。得了消息晓得一干人今日回来,都是早早地到门口候着了,见车子停下,齐齐见过了各家主,便上去鱼贯将箱笼抬了进去放置。
淡梅进去,不过一眼,便觉着啼笑皆非。这地方从前不晓得怎生模样,只既被称作园子,应该也是个植了花草的地方。且看道两旁的几个小台榭和湖石塘子,格局虽不大,想来景致应当也是不错的。只是如今几个园圃之内却是花草全无,只种了满满的葱蒜茄葫芦,走过便闻到股肥水之气。
十四章
因昨日便有主宅里的人过来通报,晓得了府上新娶的夫人要随老夫人今日到此,故而淡梅的屋子早收拾出来了,进去把箱笼里的小物件搁置好便妥当了,并不费什么事。
这地方并不大,屋子也只两进的格局。虽没有主宅那般精致,却灰墙白瓦地十分清爽。淡梅略微走了圈,觉着很是不错。
徐进嵘待他娘和淡梅安顿好,用了午膳后便与随从打马离去了,瞧着有些行色匆匆。淡梅入他家门三天,唯一感觉便是此人很是忙碌。至于忙什么,他未提,她自然也不会问。
老太太刚到,ρi股还没坐热,就已经换了身蓝布大衫到菜圃里转悠去了,叫淡梅跟着。一边指着圃里种着的苔心萝卜,一边念着道:“开春柳条一出芽,榆钱打花骨朵,雷打那么几个,苔心萝卜葱韭竹芹就好开种。到了田里蛙虫叽咕起来了,就是催人去种黄瓜梢瓜葫芦。等收成了一季到打霜了,蚱蝉也都收声,苔心萝卜葱韭就又好下种。虽说你是相府里出来的,只知道这些理也没坏处。这手脚只要勤快,地就不会饿死人。想当年你公爹去的早,老婆子我就靠着几亩地把我儿子拉扯大的。如今虽说他能耐了,只做人最要不得的便是忘本……”
淡梅前日第一次拜见这老太太时,便觉着她并非一般富贵家中养尊处优过来的人。只也不晓得徐家的事情。现在听她跟自己这样絮叨,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老太太从前竟也是辛苦过来的。从来自简入奢易,自奢入简难。她儿子如今撑起了这样的门面,老太太却依旧亲自躬身种菜,倒也确实难得。心中便生了丝敬意。当下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
老太太正要借机再多教训几下,附近边上住着的一些农户三三两两地过来了。原来徐进嵘当初买这园子的时候,是连着附近的大片田地从原先那个破落了支撑不下的主人手里一道买过来的。这些都是租佃了徐家田地的佃户们。平日老太太与他们处得还过得去,方才见一队车马轱辘轱辘地过来,晓得地主娘回来了,便都过来拜见。乍见到服色鲜亮的淡梅,待听得是这家的儿媳,一个个眼睛都不敢看,只忙不迭地跪下了朝她二人磕头。待人都走了,老太太回头看了眼淡梅身上的行头,皱眉嘀咕道:“都到乡下了还穿得这么讲究做甚,闪花了人眼。”
淡梅笑道:“娘教训得是。正巧带了几件在此好穿的衣衫,明日就去换了去。”
她说的倒也是实话。因为一早就准备着嫁过去后觑空出去看下花市花圃的情况,所以陪嫁的衣箱底早压了几套粗布衣衫,都是这里寻常妇人平日所穿的样式。
老太太见她从善如流,心底舒坦了不少。巡视了一圈,摆弄了下瓜茄,毕竟上了年纪,觉着有些困乏了,便回了自己屋,挥手叫淡梅自去。恰此时又说有个庄子里的村妇过来拜见。老太太想困觉,便让淡梅去。
淡梅到了前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村妇手上牵了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站在那里,神情看着有些忐忑。那妇人见一个穿戴得像天仙的年轻夫人过来,身后跟了也是红红绿绿的丫头打扮的女子,晓得是主家过来了,急忙拉着边上女孩磕头。
淡梅叫都起来了,这才笑道:“这位婶子过来可是有事?”
那妇人急忙递过了几个用帕子包起来的鸡子,忸怩道:“方才听乡邻说这园子里来了位新夫人,特意带了自家芦花母鸡产的鸡子来拜望下。不晓得夫人还要不要个扫地做活的粗使丫头?我家二妞人虽笨了些,只手脚却是勤快,家中活计一应都是她做的。”话说着,已是扯了下边上的二妞。那丫头方站起来没多久,立时又跪了下去磕头。
淡梅这才恍然,想来这妇人听说自己过来了,便带了女儿过来想碰个运气找活计干。她自己是不缺丫头,况且又这般小的。想拒了去,见那妇人巴巴地望着,想是家中穷困,又觉着有些不忍。正踌躇着,突想起了慧姐,自己刚昨日还想着给她找个年纪相仿的女孩作伴的。此时不用找,自己却是送上了门。不由仔细看了眼那二妞。见她人虽黑瘦了些,看着倒挺活气的。身上衣衫虽旧,缝了好几个补丁,却也是洗得干干净净。想了下,便叫人去把慧姐带了过来。
慧姐初到,起先拘束了一会,趁周妈妈不备,现在正在园子口探头探脑地瞧着外面。妙夏找了一会这才找到了,带到了淡梅面前。
淡梅指着那二妞道:“我给你找个玩伴你瞧可好?”
慧姐望了二妞片刻没有说话。那二妞虽是个乡野里的丫头,胆子却不小,见了这和自己年纪相仿打扮得却玉雪可爱的小娘子,并无怯意,只笑嘻嘻道:“我会做草编的蝈蝈蛙蝉,小娘子可要一个?”
她话说完,边上那妇人便伸手打了下责骂道:“小娘子是金贵的人,哪里会看得上你那些东西,快莫提了叫人笑话。”
二妞被自己娘责骂,不敢再说,只是低垂了头下去,不料那慧姐却是看向了淡梅,眼睛有些发亮。
淡梅晓得了她意思,便留下了那丫头,叫园子里管事的和那千恩万谢的妇人去说工钱,自己带了慧姐和二妞回屋子里去。比照着留在宅子里的长儿把她名字改成了短儿,叫妙夏教她一些进退之礼,又让妙春找几件她平日不大穿的衣衫改小了给她穿。妙春本是针线能手,没多久一套衣衫便改好了。叫那短儿从头到脚洗了个澡梳好头,换上了衣衫,便似和刚过来时变了个人似的。
淡梅刚来就收了个人,怕老太太觉着她自作主张,待她一觉困醒,早就候着把收了短儿给慧姐作陪的事说了一遍。老太太平日里本就甚是信佛,时常去附近寺庙里烧香,听多了乐施好善广结善缘因果相报的理,听边上喜庆说那短儿家贫无计甚是堪怜,便也未说什么。
晚膳过后待天色稍暗了些,外面蛙鸣之声便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妙春妙夏仿似有些怕淡梅被吵扰了不快,岂知她却觉得很有乡野之趣,便似回到了自己从前的小时候一样。晚膳时分,那厨娘起先偷偷过来问过的,说新夫人要不要加菜,淡梅只叫按往常烧制。见上来了青菜烧杂果,酱黄芽菜,蛋皮包肉,炒鸡脯片并一碗子火腿笋汤,都是些寻常菜式,与徐家正宅里的排场自不可相比。自己站着伺候了老太太吃完了送走,这才和慧姐一道上桌。转眼却见那厨娘又新上了几个菜式,想是起先烧好了藏着这时才送上来讨好新主母的。菜式虽大不如前,只慧姐却是吃得津津有味,连饭都比往日多添了小半碗。
慧姐吃得香,淡梅却是有些吃不下去。天色越暗,心里头那不安便越发浓了起来。
徐进嵘既说了自己要住这里,想必便会过来的。瞧老太太今日样子,分明还是完全还不知情的。他若不来的话最好,看今日老太太对自己的言行,虽仍是不喜,倒也没什么特意为难,自己小心应承着些,加上喜庆在一边托衬,往后日子想来也不会十分难过。怕就怕在那徐进嵘真过来了,老太太当面压不过儿子,待他离去了再把火气撒自己身上。她原先所想的不过是求个心清,因老太太的不喜完全不足以影响自己。未想碰到个徐进嵘那样的人,现在心清不成,倒真的是搬了石头砸自己脚了。
乡间人都歇得早,老太太那屋子也早早歇了灯。淡梅坐慧姐屋里,听她和新来的短儿叽叽咕咕,手上玩着个很大的翠绿草蝈蝈,说着些扑萤摘花的事,很是高兴的样子。坐了一会,叫周妈妈服侍慧姐睡下了,自己便回了房。
淡梅等徐进嵘回来,一直等到了月上高天仍不见动静,心中暗自揣测,莫非竟是被正宅里的哪个妾留住了?觉着眼皮有些沉下来了,撑不住便去榻上睡了,只房门没上闩。待一觉醒来,已是天光亮了,身边仍是空空如也,那徐进嵘竟真的没来。
淡梅坐起了身发了会的愣子,便也把这事给丢脑后了。他来与不来她又做不了主,来了反给她添麻烦,不来更好。
淡梅今日没再穿原先的绸衫,照老太太的意思换了身蓝底布衫裙,只头上Сhā了只红色珊瑚簪,取个新妇喜庆的意思。照例去老太太那问安,屋子里却是没人,找了一圈,才见人家早已经在菜圃里锄草了。喜庆和另个婆子在浇水。
淡梅晓得自己来迟了,上去叫了声“娘”。
老太太抬起眼瞅了下,直起腰身捶了下背,瓮声瓮气道:“相府里出来的果然娇贵。老婆子我地都锄过一遍了,你才起身。”
淡梅也不恼,只笑道:“是媳妇的不是了。明日必定早起。娘想是累了,过去歇下,教下媳妇待学会了,往后好帮着些娘。”
老太太听她如此说,倒是有些惊讶,上下打量了淡梅一眼,摇头道:“罢了罢了,你有这心思便好。瞧你这瘦骨伶仃的,我怕锄头你都搬不动。被你娘家晓得了还道我仗了婆婆的身份欺凌于你。”
淡梅笑了下,也不再多说,只是站一边看着。老太太放下了锄头往边上一个黄瓜架子边去。此时黄瓜已是坐果,长得约摸有半掌长,毛茸茸翠绿可爱,却是有些歪扭。见老太太嘴里啧啧念叨着,忍不住便在她身后道:“娘,似这般坐瓜时弯曲了的嫩条,拿个细竹签扎在瓜条上面的蔓上,浇一遍水,次日瓜条便可伸直了,再将竹签拔掉便可。”
老太太回头,显得有些惊讶,不止她,便是边上那婆子和喜庆都是有些不信的样子。
“你一个娇滴滴的相府小娘子,哪里晓得这些?莫瞎了我的这些瓜。”
淡梅见她又拿自己相府里出来的说事,只作没听见,微微笑道:“娘若不信,先捡个一两条试试,明日便知道了。”
十五章
老太太还犹豫着,边上喜庆早丢了手上浇水的灌筒往屋子里去,待出来时手上已经拿了几根细细的竹牙签。老太太东看西看,捡了两条指了下,淡梅便捏了两根竹签,仔细扎在了产生弯曲瓜条部位的黄瓜蔓上浇了水。
此时太阳已是斜斜升高了起来,喜庆提醒道:“老夫人,今日二十四了,该去上方寺念经。”原来附近有两个寺庙,一是开宝寺,一是上方寺。老太太笃信神佛,自住到了这里,晓得每月里逢四那上方寺里便有个斋会,附近善男信女们过去烧香吃斋,自然不肯落下,过去捐了香火钱烧了香,再与同到的老妪妇人们坐下念经用斋了才回来。渐渐每逢四之日若是不去,便是坐立不安,直说神佛怪罪,到如今已是成了个雷打不动的习惯。
“儿媳妇你既无事,便也与我一道过去,多念念经消消灾,总归是好的。”
老太太话既出口,淡梅自然跟着去了。带了喜庆妙夏四个人一道挤了辆青呢小马车,车夫一甩鞭子便往上方寺方向去,不过半个时辰左右便到了。
上方寺不过是个小寺庙,依着座矮山而建,与城中相国寺的气派不可同日而语。只是山门口有株虬枝龙爪槐,遮盖了大半个山门,瞧着至少也有百年了。
老太太是常客,每次过来必定会有香火钱供奉上,且寺里沙弥晓得她是附近庄子里的大地主的娘,自然毕恭毕敬地引了她一行人入门。
淡梅跟着老太太进去供奉了香火后,过了大殿进去后面一个净室,见里面已经坐了七八个乡间妇人,瞧着都是有些家底的样子,想是附近几个庄子里的大户或是殷实人家出来的。有和老太太相仿年纪的,也有不过三四十岁的。见老太太过来,一下给她让了个正中的蒲团。因为淡梅也只穿了身粗布蓝裙,众人便也没多大注意,只是一边念着经,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扯起了话来,言谈间听着对徐家老太太都极是奉承。老太太那脸便笑得似开了花。
淡梅陪着在旁听了会,心中便暗笑不已。原来老太太赶点过来,除了烧香拜佛,和这些乡间妇人们的定期联谊也是个重要内容。自己起先不过是陪坐着而已,渐渐倒也听出了些趣味。一妇人说自己庄里一个周大户,男人新纳了个城里歌女作妾,那妾起先仗着周大户宠爱,有些骄了起来,大妇便那妾给关在屋子里不许用水。妾听见周大户从门前过,便偷偷央求给她打水,那男人照办了,被躲在屏风后偷看的大妇嘲笑说:“好个相公,为婢取水?”
那妇人说得绘声绘色,边上人都是笑了起来,笑过后便异口同声骂起了那些下作娼妇。淡梅哑然失笑,原来同为正妻的女人,不论年纪身份,只要提到不敬大妇的小妾,都是异口同声要口诛笔伐的。
中午时分,寺里的沙弥过来叫留斋。妇人们簇拥着老太太去了,淡梅见桌上放了几盘黄芽青菜豆腐。吃饭间方才那讲笑话的妇人向老太太问起了淡梅。老太太顿了下,状似随口道:“我家儿子新娶的媳妇。京中相府里出来的嫡女。”
妇人们一时愣怔了,也不知是哪个带的头,都放下了碗箸去拜见,又不住口地奉承老太太有福气,说儿子出息是大官了,娶个儿媳妇竟也如此金贵。
淡梅听老太太竟会提自己娘家身份,起先很是惊讶。只仔细看了下她那有些古怪的脸色,心中便是了然了。想来老太太也是极其矛盾,一边是觉着相府里出来的千金随伺在她身边脸上有光,这才忍不住搬弄了出来显摆下,一边却十之七八在暗中为她那个白虎命不喜了。
斋饭用过之后,老太太便被寺里沙弥和一干妇人们先送出去了。上了马车一路慢慢回了园子后,老太太便去歇觉了。喜庆送淡梅出了正房屋子,淡梅想起昨日过来之时见到的景象,便问了句道:“你可晓得这庄子里有种花去东华门花市卖的人家吗?”
喜庆一怔,想了下道:“婢子随老夫人在此住了快两年,没见过这庄子里哪家种花,倒是听说过去四五里地有个兴庄,那里大半人家是种花的。”
淡梅哦了一声,点头笑了下。那喜庆却是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夫人莫非是想把这园子里重新栽回花木?夫人不晓得,这园子起先也是花红草绿的,只老夫人住了过来后,念叨说花草白占了地无用,这才叫人都拔了去,成了如今模样。夫人想栽回花却是有些……”
淡梅晓得喜庆意思,只是暗自记下了兴庄的名字。本想现在便坐车过去,只又想到万一老太太醒来找自己不见人影,问起来麻烦,便只好先压下了这念头,待哪日方便了再过去看看。
乡间日子,农人自是忙于春耕秋收不得安逸,似淡梅这般的人来说却极其悠长,老太太和慧姐都是午觉去了,她并无睡意,便自己拿了本书将支摘窗立了起来,靠坐在窗前翻着消磨午后光阴。翻了几页,脑子里却是突地蹦出了个念头,不晓得那徐进嵘今日会不会过来?
这念头一出来,连书也没心思看了。眼睛只盯着窗子外天井里凿的那口石井发起了呆,心头一阵说不出的烦闷之气,叹了口气把书一丢,自己也去睡觉了。待一觉醒来,这日里剩下的时辰便也没多少了,看着慧姐写了半个时辰的字,见她眼睛不住看窗外,外面日头也没那么**了,大约下午四点左右的光景,便放了叫她自己和短儿去玩,只不许走远了,周妈妈自然跟着。
转眼夕阳西斜,慧姐还没回,淡梅到了园子口张望,见路上农人们手提空了的水罐,肩背农具,赤脚三三两两的归家去了。近旁处几家农舍里都是炊烟袅袅。一个瞧着也不过二十几的荆钗少妇正等在篱门口,见自己丈夫从地头回来,笑容满面迎了上去,接过他手上水罐,两人低头细语而入。
淡梅正看着,远远慧姐几个回来了,却见她那绸子衫裙下摆沾了些泥,一双绣鞋也满是泥水。周妈妈拉着她手过来,嘴里似在不住嘀嘀咕咕,短儿有些缩头缩脑,慧姐自己瞧着一张脸倒是红扑扑十分快活的样子。
周妈妈看见淡梅,立时便抱怨了起来道:“夫人瞧,下回再不好放她这般在村野里跑了,好好的一个小娘子成什么模样了。”
淡梅问了声,才晓得方才竟是不小心踩进路边个泥坑里去了,便笑道:“不过些须小事,回来换洗下便是,哪里这么大惊小怪了。”
短儿见夫人并无恼色,这才松了口气,慧姐也是得意看了眼周妈妈。周妈妈虽是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怏怏地进去了。
晚间无事,待慧姐和老太太都安顿下了,淡梅自己也是早早便收拾了闭门。等到了小半夜,晓得那徐进嵘是不会来了,这才熄灯闩门上了榻。
与那徐进嵘虽只做了三四天的夫妻,只瞧他样子也不是个说话没有章法的人。他前日一早应该不是在寻自己开心。昨夜未至,或许还可说是被家中哪个女人给缠住了,只今日仍未过来,这却有些蹊跷了。莫非竟是出了别的什么事情?
淡梅独个躺那里,终是在一片蛙鸣声中睡了过去。也不知多久,却被一阵叩门声给惊醒了。
淡梅所住的这屋子和徐家正宅里的不同,小了许多,又无里外屋之隔,所以妙春妙夏都另住了边上屋子,这里只她自己一人睡。骤然听到叩门声睁开眼,一时还有些迷迷糊糊,待听到声“是我”,一个激灵便从榻上坐了起来。
淡梅下了塌点了灯盏,胡乱披了件外衣趿了鞋便去开了门,见果然是徐进嵘立在那里,高大身形后披了一地银白月光。
淡梅也不知自己心头到底什么感受,尚愣在那里,徐进嵘已是跨进了屋子。
“你……”
淡梅本想说你怎的来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改道:“可要叫人送水过来?”
“不必。我乏了,想歇下。”
他简单应了句,已是往床榻去,几下除了外衣便躺了下去。
淡梅只得又闭闩了门,自己靠前了些,借了烛火的光,见他眉头微皱,眼睛已是闭上,竟是一脸倦容的样子,心中惊奇,略微犹豫了下,便吹了火自己爬上了床,睡他里侧。
那徐进嵘大约真的是极度疲乏,躺下不过片刻,低沉的鼾声便响了起来。淡梅既被惊醒,身边多了个本来以为不会来的人,且耳边鼾声与蛙鸣声此起彼伏,心中又揣测着他何以这般疲惫地深夜赶到这里,一时惊疑不定,哪里还睡得着,翻来覆去了良久,这才又慢慢闭了眼睛。再次醒来,这却是被正在自己身上摸索的一只手给弄醒的。
淡梅困意方浓,不满地唔唔了两声,翻了身朝里弓起身子,不想那手却从自己腰间Сhā入,将她整个人抱着翻转了回来。
淡梅无奈,只得睁开眼睛,借了支摘窗里透进的朦胧夜色,见徐进嵘正望着自己,精神奕奕,哪里还有之前的半分困乏之色?
男人早晨醒来的时候,总是欲求最旺盛的时刻。
淡梅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正有些惴惴,偏那徐进嵘仿佛为了验证她的想法,揽住了她腰便凑到自己身上按住,淡梅立刻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异样。心一下便砰砰跳了起来,瞌睡虫也被赶跑了。
“你……你前两日可是出了什么事……”
淡梅又紧张起来,两手抓握住了他胳膊抵住,只想拖延片刻,嘴里便胡乱问道。
徐进嵘抬手摸了下她脸,嗯了一声。淡梅还想再接着问,他手却已是下移剥起了她身上衣物,待淡梅整个人被他压在身下,这才听他含含糊糊道:“等下再说。”
淡梅感觉到了他说话间带出的紧绷的**,无奈只得一边尽量放松自己身体,一边攀住他肩膀闭了眼睛低声道:“你缓着些,莫要像前次。我怕痛……”
徐进嵘似是一愣,随即低声呵呵笑了起来。
十六章
淡梅听他发出沉沉低笑声,突然醒悟自己刚才说的那话便似在跟他撒娇求爱怜似的,一下有些窘,眼睛闭得更是紧了。片刻之后便觉自己身子一轻,原来他已经翻身下来,轻轻巧巧抱起了她便坐上了他的下腹处。
“你既怕痛,那就放你自己来,这样可满意?”
徐进嵘双手握住她细细腰身,朦胧暗淡的晨曦里,隐隐似乎可见他有些捉弄似的表情。
淡梅没料到他会这般,直愣愣坐他身上片刻,双手只按在他胸口处撑住自己身子,整个人硬成了块石头。
“你若不愿,那就我来了。我本就是个粗人,力道轻重却难说了。”
淡梅一听这话,就晓得他十之**又是在逗弄自己了。只是与其让他在上压住自己没个轻重,倒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自己占了主动也好控制些。见他作势要翻身过来,急忙伸手按住了他两边肩膀,深吸了口气,稍微往下挪了下,觉得差不多了想慢慢坐下去,只是不知为何,总不得而入。
一直看着她的徐进嵘全身似是绷紧,见她抬眼有些无助的样子,便一手托她腰臀稍稍离了些自己,另一只手牵了她手引向了她身下的坚硬之处。
淡梅的手碰触到了他有些烫手的部位,晓得他意思,顾不得羞臊只得扶住了,感觉到两人相触之处似是有些潮润泌了出来,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的,这才尽量放松了身体,慢慢坐了下去。
尽管已是有过一次经验了,只才略微下去一点入了个头,淡梅便觉得又有些疼痛。或许对她这身子来说太过粗大了。
似是感觉到了她骤然又变僵硬,徐进嵘大掌抚上她胸口,拇指揉搓正中的小桃尖,慢慢加了些力道,待她身子微微有些颤动了,便用一边胳膊撑住自己上半身略微抬了起来,低头含住了小桃尖,另一手仍是用力抚揉。
胸口处遭到的袭击让淡梅也有些痛,只那痛里却又含了丝难耐的痒,叫她身子微微有些发热起来,忍不住扭摆了下小腰,感觉身下含住之处似又湿了些,一咬牙一把将他推了回去,自己俯身下去报复似地一口狠狠咬住了他棕黑胸膛上的|乳-头,腰身一个挺压,身下便下去了大半。耳边听他也是倒吸了口气,不知是因为进入她身体的爽利还是被她利齿狠咬的痛感。
淡梅趴坐他身上,似乎也没原本想象中的那么痛,且带了些酸胀,便放松了下来,松开牙齿。借了窗外透进的微明的光,见他那里一圈带了红色的深深牙印,赶紧用手捂住了不叫他看见好毁灭证据。只是却已经晚了,她已是被他一下放倒在了床上。
“你好大胆子……”
淡梅听他在自己耳边说了一句,感觉他用力分开了自己两腿,轻轻出了些,她那酸胀感刚淡了,他却随即又是往里一送。
淡梅觉得自己快要被他这般桩子似的进出给折磨死了,一下下地不止打在她身体最柔软的地方,似乎还都打到了她心口,带着强烈的节奏,终于忍不住颤抖着发出了压抑着的低声呻吟。
……
支摘窗外天色白晓的时候,淡梅才终于从他身下解脱了出来,胸口仍是微微起伏喘着气。身侧男人坐了起来,便见汗水沿着他厚实的后背肌理滚了下来,跌溅进她身侧的深色锦褥上,消失不见。
徐进嵘回头,见她躺那里,几缕额发湿漉漉沾在了脸颊上,眼中润泽一片,双颊桃红,身子白得似要耀花了人眼,便伸手掀了春被遮了道:“我叫人送水过来你洗下。”说着已是起身穿了自己衣衫,开门出去了。
片刻后一脸惊诧的妙春和妙夏便抬了水过来注满了屏风后的浴桶里。淡梅下水洗浴的时候,才觉自己腰酸背痛,低头见胸口处被他揉搓泛出的红痕到现在还没褪尽,想起方才两人还在纠缠之时,那男人后来似要将自己揉碎了的凶狠模样,忍不住还是有些心惊。
淡梅梳洗完毕换了衣服,坐镜前让妙夏给她用绒巾吸干头发水分时,徐进嵘进了屋子,穿了青色长衫,瞧着方才应该在别处洗换过了。
“你出去吧。我与夫人有话说。”
徐进嵘对着妙夏说了一声,妙夏急忙出去,把门带上了。
淡梅自己拿了方才妙夏放下的绒巾,继续擦着仍有些湿漉的长发。徐进嵘站她身后看了一会,突然道:“你怎的穿这衣裳?”不待淡梅回答,很快便自己摇了下头道,“是我多问了,必定是我娘的意思。”
淡梅没有回头,只是道:“村壤之地,穿绸缎反倒扎眼。”
徐进嵘顿了下,唔了声道:“这样瞧着也好看。”
淡梅心中有些生疑,这男人今早莫非吃错了药,怎的莫名其妙跟自己说这些话?这倒叫她有些不习惯了,胡乱应了声,正想回头问他方才遣了妙夏出去到底要说何话,感觉身后一暗,那徐进嵘已是到了她身后,从她手上拿了绒巾,包住她身后长发慢慢揉擦了起来。
淡梅一下又有些糊涂了,万万没想到他那样的一个人竟也会做出这般小意的举动。虽是心中极其惊讶,只也坐着一动不动任他揉擦。
“淮南东路运往京畿的漕粮纲船前段时日连续被劫,如今西北与李元昊战事吃紧,那些漕粮都是要发往延州充作军用的。皇上盛怒,前日朝会之上朝臣商议过后,派我去缉拿江海水贼。前两日都在忙着筹划离京,昨夜才特意赶了过来,待今早禀了娘,我便要动身去了。”
淡梅听他突然这般说,吃惊不小,猛地回头睁大了眼道:“什么水贼竟这般大胆?连官家漕粮也敢劫?”
徐进嵘看她一眼,微微摇头道:“你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哪里晓得外面事情?你道如今天下当真处处太平了?西北战事,辽国虎视,便是京师里四通八达又高又宽的下水道中也藏匿了无数作奸犯科之徒,自称入了无忧洞,甚至掳掠良家女子藏匿其间玩弄,说是在逛鬼樊楼。数任开封府尹都是无可奈何,更何况千里之外的淮南路?官家手再长也伸不到那些江湖绿林中去。”
淡梅听他这样说,突地想起了水浒里的梁山。这宋朝虽繁盛,只自开国以来便不乏黑社会。那些府尹官吏,大约只求无忧洞不堂而皇之地开在大街旁,地方官不跟黑道大哥携手上樊楼“同乐”,就算是好世道了。一下便默然了。
“我此去快则一两个月,慢的话三五个月也说不定。我昨日特意去了相府拜别,丈人丈母已是晓得你在此陪我母亲。你自己若是住不惯,过些时日回娘家小住些时日也可,我会跟娘说下,她想必不敢阻拦。”
淡梅低低哦了一声。和这男人成婚不过几日,他便要离开数月。凭心而论,此人除了在床第之事上叫自己有些不痛快之外,其他种种倒也无可指摘。自己也非完全不知好歹之人,故而此时听他今日便要起身离去,虽是遂了自己心愿,只奇怪心中却也是五味交杂,一时连自己也辨不清底是喜是忧。
徐进嵘放下了绒巾,开门叫了人进来伺候她梳头。待理好了,两人便一道去了老太太屋子。
老太太今日一起身便听看门的报说昨夜深更大人过来了,晓得必定是留宿在他新媳妇屋子里,早气得不行,连菜圃也没心思管了,只气嘟嘟坐在个椅子上等着儿子过来给自己问安。眼见东方大白还没见人影过来,心中焦躁起来,恨不得自己过去拍门,那脚都出了房门,早被一边的喜庆眼疾手快给拦住了,好说歹说才劝回了椅子上。
喜庆正劝着,突然听外面从前那个打破了茶壶的小丫头脆生生说了声“大人夫人来给老夫人问安了”,便笑嘻嘻道:“老夫人瞧,这不是来了么?”
老太太鼻孔里哼了一声,眼睛盯着门口。待见淡梅进来那头发还未干透,便晓得必定是成了那事才今早起身沐浴的,心中更是不喜,眉头便皱了起来。只她还没开口,却见自家儿子已经跪到了自己面前,端端正正磕了头道:“儿子不孝了,往后数月只怕不能这般近身服侍母亲了,幸而新娶了媳妇,她还能代儿子在母亲膝前尽下孝心。”
老太太吓了一跳,方才那怒气早忘了去,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扶起了徐进嵘,惊讶道:“好好的呢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徐进嵘笑道:“娘请放心,并无什么大事。不过是淮南路出了些事,皇上看中我从前在那地的还有几分脉络,派了我过去查看下而已。待平定了便早早回来。”
老太太不信,两手扶住徐进嵘胳膊,抬头细细瞧了比自己高出一个头都不止的儿子,这才颤声道:“娘虽老了些,却也没糊涂掉,你莫不是故意往轻里说安慰我?我晓得你从前干的那些事,都是刀头上舔血的门路。娘只道你如今入京做了官,往后便会好生过安生日子了,怎的如今又要回去和那些人掺和?”说着眼里竟已是泪光闪动了。
淡梅在一旁看着,心中越发惊讶。她起先听徐进嵘那般跟自己说,也不过是觉着意外而已。此时见老太太这般模样,仿佛竟是去送死似的,心中一下便有些收紧了。
徐进嵘笑道:“瞧娘说的。如今儿子又不是从前那般一味只知道狠杀的少年人了,再者这回是奉了皇命而去,淮南两路的人马俱由我调动,儿子不过坐着动动嘴,哪里有娘说得这般吓人?”
十七章
老太太虽是千般不舍万般不愿,只也晓得皇命大过天,亲自把儿子送到了园子门外柳荫径尽头的青石桥上。见她还要再送,徐进嵘再次跪拜辞别叫回去。
“罢了罢了,你去吧,只盼你早日归来便好。”
老太太扶起了儿子。
淡梅站在老太太身侧靠后些的位置,见他与老太太辞了后,并未看自己一眼,只从身后一个侍从手里接过马缰便翻身上马,身边跟着的侍从也是上去了,一行人呼喇喇地纵马便下了板桥,引得附近恰巧在家的农舍里人出了篱门引颈望去,低声议论。
淡梅看着他马上的背影,恍惚间觉着自己心中因了早间那一番纠缠对他生出的些须熟稔之感一下又散尽了去,微微抿了下嘴,扭头望向了昨日喜庆提过的兴庄方向,见远处青翠田地尽头,隐隐约约似有一片屋舍可见。
淡梅方转头,已过了板桥的徐进嵘此时却是略微收了马势回头。老太太见儿子望来,还道是在跟自己最后辞别,强忍了心中愁绪朝他摆了摆手。徐进嵘略点了下头,目光扫过站在她身后一侧自己新娶没几日的那小妇人,见她并未如先前所料那般在目送自己,略感意外,眉头扬了下,心中竟似隐隐有些不快,口中“喝”一声便回头扬鞭打马疾驰而去了。
老太太直到儿子一行人远得看不到影了,这才怏怏地回了屋子。大约是被这突生变故给打乱了阵势,哪里还有力气跟淡梅计较,心头怒火也早消了**分。正闷闷坐在自己屋子,边上喜庆陪着纳鞋底,却见小丫头噗一声打了帘子,兴冲冲地撞了进来。
“作死呢,这么猴急,吓到老夫人了。”
喜庆骂了一句。
“老夫人,姐姐,昨日夫人说的那法子竟真的管用。婢子方才去看,见那两条瓜秧都似是被掳直了,瞧着好不精神!”
小丫头行了个礼,笑嘻嘻道。
老太太和喜庆对望一眼,这才来了点精神,扶了喜庆的手出去看。
淡梅正站在那黄瓜架子前,拔掉了昨日□去的两根竹签。见老太太过来了,便让到了一边。
老太太凑过去看了半晌,这才狐疑地盯了淡梅一眼,嘴里嘟囔了道:“倒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边上喜庆嗤一声笑了起来道:“老夫人这话就错了。俗话说没个青蓝靛不开染坊铺。夫人昨日既是那般说了,想必是晓得个中一二的,何不请夫人说来听听,婢子也好长见识。”
“她一个相府里出来的,哪里会晓得这些地头的活计?”
淡梅见老太太口中虽仍硬着,只看着自己的神色却是稍稍有些服软了,晓得她是个爱面子的,大约是觉着种了一辈子的地,今日竟是栽在了自己手上有些不快,便郑重道:“娘说得倒也没错。媳妇自己哪里晓得这些门道,不过是小时身边有个乡下过来的奶娘,闲时有听她提起,媳妇觉着新鲜有趣,这才记了下来的。不过取巧被我说中而已。若论活计,媳妇往后自当要向娘好生讨教的。”
老太太这才面色稍霁闭口不语,边上那喜庆却是来了兴趣,缠问道:“夫人的奶娘倒真是有趣的紧。夫人可还听过她说起过除虫的法子?头两年还好,今年也不晓得怎生缘故,地里这虫子生得到处都是,前几日硬是吃掉了大片的葫芦叶,满园子的人拿筷子夹都夹不及,愁死婢子了。”
淡梅见喜庆说话,老太太在一边支起耳朵听的样子,心中略感好笑。此时种菜种地,并无后世的农药可用,虽出来的是完全无污染的有机作物,只万一生了虫害,除了人工捉虫,便无什么有效的方法了。她从前修农课时,导师不但教书育人,更是自己躬身亲垦实验园地的,从他那学了一些避免使用农药污染的除虫法子。后来自己虽没有用于种菜,只在种花时用过,效果还是不错的。见被问起,便到了葫芦架前看了下。
葫芦此时刚花期,开了朵朵小白花,只可惜不少叶片都是蛀洞累累,瞧着虫害已经有些重了。
淡梅指了下只正趴伏在葫芦叶片上的红蜘蛛道:“此蜘蛛螨,用大蒜瓣捣成泥,加些皂胰子水搅匀了喷洒上去,早晚两次,几日后便可杀灭。若见菜青蚜虫,取大葱捣烂成泥,加入五六番的皂水,滤过后喷洒也可。除了这葱蒜,黄瓜苦薏藤蔓这般处置后亦可灭去菜螟蚜虫。”
边上几个正手执筷子在夹虫子的婆子闻言,面上都是现出了欢喜之色。原来这段时日天色热了起来,虫害多了,老太太不止自己捉,命着园子里的婆子们也是一道捉,片刻也不得歇,那虫子却似捉不尽,一日日地仍多了起来,个个早有些不耐烦了,只不敢违命而已。此时见这位新夫人说出了这般法子,心道这却省力许多,自然有些欢喜。
老太太闻言,起先也是有些喜色,只很快便念道:”你这些法子灵不灵是不晓得,只听着便是要费葱蒜。”原来是舍不得。
淡梅点头道:“娘说的是。所以这虫害须得从源头治才好。这圃子里栽的是葫芦,不晓得头两年栽的是什么?”
“自然也是葫芦。”
喜庆在一边应道。
“这便是了,我从前那奶娘说过,因了虫子对菜蔬各有所好,故而同块地上若年年都种同一菜蔬,虫害便会愈发严重。这番收获过后,娘可以试着在此块地上种另种菜蔬,别的圃地也是相同。”
见老太太仍似有些不解,淡梅看了下边上的另几块园圃,耐心道:“我瞧娘这里有种豆、芋、茄、苔心、萝卜、莴苣、葫芦,今年这般种了,待明年,将种豆的地改种芋,种芋的改成茄,种茄的改苔心……,这便是轮种。这般轮种下来,不但可减少虫害侵扰,且因了每样菜蔬各自所喜的肥力不同,年年换地,长势反倒更好。”
淡梅一番解说下来,老太太闷声不语。淡梅察言观色,便笑道:“我方才所言,都不过纸上谈兵空口白话,灵或不灵,还要做了才晓得。娘若是信得过,媳妇往后便给娘打打下手。”
老太太含含糊糊唔了一声,也不言语,自己低头慢慢往屋子里回去了。喜庆自然跟着去,回头看向淡梅的眼里却满是敬服。
待人都去了,一直随淡梅在侧的妙夏这才小声道:“夫人何时有个如此晓得地头之事的奶娘?婢子糊涂了。”
淡梅伸手拧了下她脸道:“你个丫头何时倒管起我了?夫人我说有便有,说无便无。”
妙夏糊涂,淡梅笑而不语,自己也是回屋子里去。
往后几日,那老太太自己去菜圃里忙活,竟是未叫唤淡梅同去。悄悄问了喜庆,才晓得她暗地里在按着自己所教的法子喷洒那除虫之水。她既未叫自己,淡梅自然乐得悠闲,每日里不过早晚到她屋子里问了安,一整日便都闲着无事了。
淡梅原先以为自己随了老太太到此之后,她必定会处处束缚自己。只照这几日情形来看,她费了心机把自己弄了过来,也不过是怕儿子沾了己身命犯白虎而已。如今他儿子既是离了京去,她瞧着便也不大拘着自己了。这倒是遂了她心意。这日午后见天色晴好,晓得老太太慧姐都午觉去了,一时三刻不会起来,便带了妙夏,叫园子里的车夫套了小车要出去。
那车夫见夫人穿了身蓝布衣衫,头上戴了顶帽笠,若非肤色莹白,瞧着便似乡间寻常妇人一般。待听得要去兴庄,心中虽有些纳罕,只也不敢多问,唯唯诺诺应了。
去兴庄的路窄小,车夫弃马用驴,套了个小驴车。妙夏扶着淡梅上了车,待车夫赶着一路晃晃悠悠地往兴庄去,忍不住心中好奇问了声所去为何,见夫人只笑不语,只得按捺下满腹狐疑,心道跟去了便自然晓得。
那兴庄虽不过东北四五里地之外,只路窄车慢,待到了庄子口,也差不多费了半个时辰。
淡梅下了驴车,叫车夫在庄子口的青石拱桥下候着,自己便带了妙夏往庄子里去。
这兴庄果然如喜庆所言,庄子里大多庄户人家都是以种花为业。两人入了庄子口没几步,便见路边屋舍篱墙里外俱是土栽或盆栽花株,因了正当夏令,花开正茂,只入眼品种大多不过是些寻常的紫苏玉兰蔷薇月桂,时下贵价的牡丹茶花却是不大见到。
淡梅带了妙夏一路慢慢前行,对面不时会遇上几个手把花锄提了花泥的村妇村夫路过。因了她二人都是乡下妇人装扮,又低低压了斗笠,看起来并无出挑之处,且乡下之地妇人外出随意,倒也并未引人注目。
庄子腹地之中绕了道清溪,上面架了座只能容一人通行的板桥,淡梅站板桥一头,见对面有个花场,看着虽不是很大,外面围墙却并非一路过来所见的竹篱,更不是砖木,满满种了木槿围成了槿篱,很是别致。
木槿古称“舜华”,花朵虽朝开暮落一生苦短,只槿篱年年生长编织,坚固美观又有野趣,淡梅从前就很是喜欢,见此间竟也有人与自己相同喜好,忍不住便过了板桥朝那园子去。
十八章
板桥过去沿着长满了苔痕的平整石路行了百来步,淡梅便到了槿篱旁,见门虚掩着。起先因了槿篱高大遮挡了视线,远远瞧着以为是个花场,如今靠近了才晓得自己想错了。透过门隙望进去一眼,见里面占地极广,筑土为垅,植满了竿竿翠竹,环水为溪,上有小桥斜渡,又有个缓坡平台,四周叠石,用石柱青栏围了起来,竹荫下不留纤尘片叶,中间石台石凳,上面煮水为茶,隐隐还可见壶里热气微腾,再过去被翠竹遮掩处,便露出了亭台屋榭一角。只不过偌大的地方,竟瞧不见半个人影,只几只蜂蝶绕着木槿篱笆的紫色花朵蹁跹来往,风掠过,吹得竹叶沙沙作响,更显几分寂寥。
淡梅晓得自己摸错了道。这哪里是什么花场,分明是个坐落在庄子深处的大户人家园子。怕主人出来撞见了不妥,急忙叫了妙夏往石桥回去,待到了桥头,却停下了脚步。
石桥窄仄,两人通过便有些挤了。桥头的对面,两个仆从正抬了一顶围栏浅底肩舆而来,上面靠坐了一个未及弱冠的青年男子,身后跟了几个家人样的大汉。
男子眉目温润,乌黑的发被一枚玉白发冠束起,风过盈满了淡青袍衫的两袖,整个人便如筠竹临风。
淡梅只不过一眼,便立刻垂下头,扯了下妙夏,避让到了一边。
“你两个妇人好大的胆子,不晓得这石桥过去便是私地么?竟敢胡乱闯了进来。”
其中一个大汉已是叫嚷了出来。
“敬中,她两个想必是不小心误入,勿要惊吓了。叫她二人先过去吧。”
淡梅还没回话,便听那男子这样开口说话。声音便和他这人一般温和。那大汉听了,立刻消声束手立在了一侧。
淡梅略微有些惊讶,抬头看了一眼,见这青年正望着自己,神情温煦。
对方既已是这般说了,自己便也不必退让了,淡梅道了下谢,便从板桥过去了。
经过肩舆旁的时候,桥头风大,恰巧掀起了那男子的一边袍角,露出了里面的月白软绸裤脚。软绸被风卷着紧紧贴在了他一侧脚踝,裹出的形状瘦骨修长,仿佛带了丝病疴之色。
妙夏应该是被吓住了,跟着淡梅走了几步,便扯住她衣袖低声央求回去了,说出来恁久回去迟了怕老夫人责怪。
淡梅今日出来,不过是想探访下此间花农日常栽种的品种,见大多是些寻常贱价的,心中已是有些数了,便点头应了。主仆两人循了原路回去,车夫早已在翘首等待,见她两个身影出现,立刻喜形于色地迎了上来。
淡梅上了车往回去的时候,脑海里突地又映出了方才那便似晴雪初霁般的偶遇男子。这般的气度,瞧着倒不似寻常庄户人家里出来的。只可惜看着像有腿疾。京城从来就是卧虎藏龙之地,只不知这人是何来头,竟似单身住在那园子里一般。
淡梅回去之时,老太太早已是歇觉起了身,正在菜圃里看着菜,见淡梅从外回来迎头撞见,便是有些不喜了。边上喜庆眼快,立刻笑道:“老夫人瞧,夫人前几日说的那法子还当真管用,虽是费了些葱蒜,只如今这虫子却当真是少了许多,待生了果实,那费了的葱蒜不也补了回来。”
老太太那嘴被堵住了,溜了淡梅一眼,淡梅便拿起先想好的话应道:“方才有些犯困,又不敢多睡,怕睡多了夜间醒着,这才叫丁大套了驴车出去转了圈。往后既是要长住于此,认得路也是好的。”
老太太勉强唔了一声道:“我儿既是外出公干了,你白日无事便多去我那静室里念念经,总好过在外瞎转悠。”
淡梅晓得她意思,应了下来。
如此过了几日,集贤相府里的秦氏这日命人送了个拜帖给徐家老太太,说两家自结成了亲家,按理早该碰过面的。只可惜前头会亲之时听闻亲家夫人身子染恙,这才错失了机会。如今好容易得了空闲,特意过来要探访下亲家夫人。
这消息却是把整个园子都给搅得有些失了往日平静。老太太大约是怕被秦氏轻看了去,不但叫人拿了全新的茶具碗盏出来,到了那日更是一大早地换了身富贵锦缎,满头金银戴了起来,十指套了七八个金灿灿的戒指,瞧着好不热闹。淡梅不用老太太说,自己自然也是穿了从前的绫罗锦缎,整整齐齐地打扮了起来。待日头升得不过两人高,园子口候着的小丫头远远见到远处路上有车马笔直过来,急忙进去通报了。老太太自是亲自到了门口迎接。
自淡梅回门后,眨眼又过去了这么些天,秦氏虽料那徐家人不敢轻待了自己女儿,只想起她那日在自己面前的小女儿态,总有些放心不下,且前几日又听到了个不大不小的传言,心里便似被堵住了般,早就想着借机过去亲自探望下。待前几日听丈夫下朝回来提了女婿的事,那心便忽忽悠悠地吊到了嗓子眼。等徐进嵘第二日亲自上门辞别,晓得女儿竟是随了婆婆住到了北郊别院,怕一向有些软和的女儿会吃婆婆排头受委屈,哪里还按捺得住,忍了两日便派人具帖上门来了。
秦氏儿媳柳氏带了各色礼品到了徐家在北郊的园子,一见对面那亲家母,便晓得是个乡下人出身的了。只她也未现出什么异色,反倒是亲亲热热地拉住了徐老太太的手,亲家母长亲家母短地叫了起来。身后跟着的那柳氏却没自家婆婆那般的修为了,见老太太土气,表情已是有些自高起来。待被引进去,见两边圃里满目菜瓜,异味阵阵,连株像样的花草都没见到,更是惊讶万分,那鄙夷之色连藏都藏不住了。好在徐老太太后脑勺没长眼,也看不到柳氏那番神色,倒是凭空少了些闷气。
秦氏与徐老太太坐着,亲亲热热地说了半晌的话。先是问了身体,再是夸了女婿,最后又赞亲家母厚待自己女儿。那老太太本就是个实心眼的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肠子。未见秦氏之前,对这相府里的诰命夫人是既敬且怨。那敬是二人出身不同导致的打心眼里的仰视,虽两家如今已结了亲,却怕人家瞧不起自己。那怨气却是源自她家的女儿,怕万一祸害了自己儿子。此时听秦氏这番话说下来,全身上下便似被熨过一番似的,没一处不舒服的,连脸上那笑也多了起来。待后来不用秦氏开口,自己便道:“亲家母,儿女都是做娘的心头肉。我晓得你心思。你两个自去说些体己话,我去叫多做几个好菜色,亲家母留下吃饭。”
秦氏坐在了淡梅屋子里,见她比起上回气色瞧着好了许多,心便放下了大半,细细问了些起居饮食,见淡梅都说好,又低声问了她与女婿的相处。淡梅想起上回自己回门时在她面前失态,这回哪里还会这般,便作出害羞样低垂了头下去不语。落入秦氏眼里,还道自家女儿上回已被自己点化了过来,如今是鸾凤和鸣了,心中欢喜,这才捂嘴笑道:“你那婆婆倒是个妙人。我起头只怕她会刁难了你。虽说我家门第高过他家,女儿你是下嫁。只既入了他徐家的门,那婆婆便大过了天。女儿啊,你婆婆待你如何?若是有不畅快,娘便接你回去住些时日,左右女婿前几日在我面前也是应了话的。”
淡梅握住了秦氏手,摇头笑道:“我婆婆是个直性的人,比起那九曲十弯的不知道好了多少。多谢娘的心意了,回去住只怕未必妥当。”
秦氏点头叹道:“如此也好。见你比起上回好了许多,娘回去便也放心了。”
秦氏说这话,倒也不是缘由。原来淡梅嫁了出去没几日,她便经由个平日往来还算密切的吏部郎中夫人处得了个消息,提的便是护军陆夫人做媒的事情。说那陆夫人早两年前就给徐进嵘牵线做过个媒,女家便是许翰林府上的女儿。他家那女儿早就许了太尉府里的儿子,只当时两家闹出了事,去开封府判了和离。此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秦氏自然也是听闻过的。陆夫人便是那时应了徐进嵘去牵线做媒的,听闻他对翰林府上的女儿十分心仪。只后来那许杨两家又做回了亲家,这才不了了之的。
秦氏听郎中夫人的口气,隐隐便有陆夫人仿佛欠了徐进嵘人情,两年前做媒不成,这回才将她家女儿说了过去填充还愿的意思,心中老大不痛快,脸色当时便沉了下来。那郎中夫人不过是逞一时嘴快才来学舌的,话说完见秦氏不快,一下便也有些后悔自己多嘴,胡乱又说了几句便讪讪告辞了去。
秦氏今日赶了过来,见女儿瞧着不错,想起那徐进嵘自做了自己女婿以来也是礼数周备,做得挑不出半分错处,想想又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时自家女儿第二门亲事里的男子还刚丧去不久,实在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人。心里那意气便也渐渐平了下来。只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让女儿晓得,免得她多添了份心思。
两人又说了会别的闲话,那喜庆便过来传饭了。席间摆满了碗碟,比起平日不知道丰盛了多少,烧饭的厨娘得了吩咐,自然是卖力准备,只她惯会烧的不过是些老太太所喜的粗菜,再卖力,那手艺自然也是比不过京里厨子的精烧细烩。淡梅见柳氏面露嫌憎之色,不过略动了下筷子便放了下来,心里实在有些不喜。且边上老太太虽粗,只一双眼却是亮得很,见柳氏如此,面上已挂了些讪讪之色,忍不住便道:“我晓得嫂子平日吃多了精细的,今日出了城,这才特意叫做了些乡野里的粗菜,换下口味清清肠也是好的。”
柳氏一怔,抬眼见自己小姑说话间,那神色和从前在家的软和样竟是完全不同,微张了下嘴,一时应不出来。突见自己婆婆秦氏正斜眼望了过来,似是带了些责备之色,这才低头不语。老太太那脸色这才慢慢缓了回来。
送走了秦氏一行人后,没几日转眼便是下月初四了。淡梅晓得了老太太逢四要去上方寺的习惯,一大早地便起身准备陪着去。不料却从喜庆处得了句话,说老夫人今日要自己过去,叫夫人不必去了。
淡梅见老太太被喜庆搀着上了车渐渐远去,想起方才喜庆说话时目光似是有些躲闪,那老太太自昨日起又不时地盯着自己看的样子,站那里心中一时倒有些不解起来。
十九章
淡梅心中虽有些疑惑,只很快便也没放心上了,径自去了慧姐屋子里。见慧姐照常在读书习字,边上那短儿在一旁看着,不时指着问,慧姐便说给她听。见淡梅进来,慧姐急忙放下了手上的笔要上前行礼,被淡梅止住了,看了眼,心中暗自叹了下气。那慧姐现在临的帖子,内容不是别的,正是那本《女诫》。
“母亲瞧我写得可好?”
慧姐见淡梅在看,有些小心地问道。
淡梅笑了下,点头赞了几句,仔细见她抄的正是“卑弱”篇,说生男弄璋,生女弄瓦,女性生来就不能与男性相提并论云云,实在忍不住,便坐到了旁边指着笑道:“班姬此言虽无大错处,只也并非全无纰漏。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可见上古之初就无男女尊卑之分。北魏花木兰代父从军,令须眉失色。往近了说,前朝也有女帝之尊。可见书中所言也并非全无错处,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女子可无才无貌,但万万不可轻看了自己,若连自己也轻看了,又怎能指望旁人不轻看?”
慧姐听淡梅这般说,微微愣怔了片刻,这才脸微微红道:“母亲所言极是。其实女儿亦是……不太喜念这书。只当初那教习娘子叫学的,我爹也说了好,这才……”
淡梅听那慧姐软软叫了自己几声母亲,心便暖暖了起来,想了下道:“往后瞧着还是要在此处长住下去,不若把你从前的诗赋画乐教习娘子接了过来……”见慧姐脸色一暗,又续道:“并非从前那般早晚教习,我往后给你列个次序,今早诗赋,明早作画,后日器乐。只早间教习两个时辰,午后你自己歇息安排,你瞧可好?”
慧姐这才有些欢喜起来,伸手牵住了淡梅的衣角,微微点了下头。
徐进嵘从前虽丢下一句将慧姐交给她教养的话后便一直未再过问,那慧姐这般乖巧听话,人非草木自是有情,淡梅心中觉着她可喜可爱也是正常。一旦喜爱了,自然便想着如何为她好了,这却费了番思量。按了自己的思想去灌输给慧姐自然不现实,即便真把慧姐养成了另一个自己,不定往后还是种不幸。但看着她小小年纪便捧着《女诫》研习,淡梅又觉看不过眼去,这才借机提出这般安排,如此既未放松课业,又能叫慧姐免于被女诫之类的书教得呆头呆脑。两人说定了,淡梅离去回房时,干脆把那本女诫给带了过去,自己睡不着的话就当催眠用。
老太太去上方寺,淡梅记得前次是过了晌午便回的,故而没去睡午觉在园子门口等着,不想她却迟迟未回,只得回了自己屋子。因那困头也已经错过了,便拿了前几日已经描好花样的一块绣布慢慢地绣起了牡丹,就当是在打发时间。一瓣还没绣好,便听外面起了阵脚步声,听见门口妙春妙夏在叫“老夫人好”,晓得是老太太过来了,急忙放下了手上绣活出去。
淡梅一只脚还未踏出门槛,老太太已是抢着转了进来,两人差点没撞一起。淡梅急忙退一边,心中有几分不解,不知道她刚回来就急匆匆到自己这里做什么,抬头一看,更是出乎意料,老太太居然站自己面前上下打量着,脸上笑得便似要开出花。身后的喜庆亦是面上带笑。
淡梅入了徐家门这许多天,头回见老太太对自己这样,一时有些摸不到头脑,顿了下,想起这般堵在门口有些不是,刚想让了进去,却见老太太已是一步上前捉住了自己的手握住,笑着叹道:“好孩子,娘从前不晓得,竟是委屈你了。”
淡梅被她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吓了一大跳,愣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喜庆上前道:“夫人,老夫人这是晓得自己从前偏待了你,往后定要补回来呢。”见淡梅仍是不解,这才笑嘻嘻把缘由解说了一番。
原来前些日自秦氏拜访离去,徐老太太上了年纪,话自然多些,便时不时和喜庆念叨,说从前不晓得,还当相府里出来的诰命夫人必定是自高的,不想亲自会了面,这才晓得亲家母竟是个极其平和的。只可惜她家那女儿,前头克死了三个男人不说,如今刚入门没几日,自家儿子便要远离京都出入险境,只怕也是叫她命硬克的,说着便是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的。喜庆拿话劝了几句,便给她出了个主意,说上方寺那住持师父解签批八字很是有名,不如到了下个月初四日,悄悄拿大人和夫人的生辰贴过去,只说是叫批下婚配可否,不提两人身份,想必那师父会照实说来。若是相合那自是佛祖保佑,老太太从此大可高枕无忧,倘若果真不合,便求教个破解之法,也好过如今这般空自担心。
老太太听了喜庆一番话,真当是醍醐灌顶,直骂自己糊涂,竟早没想到这茬。当初两家做亲之时,她手上自是有女家送来的生辰贴,只那时满心窝火赌气撒手不管,也只随意塞在了箱子底。如今翻找了出来,待到了初四日,这才一大早地自己匆匆出门去,撇下了淡梅在家。待到了上方寺把两张生辰贴递了过去,那大师父看了一眼,掐算了下,便道是天作之和。见老太太张嘴结舌,复又解释道:天地之性,相生相克。此男命强金,青龙主位,女命强水,白虎当头。此二人若与命格伤弱之人相配,则男必定为鳏,女为寡。唯有这两人配了,强金得水挫其锋,强水遇金赖其生。则日后婚姻美满,家道昌盛,多子多福。
老太太这一番绕口话听下来,中间的也没听清楚,只前头“天作之和”和后头的“家道昌盛多子多福”入了耳,整个人一下便有些晕晕乎乎了。待千恩万谢过后被喜庆搀了出来,照常去往日的那静室里时,与人念经唠话也没心思了,坐那里脑子里只不住想着方才大师父的批词。心里先是喜出望外,后又半信半疑。正七上八下着,突地想起这带往南几里地还有个开宝寺,不如顺便也过去让批下。倘若那里也这般批,那自己这儿媳妇可就当真是娶对了。
老太太既是动了这念头,哪里还坐得住,连斋饭也不吃了,和那些人道了个别便又匆匆赶去了开宝寺。果然那开宝寺批出来的竟和前头的差不离,虽中间说法有些不同,只最后那家道昌盛多子多福却是异口同声。老太太这下是确信无疑了,奉了厚厚的香火钱,这才欢天喜地赶回了家中。
淡梅听喜庆这一番话下来,脑子里的晕晕乎乎完全不亚于起先的老太太。尚怔怔坐在椅中动弹不得,已是被老太太拉了起来,见她一双手在自己身上前前后后摸了几下便摇头啧啧道:“这般瘦骨伶仃的,往后怎生给我生养大胖孙子?老婆子我看京里富贵人家都吃得精细,只再精细也比不过乡下人的红糖水炖鸡子补人。喜庆,快叫人做去,往后每日饭点我媳妇都要吃碗下去,把身子养得壮壮地等我儿回来。”
喜庆忍住了笑,应了一声便下去了。淡梅略微有些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神情落在老太太眼里,以为她不信,张大了眼道:“媳妇你莫不信,老婆子我从前生你那枕边人时,他在我肚子里闹腾了一夜都不出来,他那死鬼的爹去邻人那里借了两只鸡子烧了红糖水,我吃下去一憋气就下来了。可见这东西最是补人的。从前老婆子我那是没得吃,如今你只管放开了肚皮吃,吃得多了日后才有力气生养。”
淡梅哭笑不得,只得点头称是。
徐家老太太从前厌烦淡梅时就没藏着掖着,如今那心病去了,除了嫌她瘦弱了些,别地竟是越看越顺眼,自然掏心窝子似地对她好,且一日三餐,必定是少不了一碗红糖水烧鸡子的。淡梅起头几日还好,连吃了四五日,便实在腻味起来,闻到那味道都有些难受,且知道吃多了对身子也不好,便对老太太提了下说吃堵了。她竟是听不进去,说自己青门老家有个说法,定要补满一个月才见功效。淡梅无奈,待下次送上来,不过略微舀口汤出来喝掉,剩下的便叫几个打杂丫头偷偷分吃了去。
老太太骤然对自己转变了态度,这自然是个好事,只淡梅自晓得那缘由后,心中就一直就觉着有些蹊跷。命格八字神鬼之说,她从前并无研究,虽不敢全盘否定,只向来也是敬而远之的。如今到了这里,更觉虚无缥缈。自己那命盘到底是否真如寺庙里和尚所批的那样她不好下结论,只两个地方批出来的都是这般,便如事先商量好的,却实在叫她有些信不过去,心中那疙瘩总消不下去。突想起老太太那日是被喜庆撺掇了才拿了自己和徐进嵘的八字过去的,又记起她前一日看自己的神色似是有些怪异,心中一动,便想叫过来问个清楚。这日便趁老太太午觉时把她叫了过来,待闲说了几句便道:“说起来我还欠你个人情,前个初四日,多亏了你出言劝我婆婆过去为我批命。”
喜庆脱口而道:“是大人走之前吩咐过的。”
淡梅一怔。
喜庆见自己话已是出口了,便也不再遮瞒,笑道:“大人临行那日和夫人一道去了老夫人处拜别,出来后夫人回了自己屋子,大人却是吩咐我引老夫人去上方寺批八字。”
淡梅闻言,一下呆若木鸡,半晌才道:“大人还有说别的吗?”
喜庆摇头道:“并无其他。婢子当时也是不晓得大人所言之意。只大人既如此吩咐过,婢子自当从命。未料竟是桩天大的喜事。婢子贺喜夫人了。”
淡梅苦笑了道:“多谢你费心了。下月起你月钱除了原定的,我自己这里再给你添些……”
淡梅话未说完,喜庆已是慌忙下跪了道:“婢子不敢隐瞒。大人起头已是叫府里总管给婢子长过月钱了,不敢再多要。多谢夫人好意了。”
淡梅见她神色不似作假,便也不再多说了,喜庆这才退了下去。
喜庆一走,淡梅便坐在了靠窗的春凳上半日不能动弹,心中便似打翻了个五味瓶,搅到最后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你既嫁了我,我自会护你周全,便是不在也不好叫你委屈了去。”
淡梅想起那日一早自己与他在帐子里一番纠缠之后,那男人起身时丢下的那话。当时只是不明所指,还道他不过兴头之后随口说说而已,如今想来却应该是这个意思了。想来他晓得自己母亲笃信神佛命理,这才在走之前排了这一出。可叹自己却是被蒙在鼓里懵懂不知,若非事出后心中起疑叫了喜庆过来探问,只怕不知还要多久才能晓得。
二十章
时令转眼便入盛夏。老太太照常过日子,种菜收瓜,逢四之日便叫淡梅陪着一道去寺里念经。京中主宅里的那位管家,每两三日必定会过来问一趟安,日子过得倒也安静。不想有一日那老太太却是发起了热,嚷着头痛恶心。淡梅急忙叫人赶去了京中主宅叫管家请郎中过来。那郎中当日便到了,原来还是前次给淡梅看过的那位胡郎中。细细诊了一番,说是得了热伤风,开了药方叫吃着慢慢养了便会好。
主宅里住着的周氏几个晓得老太太身子不妥,自然每日一大早地坐了车赶过来,说是拜问老夫人和夫人安。老太太一听是她几个过来了,那眉头便蹙得可以夹死个蚊子了,张口就叫拦在园子外面。可怜周氏几个大老远地赶了过来,连门都没得入,大日头下站得汗津津地便被打发回去了。
淡梅虽也是不想与她几个打照面,只如此连着三四天下来,心里倒是觉着有些不忍。待这日一早听丫头报说几个姨娘又过来了,想了下,便把喜庆叫了过来,吩咐了几句。喜庆便出去说老夫人身子已是大好,传话叫她几个往后不用过来了。
周氏几个晓得自己不被待见,心中虽是有些怨懑,只碍于规矩,老太太身子一日没好全,她几个就不能不来,这才没奈何日日赶早地过来。连吃了几日的闭门羹,好容易才见到了老太太身边的喜庆出来,一听这话,心中先便松了口气。晓得喜庆是老太太身边的心腹丫头,她既是出来这般说了,往后自己终是可以不用这般辛苦跑路了,急忙笑着谢过。喜庆也未多说,只是含笑点头,目送她几个上了车离去。
老太太身子一向壮实,几副药吃下去,那症状慢慢便轻了些,又养了七八日,身边便好得差不离了。只眉头却是始终有些不展,种菜也没心思了,嘴边不住念叨起了在外的儿子。淡梅这才晓得她心思,不定这病也是念想儿子才引发的,自然捡了好话去劝慰。老太太起先还有些听得进去,待这夜做了个梦,梦见乌云遮了日头,天下起了大雨,醒来心中便犯了疑心。一大早地便起了身,叫了淡梅一道赶去了上方寺解梦。待听得此乃家宅不祥之兆,一下想到了远在外的儿子,唬得连脸色都变了。急忙追问可有破解之法。
解梦的和尚笑眯眯道:“女善人勿要惊慌。只需在此处做个七天的祈福消灾法事,保管逢凶化吉,万事顺意。”
老太太一听,立马便点头应了下来,若不是那和尚说须得置备法器明日才能开法,淡梅看她恨不得立时便要开做法事了。
淡梅到此虽两年不到,只多少也有些晓得此时的寺庙大多是敞开门做生意的,很多平民甚至为了逃避赋税兵役才去剃度做了和尚。连鼎鼎大名的相国寺每月都有五次开放万姓交易,想来这里也是不能真正跳出五丈红尘之外的,从上次给自己批那似真似幻的命格之事便可见一斑了。且见刚才那和尚说话时目光闪动,想来十之**不过是觉着有肥肉上门咬一口罢了。只是老太太既然相信,俗话说心病尚需心药医,反正也不缺这些个做法事的钱,就让她费财求个心安,总好过日日在家念叨个不停的好。
老太太第二日果然便去了上方寺,法事热热闹闹地开做了。直到天色擦黑才回了。淡梅陪了三四日,被香烟铃铙熏闹得脑袋直发晕,心中有些不耐,却又不好离去。看身边老太太却是极其精神,满脸的虔诚。心中一动,确实有些感念她的一番慈母心肠。又想起那徐进嵘待自己也算不薄,若没有他之前的一番安排,只怕老太太现在对自己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哪里有这样的舒心日子过?既然法事已经开了,自己如今也用心代他在神佛面前祈福,盼他平安归来便是,也算是略尽了些心意。
淡梅这般想了,便觉着那香烟也不熏人,铃铙也不闹耳了。自此用心陪着老太太做了六天的法事。说也凑巧,到第七日一回园子,便见徐管家过来,说是得了大人从淮南路带来的信,说着便恭恭敬敬递了上来,这才下去了。
老太太不识字,自然是淡梅拆看了,见抬头是母亲大人安启几个字,晓得是写给老太太的,便慢慢念给了她听。信就短短几列,内容很简单,说自己刚到了淮南东路的淮安府,万事皆是顺宜,请母亲勿要牵挂自己保重。
淡梅念一句,那老太太便点一下头,见淡梅突然停了下来,着急追问道:“怎样,他还说了什么吗?”
淡梅嘴巴张了下,却是念不出来了,急忙胡乱唔了声道:“没别的了,就这些。”
老太太哦了一声,虽瞧着仍有些惋惜,只那神色却是和前些天大不相同了,极是欢喜。
老太太是欢喜了,淡梅却是手捏着信,脸微微有些发热。幸好对面那老太太只顾自己欢喜,没留心瞧她神色,倒也没起什么疑心。原来那信上末尾其实还另有一段,不过寥寥两句,“芙蓉婵娟之艳色,可怜楚楚小蛮腰。”
淡梅方才只溜过一眼,心便一下微微跳了起来,哪里还敢念给老太太听。见她只顾着笑,正想偷偷把信藏起来,不料老太太却道:“好孩子,把信给娘亲自瞧瞧。”
淡梅吓了一跳,脸一下便涨红了,虽晓得老太太不识字,只仍也是有些心虚,磨蹭了下,见催得紧,这才没奈何慢慢递了过去。
老太太接了信,自己举到了跟前反复看了,这才又折了起来放回了信封里,收了往自己屋子里去,想是要存起来了。淡梅这才慢慢松了口气,竟觉自己仿佛做了番贼般心虚。
慧姐自到了这里,之前都是随了奶娘另住一屋子的。只最近徐进嵘不在,有时晚间到了淡梅屋子里作陪,有一次上了她榻睡了过去,淡梅便没叫奶娘抱回去,与她一道睡了。慧姐自那日后,时常便过来与淡梅一道同寝。奶娘说了几次,被淡梅阻拦了去,没奈何也只得作罢了。
今晚那慧姐也是如此。躺在了淡梅里侧听她讲了几个笑话,伸手抱住了她身子乐得咯咯直笑。待她睡了过去,淡梅拿薄被盖了她肚子,自己拿了本书想再看下,握在手中却是半日不得翻页,脑海里想着的竟是今天白日里那徐进嵘来信上的最后一段话。
他分明是写信给他娘的,偏偏却又在信的末尾突然添了这么两句,想来是早料到自己那老娘不认字,信必定是由她代念的,这才这般故意戏弄自己?以他那样的人,居然也能弄出这么两句艳词,真当是难为他了。且看那字迹很是潦草,与上面的工整大相径庭,且墨迹也要深了些,像是匆忙间写下的。莫非竟是一早写好了信,待要叫人寄送出去时,这才又临时添了这么两句分明是在调戏自己的话?突想起那日一早事后他起身坐自己外侧时,背后腰际滴落下汗珠时的情景,淡梅竟是一阵耳热心跳,仿佛怕被人窥见了似的下榻,噗一声吹了灯火落帐。
第二日一早,淡梅起身,却是得了个意外消息。那老太太竟说要搬去上方寺后面的静宅里清心住些时日,等自家儿子回来。
原来老太太见七天法事刚完便收到了儿子的家书,心中对那和尚的话更是笃信无疑了。其时的一些大的寺庙后面都修了些房子,名叫静宅,专门是供一些潜心向佛的修士或者俗家人暂住的。老太太一心要给自己儿子求平安,便恨不得天天巴在佛像前祝祷。且在她看来,在那上方寺里祝祷念经的效果比在自个家中佛堂中不知要好多少,昨夜想了一宿,便想出了这么个法子。她是个急性子的,主意既是打定了,一早便张罗着要搬过去了。
淡梅听了老太太排出的阵法,起先自然是劝了几句。只老太太极是固执,哪里听得进去,只不住地指挥着喜庆和另些个丫头婆子收拾东西搬运上车。淡梅见她不听,便也住口不再劝了,免得她多心嫌自己不为枕边人着想。
“媳妇,你在家左右也是无事,不若与老婆子一道搬了过去,多个人念经总归是要好些的。”
淡梅听老太太看着自己突然这么说话,心中暗暗叫了下苦,看了眼一边的喜庆。
那喜庆如今渐渐已经成了淡梅的半个心腹了,见她望了过来,便笑道:“老夫人,大人往后隔三差五地就会有消息带过来,夫人若也一道去了,家里剩下的婆子丫头都是些粗人,不定就耽误了。依婢子看,老夫人过去便好,夫人守在家中,一有大人的消息便送来教老夫人晓得,这才妥当。”
老太太听了觉着有理,这才作罢。淡梅松了口气,朝喜庆微微笑了下。
中午不到,老太太便收拾了好了东西,吩咐剩下的婆子们看好菜地,带了喜庆连个粗使婆子一道出了门去。淡梅自是亲自送了过去,挑了几间最好的屋子住了进去,又给寺里捐了香火,这才自己回了园子。
自此淡梅的日子真的就算逍遥了。上头没有婆婆要侍奉,丈夫又不在身边管着。隔个一两日去那上方寺走一趟,陪着老太太说会话念下经,看什么短缺了带过去,剩下那时间便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了,自然重新又思量起了种花的事情。自此隔三差五地会叫丁大套了车去东华门的花市或者兴庄转下,看见合适的可当育种的便买些回来,慢慢地自己住的那屋子前面一片便堆出了不少的盆盆罐罐,每日里细心培育,日子倒也过得飞快,转眼便是八月底了,离那徐进嵘出京也快三个月了。
二十一章
淡梅这日一早照例叫丁大套了驴车,带了妙夏先是去了上方寺,给老太太送去了前次提过的几件凉衫并些自家地里收来的瓜菜。那静宅里同住着两三个修行的别村里的老妪,一个说是没了儿子的,干脆卖了田宅投靠这里过老,一个是住这里求清心,另个却也是和徐老太太差不多,暂住过来念佛求保佑家宅安宁的。几个人住着同进同出,倒也是有伴。
淡梅陪着老太太说了会话,听她追问有无徐进嵘的家书送到,便说没有。见老太太面露失望之色,想了下便劝道:“娘勿要焦心。官人前次那书信中提了他是刚到淮安府时便写了送出的,那落款却是离京后一个多月,可见路途遥远。他初到那地想必公务极是繁忙,哪里有空三天两头地传信过来?便是抽空写了叫快马送出,到京里也是再要一个多月,若是万一路上逢了雨水刮风的,便是两个月也是不足为奇。娘勿挂念,不定官人的信如今正在路上传递呢。媳妇在家守着,一有消息便立刻叫娘知晓。”
老太太听淡梅这般说了,方沉吟不语,转念却是一拍额头道:“瞧我糊涂的。只日日等着他来信,我便不能去信么?儿媳妇你是个能文会写的,娘说给你,你照我的话写下,叫管家派个人送去淮安,我这心才踏实。”
淡梅起先还道老太太被自己劝住了,正暗自松了下劲,不想她转眼便又出了这般的主意,一时倒是有些为难起来。
淡梅为难,倒不是因了老太太要写信给儿子,为难的是要自己执笔写。其时的字认读都是无碍了,唯独写却是稍稍有些为难。自己写了自娱自乐倒也没关系,只现在却是要写给徐进嵘。自己手下出来的字,落入他那一双眼睛,不定还会怎么想的。
不提淡梅在这里踌躇着,一边的喜庆早去了前面寺里借笔墨纸砚,没片刻便乐呵呵地捧了过来,铺设在了桌案上。
淡梅见架势都已是摆开,自己不上也得上了。暗叹了口气只得挽起袖子坐到了桌案前。
老太太想了一会便开口道:“儿媳妇你跟他说,老婆子我的身子很好,叫他在外不要记挂。给官家办差那是本分,只自个也要掂量轻重,顾念着些家里的老老小小,好生生地出去,也要好生生地给我回来。且也莫要赶尽杀绝了,唉,这人哪个天生会愿去做流贼的,能留的就给人留条活路,也算少积杀孽多积德……”
淡梅照着丝毫不差地写下,听老太太没吱声了,抬头正要问是否妥了,却听她又道:“你再写给他,就说是老婆子我说的,一人在外他怎么着我是管不着,只回来不许给我带乌七八糟的人回来,别人送的也不许。家里已经杵着三个了,再教我看见有,倒拉了腿地就扯去卖了干净。”
淡梅一滞,那手便顿了下,一滴墨溅到了纸上,晕得老大。
老太太抬头见她不动笔,以为是吓住了,摇头叹道:“你这孩子,怎的如此实心眼?往好了说是贤惠,往难听了说就是榆木疙瘩。想老婆子我当年最是狠辣,起头家道还好的时候,他那死鬼的爹就被我拘得不敢生出二心。儿子我是管不动的,只从前不晓得倒也罢了,如今晓得你两个的命格既是如此堪配,还弄那些个没用的人过来做什么?白嚼食了我家的白面!我老婆子如今也没别的盼头了,只盼着趁还看得见,你两个早日给我多生几个孙子出来,这才是头等的正经事。”
老太太自顾说着话,一边的喜庆捂住了嘴背过了身去,想是想笑又强忍住了。淡梅被老太太说得有些尴尬,一声不吭,心中却是极其惊讶,万没料到自己这婆婆竟会说出如此一番话来。虽觉着叫她对徐进嵘写这些稍稍有些为难,只见老太太催得紧,没奈何只得一一写了下来,写完后自己扫了一眼,却是突发奇想,不知道那徐进嵘见了这段,不知道会是个怎生的表情?
老太太叫念给她听一遍。淡梅清了下嗓子,便一字一句念了起来,老太太听了,稍稍又增删了两句,这才满意了,急忙催着她赶紧地回去把信交给徐总管叫送出去了。
淡梅回了园子,也不敢怠慢,摸出自己起先写的那封信又看了一遍。字本来就不怎么样,方才因了赶着记下老太太的话,匆忙间写出的字更是有些不堪入目,且上面又一滩大大的墨迹,自己瞧着都看不过眼去,便合了门不叫人进来打扰,自己坐下来打算重新誊写一遍。
淡梅抄完了一遍,突想起自己忘了写抬头,急忙提笔在右边缝隙上加了“子青我儿”四字。写完看了一遍,暗自好笑,那感觉便似自己是他老娘在教训他学好一般。于是从头看了一遍,觉着仍不满意,又给揉了再重新誊。如此待抄到了第三遍,这才觉着稍稍满意了些。想来自己也就这水平了,再抄也好不到哪里去,便将笔轻轻搁在了架子上,从抽屉里取出个泥金封,待纸上墨迹干了,正要折了放进去,突地想起徐进嵘起头过来的那封信里最后两句对自己的调戏之语,想想竟是有些不甘心,犹豫了下,终究是捉弄的心理占了上风,急忙又展平了纸重新蘸墨,冥思苦想了片刻,眼前一亮,便在落款栏的左侧另起一段,慢慢添加了一行字,写的却是:思君不见君,人比黄花瘦。妾早几日偶读此辞,深以为是,不敢独享,故与君共勉。
淡梅写完了,自己吹着墨让干得快些,却是越想越好笑,脸都有些憋红了。不知道那徐进嵘看到这样一段又会作何想法?
待墨迹全干了,淡梅这才将信用火漆封了,给了园子里的一个家人叫送到了城里徐总管处。没两日待徐总管再次过来,报说那信已是托了邮驿快马送往淮南路淮安府了。
信出去了,淡梅自然又去了上方寺告知了老太太。待回了园子刚歇了口气,却见小丫头过来通报,说是园子门口来了个小丫头,口口声声说找文娘子,那看门哪里肯让她进来,那小丫头却不肯走,眼见要争起来了。
淡梅一听,急忙便到了园子门口,见是个十一二岁的黑瘦丫头。她却是认得那丫头的,是兴庄里一个黄姓老花户的孙女,前几次在她家买过花的。急忙便叫了进来。
淡梅今日仍是前几次去兴庄时的打扮差不多,那小丫头也不清楚她身份,只道是这家里的执事娘子,便道:“文娘子,你前次过来我家买花时不是托问牡丹母株吗?阿爷叫我过来告你一声,他已经给你在旁人处找了一株过来,文娘子可要过去看下?”
淡梅闻言大喜。原来她前些时日闲来无事,便想着买些花过来栽培做来年的种株。只买来的都是些寻常的品种,并无时下最为贵价的牡丹,便是找到了,也多是些瘦弱的下次品种,并不适宜分栽Сhā扦。兴庄和花市多去了几次,渐渐与几个花农熟识了起来,便托着叫打听有无好的牡丹母株,若是有了便找这庄子里青石板桥后徐家的文娘子,她自会过去相看。
牡丹是一种生长缓慢的多年生小灌木,为来年考虑的话,种养时间宜在秋季九月。如今正当时令,那话托出去已是半个月前了,淡梅还道没有回音了,未想现在竟是得了消息,心中自然高兴。因了已快正午,便招待那黄花户的孙女一道用了饭,又叫厨娘给包裹了些点心带着,这才带了妙夏让丁大套了车,与小姑娘坐了一道往兴庄去了。待到了那黄花户家,果然在个大罐子中见到了一株牡丹,瞧着应该有七八年的花龄了,植株还算健壮。黄花户说此系红色花系的托桂型,明年花开之时外瓣宽大平展呈半球形,是他一个亲戚晓得有人愿出高价来买,这才运送了过来的。
淡梅晓得红色托桂系的牡丹品种都比较常见,并不算珍稀,如大胡红,映金红,绣桃花,小叶红等等。只如今可以找到这样一株品相的,也算是不错了,哪里还会挑三拣四,听黄花户说自己那亲戚出价十千钱,也并不算狮子大开口,当下便爽快地应了下来,付了些定金,叫仔细包装了用平板车送到自己家,剩下的钱到时再付。
淡梅见终于买到了一株品相还算不错的牡丹,心中欢喜,便朝黄花户和他老伴道了谢,说往后若是再有好的品种,自去那里告知自己便是。黄花户老夫妻唯唯诺诺应了。淡梅正待要离去,却见他夫妻二人蹲在了一边的盆菊处,愁眉不展,似是心事很重的样子,忍不住便问了一声。
淡梅不问还好,刚问一声,那老翁便长长叹了口气,唉声叹气道:“文娘子有所不知。往年这时候我家的掬花早都已是开了,只今年许是迟迟未寒的缘故,掬花竟是不开。偏生老汉我早早地收了板桥里那户赵大官人家的定金,那人家每年这时都要邀友赏菊,往年那些掬花都是从我家送过去的。如今眼见时限没剩几日了,我家的掬花到如今却最多也不过打几个花骨朵。老汉我本想着即便拼了赔本,去别人家处买也要买来按时送过去的,不想访遍了各处,竟都是没有开花的。如今待要退定金也是晚了。老汉我当真是愁也是愁死了。”
那黄花户说完,便又蹲在了地上,呆呆盯着满园的掬花不动。
今年天色较之往常,确实是有些异样。淡梅想了下,便道:“黄老爹勿要太过心焦,我倒是有个土法子,教给了你拿去试试,或许倒可顶用。若是当真不行,老爹去与那赵大官人解释下便可,天不作美,人又能奈何?他若是明理之人,想来也不会怎样的。”
二十二章
淡梅话音刚落,便听身后有人朗声重复了自己方才的话道:“天不作美,人又能奈何?果然。”应声回头望去,略微一怔。见这人一身淡青长衫,手上支了根紫竹杖,立在黄花户家的篱门前,身后跟了几个家人,地上停了一顶椅轿,分明便是数个月前遇到的那个槿篱园子的主人。
黄花户见到这青年人,急忙小跑到了近前见过了礼,这才愁眉苦脸道:“赵大官人,小老儿实在是惭愧。早早收了你的定金,到如今要交花了,却是拿不出来。还望大官人饶恕则个,小老儿愿双倍赔还定金。”
赵姓青年看了一眼满园里仍紧紧闭着花萼的菊,摇头微微叹了口气,看着黄花户笑道:“今年时令异常,掬花迟迟不开。我虽深居田垟,也是略有所闻。今早想起,这才过来探望下,见果然如此。虽是略有遗憾,只如方才那买花娘子所言,确是天公不欲成全,又能奈何。老丈不必挂怀,待你这些花开了再送来,我知照下诸多友人另择个日子便是。”
黄花户闻言,大是感激,鞠躬称谢不停。那青年微微点了下头,转身朝身后椅座过去。边上一个家人上前欲要搀扶,被他避了过去,自己扶着紫竹杖慢慢到了椅座旁,坐了下去。
“赵大官人稍等。方才文娘子正说要教我个法子好让花催开,我这便去问过。若是当真有用,赵大官人便也不用另择日子了。”
黄花户似是突然想了起来,急急忙忙又跑到了淡梅面前,拱手为礼。
那黄花户是老者,虽有事求于自己,淡梅也不欲受他礼,便还了个礼笑道:“我那法子说来极其简单。老丈只需将掬花搬进间通风大屋里,门窗俱蒙罩了黑布,叫屋里黑得似夜里一般。如此关个几日再看看,不定就能开花了。”
淡梅那法子说出来,不止黄花户瞠目结舌,便是坐上了椅轿欲待离去的那赵姓青年也是回首望了过来,面上略微带了丝讶色。
掬花喜阴,迟迟不开的话,把它关上几天小黑屋,十之**就能早发。淡梅见黄花户似是不信,便笑道:“老丈何不试试,若是能催开,那最是好,若开不了,也并无什么损失。”
黄花户这才从愣怔中醒了过来,急忙又躬身道谢。淡梅摆摆手避让了过去,叮嘱他早些将那株牡丹送过来,便与妙夏一道离去。
赵姓青年仍停在篱门侧未离去,似是在倾听他二人对话。见淡梅迎面出来了,便朝她点头笑了下,神情甚是闲适。淡梅略微欠身还了个礼,脚步也未停下,压下了帽檐便匆匆往庄子口去了,丁大正在那候着。
黄花户手脚极快,不过当日下午便用平板车亲自送了那株牡丹过来,又说已经照她所言收拾了空屋子出来放置盆菊,自家不够大,特意还去邻人处借了空屋子用,言谈间听着甚是期待。
淡梅付足了钱送走了黄花户,端详了下这株牡丹,见长势确实健壮,看着四五年内未曾分过植株。便叫了人打破了大瓦缸,小心剔去了根上的土,抬到了间空屋子里放置阴一夜。到了第二日,自己亲自扒开枝条,用磨快了的刀分割成三株,留了一部分的根系,近根处俱有三到五个蘖芽。待分好后,将每株上面过粗的大根剪除了,根系伤口处涂了层灰水消毒,这才栽进了预先选好的一块地势较高,土层深厚且土质疏松易于排水的地上,让根须自然舒展均匀散布在土|茓中。栽完后稍微徽揿压下,让根部和土壤紧密,然后浇了一次透水,此后一个月内便无须再浇水,更不用浇肥了。怕被正午日头晒伤,又在上面扯着挂了副草帘子,分栽这才算是结束了。淡梅进去净面洗手之时,心中便盘算着待明年分出的两株成活之后,让其自然生长,那母株再用来嫁接砧木,看能否培植出什么新的品种。
四五日后,这日一早,因了昨夜下过阵急雨,淡梅怕新分株的牡丹沤水烂根,早早地便起身去查看积水情况。见因了原先所选的地势较高,且边上新挖了两道几十公分的排水沟,所以并无多少积水,心中便放下了大半。正要进屋子里去,却听外面门口起了阵声音,仿佛是那黄花户,便过去了,果然远远便见到了他夫妻两个站着,手上提了个盖了布巾的篮子,正在和守门的说话,说叫通报下文娘子。待淡梅走得近了些,那黄妪便急忙指着她道:“文娘子可不正来了!”
守门的家人听见,讪笑了道:“好个村妇,真当是没有见识。我家大人乃是堂堂朝廷工部郎中,这位便是夫人了。”
黄家两老听守门人这般说,极是惊讶,慌忙便跪拜了下去。淡梅急忙上前叫都起来了,给让了进来叫坐。可怜那两老都是个老实人,一辈子只知道和泥花打交道,从前不晓得淡梅身份,还道是寻常村里妇人,便也有说有话的,如今晓得了她是个官夫人,哪里还敢坐,只是站着,连路也不敢多走了一步。
淡梅晓得他二人局促,便也没再退让,只是笑问道:“二位今日过来可是有事?”
黄妪见她面带笑意,和从前看起来并无什么分别,这才稍稍安下了些心,想起今日过来的目的,便上前了一步道:“夫人当真是神人,竟比我们种了一辈子花的还要晓得这其中关节。前几日我两个照夫人所言行事,不过三四日,那些花竟都放了出来。昨日已将全部盆花送往了槿篱园子里,赵大官人甚是高兴,说满城此时赏菊之处,唯独他一家。给足了钱还另赏了不少。我两个不敢多要,若不是凑巧得了夫人指点,如今还不知道怎样。今日特意过来,便是朝夫人致谢,乡下人手上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
黄老妪说着,面上便现了些羞惭之色,手紧紧捏拿着篮子,看着有些迟疑起来。
原来他夫妻二人起先见淡梅装扮普通,以为只是这户人家里的种花娘子,这才拎了些鸡蛋过来道谢。现在晓得她身份了,怕她嫌弃自己带过来的东西寒碜,这才有些犹豫不敢送出。
淡梅见她神色,便晓得她心思了。自己若是不要,只怕更叫这老夫妻心里难过,便朝身边的妙春看了一眼,妙春上前接了过来,淡梅这才笑着道了谢,又叮嘱他两个往后若是晓得哪里有好的牡丹要出让,便过来知会一声,白色牡丹则更好。黄花户夫妻记在了心上,急忙应了下来,这才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自此日子便过得飞快,并无多余事情。淡梅该吃喝的吃喝,该睡的睡,日子过得很是逍遥。这日管家过来,却是送来了徐进嵘的又一封信。
离前次淡梅那个信出去到如今也不过一个月半,按了正常的路程,即便徐进嵘收到了信便立刻回了,来去至少也得两个月的时间,如今却提早了半月,淡梅起先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大约这是他收到自己那个信之前便寄出的,如此才解释得通。当下便收了信,朝徐管家点了下头。
徐管家面上照常应了,见无事了便行了礼离了园子回去,其实心中却是纳罕异常。原来这信不是用一般的驿路送至京城的,却是经了徐进嵘早年经营出来的消息路径传送过来的。从州府到京城,每隔一地便秘密设了个联络点,若有消息,经由每个联络点更换快马,昼夜不歇地传送,速度比寻常官府的不知道要快多少。平日也不大启用,只是逢了重大消息才这般行事的。徐管家是徐进嵘的多年心腹,自然晓得这点。如今见不过是封寻常的家书,自家大人却用了这路径,自然惊讶万分。只他为人素来沉稳,在夫人面上便也未现出什么异常。
淡梅哪晓得这其中弯弯绕绕,还道这信是徐进嵘收到自己信之前叫人送出的。低头看见封套上“母亲大人启”几个字,自然不好先拆了去。想起自己每回过去老太太必定都要询问消息,不敢怠慢,急忙套车赶去了上方寺。
老太太日日盼望,见终于盼来了家书,喜不自禁,忙不迭地催着淡梅开封念给她听。
淡梅除了封套取出里面薄薄纸张的时候,也不知怎的竟是有些紧张,那手都略微有些发浮。待展开了信封,眼睛先便扫了下落款栏的一侧,果然不出意外又见到了一行小字,那心便微微跳了下,不敢细看,急忙挪开眼睛从头开念了起来。
“……儿子虽在外,却是时刻牢记母亲教诲,不敢有所僭越。所幸不辱皇命,诸事尚顺利,若无意外,则下月初便可启程回京向吾皇述职复命。儿无他愿,唯愿母亲安康喜乐。不孝子子青跪拜敬上。”
淡梅一口气念完了便捏住了信纸,微微低下了头去。
“信里说的下月初,可不就是这时候?这么说他已是快要启程,不定已经在路上了?”
对面老太太自己掐算了下日子,一下便喜不自胜,哪里还注意到淡梅的神色,一下便跳了起来催着喜庆和婆子们收拾东西要回去了,连信也忘了收。淡梅又扫了一眼,便折了悄悄塞进袖兜里,帮着收拾起一些零碎东西。
老太太欢欢喜喜回了园子,自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才安顿了下来。淡梅之前早对她提了自己种养些花的事情,加上喜庆又早得了淡梅授意,在一边说连当今太后也是个喜花之人,从前还常去一丈佛园子里赏玩。老太太被封了口,回来见到淡梅屋子前多出来的那些盆盆罐罐,倒也没说什么不是。
晚间身边慧姐睡了过去,淡梅照了往常习惯在翻看书,半晌却是看不进去几个字,终是长叹了口气,把书丢一边熄了灯去。
这四五个月无拘无束的,淡梅心宽体胖,几乎差点都要忘了自己还有个丈夫。现在骤然晓得他月底便要回来了,一时竟有几分茫然,第一想法便是自己往后这神仙般的日子只怕是要过不成了。躺在帐子里翻来覆去了片刻,又想起了他今日来信末尾添注上的那两句话。话和前次一样,不长,合起来统共也就八个字,“再不长肉,大刑伺候”。
淡梅琢磨了片刻,虽明知他这话不过是在调侃自己,可偏偏却又带了丝威胁的味道。虽是秋令时节了,越想竟越是口干臊热了起来,下了榻摸黑倒了杯水喝了下去,开窗站那里吹了下夜风,这才觉着自己面上那阵子潮热慢慢消退了下去。
二十三章
自打晓得徐进嵘快要回京,这园子里众人的气氛一下便起了些变化。老太太自然是满心欢喜,日日踮起脚尖伸着脖子盼。淡梅却是有些心事,只在旁人面上没现出而已。
这日徐管家又来了最新消息,说大人明日到京,皇上赞他荡寇有功,命京城里五品以下的官员明日都要出东城门迎接,场面到时应该会极其荣耀。
徐管家传完消息,见老夫人欢喜得嘴里直说祖宗保佑佛祖保佑,边上那位夫人却不过是面带微笑,眼里并无十分欣喜之色露出,倒又是添了分不解,心道相府里出来的千金果然与寻常女子不同,年纪虽小了自家大人一大截,只瞧着却也是个有城府的人。
这日晚间那慧姐照例睡淡梅身边,缠着淡梅给她出题目考。原来这几日她新近迷上了脑筋急转弯。淡梅绞尽脑汁,又出了几个诸如“牛往东转一圈往西转一圈,最后尾巴朝哪个方向”之类的问题。慧姐大多是猜不出的,待淡梅说了答案,她便躺那里又是拍手又是顿足的,直嚷着自己怎的这般蠢笨,连这么简单都想不到。两人笑闹了一阵子,她便突然叹了口气,伸手搂住了淡梅腰身靠了过来,闷闷不乐低声道:“我爹明日当真要回了么?他若回了便要你跟他睡了,我再不能这般跟你睡了。”
淡梅哑然失笑,反手也搂住了慧姐身子哄道:“你爹是个忙人,回来几日不定便又要往哪里去了。待他不在,你再过来睡便是。”
慧姐眼睛一亮道:“大宅子里不是还有周姨娘几个么?你叫我爹去她们那里住……”
慧姐自己话未说完,大约又隐隐晓得这有些不妥,一下便收了口,略微有些不安地抬眼看了下淡梅,似是怕她不快。
淡梅笑了下,伸手揉了下她额头上覆下的发,柔声道了声“睡吧”,自己便起身去吹灭了烛火。
没过片刻,身边那慧姐便沉沉睡了过去,淡梅自己却是有些发怔。慧姐方才的半句无心之语,一下却是戳中了她的死|茓,叫她一时心绪更是纷乱。
淡梅这些时日都在重新思量,自己往后到底该如何面对这个要朝夕相见的丈夫。
她自嫁入徐家,与徐进嵘处了不过数日,他便匆匆出京离去。这半年里,她缩居此处,自己过着小日子,连那个丈夫都不大想起,更遑论京中宅子西院里那三位比她早到的徐进嵘的枕边人。如果都这样保持下去,一切自然都是照旧,她也不用为往后愁烦。但是问题其实一直都存在的,只是自己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得过且过,选择刻意忽略了而已。现在那个男人要回来了,问题便也随之一下又浮了出来。
按了她出嫁前的想法,要和丈夫相敬如宾不相睹,各过各的,她经营自己的营生作往后万一的倚靠。如今看来,这却是太过幼稚。她的丈夫徐进嵘并没有她从前预想中的那般好对付。两人次数有限的几次交锋中,瞧着也是自己狼狈落败的居多。她虽有心与他不相睹,只看着他如今的架势,却是未必愿意如己所愿。故而这想法当真是有些渺茫了。
既然无法疏远,那就把他当做事业的合作伙伴,真正执掌起这个内宅里的大权,弹压住地位比她低的女人们。在他要在自己这里过夜的时候不反对,在他去陪别的女人睡觉的时候也同样做到视若无睹心如止水,然后到最后就熬,熬着看到底是他命长,还是自己命长,早死的那个就是失败者,而她努力会当那个最后的胜利者。
淡梅觉得这仿佛是个更明智的选择。但是她知道自己,如果让她真的这样过一辈子,就算最后她熬得成了胜利者,那又如何?她这一世永远也不会开心。那不是她想要过的日子。
又或者,有没有可能,把他当真正的丈夫那样来经营,努力让他爱上自己,甚至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个念头刚出来,就像春泥里刚冒头还未成形的嫩芽一般,立刻就被淡梅给掐了。
徐进嵘诚然是个不错的男人,说自己非常厌恶他,那不是真的。甚至她觉得自己喜欢上他也并非没有可能。但那样的喜欢注定了只会是昙花一现,就像自己看到他那几封调侃的家书时萌出的那一阵子异样,过后便烟消云散了,什么也没剩下。
一生一世一双人,从来就只是种奢求,莫说这个年代,就算是几千年后,又有几个男人能做到?她还不会自大盲目到这种地步去自撞南墙。
夜已是极深,淡梅心中反复思量,到最后那脑子里竟是越来越乱。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千算万算不若天算。自己这般反复纠结又有什么用。守住自己的心,剩余的走一步看一步,慢慢地铺路便是了。天终究不会有绝人之路。
淡梅渐渐稳了下来,打了个呵欠,朦朦胧胧这才有了些睡意。
外面此时月高中天,庄子里万籁俱寂。徐家园子守门的正歪在门房的板床上昏昏欲睡,突听门口起了阵杂乱的马蹄声,很快又有拍门声传来,惊起了附近人家里的看家狗,犬吠声不断,一个激灵便跳了起来,开了门一看,却是目瞪口呆,见外面站着的一溜人里,最前面的那个可不就是说本来明日才能回的自家大人。
门房慌忙大开了门,徐进嵘进来了。门房晓得后面那些个护卫自会离去,便闭了门,这才小心讨好道:“大人怎的提早便回了?不是说明日才到?小的这就去叫醒里面的人……”
门房话未尽,便被徐进嵘拦了,自己过了菜圃地,往后面屋子去了。留下那门房纳闷了半日,心道自家大人何时开始怎的总爱半夜三更地往这里闯,倒也算是怪癖一桩了。
徐进嵘到了自己老娘的屋子前,见里面黑漆漆一片,不欲惊醒她,便悄悄过去了。绕过个回廊,便看见淡梅的屋子了,心里一下竟似微微有些涟漪,正待过去拍门,借了银色月光,突瞥见前面圃子里多了些盆盆罐罐,瞧着都是些花花草草,一时有些惊讶。不晓得她何时起竟说服了自己那老娘借地栽花了起来。
徐进嵘到了房门前,扣了两下房门。
淡梅方才那肠子百转千回地绕了不知道多少圈,正要睡过去了,突听外面叩门声,一下便醒了过来。心中一紧,也不知怎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徐进嵘回来了。想起他离京前的那次,也是这般深夜过来的。急忙坐了起来抓了件中衣披了起来,趿了鞋到了门内侧,犹豫了下,伸手开了门。见果然是自己的丈夫立在那里。
淡梅与那徐进嵘虽有过几次夫妻之事。只两人除了那会儿的耳鬓厮磨,剩下为数不多的几日里几乎称不上有什么交流,加上他一去又是半年,此时骤然见他站在自己面前,那感觉便跟陌生人差不多了。愣愣看了半晌,手还扶在门框上没下来,半句话也无。
那徐进嵘却是怀了些心思才半夜赶了过来的。见自己那小妻子见到了他并无半分喜色,心中便略微有些失望,径自往屋子里去了。
淡梅见他往床榻方向去,突想起慧姐还卧在那里,只穿了个肚兜。此时男女之妨虽无几百年后那么严,只似慧姐这般**岁的女儿这般被父亲瞧见了,也是不雅,急忙上前拦了道:“等下。”
徐进嵘被淡梅扯住了胳膊,借了月光,回首见她神情似是有些异样,心中突地竟是起了个荒诞的念头,又惊又怒,一下大步到了帐子前便掀开,模模糊糊见被里果然有个隆起的身子,心中大怒,竟也没想寻常男子怎会如此短小,转身一把便擒住了身后淡梅的肩膀。
淡梅突被他擒住,那手力道竟是奇大,肩膀便似要被捏碎一般。又见他面容狰狞,一时不明所以,惊骇万分挣扎了两下,这才突然明白了过来,急忙忍住了痛,压低了声道:“你莫胡思乱想。里面那是慧姐。”
徐进嵘一怔,那手却还抓握着未去。淡梅疼痛之下起了恼意,一把拂去了她手,自己便往外面去了。
“你去哪里?”
徐进嵘又握住了她肩,将她强行转了过来。
“叫周妈妈过来抱慧姐过去。原以为你明日才回的。这才留了慧姐与我一道睡。不想倒是得罪你了。”
淡梅眼睛看地,淡淡道。
徐进嵘放开了手,掀了帐子俯身下去,将那慧姐连被子一道裹住了抱自己怀里便往外面去了。淡梅跟到门口,很快便见慧姐屋子那里起了灯光,想是奶娘几个被惊醒了。
淡梅暗叹了口气,自己去拍了妙春妙夏房门,叫在浴房里给徐大人备衣物和水沐浴。自己便回了屋子,卷了帐子坐在了床沿上。
徐进嵘没多久便回来了,瞧着刚沐浴出来的样子。淡梅见他关了房门过来,自己一下便被他的身影给盖住了,心中竟又起了丝陌生之感,不禁微微瑟缩了下。
“方才错想了你,力道大了些。还疼吗?”
徐进嵘坐到了她身侧,双手扶上了她肩微微摩挲了下,低声问道。
淡梅略微有些僵硬地摇了下头,眼睛仍未看他。
半晌沉默。
淡梅觉着他仿佛一直在盯着自己看,不晓得他在想什么,心中略微有些不安。终是忍不住抬眼看了过去。见他眉头竟然微微簇起,神情看起来有些不悦。
“你回我信时倒很是大胆。思君不见君,人比黄花瘦。我如今赶着回来了,你那胆子又丢去哪里了?你便是这般思君的吗?”
淡梅听他这般冷冷对自己说道。
二十四章
淡梅琢磨了下他方才那话里的意思,仿佛在责怪自己起先在信里拿话去勾他,如今他真当赶回来了,自己却又这般不上道。其实她当初写那两句,不过只是一时不忿他的调戏礼尚往来罢了,此时见他竟拿自己那两句拼凑出来的话诘问,瞧着有些当真,又是惊讶又是觉着好笑,那眉眼间便不自觉地带出了些情绪。
徐进嵘见烛火里她眼中似有笑意隐隐在流动,方才那不快竟一下便散了些去,顺手勾住了她下巴把她脸微微抬了起来。
“你在笑我?”
他盯着看了下,慢慢问道。
淡梅略咬了下唇,摇头道:“官人你位高权重的,我哪敢笑你。我方才不过是在笑自己。”
“哦,说来听听。”
徐进嵘漫不经心地应了声,那手仍端住她下巴,拇指却开始在她脸颊上微微摩擦了起来。
淡梅觉着有些痒,仿佛蚂蚁在爬,略侧了下脸,脱开了他手,这才叹了口气正色道:“我见到官人起头那封家书缀尾的话时,当真是惶恐至极。未想官人远在万里之遥公务缠身竟还不忘嫌弃我这身板。自古夫君为大,我这身子板既已让官人不痛快,言语上自该更加小心,好叫官人满意。想了许久这才想出了那话回了去解释,想着官人总该满意了。未料到最后竟仍是惹来了不痛快。早晓得如此,还不如不回了。”
徐进嵘低头,见她说话间虽微垂下眼,并未看着自己,只两排睫毛却是乱颤,乌黑长发松松覆下,露出的额头洁白如玉。虽明知她那话不过是在信口胡扯,听着还分明夹带了些嘲讽自己的意思,只也不知为何,心里却似是湖心被投石击了下般,慢慢便泛出了些波纹,脸色也软和了下来。心中一动,终是忍不住低声问道:“我不在这半年,你便当真都未想起过我?”
淡梅吓了一跳,不晓得他何以突然问这种叫人实在不好回答的话。若说想念,那便是睁眼说瞎话,且她也实在不想这般屈从自己去讨他欢喜。只若说不想,以他那阴晴不定的脾气,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心里飞快转了下各种应辞,便老老实实道:“有想的。娘日日里会念官人几声,我自然陪着娘想念。”
淡梅晓得自己这回答应该会叫他不太满意,只却又是挑不出错处的,谅他也不会如何,所以说完后便抬头望去。见他一双眼睛果然正盯着自己在瞧,烛火映照了,看起来黑沉沉地望不到底,下意识地便想避开了去,便作势打了个哈欠,微微挪动身子想往边上坐些。未料她刚动了下,他却是伸手过来,一下便将她抱坐上了自己大腿,手握捏在了她后腰。
“你有些怕我?”
他突然看似随口说了声,微微俯下头,下巴靠她近了些,抵住她额头微微磨了下,淡梅立时感到那里起了阵带了略微刺痛的麻痒,人便怔住了,脑子里还想着该怎生回答才好,不想那徐进嵘已是收紧了手臂,一下将她紧紧压靠在了他胸前。
两人都只着了层单衣,秋夜更深露寒,这般体肤相接,淡梅立刻便觉到有暖意从他身上传了过来,又觉他一只手缠住了自己腰际的发尾揉蹭了几下,已是将她压到了榻上,顺手扯下了一侧的帐子落下。缚住金钩的如意绳结被粗暴地拉断了,金钩掉落在地上弹蹦了几下,发出几声清脆的金玉撞击之声。
淡梅道他要行那夫妻之事了,虽是有些不情愿,只晓得自己比不过他力气,便是挣扎也是枉然,便照了从前数回的经验,闭了眼睛不动任由他压着。半日不见他有别的动作,睁眼一看,身上的那人正望着自己,眼里似是带了丝笑意。
淡梅有些不解,差点便要似他方才那般脱口问出你笑什么了,微张了下嘴又闭上了。那徐进嵘见她睁开了眼,却摇头哂笑道:“媒妁之言不可信,古人诚不欺我。说什么数一数二的才貌,工女红擅诗画,性子又最是柔和可人。如今看来便是一样也沾不了边。娇柔可人我无福消受便罢,连前次收到的你那信也叫我意外。那样的字儿,当真是出自你手?我瞧连慧姐都比你要强上不知多少。”
淡梅被他讥嘲,偏生却都说到了点子上。才貌她是全无,女红诗画拿不出手,至于性子,确实也和柔和可人差到了十万八千里,竟是叫她无可辩驳。当下也懒得说什么,只是侧过了头去盯着床的里壁,心想自己不作反应默认了,想那徐进嵘便会歇了放过她,哪想他却是伸手扳过了她脸,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淡梅没奈何对上了他眼,见他面上虽仍余了些方才的笑意,只盯着自己的眼里却仿佛带了丝探究之意,心里微微一紧,便道:“娘叫我代笔写书信,我那时手腕子不慎扭了还未好全,字便难看了些,又有什么奇怪?”这却是她从前一早就想好的推脱之词,防的就是他起疑询问,现在果然用到了。见徐进嵘瞧着仍似有些不信,也懒得理睬了,且自己被他压了恁久,胸口有些憋闷了起来,便用力推他下去。
徐进嵘若无其事地顺了淡梅的力翻下了她身子,双手却又顺势将她右手扯了过来,包握在自己掌心,慢慢抚揉了起来。
淡梅那胳膊一下便竖起了寒毛,待要抽回,却是被他紧紧握住。
“手腕子扭了竟还有心情写那般的闺怨词与我调笑,娘子你真当是难得……”徐进嵘一边说话,一只手便慢慢沿着淡梅手臂蜿蜒往上,最后停在了她胸口,伸指微微勾开了些中衣领口。见淡梅正双眼圆睁地看着自己,一下低笑出声了道:“我前次信里最后那话你还记得吧?离我出去都半年了,不晓得如今如何了。”
再不长肉,大刑伺候。
淡梅脸一下涨得通红。看他那意思,便似要剥了她衣服检查一般。
行夫妻之事时被脱下衣服倒也罢了,只是这般被剥下衣服暴露在他面前,却分明存了挑逗,甚至亵玩的意思。淡梅一阵血气上涌,也管不了许多,啪一下拍落了他手,自己翻身朝里紧裹了被衾便睡了下去。起先那床被徐进嵘裹了慧姐抱过去时未带回,这床还是淡梅之前等他回来时从箱柜里新取出的。
徐进嵘被拍开了手,略微怔了下,只很快便神色如常了,非但未着恼,反倒跟着她躺在了外面,长伸了个懒腰,这才不紧不慢道:“你不肯叫我看,我不看便是,想来也没什么大看头。只夜深更重的,哪有你这般卷了被衾只顾自己睡的?一早我还要起身回东城门……"话未说完,却是咦了一声,原来竟是无意间在枕下摸出了本书。
淡梅听他咦一声,心中便咯噔了一下,晓得是那本她前夜里翻看了后便随手便塞进枕下忘了收起来的女论语。
从前她拿了慧姐的女诫当睡前读物,后来又发现她那里居然还另有本前唐人所著的女论语,干脆也一并拿了过来。无聊之时翻看,发现那女论语仿了论语之体,虽也是规定了女子的诸多言行举止,只比女诫更是朗朗上口,上面有些反面例子描述得还颇为诙谐。如第四早起篇里,叫女子应当“随家丰俭,蒸煮食尝。安排蔬菜,炮豉舂姜。随时下料,甜淡馨香。整齐碗碟,铺设分张。三餐饱食,朝暮相当"。又说“莫学懒妇,不解思量。日高三丈,犹未离床。起来已宴,却是惭惶。未曾梳洗,突入厨房。容颜龌龊,手脚慌忙。煎茶煮饭,不及时常”,看得淡梅乐不可支,边上批注道:好女懒女都是女,生活剧场都必需。那女论语又教导女子“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于是边上便又多了行字:此牵线木偶,非女人。等等诸如此类。
这些倒都罢了,问题是里面论到那“事夫”一章时,说“将夫比天,其义匪轻。夫有言语,侧耳详听。莫学愚妇,阳奉阴违;夫若外出,须记途程。黄昏未返,瞻望相寻。停灯温饭,等候敲门。莫学懒妇,先自安身;夫如有病,终日劳心。多方问药,遍处求神。莫学蠢妇,全不忧心;夫若发怒,不可生嗔。退身相让,忍气低声。莫学泼妇,斗闹频频。”淡梅当时一时兴起,便在边上注了自嘲道:“旁人德容言工,我却愚懒蠢泼,集四妇于一身。呜呼徐家三爷,岂不哀哉!”
别的让他看见便看见了,只若是这处教他瞧见了,只怕当真是要惹祸上身,大刑伺候了。
淡梅第一反应便是立刻从他手上把那女论语夺了过来,只那样怕更引他好奇,若他强行争夺了过去,只怕最后真要难收场了。心中念头转了下,便强压住加快的心跳,从被窝里翻身起来,若无其事道:“不过是本女论语,我屋子里还有本女诫。晓得自己德容言工俱是欠乏,平日里无事便翻看下,如此方可上进。”
二十五章
淡梅话说完,见他瞟了眼封皮便把目光转到了自己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眼,似是带了些狐疑之色。心一跳,也顾不得别的了,立刻朝他微微笑了下道:“官人,我在家无事,多看些女论语女诫,你觉着不好么?”
她说这话的神态语气,分明就带了些撒娇的样子了,连淡梅自己都觉着有些起鸡皮疙瘩。只对面那徐进嵘看起来却颇为消受的样子,唔了一声道:“你既晓得这些,可见还是知道要长进。甚好。”说完便掀开了帐子,把手上那本蓝皮册子噗一下丢在了床头一张方几上,压在了起先他脱下放在几上的衣物上。
淡梅心想还是趁早把这炸弹收起来的好,放这么近,还是有些不放心。便一边爬出去要下榻,一边解释道:“压住你衣裳了。我去把书放好。”
徐进嵘瞟了一眼,淡淡道:“明日再放便是,恁晚了,先歇了吧。”说着已是撩开了帐子吹灭床头灯架上的烛火。屋子里立时漆黑一片。
淡梅一松,心想等他睡过去了自己再悄悄起身藏了起来也好。料他明早也不会记得这东西了。便摸黑爬回了床榻里侧,刚要躺下,边上伸过来一只手,轻轻一扯,她便跌到了他身上。
淡梅刚被他揽在了臂弯里,另只大手已是从衣物下摆里探了进去,紧贴着她肌肤摸索着慢慢向上,沿着腰际小腹,最后停留在了胸口处。
最近半年时间,也不晓得是不是吃多了糖水鸡蛋的缘故,淡梅觉着自己的身体仿佛有些发育起来了,胸部比起从前要鼓了些,自己有时候洗澡时抚过都觉着像嫩豆腐般幼滑,柔软又有弹性,摸起来手感很好。此刻身边这个正搂着她的男人显然也是觉察到了这一点,手掌覆压住,反复做起了各种动作。
淡梅缩着没动,心跳却在他不断抚弄的掌下开始加快。那男人仿佛也感觉到了,淡梅听见黑暗里起了阵低沉短促的笑声,接着自己的耳垂就被人一口含住了。随着湿热唇舌的不断挑拨,阵阵电流般的酥麻感传遍了全身,她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入耳娇娇柔柔。
淡梅骤然觉着一沉,原来徐进嵘已经翻身压了上来。早已凌乱不堪的衣物很快便被脱了下去,淡梅微凉的肌肤碰触到了他火热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下。她听见自己身上那男人也发出了声低低的叹息之声,低头开始亲她的额头。
淡梅感觉到他温热厚实的唇舌亲过她的额头眉眼,慢慢地往下,最后印在了她的唇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顶开她紧闭的唇进入。
淡梅一僵,微微侧过了脸避开了去。
身上那男人仿佛略微怔了下,只很快便应是被身体的**吸引去了注意力,不再停驻在她脸上,手移到了她腰下,托住她臀微微抬了起来。
淡梅抓握住他后背的手一紧,已是被他攻城略地了。前几次的经验早让她领教过,晓得他不是个柔善之人。所以现在尽量放松了身体,好让自己在接下来的事情里舒服些。
但是淡梅很快发现自己还是有些防不胜防,这一回比起半年前的那几次,完全地有过之而无不及。压在她身上的这个男人力道奇大,仿佛被困了许久的洪水遇到缺口般来势汹汹。到了最后,她甚至只剩下了一种感觉,他就是一只饥饿的野兽,而自己是他身下的猎物,他正在将她拆骨吞噬入腹,甚至连丁点渣子也不会剩下。
徐进嵘过来之时已是后半夜,这般漫长的几番折磨下来,窗外已是微微泛起了暗青色,屋子里有些可以视物了。淡梅经不住这样的索求,身体早已从起先的承欢变成了酸痛难当,娇嫩的肌肤上也布满了点点雨痕,又累又乏,想起从前几个月里自己一人睡觉时的惬意,心中越想越恼,恨不得一脚把他踹下床去,终是在他再次重重顶入的时候,忍不住在他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徐进嵘吃痛,闷哼一声,猛抬头盯着她。淡梅这才松开了齿,朝他挑衅般扬了下眉,倏忽感觉到他身体一紧,竟是猛地释了出来。
等到那男人终于放开了她,翻身躺在了一侧榻上,淡梅这才闭了眼睛,长长出了口气,胡乱扯了被子过来遮住自己便摊在那里,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了。一想到往后若要都这般被他折磨,那便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剩欲哭无泪了。
淡梅还在那里胡思乱想,便听身边徐进嵘道:“我须得走了。今日事多,过来必定早不了。娘那里你代我问声安……”
淡梅睁开了眼,见他已是翻身坐了起来转头在看着自己,顺他目光向下,这才觉察锦褥不过只遮到了自己肩下,大半胸口还露在外面,急忙伸手拉高了。
徐进嵘笑了下,似是觉她这举动颇为有趣,突地俯身下来。淡梅还道他又要对自己使出什么手段,正有些惴惴,不料他却只是伏到了自己耳边低声道:“比起从前果然是长了些肉,大刑可以免了。”
淡梅见他说完话,望着自己的眼里满是戏谑之意,心想就当没听见好了,不能让他得意了去。只那脸却不受控制地微微热了起来,想必已是有些红了,心里懊恼,便朝里翻身过去。
徐进嵘呵呵笑了下,伸手抚了下她有些散乱的长发,低声道:“你想是乏了,昨夜都没怎么睡。今日晚些起吧,我叫你丫头不要过来搅扰。娘那里还是我自己去问安了再走吧。左右她也是个早起的,叫醒了也没什么。”说完便听一阵窸窸窣窣声,已是掀了帐子自己下去了。
淡梅突想了起来那本还压在他衣服上的女论语。昨夜一直没有机会脱身下去。此时怕他看见了万一会去动,急忙也跟着坐了起来,扯了件榻上昨夜被他脱下的衣服胡乱披了,便掀开帐子下去了。
徐进嵘正伸手要去拿衣物,见她也起来了,有些惊讶道:“不是叫你再睡吗,恁早起来做什么。”
淡梅道:“帮你更衣。”
徐进嵘眉头挑了下,不置可否。淡梅便挪到了那几子前挡住了蓝皮册子,伸手拿他里衣,顺便把那女论语也往里面推了下。
淡梅只想快点把他送走,不想那徐进嵘非但没有老老实实配合她穿衣,一只手反而挪到了她身上,探进了衣领里握住了她一边盈软。
淡梅闪避了下,他却步步欺进,弄得她大半领子都滑脱下了肩,一时有些手忙脚乱。好容易伺候他穿好了中衣,急忙反手去拿那外衣,不想一扯,那蓝皮册子却是被带了下来,啪一下掉在了淡梅脚下,摊开了书页。
此时大约五更半了,屋子里透进的晨光又亮了许多。
淡梅低头,一眼便见到了书页上自己留下的墨迹,吓了一跳,正要俯身合上,对面那徐进嵘比她更快,一下便捡了书,翻看了起来。起先还有些惊讶的表情,待越翻越快,眉头也是越皱越紧,到最后已是铁青一片了,淡梅偷眼看了下,见他死死盯着的正是那事夫篇。
“好个在家无事读女论语。你便是这般读书求上进的吗?我从前倒是小看了你。”“啪”一声,那书已是被他掷在了地上。
自那册子被他拿在手上后,淡梅晓得事已败露,心想反正是逃不过他一场怒气了,起头的惊慌之感反倒没了,便默不作声任他训斥。
徐进嵘见她虽微微低了头,低眉敛目的,只脸上并无多少惧色,更无悔意可觅。想起自己特意为了她提早赶了回来,昨夜她初见自己之时并无惊喜也就罢了,所谓言由心生,若非现在凑巧见了这批注,哪里会想到她心中竟还是如此看待自己这个丈夫的。心头一阵油煎般翻滚,竟是极不舒服,一下便端起了她下巴。
淡梅下巴被他端得难受,想抬手去推开,那手腕却又被他另只手给捏住了,一下便似是被老虎钳夹了,痛得眼泪都要迸出来了。心想不过就是句自嘲调侃之语,哪里至于这么认真要捏断人手?一下也是起了怒意,宁可忍住了痛也不肯开口求饶了。
徐进嵘见她痛得明明眼里似是有水光浮动了,偏偏却是紧咬着唇一声不吭,一时倒是无计可施,盯着看了片刻,哼了一声道:“我倒是奇了,相府里怎会养出你这样一个女儿!”说完便松开了她手,自己穿了衣服转身便朝门口去了。
那妙春妙夏昨夜晓得自家大人回来了,今日早早便起身在外等着传唤了,突见门被打开,正要迎上前去,却见他沉着脸出来,直直地便往老太太那屋子里去了。各自吓了一跳,立着不敢动,待他走得不见了,这才满腹狐疑进去了,见屋里帐子仍垂落着,地上掉了个金钩。
妙春小声叫了声,半晌才听帐子里应了声道:“给我浴桶里放些水。”
妙春妙夏对望一眼,一个捡起了地上金钩,一个便匆匆出去叫人备置去了。
淡梅坐在浴桶里,低头见自己胸口肩膀之处还残留了淡淡红痕,都是被那男人弄出来的。刚刚还蜜里调油的,转眼便成凶神恶煞,当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叹了口气,把头靠在了桶壁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徐进嵘不在的这五六个月里,自己显见是过得太过滋润放松了,竟然这么不小心以至于弄出了今天的意外。往后切记谨言慎行,免得再惹是非。
二十六章
淡梅昨夜几乎未曾合眼,早就疲惫不堪,此时浸在暖水里一泡,更觉眼皮沉重,靠桶壁上竟是瞌睡了过去。直到外面妙春敲门许久,这才猛被惊醒,泡着的那水早没热气了。刚扶了桶壁出来,便觉深秋早凉,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淡梅怕着凉了,急忙擦干身子穿了衣服。回了屋子本想再睡下,只每日一早要过去陪老太太说话吃饭已是惯例。方才那男人虽说了叫她再睡不用过去的,只都是发火前的话,现在翻脸走人了,估计那话也就不作数了。淡梅觉着自己还是不好托大,匆匆收拾妥当了便往老太太屋子里去了。
淡梅进去之时,老太太正和慧姐一道用饭,往她碗里夹了块糟肉道:“多吃些。吃了才长个。”慧姐应了一声,低头吃了下去。这半年相处下来,祖孙俩比起从前也亲热了许多。
老太太见淡梅进来了,面上立时便带了笑,招手叫她过去到自己身边了,这才笑眯眯道:“我儿竟然昨夜便回了,真当是有心。一早来朝我问安时,说吩咐了你晚些起来,今早不用过来伺候的。你怎的又起来了?”
淡梅有些意外,没想到那徐进嵘还没忘在老太太面前提这个。又见她面上那表情,自然是晓得缘故了,一时有些难堪,话便说不出来了。
老太太还当她是娇羞,伸手拉了她手道:“生儿育女本就是人之常理,有什么羞臊的。我儿如今既是回了,别的都不用你操心,老婆子自会给你处置妥当。你两个早给我生养几个出来便是。”
淡梅见她当着慧姐的面便这般说话。虽那“操心”“处置”什么的,听着有些不解,只怕后面再出来什么更露骨的,急忙点头称是。待用完了早饭,领着慧姐回来,看她跟着教习娘子在绣花,自己坐了一会,觉那眼皮子愈发沉重起来,终是撑不住回了自己屋子,吩咐了丫头不要过来打搅,便掀了被子睡去了。
淡梅这一觉睡得沉,待醒来后,觉着头便微微有些发沉。坐了片刻才觉着好了些。起了身开门,却见妙夏正站在门外,似是已经等了许久。见她出来,面上便露出了笑道:“夫人可起来了。婢子这便有个好事,夫人听了保管高兴。”
淡梅笑道:“什么好事?”
“夫人可还记得那个兴庄的黄花户?他今早便推了个板车过来,竟是送了一株夫人从前提过的白牡丹。婢子虽不晓得花事,只瞧着也是十分好的。夫人可要过去看下?”
淡梅有些惊喜,刚起身时的头重便也丢一边去了,人一下觉得爽利了不少。急忙出了廊子,果然一眼便见到株牡丹正放在她那花圃边上,枝干粗厚,虽是深秋了,那叶冠却不似寻常牡丹那般早凋落,展开仍有半人多长,一看便知道绝非凡品。
淡梅过去仔细看了半晌,突然想了起来,回头问道:“送花来的黄老爹呢?这般的花,价钱必定不菲。”
“婢子代夫人问过了。老爹说,夫人前次帮了他的大忙,他回去后便时刻记着给夫人寻提到的白牡丹。前几日晓得有一处人家有,便过去求买。恰巧那家人要搬迁至南方,正对园里的这牡丹如何处置犯愁。晓得老爹是要买了给个养花极其精到的人,便贱价卖了,说总好过在路上枯死。便是带到南方,只怕水土不服也养不活,白糟践了东西。”
淡梅哦了一声,仍是笑道:“老爹有心了。钱总是要给的。”
“婢子也问过了。老爹说夫人有恩于他,这是他的心意,万万不敢收钱。说了便卸下了花走了。婢子见夫人在睡,这才不敢惊扰的。”
这样品相的牡丹,再贱价也是贱不到哪里去的。黄花户养花为生,淡梅哪里肯这般白收了他送来的花。心中便想着哪日要过去一趟致谢,一并把钱也给了。
花既是送来了,淡梅便叫了人过来将临时移栽的大瓦缸打破,连泥小心抬了出来,栽在了起头三株牡丹的那块地上。待事情都完了,也快晚膳时分了。刚过去净了面手,却见徐管家过来了。
那徐管家前头有事的话,大多都是早间过来的。此时见他来,淡梅还道是徐进嵘对自己恼恨未消,叫他过来对老太太传话说今日不来的。转念一想便又哑然失笑了。那人即便当真不来要禀下他娘,随便派个小厮便是,哪里会劳动徐管家亲自过来跑一趟的。当下便问是何事。
徐管家恭恭敬敬行了礼,这才说大人觉着慧姐这般岁数了还居在此处不妥,故而命他过来接了回去。
淡梅一听此话,便晓得是自己那女论语批注惹下的余祸。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徐进嵘必定是对自己不满至极,怕女儿跟在自己身边被带坏了,这才叫徐管家把她接了回去的。
淡梅虽是有些不舍慧姐,只她终究是徐家的嫡女,当初叫自己教养,不过是徐进嵘的一时之意,现在他改了主意,自己总不好拉扯不放。犹豫了下,叫徐管家等着,自己便去了慧姐屋子。
慧姐正与短儿在玩院子前老树下新吊起来的一个秋千,两人笑得吱吱咯咯的,突听淡梅说要接她回去,第一句便问“你可也回去?”见淡梅摇头,连秋千也不荡了,只怔怔扶着绳子坐板儿上,眼里便起了泡泪。
淡梅有些不忍,正想着怎生哄她,慧姐已是下了板子,抓住淡梅袖子可怜巴巴道:“母亲帮我跟爹说下,我不要自个回去,只想和你住一块。”
淡梅心想那徐进嵘既起了这样的念头,本来针对的就是自己,自己若是再强留不放,只怕有些不妥。犹豫了下,突然想起还有个人可以压下徐进嵘,便弯腰附耳到慧姐跟前说了几句。慧姐眼睛一亮,立时便往老太太屋子里去了。
那慧姐本来就是个聪慧的小姑娘,只不过从前被压制得过甚,加上惧怕那个从未在自己面前露出过笑脸的父亲,这才行事呆板了些。这半年下来,天性渐露,又被淡梅教导了在祖母面前要嘴甜会撒娇,与老太太处得已很是亲密。此时被提醒,急忙便过去搬救兵了。
徐管家正在外面等着,想起午后自己赶到贺功宴场,自家大人觑空出来,交代了些别的事后,转身都走了五六步,仿佛又临时起意般地停了下来吩咐自己如此行事时,面上竟是露出了丝郁懑之色。当时便极是惊讶。隐隐猜到应是和这位住在园子里的夫人有关,只又不晓得到底出了什么事,竟会惹得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自家大人如此失态。
徐管家正暗自揣测着,听见对面起了阵脚步声,抬头望去,却见是老夫人过来了,急忙收了心思迎上前去。
“我孙女跟我住的好好的,如今送回去做什么?要回去也过几日再说。老婆子我自有主意,我儿子处我会跟他说道。你先去了。”
虽不过三两句话,徐管家却晓得自家大人平日里对这老太太很是孝顺,除了半年前娶了如今这位夫人之事,其余大多都不会违逆了她意思。此时哪里还会多说什么,唯唯诺诺应了便告退离去了。
淡梅晚间收拾妥当了,坐桌前揣测了下。按着徐进嵘今日早间的情况和派人要接回慧姐来看,只怕对自己很是生气,今晚应该会留在主宅西院里不过来了。
淡梅叹了口气,倒不是叹他不来,而是觉着自己现在就像只宠物猫。那男人觉着对她有几分兴趣,心情好便来逗弄几下,一旦被猫给抓了下,就老羞成怒拂袖而去,想来此时心里十之**在想着晾她段时日,免得恃宠生娇。世上男人大抵都是如此了。
淡梅托头想了一会,便觉着眼皮子又酸胀了起来,撑不住要合下,身上亦是有些酸痛,便早早上床歇下了。正睡得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时辰,却是被一阵声音给吵醒了,睁开了眼,便觉头痛欲裂,手脚酸软,身子飘得仿佛要离了锦缎褥子。
淡梅刚勉强坐了起来,却见帐子已是被人一把撩了起来,赫然是那徐进嵘过来了。只见他坐到了榻边,一动也不动,只是沉着脸看着她。
淡梅心中哀叹一声,还道他不来的,没想到竟又过来了。自己这般不等着他过来一同入帐便管自睡去,只怕又是添了项不是。面上也没现出什么,只垂了眼低声解释道:“我见你早间那般离去了,还道你不来,又觉得有些乏,这才早早睡了的。”
淡梅有气没力,坐那里便有些弱柳扶风的模样,面颊起了桃红,说话声也是娇娇软软的,和平日不大一样。徐进嵘不知她身子不适,还当她故意做出这般姿态在向自己服软,心头那郁闷之气便散去了大半。
淡梅说完了话,半晌不听他应,便微微抬眼看了过去。见他仍那样侧头望着自己,只面上神色比起起先却是缓和了不少。她哪里晓得他心思,又勉强坐了一会,觉着口干舌燥,也不敢劳动他去伺候自己,掀了被子爬出去,趿了软绣鞋想去那圆桌上倒水喝。脚刚踩地站了起来,觉着一阵头晕,一个站立不稳便要软了下去,却是被身边那男人伸手给接住了,一下被抱着坐到了他大腿上。
二十七章
“慧姐找她祖母拦了徐管家,这主意是你给她出的吧?”徐进嵘低头看着淡梅,不紧不慢道,“你本事真当不错,何时便收服了那闷葫芦般的丫头叫她对你死心塌地了?我是不想她学了你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这才叫搬回大宅子里住的。”
淡梅略微挣扎了下,只他手箍住自己腰,哪里动得了半分,便叹了口气道:“三爷,我哪里敢祸害了慧姐。我晓得自己错了。你就松开了我吧,我还要去倒茶水呢。”
“我不渴。”
淡梅听徐进嵘这般应道,掐自己腰的手更紧了,连气都有些透不出来,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笑。
“我渴……”
淡梅话未说完,便觉一阵气闷,挺不住软软地便趴到了徐进嵘胸口。徐进嵘低头,见她眼睛微阖,脸颊红成一片,呼吸有些急,这才觉着了异样,抬手探了下她额头,脸色微微一紧,一下抱她放到了身后床榻之上便快步往门口开了闩,高声叫人快马去往城里请郎中了。
淡梅靠在枕上,微微闭了眼,等那阵子气闷晕眩感过去了,刚想再坐起来,便觉自己后背被一手掌托起,唇边沾到了湿润之感。睁眼见是徐进嵘正扶着自己,端了个茶盏在喂水。
淡梅口干得厉害,茶水入口竟也觉着泛甘,咕咚咕咚喝光了一盏茶,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唇看了眼他。徐进嵘竟也晓得她意思,轻轻放下了她躺平,到桌前再倒了盏茶回来。
淡梅就着他手喝了两口,微微抬眼,却正撞到他望着自己,眼睛一眨不眨地,一时吞咽失调,嘴里的那口水竟是呛了起来,咳得面红耳赤,连眼泪都出来了。
徐进嵘放下了手中杯盏拍她后背,待那阵子咳歇了,这才皱眉道:“怎的跟个娃儿一样?喝口水也呛住。”
淡梅一时被他噎住,心想还不都是你盯着看我喝水害的。只方才那一阵咳嗽下来,头壳便似和脑仁分了家地各自滴溜溜在转动,哪里还有力气和他说话,又躺了下去。这才有些后悔自己仗了身体好,早间的时候没想到去喝碗热热的姜糖水驱寒,弄得现在自己这般难过。
淡梅这身子虽瘦弱了些,只平日却几乎没怎么得过病,所以早间虽受凉了也不大在意,以为捂了被褥睡一觉便会好,哪知现在一觉醒来,那病势却是来势汹汹。头昏沉得厉害,身上感觉又极冷,缩着便似跟只病猫似的。
“已经叫人请郎中去了。你再忍忍。等下便好。”
徐进嵘不知何时已经和衣上了榻,一手抱了淡梅到自己怀里搂住用被子盖了,一手把她额头有些散乱的发给理平整了,低声安慰。
淡梅觉着他摸自己头发的手略有些僵硬,话说出来似乎也带了丝不自然的味道,应该是不大习惯这样抚慰人的动作和言语。只被他这样抱着,身上却感觉暖了些,便蜷着一动不动。
淡梅昏沉了不知道多久,被帐子外一阵骚动惊醒。徐进嵘不知何时已经下榻了,听见他在和个男人说话。那男人声音听着有些熟,仿佛前次给自己看过的胡郎中。
胡郎中见帐子外伸出只纤纤玉手,一下便想起前次这女子无病装病的情景。还道她此番又半夜闹将起来折腾自家男人。伸指一搭,这才晓得原来是真病了。
“夫人脉象浮紧,阳气在表,轻取即得,乃是个太阳经症,想是疲累失调,这才风寒之邪外袭、肺气失宣所致。”
胡郎中一番诊断下来,提笔写了方子。此时节最容易得此症状,胡郎中也是个有经验的,所以来时早早便已是先备了药。徐进嵘便叫人拿了过去煎。待送走了胡郎中,淡梅便听徐进嵘在那里问屋子里还站着伺候的妙春妙夏并另些个丫头婆子:“我今早离去时夫人还好好的,怎的晚上就得了风寒?可是你们白日里服侍不周?”声音里隐隐带了责备之意。
淡梅咳嗽了几声,便听一阵脚步声,徐进嵘已是掀了帐子来看她了。
“我自己今早沐浴之时睡了过去,与她们无关。”
淡梅话说完,便见他眉头蹙了起来,神情仿佛有些不快。叹了口气,心里讨厌,闭上眼睛不去看了。
那煎出的药汁被送了上来,待稍凉了些,徐进嵘便亲自端了过来,一手扶起淡梅要喂她喝下去。
药汁煎得极浓,淡梅闻到那味道便欲作呕,勉强喝了一口,脸已经皱得跟苦瓜似的。
“你既是风寒侵体,把药喝了发些汗才好得快。听话些快喝了下去,等下含片梅就不苦了。”
淡梅听他竟这样柔声跟自己说话,便似在哄孩子般,一下起了身鸡皮疙瘩,哪里还敢看他此时神色,闭了眼睛捏了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接了茶缸漱了下口吐在盆盂里便躺了下去,见徐进嵘又要喂自己梅片,急忙摇头。
徐进嵘也未勉强,待屋子里人都去了,闩了门脱衣躺在了淡梅外面,伸手搂过了她。
“你怎的如此粗心大意,连洗个身子都能睡过去?我听丫头说你平日沐浴都是独自闭了门的。往后我若不在,身边要陪个丫头,听见了没?”
淡梅柔顺缩着一动不动,心中却道若不是你昨夜如狼似虎,我又怎会坐在浴桶里便睡了过去?嘴里却是没吭声,只略微在他肩上蹭了下头,表示听到了。
徐进嵘自己话说完,仿佛也想到了个中缘由,顿了下,搂她腰的手略紧了些,又低声道:“我如今才晓得你最是个面上一套心里一套的人。想来我跟你说话十句,你要有个三两句听进去就不错了。记着往后独个时不许闭了门闩。”
淡梅被吓了一跳,猛地睁眼看他,正撞见他低头望着自己,神情似笑非笑的,略微有些心虚,急忙又闭了眼。
徐进嵘笑了下,转身吹了床头灯火。
淡梅起先还有些担心,怕他又要折腾自己,心里打定主意这回便是真翻脸了也不答应。待觉他那手只是伸进自己小衣里抚揉着后背,并无别的动作,这才放松了下来。没一会那药力发了出来,很快便睡了过去。
淡梅第二日醒来,觉着有东西在身上动,睁眼一看,那徐进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身穿戴妥当了,正用块柔软的布巾在擦拭自己身上的汗。
昨夜一场好眠,身上出了不少汗,感觉此时那头疼已是轻了许多,且淡梅有些不习惯被他突然这般小意温存,伸手拦了他正伸入自己小衣内的手,讪讪道:“我好多了。只身上衣服都湿了,黏着不舒服想换掉。你刚回来,今日想必还有事,自己忙去吧,叫丫头们进来就好。”
淡梅开口说话,才觉着自己那声音便似破铜锣,嘶哑难听,等话说完,便已是有些接不上气了。
徐进嵘看她一眼,倒也未勉强,只唔了一声道:“已经叫人煎药去了,等下你喝掉。今日不要起身了,就在屋子里歇着。”说着便朝门口去了,想是去叫人进来了。
淡梅吁了口气,拿了方才他放下的那布巾擦了下自己额头,却听门口传来了慧姐的声音道:“女儿过来给爹磕头问安了。”
慧姐一大早地过来给向来早出晚归的徐进嵘问安,这却是少见了。不止淡梅,便是那做爹的似乎也有些惊讶,停了下,便道:“起来吧。”听着有些干巴巴地,只也是将她让了进来,自己坐回椅上,问了她些功课。
慧姐一一应了,口齿倒也灵清。淡梅见她侧头望了自己这里一眼,犹豫了下,这才望着徐进嵘有些怯怯道:“女儿听说爹不让我住这里了。女儿晓得错了,不该睡在母亲屋里占了爹的铺,往后再不敢了。求爹息怒,不要送我回去。”
慧姐那话一出来,淡梅便差点没笑喷出来,好容易才忍住了。偷眼看了下徐进嵘,见他坐那里也是一口气出不来吊着的样子,表情很是怪异,看了眼说完了话正低着头的慧姐,又见他转向了自己,急忙正了下脸色,咳嗽两声。
“唔。你去吧。”
片刻后,淡梅听见徐进嵘这样说了一句。慧姐不晓得自己父亲这话什么意思,到底是准了还是没准。抬头看了眼淡梅方向,见她朝自己微笑了下,这才应了一声出去了。没走几步,迎头便撞见方才寻她不见正赶来的奶娘,被奶娘牵了手,听着一路絮絮叨叨地跟了回去。
原来昨日慧姐一早醒来,见自己不知何时竟是睡回了原来的屋子里,这才晓得昨半夜时是被父亲给送回来的。奶娘又在边上不住念,说自己早劝过了这般不合礼数,偏她和夫人两个都当耳旁风,如今果然惹得大人不快,昨夜见他送她过来时脸色瞧着不甚好等等,弄得慧姐惴惴地。待到了傍晚时分,晓得徐管家照了自己父亲的意思过来竟要送她回城里了,还道真的被奶娘说中了,虽最后祖母出面给拦下了,心中却仍是怕父亲责怪,想了一晚上,这才鼓足勇气一大早地起身过来向他认错了。
待慧姐走了,淡梅见徐进嵘站起来朝自己过来了,急忙哑了嗓子道:“不是我教她这般说……”话未说完,一眼见到他那仍略显僵硬的脸,实在忍不住了,哧一下笑了出来。笑了后才觉着自己这般似有扫他颜面之嫌,急忙又忍住了。
徐进嵘立她床榻前,盯了她片刻,最后竟是摇了下头,丢下句“你今日老实吃药,我晚上再过来”,转身便出去了。没一会妙春妙夏引着粗使丫头送了温水面巾过来。淡梅擦了下身子换了干净的小衣,又喝了药汁躺下时,心中琢磨的却是他临走前那个摇头到底什么意思。只看样子,似乎倒是不会再强行送走慧姐了。
老太太今日要去上方寺的,晓得淡梅昨夜起了热,特意过来看了下,见她除了嗓子有些干哑,人瞧着还可以,便叮嘱丫头仔细伺候着,这才和喜庆一道出去了。
淡梅这日吃了药,睡了几次,又发了些汗,到了晚间除了仍有些手脚发软,身子已是好了许多,待换了干爽衣服,揽镜自照了下,见不过一夜,下巴竟似又尖了些,连带着一双眼睛也比平日亮了不少。因了白日里睡够了,此时不困,心想那徐进嵘早上既说了晚上要来,便在腰后垫了两个靠枕,拿了本书翻看打发时间等他回。这回看的不过是本前唐人所撰的游记,至于前头那本惹事的女论语连同女诫早被她压到了箱底,想来往后是再不会得见天日了。
徐进嵘回了时已是亥时中了。淡梅丢下了书册,打了个哈欠,刚想掀被下去好歹做个样子迎接下,不料他却是直直朝床榻过来,如早间那样又盯着她看。只不过此时神情与早间时却大不相同,眼里瞧着竟隐隐有些怒意。
淡梅不晓得自己哪里又惹到了这瘟神,迟疑了下,试探着说了句:“你回来了?”
徐进嵘便似未听见,半晌,眼里那怒意终是消失不见,神情却有些冷了起来。
“你何时结识了那景王府的小王?”
二十八章
淡梅一时有些不解,抬头看着徐进嵘疑惑道:“什么景王府的小王?我不晓得。”
徐进嵘凝视她片刻,见她神情不似作假,眼里那冷意才稍稍缓了下来,只神色仍不是很好看。
“你前面地上新种的牡丹,何处来的?”
淡梅听他突然问起这个,这才释然道:“兴庄的黄花户昨日送来的。”话说完,又补充了道:“我从前在家就喜欢种些花草。住这里闲着无事,便买了些过来玩着打发时间。前面地上那些大多是从黄花户处买的。前几个月托他给我寻株白牡丹,他昨日送了过来。哪里不对吗?”
徐进嵘看她一眼,似是在揣度她到底有无撒谎,半晌才道:“这株牡丹名为晓妆新,整个京城统共不过四五株。一个寻常的种花小户怎的会有这般的牡丹?”
淡梅这才有些吃惊,想了下皱眉道:“你想是弄错了。黄花户说是从个凑巧要搬迁到南方的人那里贱价买来的。”
“你真当有这般凑巧的事?是景王托了黄花户送给你的。”
淡梅这才真的蒙了,待缓了过来,突地想起徐进嵘方才那神色,原来分明就是在怀疑自己和那个什么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景王有干系,心里便似梗了根刺,深吸了口气,这才一字一句清晰道:“徐三爷,我再告诉你一次,我不晓得什么景王,更不晓得他为何要送花给我!你必定是弄错了。”
“兴庄槿篱园里住的那位,你当真不知?”
徐进嵘盯着淡梅,淡淡问道。
淡梅大吃一惊,想起那位统共也就碰巧见了两次面的带了些神秘气息的青衫男子,低头沉吟了下,有些说不出话了。听徐进嵘刚才话里的意思,那位身有腿疾的槿园主人竟然会是什么景王?突然想起之前黄花户称呼他为“赵大官人”,自己从前也觉着此人应当出身不错,只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个被封王位的赵姓皇室中人。
淡梅还在惊诧之中,突觉自己下巴又被徐进嵘给捏着抬了起来,他手力倒不重,只是说的话叫人从心底里不舒服。
“他名为赵韫,其祖宣王随太宗平灭北汉之时立下大功,且为太宗挡了一箭,回朝后不久便不治身亡,太宗悲恸,下诏宣王后嗣永世为王。宣王子息不振,几个儿子俱是英年早逝,到真宗天禧年间之时便只剩他父族一脉。十五岁时老景王过世,他便被封为景王。据传因为一足天生有疾病,故而不大理事,一年中总有几个月不在京中,未想竟会隐居在此处乡里。”徐进嵘一口气不歇地说完,末了又加了句,“你与他若无私交,他又怎会挖空心思送你这般的上品牡丹?”
淡梅仰着脸,见他拧着眉头望着自己,仿佛已经坐实了自己红杏出墙的罪名。心中气恼,一把拂开了他手,出来的话便也带了怒意:“徐三爷,你既连那晓妆新统共只有四五株都清楚,别的想必也打探得一清二楚了,还来问我什么?我是与那赵姓的碰过,只妙夏都在我身边跟着,连话也未曾说过一句,更不晓得他什么身份。这牡丹若果真是他托黄花户送的,也不过是为我前次无意帮了黄花户让掬花早开了几天而已。你觉着有不妥,明日我去从地里刨它出来,你派人运送去还给他便是。这般猜疑,当真是叫人可笑。”
淡梅一口气说完便与徐进嵘对视,准备着他大发雷霆或者拂袖而去了,未想他注视了自己片刻,原先还略微蹙起的眉头却慢慢舒展了开来。
“他既这般有心,拐了弯地送来,掘出来就不必了。我过几日备些礼登门拜谢下便是。”
徐进嵘丢下这一句便转身出去了,瞧着像是去洗漱了。淡梅慢慢又躺回了靠枕上,这才觉着自己鼻尖竟是已经冒出了些汗,想是方才太过激动了。
那个隐居在槿园里的青衫男子是赵姓皇室,昨日黄老爹所送的白牡丹竟是他所赠,淡梅仍是为这突然的消息有些心惊。细细想了下,应该是那人晓得了自己托黄老爹寻访白牡丹,感激自己前次帮了他那掬花会的忙,这才叫老爹送了过来?至于那所谓原主人南迁贱卖,如今看来,十之**也是怕自己不要,或是避嫌之故,这才吩咐老爹这般说的吧?这些倒都罢了,最让淡梅觉着别扭的便是徐进嵘了。那白牡丹昨日才刚送过来,他今日便立刻发难,连自己丝毫未觉的那槿园主人的底细都摸得一清二楚了,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此人心机之深,真的是叫人有些可怕。
淡梅今日本已是好了许多,被方才那样一气,两边太阳|茓便又突突直跳。片刻后听见脚步声过来,晓得是他回来了,只是往里稍微挪了下身子侧卧过去,闭上了眼睛。
淡梅觉着那人躺在了自己外侧,晓得他看了过来,只仍是不动装睡。没一会便觉伸过来一双手,把自己几乎是抱着扳了回来面向他。
“还在装睡?”
淡梅听他话起,觉不出喜怒,没办法只好睁开了眼,见他果然正看着自己,神情却甚是柔和,与起先刚来时眼里透出来的那冷肃判若两人。一时有些适应不良,呆呆望了片刻。
徐进嵘嘴角略微上扬了下,凑近了些,待两人几乎额头相抵了,这才低声问道:“身子可好了些?”
“头疼。”
淡梅见他视线似是下滑到了自己胸口,急忙应了一声。却听他低低笑了下,那手便到了她额头探了下,然后挪到了两侧,用拇指抵住慢慢抚揉了起来,力道不轻不重。淡梅觉得还算舒服,闭上眼睛渐渐便松缓了下来。过了一会,觉着他起身吹灭了灯火,回榻上抱了自己入怀。黑暗中一双大掌在她身上摩挲了片刻,终是停在了她臀上,微微一发力便将她按向了他紧紧抵住。
淡梅觉到了他的**,心中仍是未方才的事情有些不情愿,微微扭了下身子,刚想再拿身子不舒服做借口,便觉他轻轻舔了下自己耳垂,凑在耳边道:“可还在恼我?”
淡梅一怔,还没回答,又听他道:“你喜欢花草,本也没什么。这里的圃子被我娘弄得确实有些入不了眼。只有一条,往后你想要什么,不要自己再跑出去寻问。这般出去,身边虽是有人跟着,总有些不合规矩。且世事险恶,人心素来最是难测,你年纪小,又养在深闺里的,被人欺瞒了去该当如何?你想要什么,只需跟我说了,便是月里的仙桂,我也会想法子给你弄过来,听见了没?你若真觉着闷了,待过几日我空了些,便带你出去逛下。我听说北金水河那里有个种养园,里面都是些供给皇家的南北之地四时花木,哪日有空了带你去?”
淡梅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般的话,黑暗里也瞧不清他神色,只声音听着却极是温柔,又想起他昨夜那般细心照顾自己,虽是有些不愿被当成金丝雀养,只一时也说不出别的话了。突觉唇瓣间一阵湿热,原来他见她不应,已是亲吻了上来。淡梅立时便闻到了股薄荷青盐的味道,又夹杂了丝淡淡的酒气,想是他晚间不知在哪里应酬过后才回来的。
二十九章
淡梅的唇瓣被他含住,感觉到他厚实的舌绕着她的唇缓缓舔了几圈,仿佛在品尝什么美味,然后就想登堂入室了。
淡淡薄荷和酒气混合的味道并不叫人难受,但淡梅仍是微微紧了下,像前次一样,侧过了头想避让过去。只是这回他的唇舌却是紧跟着她,直到她的脸被牢牢禁锢在他的手掌和臂膀之间。
在淡梅看来,嘴对嘴的舌吻和随之不可避免的津液相渡,那必须是两情相悦的男女之间才能有的极致亲昵,甚至比身体与身体的亲昵还要来得隐秘。至少和身体相比,嘴的部位离人的脑子更近些。所以知道他的意图后,她就不自觉地想要躲避开来。
他稍稍加大了顶入的力道,但是淡梅仍然紧紧咬住了牙关,与他对峙着。
他仿佛终于觉察到了她的抵触,似乎惊讶了下,终于松开了她的唇,低声问道:“你不喜我亲你?”
淡梅心突突直跳,一时想不出什么应对的话。突然想到自己之前对他撒娇过几次,似乎收效还不错,也顾不得别的了,把头靠在他肩上似猫咪般轻轻蹭了两下,这才软软道:“我身子还未好全,这般我透不过气,难受得紧……”
徐进嵘似乎怔了下。很快,淡梅便觉着那股薄荷混合着酒的味道离自己远了些,那只本来紧紧按压着自己臀贴向他的手掌也松开了。
“晓得了。我大意了。”
淡梅听他这般说了一句,愣了下。本以为还要再推拒下的,没想到他却是这般轻巧便放了自己。倒不是她如何讨厌做那种事情,实在是前几次印象里,他后来的狠劲让她实在有些吃不消,何况今天手脚还真的是有些酸软。
这一夜徐进嵘果然未再如何动她,只偶尔探手到她小衣里触摸几下,长长一觉,第二日醒来时见天光大亮,身边早已是人去被凉了。淡梅起来洗漱时,问了句妙春,才晓得原来他五更不到便已经起身离去了,想是要早朝。
淡梅收拾妥当,与被奶娘送过来的慧姐一道去往老太太屋子时,见她神色有些郁郁,还道仍在担心他爹生气,便安慰了几句,却未见什么收效,还是边上奶娘道:“夫人有所不知,过几日便是小娘子的生辰了。”
淡梅刚想说过生辰是好事,须得好生庆贺下,突地想了起来从前仿佛听秦氏提过她生母便是产下她后不久过去的,一下明白了过来。每年到自己的生辰便是母亲的祭日,放谁身上也不会好过的。
“再四五日便是了。往年都要设龛祭拜下的,只如今住到了这里,不晓得怎生行事……”
边上奶娘还在唠唠叨叨,突地似是想起了什么,偷偷看了淡梅一眼,闭了嘴不再说话。
淡梅心里微微一动。她自嫁入徐家,除了成婚当日被送进洞房前按了新娘引导朝着大门委身拜了下,以表示对仙去的原配正妻的尊重之意,再后来便几乎忘了自己只是个继室的身份。按了规矩,继室也是正妻,对妾有着至上地位,但是与那死去的结发原配相比,却只是一个继接了她职责的后来者而已。不晓得今年会如何安排,只估摸着自己十有应该也是要回主宅里去的。
到了老太太屋里,陪着她用了了早饭,果然便听她咳嗽了下,看着淡梅有些为难道:“儿媳妇,我晓得你家门第高,先头去的慧姐她娘不过是个乡里小户出来的。只人死为大,她与我儿子又有结发之恩,过几日便是她祭日,只好委屈你回去也祭拜下了。”
淡梅微微笑了下,应道:“娘说的是。娘便是不说,儿媳妇自己也会去的。”
老太太仔细打量她一眼,见神情和平日无异,心中满意,便微微点头不语。
淡梅见无事了,便与慧姐一道回来。其实她方才那态度倒也不是全装出来的。虽心中稍微觉着有些别扭,只自己确实毕竟只是个后到者,死者为大,陪着慧姐回去祭拜下也没什么。
这一日过得飞快。早间时侍弄了下花圃子,歇了个午觉,待用过了晚膳,晓得徐进嵘不会这么早回,留慧姐在自己屋子里玩耍消食了片刻,这才亲自送她回去。
淡梅送慧姐回了屋子,见她缠着自己有些依依不舍,与平日不大一样,便又多陪了一会。慧姐又叫她说故事,淡梅想了下,便又说了个芝麻开门,不止慧姐,连边上的奶娘和短儿等几个丫头都听得甚是入迷。奶娘啧啧咂嘴道:“这咒倒是好使。我小时母家那屋子出去便有个被石头封了的山洞,早晓得也过去念下,不定还真能开了进去得些财宝。”惹得众人都是大笑。
淡梅见窗外天色透黑了,叮嘱了慧姐几句早些歇息便欲离去,手却被她牵住不放,回头见她似是有话要说,便屏退了屋里的奶娘丫头叫各自散了去,这才看着她眼睛道:“慧姐可是有话说?”
慧姐咬了下唇,这才声如蚊讷道:“我从前听说,爹和祖母不喜我,就是因为我一出来没几日就克死了生我的娘亲。所以每年到这时候我总有些怕……母亲,我娘亲真是被我克死的吗?”
淡梅见她说话间神情委顿,全无方才的笑容,一想到才这般大的小孩心里却已是有个如此的阴影,心中一下起了怜意,暗骂封建迷信害死人,叹了口气,蹲到了她面前柔声道:“我猜你娘亲不过是觉着太累了才去了的,哪里会是你克死的?你是她拼了命生出来的骨血,在她眼里便是宝贝一般。她若晓得你这般想,不知道有多伤心难过呢。”
慧姐大约是第一次听到如此的话,怔怔了半晌。淡梅想了下,又低声道:“我偷偷告诉你,我从前也是被人说克死了好几个男人的,这才被我娘硬赶着嫁给了你爹到了你家的。你瞧你爹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连块皮肉都没少。可见那些克人之说都是愚妇蠢汉吃饱了撑着没事做,这才胡说八道的。慧姐最是个好孩子,我到了你家,恁多的人,唯一觉着可心的便是你了……”
慧姐得她这般安慰,脸上慢慢绽出了笑容。淡梅见了松口气,站了起来摸了下她头发,正要叫上榻去歇了,突见慧姐神色一变,似是见了鬼般,吓了一跳,急忙回头,这才见是那徐进嵘正掀了门帘站在屋子门口,烛火照不到那里,本就有些暗,骤然瞥见多出的这么一个身影,可不是要吓到了。
方才丫头婆子们都被打发了去没守在门口,也不知道他几时过来的,刚才自己与慧姐的话更不晓得被听去了多少,淡梅觉着仿佛似是被偷窥了般的,心中略微有些不快,只很快便压了下去,转向了徐进嵘道:“三爷几时回来的?过来也不出声,倒是吓了人一跳。”
徐进嵘看她一眼,唔了一声转身便出去了。淡梅见他来得突然,走得也似阵风,便给慧姐脱了鞋让上去床榻了,拢好了被头,这才跟了出来,迎面便见刚回来的奶娘在赶着给他行礼问好,他却是连脚步都没停便自顾过去了,惹得奶娘站着呆了片刻,惴惴寻思着是不是自己哪里没伺候好慧姐惹到了自家这位大人。
淡梅回了屋子,并不见他人影,也不晓得哪里去了,等了片刻觉着不耐,手脚又冰凉了,便拆去了发髻,脱了外衣和鞋先上榻了,寻思着过两日是不是要叫屋子里燃炭火取暖了。哪知那被窝刚有丝暖气捂出来,便见妙夏进来,说方才一个婆子传了话,大人正在书房,请夫人过去有事商议。
淡梅暗叹了口气,不晓得叫自己过去做什么,只得重新穿了衣服鞋袜,对着镜子随意绾了下发便过去了。
这园子地方虽不大,从前徐进嵘也不大在此过夜,只书房还是有的,就在园子东北角最后一排独立屋子那里,挑了间朝南通透的,平日颇为静僻。前半年徐进嵘不在时,淡梅也只偶尔会去那里寻几本杂书来看,专门有个婆子看扫那里,晚上便漆黑一片了。只这回淡梅过去时,却见沿路廊上隔段路边挂了气死风灯,连灯笼都不用打了。
淡梅到了书房前,见门窗里透出了灯光,便推开虚掩的门进去了,一眼便见他正坐在那张鸡翅木架案大书桌后,瞧着在写什么东西。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也不过是略微抬眼看了下,手上并没停下。
淡梅关了门,走到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略微看了下,见他仿佛是在写书信,不欲多看,便自己踱到了南墙边的多宝格前,打量起上面摆着的一样样物件。瞧见都是些玉器瓶子什么的,略看了下便没兴趣。倒是盯着下面长竖格里放的一株盆景研究了下,瞧着仿佛是龟甲冬青,老干灰褐起鳞,枝条苍劲古朴,瞧着还有几分造型,只是下面枝叶有些枯黄,想是护理不当所致。
“过来。”
淡梅还在看,听身后响起了个声音,转头望去,见他还低头在写信,略微犹豫了下,便走了过去,站在了离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盯着他后背。片刻后见他提笔搁在了笔架上,将写好的几张纸摊开了待干,这才转过了头看着她道:“叫你过来,还站那里作甚?”
淡梅只得慢慢朝他过去,待到了一臂距离时,却见他突地伸出了手,一下将自己扯了过去侧坐到了他腿上,刚稳住,腰身已是被他一只手给围住了。
淡梅只得小心坐着不乱动,稍微抬头看着他问道:“叫我来做什么?”
“无事便不能叫你来?”徐进嵘眉头一挑,略微低头。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下巴已是轻轻搁在她方才松松绾起的发髻上磨蹭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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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章
淡梅听他这般反诘自己,觉着这书房里仿佛渐渐氤氲起了些暧昧的气氛,神经一下便有些绷了起来,下意识地便稍稍往前靠了□子,几乎快抵在书桌边缘了。
徐进嵘仿佛未觉,只是接着道:“这几日朝会时未见岳丈,听闻他染恙在家……”
淡梅吃了一惊,倏地转头过来,额头差点撞到他下巴上。她在娘家之时,虽然与秦氏虽更亲厚些,和那个父亲并无十分的感情,只乍闻他染恙的消息,还是有些难过,尤其是担心秦氏焦急。毕竟这两位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平日身体也不是很好,一下便恨不得立刻Сhā翅回去看个究竟。
徐进嵘大约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继续道:“我今日已经过去探望了,送了两支老参过去。岳丈瞧着还好。”
淡梅听他说并无大碍了,这才稍微松了下来,低声道了个谢。
“你我已是夫妻了,夫妻同心,这些原就是本分,何来的道谢?”
淡梅听他说话,完全天经地义的一种口气。只在她看来,两人虽确实已是夫妻了,她对他身体也算是渐渐有些熟悉了,只是说到同心,却实在是犹如水中鱼和天上鸟的距离,不搭调得厉害了。
这样的话题实在叫她有些无言以对,眼睛瞥见方才那几张信纸上的墨迹已是晾干,便急忙道:“你方才在写书信么?瞧着已是干了,我给你拿个封套过来装了。”说着已是要起身了。不料她身子刚起了些,便觉腰间一沉,又已是被他给按了下去了。
“不急。”
淡梅听他说了一声,话音刚落,自己已是整个人被他抱起转了过来,屈腿面对着坐他膝上了。
“你到了我家,恁多的人,就只一个慧姐叫你可心?”
淡梅被他犹如拎小鸡般地给拎着转了过去,心里还正有些别扭,突听他开口这般问了一句,惊讶地抬眼望去,见对面他一双眼正看着自己,嘴边仿佛带了丝笑,只那笑落入淡梅眼里,怎么看都是有些怪异。
他果然是听到了方才自己的那几句无心之语。
淡梅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见他紧盯着自己不放,想了下,正要说自己之前不过是在哄慰小孩,糊弄过去,却听门被轻轻敲了下,传来了声音道:“夫人,点心送来了,可是在此用了?”原来是那帮厨的丫头又送来了晚间点心。
淡梅本没有晚上再吃东西的习惯,只那老太太一直觉着她瘦弱,从前拿糖水鸡子要她吃了一个多月,渐渐才歇了劲。等这几日徐进嵘回来了,她便又想了起来,叫厨娘每晚上都要给她多做一顿送来。厨娘自是照了吩咐,果然每晚到戌时中便会送点心过来。方才想是送去她屋子不见人,被人告知了,这才转到了这里。
淡梅听到门口叫声,立时便要从他膝上爬下来。徐进嵘这回倒没阻拦,放开了手。淡梅过去开了门,见托盘上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杏|乳酪,上面撒了层桂花。
“放这里吧,你们下去。”
徐进嵘说了一句,那丫头便立刻手脚麻利地给放在了桌上,出去还带上了门。
“看着做什么,再不吃就凉了。”
徐进嵘见淡梅站在门边不动,朝她招了下手,自己已是拿起调羹搅了几下。
淡梅有些磨蹭地到了近前道:“你外面回来,给你吃了吧。我不饿,吃多了怕撑。”
徐进嵘眼睛瞟了下她腰身,笑道:“我一个男人,吃不来这甜腻的。不过是碗糊,你吃了能撑到哪里去?省得又嚷没力气。”
他那最后一句听起来有些耳熟,淡梅略一想,才想起来他回来那一夜自己后来被他折腾得欲哭无泪时嚷出来的话里,其中仿佛就有这句。没想到此时竟被他搬出来取笑,耳朵略微有些发热,站着便更挪不动脚了。
徐进嵘见她不过来,放下了调羹,脚勾住了边上的另条坐墩,拉到了自己近旁,示意她坐下。
“你再不吃,我便要喂你了。”
淡梅见他说话时松松靠在椅上,口气一正本经的,也不知是真是假。怕他当真要喂,急忙坐了下去,移了那晚杏|乳酪到自己面前,拿起调羹一勺勺舀着吃了下去。那厨娘做这些不大在行,闻着虽是扑鼻的杏仁香,入口也细,却是太甜了些,起头几口还好,待吃到一半,淡梅便觉着腻得慌,只被他盯着,勉强又舀了几勺,最后只剩三分之一了,便给推开了去。
“真饱了……”
淡梅抬头刚说了句,却一下变得有些僵硬了。徐进嵘一只手已是伸到了她发间,揉捏了片刻,等收手时,绾住发髻的一只簪子已经给拔了出来,叮一声丢到了桌案上。失了依托的长发立刻垂了下来,覆在了她腰际。
“味道可好?”
淡梅还在僵着,那男人却闲闲地问了一句,手已是顺势落到了她后腰挽起了长发,绕了几圈在手掌,把她慢慢压向了自己。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之感慢慢弥散了开来,窒得淡梅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
这里不是卧室,而是书房。这个男人,他难道想在这里……
淡梅突觉身后他挽住自己长发的手微微一紧,头便已经不由自主地被强迫着仰了起来,他的一张脸就在自己下巴之上,近得甚至能感觉到他扑面的呼吸。
淡梅眼睛睁得滚圆,看他那脸越压越近,终于一口含住了自己的唇,感觉到他的舌仿佛舔了下她方才沾在嘴角还没来得及擦拭去的杏仁酪,然后松开了,一手把她搂在怀里低声道:“很是香甜……”
淡梅全身血液都似涌上了方才被他舔过的那地方,心扑扑直跳,胸口倏然觉着一阵凉意,低头看去,原来他那手不知何时已经放开了她身后长发转而探进了这里。
“不要在这里……”
淡梅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早已被他拖着又坐在了他腿上,感觉到了他紧紧抵住自己的,像昨夜一样。昨夜他最后依顺了她,但是今夜……恐怕他会没有那样的耐性了。
她真的不习惯在这样一览无余的书房里和他做那种事,那只会让她感觉羞耻。如果非要的话,还是回到床榻上好,至少那里有帐幔遮挡,心理上感觉会舒服许多。
但这男人却似乎没听到她的抗议,或者就是根本不加理会。淡梅只见他望着自己的眼里有隐隐火光在跳跃,那只被她握住手腕的手已经毫无停顿地完全伸了进去。
淡梅想要推开他,但一番挣扎下来,她已是衣衫不整,连鞋袜都被他脱了去,他也是喘息粗重,猛地打横抱起了她,把她平放在了书桌上,抬高了她腿一把掀开了裙裾,就在要扯下小绸裤时,淡梅终是忍不住一脚胡乱踢了出去,却是踢在了他前倾的额头上,力道还不小,被他一把捉住时,两个人都有些意外,同时停止了动作,四目相对。
“不要在这里!我不喜欢!”
淡梅想缩回脚,但是仍被他紧紧抓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胳膊撑起了自己上半身,有些气恼地道。
“我两个是夫妻,在哪里不一样?”
徐进嵘随口应了一声,目光停留在了手上的那只白皙滑嫩的脚丫上,片刻后手微微擦过她脚底心,似乎在感受着那里的触感。淡梅觉着痒,想再往回缩,但他非但不放,反而开始揉捏起来,力道不轻不重。
生理反应有时候大约真的能压倒一切。虽然淡梅一点也没笑的心情,但通过脚底神经传来的那种触感还是让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徒劳地想摆脱掉这种来自于他的叫人不得不笑的折磨。
他似乎有些喜欢看她这样笑着无助的样子,直到淡梅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讨饶,这才松开了她脚丫,分握住她两只脚踝,将她整个人沿着光滑的桌面一下拉出了桌子边缘,半个身子悬空,双腿被分开盘在了他后腰上,感觉腰肢下一凉,原来他已经完全扯开了她那里的遮蔽,一个挺身便挤进了些。
淡梅闷哼了一下,嘴里又反射地出来了一声“不要”,只这回却是有些支离破碎语不成音了……
书房外门廊上候着等自家大人和夫人出来好收拾屋子熄灯火去睡觉的那婆子一直等到了亥时中还不见动静,只里面烛火还亮着透出些光。等得不耐,便大着胆偷偷摸了过去想探个究竟,刚靠近,便隐隐听见里面似是传来一阵压抑着的低声呻吟,吓了一大跳,哪里还敢多留,蹑手蹑脚地回了原地,自个捂住了嘴偷笑几下,这回却是睁大了眼守着,连只夜猫也是窜进不去了。
书房里,淡梅最后无力地趴在那张用天台山野藤编就的长禅椅上一动不动时,唯一的感觉就只剩下怀念自己那张铺了厚厚锦褥的床榻了。
第二日一早,淡梅睡得似醒非醒时,觉着自己身边那人掀了被子下去了,晓得他要去赶三天一次的大早朝,勉强撑开了眼皮,见屋子里还黑漆漆的,只隐约见到个人影。原先春夏时节此时已是有些晨曦透窗,如今夜长昼短,瞧着便仍似深夜了。自己还困得要命,便装作不晓得又闭上了眼睡了过去。片刻后隐隐约约却听自己耳边响起了个声音道:“你若是不放心,我叫丁大套了马车今日送你去探望下岳丈岳母?”
淡梅一下睁开了眼,这才瞧见屋子里已是亮了灯火,徐进嵘整整齐齐穿了朝服,正掀开帐子站在床榻外看着自己,面上似是带了丝笑意。见她不应,便起身道:“你若不想去,那便算了。”
“要去的!”
淡梅一下脱口而出。这半年,除了前次秦氏过来探望下,此后便都未再见过。她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自然也不好随意自己回门,只在中元秋社时收到过些秦氏命人送来的节礼。早就有些念想了。昨夜初听那消息时,便是立刻萌了回去娘家看下的心思,只他未提,自己这才忍住没说的。方才突然听他这么说,只是太过意外,这才没应声的。
徐进嵘笑了下,放下了帐子,自己手执灯盏离去了,想是叫她再多睡会的意思。淡梅独自躺那里盘算了片刻,终是敌不过眼皮沉重,又睡了过去。这一觉醒来便是白日头了。待收拾妥了照例去老太太那里,顺便也提了下自己爹身子微恙,今日回去要探望下。老太太自然应了下来。
淡梅坐了马车入城门之时,已是快午点了,碰见徐管家正候在那里,说是得了大人传讯,叫给备些礼随夫人回门。淡梅因出来匆忙,且在园子里一时也备不出什么好礼,方才正有些犯愁要空手回去了,虽与秦氏亲厚,只这样总有些不妥。没想到这徐管家却已经候在这里了,心中自然高兴。
淡梅被徐管家护着回了相府,见父亲身体虽未痊愈,只精神瞧着确如昨夜徐进嵘所说的那样还好。秦氏听得是女婿叫她回来的,大喜过望,母女自是少不了一番亲密谈话。听秦氏的口风,说她女婿这回立了大功,再加上素日与文相交好的一干臣僚的荐举,指日高升是水到渠成了,不定还能被放个外地的高位。若当真是个实权的位子,比起在京中虚耗不知要好多少,言谈间听着甚是为淡梅欢喜的样子。又被留下用了饭。见日头有些偏西了,这才依依不舍送了她出来登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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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章
淡梅回了园子,心情还很是不错。听丫头说老太太叫她回来便过去,晓得是有话说,稍微换了下衣服便去了。没想到说的竟是叫她搬回城里主宅的话。
“儿媳妇,我瞧子青回来后,每日里都是天不亮就赶进城里去,几日的话倒还没什么,天天这样便不成事了。我琢磨着你两个还是一道回去住好了,省得我儿这般辛苦。”
淡梅听她这般说,晓得是心疼儿子这样两头来回赶了。儿子是娘的心头肉,她自然知道。老太太既是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她虽过惯了这里日子,有些不愿回去那大宅子里,只面上也未现出来,只应了声是。
“那便明日回去吧。我瞧了黄历,明日日子好。且过几日便是慧姐她娘的忌日,早些回去也好做准备。”
老太太瞧了淡梅一眼,最后这么加了一句。
淡梅回了自己屋子,这一日的好心情一下便都去了七八分。叫丫头们收拾东西打包装箱,免得到了明日手忙脚乱。自己又去了慧姐屋子传话。慧姐晓得是要和淡梅一道回京中宅子里,也没什么痛快。倒是那短儿听到要住城里去,很是高兴。
淡梅稍陪了下便回了自己屋子。晚间也是早早上床去睡了。等徐进嵘回来时,又已是大半夜了。
徐进嵘自回来后,就日日晚归,淡梅也不晓得他在外面做什么,此时心绪低落,自然更是懒得问,只是等他脱衣上榻后,随口说了句:“回来了?”
徐进嵘借了烛火看了下她神色,便问了几句她今日回娘家的事,淡梅想起他细心给自己备妥了礼,给人冷脸似是说不过去,便强打起精神应了几句,又道了声谢。徐进嵘唔了一声道:“方才见外面堆了些箱笼,说我娘叫你明日搬回去住?”
淡梅闷闷应了一声,便闭上了眼。半晌却听他道:“回去便回去吧。左右也是住不了多久的。”
淡梅听他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睁开了眼刚想问下什么意思,却见他已是下榻吹灯。突想起今日秦氏提到了说有望外放什么的,莫非已是成真?待要问下,他上来后却是一把搂了自己入怀,伸腿压住了她腿,说了声“睡吧”,没片刻便听呼吸均匀,想是真睡了过去。只得按下了心中疑虑,把他那沉腿轻轻挪下了自己身子,慢慢地也睡了过去。
待到了第二日,徐管家便带了人过来了,将收好的箱笼装上了马车。待都妥当了,淡梅带着慧姐去老太太那里拜别。老太太瞧着倒是满脸欢喜之色,待话都吩咐完了要起身了,却是屏退了身边的人,叫慧姐也出去了,这才扯住了淡梅手,笑眯眯道:“儿媳妇,你回去后若是有个早起泛呕乏力什么的,必定要立时叫我知道。我在这等着你好消息。”
淡梅愣了下,晓得了她话里意思,一时有些羞窘,只能点头应了声是。本以为好了,哪想她却又道:“儿媳妇,我儿如今与你这般恩爱,我这个做婆婆的自是欢喜。只有一样,我如今是拿你做自己人,这才直说了的。他男人家的劲头来了便来了,咱们女人却是要劝着点,别都随了他性子。这里丫头婆子不多,有话也只到我跟前,倒没什么。回去大宅子里可不好这般随他胡来,万一被下人晓得暗地里传开,你这当家主母可就不好做了。”
淡梅起先不懂老太太这话,仔细一想,突地想起前夜里书房里完事后被他抱着回了屋子,门廊后却是撞见了个平日看扫那里的婆子,莫非竟是那婆子窥破了两人好事,晓得老太太盼她有孕,这才到了跟前学舌讨好?一时又是懊恼又是羞愧,只想狠狠咬几口那男人撒气了,低头说不出一个字了。
老太太见她这般,自己倒是呵呵笑了起来道:“你两个新做夫妻的,又分了小半年才团聚,这原也没什么,跟你说不过是见你要住回去了,提醒下往后小心些便是。”
淡梅急忙应了下来,哪里还敢抬头看老太太,急忙拜过了辞别,便径直上了回京的马车。
大宅里的上下各色人等晓得主母今日要回,连那西院的三房妾,自然都是早早地到了大门后照壁前等着。淡梅进了宅子刚安顿下来,周氏三个便过来拜见问安了。淡梅一直不想住这大宅里,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便是把头埋进沙堆当鸵鸟的心理在作怪,总觉着自己和她三个这般一团和气地聚成一堆很是怪异。既然无法改变,那就远远分开求个清静好。所以本也是不想见的,转念一想,自己刚回来便把三个对主母恭恭敬敬毫无冒犯的妾拒在门外,恐怕会被人背后说道,又想起从前那徐进嵘也在自己面前提过讲规矩什么的,便叫进来了。
一晃半年不见,周氏仍是原先沉默的样子,略微有些木,赵总怜话也不多,问了安后便与往常一样略微低下了头去,瞧不见她神色到底如何。还是那春娘在说话不停,眼里是藏也藏不住的嫉色。淡梅晓得她必定是在为徐进嵘回来后这几日夜夜宿在城外园子里不忿,只作不见,公式化地说了几句便叫下去各自安歇了。
周氏走了几步,突地回头看了下淡梅,又走了回来道:“夫人,再过三日便是前头过去的那位夫人的忌日,从前夫人未来时,承三爷所托,年年都是妾身一手操持的。如今夫人来了,自然没有妾身的事了。怕夫人太忙一时疏忽,妾身这才斗胆多嘴几句。”
淡梅被周氏这几句话点醒。按了道理说,这样的事情如今确实该由她这个继室来置办。只是想到那个徐进嵘并无吭气,她对这些又全无经验,接了过来若是一个不慎,不定还会被指对亡人不敬,还不如继续让周氏揽去,自己到时候去拜祭下来得干净。想妥了,便对周氏道:“我对前头的周姐姐心怀敬意,这样的大日自然是要好好办的。周姨娘素来就是个稳重的,与周姐姐又亲厚,不如还是照往常规矩,周姨娘自己看着置办便好,需要什么找徐管家便是。”
周氏听她这般说,似是有些意外,很快便牵出了丝笑,朝淡梅恭恭敬敬地躬身谢过了,这才退了下去,从门口还留着听她两个说话的春娘和赵总怜身边过去,连眼睛都没斜下。春娘面上似是露出了丝不快之色,赵总怜却是立刻低头随了周氏离去了。
晚上那徐进嵘回来得要早些,大约是撇去了前头几日快马在路上赶回来的时间。淡梅一看见他身影,便想起了白日里刚碰过面的西院里那几个女人,心里一下便有些堵。转念一想,那几个看见了自己,心里不定比她还要堵得慌。暗自嘲笑了下自己。待他去洗漱的功夫,便一人坐那里托腮盯着烛火出神了片刻。听见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晓得他回来了,顺手往桌案上抓了本书,佯装翻看了起来。
徐进嵘果然没注意到她异常,自顾闭了闩上榻便叫她少看些书,免得费眼睛。淡梅一听他声音,便想起了今早出门前老太太最后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心中更是郁闷,坐着不动只翻书不停道:“我白日里睡了,不困,你先睡。”话说完,还道他会强行要自己过去,不想身后却没什么动静了。敛息屏气又坐了一会,以为他睡过去了,这才吹了灯,轻手轻脚摸上了榻,刚躺下,不料一只手已是伸了过来将自己一把抓住又被压了一场。待都静了下来,边上那男人真正入睡的时候,淡梅却更是难以入眠了。
前几个月里没有丈夫,更没有丈夫妾室的清心日子往后怕是再难寻了。如今情势眼见着越发和她从前出嫁前预想的大不一样。这个男人非但没有和她相敬如冰,反倒是夜夜腻在一起,淡梅不晓得这叫好还是坏。她只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自欺欺人。那男人在她嫁入前就已经有妾了,出去到淮南路将近半年,十之也是有温香软玉陪在侧的。只她现在一日没亲眼看见他爬了别人的床,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了。等这男人对自己过了新鲜劲,有些倦怠了,然后和这世代里的绝大多数男人一样,开始在妻妾的屋子里轮换着过夜时,那时她是不是就也该彻底和他摊牌,让他从此尽管去爬别的女人的床,把她当一个起到两家联姻作用摆那里看的闲妻就好?
大宅里的日子果然不舒心,就算现在她的丈夫还睡在她身边也一样。
因了第二日不是大早朝,上朝路也近了许多,故而两人睡得晚了些。待起身后看徐进嵘欲要出去了,淡梅想起昨日的事,觉着还是跟他提下好,免得他到时万一怪责自己不尽心,便叫住了。
“你瞧着办吧。排场大些也没什么。秋娘从前侍奉我娘甚是尽心,这也是当得的。”
徐进嵘站住了,想了下道。淡梅平平应了声,徐进嵘看她一眼,转身离去了。
慧姐虽是回来住了,只作息还是和往常相同。淡梅去看了下她练字,没一会却听外面丫头传话,说是周姨娘寻夫人有话说。
淡梅晓得大约是和过几日的忌日有关,又想起徐进嵘今早提过的话,正好顺便跟她说下,便叫了进来到慧姐的外屋。
周氏进来,听得大人说场面怎么大怎么来,面上露出十分感激的模样,谢了又谢,看了眼慧姐的里屋,这才吞吞吐吐道:“先夫人就只留下慧姐一滴骨血,且也是为了她才去的,往年前后三天,慧姐都有去灵屋里敬香祭拜下的,先夫人见了慧姐,想必也会高兴……”
淡梅看了眼周氏,见她一脸敬虔。想了下,自己便到了里屋,把方才周氏的话给慧姐说了下。
淡梅本也觉着这并无什么不妥,只看到慧姐脸色微微一变,似是有些惧怕。想了下,觉着女儿去拜祭母亲也是应该,便柔声道:“我陪你去?”
慧姐听了,这才如释重负,忙不迭地点头。
这宅子里居然还设有前头那位周夫人的灵室,淡梅倒是第一次晓得。跟着周氏过了后面园子,这才在一角看到堵墙,似是单独隔出了个小院子,门扉紧闭,瞧着便有些凋败的样子。
周氏打前头推开了门,淡梅叫跟来的妙春妙夏在外候着,自己便带着慧姐进去。见围墙里光秃秃一片,中间竖了间四四方方的屋子。
慧姐跟着淡梅前行,越靠近那屋子时,便似是越发害怕了起来,紧紧捏住了淡梅手不放,倒是弄得她有些不解起来。只是待亲自推开了门入内,这才有些明白了过来。
屋子里阴暗一片,扑鼻的一股霉味。灵案前虽点了两支烛,光线却仍很暗。淡梅站了一会,眼睛适应了里面的光线,才看清了摆设。正中一个黑沉沉的灵位,桌案前香炉里点了香,摆了一碗饭,上面Сhā了双筷子,四面拉了暗红色的灵布,地上放了几个蒲团。方才她几个进来,带出的风扇动了烛火,照得投在墙上的人影晃个不停。
这般的一间屋子,莫说是慧姐,便是淡梅也觉着自己有些竖起寒毛。
“夫人!往常都只是我这老奴婢来看望你,陪你说话解闷。夫人你也一定觉着寂寞吧?只是今日慧姐又来了!老奴婢把她又带到你面前,你看了一定很是欢喜吧?夫人我晓得你在这里,你必定看得到的!你瞧慧姐比起去年又长了不少呢……”
周氏突然跪到了一个蒲团前,对着灵位嘴里便这般念念有词,声音听起来有些瘆人。
淡梅吓了一大跳,后脑已是凉飕飕的一片,身边慧姐更是紧紧扯住了她手,拼命往她身边挤。
淡梅稳住了心神,摸了下慧姐的头,从边上香案上拿了几根香,尽量稳住手,凑到烛火前点了起来,这才交到慧姐手里,对她柔声道:“去拜下你娘亲,然后Сhā起来。”
慧姐看她一眼,这才跪到了周氏身边中间的那个蒲团上,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Сhā进了香炉里。
“夫人啊……似你这般贤良的人,怎的会如此命不济啊……人活着,还有几分人情,人没了,那些恩情也就都没了……,婢子想起来就难过啊……夫人你在天有灵,想必也是难过啊……”
周氏突地又俯身下去趴在地上,这回便似在呜呜咽咽哭诉了。
淡梅心怦怦直跳,只觉多一秒也不愿在这屋子里待下去了,拉了慧姐的手便推了门出去,站在大日头下走出几十步远,身后仿佛还能听到黑屋子里周氏那有些瘆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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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章
淡梅送慧姐回了屋子,自己坐着沉思了片刻,便把奶娘叫了过来,问起了后园子里那间灵屋的事。
奶娘最是个会看人的。淡梅进门半年,老太太那就不用说了,便是那个惯常早出晚归有些不苟言笑的徐三爷自娶了亲后,在家的日子里竟也都是在她这过的夜,七七八八地心里便有数了,自然不敢隐瞒,把晓得的都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了出来。
原来这奶娘是前头那周夫人的一个远方亲戚,正当身怀六甲之时访过来的。那会儿举家还住青门县里,家中就老太太婆媳俩并几个使唤下人。徐进嵘那会还不过二十多,一年里也就小半年着家。这周姨娘便是那会由周夫人做主给收进房的,说怕自己伺候不好官人。待十月怀胎满了要生产,徐进嵘在外并未回。生产时倒是顺当,不过前半夜便下来了。不想到了下半夜,也不知怎的竟是开始血流不止,熬了三两天便香消玉殒撒手去了。待徐进嵘闻讯赶回时,早已是敛棺待葬了,老太太亦是伤心过度病了不少时日,自那时起慧姐便交给周姨娘照料了。奶娘亦是一直陪了到如今。前两年徐进嵘进京定居,周姨娘便说想在这宅子里设个前头夫人的灵室,以作念想。徐进嵘许是有些感念自己的结发元妻,便准了,这才有了如今这灵室。
“夫人你从前不问,我便也不说。如今你问了,我这才告诉你的。周姨娘把那屋子里弄得阴气森森,平日里谁敢过去,也就她自己隔几日便过去,在那一坐便是半天。我从前还在西院里住时,听她身边丫头偷偷说……”奶娘看了下后面,似是想看有没人偷听,这才回头压低了声小声道,“那丫头说那周姨娘平日里看着没什么,只独个进去在里面时便混混吞吞地自言自语,有时还哭号起来,很是吓人,怀疑那屋子里闹鬼呢!夫人你听了便罢,可千万莫要在大人面前提是我学的话,被大人晓得,可不要拔舌头了。”
淡梅听奶娘这般说,想起自己方才见到的情景,心里更是一阵不舒服。谢过了奶娘让她下去了。她虽不信世间有鬼,只从前便是个胆小的,晚上万一看了个灵异恐怖片,自己一人在家上厕所都有些发毛,总感觉背后会有东西跟着。今日先是不备被周姨娘和那灵屋给吓了,后又听了奶娘闹鬼之说,待到了此时晚间,一个人待在点了烛火的大屋子里,看见黑漆漆的窗外,眼前便是白日那间阴森森的灵屋现出来,耳边又似响起周姨娘的哀哭声,心里略微发毛,便把妙春妙夏都给叫了进来,多点了三五只烛火叫做针线陪着。估摸着徐进嵘快回来了,这才叫她两个下去了。
徐进嵘回来,见屋子里多了几盏烛火,她又有些恹恹的,便问缘由。淡梅见他一进来,屋子里一下便似有了人气,心便松下了大半,且虽不喜那个周姨娘,倒也没想在他面前说她不好,便推说都好混过去了。待熄灯上了榻,也不似平日那般必定要他伸手搂自己过去,先便是缩到了他身侧紧紧靠了过去,感觉到他身上热气透过来,绷了一晚上的心这才彻底放了下来。徐进嵘见她这般反常,一上榻便靠了自己肩膀过来,虽有些不解,只心里竟也慢慢沁上了丝淡淡的温暖之意,反手便将她拢了入怀。
次日也是昨日那时分,丫头过来说周姨娘又来了。淡梅一早起来时,见屋里亮堂堂一片,外面阳光灿烂的,昨夜那情绪早便烟消云散了。猜测周姨娘今日必定又会过来,早就等着了,便叫入内。
周姨娘进来,见了淡梅,果然又是请慧姐过去给亡母上香。淡梅不应,只是仔细打量着周姨娘。见她头发梳得溜光,Сhā了珠钗福字头簪,身穿一件鸦青软缎祥云纹褙子,肤色略黑,抹了白粉,只抹得厚了些,便显得脖子颜色更深了些,看着便是平日那中规中矩的模样,哪里有昨日灵屋里时的半分阴森气?
周姨娘见淡梅盯着自己不说话,伸手摸了下自己耳垂上的环珰,正要再重复一遍,淡梅已是问道:“周姨娘,昨日我听了你在周家姐姐灵前的话,起初倒也没什么。只回来却是越想越不对味。昨日你说什么人活着还有几分人情,人没了,那些恩情也就都没了。不晓得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代周家姐姐说的意思?”
周姨娘许是未料淡梅突然这般发问,愣了一下,那手便又摸到了自己耳垂上,嘴唇动了两下,却是说不出话。
淡梅微微笑了下,继续道:“我听闻周家姐姐最是个贤惠的女子,想来她也不会有这等怨气的。莫不是你自个推断周家姐姐的意思?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人情恩情都是在谁人那里断的?是老夫人,官人,还是慧姐?我琢磨了一宿,竟是想不出来。一早本是想求问下官人的,只见他很是忙碌,便也不忍拿这等事去烦扰她。这才特意向周姨娘你询问。你与周家姐姐亲厚,我听说当年便是周家姐姐做主让你伺候了官人的,想来周家姐姐想什么,你最是清楚不过的。若是说出了个子丑寅卯,我自会代你转告,免得你隔三差五地在周家姐姐面前这般嚎哭,扰了她在天之灵的清净!”
淡梅说这话时,预先早已是想过了好几遍,这才一口气说出来的。说完后便微微沉下了脸,盯着周姨娘。
周姨娘脸上虽是抹了粉,只越听淡梅说下去,神色便越是惊慌,遮也遮不住。待听到淡梅提起要在徐进嵘面前问话,更是仓皇,抬眼间见她正沉脸看过来,坐那里年纪虽比自己小了快一轮,那眉头却是紧皱,神色严肃,手一抖,扑通一下便已是跪了下去道:“妾身晓得错了。昨日不该在夫人和小娘子面前这般失礼……”
“你又错了。昨日你是在周姐姐面前失礼,何止失礼,简直就是妄为。拿自己的心思去揣度周姐姐的心思。还好只是落入我耳,若是教官人晓得,你道他会怎生看待?”
淡梅打断了她话,把徐进嵘搬了出来。
果然那周姨娘看着更是惊慌的样子,不住磕头道:“夫人说的是。婢子往后再不敢了。求夫人饶了婢子这一回,千万莫要叫大人晓得了。”
淡梅见她一时惊慌,连自称都从妾身降格回了婢子,眼里俱是惊惧之色,一时倒是起了丝不忍之意。虽不知这周姨娘内里心思到底如何,只毕竟随了徐进嵘多年,她跟着他的时候,文淡梅还只慧姐这般大小,自己更是还在新社会里玩泥巴。她成如今这般模样,人的本性虽占主因,只与那男人多少也是有些干系。心里虽是厌烦她昨日以为自己性子温吞,不定借机发泄吓唬也未定,只竟也狠不下心来真把她怎么样,想了下,便缓了口气道:“你与周家姐姐情深意重,听说时常去那灵屋里陪伴,周家姐姐想必也是高兴。只你把那里弄得黑漆漆一片,你在一边又阴阳怪气的,慧姐回来便嚷着头痛,指定是被你吓到了。这两日便不用了,待到了忌日多磕几个头便是。周姐姐心疼骨血,想必也不会怪罪。”
周氏哪里还敢多说什么,急忙俯身又磕头称是。见淡梅不再说话,挥手叫出去了,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出去,许是脚软,迈出门槛时差点绊了一跤,扶住了门槛这才没摔下去。
淡梅见周氏去了,这才靠在了椅背上,松下来方才端着的肩背。方才她虽是暂时压下了那周氏,只一想到往后似这般的妻妾斗还不知有多少,更不知哪日到个头,心里便略微烦闷了起来,长长吐了口气才觉着呼吸畅快了些。
那周氏被这般敲打一下后,第二日便传来消息,说周姨娘昨夜得了风寒,今早竟是起不了床,躺那里只剩哼哼了。传话的丫头刚走,便见周氏被人扶着强撑了过来,看着果然是面皮蜡黄,眼泡浮肿,一夜不见便似老了五六岁,倒是吓了淡梅一跳。周氏见了淡梅便谢罪,说自个没用,今日与祭祀有关的诸多事情怕是撑不过来了,还请夫人恕罪。徐进嵘其时已是外出了,淡梅只得叫她回去休息,派人请郎中过来看。
明日便是慧姐她娘的忌日祭,在这节骨眼上,周氏却起不来床了。淡梅自己对这些祭祀之礼又不大了解,正有些愁眉苦脸,突然想到了个能人,一下眉头顿解,亲自过去找了徐管家。徐管家见夫人亲自向自己请教,态度又甚是诚恳,且他也晓得自家大人对这位夫人似是颇为看中,哪里敢托大,不用淡梅说便自己揽了下来,叫夫人放一百二十个心。淡梅要的就是这话,客气了两句,这才笑眯眯道谢了回来。
晚上徐进嵘归家,仍是到了东院。淡梅想起周氏得病,那病虽来得有些蹊跷,只不教他知道怕不好,便提了下。徐进嵘听罢,问道:“可看了郎中?怎么说?”
淡梅淡淡道:“郎中是请过了,早上到我屋里来告假时看着也很虚弱。你自个去探望下便知了。”
徐进嵘看了眼淡梅,唔了一声,便负手出去了。
淡梅见他离去了,便关了门自己坐在灯下翻书,翻了半日,自觉竟是静不下心,又是一阵烦闷。忍不住起来到了窗前,推开了支摘窗,迎面一阵寒风扑了过来,脑门一凉,身上打了个哆嗦,却是觉着呼吸畅快了不少。抬头见月朗星疏,夜空深邃阔远,这才觉得胸中烦闷之气去了些。
不过是个与人共用的枕边人,来了如何,去了又如何?守好自己的心,痛快过下去才是正理。
淡梅关了窗子,重又坐了回去,这回真的是静下了心,手上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不觉已是过了平日上床歇息的时辰了,见徐进嵘还未回,不定就宿那边了,略微撇了下嘴角,自己便上床去睡了。
三十三章
淡梅眯了眼,正有些朦朦胧胧,却听外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没想到徐进嵘竟又过来了。也没点灯,只是径直到了床榻前,几下除了衣物掀开了帐子便躺在了淡梅外面,也不似往常那样上来便搂住,更无说话,黑暗里只一片静默。
淡梅觉他有些反常,想了下,觉着他弄出了这般动静,自己再装睡有些混不过去,便小声问道:“过来了?周姨娘可好些了?”问完便屏声敛气等他回答。不想仍是静默,半晌,淡梅以为他不答时,才听他淡淡说了一句:“你倒是个懂清净的。这样也好,省得多添乱。”说罢便不再言语了,只伸手搭到了她腰间挽住。
淡梅被他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弄得有些糊涂。黑暗里虽瞧不清他脸色,只觉着情绪似是不大对,便也忍住了没再问。
第二日便是前头周夫人的忌日了。徐进嵘因了早朝,照例早早便起身了。淡梅没忘他昨夜的反常,跟着起身帮他穿衣时悄悄打量了下他脸色,看着倒是一切如常了。待送走了他后,想起昨日晚些时候徐管家过来回报,说今日在后园灵屋那里要请和尚进来做法事,那边棚子什么的都搭好了。正想过去看看,却见奶娘在门外探头探脑,似是有话要说,便叫了进来。
“夫人你晓得了吧,昨夜那院子里可闹腾了,一个个地失了脸,今日只怕都没脸出来见人了。”
奶娘说着话,淡梅见她神情便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想起昨夜徐进嵘的反常,心中也是有些好奇,便哦了一声。
奶娘见她像是不知,一下便来了劲头,凑近了些,噼噼啪啪地便把自己一早听来的原委添油加醋地给说了一遍。说昨夜大人过去西院探病,见周氏果然蜡黄着张脸病恹恹的,问了几句,周氏便呜呜咽咽啼哭了起来,话还没说全一句,春娘和赵总怜已是一道探病过来了。不想几句话下来,春娘便劝周氏把屋里敢怠慢主子的丫头给办了,说她太过心慈手软,惯得丫头这般的冬日里竟也敢搬冷水让她洗澡。
春娘那话明里虽是在说周氏屋里的丫头,只傻子也晓得暗里便是指周氏昨夜自己故意淋了头冷水澡,今日这才头痛脑热发作出来的。周氏当场便脸色大变,自然反诘。于是一个说对方胡言乱语,一个便冷笑着说自己屋里的人明明撞见她屋里丫头抬了冷水进去。正你来我往着,不想一边的赵总怜却突地又扶着心口嚷痛,原来是老毛病又犯了,一时热闹得紧。
“听那院里的丫头偷偷地说,大人一个巴掌拍在桌上,叫各自回了房,该吃药的吃药,该歇息的歇息,往后多吃饭少说话,她几个立时便跟嘴里塞了个鸡子似的都歇了声,大人便出来了。若叫我说,那二姨娘必定是不忿大姨娘拿自己的病占了先机,这才闹将出来,大家都鸡飞蛋打了干净。”
淡梅听罢奶娘这番绘声绘色的情景再现,这才有些明白徐进嵘昨夜那般反常的由头了,想是被自家后院起火给闹的。见奶娘还是意犹未尽的样子,便打断了话,叮嘱了几声不许乱传,让今日带好慧姐。奶娘急忙应了。这才自己去了后园。远远便见到徐管家正带了人在忙着,灵屋里也是重新整饬了一番,再不是自己前日里见到的阴森模样了。不过辰时末,和尚们便都过来了,一时钟磬齐鸣,和尚开始念经,法事便开始了。
因那祭祀之礼要徐进嵘回来才开始,淡梅便先回了自己屋子。待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带了慧姐一道过去。几个姨娘都已是坐在那里等着了。周氏精神看起来越发的差,眼皮肿得似要滴出了水,春娘与赵总怜脸色也是不好。见淡梅过去,都起来见礼。淡梅应了,便叫各自回位坐着。
到了巳时中,徐进嵘便过来了。当先往香炉里Сhā了注香,就算过了。淡梅其次,躬身行了礼,再是慧姐和三个姨娘,俱是下跪磕头上香。
徐进嵘上了香后便离去了,淡梅却是一直到了法事做完,这才回了屋子。大半日下来,觉着很是疲累,胡乱用了晚饭,早早便上榻睡觉了,一觉醒来,也不晓得是什么时辰了,见屋子里却是亮着灯火,那徐进嵘不知何时已是回来,正坐在桌前手执书卷。见淡梅掀开帐子,抬头看了一眼,随口道:“醒了?今日想是有些累吧?”
淡梅唔了一声,便不晓得下面该说什么话了。坐床沿上发了会呆,挤出了句“你也早些歇了吧”,自己便回身躺了下去。
徐进嵘没多久便熄灯上了榻,把淡梅抱得微微近了些,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她身后长发,似是在想什么。半晌终是道:“今日从岳丈处得了个信,皇上已是恩准委派我过去当淮安府知州,又兼了淮南路帅司的安抚使,吏部行文过两日大约便会下来了。”
淡梅早几日回娘家时虽从秦氏听她隐约提了下,只也没特别留意。此时听他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想必便已是不离十的了,愣怔了下,这才问道:“几时上任?”
“最晚下月初吧。原来的知州之位已是空悬了些日子,亟待上任的。”
“这么快!”淡梅一下惊呼出来,待觉着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了,这才小声问道,“我可是要跟过去的?”
徐进嵘一怔,随即呵呵低笑出声。淡梅这才醒悟自己是多问了,丈夫外放上任,自然举家迁移,她这个做妻子的怎可能不跟去。只是一想到这么快就要辞离京城和娘家,跟着身边这男人远赴外地,也不知往后如何,心里一下便似灌了铅,微微沉了下来。
没两日,吏部行文果然发了下来。这淮安府是淮南路的路府,知州品阶比寻常各府的四品知州本就要高出半级,且他又兼任了淮南路帅司的安抚使,主管一路的军权。安抚使的职位,通常都是朝廷三品以上的大员兼任,如今竟也是落在了他身上,一时徐宅里宾客盈门,时时有过来贺喜的同僚。徐进嵘自然忙于应酬,夜夜晚归,回来必定是宿在淡梅屋子里的。只淡梅猜想,他此次得此外放,前次立功是其一,自己父亲应也在其中起了作用。他感激老丈人的大力扶持,作为回报,夜夜宿他家女儿这里,自然也就不稀奇了。
三十四章
淡梅这日带了慧姐坐马车去城外园子,一是去探望下老太太,二是看下那几株牡丹。
下月初便要迁到淮楚府,这年也要在那里过。若无意外,一住便要两三年了。别的花草倒罢了,只这几株牡丹,尤其是那晓妆新,淡梅实在是不舍得就这么弃这里。淮南路其地东大海,西距汉,南濒江,北据淮,统扬州、楚州、泸州、海州、宿州、通州等十七州,那淮楚府便位于江淮要道,沿大运河,环洪泽湖,大概位置便在后世的苏北一带。世人虽皆道洛阳牡丹甲天下,只苏浙一带此时也有牡丹种植,以苏地名命名的就有苏花、常花、润花、金陵花等等。可见那边虽气候湿润了些,若是护养得当,或者改良下品种,想种出好牡丹也不是不可能。淡梅便盘算着将这几株带了过去。
如今刚入冬,牡丹就叶落俱尽,只剩光秃秃的嶙峋枝干,实在叫人难以把它和花开时的绝世雍容联系起来。淡梅前次离开时叮嘱喜庆在根部周围土上盖一层干马粪,为其夜间御寒,此时过来,见被护养得不错,可见喜庆确实用心。
老太太早便晓得了徐进嵘要升官外放的事情,想起小半年前拿他二人八字到上方寺和开宝寺,那两处都说“家道昌盛多子多福”,如今多子多福是还没看到,只自家儿子家道昌盛官运亨通却是摆在面前了,想必多子多福也是指日可待的,对淡梅也就更另眼相看了,见她过来,心中欢喜,态度很是亲热。婆媳二人没说几句话,老太太就又问到有无害喜了。话音刚落,自己便拍额道:“老婆子糊涂了,子青回来未满一月,便是有了,也要过些时日才晓得。我倒是糊涂了。”
淡梅见她对自己怀孕之事念念不忘,自己却实在是全未上心,话也接不上,便只稍稍笑了下,突想起徐进嵘前几日特意叫自己吩咐徐管家去寻条稳当的大船,免得老太太到时路上颠簸辛苦,便借机转了话道:“听官人讲下月初便要动身,也就剩小半个了。娘若是想带什么过去,跟媳妇说下,媳妇自当代娘备妥当了,免得过去了才发觉短缺。”
她话刚说完,边上喜庆便接了口道:“老夫人不去那什么淮楚了。”
淡梅有些惊讶。徐进嵘对母亲很是孝顺,从前自己在哪,必定是要将她弄了过来在身边带着的。故而此次外放,她想当然地便觉着老太太也是要一道去的。且起先见徐进嵘那般安排船只,更以为这呣子俩个早已经是通好了气的,不想老太太这时却来这么一句,迟疑了下便问道:“娘不随官人一道过去么?看他的意思,应是让娘一道过去的。”
老太太撇嘴道:“他是在我跟前提过。我起先没想好,便未回他。这几日想来想去,觉着还是不去的好。老婆子我最早在青门老家住得好好的,被他架到了通州府。通州府那窝刚热了没两天,又给弄到了京城。如今好不容易在这里过得惯了,我这一把老骨头还颠去淮楚做什么,就待这里再守个三两年,左右你们也会回来的。那时真当走不动路了,再回青门收骨便是。”
淡梅见她说的已是斩钉截铁,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了,想起按了常理,婆婆若是不随同迁,自己这做儿媳的便要留下侍奉了。居然又可过回前半年里那种悠闲日子,先便是松了口气。只是那口气过后,心头却不知怎的又生出了几丝怅然,也未细想,急忙压了下去,笑着应道:“娘既然这般打算,那媳妇就也留下伺候着娘。”
老太太抬眼瞟了下她,似在审视她神色,很快便摇头道:“子青年岁虽长了你一些,只这些时日,我瞧着他对你也不是不上心的,这样便好。我要你留下伺候我做什么。你跟了他过去,好生服侍他,早些给我徐家添个嫡孙,这才是孝道。”
淡梅到了老太太处时已是快正午了,盘桓了半日,用过了晚饭,这才辞了欲起身回城时,却听喜庆进来了,道了声“大人过来了。”婆媳俩刚转头,便见徐进嵘掀开了门帘子进来了。
她昨夜跟他提过今日要到这园子里的,当时他也未说自己会过来,所以此时骤然见到,倒是略微有些惊讶。只转念一想,此人做事从来都是个闷在腹中的行动派,十件事里有九件不会跟自己提,便也释然了,站了起来上前迎了几步。
老太太见了儿子,倒挺是高兴,问了几句,待听得他还未吃过,一叠声地便叫人去备饭。淡梅想他呣子二人说话,自己夹在中间不便,便借口去厨房看下饭菜先退了出去。晓得他是个对吃食不大讲究的,见还剩了另起锅装盘的半碟子黄芽菜煨羊肉和酱油鸭,都是他爱吃的肉,便叫厨娘再另炒个蔬菜便可。刚弄完,便见徐进嵘过来了。厨娘把饭菜上了桌,便急忙退了下去。
淡梅给他盛了饭推过去,自己坐一边看他吃。见他狼吞虎咽没几下,桌上饭菜便都空了,到了最后有些噎住的样子,急忙递了盏茶过去,他仰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凸起的喉结处便上下圆溜溜地滚动,瞧着倒是好笑,嘴角边便露出了丝笑。
徐进嵘放了下茶盏,看了淡梅一眼,淡梅急忙收起了笑,清了下嗓子,正色道:“方才娘有没跟你说,她老人家不要跟去淮楚?”
徐进嵘唔了一声,靠椅子上未置一词。
淡梅眼睛盯着桌上那还剩了些菜汁的空盘道:“我还是留下伺候娘,叫她们几个跟去……”
“娘方才说了,叫你跟去伺候我。”
淡梅话没说完,便被徐进嵘打断了,听着他那两个“伺候”的字咬音特别重,像是故意的,抬眼望去,见果然正望着自己,眼里带了丝笑,瞧着还有几分促狭的味道,一时倒是微微有些发窘,只得别过了头作不见。
徐进嵘话说完,见淡梅扭过了头闷声不吭地,便站了起来往外去了。过去又陪他娘说了会话,这才起身告辞要回了,淡梅自然跟着一道回。老太太也未多留,只叮嘱了几句,便自己忙着去菜地里了。
淡梅牵了慧姐到了停园子门外的马车前,奶娘正要抱慧姐上去,徐进嵘已是过去抱起了她,轻轻放上了马车,见她那粉红裙裾有些外翻,还顺手拂了下。
慧姐大约是生平第一次得到自己爹的如此照拂,站那里便睁大了眼看着徐进嵘,一动不动仿佛木偶一般。淡梅虽也是有些惊讶,只瞧这男人被自己女儿这般注视,面上似乎露出了丝尴尬之色,怕他老脸搁不住,急忙轻声提醒了下,慧姐回过了神儿飞快钻进了车厢,徐进嵘这才瞧着仿似松了口气。
淡梅突觉着有些好笑,又代慧姐可怜,亲生父女之间竟也生疏到了这般的地步。想起那日自己安慰慧姐时,他也正在门口听着,莫非竟是心里觉着了些触动,这才有了今日举动?忍不住回头望他一眼,见方才那难得的尴尬之色倒是没了,只神色有些僵硬。
此时那车夫已是在地上垫了个杌子让垫脚好上去马车。淡梅刚踩上去,便觉后腰一紧,原来徐进嵘已经伸手扶住了,几乎是被托着送了上去。也不敢回头,脚一踩到马车前头的垫板,急忙便弯腰进去关了门坐下。
马车往城里方向去,淡梅没怎么看外面,且坐里面被颠得又有些犯困,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终是停了下来,便睁开了眼。方才离开园子出来时,天边还有些晚霞可见,如今已是全黑了。刚要拉了慧姐起身下来,却见马车厢门被打开,徐进嵘探身进来道:“下来吧。”
淡梅猫腰出了马车,却是愣了下。她起先还道是到了徐府了,没想四周见到的却是两边店铺灯火辉灿,宽阔的街上人来人往,路边竖了些红黑杈子隔离开来,瞧着分明就是皇宫宣德楼前一直往南延伸下去的南熏门御街。一时有些不解,便望向了徐进嵘。
“你前头有次不是在我面前提了句慧姐自小到大没贺过生辰么?她生辰和她娘忌日挨得近,庆贺有所不便。这个月逢了官家新改年号的大礼贺,宣德门楼前到晚便会有车象表演,都是异域进贡过来的,平日里不大瞧得见,还算稀奇。我今日有空,顺道便带了她过来看下,就当是庆贺了。”
淡梅听他这般说着,虽语调平平,只一双眼睛映着对面街铺里的灯火,却是闪闪发亮,呆看了片刻,这才醒悟了过来,被他扶着下了马车,身后那慧姐也早听到了,一张脸早现出了惊喜之色,蠢蠢欲动。
徐进嵘抱下了慧姐,吩咐后面那辆坐了奶娘和随行丫头的马车先回去了,叫车夫在街角等着,自己便往前踱步而去。
涌着去宣德楼门前看车象表演的人不少,越靠近,街上人流便越多。淡梅怕被挤散了,拉着慧姐手紧紧跟着前面的徐进嵘,却是始终保持了两步远的距离。徐进嵘回头看了眼,停了下来,蹲身下去一手抱起了慧姐,一手便顺势拉了淡梅到自己身侧,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跟着我紧些,小心被人拐了去哭鼻子。”声音里分明已是带了丝笑意了。
淡梅侧头,见他一张脸正望向自己,神情中带了三分柔和,七分戏谑,也不知怎的,心便是微微跳了下,比晚上在床榻上被他压着时都要鹿撞上几分,连握住的手也一下觉得痒了起来,怕被他看出来,急忙要抽回手,低声埋怨道:“被人瞧见了。”
徐进嵘呵呵笑了下,微微用力捏了下她手心,这才松开了,抱着慧姐继续往前慢慢踱去。
淡梅今日因了去老太太跟前,衣衫便穿得朴素,徐进嵘亦是一身半新不旧的常服,除了抱在他手上的慧姐亮眼了些,这般行在街上,淡梅觉着便跟身边不时走过的那些阖家出动去看车象表演的寻常百姓夫妻差不多,心里慢慢竟也似生出了丝淡淡的温煦之意,见他突然侧头看自己,便朝他微微笑了下。
三十五章
淡梅眼睛映了街边辉灿灯火,两点眸光便似清荷浅露,笑容浅浅,看起来极是清雅。
两人成亲半年多,大抵还是第一次见她对自己露出这般的笑,徐进嵘一下倒似是有些看怔,脚步缓了下来。恰此时前面不远处的宣德门城楼下咣咣传来几声铜锣鼙鼓声,想是车象要开始了,后面人流闻声,纷纷小跑着过去。淡梅被身后一个壮实妇人撞了下,身子被带着往前一歪,徐进嵘已是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了她腰,带到了自己怀里护住了,那妇人撞了人,自己却是浑然不知,仍一味往前跑,转眼便没入了人流。
“小心些。”
徐进嵘手从她腰身放开了,却又顺着袖口下去悄悄握住了她手没放。袖口有些大,垂了下来便遮住了两人握手之处,加上是夜晚,倒也不是很显眼,连被徐进嵘单手抱着的慧姐都未发觉。
他的手很大,有些硬,骨节突出,但是温暖而干燥。
淡梅心跳了下,又怕被路人瞧出端倪,急忙挣了下手。他非但没放,握得反倒更紧了些,低头朝她微微笑道:“走吧,就前面了。”说罢便调转目光注视着前方,步子迈得略微快了些,淡梅只得跟了上去。
三人到了城楼前,见平日里有禁军把守的四方空地上此时灯火照得透亮了半边天,人早围挤得水泄不通,连外面都围满了自带垫脚凳的人,熙熙攘攘声一片。间或只能从人缝中看见露出半个披红挂绿的大象身子,至于里面的耍子,哪里还看得见?
原来这宋室自太祖开国以来,每逢大礼年,如皇宫大婚、填子、新改年号等等,便会在此皇宫宣德楼门前举行庆贺活动,放平日不得入内的百姓进来观看,以取与民同乐的意思。恰好此十一月,年号新改,这才在此举行车象表演。那大象都是外来进贡的,很是稀奇,自然吸引了无数人过来观看。
淡梅倒罢了,也不是没见过马戏团,只是那慧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却不得近前,伸长了脖子急得不行,又怕父亲不喜,虽是仍被徐进嵘抱着,眼睛却是巴巴地看向了边上的淡梅。
徐进嵘四顾看了下,放了慧姐在地,低声叮嘱淡梅站着等下,自己便朝前面人群里去,几个打扮瞧着像是街边铺子里伙计的人正站在条垫脚长凳上,看得津津有味。淡梅见他轻拍了下其中一人的胳膊。那男子正看得得趣,被拉几下才回头,见身后站着个陌生人,正要瞪眼呵斥,却见对方长身而立,气度不凡,嘴巴便又闭了起来,只喉咙里嘟囔了句,正要回头,眼睛却一下被他摊开的手上的银钱给定住了。
“借你几个的凳用下,这便归你们了。”
徐进嵘对那男子笑道。
没片刻,淡梅便被徐进嵘扶着站上了长凳,慧姐也被他抱着一道上去,视线一下便比别人高出了半个身子,里面那车象便一览无余了。见巨大的广场空地上,拉了四匹马的驾车,车上两面旗,一面鼓,车两边护卫的武士身穿紫杉,威风凛凛。车前面七头大象,脖子上骑了个人,手里拿了鞭子驱赶着。大象步伐整齐到了宣德楼门前,原地行走了几圈排成对,按照驯象人的指引朝着北方两条前腿下跪行拜礼唱诺。此时城楼上早已预备好的烟花被点燃了四射,斑斓的流光点亮了半个夜空,下面围着看的人便齐齐拍手称好。
这景象落入淡梅眼里,倒也不是特别稀奇,只想到此时竟也能看到这般的表演,一时倒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便笑着侧头望去,见身边那徐进嵘不过是微微笑着,看着比白日里放松了些的模样,有些无趣。还是他手上的慧姐天真烂漫,不住随了众人拍手,很是可爱。
淡梅正看着,冷不丁又撞上了徐进嵘的目光。这回他面上却是映照了五色斑斓的焰火之光,忽而红忽而绿的,瞧着便似鬼脸,甚是滑稽,淡梅一下便捂嘴偷笑了起来,倒是把徐进嵘愣了下。
那车象表演还没好,徐进嵘便说回去了。淡梅想他今日这般举动,真的不亚于日头打西边出来了,晓得见好就收,便嗯了声。慧姐瞧着虽不大情愿,只父亲这般说了,也不敢反驳,扁扁嘴便不吭声了。倒是淡梅不忍,回来路上见御街两边到处都是售卖各种应景的泥塑木雕面捏小象儿,便买了几只让慧姐带回,这才见她又欢喜了起来。
三人回了街口,车夫自然还守着。因徐进嵘那马匹起先也叫随从先牵回了府,回去时便也一道坐进了马车,两人相对,慧姐依偎在了淡梅身边。她起先醒着还好,淡梅与她偶尔低声说几句话。待慧姐犯困靠她身上睡了过去,马车里只剩对面那徐进嵘在盯着自己,渐渐便有些不自在起来了。
“我抱着吧,压住了你。”
徐进嵘说着,身体前倾,已是把慧姐抱了起来横卧在了自己膝上,又坐了回去。
淡梅端端正正束手坐着,眼睛虽垂了下去,却分明觉着对面徐进嵘还在盯着自己瞧,浑身愈发不自在起来,恨不得早些到了才好,偏街上人还不少,车子走得不快。实在别扭得紧了,这才抬眼回望过去,见他头已经微微后仰靠在车厢壁上,瞧着似乎在闭目养神了。车厢里有些昏暗,借了外面街道两旁透进的光,见他双眉间一片宁静。
待到了徐家大门,早有等在门口的下人出来迎接。入了内院,徐进嵘叫淡梅先回房,自己抱着还沉睡未醒的慧姐往她屋子里送去。
刚入十一月,各屋子里早早便燃起了火炭取暖。因了过些日子便要离京上任,徐进嵘这些天除了人情应酬,公务需要交接,也甚是繁忙,晚间时常要在书房坐到小半夜才回来。到了戌时点心照例送了过来,淡梅自己吃了几口,想起徐进嵘还在书房,便叫人送了碗过去,自己却是因了前次的那回事,不愿过去了。用了点心漱口完毕,又等了会,见徐进嵘还未回,自己却是因了今日午后在老太太处并未午睡,此时有些犯困起来,加上徐进嵘对她未等他回便自己去睡也是有些习以为常了,便先上了床榻。
淡梅睡了一会,那火炭燃得旺,锦褥又厚,觉着有些热起来,便脱了中衣,只着个肚兜躺下,胳膊也放在了被头外,这才觉着舒适了些,便阖上了眼一边睡一边等。
书房里徐进嵘忙完了手上最后一桩事情,靠在了椅上,眼睛瞥见那个盛了点心的缠枝莲纹青瓷碗,想起上次在城外园子书房里的放形浪骸,眼前又浮出她今日数次对着自己笑,眉眼弯弯,别有一番娇俏,竟觉心窝一紧,站了起来便往外去。
徐进嵘回了屋子,见淡梅的两个贴身丫头都还在外屋里候着,大点的嘴唇点红,见了自己便面上带笑过来委身问安,小的那个却是有些缩头缩脑,似是一副惧怕模样。此时心中压着恨不得立时便见着里面屋子里那小妇人的念头,哪里放心上,随口应了声便让出去歇了,自己已是推门而入了。
屋子里还点着透亮的灯,一进去便有股香薰热气扑面袭来。定了下神,抬眼望去,见帐幔低低垂着,露出半双娇红绣鞋头,想来那小妇人又没等自己便自顾上榻去歇了。
徐进嵘到了帐幔前,掀开了一边,一眼便见自己那小女人正侧卧朝里睡着,乌压压长发松松堆在枕上,藕节般的臂膀搭在半幅锦被之外,身上只着个桃红肚兜,露出了大半个雪白的肩背,后颈上绕了根细细的系带。
淡梅正半睡半醒,突觉一双略微带了些凉意的手探上了自己肩上,一个激灵便睁开了眼,回头望去,见那徐进嵘不知道什么回来了,正躺在外侧榻上,手握住了她□在外的肩。
淡梅刚想说句“你回来了”,便觉肩背一紧,已是被他从后抱住了,把冒了粗短胡茬的脸贴在她后背上磨蹭了几下,雪白的娇嫩肌肤上便红痕了一片。
淡梅觉着刚被他蹭过的后背有些痛痒,只他凉凉的脸贴靠了上来,自己正被屋子里的暖气捂得发烫的肌肤却又觉着甚是舒适,忍不住低低嗯了一声。
徐进嵘停了动作,将淡梅抱着转向了自己,见她两颊被屋里暖气熏得酡红,眼睛水润润地带了几分刚睡醒的慵懒娇媚,唇瓣红嘟嘟的,看着一阵心痒,狠狠待要亲上去,却是被她灵巧地躲开了。
“灯还亮着呢。”
淡梅轻轻推了下他肩膀,朝帐子外呶了下嘴。
徐进嵘见她一副海棠娇羞模样,自己虽更喜亮着灯,心中竟也是软了下来,不忍拂了她意思,呵呵笑着伸手捏了下她鼻头,便起身掀帐吹灯了。
昨夜锦帐,虽则那男人到了后面又是形销骨熔般地,似是恨不得把她揉成雨里乱桃,只下手却也多了些缱绻之意,便是淡梅也觉着比从前感觉要好了些。早起送他出去了,午点不到,便收了封邀贴,说久仰徐夫人闺阁之名,晓得不日即将随夫离京,诚请明日过府一同游园以相送。邀她的人便是崇王府上的鱼阳郡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支持!!(^__^)
三十六章
自打吏部外放的正式行文出来后,这些时日里除了徐进嵘忙于应酬,便是淡梅比起从前也忙了许多。【]三天里倒有一两天能收到京中各府女眷们的邀贴。其中一些是和秦氏交好的,晓得她家女儿要随夫外迁,故而具了帖子做东饯行。也有些品阶相当的,艳羡她家男人高升得了个好缺,存了结交之意。淡梅虽不喜应酬,只从前跟在秦氏身边,见多了官场女眷们之间的迎来送往。自己既然已经成了徐家主母,面上功夫还是要做的,不去便是落人脸面,少不得要一一过去应酬。好在也有个好处,母亲秦氏十之七八也会被邀前往,所以她母女二人这些时日倒是隔三差五地见面。秦氏既是欢喜,又舍不得女儿,每次见了必定是拉着她手有说不完的话。
今日收到的这邀贴上的崇王府本是太宗四子一脉。老崇王在真宗年间曾奉命出使辽国,挫败了辽国阴谋,甚得真宗倚重,故而如今虽颐养天年,只是逢了寿日,当朝的仁宗皇帝必定还是要亲自派人送去贺礼祝辞的,可谓荣宠不减。王妃连生三个儿子,中年之时得了个女儿,自小花容月貌,才比咏絮,六岁便被封为郡主,得号鱼阳。
鱼阳郡主虽集万般宠爱于一身,只在京中贵妇人的闺阁私下谈资中,名头比起从前的文淡梅却更胜一筹。文淡梅只是连克三夫,她虽年少之时亦是死了个丈夫,如今却以风流出名。据说从前还在夫家之时,便与一侍卫有所瓜葛,夫家虽觉羞耻,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没了丈夫后的头两年,甚至还常以礼佛之名到寺庙中与男子私会。后来风声大约传到崇王府中,老崇王深以为耻,老王妃却不大信传言,只将她重新召回王府,一是作陪,二也存了看盯之意,只想重新给她择个良婿嫁了。她却百般推脱,甚至放言没有自己看中的便不嫁,若是强逼便剪了发修行去。故而一晃几年过去,仍以郡主身份留在王府之中。老王妃虽是焦心,却又拗不过她,只日日在佛前祝祷早日能得个合眼缘的好把女儿再嫁掉。
淡梅前日应邀去个与秦氏交好的命妇府中时,席间便听夫人们数度提起过这位郡主的过往艳事。心中也是暗暗有些纳罕,没想到此时皇亲之中竟也有这般出格之人,不想今日便收到了这位郡主的邀贴。
淡梅自忖与那鱼阳郡主从前并无来往,且论地位的话,对方比起自己只高不低,实在没有自降身份特意结交自己的必要,想了半晌,仍是不解。只听丫头说那传信的王府中人还在等着回音,也不敢怠慢,便叫人封了双数赏钱,外面缚了圈红丝带给送出去。【]这便是表示到时会应邀过府的意思。
早间徐进嵘出去时曾对她提过,今日要出城到邻近的济梁与人了结一些生意上的事,若是晚了城门关闭便不回来了。济梁在汴河边上,亦属开封府,地方虽不大,只京中生意人的货运仓库俱都聚在那里,往来极其昌盛。淡梅一直等到了戌时末,估摸着他晚间不回了,便自己闭门歇了。第二日起身,想起昨日收到的邀贴,便仔细换了衣衫,坐到了梳妆台前妆扮起来。
淡梅透过铜镜,见身后妙春正仔细地给自己梳头,动作轻巧,像是怕扯疼了她头皮。和这丫头几年处下来,她对自己确实一直是尽心侍奉。连后来自己晓得了她心思,平日里有些特意疏远了,她亦是看不出有什么怨艾,仍是侍奉周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可惜了这丫头,不该存了做人通房的念头。
想起当初秦氏的安排和自己试探时她的反应,淡梅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闷,怀疑自己当初的默许是不是错了?该一口断了她那个念头的。到如今让人空抱了半年多的盼头,再开口回绝会不会为时过晚?
“夫人,这盒子里的都是从前头带过来的里面新取出的,你瞧哪朵好?”
淡梅正有些出神,冷不丁听妙春问自己,便抬眼望去,见匣子里放了些花胜头簪,瞧着流光一片。应该都是当初出嫁时秦氏给备的,一年春夏秋冬里各自要戴不同的头面首饰。
她平日里对这些不大上心,便随口哦了一声。
“这朵瞧着好,和夫人的衣衫正好相配。”
妙春说着,便已是捡了样Сhā进了淡梅已经梳好的发鬓边。淡梅望了下镜子,见是朵点翠蝴蝶花钿,上面镶了宝石,看着极是华美精致,想必费了不少银钱。想到秦氏对自己连这等头面上的细微之物都下如此本钱,心中一时有些感慨,只怕秦氏为了嫁自己这个女儿,把大半积蓄都费掉了。
淡梅收拾妥当,按照常例备了些时鲜果品做礼,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便带了妙春妙夏坐了车子往崇王府去。
王府就在内城保康门边上,附近住的都是些皇亲贵胄。
似这般闺中妇人们的私下邀约相聚,一般不走正门,都是从边墙另扇门进去的。马车刚停下来,便见到一个衣饰鲜丽的大丫头站在门里候着了,待听得是徐家夫人到,面上露出了笑,给迎了进去。一路被引着进入了垂花门,便到了内堂,转过几道回廊,这才到了间大屋子前,瞧着似是暖阁。门口站着的另两个王府丫头看见人过来了,急忙打起了帘子。
妙春妙夏站在外,淡梅微微俯身进去。刚进入,便觉一股暖香扑鼻,却不是她平日闻习惯了的那种清幽甜香,气味十分浓熏。待缓过了一口气打量了下内里,心中便又有些惊讶起来。暖阁里陈设华丽。只偌大的屋子里,静悄悄竟只有她一人,与往日里聚会时必定要多邀些夫人们同座大相径庭。
没片刻便有丫头奉上了茶,说郡主立时便到,请夫人稍安片刻,说完便束手站在了边上。
邀帖是对方所发,如今她这个客人按时上门了,主人却迟迟未露面,加上那丫头站那里不时瞟向自己看,神色有些怪异。淡梅心里突然有些不安,虽不知那鱼阳郡主到底所谋何事,只今日请了自己过来,只怕是有些心怀叵测了。
既然已是过来了,且淡梅也不想被边上王府里的那丫头瞧出自己心思,便神情平静地端起了茶盏,慢慢喝了一口。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过去,这才听见外面廊上传来了脚步声。淡梅抬眼朝门口望去,见门帘子被掀开,进来了一个身量修长的女子,年约二十三四,香鬟微堕,脸莹红莲,眉匀翠柳,身上服色华美,便晓得是那郡主过来了。
淡梅放下了茶盏,刚要起身朝她见过礼,不想那郡主疾走几步便到了跟前,一把扶住了正欲行礼的淡梅,笑眯眯道:“妹妹快请坐,今日姐姐邀了妹妹过来,方才却是被俗务缠身,恁晚才到,让妹妹空等了,罚还来不及,哪里敢受妹妹的礼,这岂不是折煞姐姐了?”
淡梅心中更是惊讶。自己与这鱼阳郡主非亲非故,她却一见面便这般姐妹相称,实在是亲热得过头了。只面上也未显出来,只是不着痕迹地松脱开了她搀着自己的手,重新略微后退些行过了礼,这才抬眼微微笑道:“郡主言重了。我等下也是该当得。”
鱼阳见淡梅这般做派,说话也是不卑不亢,似乎怔了下,随即笑道:“我略长你几岁,方才一眼瞧见你便觉着投缘,这才腆了面皮自称一声姐姐,妹妹莫要见笑。”
淡梅应道:“郡主金枝玉叶,叫我一声妹妹那便是天大的抬举了,我求都求不来呢。”
鱼阳掩嘴笑了起来,眉间眼角俱是掩饰不住的天生袅娜风流,便是淡梅也看得有些难以挪开目光了。暗道生成这么一个天仙人物,又素有才名,也难怪寻常男子入不了她眼了。
两人落座,又客气了几句。淡梅见她说的都不过是些京城里的风土人物,却半句也不提今日邀自己过来的目的,陪着说了会话,便看着对面的鱼阳笑道:“郡主今日叫了我来,可是有什么吩咐?郡主直说无妨,但凡我能,便绝不会推却。”
鱼阳吃吃笑了起来道:“瞧妹妹说的。我不过是久闻妹妹大名,早就心存结交之心,只一直都不得机会。前几日听闻妹妹下月便要随徐大人远迁淮南路,心中不舍,再不邀来叙话一番,只怕从此便是山高水长了,那岂不是抱憾了?”
淡梅一听这话,便晓得对方不过是随口胡诌而已。自己即便有名,也是那个克夫的恶名。她再坏了脑子也断不会因了自己与她一般死过丈夫便特意邀了自己过来。只她既然不肯明说,淡梅便也不再问了。对方说什么自己应对了便是,话却是绝无多半句。
鱼阳说了会话,站了起来到了南墙边的一个黄花梨多宝格前,手上抚过上面摆着的个玉件,突的似是不经意回头笑道:“对了妹妹,我倒是想起个事。年前家母过寿,我不晓得送什么礼好,最后还是托了徐大人给找了个腾云童子拜佛玉雕,真真是送到了家母的心坎里去。一直想着亲自向徐大人道谢,却是没甚机会。今日正巧妹妹来了,回去代我向他致个谢,就说往后若是有机会,姐姐我再亲自向他表过谢意。”
淡梅听她第一次说徐大人三字,还未联想到徐进嵘身上,待听到后面,这才明白了过来。心中一下便起了疑虑。只很快便压了下来,淡淡笑道:“郡主既这般吩咐了,我自然把话带到。”
鱼阳笑了起来,回眸时眼波婉转,媚态横生。
淡梅起先听那些贵妇人们私下里议论这鱼阳时,对她并未起什么偏见。方才虽觉她邀自己过来却又不提什么事,举动虽怪异,但也未起厌恶。此时听她说出这般话,尤其提起那“徐大人”三字时,似是特意带了重音,也不知怎的,心中一下便涌出了丝淡淡的厌烦之感,连与她虚应都有些不耐了。又坐了片刻,便推说家中有事,起身告辞了。
那鱼阳也未强留,只是这回亲自送她到了那门口,这才笑道:“我与妹妹有缘,日后必定还会再见。”
淡梅笑了下,朝她略微点了下头,便自顾提裙上了等着的马车。
徐进嵘昨天出去,今日回来时天又是透黑了。淡梅早拆了钗环上榻了,背后垫了个靠枕坐在被窝里。见他回来,要下榻去迎接,已是被他阻拦了道:“坐着吧。仔细被窝里出来冷。”
淡梅看他一眼,见他面上带了丝疲倦之色,想是在外奔波所致,一下觉着有些怜惜。只想起白日里鱼阳郡主特意大费周章地弄了自己过去,说了一大堆的废话,重点只怕就是最后那段话,心中便又有些别扭起来。只面上也未露出,只淡淡嗯了一声,眼睛便又盯在了放在自己屈起的膝盖上的那本书。
三十七章
片刻后徐进嵘上了榻,见淡梅眼睛还盯着书,随手拿了啪一声便丢到了外面桌案上。
“从前不是叫你大晚上的少看些书么,费眼睛。本朝又无女状元会试。”
淡梅望他一眼,见他脸虽还端着,只那说话口气,便跟自己玩笑似的。若是今日之前,不定还应上一声凑趣,现在却是兴趣全无,随口道:“大晚上我一人,不看书看什么?”说完便躺了下去。只眼睛还未闭上,便已是被他一把抱了起来,整个人扑到了他胸口,两人四目相对。
徐进嵘不动声色地收紧了手臂,让她日渐饱满丰润的胸和自己紧紧相贴。虽然隔了层衣物,仍能感受到胸膛上紧贴着的那种柔若无骨的绵软。
“你方才那话,是在怪我没昨夜没回,今日又回得恁晚,陪得你少了?”
他说了这么一句,随手把垂落到她眉梢上的几根鬓发捋了回去,手便已经顺势Сhā进了她垂覆在肩后的发间,揉捏了下。
淡梅见他眼里带了微微笑意,显见是在逗弄自己了。每次逢了这样的情况,十之最后都是自己敌不过他落了下风。平日便罢了,今天到那王府走了一遭,心里实在如吞了苍蝇般地难受,一个发狠,便起了反击的念头。当下也不说话,只朝他娇媚一笑,尖尖的下巴颏顿在了他胸口,用一根指甲轻轻刮开他中衣衣襟,在半露的胸膛上来回勾画了几下。见他眼神一暗,喉结上下滚动了下,这才笑吟吟道:“官人可晓得我今日哪里回来?”
徐进嵘一只手已是探进了她衣下,箍住了纤细的腰肢,另只手将她衣襟连裹胸一道拉脱下肩膀,又将她身子稍微托高了些,微微隆起的一侧白腻雪滑便露了出来,映衬着正中因为骤然遇冷而俏立起来的小巧的淡粉蓓蕾,仿佛泛着诱人采撷的光。
“哪里回来?”
半晌,他才应了一声,只眼睛却仍落在她脖颈之下,说话声也已是有些心不在焉了。
“崇王府。”
淡梅慢慢道。
“唔,崇王府……”
徐进嵘随口重复了遍。突然,箍住淡梅腰肢的手臂一紧,眼睛已是转而定在了她脸上。
“是啊,崇王府。”淡梅微微笑了下,指甲仍在他胸口有一下没一下地划圈,“居然是王府里的鱼阳郡主昨日亲自发帖邀了我去的……”
淡梅的手停止了画圈,因着已是被他抓握着定住了,见他眉头已是微微皱了起来,眼神也瞬间带了丝凉意。
淡梅心里顿了下,只面上却仍微微笑道:“官人你道奇怪不奇怪。我与那郡主素昧平生,她却特意邀我过去,见了面又姐姐妹妹地叫得好不亲热。我心中好奇,问她所为何事,她却只笑而不语,直到我起身告辞了,这才说什么与我有缘,日后必定再见的话。方才你进来见我面前虽摊了书,实则都在想今日这桩离奇事,越想越是不解了。”
淡梅说完话,便在他胸口上支起只胳膊肘,撑住一边脸颊看着他。
徐进嵘双眼微微眯了起来盯着淡梅,似是在审视。见她一手撑了脸颊歪着头,眼睁得老大,全然迷惑不解的样子,方才眼里起了的那丝凉意才慢慢消了去。
“那人不是个消停的,你能离她多远便多远。往后再有这般的事情,你记着先等我回来,我自会处置,你随便找个借口推了,莫要理睬。”
淡梅听他这般跟自己说,声音干巴巴的。心里微微冷笑了下,只嘴上却哦了一声,慢慢从他胸口爬了起来,把方才被扯下的衣衫拉了回去弄平整了,侧身朝里躺回了自己的枕上。
那徐进嵘被她方才这一番话似乎也弄得有些意兴阑珊了,见她躺了回去,也并未阻拦,只是下去吹了灯火复又上榻。黑暗里两人都未说话。
静默了片刻,淡梅觉着身后有只手摸上了自己的肩要将她转过去。略微拧了下,便也随了他力道,翻了个身朝他过去。
徐进嵘那只搭在她肩头的手挪到了她脸颊上,拇指摩挲了下,便将她带到了自己怀里。
“你方才还有话闷在肚里未说完吧?”徐进嵘突地开口道。
淡梅一怔,还在想着该怎么应对,很快便又听他似是苦笑了下道:“我与那郡主并无多瓜葛。只不过从前与崇王府的世子相识,去过他府上几趟。不想年前那郡主竟是遣了人寻到了我,说老王妃祝寿少了块上好白玉,托我给寻买件。她既搬出了老王妃的名头,我自然不能相拒,便托她兄长给送去了方玉雕,以表我对老王妃慈寿的心意。自娶了你后,与她再无往来通信了。我虽不晓得她今日在你面前到底说了什么,只不管说什么,你莫要往心里去便是。”
徐进嵘会主动这般跟自己解释,虽则其中必定还会有些隐情未道完全,只听着竟隐隐有些小心陪好的味道,淡梅倒是觉着出乎意料了。仔细一想,莫非是那鱼阳当初相中了这人,他唯恐被粘上了,只对方家世高贵,又不好明里扫了王府颜面,正好此时陆夫人上门牵线,他这才二话没说便一口应了下来,为的便是要求个相当的挡箭牌?若当真如此,那自己与他成了夫妻,似如今这般共睡一床,陆夫人若是大媒,这鱼阳郡主便是当仁不让的的二媒人了。
淡梅心中一下便觉着畅快了几分,只嘴头还是有些硬,低声道:“那郡主金枝玉叶的,她若相中了你,你当初顺水推舟便是了,何苦与我家做亲?我父亲如今虽是副相,只那官位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几年便换人的。她家却是皇亲国戚,门第高贵,得她家扶持,你那前程不是更锦上添花了?”
徐进嵘哼了声道:“娶妻门第虽是要紧,只似她这样的人,莫说是郡主,便是公主之尊,也只远观便是,谁人敢当绿云罩顶?”
淡梅忍不住扑哧低声笑了出来。她笑声未歇,便觉徐进嵘那手已是摸着托起了自己下巴捏住了道:“我瞧你便是个孩子心性的,被外人诓了几句回来就只顾和我生闷气。往后再这样小心我打你ρi股。你有什么话,不许瞒着我,只管对我直言便是。”
淡梅听他声音低沉,只语调却甚是温柔的样子,忍不住便反驳道:“你只晓得说我。我瞧你才是个闷葫芦,十件事里有九件半都瞒着我。你要我直言,你自己却也不思想着改改。”
徐进嵘闻言,顿了下道:“我与你怎一样?我是男人。怎会事无巨细在你面前婆婆妈妈碎念不停?”
淡梅心中一动,脱口道:“半年前娘拿了你我二人的八字去寺院里算,回来便改了对我的态度。是不是你出门之前暗中铺排好了的?”
徐进嵘咦了一声,似是颇为惊讶:“你怎晓得?”
“哼哼,我聪明过人,你这般把戏,又怎能瞒得过我?”
淡梅与他说了会子的话,心情渐好,原本被刻意压下的天性里的活泼性子便溜了出来,随意了许多。
徐进嵘呵呵笑了起来道:“你既晓得了,我承认便是。自古家和第一。你是我娘子,她是我娘,都是要和我过一世的人。你两个若是不合,往后这日子怎过得下去?我既娶了你,亦不想叫你在我娘面前太过委屈,这才像你说的,耍了下把戏而已,哄的我娘高兴,你也高兴,岂不两全?”
淡梅心中有些感激,微微往他肩膀上靠了些,蹭了两下,这才低声道:“你当真不怕我的克夫命?”
徐进嵘伸手捏住她鼻子,夜色黑暗里一捏一个准,轻轻晃了两下,这才凑到她耳边低声耳语道:“傻丫头,世人都道轮回因果善恶有报天命注定,我却是不大相信。我年少之时虽则不会伤及无辜,只双手也算不上干净的,若当真要得报应,都不知道多少遭了,哪里还多你一桩克夫?”
淡梅听他语调轻松,带了调侃之意,只那话里多少却是透出了丝狠厉之气。没想到自己竟嫁了个这般匪气的男人,后背便有些森森起来。
似是感觉到了她骤然的僵硬,徐进嵘大约也觉着自己失了口,顿了下,改成搂了她入怀,低声道:“我方才哄着你玩笑呢,你莫当真,更不必怕我。你是我娘子,往后都似这般乖乖听话,我自会对你好的。”
他这话不说倒罢,说了反倒有欲盖弥彰之嫌。且最后一句,淡梅怎么听怎么觉着别扭,心里不禁哀叹一声,她与自己这个丈夫,不但有将近二十年的年岁差异,中间更横亘了道长达一千多年,且不比马里亚纳海沟浅多少的思想鸿沟。
三十八章
鱼阳郡主自那日后便未再有什么举动,且淡梅忙于迎来送往和数点备置要带去的物件箱笼,渐渐便也把那事丢脑后去了。
鱼阳的梗虽暂时过去了,只这几日淡梅心里却又上来了另桩心事。这心事便是西院里的三个妾。
自打晓得徐进嵘要迁官至淮南路淮楚府后,起先还没什么,待东行日子临近,周氏几个便有些坐不住了,时常轮番着借故到淡梅面前露脸,周氏还时常牵了良哥一道。虽不过都是问安之类的话,眼神却有些闪烁不定。淡梅晓得她几个关心去留问题。只徐进嵘至今只字未提,她自然也不好先开口说什么,一概只作不知,赏了良哥一些物件吃食便给打发了去。在徐进嵘面前也只字不提。并非她存心如何,实在是夜阑人静,待身侧那男人熟睡了,自己却辗转难眠之时想开了。妾室去留都随那男人自己到最后做主便是。以她如今状况,日后命运到底如何还看不见,更未掌握在自己手上,更何况是别人的命运。
日子过的飞快,转眼离月底也就只剩七八天了,过了月底便要坐上离京的船,沿汴河入运河往淮南路去了。那徐进嵘这日却与徐管家一道去了临近的陪都应天府有事,说是四五日后才能回。
淡梅数着日子过了几天,这日应邀到一尚书夫人府上,与秦氏碰了面。秦氏细细问了出行诸事,到了最后便又绕上了徐家几个妾室去留之事。淡梅不想多提,便转了话到自己的头面嫁妆上,指着今日恰巧又Сhā头上的那只点翠蝴蝶花胜道:“娘当初为我备置嫁妆,必是费了不少心血,连这些头面物件都如此精贵。女儿不孝,亲恩丝毫未报,如今更要辞别远行了。”
秦氏一时也是有感,唏嘘了下,见淡梅方才指着头上那枚蝴蝶花胜,便仔细凑近端详了下,摇头道:“这瞧着面生,不是我给备置的嫁妆。应是女婿给女儿你置备的吧?瞧着上面那几滴宝石,便不是件俗货了。”
淡梅听秦氏否认,想起自己嫁过来之时便见梳妆台上搁了一匣子的头面首饰,应都是徐家给新婚夫人备的。前些日里妙春说这东西是从自己嫁妆的盒里取出的,混淆了也不定。便也未放心上了。
淡梅坐马车回了徐家之时,早过了晌午,只晚饭饭点还未到。一进门便听门房说大人午时左右便回了,如今就在府里没出去。不知怎的,心中便起了丝淡淡欣喜,急忙朝自己屋子里去了,进去了见没人,听丫头说在书房。若是平日,自然不会过去,今日心情甚好,便往书房去了。
淡梅刚入门,便与正要出来的徐进嵘迎头碰到,差点撞到了一起,被他扶了下肩,一个抬头,一个低头,两人四目相对。
淡梅想起外面天色严寒,彤云低垂便似要下雪的样子,脱口便道:“回来了?再迟一日只怕要下雪了。”
徐进嵘上下看了下她,见衣饰华美,妆容鲜艳,连外出披着的斗篷都未摘下,显见是一回来便到了这里来寻自己,心中立时便似有一丝暖意涌过,笑道:“今日又去哪里逛了?”
“工部尚书府。你如今的顶头上司夫人邀的,我哪敢托大不去?”
淡梅一边笑着回答,一边脱下了方才还戴在自己头上避风的斗篷帽子。
徐进嵘微微笑了下,眼睛落在了她发鬓间,突地目不转睛一动不动了。
淡梅还道他在看自己的发。今日做客,特意梳了繁复的朝天髻,用金勒约束,缀以各色花钿,便也不大在意,只任由他看。待见他目光死死盯着不放,脸色渐渐有些难看起来,这才惊觉不对,摸了下自己发髻,抬头看着他迟疑道:“官人这般看我却是为何?”
淡梅话音刚落,便见徐进嵘霍然转身大步到了他那书桌前,俯身下去抽开最下的一个格屉,伸手翻了几下,待抬头之时,脸色已是极其难看了。
“我容你进我书房,你怎的胡乱翻我格屉,还私取物件?”
徐进嵘看着淡梅道,语气里已是有些隐忍的怒气了。
淡梅不解,见他突然变脸,方才那满心欢喜便如被浇了盆迎头冰水,皱眉道:“好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何时翻你格屉又取你物件了?你若是不喜我进你书房,说声便是,我往后再不踏入一步。”
徐进嵘几步便到了淡梅面前,伸手摘下她头上一样东西,摊在了手心,这才冷冷道:“这东西分明在我书桌最下的格屉里搁着的,如今怎会戴到你头上去了?我这书房,除了你便只有洒扫的婆子才能进。那婆子是从青门跟到这里的,哪里有那胆子动我东西?”
淡梅这才看到他方才摘下的竟是那支点翠蝴蝶花钿,此刻躺他手掌上,上面缀着的宝石仍是莹莹有光。心中一下惊疑万分,一时还没绕过弯来,盯着那东西便有些说不出话了。
徐进嵘见她不作声,还道是心虚默认了,脸色变得更是难看,把那花钿噗一下远远掷在了书桌上,花钿顺势在光可鉴人的桌面上滑了尺许,被一方砚台抵住,这才停了下来,撞出了叮一声脆响。
“你头面首饰若是短缺了,跟我言语一声便是,何至于像没见过世面的愚妇一般,见了什么便都拿去戴头上?”
徐进嵘盯着淡梅,见她站那里脸色已是有些苍白了,眼里似又掠过了丝不忍。只终究敌不过心头泛上的那阵烦闷之气,哼了一声便自顾出去了。
淡梅待他走得不见人影,回过了神,这才慢慢到了书桌前,扶着椅子坐了下来,眼睛便死死盯着那只花钿。半晌,终是伸手捡了过来,握在了手心。起来往外走时,神色已是一片平静了。
淡梅回了自己屋子,叫了妙春进来,命其他人都出去了,这才坐在椅上,沉着脸盯着妙春不放。
妙春大抵是第一次见淡梅对自己露出这般神情,显见是有些紧张,绞着手站了一会,这才微微抬眼小心道:“夫人可是可有话问我?”
淡梅嗯了一声,摊开了自己手掌里一直握住的花钿,掌心已是被花钿上的宝石挤压出了几点红痕:“妙春,你可认得这东西?”
妙春看了一眼,飞快道:“夫人,这不是今日你戴头上的那枚花钿吗?”
淡梅盯她一眼,冷冷道:“这明明不是我的东西,你那日为何要说成是我的陪嫁?这便罢了,一时认不清也是有的,只我奇了,这些日子里你每日给我梳头之时,为何必定少不了这朵?从前里记得都是每日里换着花样戴的。”
妙春脸色微微一变,一下已是跪了下去,垂头道:“婢子不大明白夫人所指。这花钿若不是夫人陪嫁,那便是原来就有的,婢子一时不察,说错了话,还请夫人看在婢子多年用心服侍的份上,饶了婢子这一回。下次再不敢乱说了。这瞧着实在好看,与夫人十分般配,婢子这才时常给夫人戴头上的。不晓得哪里错了,会惹得夫人这般怒气,求夫人千万息怒。”
淡梅听她应答如流,句句在理,竟是丝毫没有让自己可捉的错处。若非说的是实情,便是预先想好过应对之辞了。想仔细看她眼色,却见她那头低垂,十分惶恐的样子。
淡梅思忖了片刻,暗叹了口气,往后靠在了椅子上,把那枚花钿放在了手边桌子上,这才和颜悦色道:“妙春,我晓得你存了做三爷通房的念头。只这大半年的却都没动静。你莫不是心里恨我,觉着是我明里应了你,暗中却阻了你的道吧?”
妙春闻言,脸色更是大变,不住磕头道:“夫人真的是冤枉死婢子了。婢子晓得大人与夫人情深意重,哪里还敢存那样的心思。只求伺候好夫人一个,便是婢子天大的福分了。”
淡梅听她头磕碰得咚咚有声,一时又有些不忍。虽心中有些怀疑她被人唆使过,只看她这副样子,便是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她又不是个会下辣手逼问的。且毕竟跟了自己这么久,总还是有些情分,怕当真冤枉了她。想了下,便挥手叫出去了。
妙春如逢大赦,从地上起来,感激涕零地出去了。
淡梅靠在椅子上,闭目想了一会,突地想起个人,便睁开了眼,朝门口道:“妙夏,去把周妈妈请过来。”
奶娘正在东厢屋子里收点着过几日要带去淮南路的零零碎碎,突见妙夏过来找,说是夫人有请,精神一振,掸平了衣物,急忙便过去了。
淡梅叫妙夏给奶娘搬了个墩子过来,待妙夏出去了,自己亲自去闩了门,回头见奶娘还站着,便笑吟吟道:“周妈妈请坐。”说着自己又到桌边亲手给倒了杯茶,递了过去。
奶娘受宠若惊,双手接了过来,不住说折煞了,人却已是笑眯眯地坐在了墩子上。
“夫人叫我过来,必定是有话要问吧?夫人想问什么,只管说来便是。但凡我晓得的,便一句也不会漏下。”
淡梅哑然失笑,这周妈妈果然是人精,一双眼便似看破人心。沉吟了下,自己便坐回了椅上,捻起那枚蝴蝶花胜,微笑道:“周妈妈可认得这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给新读者的解释:蝴蝶花胜和老徐几年前喜欢过的一个女人有关。所以现在骤然看到反应这么大。
三十九章
奶娘凑近了些,盯着看了半日,咦了声:“怎的这般眼熟,仿似在哪里见过……”皱眉又想了下,突地眼睛一亮道,“想起来了!竟是那东西!只怎的会到了夫人这里?”没待淡梅出声,自己已经又是一拍额头,咂嘴道:“是了。我瞧大人和夫人恩爱非常。必定是大人送了给夫人的。”
淡梅见奶娘这般神神叨叨的,虽说了大堆,自己还是满头雾水的,只看她样子,分明是晓得些来历的,心中一松,便微笑道:“这东西什么来头,周妈妈倒是说来听听。”
那奶娘方才还眉飞色舞的,只听淡梅这样问,脸色便有些为难起来,张了下嘴,又闭上了。
淡梅见她欲言又止,晓得其中必定有什么不好教自己知道的隐情了,便笑道:“过几日便要去淮楚府了,周妈妈自然是要跟去的。我晓得周妈妈服侍慧姐尽心,如今又要远赴淮南之地离了家人,正想着到了那边就给涨些月钱的……”
奶娘想起自家在徐家铺子里帮工的儿子刚头几个月给添了个孙子。虽是个大喜事,只媳妇便坐在家中奶孩子了,不但少了从前织补洗渍的工钱,凭空多添了张嘴,往后不知道还要费多少银钱。前些天便借故在淡梅面前哭了下日子难过。如今听她口风,竟是过去了就要给自己涨工钱,一时眼热心跳了起来。又仗着这位夫人瞧着还颇得大人的宠,便顾不了许多了,把墩子挪到了淡梅近前,这才压低了声道:“这东西的事,原本便是打死了也不好说的。只夫人既然问了,我便冒死给夫人说下,夫人听过便是,千万莫放心上。”
淡梅唔了一声。那奶娘这才道:“这东西本哪里能轮到我过眼的。只两年多前,那会大人入京还没半年,我带了慧姐尚在周姨娘那里过。有一日周姨娘没看住良哥,放他出了屋子乱跑,回来时手上便多了这东西给了他妈。周姨娘还道是良哥到了春姨娘屋里抓过来的,见成色这般好,以为大人送的,心中恼恨,只也不敢压下不还,便送了回去赔了几句好话。那春姨娘接了也不吭声。不想过了几日徐管家却是寻了过来,说大人书房里丢了样东西,问了值守的,说依稀记得前几日里仿佛瞧见良哥进去过,便寻问了过来。周姨娘这才晓得不妙,一问果然是从书房里翻出来的,急忙叫去春姨娘那里取。这东西后来虽给大人收回去了,只大人却是十分恼怒,从此书房便不准人进去。良哥倒罢了,只教周姨娘好生教养,那春姨娘却是被罚了禁足半月,大人从此也不大去她那房里了。”
淡梅听到此处,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奶娘晓得她心思,急忙靠得再近了些,继续压低声了道:“我方才说的,都不过是个引头。后头的才是话肉。”
“不过是朵女人家戴头上的花,却是惹出了这般的动静,实在叫人糊涂。这事情过去了小半年后,我才隐约听到了些风声,说大人之前那会正备着要娶亲,女家也是个有名望的朝中大臣,哪家却不大晓得了。估摸着这东西便是备置了那会子时用的,只后来也不晓得为何,便没了戏文似地断了。想必大人心绪不佳,见东西这般被翻出来,那春姨娘又胆大包天地冒认,这才这般恼火的吧。”
奶娘一口气说完了,回身摸过来茶盏,咕咚喝了两口,抹了把嘴笑嘻嘻奉承道:“方才我见夫人拿出这个,心里便为夫人欢喜了起来。大人既将这东西都给了夫人,可见极是看重夫人了。往后我巴住夫人多点,吃喝哪里还用犯愁。”
淡梅见奶娘正话说完,又习惯地开始扯些没用的,便道了声谢。
奶娘晓得是要叫自己退下了,只心里还念着起头提到的涨月钱,从墩子上站了起来不走,只巴巴地看着淡梅。
淡梅微微笑道:“周妈妈放心,我说过的自会作数。”
奶娘这才放心下来,欢欢喜喜地出了屋子去。
原来是求之不得心常爱,难怪一见这东西,便似被人踩了尾巴似的。只未想似他那般的人,竟也会心心念想着一个女子,以至于几年之后的现在还这般触碰不得,仿佛成了心里的禁忌。不知道那女子该是个怎生的人物,才会叫他这般上心。只可笑自己,原本只求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地缩在自己的天地里过活,现在看来,却真的是只要身处这屋檐下,即便坐着不动,背后也会有人暗中算计,不晓得什么时候便扑上来咬一口了。
淡梅闭目冥想了片刻,终是起身出去,再次到了书房,把那枚花胜端端正正摆回在了他书桌上。
妙夏和长儿几个虽不晓得出了何事,只见先是妙春被夫人单独叫了进去,脸色仓皇地出来后便把自个独自闷在屋里不出来,那奶娘后又被传了过去密谈,心中便都有些不安起来,连走路说话也放轻了许多。待见她一切如常,先是去了慧姐那里看了下,后又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言笑自若,悬着的心才算渐渐松了下来。
徐进嵘这夜迟迟未回房中来。淡梅派了个小丫头过去看了下,说书房里的灯亮着,大人想必在那处。
淡梅闻言,便自顾拿了本书,坐在灯下翻着。灯花不知道挑了多少回,听见外面起了脚步声,晓得那徐进嵘终是过来了。
徐进嵘推门而入,见淡梅还正襟危坐在桌边,瞧着像是在等自己,这却是平日里少见的,看了一眼,待要朝床榻过去,却是被淡梅叫了一声“徐三爷”,语调不轻不重,不喜不怒,不急不缓,却是从前未曾听过的。微一愣怔,便停了脚,转身望了过去。
“三爷若再不回,我便要派人去请了。”淡梅坐着,手上仍是握了书卷,眼睛却是看向了徐进嵘,淡淡道。
徐进嵘有些意外,待要开口,已是又被淡梅抢了去道:“实在是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徐进嵘借了灯火,仔细看了下她,见神情端庄肃穆,唔了一声,便坐到了她对面去。
“三爷,今日那朵花胜,放回了你书房桌案上,想必你瞧见了吧?三爷这回务必要小心收稳妥了,免得下回又不知被哪个七窍玲珑心的给算计着安到了我头上,叫三爷看了烦心。自古男尊女卑,我被三爷呵斥几声,本是天经地义,忍下便罢了。只是三爷最后那话,说我见了什么都往头上戴,这却有些过了。我娘家虽不如三爷府上这般一掷千金,只也书香门第,父亲是乾兴年间三甲探花,母亲亦是知书达理。我虽天性顽愚了些,只非己物不可取的道理还是晓得的。三爷的钟爱之物竟跑到了我头上,遭了亵渎,我有失察之错,日后自会反省。只到底何人背后动了手脚,三爷是个聪明之人,不用我多说,劳动三爷自去查下,想来便会晓得。免得我娘家因了我的失察而在三爷处蒙羞,那便是我的罪过了!”
徐进嵘盯着对面的淡梅,见她正襟危坐说着话,一双眼睛冷冷看向自己,不但全无平日的半分娇俏,便是那说出来的话,音虽不高,却也硬是把自己顶得有些张不开口。犹豫了下,便道:“我起先那话也是气头上的,确是过了些。你放心,我会查下。若当真如你所言,我必定会给你个交代。”
淡梅盯着徐进嵘看了下,冷笑道:“我要你什么交代?你无须向我交代。我只盼你家中那几个妾,往后莫再这般沾惹到我便是。再有下次惹恼了我,只要我还是这宅子里的正室一日,我便叫了牙婆过来一个个地都拖去卖了!那时你再嫌我心狠手辣容不了人,我也是管不了这许多了。”
淡梅这话刚出口,徐进嵘便仿似不认识似地看着她,那眉头又微微蹙了起来,却也忍住了没吱声。
淡梅说完了,便往后靠在了椅上,仍是盯着他,只脸上却是慢慢露出了丝笑意。徐进嵘觉着被她那笑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皱眉道:“你笑什么?”
淡梅叹了口气,收了笑,这才慢慢道:“我晓得如今稍微过得去的人家中,男人有个妾室通房的再常理不过。我当初嫁了过来,我母亲也是预先给安排了通房的,便是我屋里的妙春。那丫头样貌出挑,聪明伶俐,脾性最是温柔,对三爷你也是仰慕许久,比我不知要好多少。你若看得上,我便送给了你,过几日你去淮楚任上,把她带去了,也好让她代替我,与你那几个妾一道在那里好生侍奉着你。你若看不上,她年岁也大了,我便自己做主把她配了人,免得蹉跎了。你意下如何?”
四十章
不知哪里的一丝寒风钻进了屋里,吹得烛火扑闪了几下,徐进嵘的脸色也随了明灭不定的烛火变幻了下,显得有些阴沉起来。
“你这话是何意思?”
淡梅叹了口气:“三爷这般聪明的人,竟会听不明白?也罢,我便再多说几句好了。我今日前思后想,终是觉着自己还是留在京里的好。一是我为人愚钝,一无是处,即便跟过去了只怕也伺候不好三爷,反惹你碍眼;二则自小便在京里长大,早习惯了这方水土,且身子也弱,过去那潮湿之地,只怕水土不服病倒了,到时莫说我伺候三爷,只怕还要三爷为我分心了;三则婆婆年事已高,这般让她独自在京中过活,总觉不妥,只怕会被外人说我不孝。我这作儿媳妇的留下侍奉,那是天经地义……”
“你何时竟学会这般伶牙俐齿了?歪理倒是一大堆。天色不早了,先去歇了,有话明日再说。”
淡梅还没说完,徐进嵘已是站了起来往床榻方向去,显见是不愿多说的样子了。
淡梅坐着纹丝不动,只是淡淡道:“三爷今日莫不是被我气糊涂了?我这话都说到如此份上了,你岂有还不明白的?”
徐进嵘霍地站住了脚步,回身望着淡梅,眼里已是一片暗霾了。
“瞧着你的意思,从今是要和我划清界限了?”
“不敢。只是说了想说的话而已。三爷从前不是叮嘱过,叫我有话就要直言不好隐瞒的吗?如今不过是照你从前意思行事而已,怎的又惹你不痛快了?”
淡梅说完,便又捡回了方才那书卷,靠在了椅上,低头看了起来。
徐进嵘显见已是极其恼怒,连额头都隐隐跳起了青筋,只见淡梅已是自顾低头翻书,连眼风都没扫过来一下,一时竟又生出了些不知该拿她如何的无奈,盯了半晌,终是哼了声道:“我晓得你心里在为今日之事怨怒。你等着便是,我说过会给你个交代的。”说罢便拂袖去了。
淡梅见他终是被气走了,想来今夜是不会再过来了,也懒怠多想他去哪里过夜,只是径自去闩了门,这才捶了下端了一晚上有点发酸的腰,自己上榻去了。
可笑这男人,竟会自负到如此地步。他临去前的抛下的那话,分明便还是觉着她今夜的所说所行都不过是在借机向他拿娇而已。想来他以为他若是给了自己一个所谓的“交代”了,自己达到了目的,便会继续做他那个乖巧听话的小妻子了吧?
淡梅第二日起了身,见外面一夜之间竟变成了个银装素裹的世界,难怪昨夜睡着觉着有些冷起来,原来半夜竟下起了雪。站着看了下院子里几个粗使丫鬟在除雪扫径,便叫妙夏带了丫头将自己一些早先已经打包好的物件都解了放置回去。妙夏万分不解,迟疑了片刻,偷看淡梅脸色,见她表情又不似在玩笑,便小声道:“不是过两日便要动身了么,夫人这是……”
淡梅微微笑道:“我另有些事,不随大人离京了。”
妙夏大吃一惊,想起大人昨半夜回得异常晚,在屋里没待片刻便又走了,脸色不大好看,莫非两人竟是不和了?也不敢多问了,只得应了一声,磨磨蹭蹭过去叫人去解。只她总有个感觉,大人十之**是不会真由了夫人性子让她自个留下的,所以只捡了些容易收拾的物件归置了回去。这样既不会违抗夫人意思,万一到时候真又要上船了,也不会多耽误时间。
待过了晌午,慧姐便闯了过来,看着淡梅小心问道:“我听奶娘说母亲在叫人归置行李回去?母亲这是……”后面的话却说不出了,只站那里,呆呆看着淡梅。
要坐大船去淮楚,阖府上下最欢喜的大概便是慧姐了。大抵似她这般大小的孩子,平日里连外出玩耍都难得,现在乍闻要坐一两个月的大船到个新地方去住,不开心也难。早早就开始在淡梅面前扳着手指数着剩下的日子,一脸期盼之色。
淡梅是打定主意不去了,慧姐到时候如何,却还未有定数,不晓得那徐进嵘到时会如何安排,只十之**,估计也会随自己一道留京了。见她现在果然闻讯过来追问,心中觉着有些过意不去,便道:“慧姐,我大抵是要留在京里,不去淮楚了。你……”话未说完,见慧姐已是低了头,十分失望的样子,心里歉意更甚,正想再安慰她几句,不想慧姐已是抬头道:“母亲若是不去,我便也不去了。我跟着母亲。”
***
徐进嵘自昨半夜甩手去了后,到今日一天都未见到人影。到黄昏之时,西院那里却是传出了阵骚动,似是有女人在哭号,只很快便又安静了下去,天地里只剩雪落庭院时发出的簌簌之声。
淡梅很快便从包打听的奶娘那里得了消息,说竟是春姨娘昨夜突发恶疾,那恶疾还能传染,被徐管家带了人强行送去了城外的另个庄子里休养去了。一房的人都一道跟去了,看这架势是要痊愈才能回了。
奶娘去后,淡梅独自倚在支摘窗的窗棂上,看着窗前的满地白雪,心中慢慢也是跟着萧索成了一片。
她昨日在徐进嵘面前,虽说出了那样的狠话,只毕竟还是无法真能做到将人视为三六九等。春娘当真是背后的那个人,还是也和她一样,不过被更背后的那个人算计了,她已经没有心绪去想了。
人心难测,后宅无情。千头万绪,到了最后不过还是那句话,守住自己的心。
***
入夜,雪慢慢停了下来。屋子里上好的银炭燃得极旺,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淡梅早早便坐进了被窝。
徐进嵘进来之时,屋里便带进了股冷风。见他站门内侧拍着肩上的雪,显见是刚从外面回来。
“说你叫人把东西归置回去了?闹几下便也罢了,真当还胡闹个没休了。”
徐进嵘脱去了外袍,随手丢在床头案几上,便坐在了床榻之侧,看着淡梅道。语气听着便似是带了丝强忍着的不快。
淡梅瞟他一眼,没有做声。
“今日之事,你想必已是晓得了。管家查明了,春娘已被送走,往后再不会有这般的事。你那个丫头,送过去放置在我娘那,待过了年便配给丁大家的儿子,是个实诚人,当了庄子里的管事,也不算委屈了伺候过你一场的人。再则,你身边既少了个丫头,怕你到那边去伺候的人不够,我见喜庆从前跟你还投缘,就向娘要了过来,她明日便到。良哥秋琴和总怜暂且留下陪着娘,也有个照应。过了明日,便只你和慧姐随我赴任。如此你总满意了吧?”
淡梅听他这般道来,那神情仍似在极力忍让,暗叹了口气。
“三爷自己看着办吧,只是莫要太委屈自己了。喜庆本是娘身边的贴心人,这般给了我,我实在是感激。只既然淮楚那边我不去了,自然也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待过些时日我身子好了些,亲自过去向娘磕头谢罪,实在是辜负了她一番心意。”
徐进嵘一窒,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身子又哪里不好了?”
淡梅瞟他一眼,打了个呵欠道:“昨夜下了场雪,乍冷了许多,想是一时不慎侵染了风寒,今日头重得很,身子也乏力得紧,正想明日抓些药来吃,没十天半月地只怕是好不了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当爱惜着点。这般撑着病体上船总是不好,故而当真是成行不了了。三爷还请见谅则个。”
呼地一声,淡梅已是被徐进嵘一把抓住肩头给拎出了被窝,扯到他近前,眼里已满是怒气了。
“我已一再退让,你竟是蹬鼻子上脸没个头了。你道我是泥捏的就没个脾性?”
淡梅肩头已是被他十指抓握得生疼,用力挣了下甩脱不掉,强忍住了,仰脸蹙眉道:“我本就是个不知好歹的。不值三爷你这般忍让。”
徐进嵘紧紧盯着淡梅近在咫尺的一张脸,见肌肤莹润,吹弹得破,双眉因了自己的抓握而微微蹙起。只此刻仰望着自己的眼神简直便淡漠得似个陌生人,心中一时竟有阵短暂的茫然之感。慢慢松了手指,冷笑了道:“也罢,原来一直是我轻看了你。你既这般瞧我不上眼,我遂了你心意便是。”言毕把她掼回了锦被上,猛地站了起来,跟昨夜一般直直出了屋子,连外袍也不拿了。
淡梅伸手揉了下方才被他抓得似要裂了的一侧肩膀,待那疼缓了些,这才慢慢躺了回去。
既已开弓,又岂有回弦的箭。既知他非一世良人,又怎么可能因为对方三言两语而再次退回原先那得过且过的状态?如今说得这般一清二楚了,从此倒真的可以天各一方,相敬如宾,心如止水了。
次日大早,妙春果然便要被送去老太太处了。听得妙夏说她哭哭啼啼跪在雪地里不肯走。淡梅叹了口气,终是没叫她进来,只是吩咐妙夏转告她,那丁家的小子与她堪配,待明年成婚,她会代为置备好嫁妆贺礼,往后实心过日子便是了。
喜庆午间赶了过来,提了包袱,瞧着果然便是要出远门的样子。待见到淡梅,却见她拥被坐床上,一屋子的药味。说因了身子不妥不能随了大人一道赴任,让喜庆回去了禀下老太太,待身子好了再亲自过去问安,极是惊讶。只她是个性子稳重的,虽隐约觉着不对,也未多说什么,当晚赶了回去,只照淡梅的话学了回去,倒是把老太太听得叹息不已,只嚷嚷怎的如此不巧。
到了出发之日,徐进嵘一早亲自赶了过来拜辞母亲,老太太问起了淡梅,听得儿子也沉着脸说她确系病了在养,无法同去,摇头喟叹道:“既如此不巧,你那任期又不能耽搁,只得先去了。她等养好了身子,过些时日与慧姐一道再另安排了人送过去吧。”
徐进嵘眼神一暗,面上却恭恭敬敬应了。再三叮嘱了母亲要好生将养着身子,这才被老太太依依不舍地送了出去。经过从前淡梅住过的那屋子前时,一眼便瞧见种了牡丹的那块地上竖了个用草排搭起来的暖棚,下意识地便站住了脚。
送他到大门外的喜庆见自家大人盯着草棚子不走了,便笑着解释道:“夫人说这株白牡丹异常珍贵,来之不易。叫我在根处泥地上覆了牛粪捂住了地气,再搭了草棚子遮风避寒,免得冻伤了。起头听说是要把它起了出来带去的,昨日我过去,夫人又说不用起出来了。”
徐进嵘眉头皱了下,转身去了。
四十一章
徐进嵘快马回了宅邸,到书房取了任上的印鉴,此去便要离京了。徐管家虽暂且还要留下代为处置些事宜,只早已为他备妥了出行路上的各样所需,一干跟随了多年的随从也早在东城门外候着了。
徐进嵘被周姨娘赵总怜慧姐良哥等人送到了大门照壁前,阖府下人不用说也都是跪拜送别。两位姨娘俱是一脸依依不舍,若非见他阴着的一张脸,泪珠儿只怕都要泫然欲滴了。满眼黑压压的人头,独独不见东屋里的半个人。
徐管家见自家大人立着迟迟不走,打前日起便一直黑着的脸现在更是难看了,心中也有些不安起来。这家主夫妻二人离心的前缘后果,他最是清楚不过,心中觉着甚是遗憾。他一双眼阅人无数,这位相府里出来的千金人虽看着温柔秀雅,只他隐隐总觉着并不是个一味没脾性的。此番见夫人这般决绝,不但临时托病不随他同去,甚至连今日的送别都不来了,实在是在全府上下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削了徐进嵘一个大大的没脸,心中也有些不安起来,正想寻个什么话由好让自家大人好下台,突听身后传来了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微微松了口气,原来是夫人被她身边的丫头扶着从照壁后拐了过来,越过了众人,在一干注目中行到了徐进嵘的面前,朝他微微一福。
“官人这就要离去了,妾身本该随伺在官人身侧,只无奈这身子不争气,以致随行不成,还望官人见谅。关山万重,妾无它愿,惟愿官人此去顺风顺水,万事遂心。”
徐进嵘望着立在自己几步之外的淡梅。见她从头到脚裹了个浅浅绯红的梅花点浣花锦斗篷,脸容虽有些苍白,只立在雪地中,俏生生便如一枝初绽的梅,虽无十分颜色,却自有一番别样冷芳幽幽袭来。正微微有些失神,又见她虽在跟自己说话,语气亦极是恭敬婉转,只从他这角度看去,一张微微低垂的脸上,神情却如她身后的雪那般凉,连目光都只落在他脚下踩着的那块方砖而已。
徐管家站在他二人之后,听见自家夫人温温软软娇娇怯怯的声音响起,方才那口气便全松了下来。心想夫人既然服软了,在全宅上下各色人等面前给大人留了面子,以他平日里注意到的大人在些细微之处对此位夫人的上心程度来看,两人关系十之**是要缓和下来了。
徐管家对徐进嵘忠心自不必说了,对这位温婉可亲的夫人也极有好感,自是盼着他二人和好,正暗自有些欢喜,不料自家大人盯了夫人片刻,却仍是冷着张脸,一语不发便转身大步迈出了高高门槛,上马疾驰而去了,只剩地上积雪被飞甩的马蹄溅得老高,一时有些不明所以,愣在了那里。
淡梅见徐进嵘离去了,便转向徐管家微笑道:“管家不送大人到城外么?”
徐管家被提醒,这才急忙告了个罪,上了门外备好的另匹马,急急跟了上去。
淡梅回身叫众人都散了去,便牵了慧姐手,径自回了自己屋子。
***
雪虽一早就停了,只天空仍是阴沉,晌午瞧着便似平日的黄昏时分了。
徐进嵘在京中人脉极广,交游众多,今日又要离京赴任高升,虽前些日里早已受邀频频饯行,此时仍有诸多僚友亲自到了城外相送。徐进嵘一一拜谢了,再三辞让,这才终是翻身上马。
此行计划原本是要坐船东行的,只如今既只他一人,并无家眷,自然便弃舟改行陆路。虽辛苦些,只行程却要快许多。
徐进嵘掉转了马头,正要与随从扬鞭策马东去,突听身后方向远远传来了一声“徐大人留步”,晓得又有人来相送了。勒马回头看去,微微吃了一惊。
皑皑雪地里,一匹棕红大马正飞骑而来,马上的人系了件狐裘织金锦披风,身后跟了四五个侍卫,不是别人,竟是景王赵韫。
徐进嵘心中虽有些吃惊,只面上却未显露,急忙下马上前几步相迎。
景王策马飞快到了近前,停了马,也不用侍卫相扶,自己抓住马鞍,缓缓下了马,这才从侍卫手上接过了立拐站定。
徐进嵘见他虽要凭了拐杖而立,只迎风那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整个人看起来丰神俊朗,气度卓然。不敢怠慢,上前要见礼,被景王扶住了。
“小王前些时日一直盘桓在外,半月前方回京中。刚到便听家人传报,说徐大人曾投了封拜帖,与那拜帖一道还送了对极其金贵的百年金井玉阑。小王久闻徐大人之名,不但为人豪爽,且被皇上也极是重看的。有心结交正愁无门,便也厚颜收了徐大人厚礼。心中一直想着哪日有机会回拜下徐大人。只俗务缠身,前两日方得了空,却听闻徐大人今日便要离京远赴淮南之地。怕再不赶紧,一则要与徐大人失之交臂,二则唯恐徐大人以为小王托大避而不见,这才贸然前来相送,徐大人莫要见笑。”
那景王谈吐温文,面容虽年轻,举手投足间却隐隐泛出了逼人的贵气。
徐进嵘笑道:“王爷实在言重了。徐某不才,哪敢得王爷如此亲自冒雪赶到城外相送。徐某对王爷之名素来亦是十分敬仰。前次投递拜帖,起因不过是前些月里,内子得了一株珍奇牡丹,未想竟是王爷从中帮了大忙。内子感激,定要我上门亲自道谢。徐某这才厚颜具了拜帖,附上个中缘由以致谢。微末小礼,不过是徐某与内子的一番心意而已,何足挂齿。”
景王爽朗一笑,笑毕摇头道:“徐大人与夫人太过有心了,小王实在受之有愧。那株晓妆新不过是投桃报李,略表寸心而已。九月间整个京城,别家掬花迟迟不开,唯独小王一家如期邀友饮酒作赋,名动京城,连皇上都听闻了此事,大以为妙。小王风头出尽,却全仰仗了徐夫人的奇思妙想。小王若非后来看到徐大人拜帖,哪会想到那位乡间里隐着的司花女青帝竟是徐大人府上贤内助。徐大人与夫人实在是一对神仙眷侣,真当羡煞旁人。”
徐进嵘虽早已晓得这其中大部分关节,只如今亲耳听那景王如此道来,心中竟是莫名起了丝烦乱之意。一下想起方才那个他口中的贤内助虽是最后出来送他了,在阖府上下一干人前给留了几分面子,只连多看自己一眼都似是不愿。至于那神仙眷侣什么的,听着更是刺耳,心情大败,不想多说下去,客气了两句,正要转个话题,却见景王已是从身后一侍卫手上接了两坛用红绸捆好的红泥封口酒坛,递了过来道:“天色严寒,小王出来得急,府中也无拿得出手的礼。唯独这两坛金茎露曲,乃是用内府秘传曲所酿,入口尚可,送与徐大人路上驱寒。愿贤伉俪一路顺风,到任后造福百姓。小王坐待徐大人任满回京高迁,到时再亲自与徐大人接风洗尘。”
这景王若是过后晓得自己妻子并未随他同行,只身留在京中,又会怎生作想?
徐进嵘脑子里突地飞过了这般念头,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觉着有些匪夷所思,立刻压了下去,接过了两只酒坛,递给了身后随从,这才含笑表谢,却是只字未提自己只是单身上任。
景王见送行已毕,这才自己又回身上马,与徐进嵘抱拳辞别,一行人如来时一般,疾驰而去。
徐管家见自家大人望着景王一行远去的背影,立着似是有些出神。枉他自负是徐进嵘的心腹,一时倒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犹豫了下,便试探着叫了声。
徐进嵘这才淡淡应了声,回头翻身上马,吩咐徐管家回去了好生照看住阖府上下内外,这才率先打马东行了。
***
夜已深,徐家宅子东院正房里面此刻却是暖香融融。徐进嵘离京第一夜,慧姐便又抱了铺盖到淡梅屋里和她同睡。二人方才吃了些削好切开的凤栖梨,重又漱了口,这才一道放下了帐子并头躺在榻上。
那慧姐去不成淮楚,起先虽是有些失望,只很快便也过去了,吃了果子,和淡梅絮絮叨叨念了片刻,听她说些淮楚之地的风土人情,打了几个呵欠,慢慢便耷拉下了眼皮。
淡梅见慧姐睡去了,自己躺那里默默想了下。想起徐进嵘离京前必定会去自己娘家辞别丈人丈母,只不知道怎样跟他们提自己没跟过去的事。待明日派个人过去给传个口讯,免得秦氏真以为她病得厉害心焦不已。想妥了,自己便起身下去检查了下火炉,见盖得已是密实了,便过去开了门,想叫刚又搬回外屋睡的妙夏和长儿也早些歇了去睡。
淡梅刚开了门,整个人便似遭了雷劈,一下定在了那里。
门口居然正站着徐进嵘,靛青乌金的蜀锦大氅,厚厚马靴,还是今日出门时的那身行头。他身后是同样呆若木鸡般的妙夏和长儿。想来是骤然见他竟去而复返,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你怎会在此”
淡梅终是挣扎回了神,结结巴巴问道。
“我改了主意。”徐进嵘已是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把外屋里的四道惊异目光给关在了门外,这才看着淡梅低声道:“我想来想去,觉着还是要带你过去的好。你乃我妻,你不过去,偌大的一个衙门,那些迎来送往的要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对付?”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的留言和讨论,作者受到了很多启发。谢谢。
四十二章
淡梅千算万算也未算到徐进嵘竟会夜半杀她个回马枪,一时乱了阵脚。待他开口解释了,听着这缘由便是极其牵强。更兼见他望着自己的神色竟似带了些小心陪好的意思,飞快地说完了话,便站着一动不动,与前头两日那凶霸霸的样子大不一样,这才缓下了心神,后退了一步,微微蹙眉道:“我说了身子不好,去不了……”
淡梅话未说完,见徐进嵘已是欺进一步,瞧着是要逼近自己了,话也顾不得说了,急忙再往后退,他又逼近,再连着退了几步,身后已是被桌案抵住了,再无可退之路,抬头便见他望着自己,眼里似是慢慢溢出了些笑意。
“白日里你出来送我之时,看着倒确有几分病弱模样。只等我一走,你背转了身子只怕就欢蹦得厉害吧……”徐进嵘眼睛瞟了下她身上桌上盘里尚残留的几瓣梨片,一边说着,一只手已是搭上了她脸,轻轻捏了下她被屋里热气熏得有些微微泛红的脸颊,“你越发不学好了,谎话张口便来。我若不把你带身边看着点,日后回来只怕你胆子大得好上房揭瓦了。”
他虽是在戏谑,只前头那话确也猜得**不离十了。淡梅一时无言以对,便拂开了他触感冰凉的手,扭头淡淡道:“我说了不去就是不去。我不信你还会绑了我去。”
徐进嵘见她脸色毫无松动的迹象,也不恼,只是刚刚被拂开的那只手已是掐住了她腰肢,低头凑到了她耳边道:“你爱发多久的脾气便发多久好了,等累了自然就消停了,我不和你一般计较。只去不去却由不得你说了算。我是你官人,我去哪里,你就须得跟去哪里!”
淡梅听他话说到最后,那口气已是斩钉截铁了,气极怒目而视。徐进嵘与她对视片刻,轻而易举便一把抱她起来,挟住了也不顾她极力挣扎,大步到了床榻前,一把掀开了罗帐,人却突地僵住了。
淡梅方才心绪大动,一时也忘了慧姐又宿在自己这里,此时才想了起来,怕两人方才拉拉扯扯间吵醒了她便有些尴尬了,急忙回头望去,见慧姐不过只翻了个身,便又沉沉睡去,这才松了口气,只心跳已是有些加快了。
“她怎的又睡在此处?”
徐进嵘箍住淡梅腰身的手略松了些,压低了声问道,声音里带了丝掩饰不住的不快。
淡梅趁势又挣扎了下,徐进嵘大约也是怕吵醒了慧姐,这回终是放开了她。
“谁晓得你又会拐回来?每次都是夜半三更的吓人。”
淡梅一得自由,便跳着脚要去穿回方才纠缠间不慎被甩掉了的鞋,光脚踩在砖地上,脚心立时觉到了丝冰凉。她刚跳了一下,身子一轻,又已是被徐进嵘给抱了起来,这回放她坐到了张高脚椅上,自己顺手抄过床榻边上那张翘头案上放着的一双袜,蹲到了她面前,一手托起她雪白莹润的脚掌,一手给她套上了袜。
淡梅不惯被他这般伺候,且一时也不明白他意欲何为,往后缩了下脚,却是被他握住动弹不了,只得任由他给她两只脚都穿了袜。
袜子刚穿好,不想他又拎了她的一双软麝皮靴子过来,如方才那般给套了进去。
“你……想做什么?”
淡梅突然觉得不妙起来,这才依稀有些猜到他的意图了。只又觉着依他平日行事风格,应该还不至于如此荒诞,所以只是看着他迟疑问道。
徐进嵘抬头看她一眼,并不作答,只是站起身抓过了她的外袍抖开,示意她伸手套进去。
“你想做什么!”
淡梅已是确信了他的意图,双手便死死抵住椅子把手不松开。但哪里拗得过他力气,没一会就被强行穿了衣服,又扯过她白日里穿过的那件厚厚斗篷,兜头兜脑地便把她罩了进去。
“你便似只野猫,倔得很,与你也说不清道理,就这么走了便是!”说完便不由分说将她又横抱了起来,用脚勾开了门,撇下外间里目瞪口呆的妙夏长儿便大步出了屋子。
骤然从暖和的屋子里出来,虽全身都裹得厚重了,淡梅立时也觉着一股寒气往脖颈里钻。只她气极,也觉不到多少冷意,只是用力捶打徐进嵘,他却丝毫不加理会,反加快了脚步。行到中庭,见她拗得越发厉害,便低声笑道:“你若不服,就只管叫喊出声,把全宅子的人都给引出来,到时瞧是你难看还是我难看。”
淡梅一窒,心里已经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嘴上却也不敢真大声嚷嚷,只恨恨道:“你这般强行迫我,我便是去了,也决计不会与你同心的。”
徐进嵘脚步一停,只很快便又前行,一语不发。
淡梅被他抱着绕过了照壁,见门房仍守着半开的门,门外路上等着他的一干随从,这才晓得他就是存了连夜掳着带走自己的心思才回来的,心中虽仍是气恼,却又起了丝无奈之感。
徐进嵘到了他的高头大马前,将淡梅高举着坐了上去,自己也立刻翻身上去坐她身后,把她整个人包在了自己的厚厚大氅里,一手挽缰,一手揽住了她腰,这才微微俯首贴到了她耳边,状似随口道:“去了那边不与我同心,也总好过留你在家不与我同心。”
淡梅听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不解其意,忍不住回头望去。许是映照了雪光的缘故,他一双眼睛里看着竟似有些许的寒光。
淡梅从前见过他笑,也见过他被自己气得勃然大怒,只似这般带了寒光似的眼神,却是头回见到。一阵寒风袭过,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
许是感觉到了她的寒噤,徐进嵘把她往自己怀里带得更紧,低声道:“坐好了。船已经在埠头等着了,等下便到。”说完一拉马缰,当先便朝东而去。
地上积雪未化,雪光将前路照得清晰可见。清越的马蹄疾驰声中,东城门很快便到。
此时城门早已关闭。只守城的几个兵卒见了徐进嵘一行,二话没说立时便开了,点头哈腰地目送了出去。想是他进来之时便已经打点过了。
出了城外,骏马更是放蹄而奔。淡梅耳边只听得马蹄声夹着呼呼风声。好在她穿得厚,本就罩了连帽斗篷,又被徐进嵘的大毛氅给裹住,严严实实地只露出双眼睛,倒也没觉得怎么冷。只是生平第一次坐这样的高头大马,被颠得七荤八素,虽被身后伸过来的一只胳膊紧紧揽住了腰,只眼睛一看地,便觉得似要倒栽葱地跌下去一般。这若真跌下去了,立马要摔断脖子,哪里还敢逞强,只得闭了眼睛尽量靠着身后的人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终是觉着身下一缓,马慢慢停了下来,原来已到了埠头。
埠头河边停了十来艘大大小小的船,其中一艘大舫,船头打了串红红的灯笼,映照出上面的黑底“徐”字,边上已经有两个人立着在等候了。见岸边人过来了,急忙拖着拴在埠头上的缆绳将船靠近了,又搭上了以供行走的板道。
徐进嵘下了马,把淡梅抱了下来。
淡梅双脚着地站稳了,见自己已经被徐进嵘拎到了这里,晓得这回是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心中沮丧不已。见他目光灼灼盯着自己,伸手过来像是想扶她上船的样子,哼了一声,避开了去,自己微微提起了裙,小心地踩着板子过去,跳上了甲板,头也未回地朝舱屋里进去。
舱屋里也燃了旺旺的火盆,点了烛火,刚推开门就觉一阵暖意。大约是前几天早就备妥的那艘船。这船便和徐家的那座宅子一样,看着除了比别的船要大些外,外观极其普通,与别船无二,只进去了,见地上铺了花鸟纹毡毯,中间被一扇屏风隔开了,外面起居,里面卧榻,空间虽不及平日住的屋子宽敞,只各色陈设一应俱全,无一不是精致之物。
淡梅正打量着,觉着脚下一阵晃动,原来船已经离岸了,一时不备,打了个趔趄,眼见要扑倒在地了,身后伸过来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她胳膊。回头一看,徐进嵘已是下得舱来了。
“时候不早了,早些歇吧。你的丫头和箱笼之物明日会经另条船跟来,慧姐也是。你无须多想了。”
徐进嵘一边说着,一边脱下了自己的大氅,随手丢在了一边。
淡梅见他神情轻松,口气笃定,一切全然在握的样子,心中虽犹有些不服,只也回天无力了,只得慢慢伸手脱去身上斗篷,见他已是绕过了屏风,想是上榻了。
淡梅慢慢跟着过去,刚绕过屏风,突然想了起来,叫道:“我的晓妆新!我的晓妆新还没带出来!”
徐进嵘不知是被她的失声大叫给吓了一跳还是怎的,本已泛松的表情又有些绷了起来。
“你满脑子就晓得你那晓妆新,到此刻还念念不忘。什么时候把这心思转一半在别的上头,也不至于……”话说一半,便消了声。
淡梅没理会,只是看着他飞快道:“那几株红绣球就罢了,那晓妆新我一定要带过去的。如今天寒地冻,牡丹根系又长,你明日务必叫人连土小心地起出来,栽在深度至少半人高的大瓦缸里,瓦缸用原土填满,枝条缠上布头送来。”
徐进嵘不再言语,只是定定地看着淡梅,表情有些怪异。看得淡梅心里有些发毛,下意识伸手摸了下自己脸,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你这般看我做什么?”
徐进嵘哼了一声,已是翻身下了榻,一手便把淡梅扯着坐到了榻沿上,这才道:“我晓得了。会照你意思做的。这样你总可以安心跟我过去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更新预告下,晚上七八点前要是还没更的话,那就更不了了。么么大家。
四十三章
淡梅被他拉着跌坐在了榻沿,抬眼望去,见他正看着自己,面上虽带了笑意,只那笑看着就是有些勉强,口气里听着更是遮也遮不住的一股醋酸意。想他一个老大不小平日里看着也一般正经的男人,竟会和一株牡丹这样计较,心中一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怔了片刻,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晓得我两个不大投缘,何苦还这般扭了我过来……”
“处多了自然就投缘了。”
徐进嵘应声打断了她话,微微挑了下眉。神情已是恢复了自然。
淡梅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脱去了自己外衣放好,这才爬到了床榻里侧躺了下去。他下去吹灭了烛火复又上榻,舱里便暗黑了下来。
船此时应该还在随水而去,只平稳得感觉不到一丝晃动,只在耳边间或传来几下拨水时发出的桨声,在静谧的夜里听起来分外清晰。
两人并头而卧,淡梅觉他伸手过来揽住了自己腰身,似要将她往他身侧靠过去,便微微用力抵住了。
徐进嵘觉她不愿靠过来,自己便挪了些进去,待两人身子相贴了,这才摸索用自己手包握住了她手引到胸口,嘴唇贴近她耳边道:“你今晚想是被我吓到了,我不会再动你。你手脚摸着都冰凉的,靠着我好早些暖起来。”
他说话声音异常的低沉柔和,让淡梅有些错愕。一双手刚触到他衣衫之下的胸膛,立刻便觉得了阵暖意。虽像靠近了个暖炉,甚是舒服,只心里总觉着别扭,刚想抽出手,他已是伸臂移到了她后背,隔着层衣服轻拍了起来,一下下地像在安抚她。
淡梅被他轻拍着,闻着他身上有些熟悉的醇爽气味,绷了许久的身子终是放松了下来,额头抵着他下巴,慢慢睡了过去。第二日一早醒来,盯着舱顶茫然了片刻,记起了昨夜发生的事情,才意识到自己如今已是躺在了一艘东去的船舱之中了。微微侧头,见身边榻上已是人空,徐进嵘不知何时起身了。
昨夜只是就着烛火匆匆扫了下舱室,没瞧得十分清楚,现在借了两边船舷上开着的窗户之中透进的明媚阳光看去,才见到卧榻过去的一侧舱壁上还有扇门,正半开着。起身过去一看,原来是个供洗浴方便用的舱室,里面不知何时已是送进了一大壶的热水,壶口还冒着热气。
淡梅洗漱完毕穿了衣裳,绕过屏风到了前舱,仍不见徐进嵘,便过去推开了舱门,一阵寒风立时迎面扑了过来,眼睛也被雪后初晴放出的阳光刺得一时有些睁不开。微微眯了下眼,才见此处是个野渡口,岸上积雪仍很深厚,远处几间农舍,瞧着应是城外附近的一个村庄。许是天寒又一大早的缘故,附近也不大见人走动。船已是停靠在有些残旧的埠头,边上并排泊了另条大小差不多的船,想来是昨夜一直跟随在后的。
淡梅还在张望,便看见徐进嵘从边上那条船舱里出来,身后跟着个妇人,瞧着似是船公家的婆娘。手上托了个托盘,上面是热气腾腾的早饭。
船娘进了船舱,动作麻利地摆好了碗碟饭菜便退了出去。
“出来得急,东西没预备全。这些都还是到岸上庄子里的农户家中买过来叫船娘烧的。连个伺候你的人也没有,委屈你了。今日我们行得慢些,等后面的船赶过来,往后就好了。”
徐进嵘坐在了淡梅对面,见她眼睛看着桌上早餐,以为嫌弃粗陋,便解释道。
淡梅哪里是嫌弃吃食差,见桌上一碟醋拌海米笋脯,一碟糟萝卜,一碟肉末蒸菜干,一笼蒸面馒头,那粥虽是小米粥,却也热气腾腾的,一下便觉饥肠辘辘,拿了筷子便吃了起来。
徐进嵘见她吃得香,并无嫌弃之意,微微笑了下,自己也是低头吃了起来。
用过了早饭撤了下去,两船的船公便扯帆继续东进了。淡梅坐在条铺了缎垫的春凳上,扭着身子趴在船舷窗前看着岸边风景,见野地积雪厚重,莽莽苍苍地入目一片雪白,岸上老树枯枝间不时有寒鸦在扑棱展翅,溅落下枝头的簌簌残雪。河道宽阔,虽时候还很早,但身边已经不时可见三五船只扯帆而过。
这般的景象平日难得一见,颇有几分野趣。淡梅看了一会,听见舱门开启的声音,转头看是徐进嵘弯腰进来了,径直到了她身边坐下,把窗噗一下闭合了,顺势便坐到了她身边。
“今日船上只你一人,我便都留下来陪你。待慧姐几个赶上了,有她们作陪,我白日里便改走陆路,你觉着可好?”
淡梅晓得他那些个随从有几个昨夜在后面那条船上,其余应该都在附近路上跟着。本来还正有些犯愁接下来的一两个月里要和他昼夜相对共处一室。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哪里还会说不好,急忙点头。
徐进嵘低头看她一眼,笑道:“我白日走陆路,前面若有好的客栈,晚间便接你们一道上岸去住,省得都闷船上厌烦。若无,我便上船陪你过夜,免得你埋怨总见不着我,叫你想念。”
他脸皮倒够厚的,这样的话说起来都面不改色的,饶是淡梅并无笑的心思,也是被他最后一句给勾得有些啼笑皆非。
“自我三天前从应天府回来到此刻,总算见着你给我露出个笑脸了。真当是不容易。”
徐进嵘伸手将她搂到了自己怀里,下巴蹭着她额头,半真半假地笑道。
淡梅却是被他言语提醒了,想起之前那日自己听闻他从应天府回了,一下马车就满心欢喜地跑去书房找他,不料却被他兜头兜脑一泼的冷水。若非自己后来发狠,而是原来那个会选择悬梁自尽的文淡梅,到现在事情不定还怎样。想起他昨夜不由分说强行掳了自己上船,如今只言片语间还是丝毫听不出半点的悔意,心中微微有些不快,便把头后仰避开了他下巴,这才淡淡道:“我笑不笑又有什么打紧?你仔细收好你的宝贝,往后莫再被人惦记才是正理。”
淡梅话说完,便见徐进嵘一怔,方才脸上的笑意都没了,想是被她噎住了。
淡梅扳开了他还搂在自己腰上的手,从春凳上站了起来,没走一步,便从后又被他给按了回去,两人再度四目相对时,见对方眉头都是微微皱着的。
徐进嵘仔细端详了淡梅片刻,眉心终是慢慢舒展了开来,再度搂住了她腰身,低声道:“那日我失了分寸,说话确是过了,这就诚心给你陪个不是。娘子知书达礼大人大量,千万莫和我这粗人一般见识。”
二人终归是夫妻,淡梅晓得自己再怎么拧,也不可能回到从前再做相府千金了。他既开口认了错,自己再顶着丝毫不退,于理也说不过去。只听他这礼赔得空泛泛的,也不知怎的,心中还是如梗了根刺般,便微微低头下去,仍是一语不发。
徐进嵘见她粉颈低垂,衣领外露出一截如羊脂白玉般的后颈肌肤,一早许是她自己梳头的缘故,发髻盘得有些松,几绺乌发贴着后颈垂了下来,松松地有些撩人,视线便被勾住了,忍不住正要低头亲上去,突又想起她还在和自己拗气,想了下,便将她整个人扳了过来面向自己,看着她正色道:“我晓得你心里还在记恨我。我也不瞒你,那朵花胜是两三年前的一件旧东西了。那会我正倾慕一个女子,本是要送她的,只她却瞧不上我……,一直存着这东西,起先不过是不晓得如何处置为好,后来放那里许久未动,自己也是忘了。那日突然看见戴在你头上,这才……”
徐进嵘顿了下,伸手抬起了淡梅的下巴,见她一双黑白分明波光潋滟的大眼就这么直视着自己,心里深处的柔软似乎被触动了下,双手一揽,就把她身子抱进了怀里,低头顺势亲了下她额头。
“她堪称当世奇女子,我求而不得,当时虽有些遗憾,只过去的便都过去了。如今你嫁了我为妻,往后要给我生儿育女的,我自然是一心要和你好生过日子到白头的。我人粗,往后若是又有什么惹你不快的,还是从前跟你说过的那句话,你只管向我道来。你比我小许多,你好好跟我说,我不疼惜你疼惜谁去?似如今这般和我拧着寸步不松的,你晓得我前两夜里心中便似油煎没一刻安宁。我不好过也就罢了,也算咎由自取,你便当真就很快活了?”
淡梅被他搂住,见他望着自己的眼里一片坦诚,硬了几日的心慢慢终是有些软了下去,低头思忖了起来。
如果自己理解无误的话,听他口气,他从前对那位他口中提到的“奇女子”应该是非常倾慕的,只求而不得,这才慢慢积淀了下去。并且如今的自己对他来说,应该就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妻子,他想好好对待她这个妻子,然后两人携手到白头?
他带她一人去赴任,向她承认了自己的不是,甚至提了从前一段估计他本永远也不想再提起的旧情,最后还表达了要和自己白头偕老的意思,还能要求他怎么样?他大概已经做到了这个时代的男人能给自己正妻的最高待遇了,淡梅觉得自己应该满意了。再和他拧下去,连她自己都觉得所有的理由都有些站不住脚了。
舱里的火盆燃得似乎有些过旺,感觉到他温热的唇在啄吻着自己眉眼,本握在腰身上的手也在慢慢向上,覆在了她胸口,逐渐带了些力道。
淡梅突然觉得有些气闷,胳膊肘往后微微一顶,身后的窗就开了,一阵冷风透了进来,顿时让她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
“大清早的……”
淡梅阻了他想探进她衣襟的手。
徐进嵘微微一笑,也未强迫,松开了她。
“好几天没和你一起了,怪道想念的……听你的,那就晚上吧……”
她听见他低头在自己耳边道。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本来是想多更些的,但是只挤出来这么点……~~~~(>_
四十四章
傍晚时分,船到了汴河沿岸的下埠镇便停靠了下来,在这里等着后到的几条船。因了这两只船今日特意下了半帆缓行,后面的船却是满帆顺风,所以听徐进嵘的意思,慧姐一行人明日应该便能赶到此处。
船停泊在埠头,徐进嵘留了两个护卫在埠头守着淡梅的船,自己便上岸去了。
船里也没个解闷的书什么的,淡梅一个下午都窝在榻上闷头大睡,睡睡醒醒间,心中便反复想着徐进嵘今早对自己的那番剖白。他大约当真可以被称为坦荡了。只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坦荡”却并没有给她带来彻底的安心。反而,心头因为前几日那场意外而积聚起来的郁懑随他的话消去了后,另一种难言的连她自己也辨不清到底是什么的郁闷滋味却又慢慢爬上了心头。一想到晚上,整个人就更懒洋洋地不想动弹了。
义务,妻子对丈夫的义务。
到了最后,她只能这么跟自己说。
下埠镇人烟还算稠密,那些自运河转上汴河到京城的来往商漕船只,晚间到此停航了,便会上去打尖落脚,但客栈脚店大多陈旧,异味浓重,所以两人今夜仍宿船上了。
夜幕降临,镇上便不大有人外出走动了。岸上远处的人家门窗里偶尔会透出几点昏黄的烛火。偌大的码头上,高高悬吊了一盏早已褪色的灯笼,在瑟瑟寒风中微微摇晃,连带着投在地上的光晕也在摇晃,显得有些孤寂。埠头沿岸,疏疏密密地停泊着几十艘大小船只,船头有打了照明灯笼的,也有黑漆漆一片的。
“好了没?再不出来,我就过来帮你了。”
淡梅坐在浴桶里,听见门外传来了徐进嵘带了丝笑意的声音,急忙应了声从水里站了起来。
热水里泡得有些久,一站起来就觉得双腿有些浮。边上虽也笼了个火盆,只仍觉着一股寒气袭来,潮湿的周身皮肤立刻冒出了层鸡皮疙瘩。
淡梅扶住桶沿,小心跨出了有自己半人高的浴桶,刚站稳了脚,便觉身上一暖,已是被一条大绒巾给包裹了起来,转头便见徐进嵘到了自己身后了,正用绒巾帮着擦她身上的水珠。
他方才比她早洗过,此时身上只着一条软缎裤,精赤着上身。淡梅全身一丝不着,两人贴靠得又近,隔了层绒巾似也能感到他身上的热气,一下有些心慌,急忙死死拽住了绒巾一角,低声道:“你出去吧,我自己来。”
徐进嵘呵呵笑道:“方才我叫你一道洗,你不肯进来。我等了你这许久,再让你自己来,只怕到明早你都出不了这道门。”
淡梅有些窘,手略微一松,已是被他连着绒巾打横抱了起来出去,送到了床榻上。
后背刚与柔软的缎褥相触,淡梅立时伸手就要扯过被衾好遮盖住自己,却是被他伸手给拦住了。
他并未言语,只是那样半跪地坐在她身前,紧紧盯着她不放。
淡梅不是没在他面前露过身子,只是今晚与从前却有些不同。从前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她除了羞窘,剩下的就是淡淡的屈辱了。但是此刻,这个男人看着自己的目光却让她有了一种新的感觉,她感觉到他眼里流露出的除了渐浓的□,似乎还有对自己这具身体的喜爱。
刚刚出水时的那阵寒意已经消逝不见了,她的身体在他的目光巡视之下渐渐泛出了一丝热意。这陌生的感觉叫她有些不安,她再次伸手要扯被衾,这次他没有阻拦,却是顺势躺在了她的身侧,将她整个身子都拢进了怀里。
淡梅感觉自己被他紧紧抱住,他在慢慢亲吻她的眉眼,然后停在了她的唇上,像从前有过的几次那样。她下意识地想躲避,但是这一次,他的十指Сhā进了她发间,把她的头牢牢固定住,然后不急不缓地舔吻着她樱红的双唇,直到她的身子在他舌尖的挑逗中经过漫长的僵持开始轻轻颤抖,双唇也因为呼吸不畅终于微微开启之时,一下侵入了她的口中,吸住了她欲闪避的绵软小舌,直到她退无可退,翻江倒海地纠缠在了一起。
舱门紧闭,屏风前的灯火朦胧,船舱里发出了几声女人支离破碎的呜呜声和男人隐忍低沉的满足叹息,分外地诱人心魄。
淡梅从那个吻中挣扎出来,侧脸在他耳畔,微微地喘气。
徐进嵘仍是紧扣住她头,听着她的低喘之声,满是前所未有的膨胀的成就感。他继续在她如白玉般的颈侧肩头一寸寸亲吻她的肌肤,留下淡淡的浅红烙印,直到她毫无遮蔽的胸口。那里还未冶艳地尽数绽放,刚刚盈盈一握,却是挺翘圆润,小小的两点粉蕊,此刻已经挺立而起,欲说还休。
徐进嵘浓眉凝起,墨黑的眼里已是隐约可见血丝,像是克制,又像在欣赏,直到身下的她想再次用锦被把他眼下风景遮蔽起来,他才伏下去含住了。起先只是在粉蕊处逗弄,很快,淡梅就觉得自己的大半几乎都被他的一张大嘴给吸进去了,带了些微微刺痛,却又有奇异的快感。她被这感觉折磨得受不了,低低地嗯了几声,用手揪住他的发,想把他推开好停止这种折磨。他终于松开了她的一边娇|乳,见上面花蕊已是转成朱红,闪着大片的润泽的光,忍不住低头又含住了另只,继续用舌作利器,反复地袭击,让她在他的唇舌之下不得安生。
淡梅终于无力地把他的头推下了自己的胸口,歪在枕侧再次喘息不止。
徐进嵘呼吸声也加重了,身边触手可及的她面色潮红双唇半启的样子让他按捺不住,只想立刻压上去侵占了这具属于他的娇美身子,却又忍住了,只是探手下去别开了她腿,用手指在花朵间慢慢摩挲着,直到感觉指尖一热,微微捻了下,已是潮润粘滑了。
淡梅听到那男人低声笑了起来,又羞又气,闭着眼睛伸手胡乱打了他几下,等再要伸手,手却是捶空了,等睁开了眼,整个人已是僵硬了。
他居然埋头下去,伏到了她的下腹处。
徐进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从来都只是他被取悦的。但是现在,他却只想让她快活,想让她为他溢出更多的蜜汁,更想让她记住是他对她这样做的。
他对着她鲜嫩水灵的花唇印了上去,在她淡淡湿润的花缝间撩动着舌尖,温柔亲吻着那两片柔弱的花唇,直到花唇随着他的挑弄被迫颤巍巍地打开,肿胀了起来。
淡梅想抗拒,但是她的腿被他的大手抓握住,丝毫不能动弹,船舱隔音又差,她不敢发出响声,只能无助地微微扭着身子,很快,她就已经被他诱哄出了万般的潮湿和空虚。她终于忍不住低声呻吟了出来,颤抖的声音里仿佛散发出了甜腻和娇媚的香气。
到处都是她甜蜜的香气,到处都是她娇媚的邀请。
他在她散乱的颤音声中终于忍不住了,甩开了她扯住自己头发的手,把她牢牢按在身下,跪在了她的腿间,一下便挤了进去,喉咙里发出了声舒爽至极的低叹声,顺势把她压在了自己身下。
他知道她的身子对自己来说过于娇稚了,他应该好好疼惜她的。但是就和从前一样,这样的她总是让他心里就像有几只小手在挠,忍不住就想攻击,把她顶得节节败退,让她避无可避。
雪后的冬夜一片寂静,连一丝风都没有,船身却似乎微微有些晃动起来,带出了浅浅几道波纹,荡漾了出去,慢慢消失在河面之上。
徐进嵘的心也被吹皱了一波春水。看见她在自己身下脸红如芍,泪盈欲滴,含着瑃情倦态的样子,忍不住一边俯身再次轻轻地亲吻她的唇,一边放慢了自己的节奏,在温柔的韵律里感受着她的无比□和温暖,直到她也终于呜咽着伸手紧紧抱住了他的后背,指甲深深嵌入了他的肌肉里。
两人相处恁久,这应该是她在床第上对他的第一次回应了,这让他更加兴奋,几乎就要在她的紧紧挟持中喷薄而出了。
“小妖精……”
他低声骂了句,猛地加快了自己的韵律,看着她在自己身下随了他的动作而被迫颠簸,直到她眼儿迷蒙,脸色酡红,被冲撞得快要散了架,他才终于肯放过她,重重几个冲刺后,把自己的**尽数释放在了她温暖的身体里。他觉得了阵说不出的畅快,伏在了她颈侧,寻着亲到了她的小嘴。
淡梅几乎躺着没怎么动作,可也被他弄得筋疲力尽,片刻前仿佛发自身体深处的那阵奇异的陌生快感更让她四肢发软,额头沁出了密密的汗。她还不胜劳累地没喘过气,却又被他追逐着小嘴,更是娇怜不堪。
徐进嵘喘息了良久。他从没这么放纵刺激过。方才的一切比他初听到自己要被放任为知州兼安抚使之时还要来得热血沸腾。他此刻觉着非常的快活和满足。
搂着怀里方才包容承载过自己,此刻软成一滩的人,抚摸着她一头乌黑的长发,他第一次觉着很是眷恋这种柔软的触感,更钟爱这样激|情过后的温存。
第二日快正午的时候,另几条船终于赶了上来。慧姐和奶娘短儿一条,妙夏喜庆长儿一条,连厨娘都过来了,与另两个粗使丫头一条,行李箱笼的也独自占了一条。连上原来的两艘,总共便有五六条船了。
慧姐本正扒在半开的舱门口探头探脑,看到了淡梅,眼便一亮,等船一停稳相接了,也不顾奶娘的阻拦就从舱里钻了出来,正要往她船上跳。突看见对面甲板上绕出来自己的父亲,一下便又犹豫了。被徐进嵘弯腰给抱了过来,拍了下她脑袋道:“去吧。她瞧着有些闷,你过去陪下。”说着便微笑着瞟了眼淡梅。
四十五章
淡梅自今日一早醒来,就不大和他目光相接,见他望过来时也都是闪避了开来。倒不为别的,只是自己已经有些习惯了两人从前那种相处模式,乍遇他床第之上似昨夜这般的温存小性,过后倒真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的感觉。心中自嘲原来就是个被冷待的命。
慧姐哪晓得这许多,随淡梅入了舱,便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大抵是经历过原先的满怀希望到希望落空,又再被突然告知上船追上去,小孩子哪里还藏掖得住,虽过去一夜了,仍是一脸的兴奋。
“昨日一早醒来,就不见你了,我还以为没睡醒,却见奶娘妙夏她们都在忙着收拾东西,说管家传了爹的话,要大家都上船一道去任上了。奶娘瞧着很是欢喜,我也是,原还当去不成了呢……”
慧姐说了片刻,觉着船动了起来,便趴到了船舷窗边看着外面河道上往来络绎不绝的船只。淡梅见她头都探了出去,怕出意外,急忙坐了过去扯住,陪着她指指点点外面的各色船只和岸上的风物。
慧姐一到,淡梅便一下觉着整个人放松了不少,至少这舱室里的气氛一下活络了不少。和慧姐说话的当,她微微斜眼看了下徐进嵘,见他稳稳坐在对面一张椅上,手上执了一卷行李中带过来的书册,似是在看书,又似是在听她两个说话,嘴角带了丝淡淡的笑意,神情很是闲适。
冬天日落得早,不过酉时中,天色就已经擦黑了,六条船一道停泊在了大具县城里的官渡口处。
大具县仍属于京畿路,只已经出了开封府的境地。今日扯满了帆,借了风势水势,半日竟是行了不下百里的水路。
船刚停到渡口,便见岸上整齐列了一排当地官员模样的人,原来是大具县的章县令听闻京中一大员,新任的淮南路安抚使携了家眷要路过本县,晚间可能停泊在官渡口,特意率了小吏们在此早早等候,想着好巴结住给自己日后多条门路。见连着几艘大船过来靠岸了,上前问了下艄公,果然是那位徐大人,急忙便恭敬迎了上去,邀请上岸。
那大具县有驿馆,似徐进嵘这般赴任的官员与家眷夜间自然能住入驿馆。地方小吏为求结识朝中新贵,千方百计打听对方行程,也已是成了惯例。徐进嵘沉吟了下,便回舱中问了下淡梅的意思。淡梅连坐了两日的船,也确实有些晃晕的感觉了,便应了下来。当下众人收拾了些东西,留下两个随从在船,其余女眷便都上了章县令早备妥的马车,一路往驿馆去了。到了见是个廊楼式的院落,前院办理些接待通信运输等事项,后院才为下榻之处。特意给留了楼上的房间,一道楼梯上去左右单独两间。虽不如从前自己家中的精致,只也清净,且喜收拾得还整洁宜人,火盆子也早笼得暖暖的了,便住了进去。慧姐与奶娘住了一屋子,就在淡梅的隔壁,喜庆妙夏则住到了再拐过去隔了个院落的下人厢房里。
驿馆里的驿官本就听闻此行人乃是京中贵客,待到了,见连随行的丫鬟奶娘也衣饰鲜艳,更遑论那位徐大人给赏钱又出手阔绰,小心巴结自是不用提了。淡梅与慧姐及奶娘喜庆她们便在驿馆用了饭。徐进嵘推不过县令的盛情,出去宴饮了。
慧姐用了饭,见自己父亲尚未回,时辰又还早,便到淡梅屋子里玩耍消食。
大具县不比京城,虽也是个县城,只入夜到戌时,便已经静悄一片了。淡梅陪着慧姐玩了片刻,推开窗子张望了下,见同院落里楼下宿着的另几家官员家眷屋子里的灯火已是灭得差不多了,想是冬夜天寒地冻的无甚消遣,便都早早睡了。
淡梅回了慧姐边上,正欲叫她也回去早些睡了,突听外面传来了惊慌大叫之声:“不好了,走水了!”循声望去,见窗子外已是隐隐有火光闪动,急忙奔去窗边推开一看,吓了一跳,见外廊西北角的一间屋子已是着了火,火借风势,转眼便燃成了熊熊大火,鼻端里已是隐隐闻到了股奇异的焦臭,仿佛桐油之味。
本静悄悄一片的驿馆立刻便乱成了一团,下面屋子里住着的妇人小孩因了惧怕,俱是惊叫啼哭不已,衣帽不整的驿官急匆匆赶了过来,与驿卒并另些人一道泼水扑打救火,只火势之大,一时哪里压得下去,场面极是凌乱。
淡梅略微看了下,见火势凶猛,自己这排屋子又正是下风口,虽一时无碍,但怕被火势波及,扯了慧姐的手正要下楼了避下,迎面却是撞到了仓皇跑了过来的奶娘,颤着声道:“夫人不好了,走水了!”
淡梅唔了声道:“下去了从侧门绕出去,到前堂里躲下吧,那边上风,应当无碍。你去看下喜庆几个,叫她们一道也去,莫要随了人慌张乱跑……”
淡梅话说完了,却见奶娘呆呆站立不动,眼睛只直勾勾盯着自己身后,脸色白得似见了鬼,又听有重物落地般的异响,转头看去,大吃一惊,见屋子里竟已是多了个黑衣之人,口鼻俱被黑布罩住,只露出双眼,手上持了把刀,后窗大开,想是方才从那里跳进来的。
“哎呀我的亲娘……”
奶娘怪叫一声,炸了毛似地便要夺路而逃,到了门口刚开了条缝,却见楼梯口已有另个黑衣人守着了,一下便僵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屋里的黑衣人身手极是敏捷,蹿了过来一脚踢上了门闩了,嘴里骂了声“老虔婆”,转身便要把手上钢刀砍下来。
慧姐已是吓得紧紧缩在了淡梅身边,淡梅虽也是惊惧不已,只见奶娘已是呆呆站立不动,显见是被吓傻,连躲闪都不晓得了,顾不得许多,厉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闯到此处行凶,我府上护卫就在外堂,须臾便到,要命的自己快些离去!”
那黑衣人起先见她年岁看起来颇小,也未放在心上,此时听她口气森厉,愣怔了下,手上动作便缓了些,刚刚挣扎回过了神儿的奶娘身子一侧,刀锋从她额头斜斜掠了过去,只听惨叫一声,奶娘已是满面鲜血地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被砍死了还是晕过去了。慧姐当场便被吓得泪光盈然要哭出来,只被淡梅给扯到了身后,这才强忍住了不敢出声。
淡梅大骇,见此人出手如此歹毒,连个下人也不放过,电光火石间,心头已是转了数个念头。
外面那场大火起得突然,十之**是此黑衣人的同伙所为,想来为的便是吸引旁人注意力好趁乱浑水摸鱼,显见是把矛头指向自己,或者说,是针对徐进嵘的。那徐进嵘出去之时,虽留了护卫在驿馆,只都在外堂,此时想必在随驿官救火,即便赶过来也没那么快。喜庆妙夏隔了个院,又都是女流,来了只怕也是送死,如今自己能做的,便是尽量拖住时间,等着外面那些护卫赶过来了。想毕,便后退了几步,看着黑衣人道:“你趁乱闯来,想必是有所图。若是钱财,只管道来,我尽数拿了出来送你便是,何苦要伤人命?”
黑衣人提起还沾了奶娘鲜血的刀,哼了声道:“那姓徐的伤我兄弟无数,阻了道上人的发财路,盯着他的眼睛多了去了,杀个他家的人算什么?沾边的全都该死。你若不识相,休怪我也一刀下去不怜香惜玉!”说着便已是疾步到了箱柜边飞快地翻找,看着似乎在寻什么。
那黑衣人说话口音与京畿一带的迥异,似是外地之人。门窗就在几步之外,只淡梅却是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喊叫。便是她真喊了,外面楼下这般乱哄哄的,声音也会被淹没,那时惹恼了那黑衣人,只怕自己和慧姐都要倒在血泊中了。
“徐进嵘的官印放哪里了?识相的快说!不说就一刀砍死你!”
黑衣人翻找了片刻,寻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大约也是怕有人赶过来,显得有些焦躁起来,转头看着淡梅逼问道。
对方弄出了这般的动静,打的居然是徐进嵘官印的主意!当真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官印极其重要,若是弄丢,轻则杖责丢官,万一惹出了什么事端,追究起来掉头也是有可能的,故而一路过来,徐进嵘都是随身携带,就用帕子包了,放在淡梅梳妆匣的下层夹格里。那黑衣人有些忙乱,只顾在箱笼里翻找,东西被抖得满地都是,那梳妆匣子虽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又哪里想得到这一层?
给,还是不给?
淡梅不过犹豫了片刻,便见那黑衣人已是把慧姐一手扯了过去,狞笑道:“这般打扮的,想来便是徐进嵘的女儿了。再不说,我先一刀砍了她……”
“梳妆台前那匣子里,你自己取了便是。”
慧姐已是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淡梅恨那人无耻,却也是无可奈何,立刻道。
黑衣人闻言,把慧姐掼在了自己脚边的楼板上,只听哗啦一声,转身已是把整个匣子里的东西都倾倒了出来,找到了那两枚用官绸包起来的印,解开一看,面露狂喜之色,迅速解下自己身上背的行囊,连绸布包和首饰都一股脑儿地装了进去打结,重新背了回去,这才提了钢刀,狞笑了起来。
“瞧你这年纪,莫非是他小妾?他姓徐的倒是艳福不浅,出门还不忘带这般水嫩的货色在身边。一时动不了那姓徐的,大爷就先杀他家女儿小妾。可惜今日紧赶着,否则就要叫他尝尝自家女人被先奸后杀的好滋味!”说着便面露凶光,举刀仍坐在地上瑟瑟发抖不住流泪的慧姐走去。
淡梅大骇,此时也已是无路可退了,抄起手边一个青花美人瓶,用力朝半开的窗子砸了下去,扯了嗓子大叫了声“救命”,自己便已是朝慧姐扑了过去把她按在了身下。
两人堪堪扑倒在地,突听身后起了阵如牛嗥般的怪叫,又噗一声闷响,淡梅还没来得及扭头看是什么,耳边只觉一阵刀风,连闪扑到一边都来不及,右肩便火辣辣地剧痛了起来,几欲晕厥。挣扎间似乎听见楼梯上起了急促的噔噔脚步声,几乎同一时刻,身后方才那被那黑衣人闩了起来的门便给人用力踹开了,勉强回头,隐约见涌进来了一堆的人,前面那个瞧着便是徐进嵘,心里那口气一松,再也撑不下去,脖子便软了下去。
却说那黑衣人方才正要一刀砍下,冷不丁脑后被人重重一砸头破血流,脑壳几乎欲裂开来,痛彻心扉,手势一歪,力道便减了些,刀锋落到了身下那女人的肩上,猛回头看去,才见方才那个被自己砍倒在地的壮实妇人不知何时竟是站了起来,满面鲜血,状如厉鬼,手上举了条红木圆凳,想来砸自己的便是这家伙了。盛怒之下,也顾不得地上那徐进嵘的小妾和女儿了,恶狠狠地转身举刀就要斩过去。
那奶娘起先额头被削去了片皮肉,只觉面上一热,眼前便红云一片,还道自己要死了,软在地上便动弹不得了。待慢慢回过了魂,见自家夫人护着慧姐与那歹人周旋,有心想起来帮忙,却又怕那刀锋不认人,干脆便倒那里装死,盼着那黑衣人拿了东西快走。不料到了最后,见他竟是心生恶念,还要斩杀了自家夫人和小娘子,一时心肝俱裂,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跳了起来搬过脚边那张红木凳子,大叫一声,恶狠狠便朝黑衣人后脑砸去。
奶娘平日体壮,此时又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下手自然不轻,本以为是要抡倒他了。不料那黑衣人却甚是狠,不过摇晃了几下,虽后脑已是血流一片,竟还能提刀朝自己砍来,吓得魂飞魄散,方才的胆气一下都没了,噗一下丢了凳子砸到了自己脚面,也顾不得疼,拼命俯身到了窗子外,嘴里大嚷着“打杀人了!”。没喊两声,却见门已是被人踹开,定睛一看,居然是自家大人带了人过来了,这才双腿一软,咕咚一下又瘫坐到了地上喘气不停。
那黑衣人见势不妙,也顾不得门口的同伙如何了,立刻就朝方才进来的后窗里窜去,身轻如燕,一下已是钻了出去,地上留了一道长长的血点。徐进嵘身后的随从不待他吩咐,立刻便追着跳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文因为某种杯具的原因不得不改名了。向来取名无能的我还在抓耳挠腮无限痛苦中……先给大家报备下,免得过几天突然发现老母鸡一下变成大公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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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章
方才那一幕,屋子里的淡梅三个人觉着熬得漫长,只其实也不过片刻的功夫而已。喜庆妙夏几个在后廊的厢房,发觉前面起了火光赶了过来时,恰瞧见一只青花瓶子从楼上窗子里被摔了出来,掉在地上砸得粉碎,随即听见自家夫人叫的“救命”之声,慌里慌张上了楼梯,刚到一半,借了火光隐约瞧见上面黑漆漆地似有个人,一下毛骨悚然,回头大声呼救之时,恰巧赶回了徐进嵘,带了人几步便涌了上去。
门口守着的黑衣人未料对方来得这么快,也顾不得往里面报讯了,转身便跳下后廊地面要逃跑,早有人追了上去。
慧姐被吓狠了,只顾流泪,却哭不出声,见熟悉的人破门而入,才反应了过来,扭头见淡梅仍软软压在自己身上上面,嘴唇煞白,流了自己半胳膊的血,哇一声便哭了出来。
淡梅肩背处虽痛得半个身子都似要抽搐了,神智却还清楚,听身后惊叫声响成一片,似是喜庆妙夏所发。略微挣扎了下,想从慧姐身上起来,那疼却更是痛彻入骨,刚呻吟了一声,觉着自己已是被个人抱了起来,耳边隐隐约约只听他似是在厉声大叫起来道:“快去叫郎中!”
回过了神的喜庆妙夏七手八脚抱起了慧姐,见她身上虽也有血,摸了下却是无碍,想是在夫人那里沾染上的,急忙又扶起了仍瘫坐着的奶娘,面上虽血迹斑斑,只额头那伤处的血口子已是凝固住了,急忙拿帕子先按压住了,把她架着与慧姐一道送回了边上屋子里等着郎中过来救治,妙夏留着相陪,喜庆又慌忙与长儿一道把热水送进了淡梅屋子里。
那驿官见控制住了火势,刚松了口气,转耳却听有歹人趁乱闯入徐进嵘家眷所居的屋子行凶,还伤了夫人和奶娘,一下如遭晴天霹雳,慌忙派人去叫郎中,自己哪里还敢留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去县衙报告,急着把章知县弄过来好去面对那徐大人。
徐进嵘抱起了淡梅,见她面容苍白,额头密密沁满了冷汗,眼睛半睁半闭,映得双眉和不断颤动的眼睫便似两道黑线,触目惊心。肩背之处涌出的血迹染透了半件衣衫。一时又惊又悔,飞快将她抱向了床榻放着俯趴卧了下去。小心褪下她衣裳,见昨夜还被自己恣意爱怜过的光洁后背肩膀处,此时赫然一道手掌长的刀伤,皮肉已是微微外翻,血仍在不停渗出,唯一所幸便是尚未伤及骨头。
他早年刀头行走,似这般的伤口本也不算什么,早见惯了。只此时心中却一下便如被钝刀割过,竟隐隐生出了痛楚。强忍着心中惊怒,往她嘴里塞了块帕子让咬住,一边低声抚慰着,一边取了方才一个随从送上的金创药,仔细敷了上去。
淡梅骤觉后肩又一阵刺痛,晓得是他在帮自己止血,死命咬住了口中帕子。
那金创药止血愈合效果奇佳,只是刚沾破损肌肤之时,疼痛非常,徐进嵘自然知道。见她痛得连身子微微打颤了,却是强忍着未吭一声,心中极是怜惜,又起了丝敬佩,低声道:“我晓得你痛。痛便哭出来,莫强忍着再伤了肝肺。”
他手法极是熟练,说话间已把伤口上好了药,仔细扎了绷带。也不用喜庆,自己接了她拧过的布巾,小心擦去身上的血渍。半扶半抱地换了干净衣裳,便听门外有人来报,说郎中已是到了,正候在外面。
奶妈额头抹了金创药,郎中给她包扎,只听那屋里哀嚎声不断,都是她在嚷痛。徐进嵘看着郎中给开了副安神止痛的药,命人抓药去煎了,叫喜庆好生看护着,回到了淡梅榻前又安抚了她几句,这才匆匆出去了。
***
驿馆前堂驿楼内。
“大人,只怪小人一时疏忽,竟未想到贼人借了纵火之机伤了夫人。小人失职,罪该万死。”
姜瑞是徐管家的外甥,虽年纪不过二十五六,但武艺超群,为人素来沉稳机敏,一直甚得徐进嵘重看,此番随同出行的护卫以他为首,前半夜被留下在驿馆守护自家夫人一行,未料一时大意竟出了这般的纰漏,自是自责不已,跪了下来伏地不起。
徐进嵘眉头皱了下道:“你护卫失职,本是要重罚的。念在你素日还算忠勇,夫人幸而无性命大碍,这回便揭过去了,往后若再疏忽,重责不饶!”
姜瑞见徐进嵘面色冷肃,暗自心惊,急忙磕头认了下来。
徐进嵘沉吟片刻,似是在想什么,终于开口道:“这回我自也是疏忽了。未想贼人竟会趁我出行不过数日,尚在京畿之地便突然动手了,倒确实有些未曾预料到。对方既对我行踪如此了然,又打了官印的主意,背后之人想必也非泛泛。把人带过来,我要亲自审问。”
姜瑞急忙起身,与另几个护卫一道把方才捉到的两个黑衣人推了进去。
那两个黑衣人蒙面之布俱已被揭去,三四十的年纪,面皮黧黑,一个并无什么伤,另个后脑破了,血块凝了起来,瞧着有些狰狞。两人都甚是硬,此时仍昂然而立,一副我不开口你能奈我何的样子。姜瑞上去狠狠踢了下膝盖窝,那两人便都跪了下去。
“你们是何人所派,竟敢夺我印鉴,伤我家人?”
徐进嵘解开了姜瑞递过的黑衣人身上的行囊,看了眼里面的官印和淡梅的首饰,慢慢问道。
“大爷我路过,劫富济贫罢了。似你这般狗官的家人,本就该杀!”
徐进嵘不语,只叫姜瑞上前把他两个脚上的鞋除了,看了一眼,便哼了声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是水贼柴正一伙的余孽。只莫说是你两个无名小卒,便是柴正未死,只怕也没这般的胆色,敢潜到京畿打我的主意。到底是何人指使,早些说了,我还给你们个痛快的死法。”
那两个黑衣人未料自己的来历竟是被一语道破,脸色变了下,破了头的那个昂首道:“大爷落你手上,要杀便杀,多说什么!”
徐进嵘哼了声,随手拈了只淡梅的簪子把玩,淡淡道:“我听闻你们水贼窝中,对付人的法子甚是有趣。用开水浇人肉身,再用铁刷子把人身上的肉一下一下地抓梳下来,直至肉尽骨露人还未咽气。又有拿根人手长的棍棒从人嘴或下口Сhā进去,直到整根没入的。我慕名已久,只未试过,今日不如就用在你两个的身上?”
他说话口气虽淡,只声音却似被寒冰浸过一般,透出了丝狠厉。两个黑衣人从前见识过这般叫人生不如死的酷刑,虽都是亡命之徒,只也脸色大变。破头的那个还在撑着,另个已是忍不住微微抖了起来,伏地便磕头求饶不已,三两下便道出了原委。
徐进嵘命人带下了两个黑衣人,自己仍是坐着沉吟不语。边上姜瑞等了片刻,见他神情凝重,便小心问道:“大人方才如何晓得那两贼子的来历?日后又作何打算?”
徐进嵘出神片刻,方唔了声道:“水贼常年行于江河之上,便与渔夫一般,脚背黧黑,十趾扩张。我前些时日便听闻柴大没了后,他手下逃散的匪徒投奔到了从前与他一伙争饭吃的乌琅水寨那里,如今那乌琅声势日壮,隐隐已成淮南路的水上新头目了。那二人不过小喽啰,奉了乌琅之命行事。至于乌琅背后之人,说不晓得,想来也非诓语。”
“那他二人……,该当如何处置?”
姜瑞看了眼徐进嵘,小心问道。
“狗胆包天地竟敢伤了我夫人,还留下来做什么。给个痛快的便是。”
徐进嵘哼了一声,站了起来推门而出,迎面却见章知县和驿官一行人正守在厅里,见他出来了,急忙点头哈腰上来。
徐进嵘心中有些挂念淡梅,听他诚惶诚恐请罪了几句,十分不耐,丢下句“趁早追拿纵火凶徒”便背手而去了,只留下章知县在那里沮丧不已。原本是想好生巴结下的,没想到此行人住进驿馆的当夜,在自己辖地之上却是出了这般的事体。想起宴饮之时那徐大人数度欲离席告辞,自己却是百般挽留,好在最后也不敢太过勉强,散得早,若再晚些的话,不知道还会捅出什么大篓子。又听闻住那西北角廊屋的是个任满进京述职的六品都监家眷,虽逃出来的早,并无人命,只里面家当却都被烧光了,妇人正哭闹着要自己赔,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心中大叹倒霉。
徐进嵘回了后堂,已是下半夜了,刚想去淡梅那,见边上慧姐屋子的灯也还亮着,想起她起先也似是被惊吓得狠了,便欲去看下。到了门口,却听见奶娘的声音,原来正对里头的人在讲述前头的惊魂一幕:
“……我那个血流得哗哗了足有一海碗,倒地上心里直念弥陀佛,半分力气也无,还道这回真要丢命了。原本以为歹人拿了东西便走,不想竟还想对小娘子和夫人开刀,我瞧见夫人扑了过去把小娘子护住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便跳了起来操了条圆凳便朝那歹人后脑砸去。那个惊险啊,你们不晓得,若非我这及时一砸,那歹人重重一刀下去,夫人她娇滴滴的……”
徐进嵘咳嗽了一声,门里一下便鸦雀无声了,推门进去,见除了守着淡梅的喜庆,妙夏长儿短儿连两个粗使的丫头都在,奶娘正歪在榻上,半个头缠满了白布,哪里还有之前嚷得杀猪般疼痛的模样,正眉飞色舞地对着众人吹嘘不停。见徐进嵘进来了,慌忙要下榻,被他用手势拦住了,点头道:“你今日做得很好,忠心护主,我重重有赏。你那儿子也不错,我会写信叫徐管家提拔他栽培成掌柜。”
奶娘心中虽大喜过望,却晓得此时不好外露。只哪里还躺得住,骨碌一下便滚下了榻要磕头,头都快碰到地了,大约突然想起自己头上还包了布,便强忍着欢喜,虚磕了几下。
四十七章
慧姐仍似未从惊吓中缓过神,坐着仍是呆呆的。徐进嵘见了有些不忍,上前摸了下她头,叫早些歇了去。边上妙夏便急忙朝长儿和两个粗使丫头打眼色悄悄退出去了。待屋里只剩奶娘在侧了,慧姐突地一把抓住徐进嵘的手,抬头迟疑着道:“爹,她流了好多血,会不会死?方才我想去看她,喜庆不叫进,说她吃了药刚睡去,怕吵到了她。”
徐进嵘见自己女儿一双大眼里还似有泪光闪动,一下便想起边上屋子里卧着的那女子,自己的妻子,昨夜还好端端锦帐两相欢的,今日却因了自己的缘故遭此飞来横祸,若非自己赶巧回得早了些,还不知道会怎样,心头一下被口不知名的气给堵得严严实实,闷声道了句“她会好的。莫胡思乱想了,早些睡吧。”便转身出去,大步朝边上屋子里去。
喜庆还正守在榻前。见徐进嵘进来,急忙站了起来,压低了声道:“夫人喝了药,方睡过去没片刻功夫。”
徐进嵘嗯了声:“你下去吧。我会看着。”
喜庆恭敬应了便出去了。也不回原先住的隔院的那屋子,只是到了边上慧姐屋里搭了个临时的铺歇下了,以备两边使唤。
徐进嵘和衣轻手轻脚上了榻躺她外侧。见她仍是趴着,半张脸压在枕上,眉心微蹙,面庞上散落了几缕发丝,便是睡着瞧着也是不大安稳的样子,便伸手轻轻拂开了她面上发丝,不料她睫毛略微颤动了下,已是睁开了眼。
那药膏起头猛辣,过后伤口处便感觉凉凉麻麻的只剩些酸胀了。只若稍微动□子牵动了伤口,仍是极不舒服,故而淡梅入睡极浅,被他稍微碰触下面庞便惊醒了过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徐进嵘继续将她发丝拢到了耳后,低声问道:“还痛吗?”问完了,自己便又立刻接口自嘲了下:“瞧我问的,自然是痛的了。”
淡梅略微笑了下道:“起先上药时是有些痛,现下好多了,只有些酸胀。”
徐进嵘望着她片刻,终是道:“怪我疏忽了,这才带累了你,教你跟着我出去没几日便伤成这样,差点连……你放心,往后定不会再有这般的事体发生。”
淡梅见他眼里尽是歉疚之意,想说点什么缓下气氛,一时又不晓得该说什么,突然想起那官印,一下有些急了,撑起了只胳膊道:“你的官印……”话未说完,便又趴了回去,面上现出痛苦之色。
徐进嵘急忙扶住了她肩,低声责备道:“好好的你乱动什么?那官印并未丢。即便当真是被拿了,背后之人也必定是要借此来要挟我,另有图谋而已,迟早会找过来的,我又岂是个怕事之人?”
淡梅听说官印并未丢,这才微微吁了口气,头歪在枕上看他片刻,迟疑问道:“你……有很多仇家?”
徐进嵘一怔,随即呵呵笑道:“莫说江湖,便是官场之上,今日友明日敌,又或今日敌明日友的也比比皆是。娘子你这般问,实在叫我不好说。”
淡梅见他玩笑似地避重就轻,显见是怕自己担心,便也不再问了。因趴了许久,脖子都有些酸痛,想侧身过来睡。徐进嵘便伸手将她轻轻翻转着朝里侧身而卧,这才在她背后叹了口气道:“我瞧你平日里闷声不响的,未想遇事竟也有如此胆色。刀头之下,便是有些男人家的也未必站得稳脚,更何况是用自己身子去护住慧姐?”
淡梅见他夸赞自己,有些尴尬道:“我其实也是怕的。只屋里就我和慧姐奶娘三个,奶娘已经倒地了,慧姐又比我小,我不护着她些,难道还叫她来护我?你又不在,你若在的话,我必定是会躲在你身后不出来的。”
淡梅话说完,便听身后徐进嵘似是笑了出来,一阵热气扑到了自己后颈之上,吹动了细发,有些瘙痒。
“唔唔,说来说去,都是我的不是。我只要娘子你早日好起来,那时想怎么罚我都成。”
淡梅听他有些低三下四地似在逗弄自己,便也不理会了,只是闭上了眼睛假寐起来。片刻后觉着他下去熄了灯,轻手轻脚躺了回去。大约是怕碰到她伤处,并未像往日那般搂了她入怀,两人中间隔了半肘的空隙。
淡梅心中安宁了下来,松松地正有些朦胧睡意,突觉自己后颈处一热,竟是他把唇贴了过来亲了下她那里,极是温柔小心。
淡梅一怔,一动不动只作睡过去了,还道他会有什么后续,不想他一亲过后,只是轻轻给她拢了下被衾,这夜便再无什么动作了。
***
奶娘除了头上包得似个粽子,换药之时直起嗓子叫唤几声,隔夜了便活蹦乱跳的,精神头瞧着比从前还要好些。淡梅却是在榻上被徐进嵘强迫着连趴了两日,手脚酸胀不说,自己也都有些不耐烦了,想到离年底一个月都不到了,再在这里拖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淮楚府。这晚便趁他给自己换药的当,提了出来说明日上船继续东进。徐进嵘起先瞧着不大乐意,说再过个三五天的,等伤处愈合得好些再走。只见她皱眉不已抱怨连连,说闷在此处还不如闷在船上,起码船上还有两岸风物可瞧,拗不过这才应了下来。
驿馆到埠头有些路。来时是坐马车的,此番离去,徐进嵘怕淡梅坐马车颠簸到了肩膀伤口,特意叫了顶软轿,让轿夫小心抬着送到了埠头。
章知县忙乱了两日,那晚的纵火凶徒却是连个毛影子也不见,更别提抓到了,怕徐进嵘记恨把事情捅到自己上峰处,前日一早先便让自家夫人亲自到驿馆寻淡梅陪情,送了重重厚礼,却被喜庆给拦住了,只传了淡梅的话出来,叫她放心回去,事出突然,并无责怪之意。章夫人哪里肯信,忧心忡忡回去了跟丈夫一讲,急得他一夜之间嘴角都起了火泡,那师爷便给出了个主意,叫胡乱从牢里弄个人出来屈打成招了送到徐进嵘面前便是。章知县还在犹豫,今日一早便听得驿官来报,说徐大人一行要走了,哪里敢怠慢,急急忙忙带了人到了埠头,清道等着相送。
徐进嵘晓得此番事出有因,倒也不能全怪到这章知县身上,又想起淡梅在他面前提过得饶人处且饶人,淡淡应了几句,便上船离去了。那章知县回去,提心吊胆等了十来日,并未收到上官责备的邸报,这才晓得是逃过此劫了,松了口气,只盼往后再也莫要见到这位门神脸般的徐大人了。
***
船又行了两三日,便出了京畿府,取道京东西路的江宁府,驳上了长江,视野一下更为开阔,水天之中,真当是百舸争流,蔚为壮观,与在汴河之上的景貌大不相同。帆扯满了风,行程极是顺利,不过几日便入了淮南路的境地。
淮南路辖了十七州,地域极广,淮楚府位于西侧内里的长江之北,比起那些靠东海的通州青州等地要近些。淡梅本以为年底前是赶不上到达了,未想这夜停泊在凌津城外之时,却听徐进嵘说再三四日便可到淮楚府了。
自离了大具县,徐进嵘显得极是小心谨慎,非但没有像他之前说的那样自己白日里走陆路,更是连随行的护卫也一道上了船,夜间若是上岸住宿,也都是有人轮流值守的。
淡梅坐了一连二十多日的船,自然有些腻了,连起头兴致颇高的慧姐看着也是有些委顿了下去,日日里问着何时到达。此时听徐进嵘这般说,自然高兴,面上便露了丝笑意。
“给我瞧下你肩膀。”
徐进嵘丢下手上的书,爬上了淡梅的床榻边上,伸手到了她肩头。
养了这二十多日,如今绷带早不用缠了,伤口也已是愈合,这几日夜间睡着时常发痒,想是要结痂掉落了的缘故。淡梅昨日自己照了下镜,见后肩处一道暗色疤痕,瞧着很是狰狞。此时听他说要看,便有些犹豫起来,躲避了下,却是被他一把捉住了,一边熟练地褪下她肩头的衣衫,一边笑道:“你那药都还是我给你上的,有什么好不让看的。”
淡梅无奈,只得不动让他瞧。
徐进嵘看了一眼,手已是轻轻抚过那道疤痕,热热的触感便一下传了过来,淡梅立时避开了去,低声道:“怪丑的,你别看了。”
徐进嵘不但没松,反是将她整个人贴着后背地拢到了自己怀里,低头在她那疤痕处亲了下。
淡梅似被火烙了般,不安地扭了□子,却听他凑到了自己耳边悄声道:“不丑,往后便是夜夜看,我也不腻。”
他说话声音低柔,说完便将双臂拢得更紧了些,低头仿佛在闻着她刚沐浴过后的体香。
这半个多月两人虽夜夜同眠,只怕蹭到了她伤处迸裂了,他一直并无提起那事,夜间也不过有时抱住她摸索几下而已。此时虽看不见他脸,淡梅却觉着一股热气似从他覆着自己腰腹的手上传了过来,自己一下也有些燥热起来。
“当……”“当……”
恰此时,远远地似是听到了城外山上寺庙里敲响的晚课钟声。淡梅立刻握住了他手,回首笑道:“听这船外钟声,倒叫人想起张祠部的枫桥夜泊。他是姑苏的寒山寺,我们却是在凌津,只不知这钟响的寺是个什么寺。”
“你若想看,明早我带你过去探个究竟。”
徐进嵘微微笑道。
淡梅摇头,只是从他怀里坐了起来,拉上了衣襟,自己下榻推开了船舷的窗望了出去,见一轮冬月斜斜挂着,照出了江对面的一片朦胧远山,江面上点点渔火,恰此时又几声辨不明方向的隐隐钟声传来,回荡在漆黑江面之上,和了微微的水声,竟似弥漫出了些许凄清之感。
“我听了半日,竟是听不出方向……”
淡梅笑着说了句话,听他并不应答,刚转头,前额却是撞到了他的下巴之上,下一刻便被他伸出双臂从后抱住了腰,一只手已是探进了她衣襟里。
“还没好呢,不能蹭到了……”
她脸一下有些微微发热,声音低如蚊呐。
“嗯……,我晓得……”
徐进嵘俯首在淡梅耳边,低低说了声什么,被她回身怒视用左手捶了几拳胸口,倒惹得他低笑出声,抱了起来顺手关了窗。
慧姐第二日晓得再三两日便要到了,极是高兴。不只她,连奶娘喜庆等一干人也都面露喜色,想来大家都是腻了这般日日行船,只是不敢表露出来而已。离年底除夕还剩两日之时,一行人七八条船,终于停靠在了淮楚府的长江大埠头。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抽得厉害,所以暂时复制在这里一下,请手机读者见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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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庆还正守在榻前。见徐进嵘进来,急忙站了起来,压低了声道:“夫人喝了药,方睡过去没片刻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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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进嵘望着她片刻,终是道:“怪我疏忽了,这才带累了你,教你跟着我出去没几日便伤成这样,差点连……你放心,往后定不会再有这般的事体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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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进嵘一怔,随即呵呵笑道:“莫说江湖,便是官场之上,今日友明日敌,又或今日敌明日友的也比比皆是。娘子你这般问,实在叫我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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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梅见他夸赞自己,有些尴尬道:“我其实也是怕的。只屋里就我和慧姐奶娘三个,奶娘已经倒地了,慧姐又比我小,我不护着她些,难道还叫她来护我?你又不在,你若在的话,我必定是会躲在你身后不出来的。”
淡梅话说完,便听身后徐进嵘似是笑了出来,一阵热气扑到了自己后颈之上,吹动了细发,有些瘙痒。
“唔唔,说来说去,都是我的不是。我只要娘子你早日好起来,那时想怎么罚我都成。”
淡梅听他有些低三下四地似在逗弄自己,便也不理会了,只是闭上了眼睛假寐起来。片刻后觉着他下去熄了灯,轻手轻脚躺了回去。大约是怕碰到她伤处,并未像往日那般搂了她入怀,两人中间隔了半肘的空隙。
淡梅心中安宁了下来,松松地正有些朦胧睡意,突觉自己后颈处一热,竟是他把唇贴了过来亲了下她那里,极是温柔小心。
淡梅一怔,一动不动只作睡过去了,还道他会有什么后续,不想他一亲过后,只是轻轻给她拢了下被衾,这夜便再无什么动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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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娘除了头上包得似个粽子,换药之时直起嗓子叫唤几声,隔夜了便活蹦乱跳的,精神头瞧着比从前还要好些。淡梅却是在榻上被徐进嵘强迫着连趴了两日,手脚酸胀不说,自己也都有些不耐烦了,想到离年底一个月都不到了,再在这里拖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淮楚府。这晚便趁他给自己换药的当,提了出来说明日上船继续东进。徐进嵘起先瞧着不大乐意,说再过个三五天的,等伤处愈合得好些再走。只见她皱眉不已抱怨连连,说闷在此处还不如闷在船上,起码船上还有两岸风物可瞧,拗不过这才应了下来。
驿馆到埠头有些路。来时是坐马车的,此番离去,徐进嵘怕淡梅坐马车颠簸到了肩膀伤口,特意叫了顶软轿,让轿夫小心抬着送到了埠头。
章知县忙乱了两日,那晚的纵火凶徒却是连个毛影子也不见,更别提抓到了,怕徐进嵘记恨把事情捅到自己上峰处,前日一早先便让自家夫人亲自到驿馆寻淡梅陪情,送了重重厚礼,却被喜庆给拦住了,只传了淡梅的话出来,叫她放心回去,事出突然,并无责怪之意。章夫人哪里肯信,忧心忡忡回去了跟丈夫一讲,急得他一夜之间嘴角都起了火泡,那师爷便给出了个主意,叫胡乱从牢里弄个人出来屈打成招了送到徐进嵘面前便是。章知县还在犹豫,今日一早便听得驿官来报,说徐大人一行要走了,哪里敢怠慢,急急忙忙带了人到了埠头,清道等着相送。
徐进嵘晓得此番事出有因,倒也不能全怪到这章知县身上,又想起淡梅在他面前提过得饶人处且饶人,淡淡应了几句,便上船离去了。那章知县回去,提心吊胆等了十来日,并未收到上官责备的邸报,这才晓得是逃过此劫了,松了口气,只盼往后再也莫要见到这位门神脸般的徐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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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又行了两三日,便出了京畿府,取道京东西路的江宁府,驳上了长江,视野一下更为开阔,水天之中,真当是百舸争流,蔚为壮观,与在汴河之上的景貌大不相同。帆扯满了风,行程极是顺利,不过几日便入了淮南路的境地。
淮南路辖了十七州,地域极广,淮楚府位于西侧内里的长江之北,比起那些靠东海的通州青州等地要近些。淡梅本以为年底前是赶不上到达了,未想这夜停泊在凌津城外之时,却听徐进嵘说再三四日便可到淮楚府了。
自离了大具县,徐进嵘显得极是小心谨慎,非但没有像他之前说的那样自己白日里走陆路,更是连随行的护卫也一道上了船,夜间若是上岸住宿,也都是有人轮流值守的。
淡梅坐了一连二十多日的船,自然有些腻了,连起头兴致颇高的慧姐看着也是有些委顿了下去,日日里问着何时到达。此时听徐进嵘这般说,自然高兴,面上便露了丝笑意。
“给我瞧下你肩膀。”
徐进嵘丢下手上的书,爬上了淡梅的床榻边上,伸手到了她肩头。
养了这二十多日,如今绷带早不用缠了,伤口也已是愈合,这几日夜间睡着时常发痒,想是要结痂掉落了的缘故。淡梅昨日自己照了下镜,见后肩处一道暗色疤痕,瞧着很是狰狞。此时听他说要看,便有些犹豫起来,躲避了下,却是被他一把捉住了,一边熟练地褪下她肩头的衣衫,一边笑道:“你那药都还是我给你上的,有什么好不让看的。”
淡梅无奈,只得不动让他瞧。
徐进嵘看了一眼,手已是轻轻抚过那道疤痕,热热的触感便一下传了过来,淡梅立时避开了去,低声道:“怪丑的,你别看了。”
徐进嵘不但没松,反是将她整个人贴着后背地拢到了自己怀里,低头在她那疤痕处亲了下。
淡梅似被火烙了般,不安地扭了下身子,却听他凑到了自己耳边悄声道:“不丑,往后便是夜夜看,我也不腻。”
他说话声音低柔,说完便将双臂拢得更紧了些,低头仿佛在闻着她刚沐浴过后的体香。
这半个多月两人虽夜夜同眠,只怕蹭到了她伤处迸裂了,他一直并无提起那事,夜间也不过有时抱住她摸索几下而已。此时虽看不见他脸,淡梅却觉着一股热气似从他覆着自己腰腹的手上传了过来,自己一下也有些燥热起来。
“当……”“当……”
恰此时,远远地似是听到了城外山上寺庙里敲响的晚课钟声。淡梅立刻握住了他手,回首笑道:“听这船外钟声,倒叫人想起张祠部的枫桥夜泊。他是姑苏的寒山寺,我们却是在凌津,只不知这钟响的寺是个什么寺。”
“你若想看,明早我带你过去探个究竟。”
徐进嵘微微笑道。
淡梅摇头,只是从他怀里坐了起来,拉上了衣襟,自己下榻推开了船舷的窗望了出去,见一轮冬月斜斜挂着,照出了江对面的一片朦胧远山,江面上点点渔火,恰此时又几声辨不明方向的隐隐钟声传来,回荡在漆黑江面之上,和了微微的水声,竟似弥漫出了些许凄清之感。
“我听了半日,竟是听不出方向……”
淡梅笑着说了句话,听他并不应答,刚转头,前额却是撞到了他的下巴之上,下一刻便被他伸出双臂从后抱住了腰,一只手已是探进了她衣襟里。
“还没好呢,不能蹭到了……”
她脸一下有些微微发热,声音低如蚊呐。
“嗯……,我晓得……”
徐进嵘俯首在淡梅耳边,低低说了声什么,被她回身怒视用左手捶了几拳胸口,倒惹得他低笑出声,抱了起来顺手关了窗。
慧姐第二日晓得再三两日便要到了,极是高兴。不只她,连奶娘喜庆等一干人也都面露喜色,想来大家都是腻了这般日日行船,只是不敢表露出来而已。离年底除夕还剩两日之时,一行人七八条船,终于停靠在了淮楚府的长江大埠头。
四十八章
淮楚府乃淮南路的路府,人烟稠密,商贸繁盛。船只刚近大埠头,便见岸上车水马流,加之年底也没几日了,到处是备置年货的民众,一派兴旺景象,竟有京城的几分味道。
自在大具县出了那桩意外,徐进嵘这一路便愈发小心谨慎,连起先船头上织有徐记的灯笼都给换了。大抵地方大员到任之前,十有**会通过前站的驿馆递送消息给当地官吏,叫预先出城外或码头相迎的。这淮州辖地下的通判巡检参军及各府知府等早得了朝廷邸报,晓得新上任的知州大人不日应会到,如今正日日派人打听,却是杳无音讯,还道路上耽搁了,哪里晓得已是悄悄抵达了。
淡梅戴了帷笠,上岸登上徐进嵘预先派人雇来的马车,一行人便往淮楚府官邸去了,一直行到了官邸正大门口时,那门房还懵懵懂懂,拍了半日的门才懒洋洋开了条缝探出头来,张开了嘴正要呵斥,突瞧见门口停了三四辆马车,后面跟了三四辆拖运箱笼的太平车,当先骑在马上的那男人面容冷峻,气度不凡,身后随行也是膘肥马壮的,一下便收了嘴,待小心问过了,晓得竟是等了多日的新任徐知州到了,慌得急忙大开了双扇门,滚下了台阶道:“小的不知道是徐大人到了。府里早就收拾妥当了,都只等着大人前来了。”
淡梅下了马车,抬头看了下,见青墙高森,正中大门前左右各一两人围抱粗的黑色大柱,门簪之上高悬“淮楚府署”四字的黑底金字门匾,很是气派。入了正门,也不去看府衙了,直接便绕过前堂,入了垂花门,进入后衙,见三步一阁,五步一廊,亭台水榭,占地极广,此时尚严冬,一路过去只见到些冬柏修竹,圃地里光秃秃的花草俱无,想是冬来萎败了被除去。
前任离去之时,府中仆役想是都已遣散,如今只剩个洒扫的粗使丫头名唤绿鸦还在,急忙过来拜见,说是赵通判前两日叫过来的,预先收拾好屋子迎着夫人入住。
淡梅进了正房院子,迎面便见到个两层楼廊。原来此地气候不比京城,春夏缠绵多雨,为防潮气,故而房屋大多高筑。上了楼,见正房里果然已是打扫得纤尘不染,推开朝南的一排窗子,下面便是庭院,引入方大水池,湖石假山林立,到了夏日想必极是凉爽,心中有些满意。
喜庆早和妙春几个打开箱笼,把各色用具衣物一一归置了起来。慧姐仍是住在淡梅院里,楼廊尽头拐过去的那间屋子。因了出来时怕行李繁重,都只是带了些必要之物,如今到了入住了,自然查漏补遗,派人去街上购置各色少了的东西,如此忙忙乱乱了两日,直到除夕当日,才算是妥当了。
徐进嵘这两日刚到任地,自然也忙得不见人影,早出晚归的,一直到了除夕日的傍晚,这才回了后衙之中。
初到此地,偌大的一个知州衙门府邸,各色仆役自然要另买或雇。昨日起便不断有下属官吏派人送来仆从。徐管家尚未到,外院里这些迎来送往先便都由姜瑞代管。姜瑞照了淡梅的意思,只说府上不缺人,全都给挡了回去。
人手虽是不够,只这年里的最后一顿饭,厨娘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整治出了几桌大菜。徐进嵘淡梅慧姐一桌,奶娘喜庆等人一桌,姜瑞等护卫在厅外也摆了一桌。淡梅嫌自己三人吃饭没气氛,便叫摆在一起,只中间用个屏风隔开了,徐进嵘见是她意思,便也未多说什么。屏风外的奶娘喜庆诸人起先因了徐进嵘在侧,还有些紧着,待酒过三杯,慢慢就说笑喧哗起来,尤其那奶娘声音最高。里面的三人一桌相比倒有些沉闷,徐进嵘不过自斟自饮了几杯,淡梅因了肩伤不能沾酒,只陪着吃了些菜,慧姐更是无心吃喝,只竖着耳朵听外面那绿鸦说本地有个旧俗,豪绅们每年今日都要出资表演百戏驱邪的仪式,戏人戴着面具,身穿锦绣彩色花衣,打扮成将军门神判官及钟馗土地灶君诸神的样子,浩浩荡荡几百人,游街放炮仗的,欣羡不已。
淡梅自己不大喜这些,且肩伤也未好全,自然没想着去看。只见慧姐眼巴巴的样子,想了下,问过了徐进嵘意思,见他不反对,便叫喜庆妙夏诸人愿意去看的都去,把慧姐带了,另派姜瑞和另个护卫一道跟随了去。
喜庆虽为人沉稳,只毕竟也不过十五六,见夫人都说了,自然有些想去,妙夏长儿几个更不用说,恨不得立刻便过去瞧热闹,奶娘更是不肯落下,最后在绿鸦的带领下,一群人浩浩荡荡出了门去,方才还热热闹闹的饭厅一下便冷寂了下来,只剩淡梅和徐进嵘两个。
徐进嵘朝淡梅笑了下,伸手牵过她一只手,领着慢慢往院里走去。经过道水上曲廊之时,突见高墙之外的东北天空之中焰火大盛,流光闪烁,映得半个天都是灿烂火光。两人便驻足并肩看了片刻。
长廊曲折,树影婆娑,水声寂寂,流霞当空,四下只余一人在侧,而袖下二人双手十指并握。
只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淡梅这一刻竟也忽然似是有了这般的希冀,只这念头很快便消隐了下去,只暗自嘲笑了下自己,便抬头默默看着天际。忽地一阵寒风吹过,淡梅身子一暖,他已是把她拢进了自己胸口处。
待流火暗淡了下去,两人便回了院子上楼。厨娘很快便送来了用金银花、蒲公英、紫花地丁熬烧出的汤水。徐进嵘用布巾蘸了给她肩背伤处擦拭过后,取出盒膏体如绿玉般的东西,涂抹在她疤痕处,顿时感觉清凉一片。据他说此膏有消痕愈疤的奇效,昨夜便开始用了。
“方才在廊上想甚?我见你面上似有些怅惘之色。”
徐进嵘在她背后,一边用手掌轻轻揉擦着膏体慢慢化开,一边低声问道。
淡梅未想到连这也落入了他眼,心略微跳了下,只很快便随口道:“没什么。我哪有什么怅惘,你瞧错了。”
徐进嵘不置一词,顿了下,继续道:“昨日送来的那匹灯花锦你可还喜欢?还订了些雨丝锦,彩晕锦,过几日都会送来,你自己挑着裁些新衣裳。”
那灯花锦是用金丝织成灯笼形状的锦纹,饰以流苏和蜜蜂,华美端庄,乃是蜀锦中最负盛名的一种,据说一个巧手织娘一年里最多也就只能织就三两匹出来,非大富大贵人家不堪穿用。
淡梅晓得待年后正月里,自己身为知州夫人,自然要免不了有一些应酬拜访。虽实际也不大喜欢那般华丽的图纹,只见人总还要装点门面的,晓得他是好意,自然说喜欢。身后他也不再说话,只是觉他一只温热的大掌继续慢慢地揉着抹了膏体的后背肌肤,待觉得都被吸收掉了,正想拉回垂落肩下的衣裳,却是被他按住了,随即那手便绕过肩膀,从后探入了她胸口,捧握住了一边的柔软,轻轻揉捏了下。
淡梅暗叹了口气,回头斜睨他一眼,他却是趁势将她一把抱了起来放到了南墙窗边铺了锦缎的一张春凳上,把她翻转过去面对窗户,压低了声道:“用手扶着。”
“你……”淡梅意识到不妙,急忙回头抓住他手臂,有些羞急地阻挠,“不可以……”
“前次在船上,我叫你骑我,你骑是骑了,只羞答答的不叫人尽兴,前两夜又都空置了,今日旧年最后一日了,娘子你忍心叫我也这么空过去……”
徐进嵘附耳在淡梅耳边低声玩笑着,已是握住了她手分撑在了窗棂上:“听话……,扶好。”
她的力气哪里阻得了他的意图?很快淡梅便觉着自己后背之上紧紧贴住了具火烫的躯体,被迫趴跪在了春凳上,撑在窗台前。
徐进嵘一手紧紧箍住她的腰肢,低头不断舔弄她细腻的背颈,另只手已是拉扯开了她裙上的缚带,裙幅向侧展开,雪白圆翘的臀和腿一下失守半露了。
如此美景,令他更是血脉喷张,微一用力,已是将她的圆俏压向了自己下腹,紧紧抵住了,在她温热的腿窝间厮磨。正要进去,低头见她闭着眼睛紧咬下唇,双腿紧紧并拢,脸红如花,连耳垂都隐隐泛出淡淡红晕,更显得人比花娇,艳润欲滴,心中大爱,犹豫了下,便也未强行挤压进去,只是抱住了贴着她背后耳语着叹道:“我两个早是夫妻了,往后要过一世的。此闺房中事乃是夫妻人伦常理,你在我面前还怕什么羞?我会好好疼惜你的。”
淡梅原本是有些不惯他的花样百出,只听他此时语气温柔,忍不住睁开眼回头看了下,见他正含笑望着自己,神情柔和,脑中忽又闪过了方才在曲廊之上并肩翘首看着焰火的情景,一个愣怔,他已是俯身亲上了她的唇。
空旷沉寂的庭院之中,廊窗之畔,隐隐似是传来了几声细碎的缠绵之声,只很快便被外面的一阵炮仗之声给淹没了。
旧岁辞去,新年到来。
***
入了正月,淡梅日日里便忙得似陀螺了。和淮楚府本地的各官夫人应酬往来。本朝官职冗繁,光一个淮楚府,排得上号的有头有脸的官夫人就不下二三十位,今日你邀明日我请的如流水价的。虽则那些官夫人们在她这里都不过是存了逢迎拍马交好的心思,只这般日日应酬也确实劳心劳神。七八日下来,连徐进嵘也叫她不用应付了,左右已是露过脸,再有的话只管推了去。见连他都这般说了,淡梅哪里还会客气,从此托病闭门谢客,这才松缓了口气。又忙着叫牙行带人过来雇买仆役。她这里人口简单,就只自己一个院落住了人,倒也无须补,只是后衙庭院大,想着往后打理庭院要用人,便挑着买了几个看着壮实肯干的充作洒扫园丁守门之用。
那绿鸦本就是赵通判府上借过来的人。淡梅见空了些,自己这里人手又都充足了,便想着派人送她回去,顺道附个礼表示谢意。
赵通判不过三十出头,年纪与徐进嵘相仿,赵夫人则二十七八,看着甚是端淑。淡梅与她见过几面,对她印象还不错。不料绿鸦前脚刚被送回去,后脚却是已经被送回来了,且还是那赵夫人亲自过来的,直说当初叫她过来,就是看中她是本地人,通晓此地风物道路,才让留下用的,这般送回去,那便是扫了她的颜面,且绿鸦自己也是愿意留在知州府里的。
淡梅见她这般说,且这几日处下来,晓得那绿鸦与妙夏几个相处甚好,出去也都是她带的路,便也不再推脱,道谢了送走赵夫人,又叫人补了份礼再送过去赵府。
待后衙诸多事宜都渐渐稳当了下来,淡梅便重新把心思都放在了牡丹身上。
喜庆做事甚是稳妥,不只那株晓妆新,连另三株红牡丹也给带了过来,一路并无什么损伤。只此时仍是严冬,自未萌芽抽绿,仍是光秃秃几杆木枝。
淡梅当初之所以遍寻白色牡丹,心中是存了个想法,想借白色牡丹和别色芍药的根系砧接,培植出复色牡丹的新品。
淡梅到此恁久,自然知道复色牡丹在此的珍稀程度。据说唐朝之时洛阳的宋单父,种出的牡丹变异千种,繁杂两色,被皇帝诏到骊山种植,赐金千两,被人尊为花师。
传说毕竟是传说,莫说这个年代,便是后世,真正能同株同枝开两色花,或者同朵开两色的复色牡丹,也就只二乔和种生花两种,二乔尤其珍贵,只也开粉紫两色,同朵之上,颜色越是泾渭分明就越珍贵。她从前就醉心研究过培植出别色系的复色牡丹,如今到了这里,自然忍不住要跃跃欲试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花痴,文中关于种花的什么都是度娘+YY,万一度娘失灵YY过度,请大家宽容无视。。。穿越都发生了,还有啥木可能!!!
另外明天可能要暂停一天更新。
谢谢每一个还蹲晋江上跟到此的读者,我爱你们~~
四十九章
按了淡梅从前的经验,牡丹的砧穗亲和力因品种的不同而有各种差异。如烟笼紫珠盘以芍药为砧,成活率很低,而以牡丹根为砧则成活率较高;赵粉、假葛巾紫以芍药为砧,成活率虽高,但成活后,芍药根生长迅速,反而不易萌生牡丹根;首案红、蓝田玉若以芍药根为砧时,成活率高,牡丹根的萌生力也强。故而这晓妆新,因了从前并无经验,且珍贵的缘故,淡梅倒不大敢去动它,怕万一与芍药不亲,便损了这株好花。想来想去,只有另外去寻普通些的浅色牡丹过来试着砧接下。
牡丹的嫁接之法中,枝接和芽接都适宜在伏天或秋分之时,唯此根接法,在洛阳之地虽亦是十月为好,只地域越往南,时间便可相应推迟些,故而此时根接后移入暖房,也并无大的影响。只若再推迟些,就会影响春来生长了。
淡梅急于时令,便恨不得立时出去寻买牡丹芍药。只猜想徐进嵘大约会不喜自己这般出去抛头露面,这日晚间偎在他怀里,便试探着提了下自己明日要出去买花,果然不出所料,被他立刻否决了,话倒很是简单,就两字:“不可”,却是斩钉截铁地。
淡梅虽料到他会反对,只真这般被拒了,仍是失望,心里又略有些恼,一把抽回了正被他握在手上把玩的发丝便翻身朝里不再理他了。不想片刻,却是被他伸手一把从后抱了,被强行翻了个身,便托着卧在了他胸口之上。
“这就恼了?”
徐进嵘伸手捏了下她鼻头,笑眯眯道。
淡梅不理会,只是拍开了他手,略微挣扎了几下,见他并无松手的意思,便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不去看他的脸,立时却觉自己嘴唇一热,已是被他飞快凑过来啄了下,这才听他道:“我不想你出去,一则你是我的人,这般抛头露面总是不妥。二来,是怕你在外遇到什么意外。前些时日大具县里的事,至今想起还有些后怕的,若非我那日恰巧赶了回来,真当是不敢想了……”
淡梅听他这般说,才睁开了眼,见他望着自己,眼里神色甚是真挚,方才那恼火便去了大半,只还略微蹙眉道:“照你意思,我嫁了你,往后一辈子便都只能缩在你家后院里了?”
徐进嵘呵呵笑了下:“等我端了那伙贼人,你想去哪,自然可以去的。只不好像从前我不在之时那样自己悄悄便出去了,定要教我知道。我若得空便陪着你,实在没空,也要叫人护送才好放心。”
淡梅听他说来说去,反正就是自己成了他的女人,就没行动自由了,竟然比起从前做相府女儿时还要缩手缩脚,心情郁闷,哼了一声,又要翻身从他身上下去,却是被一把搂住了。
“我晓得你爱花,哪敢拦了你的道,惹恼了你,不定还怎么吃排头。你要什么跟我说了,我叫姜瑞明日去把这淮楚城中最好的东西都送到你面前,那时你再慢慢挑,你瞧可好?”
徐进嵘看着淡梅笑道。
淡梅听他前头虽是在取笑自己,到了后面那话,出的主意虽有些大费周章,只他既然不叫自己出去,她又确实想买,想来便也只能如此,只好点了下头。
到了第二日,不过刚午时过后,淮楚府衙门的侧门里便不断有挑了担子手提篓筐农人打扮模样的人进进出出,甚是热闹。
淡梅手头有本从前从书铺里买来的牡丹志,上面详尽记载了当世的牡丹品种,又附了相仿的芍药品色。牡丹中,白花以她有的晓妆新为一品,其次是玉楼子,玉覆盂,银丝楼,白玉盘几种,便写了这些名称上去,叫随意有哪种送来都可。芍药因了身价要贱些,所以红色的紫凤羽,朱砂判,黑色的黑紫灵,黑绣球,紫色的紫袍金带,叠云等等都写了些。只也不知徐进嵘对姜瑞怎么吩咐的,今日眼见竟是要把全城花农手上的牡丹芍药都给搬过来似的,望着自己院子里堆叠得满满当当的盆盆罐罐,淡梅哭笑不得。本是想退回去一些的,只听喜庆说那些花农都是晓得了新来的知州夫人喜爱牡丹芍药,有心要买,特意一大早地就争相从城外挑担赶了进来,生怕晚了被拒之门外,如今都还巴巴地等在外面收钱。晓得花农生计也是不易,不忍让人重担空跑一趟。左右那徐进嵘也不差这钱,便只好都收了下来,只是让花农们各自把自己的花色品种名称报上来,叫姜瑞派个识字的小厮写了,把纸条压埋在盆土里,等空了再叫人做些小铭牌悬在枝上好方便辨认。
淡梅自此就一连几日都扑在了牡丹之上。本只是打算用白牡丹与别色芍药砧接的,如今手头既然这么多可供挑选的,便将各色牡丹都仔细选了生长充实复生须根较多的一两个品种出来,芍药亦是如此,掘出来放在阴处晾两三天,待失水变软了,便开始根接。把接穗基部腋芽两侧,削出半小拇指长的楔形斜面,再在砧木上选一平整光滑的纵侧面,用刀切开达砧木中心,然后将接穗自上而下Сhā入切口中,使砧木与接穗的形成层对准,用麻绳扎紧,最后在接口处涂以泥浆,即可栽植或假植了。
这项活计,看似简单,实则对手法经验要求极高,砧穗削面都要平整、清洁,相接时也很有讲究,把握不好,非但嫁接不成,反倒会损伤原株。且牡丹芍药俱是木肉质的根系,虽晾了两天变软了些,只切割起来仍不是轻松活,好在她自己手法很是熟练,又有喜庆在侧帮忙,忙了好几日,总算是将砧接好的几十株牡丹伺候妥当了,特意收拾出了个空的屋子,里面燃了暖炉,把栽了牡丹的大缸子都给搬了进去。她是尽心而为,只到时能不能如愿生出复色花来,除了平日的养护技巧,端的还是要看运道了,估计十株里能有一两株成功,便算不错了。
后几日又陆续有新闻讯而来的花农送来牡丹芍药,淡梅少不得都一一接了,分门类别地放置,剪枝培土,打算等春暖后便移栽入圃,忙得有些天昏地暗起来,连晚间也都要在灯下抄录花目或摘录些栽培心得,类似于她从前每日习惯做的工作笔记。断了近两年,如今既然要重新种了,自然也就恢复了这功课。一忙起来,所以也没怎么注意徐进嵘了。这几日晚间,见他回来身上便隐隐闻到了香气,似是脂粉。
此时官场应酬之时,身边弄个女伶歌姬饮酒作陪也是惯常,似几十年后神宗朝王安石那般不喜此道终身一妻断不纳妾的,反倒被同僚视为异类了。淡梅并无指望徐进嵘能有王安石那样的操守。此其一。且她近日与他关系比起从前虽近了许多,只京城里的三个妾还是摆在那里,往后迟早还是要相见一家欢的,她亦是无可奈何,总不能真把几个活生生的人给强行扯去卖了,心中那道沟壑始终难平,此其二。故而对他身上沾的香气,淡梅心中虽是有些不快,却也强忍住了没问,只当没闻到,更是一心扑在自己的花上。
这日午后,淡梅正在检视新送来的培土,对着喜庆道:“牡丹性喜凉恶热,宜燥惧湿,喜阳耐半阴,故而适花选地十分重要,要地势高燥、宽敞通风并有侧方遮荫之处栽种,土层须得深厚疏松排水良好,最忌生土、粘土、盐碱土以及涝洼之地……”
喜庆用心听着,不住点头。身后突然起了阵急促的脚步,两人回头看去,见奶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眼睛睁得滚圆道:“夫人快去瞧瞧,府里新来了个妖妖娆娆的小娘,说是什么都知大人处送过来的,还没叫进,只杵在后花厅外!”
淡梅一怔,一下便是明白了过来。徐进嵘这些日里回来之时身上既沾了风月之气,想必在外和那个小娘也对过眼了,都知这才揣摩上官之意,借机送了过来存讨好之心的吧。忽地又想起尚在京中的赵总怜,只不知道如今这个又是如何勾上的。心中冷笑了下,便自顾又弄起了土。
奶娘见淡梅又低头了去,还道她没听清,又嚷了一遍道:“夫人还不去看看?夫人只要一句话,我拿个大棒子敲这个出去!”
淡梅头也未抬道:“看什么?不用看想必也是天香国色了。弄个屋子出来,好好安顿了便是。”
奶娘愕然,见喜庆在边上朝自己不住挤眼睛,只得回身去传话了,心中却是纳罕不已。暗道自这夫人进了徐家的门,大人但凡在府中,竟没一夜是在旁屋里过的。可见这夫人虽看着有些软糯,关上门来那旁人瞧不见的驭夫手段想必也是非同小可。如今好容易撇下了家里的妾,眨眼又新冒出来一个,不会真就如此这般忍了下来?
奶娘一路走着,仔细琢磨着淡梅方才的话,忽地灵光一动,暗骂自己好歹也是夫人的心腹了,方才怎会如此蠢笨,连这意思也听不出来,差点误事,急忙紧走几步到了花厅前,见门口还围了三四个管着庭院的丫头,正翘脖子往里面看,便咳嗽了一声,丫头们回头,急忙让出了道,奶娘这才方步进去。
花厅里那小娘,名翘翘,不过十四五岁,却是伎馆里的红牌,端的是粉妆玉琢皓齿明眸,州府里每逢官宴,必定是少不了出场的。前些天欢宴场上见了新知州徐大人,见他形貌虽严峻了些,也没多少笑脸,却是仪表不凡器宇轩昂的,把满场的男子们都是比了下去,加之淮州之大,也无人能高过他了,自然心怀眷眷,在他面前歌舞操琴一颦一笑较平日也更是用心。
伎馆从来都是小道消息流传最广的处所之一。翘翘虽只见过新知州大人一面,却是上了心。前些日里与姐妹们私下闲聊,也不知是哪里传出来的,听说他后宅之中只其貌不扬的正妻一尊,身边并无侍妾,便难免存了几分幻想,只盼下回再有机会见到,那时再继续卖弄风情可怜。空等了多日,欢宴之上却不见他露面,正失望着,今日突然得知自己竟被买了下来要送去知州府上,自然喜出望外,还道是老天成全,想必是前一回自己尽情卖弄,被知州大人一眼看中了,这才有今日之事。心中又暗自得意不已,想世间男子人前再正经,私底下又有几个真能拒得了女子美色?故而虽自被送了进来便在花厅,门口又有小丫头围观,倒也不急,只是坐在个鼓凳上,不慌不忙抚弄着自己新涂了光艳艳丹蔻的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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