翘翘正悠闲坐着,忽听外面起了阵咳嗽声,引颈望去。不看则好,看了却是吓一大跳,见厅外一个身高体壮,额头之上一大块狰狞黑疤的妇人虎着脸进来了,神情不善,瞧着便似个杀猪婆。
五十章
奶娘额头那块大黑疤,倒也有个说法。淡梅自己用那绿玉膏擦后肩伤疤,便也送了盒给奶娘,毕竟那疤痕是在脑门之上,不比她的后肩,关系到头面的事。不料奶娘却是抵死不擦。淡梅起先还有些不解,待后来有日与喜庆说笑间,才明白了缘由。原来奶娘竟是觉着面上这黑疤是个叫她有机会卖弄自己的引子。大凡新进来的丫头下人,待稍熟了些,自然便会问起她额头疤痕的来历,那时她便得意洋洋把自己英勇护主的事迹再添油加醋地重温一遍,见对方满脸惊叹,极是满意。故而似这般的好东西,她只恨它日渐消淡,叫自己少了个吹嘘的引头,哪里会舍得抹去?
奶娘入了花厅,便叉腰站在翘翘面前,干巴巴道:“跟我过来!”
翘翘见她凶悍,先便有了丝怯意,小声道:“不晓得这位妈妈如何称呼?”
奶娘不语,她身后有个小丫头便已是快嘴抢了道:“你连这都不晓得!她便是府上小娘子的奶娘,管事妈妈,连我家大人和夫人都极是看重的!”
奶娘心里受用,神情便端得更是高。
翘翘心中虽有些不服,只如今自己尚未被收用,连个侍妾也算不上,也不敢托大,急忙起身见了个礼,心道往后凭了才貌和自小教习过来的伺候男人的功夫得了宠,那时再好好给这个恶婆娘一个绊子。
奶娘瞧也没瞧,转身便走,翘翘没奈何,只得委委屈屈地跟了上去,七拐八拐地跟了半晌,到了个门前,见瞧着有些陈旧,尚在打量,奶娘已是噗一下推开了门,呶呶嘴道:“进去!”
翘翘探头一看,见里面是个柴房,灰扑扑的,墙角还放了一排的酸菜缸子,扑鼻的酸臭味,哪里肯进,还在抵着,已是被奶娘一推被进去了,身后那门便又噗地给关了。
奶娘见这小娘被关了进去,在墙角晾晒的柴火堆里捡了根棒子,往两个门环上一Сhā,也不管里面拍门声,得意洋洋去了不提。
这几日里衙门新开,加上官场应酬,徐进嵘忙自是理所当然,这晚回来又是很迟。前些天身上有脂粉气便罢了,淡梅还当闻不到,今日连人都送上门了,白日里后来忙着培土弄花渐渐便也忘了,此刻听见他上楼来的脚步声,心里一下竟是堵得慌,便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只低头慢慢抄着按颜色分类的花名,打算明日便送出去定做小牌子。因了有几百株之多,喜庆妙夏又不识字不能帮忙,她也懒得坐到书房一本正经地去写,便把笔墨都搬到了卧房,自己连抄了两夜,再几页便可好了。
徐进嵘推门入内到了她身边,站着看了片刻,见她纹丝不动的,也未说什么便走开了,听着动静似是自己躺到了榻上去,只很快便听他道:“过来。”
淡梅不应,只继续抄着,不想片刻身后却起了脚步声,一道黑影压了过来,手上的笔已是被人夺去,噗一声丢在了桌上,倒把边上放着的最上面写好的一张纸给溅上了滩墨迹。
淡梅皱眉,不快道:“你好好的做什么!脏了我写的东西。”说着便抬头望去,见徐进嵘靠在桌边,低头也正看着自己,神情里倒是带了丝笑意。
“坏了就坏了,我替你写便是,免得你的笔体流传了出去被人瞧见。”
徐进嵘瞟了眼那张被弄脏的纸,笑道。
淡梅却是连面皮也懒得扯动,只是伸了个懒腰,这才靠椅上看着他淡淡道:“今日有个什么都知大人送了个美人过来,想必你也知道的。我叫人弄了屋子安顿了她。你既有了得趣人儿,自己过去便是,还留我这里做什么。”
徐进嵘眉头微微挑起,似是在仔细打量淡梅,慢慢地,眼里便聚满了笑意,似是极力忍住了才没有笑出来。
淡梅不解他意,心道多个姬妾也不至于乐成这样子,便皱眉看着他。见他慢慢收了笑意,咳了下,这才正色道:“娘子你真当贤惠,为夫的很是感激。只你把她安顿在了柴房,莫非是要罚我也一道去睡柴房?”
“柴房?”
淡梅失声,呆了一下,这才回过了味。想起自己当时叫奶娘弄个屋子好好安顿了那女子,莫非竟是奶娘习惯性多心,听岔了话,误会了她意思,这才自作主张给弄到了柴房里去?
徐进嵘见她神色古怪,一时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挤着淡梅的身边占了她椅子,又把她抱坐在了自己膝上,这才一边笑,一边道:“你莫跟我说这不是你的意思。”
淡梅一时无语,也不好说是奶娘自作主张就把他的新欢给关到柴房里去受罪,只得默不作声看着他笑。
徐进嵘笑歇了些,这才道:“你可算有点反应了。我还道你如今眼里就只有那几根破木头枝子,便是拿根针刺,你也全不吭声呢。”
这说话口气,听着竟似有些酸。
徐进嵘见淡梅惊愕望着自己,便伸手抓过她指上沾了片墨迹的手,把玩着叹气道:“你自个想想,自打你弄了那些个木头根须的,眼里可还有我?我白日不在,晚上回来连想跟你多说几句话都不成,只顾自己坐桌前摆弄这些东西,叫你睡觉你也推三阻四的。我还道我便是几夜不回你也浑不在意呢。”
原来竟是觉着被冷落了不高兴,这才顺水推舟应了下官的示好,弄个美人到她面前,就是想让她添堵?如今见那美人被赶去了柴房,以为是自己醋意大发指使的,这才有些快活了?
淡梅一时啼笑皆非,盯了他片刻,突想起他前些日里接连几夜身上都染了脂粉气回来,隐忍了多日的不满便又泛了出来,此时既然已经提起了这话头,忍不住便嘲讽道:“你还在我面前叫屈,你当我都不晓得呢。夜夜里出去左拥右抱地沾了一身的脂粉气回来,今日这柴房里的美人不定也是前几日里扔了什么花啊草的到你怀里,落入人眼,这才巴巴地给送到了家里来的吧?三爷你在外快活得紧,回来还要我跟你说话做甚!”
徐进嵘又是哈哈大笑起来,伸手用力揉了下她头,这才朝她梳妆台前那匣子里看了眼道:“你自己去看下。”
淡梅不解,只也起身过去,打开匣子一看,并无异常,再抽出下格,这才看见里面不知何时多了瓶蔷薇水出来。
“你打开闻闻看。”
徐进嵘笑道。
淡梅依言扭开盖子,凑到鼻端闻了下,便闻到股似曾相识的味道,分明便和他前几夜里身上散出的一样。
“你……”
淡梅握着蔷薇水,看着徐进嵘。
“过来。”
徐进嵘又朝她招手下。
淡梅这回终是乖乖过去,被徐进嵘再搂着坐到了他腿上。
“给你的,早放匣子里了,只你倒好,心里只装了牡丹芍药,莫说这东西,连我一个大活人打你面前过都似是没瞧见,这才……”
他说一半,便打住了,只是望着淡梅笑,眼睛亮晶晶的,神情里略微有些赧然。
淡梅这才彻底明白了,原来竟是此人不满被忽略,先是故意往自个身上洒香水想引她吃醋,见没预料中的反应,干脆再默认下属送个美人过来了,这才有了今日的事体。
淡梅起先觉着有些匪夷所思。从来都只觉着他是个稳重内敛的,不想竟也会干出此等与他年纪不符的幼稚之事,转念一想,脑中浮现出他偷偷往自己身上洒蔷薇水的画面,又觉着好笑,忍了一会,终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徐进嵘起先还有些别扭,见她趴在了自己肩膀上,笑得花枝乱颤的,接连几日的心中不快便一扫而光了,心中竟是隐隐起了丝但愿往后二人时时都似如此这般的念头,便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
“你莫跟我说,你出去应酬时都只是正襟危坐,身边也无个美人相陪的?”
淡梅好容易略止住了笑,仰首看着他道。
徐进嵘见她眼里波光流转,小嘴红嘟嘟地略微翘了起来,看着极是俏皮,心神一荡,恨不得便揉到自己怀里去,忍住了,面上极力正色道:“这却不敢保证了,身边有一两个小娘相陪着劝酒,也是在所难免。”
淡梅一下收了笑脸,盯他一眼,哼了一声。
徐进嵘双手微微用力,收紧了她腰身靠近了自己,这才笑了起来道:“哄你玩呢,你也当真了。年后不过应酬了几次而已,我脸黑,美人们只远远看着不敢靠近。且哪里那么多空去应酬这些,你瞧我每日回来虽有些晚,身上可有酒气?都是在筹划着打乌琅水寨的事呢,刚今日把公文派快马送入京去,只等朝廷放令下来,便立刻动手。一来为你出气,二来顺带着也算为民除害。”
淡梅惊讶,正要再问,已是被他箍住了头,重重亲了下来,不过略微扭了下,便也随他去了。半晌才挣脱了出来,面上已飞红,气息也是不定。
“那美人,你可想好了怎么办?”
淡梅靠在他怀里,软软凉凉问道。
“明日叫人送回去便是。”
徐进嵘随口道。
“若再有不识相的,隔三差五地又送些莺莺燕燕过来呢?”
徐进嵘轻笑出声:“你不是越来越有手段了么,再有送过来的,你再关柴房便是了。”
淡梅捶了他胸口一下,瞟了眼道:“一回倒罢了,三回四回地都这般,你就不怕被人背后说你惧内?”
徐进嵘握住了她拳头,下巴在她额头蹭了两下,唔了声道:“过几日便是元宵了,元宵前日不正好是你寿辰么?到时我给你庆个寿,顺道再想个法子,叫人家往后都断了这念头便是,省得麻烦。”
他竟也知道自己的生日,这教淡梅有些意外。过了正月十四,如今的自己便是整十七了。
淡梅还在感叹,见徐进嵘已是伸手拿了张桌上她方才抄的纸,扫了眼,摇头啧啧道:“瞧你这字……”
淡梅见他又在嫌弃,一把夺了过来不叫看,被他闪过了,重新铺了纸,拿了笔蘸了墨,塞进她手里,自己右掌包住了她手,这才贴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就当你一回先生,教你习字罢。”
淡梅坐他膝上,手被他右手包住,端着手腕慢慢地一道抄录着花谱,出来的字便都是他的笔锋了,颇有些奇绝险峻的味道。只没写半张纸,身后这先生便有些不大老实起来,右手虽还在引着她写字,剩下那只左手却是开始在她身上游走了起来,被搔到了腰间的痒处,躲了下,哧一声笑出来,两人右手都是动了下,一滩墨便抹到了刚写了半个的字上,急忙抬头看他。
徐进嵘丢了笔站起来,把身后椅子踢开了些,一把抱起了淡梅,笑嘻嘻道:“坐这里写字甚是没趣,还是到榻上,我再慢慢教你。”
五十一章
“都榻上了可还怎么教……”
淡梅伸手绕住了他脖子,顺口道。等话出口了,方意识到自己问错了,忙不迭地闭了嘴。
徐进嵘听她这般发问,却是正中下怀,三两步到了榻前放下了她,便笑嘻嘻凑到她耳边轻声言语了几句。
他说的那些要教导她的东西,淡梅从前里也不是不知道。只听他此时言语放涎,见神色又惫赖,加上理论和实际终究还是有些距离的,一时也是羞窘不已,脸都有些臊了起来,狠狠捶打了下他胸口便闭上眼睛只作没听见。只终究拧不过他在边上半哄半骗,半是强迫半是引导的,加上前些日里的心结既解开了,自己稍一想,也觉着前些日里确实有些过于专注莳花,忽略了他,心中一软,到了最后少不得便也含羞带臊地任他胡作非为了。
不提这正房小楼里夫妻二人得趣甜蜜,却说那柴房里的翘翘,本是满心欢喜以为要随伺相中的贵人了,不想连个面都还没见着,便被关进了酸气冲天的柴房里,空拍了半日的门也是无人应答,焦躁不已。好容易到傍晚时分,那门才被打开,见是个粗眉粗眼的丫头来抱柴火,又说厨下人手不够,管事妈妈叫她也去烧火。翘翘虽是满心不愿,只惧怕那凶神恶煞般的黑疤奶娘,也只得不情不愿地去了。
那翘翘昨日里还是花楼中的头牌一枝花,今日却是沦为灶火丫头,可怜她平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哪里会烧火,坐在灶膛前手忙脚乱地没几下便压熄了炉火,被厨娘顿足骂着不中用,身上新做的衣裳下摆处也是被火星子崩烫了个洞,又是委屈又是心痛,禁不住便抹起了泪。
厨娘暗自好笑,便按奶娘预先通气过的,换了张脸,叹气道:“瞧你也怪可怜的,我便好心多透些话给你,好叫你心里有个底。我家大人京里还有三个妾,个个都是貌比天仙的,比你不知道强了多少。只你也都看见,大人就只带了我家夫人过来,你晓得那几个如今都在做甚?都留在京中陪着我家老夫人掘土挑粪种地种瓜呢。我瞧你那手十指尖尖的,连个火钳都把不稳,日后被送过去了可怎生是好,真当是替你犯愁了。”
翘翘起先还抽抽搭搭地,待听完此话已是花容失色,只剩啃咬着指头两眼发直了。本是想傍牢着这徐知州好穿金戴银的,不想他家的妾却与别家不同,伺候的是他娘,干的是这等买卖,一时又悔又怕,心道便是回原来的妓馆重操旧业,亦或被那买了自己的同知给收用,也好过被送去陪个老婆子挑粪掘土的。登时心中便起了去意。在那厨里与粗使丫头一道胡乱吃了几口东西,晓得自己也没别的好地能睡了,只得挟裹了烧火丫头递送过来的一床旧被子,悲悲戚戚地回了柴房,铺了个稻草铺,心惊肉跳地挨着天明。
次日一早,淡梅亲自陪了徐进嵘下楼,待要送他到庭院门口,却是被他返身握住了手,抬到自己嘴边呵了口热气,看着笑道:“外面怪冷的,你回去吧,不用送了。”
淡梅抿嘴略笑了下,刚要点头,不料他却低头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道:“左右平日里也没见你送我出去过,今日突地转了性子似地这般殷勤,下人们瞧见了,不定还怎么想呢……”
淡梅急忙回头,果然瞧见后面喜庆妙夏几个都正直勾勾地看着,神色诧异,一时有些尴尬,急忙要缩回还被他握住的手,却听他哈哈笑了下,用力捏了下她手,小声丢下句“乖乖地等我晚上回来”,这才转身去了。
淡梅瞧着他背影出了庭院的门,想起昨夜二人的腻歪,嘴角便忍不住仍要微微上翘,只又怕被丫头们瞧出什么苗头,压下了面上神情,这才要回楼上去找慧姐,今日答应了她,要一道带她去花房的。刚转身,冷不丁吓了一跳,身后不知何时已是多了个奶娘,正对着自己笑,神情里瞧着很是得意。这才一下想起了那翘翘。
奶娘却是来邀功的,把自己昨日里和厨娘合伙吓唬那小娘的事给说了一遍,眉飞色舞,唾沫横飞,逗得边上的喜庆妙夏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奶娘说不出话了。
奶娘昨日里虽是无限扩大了淡梅的话,只却歪打正着,叫他夫妻二人解了前些日里的心结,堪称福星了。淡梅自然不会说她什么,跟着笑了下,记起徐进嵘昨夜说过的话,便叫喜庆去找姜瑞,雇顶轿子把翘翘送回都知府上。又听奶娘方才提起那翘翘的新衣被火星子溅了,顺便再赔送她一匹缎料,也算压惊。
作者有话要说:那翘翘一早起身,早没了盼望徐知州的心思,更无昨日的光鲜亮丽,蓬头赤面地惴惴等着对自己的发落。没片刻却见昨日里那黑疤奶娘又来了,这回不但说要遣她回去,夫人还善心送她一匹上好的锦缎压惊。那锦缎倒在其次,能不用被送去挑粪,这才是喜出望外,忙不迭地连声道谢,接了布匹,急急忙忙地跟着喜庆便走,脚步迈得飞快,生怕又听到改了主意的消息。
徐进嵘自那公文上报朝廷后,便就只等着回文了,空闲了许多。且衙署里的平日杂事都有相关属吏代为处置,只些大事过问下便可,故而这些天白日里着家的时间也多了些,陪着她带了慧姐,逛了些此地的风景名胜,甚至特意又坐船回了之前停泊了一夜的凌津城渡口,为的就是寻访那夜的钟声来源。原来是渡口对岸半山腰的一座老寺,因了地处偏僻,香火不甚旺盛,只山门口长了一株几百年的银杏老树,寺里那知客僧说在枝条缠挂祈福包,便得菩萨一世庇佑,且有个说法,投掷后缠得越高,福运便也越大。抬头仰望,见高高低低枝条上果然缠挂了许多新旧不一的红丝香囊。
淡梅自然不信这些,瞧着徐进嵘也不是个相信之人,只他却也是笑嘻嘻从和尚手上接了个祈福包,瞄准了方向,用力投掷了上去,竟也缠住了,且悬得最高,那丝穗在风中不住晃晃悠悠。知客僧连声道喜,边上慧姐更是拍掌欢笑不停,连瞧着她爹的眼神都充满了崇拜之意。
淡梅见徐进嵘看向自己,自然便也朝他露出笑脸,赞了声好,刹时见他得意非常,临走时还捐了大手笔的香火钱,喜得那僧人不住合什道谢,送了出去老远。
畅快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便是元宵前夜,也是淡梅的生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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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章
因了昨夜从凌津赶回来得晚,一大早的淡梅还正睡得香,觉着有什么东西在搔自己的脸,迷迷糊糊地便觉着是苍蝇,挥手赶了下,嘟囔一声,翻了个身把被子蒙住了头,又要睡去。不料臀部却是被人重重一拍,因了隔了被子,痛倒是不痛,只吓了一跳,猛地睁开了眼,这才瞧见徐进嵘正屈膝坐在身侧的榻上,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困死了……都怪你……一早的还不让人睡……”
淡梅伸手捂住嘴,打了个呵欠,又闭上了眼睛。
徐进嵘见她刚醒来便又懒懒地闭上了眼,眉梢眼底还尽是慵懒娇嗔的姿态,瞧着竟觉得极是入眼,忍不住又手痒,捏了下她脸颊,这才笑道:“你越发懒了,今日你是寿星,外面一屋子的下人都排队等着给你磕头道贺,你却只顾自己睡得香。”
淡梅听他这般说,这才又睁开了眼,想起今日果然便是上元前日,自己的生辰之日。
徐进嵘前些时日里虽在她面前提过要给她庆贺生辰的,只这几日来她都忙着跟他一道游山玩水不亦乐乎,早把生辰之事丢到了脑后,心道到时候随他怎么安排便是。不想一眨眼就到了,便翻身坐了起来,一眼便瞧见边上已经放了套新裁的红色衣裳,纹理看着是牡丹祥云,极其精美,连她这种平日里不大看重服色的也被吸引着多看了几眼,晓得应是他挑了让自己今日穿的。
“寿星为大,今日便由我伺候你穿衣。”
徐进嵘笑语道,果真拿了衣裳,从里到外,一板一眼地替淡梅穿了起来,还颇像那么回事。
“好了。自己瞧瞧去。”
他轻拍了下她的腰。
淡梅见自己镜中的人影,虽还未匀面梳发,只整个人已是被这新衣衬得一股喜气扑面而来了。心中有些感激他的心细,便回身朝他笑着道谢。
“今日是你大日子,我便放□段随你差遣。真要谢我,过了今日,往后再好生伺候回我便是。”
徐进嵘低头贴她耳边低声戏谑,见她耳垂玲珑可爱,忍不住叼住轻咬了下。淡梅吸了口气,扭头嗔怪地白了他一眼,他这才过去开了门。喜庆妙夏便进来伺候梳洗了。
“夫人身上这衣裳真当好看。”
喜庆一边梳头,一边夸赞道。
妙夏年岁虽小了些,只与喜庆待在徐进嵘他娘身边不同,从前在相府里也是见过些东西的。见喜庆赞叹,便忍不住卖弄道:“这是云锦,较之蜀锦更胜一筹,晕色也极有讲究的。似夫人身上,这是大红底晕水红银红。若石青则要配葵黄广绿,紫酱则藕荷青莲了。从前我随夫人在相府时,便听老夫人提起过,说要织造此锦,须得拽花、织造两个巧手织女同织,一日也不过出来两寸。你瞧这挖花盘织的,怪道如此费功夫。”
妙夏说完,不止喜庆咂舌,连淡梅都觉着长了见识。那日徐进嵘提到给她订了些衣料,待后来送过来后,她瞧着都甚是精美,便随意挑了几种,让府里的裁缝娘子量了身段便拿去做了。早上穿了徐进嵘给挑的这套,也只觉得华丽庄典而已,未想竟会奢侈到了此种地步。
淡梅梳妆完毕,和徐进嵘一道用了早饭,便到了正厅坐下,等着府中众人受拜祝贺了。最先过来拜贺的自然是慧姐了。
慧姐今日也是穿了一身的红衫,打扮得便似观音大士身边的玉女,笑容满面地朝淡梅下跪磕头,口称“恭贺母亲大人福寿安康”。淡梅笑着叫她起来,站一边的喜庆便从托盘中拿了个红包,送了过去。慧姐笑嘻嘻接了,又磕头道了谢,这才起身。
慧姐恭贺过后,便是奶娘了。她今日也是一身新衣,跪下了那好话便如长江之水从口中滔滔不绝而出,惹得身后众人都是笑了起来,连徐进嵘面上也是现出了丝笑,若非被淡梅瞅了个她吞咽口水的空当给打断了,只怕说下去就没个完了还不带重样的。也得了个红包赏赐,欢天喜地地接了起身。
奶娘过后,便是喜庆妙春几个近身伺候的丫头了,一并跪下了齐声恭贺后,这回却是慧姐自告奋勇发起了红包,几个人也都高高兴兴地接了道谢。后面便依次是府里的厨娘并另些使唤的丫头,全部都得了红包,最后却是外面的家中男仆在陈瑞的带领下齐声跪拜道贺了,少不得也是发派了红包,一时全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的。
这番庆贺过后,淡梅坐那里,见众人个个面上除了喜气,总觉着还有些怪,似在交换眼神,禁不住看向了坐一边的徐进嵘,见他神情里竟也似是带了丝神秘之意,倒似自己似个局外人一般,极其不解,正想开口问下,徐进嵘已是站了起来笑道:“陪你回院里先歇下吧。晌午后便会有那些官夫人们过来给你贺寿呢,晚间还摆寿宴,有的你忙了。”
前些日徐进嵘发帖出去,淡梅起先不同意,觉着没必要这般大肆铺张,只他却坚持,说这是他二人成婚后她的头个寿辰,无论如何要大办下方显心意。淡梅拗不过,也只随他去了。现下被他提醒,觉着也是,等客人上门来只怕就要忙得成陀螺了,趁早先再歇下,便起身与他一道回了院子,厅里的人便都一下散去了,连喜庆妙夏也没跟过来。
两人回了楼上房里,刚关好了门,徐进嵘便牵了淡梅手到了张椅子前,按她双肩坐了下去。
淡梅不解看着,却见他居然退了两步站在自己正对面,弯腰作揖了下,口中念道:“娘子芳龄十七八,正是枝头俏梅花。今有老牛啃梅花,恭贺夫人岁岁佳。”
淡梅睁大了眼,见他念完了还是绷着脸站那里,自己回过了味儿来,哪里还忍得住,也顾不得形象了,噗一声便笑了出来,哎哟哎哟地叫着,笑趴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娘子笑甚?为夫的是在给你贺寿呢。”
徐进嵘眼里也是笑意流转了,只神情却仍崩得紧紧的,又朝淡梅伸出了手,掌心摊到了她面前。
淡梅好容易忍住了笑,道:“你伸手做什么?”
“等你红包啊。”徐进嵘一本正经道,“方才外面的人给你贺寿了,不都有红包赏钱吗?我都给你念诗了,你要给两个才是。”
淡梅方消下去的笑又被勾了出来,这回却是笑得连肚皮都有些疼,一只手指着徐进嵘说不出话了,正难受着,那只手已是被他一把捉住,人也是被扯着撞入了他怀里。
“你这般吝啬,连个红包都舍不得给。少不得要拿亲嘴来抵消了,好在我不计较。”
淡梅只听他这般哼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嘴巴便已被封住了,唔唔着挣扎了几下,被箍着蹂躏了许久,方才松了嘴,一双手已是吊着他颈项不住在喘气了。
徐进嵘方才不过是兴起,这才随口胡诌了几句,半是恭贺她寿辰半哄她笑而已,此时低头处见她眸光盈盈,晕红染颊,眉梢带媚,眼角传情的,樱桃小嘴上还镀了层方才亲吻时留下的湿津,莹润润地甚是勾人,想起她的暖甘香,只觉身子一紧,一下便抱了起来往榻上送去。
淡梅见他望着自己的眸光骤然转为深暗,和他做了这些时日的夫妻,自然晓得他心思了,大惊,使劲拍他胸口阻拦道:“大白日的你这是做甚!快放下我。”见他似未听到,手已是探进自己裙裾里了,急忙一把握住,嗔道:“你方才不是说过了晌午便有官夫人们来?如今都快正午了,你还这般胡闹,真想叫我等下出丑?”
徐进嵘那手已是伸了进去,捏了把滑不留手的俏臀,这才笑眯眯道:“教她们等下便等下,又有什么打紧……”说着另只手已是扯下了帐子垂挂了下来。
呜呼!这般在夫人寿日之时叫众多宾客空等,自己却是白日里鸳鸯枕上联双玉,连理枝头连理枝,只怕也就徐进嵘徐家三爷称得上是古往今来的独步风流第一科了。
五十三章
待得红绡帐里春波渐平,已是过了晌午,可怜淡梅一早精心的梳妆早被毁得干净,只见蟾鬓散乱,云钗横堕,好在那衣裳虽也委地成了一团,拾起来便是,倒看不出什么皱痕。
淡梅坐回了镜前,见自己一副瑃情方歇的凌乱模样,且方才门外响起过敲门声,必定是丫头过来叫用膳或是有客早到了来相请的,见无人应声,这才又退了回去的,哪里还敢叫喜庆过来帮梳头,急忙自己对着镜子整理,却是弄不回一早的那模样,正有些发急,冷不丁瞅见身后徐进嵘还望着镜中自己在笑的模样,狠狠剜了他一眼,埋怨道:“瞧你做的好事!”
徐进嵘笑了下,径自去开了门,一眼便见到喜庆和个小丫头正守在楼梯上来的廊间里,心道她果然是个有度的,便招了下手让进来。
淡梅见喜庆一边给自己梳头,口中一边说着晚间宴宾之事,神情并无异色,晓得她行事一向稳重,便也不再多想了。不多时便重新梳妆完毕,和徐进嵘一道用过了午饭,他便说有事先去了。淡梅也未在意,因没片刻,便有丫头来报,说赵夫人已是过来了,急忙到了跨院里的花厅相迎,陆陆续续又有各府夫人们持贴上门,酉时还未到,人便已是全到齐了。一时间偌大的花厅里笑语晏晏衣香鬓影,各府夫人们俱是金钗玉佩绫罗绸缎的,亮闪闪耀花了人眼,连带过来的随伺丫头也都穿红戴绿的,想来是卯足了力气要在众人面前争个脸面。
因了徐进嵘乃是当地首官,众夫人早听闻徐夫人乃是相府千金出身,今日又是她的寿宴之邀,自然众星捧月般地那话题就绕不开淡梅身上了。先是有位夫人眼尖,认出了淡梅身上的云锦料子,极力赞了一番,众夫人自然凑趣啧啧谈论了下,又有人不知怎的晓得了花农竞相往知州府上送花的事情,便也拿出来奉承道:
“我听说夫人不只素有才名,竟还是位莳花高手,真当是雅韵闲趣,叫我这等粗鄙之人实在惭愧,怪道徐大人对夫人这般看重。我听说前些时日徐大人为了夫人,竟是把全城花户手上的牡丹芍药都给搜罗了过来,这般心意,真当是叫我眼红,我家中那男人若是对我有这一半心意,我便是做梦也会笑出声了。”
淡梅望去,见原来是参军夫人,晓得她不过是凑趣说好话奉承自己而已,便笑着客气了两句。不想却是引起了众夫人的兴趣,纷纷追问了起来,参军夫人见自己的话成了众人注意的中心,心中得意,便又说了一遍徐知州买尽全城牡丹为夫人的事,引得众人称羡不已。
起先说那云锦之时,众夫人中发出的啧啧之声还难免有些真假半掺。因了似淮楚这般富庶之地,当地官吏油水不少,云锦虽昂贵奢侈,有些官夫人们也不是没穿过,方才作出那般姿态,不过是凑趣而已。此时听到这样的事情,这啧啧之声,十人中便有七八个是真的了。
“这都不算什么,若叫我说,真让我羡慕的还是徐大人眼里就只夫人一个。听说前几日有家送了个头牌小娘过来,说是侍奉徐大人的,不想连面都没见着,第二日一早就被顶轿子个抬了回去。这才叫真当把夫人放在心尖上了。方才谁说做梦也会笑出声的,我家的若这般对我,我便是舍了命也甘心呢。”
众人望去,见是通判府上的赵夫人笑吟吟这般说道。一时全场都寂静了下来,片刻后也不知哪个带的头,众人便纷纷点头赞叹,这回却是人人面上都露出了羡慕之色了。
“也就只夫人当得起徐大人这般放在心尖上了。只不知这送人的是哪家,这般没眼色,真当是笑死人了。”
起先说话的参军夫人捂住了嘴,咯咯笑了起来。
大凡女人家都是喜好些八卦的。这下属给上官送个侍女姬妾的本极为平常,亦是讨好的一种手段。此时这话倒是提醒了众人,见那家失了算,非但没讨好知州,反得罪了知州夫人,难免幸灾乐祸起来,一时话题便又转成了相互询问是哪家送了人的。
淡梅见座上的都知夫人本是闷头坐着不动的,偏他身边的人探身过来询问,只得强作笑颜摇头说不知的模样,心中有些好笑,也不想叫她太过难堪,便转了个话题,说起了明日开始一连五日的上元灯会。众人见她改谈别的了,自然也纷纷随了,说起了灯会的见闻。参军夫人甚是有趣,一句“但凡是个人的,都会去看灯会”,倒是惹得满堂夫人们大笑了起来,甚是热闹。
那都知夫人见众人终是转了话题,这才松了口气,虽是正月寒天,后背里却是出了层细汗了,心中又是恼又是恨的。恼的是自家那男人马屁拍到马脚上,害自己今日差点当众失了颜面,恨的却是那个翘翘自回来后就被丈夫新收用了,这几日如漆似胶的,本就看着好不扎眼,如今受了这个刺激,心中一发狠,便立刻盘算起来过几日寻个由头就把她打发了出去。思量妥当,忍不住抬头望向了主座上的徐夫人,见她仪形秀美,光彩溢目,笑语盈盈的,想到徐知州为她拒人,自己那丈夫原本是个苦读仕子,当年身侧也就自己陪伴,不想自跃进龙门后便这般行事了,心中怅然了片刻,终是暗自长长叹了口气。
天色擦黑,喜庆便过来笑请众位夫人入席,道是宾宴开始了。
这淮楚知州衙署占地甚广,厅堂也多,寿宴便按男女宾客分摆在了东西两侧暖厅里。
此时讲究些的官府贵家都设四司六局,分管帐设厨司茶酒台盘以及果子蜜煎菜蔬油烛香药排办等等,从前京中若有这般事项,自有徐管家出面,到了这里排场却是一时还未弄齐,都由姜瑞代管着。好在淮楚地富,便和京中一样,专有位盛大宴会供役的铺席牙铺。晓得是给新到的知州府上办宴,且对方不计较银钱,只要奢美,那铺席掌柜哪敢怠慢,自然万分尽心了,席面筹办得极尽豪华。先是作绣花高饤八果垒,不过是看菜,再是十盒缕金香药,取其醒脑香气。又雕花蜜煎、砌香咸酸、十味脯腊、时鲜小果、珑缠果子,几轮下来,尽都撤了下去,家宴才方开始,十盏菜,每盏两道,共计二十道,中间还有几品Сhā食。尤其是那厨劝酒的两道沙鱼脍和虾橙脍,据说是京城里御厨那里新创刚流传开来的新菜,自然免不了都要伸去箸筷品尝一二,赞叹一番了,一顿酒最后吃的是宾主尽欢,欢声笑语不断。待宴席毕,已是亥时初了,一顿酒竟吃了近两个时辰。夫人们正欲起身离席,却见知州府上夫人身边那个浓眉大眼的大丫头率了身后几个丫头出现,手上端了个用红绸衬底的托盘,上面瞧着是一个个的红包,仔细一看,仿佛便似是自己过来之时递送出去的,一时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面面相觑了下,都看向了坐中的淡梅。
淡梅微笑不语,只朝喜庆点了下头。
喜庆这才笑眯眯朝四座见了礼,脆声道:“我家夫人说了,各位夫人能到此共聚一乐,就已是给了她天大面子了,万万不敢再受贺礼,故而广发邀贴之时,就在帖上注明说不过是为了寻个乐子,恰巧又逢了寿日,这才拿了作由头把各位夫人聚在一起的,礼是万万不受的。不想夫人们却是送来了礼金,婢子这就代我家夫人一一退给诸位。”
她话音刚落,四下便嗡嗡声一片,众夫人都是惊诧不已,不想那邀贴上的话竟是当真了。
原来前些日里,知州府上夫人做寿,广发邀贴,贴上注明了不受礼。收到贴夫人们虽竞相以为荣,只也晓得这回免不了是要出血一次了。那贴上既说不受礼,言下之意便是叫人折成礼金了,心中虽各暗自腹诽,只生怕到时自己送出的礼金会被旁人踩在了下面,无不费劲心思打听旁人送多少,到了最后,也不知是哪个带的头,纷纷去了淮楚的第一钱庄兑换了银票,放进红包里,角落里注上自己的府邸姓氏,今日过来之时便递给了淡梅身边的大丫头喜庆。
夫人们虽各自有些肉痛,只这也是官场惯例了,何尝见过不贪荤腥的猫?便是自己或者自家男人过寿,不也是趁机往下官处伸手捞好处的。故而咬咬牙也就过去了。不想此时宴毕,见知州府上竟来了这么一出,这才顿悟原来竟不是在空口白话,当真是不受礼的,那赵夫人在诸位夫人当中地位最高,醒悟了过来,急忙朝淡梅推让道:“这怎么说的。不过是些须心意而已。哪见过送出的还要收回,这岂不是打了我们的脸?”
淡梅起了身,从喜庆手里拿了赵夫人的红包,亲自递回到她身边的丫头手上,笑道:“赵夫人言重了。大家伙聚在一起为我过寿,这般心意便已是最重的了。礼金也是收了些的,退回的不过是小头而已。”
那赵夫人听淡梅这般说,便也不做声了。剩下的有些本是咬了牙狠心要出大血的,此时听说有部分退回,虽是小头,只也总好过全无,心中也是喜出望外了,自然不会再出声反对,且大家伙都是如此,也不显自己没脸面,便都各自收了回来。
淡梅见众人都拿回了礼金,也算是了了今晚的最后一出了,松了口气。她方才其实是故意说反了话的。全不收的话确实有些落人脸面的嫌疑,故而拿了礼金后,立刻便有人去了钱庄另兑换了新的银票,送一百两的便还他九十九两,如此推类,既不欠人人情,也不会叫人觉得被扫了颜面,皆大欢喜再好不过了。
女宾宴席既毕,礼金也还了,淡梅正要招呼夫人们再去花厅坐片刻喝茶消食,突听外面起了阵爆竹烟花之声,引得众人纷纷到了门口观看,却见妙夏跑了过来笑容满面道:“大人请夫人和诸位夫人们一道去后园里赏灯,有个名目,叫做上元庆生灯。都是大人特意请了本城最巧手的工人打造的,还吩咐婢子们定要瞒着夫人到此刻,要给夫人一个惊喜呢。”
妙夏话说完,众人便又面露欣羡之色,纷纷看向了淡梅。
淡梅这才恍然,想起早间拜寿之时那徐进嵘和府中下人们的异样表情,原来竟是瞒着自己要在上元前弄这么一个专门为她而设的灯会。心中先是惊讶,慢慢地便起了阵甜蜜之意。
淡梅还站着不动,诸多夫人们便已是笑嘻嘻地簇拥着她往后花园去了。折过一道水榭,还未到,耳边先已是听见袅袅丝竹之声传来,远远便见到前方香雾月华,金碧一片,原来都是夜色里灯光照出的景象。
众人精神一振,急忙过去了,待见到眼前景象,饶是那几位曾在京城里留居多年见多识广的,也禁不住在心里暗自赞叹了下。只见满园成了灯的海洋。光灯的品种就有衮球灯、日月灯、镜灯、凤灯、琉璃灯、玉珊灯等等,便似天上的星子翻转到了此园子里,化作万千灯盏,闪闪烁烁,遍处生辉。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正中的一株巨大梅树,枝干之上的朵朵梅花竟会葳蕤生光。待走得近了,这才瞧出原来几百朵梅花竟全都用五色琉璃制成嵌上去的,以细烛为蕊,枝条上高高低低悬挂了几十盏用白玉做成的福州灯,四面玉壁之上皆都镂刻出了梅花之纹,远望去就好似云朵笼罩着月魄,珠光宝气围绕着星子,恍然便如仙树一般。
夫人们围在树下,仰首观赏,称奇不已,都道见过花灯无数,唯独这般心思巧妙且用料奢贵的算是头回见到,也算是开了眼了,今岁全城若品评花灯,只怕再无出此梅树之右者了。
原来淮楚城虽不比京城,只时候尚未到,城中便也早早地到处有了上元的气息,几乎家家门口都挂上了灯盏,家资殷厚的高门大户人家更是不惜血本争夺巧手工匠为自家扎灯,以便到时在宅邸门口布置出流光溢彩的灯会,争相攀比,吸引士民围聚到自家观灯,且灯会毕后,还有选出今岁灯魁的一番品评,也算是本地的一大盛事了。
边上夫人们谈论不停,唯独淡梅晓得此灯应是专为自己所造的,因暗合了她名中的梅字。想到徐进嵘竟会对自己有如此心思,站着仰首望了梅灯片刻,心潮一时有些难以平静。
夜阑,送走了最后一位宾客,淡梅却仍毫无睡意,与徐进嵘一道坐在亭中,眼睛望着面前那棵仍葳蕤灿灿的梅灯树,笑道:“多谢你叫我比旁人早一日赏到了这般好看的花灯。今日很是开心。明日起便是连着五日的上元灯会,官府不是也要应景扎灯供百姓观赏吗?把它移出去好了。只放这里叫我一人看,真当是浪费了。”
徐进嵘呵呵笑道:“你名里有个梅,我才叫人做了这梅花灯。只给你做的,哪里能移出去叫人品头论足?只要你瞧了觉着好,博你一笑,那便最大了。”
“何以对我这般好?”
淡梅靠头在他肩上,默然片刻,低声问道。
“我若对别人这般好,你只怕就要哭鼻子了。我不忍瞧见你哭鼻子,故而时刻想着要对你好些。”
徐进嵘这般应了,便伸手搂住了她肩,香了下她脸,惹得淡梅吃吃笑了出来,打了下他嗔道:“你尽管放心去对别人好,你瞧我哭不哭鼻子!”
她那手打出去,却是被他一把捉住了便收不回来,两人又低声嬉笑了几句,抬头见一轮满月已是微微西斜,原来不知不觉后半夜了,这才相携一道回了小楼。
作者有话要说:宋朝的一张宴席菜品名单,是高宗年间张俊的家宴,堪称中国“史上豪宴”冠军。文里的宴席名目就是参考了这个。特此把详细内容贴在有话说,与喜好吃食的筒子们共同流口水。
第一轮8盘“看果”——“绣花高饤八果垒”:香圆、真柑、石榴、橙子、鹅梨、|乳梨、榠楂、花木瓜。香圆也叫香橼,榠楂似木瓜而略大,色黄味涩。看果属看菜,并不真吃。北宋钱易《南部新书·壬集》说看菜出自唐代御宴,称“看食见”,到宋代广为流行。
第二轮12味干果“乐仙干果子叉袋儿”:荔枝、龙眼、香莲、榧子、榛子、松子、银杏、梨肉、枣圈、莲子肉、林檎旋、大蒸枣。
第三轮10盒“缕金香药”:脑子花儿、甘草花儿、朱砂圆子、木香丁香、水龙脑、史君子、缩砂花儿、官桂花儿、白术人参、橄榄花儿,这是空气芳香剂。
第四轮12品“雕花蜜煎”:雕花梅球儿、红消儿、雕花笋、蜜冬瓜鱼儿、雕花红团花、木瓜大段儿、雕花金桔、青梅荷叶儿、雕花姜、蜜笋花儿、雕花橙子、木瓜方花儿,属于蜜饯。
第五轮12道“砌香咸酸”:香药木瓜、椒梅、香药藤花、砌香樱桃、紫苏柰香、砌香萱花拂儿、砌香葡萄、甘草花儿、姜丝梅、梅肉饼儿、水红姜、杂丝梅饼儿。这轮“咸酸”是为中和上轮“蜜煎”的甜腻。
第六轮上“ 十味脯腊”:线肉条子、皂角铤子、云梦豝儿、虾腊、肉腊、奶房、旋鲊、金山咸豉、酒醋肉、肉瓜齑。铤子即长条肉干,云梦豝儿是晒干蒸熟的猪肉干条,旋鲊是肉干末。北宋大奸相蔡京次子蔡绦在《铁围山丛谈》中记载,吴越王钱俶降宋前,宋太祖赵匡胤命御厨做几道南方菜安抚,御厨遂创旋鲊,是张俊的最爱。金山咸豉是豆豉,用来蘸肉干。这一轮都属于肉干条。
第七轮上“垂手8盘子”:拣蜂儿、番葡萄、香莲事件念珠、巴榄子、大金桔、新椰子象牙板、小橄榄、榆柑子,这是时鲜小水果,与大果为主的“绣花高饤八果垒”不同。
歇息下后,重新开宴。
第一轮8盘“切时果”:春藕、鹅梨饼子、甘蔗、|乳梨月儿、红柿子、橙子、绿桔、生藕铤子。
第二轮上12品“时新果子”:金桔、葴杨梅、新罗葛、蜜蕈、脆橙、榆柑子、新椰子、宜呣子、藕铤儿、甘蔗柰香、新柑子、梨五花儿。
第三轮重上“初坐”的12品“雕花蜜煎”。
第四轮重上“初坐“的12道“砌香咸酸”。
第五轮上12味“珑缠果子”:荔枝甘露饼、荔枝蓼花、荔枝好郎君、珑缠桃条、酥胡桃、缠枣圈、缠梨肉、香莲事件、香药葡萄、缠松子、糖霜玉蜂儿、白缠桃条。“荔枝蓼花”是荔枝肉上淋麦芽糖。这一轮“珑缠”都是干鲜果实外裹糖霜,仍属蜜饯。
第六轮重上“初坐”的“十味脯腊”。
“再坐”又上了66道大盘子。
之后,正式家宴才开始。
南宋宴会正菜称“下酒”。张府这场豪宴共上“下酒”15盏,每盏2道菜,合计30道菜,具体为:
第一盏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第二盏奶房签、三脆羹;第三盏羊舌签、萌芽肚胘;第四盏肫掌签、鹌子羹;第五盏肚胘脍、鸳鸯炸肚;第六盏沙鱼脍、炒沙鱼衬汤;第七盏鳝鱼炒鲎、鹅肫掌汤齑;第八盏螃蟹酿橙、奶房玉蕊羹;第九盏鲜虾蹄子脍、南炒鳝;第十盏洗手蟹、鯚鱼(鳜鱼)假蛤蜊;第十一盏五珍脍、螃蟹清羹;第十二盏鹌子水晶脍、猪肚假江珧;第十三盏虾橙脍、虾鱼汤齑;第十四盏水母脍、二色茧儿羹;第十五盏蛤蜊生、血粉羹。
还有Сhā食8品:炒白腰子、灸肚胘、灸鹌子脯、润鸡、润兔、灸炊饼、不灸炊饼和脔骨。“炊饼”即今馒头,炙炊饼,大概是烤馒头或炸馒头。宋朝管所有的面食叫“饼”,面条称为“汤饼”。
正菜之外还有“劝酒果子”10道:砌香果子、雕花蜜煎、时新果子、独装巴榄子、咸酸蜜煎、装大金桔小橄榄、独装新椰子、四时果四色、对装拣松番葡萄、对装春藕陈公梨。
另有“厨劝酒”(厨师长特别推荐)10道:江珧炸肚、江珧生、蝤蛑(梭子蟹)签、姜醋生螺、香螺炸肚、姜醋假公权、煨牡蛎、牡蛎炸肚、假公权炸肚、蟑蚷炸肚。“劝酒果子”和“厨劝酒”跟Сhā食8品一样,不计入“下酒15盏”。
。。。真是豪华得掉渣了!!!
五十四章
五日上元灯会过罢,正月孟春便弹指即过,入了二月仲春,时日渐暖,泥土解冻,淡梅的几百株牡丹也日渐开始萌芽。【 ]白日里便与丫头们在庭院间整饬泥地,移栽花木,晚间待徐进嵘回来,或焙茗书房、添香于侧,或绿蚁红炉,温酒小饮。二人成婚大半年,到了今时方才有些新婚燕尔之感。
自那上元庆生过后,人人都晓得了年过而立的知州大人眼里就只这一位出身高贵的妙龄夫人,容不下别个香花野草的,哪里还有人再会似那都知一般自己去讨个没趣,知州府上着实平静了些日子。
淡梅如今也不大去想往后如何了,与从前一样,既不会在徐进嵘面前主动提他尚留在京中的几个妾,更不会与他谈论往后。
说自己对现在的这个丈夫完全无心,那不是真话。
但凡女子,一旦对男人上了心,自会盼望对方与自己同心。
有时缠绵过后,身侧那男人已是倦极睡去,黑暗里淡梅偶尔却也会因为心中生出的微微渺茫而无法入睡,甚至两人之前越是亲密,她这渺茫之感便越是清晰。
这种感觉很是微妙。
他附在她耳边让她声声唤他“子青”,说一些甚至过后许久叫她想起还会脸热心跳的情话,也在她面前说过数次的“我两个是要做一辈子夫妻的”。
那固然是“一生一世”,但却不是“一双人”。
他从未提过“一双人”,即便是两人再缱绻的时候。
或许在他的意识里,完全就没有这个概念。前次把那个翘翘给送回去,应该也只是出于讨她欢心而已。
淡梅觉得他现在的这种热情很大部分应该来自于对文淡梅的这具年轻无瑕的身体的迷恋和吸引。剩下的一小部分,则可能因为她一开始表现出来的“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引起了他的兴趣,进而到现在,觉得她还很是识情趣的,既不会在不恰当的时候死缠着他,却也不会在需要的时候无动于衷。
她和他现在的相处,就像是流沙之上堆砌出来的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坍塌被湮没在其中。【 ]
有这点认知很好。至少每一次在被他宠得忘乎所以几乎要溺毙的时候,只要想到这一点,她前一刻还有些沸腾的热血就可以慢慢地凉下来。
当然徐进嵘是不可能知道她这些心思的。她也没打算和他探讨这些。
他除了自己,还有另外三个女人,并且其中一个已经给他生过一个儿子,这是种无法割断的牢固关系,即使现在他身边只有她一个。
前夜在书房中时,就瞧见他写了一半尚摊在桌案一角的一封书信,应该是写给徐管家的,上面有句话叫她多看了两眼。
“……固性本顽冥,全无天资可言,若再疏于教导,只恐往后纨绔膏粱。待汝诸事妥备,可携其一道前来……”
固是良哥的名。
淡梅现在还记得他当时发现自己在看他这封写了一半便搁下的信时的情景。
他看着并无不悦,更无遮瞒的意思,只是看着她道:“良哥天性散漫顽劣,从前在我眼皮子底下,倒也是日日进学的,如今我不在,听徐管家说连课业都荒了,小小年纪便胆敢悖逆先生。他那个姨娘又不识大体,只是护着,再这般下去,往后只怕要成祸害。故而我寻思着叫徐管家过来时一并带了过来,你瞧可好?”
他一直便是个这样的人,什么都是自己已经定了主意,过后这才拿到她面前问她的意思。
良哥是他骨血,便与慧姐一般,不过一个是嫡,一个是庶而已。老子接儿子过来,本就天经地义。只是儿子既过来了,那个生了他的娘……
“你不是已经有了主意么,还问我做什么?照你自己意思便是。”
淡梅瞟了眼那张信筏,淡淡道。
徐进嵘似是早料到她会这般应答,唔了一声,迟疑了下,眉头一挑,接着便仿佛又试探着道:“他自小便随在周氏身边,并未曾离开过半步,若是独个过来……”
“三爷,我还是那话,你自个瞧着办便是。”
淡梅打断了他,望着笑吟吟道。
徐进嵘亦是望了淡梅片刻,突地伸手将她扯到了自己身边,按她坐到膝上了,这才从后抱住了她腰,贴着她耳侧低声道:“你恼了?”
“未曾。三爷你多想了。”
徐进嵘将她肩扳了过来,让她改朝着自己坐膝上了,这才双手扶住她肩膀端详了片刻,突地伸手捏了下她鼻头,摇头笑道:“就你这点道行,还想瞒了我。分明是不痛快了。”
淡梅本来只是略感闷气。想来任谁知道自己丈夫要接另个女人过来,不管为的是什么,总不会欢天喜地的。此时见他这般调笑自己,心头那火气倒真的一股脑儿涌了上来,皱眉道:“我痛快得紧,哪里来的不痛快?三爷你怎的这般纠缠不清?”
徐进嵘被她抢白,倒也未恼,只是把她腰身搂得更紧了些,笑道:“你平日里何尝叫我三爷?都是怄气之时才这么称我的。我若连这都分不清,从前哪里还能把你娶回了家?”
淡梅被他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细细一想,仿佛确实如此,连自己也是忍不住有些想笑了。
徐进嵘一直盯着她看,见她嘴角略微抿了下,起了丝弧度,显见是被自己方才那话给逗乐了,这才沉吟了片刻,叹道:“算了,周氏还是先留在京中罢。她见识短浅,再跟了过来,也是如从前那般教养,于良哥也无益,我白日里又不大着家的,手也伸不到那么长,反倒平白给你惹些不痛快。那奶娘和周氏也一路的,也不用过来了,叫她留着陪周氏便是。良哥过来,课业我自会请夫子的,只平日起居只能先托给你了。慧姐被你教导得甚好,我很是满意,良哥交托给你,我自然放心。只是要辛苦你了。”
淡梅未料他最后却又改成了这样的主意,抬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他这算是在对自己妥协吗?在他容忍范围之内的最大妥协?
只是这样的妥协,又能持续多久?
徐进嵘见淡梅只望着自己不语,手便伸到了她腰腹处,轻轻抚摸了起来。
淡梅怕痒,忍不住躲避了下,却觉自己耳垂一热,已是被他俯首含住了用舌尖轻轻拨弄。
“先便这般定了,嗯?什么时候等你这里有了我的孩儿,我再另想个法子,或是叫人去多请几个可靠的看护奶娘便是。”
徐进嵘突然提自己怀孕的事,那手又轻柔抚摸自己下腹,说话时面上带笑,目光闪闪的,淡梅一时倒是有些窘起来。
自己如今这身体才十七岁,且心病也未曾真正解开过,按了她的心思,自然不希望现在就有孕生养。只这样的事情,按了两人如今相处的亲密程度来看,只要自己身体没什么问题,只怕也不远了。
徐进嵘见坐自己膝上的小妻子低头不语,面颊微红,还道她在作小女儿的娇羞态,鼻间又似闻到了股从她脖颈衣领处散出的暖甘香,想起帷帐里与她一起时的百媚生春,那蚀骨**的滋味犹似萦绕心头,神魂一荡,当下悄悄捏住了她手,哑声道:“不早了,这就回去歇了吧。”
夜阑人静,淡梅猛地从梦中惊醒,这才发现自己仍卧在牙床锦帐之中,被身边的那男人一只胳膊环住了腰身。
他的呼吸声沉沉,听着极是平稳。只是淡梅却是再也难以入眠了。
“我想要你给我生个娃娃……嗯?”
这是前半夜里他在情动之处对自己不断低声重复的话。
“你是个恶婆娘,为何要拆开我和我姨娘?咒你生不出娃娃!”
这是方才她做的一个梦,梦见一个面目有些模糊的男孩在对着自己怒目而视,指尖戳到了面门上。
淡梅睁眼望着黑乎乎的帐顶,良久,才长长吐出了口气。
第二日早,直到四更天才重又睡去的淡梅自然又在蒙头大睡,惹得早转了一圈回来欲叫她起身同吃早饭的徐进嵘又打了下她ρi股,玩笑道:“这般贪睡,莫非已是怀了我的孩儿?过两日去叫个郎中给你号下脉,免得你自个糊涂不晓事。”
郎中未曾叫来,只徐进嵘自己倒是开始忙得见不着人影了,原来是年后便上报至朝廷的公文终是有了回音。
乌琅水寨盘踞乌琅山多年,横行于大江湖泊之上,当地渔民及来往商船深受其害,盼望朝廷早日清肃水贼,还民众安居乐业。仁宗深以为然,遂准了新任淮楚知州的上陈折子,命其挂帅,巡检、通判两位为左右官,调动当地的兵甲水役,清剿乌琅山。
五十五章
乌琅山名为山,实则为岛,突于淮楚城几十里外东南隅的乌琅湖湖心之中。因此地处于长江、沘水、济水的汇聚之地,自古就又被称为泽泊,水体广袤无际,浩浩淼淼,水上大小共七十二岛峰,唯独这乌琅山最大,方圆竟有几百里,连着陆地。数年前自被一群草寇所占之后,那头目干脆以乌琅自命名,声势日渐盛大,滋扰水上渔船,甚至时常沿湖入江,劫掠来往商船。官府起初也数度派兵欲剿灭,只因乌琅山地域广大,山体险峻,水贼又在四面辟出了多条下山入水的秘密通道,官府顾此失彼,一筹莫展,慢慢也就听之任之了,逢了苦主来告状诉苦,便只推说调兵须得上头批准才能行事,到了最后也就拖延过去了。
徐进嵘自公文上报朝廷后,就一直等着回复。此时得了行文,自然调兵遣将,一心扑了上去。起头一段时日,白日里虽见不到人,晚间有时也会回来,待到了后来,却是一连数夜都未见回归,只后来才派姜瑞回来,递了个话给淡梅,说自己宿在乌琅湖上,待过些时日方能回,叫她不用记挂。
淡梅白日里忙着精心伺弄自己的牡丹,那十来株根接芍药的都已是嫩芽新发,长势喜人。晚间没了他在身侧,一人独处,虽不至于夜不能寐,只心中也难免有些惴惴,想到刀剑无眼,此番要对付的都是些江洋大盗,怕他会出什么意外。毕竟是处了恁久的一个大活人,待自己也算不薄,便是块石头也有些捂热了。此时得了他消息,虽语焉不详的,只总晓得他的近况了,也算略放下了心。
忽忽又是七八日过去,已是三月中了,离徐进嵘领兵打那水寨已是将近一月。这日晚间里,淡梅如常那样哄了慧姐回屋子睡觉后,自己坐灯前记录下了白日里的莳花心得,待几页纸写了,听得窗外春雨卷风的缠绵之声,突想起上次冬夜,也是在这椅子里,自己坐于徐进嵘膝上,被他握住了手,两人一道一笔一划地抄录着花色名目。而今春浓,自己仍是安坐于此小楼之中,他此刻却不知在忙何事。一时有些失神,手提着笔便顿在了半空。
淡梅正怔忪着,耳边突听外面传来了噔噔的顿着梯板上楼的声音。
这知州府里人虽众多,只能这般顿出响声上得自己这楼的人,横数竖数也不过就那么一个。心里一个忽悠,已是丢下了笔,推开椅便朝门口去,未走两步,却听门噗地一声被推开,一人便出现了门口,长身而立,面上带笑,不是那徐进嵘是谁?
淡梅不过半月未见徐进嵘,只此时骤然见到,竟似有了长别重逢的恍惚之感,尚未回过神来,那徐进嵘便已是一步抢了上来,长臂一伸便将她捞进了自己怀里,一张脸便已是蹭向了她脸,笑嘻嘻道:“许久未曾见我娘子了,想煞人了。”
淡梅见他那张不晓得几日未曾刮胡的脸要往自己面上蹭来,且又闻到他身上一股汗酸之味,半身衣裳都被雨水打湿了,急忙伸手挡住了,自己已是朝外面喊喜庆去备沐浴之水了。
徐进嵘方才推门而入,见她只着一袭薄薄的翠绿春衫,秀发松松绾成个鸦髻,露出了半截洁白的颈项,半月未见,一时念起,这才搂住了玩笑几句的,见她伸手挡住了自己的嘴,便顺势捉住亲了下,这才讪笑着道:“确实是连着几日未曾换洗过了,自己都闻到味。这就去洗了。”嘴里说着,那手却是扯着她的手不放。
淡梅晓得他意思,是要叫自己过去一道伺候了。见他不声不响地突然回来,心中也是有些欢喜,当下也没推拒,被他牵着一道到了隔壁的浴房里去了。待他这一番澡洗下来,连自个也是春衫半褪,湿漉漉地便似打过一场水仗了。
两人回了卧房,各自换了松爽的里衣,并头倒在了锦帐里,徐进嵘搂住了她亲了下,闻了闻她颈窝里散出的香气,这才伸了个懒腰叹道:“连着睡了半个月的船,今日才晓得家中这床榻的好。”
淡梅听他提起了话头,忍不住便问道:“水贼可打好了?”
徐进嵘侧头看她一眼,摇头道:“没想得容易。如今围了那水寨十来日了,确实遇到了些难处。”
淡梅听他这般说,翻身卧了起来仔细看去,见他说话口气虽还轻松,只眉间却隐隐带了丝凝重之色。本想再问下详情的,转念一想,此时男人大多不屑与妻子讲论公事,徐进嵘只怕也是如此,便伸手轻抚了下他眉头,微微笑道:“既回来了,就不要多想,好生歇息一晚吧。岂不闻明日又是新朝?不定到了明日,昨日的诸多愁烦就寻到路子自解了去呢。”
徐进嵘见她笑语婉转,自己也是呵呵一笑,想了下,便开口简略说了几句战况。
原来他初到任上,当先第一件事便是要拿这乌琅水寨开刀。州府里的官吏们明面上不说,只私下交好的,相互言谈起此事,难免就有些微词,道他只想着新官上任三把火,却不晓得这火头不是那么好烧。一些人更是存了冷眼看热闹的心思,心道若是最后与从前的几任知州一样,闹了个灰头土脸的收场,那时才叫好看。
巡检姓方,本是掌训州邑治甲兵巡、擒捕盗贼事务的,晓得乌琅水寨的厉害,本就懒洋洋提不起劲,待晓得自己被命为左右官,心里叫苦不迭,面上虽未显出来,只遇事都是能推则推,想着万一以后败了朝廷问罪,自己罪责也可小些。那赵通判亦是有些躲闪,奔走不力。
徐进嵘冷眼瞧着这一干人,自己早有打算。原来他等着朝廷下令的这段时日里,已是做了周密部署,也早命兵甲上船训练,自己亦是时常亲自上船巡视,激励士卒。士卒们见这徐知州不似从前那些个大人的样子,只晓得指手画脚,喜他亲民厚待,且被许了诺,言若是剿了水寨,灭了贼首,必定论功行赏,哪里还会含糊,自然卖力训练,只等着灭了水贼后邀功请赏光宗耀祖了。便是附近十里八乡的渔民,晓得这回官府竟是要动真格的了,自然群情激动,官兵训练之时,送来米面鱼虾的络绎不绝,更有熟识路径的自告奋勇要到时领路。如此上下一心,徐进嵘又身先士卒,指挥得力,起头那几场遭遇战,打得乌琅水寨的水贼们措手不及,折损大半。
那乌琅纵横淮南路的水路多年,养成了自恃甚高的性子。虽从从前柴正水寨处投奔过来的喽啰处听闻过这新任知州的名头,晓得他便是剿了柴正的人,也未放心上,觉着不过是柴正无用。去岁年底奉了秘令谋算他那官印之事,最后虽也败北,连暗中派出的人都未回来,只也不服气,只道他运道好。正好趁此番对方送上了门,好好给点颜色瞧瞧,叫他晓得自己厉害,往后收敛着些。不想几番遭遇下来,竟没一次能讨得好处,哪里还肯再碰硬,便带了残余缩回了水寨之中,闭门不出。
那乌琅经营了水寨多年,守得极是牢靠,且占据了地形,真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徐进嵘命人攻了数次,却都被对方居高砸滚木泼火油给拦住了,非但攻不进,反倒折了些人,只得暂时退了下来,只命人围住了,俟他潜下山再合围夹攻。
“我如今唯一头痛的便是那乌琅山地域甚广,监视不利。听探子云,他那寨子里竟有不下数十条的密道,或通往湖心,或通往山下。那乌琅极其狡猾,时常派人到各出口刺探情况。我若派人死死守住通道出口,他必定不肯出来,缩在寨子里,即便再过个一年半载的也不会饿死,我却不想等这般长久。只我若派人远远守着,白日里还好,尚能勉强盯着,唯恐他趁了夜色悄悄潜下来,我还浑然未觉,故而如今有些左右为难。”
淡梅未料他竟会主动跟自己说这些,想了下,迟疑着问道:“你那些属官如今都怎样了?”
徐进嵘哼了声道:“你还记着我们去岁年底刚出京城在大具县的遭遇吗?那乌琅竟然纵横淮南水路多年都安然无事,且有如此大的胆子去动我的官印,背后必定是和官场的人相勾的。我去打乌琅,一来是为你报仇,二来为民除害,三则也是要引出背后打我主意的人。”
淡梅听完,仔细回味了下,果然觉得是个问题。他方才虽没提,只不用说,想必如今压力也是有些的。若是迟迟未能剿灭贼首,州府里的一干属官明面上虽不敢怎样,背地里怎么活动却是不晓得了,不定还把脑筋动到淮南路上,甚至到京城了。只恨此时没有后世的夜视望远镜,否则每个出口处都远远地架上一尊,对方便是Сhā了翅膀也飞不成。
该当如何,即便是在夜里,也能远远便晓得对方从哪条道上潜出来呢?
淡梅冥思了片刻,突地心念一动,隐约想起了个从前听过的典故,正待再细想想,不想徐进嵘见她沉吟不语,还道她听了觉着没趣,便伸手搂住了她笑道:“怪我话多了,跟你说这些,连我自个都觉着没趣。你莫多想了,你方才说得甚是,过了今日,明日不定就有好法子了,前次打那柴正都费了三四个月的功夫,如今才一个月,急什么。我好容易回来一趟,真当不好辜负了这般大好夜晚。”
五十六章
那徐进嵘说着,已是翻了个身将她压住,不由分说低头便要亲嘴。
淡梅听他呼吸之声中慢慢带了丝急促,怕再不说便不知要被纠缠到几时了,急忙伸手挡住了,开口道:“我有个想法,你听下成不成……”
“唔……,往常都是我有想法只见你推三阻四的,半月未见,你竟自己有了想法?甚好。只要你想,我总会如了你愿便是……”
淡梅见他低头,眼睛只盯着自己脖颈之下,一边随口应着,一边已是往下褪她衣裳,竟是把她这话听偏了去,一时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伸手把他脸端高了些与自己对视,这才道:“你脑子想哪里去了?我说的是你方才提到的打水贼的的事。”
徐进嵘眉头一挑,伸手摸了把她脸,笑嘻嘻道:“哦?我娘子竟也对打水贼有想法?说来听听。”
他显见是不信,故而连说话口气都还和方才一般无二。淡梅倒也未有不快,毕竟只是自己灵光一闪想到的,行不行还真没底。于是拂开了他还摸自己脸的手,正色道:“你可听说过两军交战之时,路上泥盒里飞出鸽子?”
徐进嵘见她神色严肃,瞧了倒觉着有趣,也想听听她到底能说出什么,便歇了调笑的心思,摇头道:“未曾。”
淡梅见他不知,便隐去了作战双方的名头,只是道:“我从前在古书上偶然读了个典故,倒也有趣,故而记住了。说古时南北两国交战于边境,那北人堪察地形,晓得了一个伏击的绝佳之地,只附近并无适合遁形埋伏之处,便预先在路上放置了许多只在四角留了气孔的封闭泥盒子,然后佯败,将南兵将引入伏击之地。南人见了路边泥盒,大惑不解,且听里面似有跃动之声,那将军便命士兵拍开泥盒,装在里面的群鸽便一惊冲天而飞。于是北人便晓得南人正经过此处,得到了伏击的信号,万千伏兵从预先埋伏的各处一起涌了过来,将南人压在谷底,此役南人大败,北人获了全胜……”
徐进嵘起先还有些漫不经心的,手也是在她身上不大老实,待听到最后,手掌已是猛地一拍床榻,倒是吓了淡梅一跳,只听他赞道:“妙啊!猎奇之心,人皆有之。路上见了这般的东西,谁人又能忍得住不去拍开看个究竟?便是怀疑,也不过怀疑里面是些暗箭弩簇之类的机关,只道小心防备了便是,哪里会想到竟是传讯的飞鸽,真当是想拦也拦不住了……”
徐进嵘说到一半,突然闭口不语,只是凝望了淡梅片刻,见她面带笑容地望着自己不语,猛地圆睁了双眼,一下已是从她身上跳着坐了起来。
“我晓得了!你的意思便是在那乌琅可能潜逃的路口都放上这种关了信鸽的泥盒,然后引诱他出来。只要他和你这典故里的南人一般,禁不住好奇拍开了泥盒,那时便一切都好办了。妙,太妙了!”
徐进嵘嘴里说着妙,已是飞快地卷了帐子便翻身下榻,匆忙穿起了衣裳。
淡梅急忙跟着坐了起来,伸手掀开了帐子,看着不解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徐进嵘三两下便穿好了衣裳,见她帐子里探出个头来,便道:“你自管睡吧。我要立时赶回大营里去好生谋划下。”
淡梅这才恍然,见他竟也是个说风便是雨的性子,回来连被窝都未捂热便又要走了,没奈何只得道:“外面还下着雨,方才见你回来半身都湿透了,回去路上小心着些,在那里吃饭睡觉的也都要顾好自己,莫一忙起来就不知道停歇。”
徐进嵘本已是到门口了,听她这般吩咐自己,站住了脚回头看了她一眼,几步走了回来,按了她躺回去,扯了春被给盖到了她脖颈,这才笑道:“我晓得了。你如今都还在长身子,我不在家时你也要多吃多喝着些,莫等我回来觉着瘦了一圈,那时就有你好看了。”说着俯身往她额头匆匆亲了下,已是大步离去了。
淡梅听他脚步声便和来时一般,噔噔地下楼去了,忍不住下了榻,趿了绣鞋到了窗前,稍稍推开支摘窗往外看去,见外面一片漆黑,雨声仍是淅沥,雨丝绞缠在一起。楼下庭院里徐进嵘正站在廊子上,对着身后打了灯笼照他出来的喜庆在说着什么,隐约又瞧见他似是抬头朝自己这里望过来了,便悄悄合下了窗。
淡梅回了榻上,脑中反复想着方才自己跟他说的那个故事。虽听着不错,只事情都是有诸多变数的,未到最后一刻,便不晓得到底会如何,心里一下又觉着没底了,一时半刻地哪里能睡着。
她方才说的这泥盒飞鸽之事,实则那南人便是宋朝的大将任福,北人则是西夏元昊了。淡梅从前的祖父是个历史老师,又喜好养鸽,对鸽的各种掌故轶事也是如数家珍,在淡梅面前提得最多的便是这场战事。时常感叹后人在修史时过于重视中原文化,怠慢了元昊这位雄才大略又穷兵黩武的少数民族政治家和军事家,这才导致这场用信鸽做信号弹的奇袭之战几乎未被载入正史,只偶见于史书的夹缝之中。
淡梅虽晓得此时朝廷与西夏元昊已是交战数年仍无果,只这场利用鸽子而诱击宋军的战事到底有无发生过,却是丝毫不知,故而方才开口之前才小心试探了下。看他样子,竟然闻所未闻,那便应该尚未发生过了,否则这么大的事情,朝野之中怎可能全无声息?
这一夜,春雨一直淅淅沥沥,淡梅前半夜里想着徐进嵘打水贼的事情,后半夜里想着自己园里的牡丹。这淮南地气候不比京畿,春日雨水要多些,唯恐泥地吃水过多导致烂根,这一夜竟都没睡好。第二日大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检看牡丹园里的泥地,叫人挖沟引水,忙了大半日,又寻思着不如再搭个雨棚,逢晴好揭了,遇这般天色便盖上,倒也可以减轻些排水问题。越想越觉着有理,便又和喜庆一道筹划了起来,如此日子倒也过得飞快,离前次徐进嵘离开又已是过了十来日。
这十来日里,姜瑞虽都在徐进嵘身边,只偶尔也会回来给他夫妻二人传递个信。前些日里,淡梅便得了封徐进嵘的手书,洋洋洒洒的一页闲话过后,最后只提了句诸事俱备,如今只等着撒网捕鱼了。此后便再没消息,也未再见姜瑞回来。淡梅虽知道徐进嵘是个谨小细微的人,只这般空等了多日,慢慢地便也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唯恐出自自己口中的那主意最后失败了去,到了后几日,连花园都没心思打理了。好几次夜间听到楼梯上起了脚步声,虽明知不像,只心里竟也都隐隐盼着是自己听错了,真当是他胜利归来了。
三月底了。这日晚间不过戌时中,喜庆便送了碗宵夜过来,见淡梅懒洋洋地只拨弄了几下调羹便放下了,忍不住笑道:“夫人和大人真当是恩爱非常,羡煞旁人。大人前次离去之时,就特意叮嘱过婢子,务必要小心伺候夫人,饭食不能少了一顿。如今见夫人却茶饭不思的,莫不是在想大人?”
喜庆为人稳重,虽如今处得极熟了,平日也甚少这般开口打趣的。此时想必是见自己有些心神不定,这才拿话来宽慰的,想了下,便笑问道:“喜庆,你觉着你家大人此番会顺利打下水贼寨子吗?”
“自然。”
喜庆连想都未想,便接口道。见淡梅扬眉看着自己,这才又笑着解释道:“婢子跟随了老夫人多年,亲眼见着大人从青门县一步步出去到了京城,如今又到了这里。从来都是稳稳妥妥,绝无闪失的。他若是有办不成的事,只怕这世上也就没有旁人能办成了。所以如今这回,自然也会和从前一般顺顺当当。”
那徐进嵘在喜庆眼里竟成了个高大全的举世无双之人,这倒叫淡梅有些惊讶。心道若是自己对他有喜庆对他的一半的信心,大约也就不会像如今这般惴惴不安,患得患失了,便笑道:“借你吉言,顺当便好。”
“夫人快把宵夜吃了,昨夜就没吃,今日再不吃,大人回来晓得了,只怕要给我吃排头了。”
喜庆说着,笑眯眯把那碗粉花香圆推到了淡梅面前。
淡梅笑了下,拿了调羹正要吃,突见小丫头长儿推门而入,面上带了笑,上气不接下气道:“夫人,喜庆姐姐,大人和姜护卫一行人的都回来啦,如今正在外堂衙门和州府里的一帮子官员在议事呢,听说是打了胜仗了!”
此话一出,淡梅啪一下便放下了调羹,几个香圆都被漾出了碗口,滚到了桌上,站了起来便想出往楼下去了。一抬头,见边上喜庆和门边的长儿都那样望着自己,这才顿悟过来自己有些失态了,慢慢又坐了回去,伸手重新拿了调羹,舀了一勺圆子放进嘴里咽下了,这才抬头道:“他们既然刚回来,想必路上也没好生用过饭,去吩咐厨下重新准备些饭食,免得饿着了。”
喜庆忍住了笑,脆生生应了一声,和长儿一道离去。
屋子里只剩淡梅一个了,只她此时哪里还有心思去吃什么圆子,先便握了烛火到梳妆台前匆匆打量了下镜中的自己,见绿鬓如云,眼波溶溶的,并无什么不妥,只也特意去换了件从未穿过的娇黄春衫,理了下鬓发,自己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又想起方才忘了吩咐给备沐浴用的水,正要出去亲自去找人准备,却听外面楼梯上又起了上来的重重脚步声,这回却是货真价实的了,没来由地竟是心里一阵狂跳,大口呼吸了几下勉强按捺住了,这才转头看向门口方向,果然便见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徐进嵘已是大步进来了。
淡梅面上露出了浅笑,正欲迎上前去,不料已是被他一个箭步窜了过来搂住了腰肢,低头便重重“叭”地亲了下,嘴里这才道:“亲亲小心肝,亏了你出的好主意,你官人我回来了。”
淡梅抬头,见他面上胡子拉碴的,虽犹带了些尘土之色,看着自己的一双眼睛却是闪闪发亮,显得极其兴奋,心里也是一下被感染了,多日的不安一扫而光。只听到他那一声叫人肉麻至死的“亲亲小心肝”,仍是有些臊红了脸,不敢看他眼睛,只垂了眼皮低声道:“你不是在前衙与人议事么,怎的这么快便回了后院?”
“如今我得胜刚回,他们便已是齐齐到了衙门候着,从前里干什么去了?懒得和他们应对,叫都散了,有事明日再议不迟。我心里都想着你呢,恨不能早点过来。”
徐进嵘说着,已是一把抱起了淡梅,哈哈大笑了起来,显见是心情极好。
作者有话要说:1.关于泥盒飞鸽,历史上是发生在1041年,宋夏战争进入第三年的时候的事情。我在女法医那个文里出于剧情需要,曾经特意说明过,把宋夏战争提早了几年,按照那个文的时间下来,这里这个事情还没发生,所以无视史实了,就当还没发生……
2.明天请假停更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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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章
便如前次一般,淡梅自是陪着徐进嵘从头到脚洗却了一身风尘,待他沐浴之时,便也从他口中听得了这刚过去的半个月里所发生过的诸多事情。
原来徐进嵘自被泥盒飞鸽之事点醒,匆匆回了大营之后,与几个心腹秘密商议,第二日便派人去定制了诸多泥盒,且为引人注目,还将泥盒外面漆涂成亮闪闪的银色。买来的鸽子亦是随身缠带了鸽哨,若是群鸽齐飞,鸽哨立时大鸣,夜间传音效果极佳。待诸事齐备之后,便下令撤了包围,明里是调回水营之中,暗里却选派了勇猛善战的士卒远远埋伏在了诸多路口。
这番举动做得都极是隐秘,连淮楚满衙的官员亦都是被蒙在了鼓里,还道徐知州终是和前几任一般,知难而退了。
乌琅听得探子回报,又暗中得了秘递的消息,晓得包围了自己多日的官军已是撤离,观望了几日,见水寨附近果然未再有异常,渔民照旧驾舟泛于湖面捕鱼,心中这才略微松了口气。因他前几次与官军交战,竟没一次得利,自己反倒损失惨重,原本近千之数的手下也折损得只剩如今不到一百之众,对那徐进嵘亦是十分忌惮。此时晓得他虽撤了包围,生怕过些时日又围了过来,此地是万万不能久留了。心中便盘算着弃了这乌琅水寨,悄悄潜逃出去到自己从前暗中经营的另一据点,待恢复了元气之后再另作打算。
那乌琅是个极其狡猾之人,又按捺了几日,怕人多行路之时不便,选了个暗夜,撇下一干残余之众,只悄悄带了自己的七八个心腹从条预先谋好的路出了寨子。待顺利到了路口,却瞧见地上几个大箱子,淡淡月光映照之下,只见银光闪闪的,甚是招眼。那乌琅还未想妥该当如何,当先的几个都是平日劫掠惯了的,见了这般精致的几个箱子,哪里还忍得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便提刀纷纷砍了下去,箱子立时破裂碎掉,从里面扑棱棱飞出了一大群乌压压的东西,这才辨识清竟然是几十只带了鸽哨的飞鸽,齐齐振翅升空,发出的鸽哨之音在这般万籁俱寂的夜间,极是刺耳响亮。
乌琅呆愣了片刻,这才突然意识到中计,竟是自己将行踪这般活生生暴露了出来,又气又急,待要逃窜,却是已经晚了,只见路口前方和左右两侧都已是杀生四起,黑压压早预先埋伏好的官兵已是手执火杖冲了过来,慌乱之中虽四下逃窜,只也成了瓮中捉鳖之势,哪里还逃得走,没片刻便都束手就擒了。可笑那水寨里的残余之众直到第二日一早官军攻到了寨口,这才晓得昨夜那乌琅已是弃寨私逃,反被官军活捉的消息了,哪里还会顽抗,一下便抛了刀甲,开了寨门投诚了,至此这群在淮南水路上横行了多年的江洋大盗终是连老窝被一道端掉了。
淡梅听得是惊心不已,便觉在听说书,还待要再多问些,那徐进嵘却瞧着有些心不在焉了,随口应了几句抱她回了卧房,待一进去,便立时关了门上榻。
许是月余未曾有过亲热了,徐进嵘抚过身边人堪比温玉腻膏的一身肌肤,又用唇舌逗弄了那两团莹软琼缪片刻,竟如醉饮般豪兴大发,这夜锦帐里自如春潮带雨,无限风情,一片春娇画不成了。待得烛尽香消,已过夜半时分了,淡梅倦极,终是卧他身侧沉沉睡去。
那徐进嵘此时却仍是了无睡意,耳边忽而忆起围捉乌琅之时官兵发出的震耳呐喊之声,忽而又回荡成了自己的小妻子方才在他怀中喘息颤抖,媚人心魂的婉转莺啼,一时竟觉人生快意,也不过如此了,忍不住轻抚过怀中人犹沾汗湿的额发,低头轻刷过她柔软的唇,这才搂住了她腰,自己也是闭目慢慢睡了过去。
淡梅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方醒,那徐进嵘早不见了人影,只听喜庆说大人早起吩咐过不叫打搅了夫人安睡。淡梅晓得他应是怜惜自己昨夜被纠缠得狠了,见喜庆说话时一本正经的样子,自己倒是微微有些耳热起来。待梳洗完毕,便如常那般去了牡丹园中。
衙署后院占地颇大,淡梅年后便选了个地势较高之处,专门开辟出了个园子,移种下徐进嵘给她从全城中大肆搜买过来的几百株牡丹和芍药。经她一番精心打理,如今四月初,已是满园青翠,有些早开的品种如醉西施、瑞露蝉等如今已是微微打出了花骨朵,瞧着至多半月便要开放了。
淡梅如今种花,当初刚嫁给徐进嵘之时怀着的那般念头已是有些消淡,十分里有七八分不过是当做消遣闲趣而已。故而徐进嵘如今得空既多了些,她自也是时时陪伴在侧。整个四月孟夏,淮楚城里城外百亭千树,花迎望野,景色极是妍丽。两人便似日日都在赏玩春色中度过:城中芙蓉池赏新荷,玉照亭尝青梅;城外乌琅山观橘花,满霜亭赏樱桃,日子倒也飞快,转眼便过了四月,入了五月仲夏。
四月底时,牡丹园中便已是花开正盛,几次夫人们的来往聚会之后,整个淮楚城中便流传开来,说知州后衙之中有个牡丹园,里面是纳尽春色,更有几株幻色牡丹,绝丽天下,便是洛阳之地也难觅这般新异品色,只可惜深锁高墙院内,一般人是难见芳容了。
外人口中相传的这几株幻色牡丹,其实便是淡梅利用芍药根接出来的复色新品。当初她栽了十几株,如今成功开花的不过三株,便照着颜色样貌分别给起了腻玉黄、合欢娇、魏紫传粉的名字。那腻玉黄是白黄两色相间,魏紫传粉是紫红粉白两色,合欢娇则是同枝分别开出红粉两色之花,如今正当花期,璎珞满身,极是美丽。
这日恰是端午,官府休沐一日,白日里淡梅带了慧姐,随了徐进嵘到城中的蕊珠湖上泛舟饮茶,天色擦黑才回,待送慧姐回屋安置妥当了,便端了用梅红匣子盛裹的端午果,送到了书房里去。
淡梅进去之时,见徐进嵘正靠坐在椅上,看着面前桌案上放着的一封书函,眉头有些皱起,神色间不大痛快的样子。听见她进来的脚步声,顺势便推到了一边,用本书给压住了。
淡梅也未多在意,只径直到了他身边,把手上的匣子放在了他面前,开了盖子笑道:“知你不爱吃甜的,只今日节次,好歹要应下景。”
徐进嵘方才那不快之色立时便消了,顺手把她抱上了自己膝上坐着,在匣子里捻了块紫苏白团送到她唇边,诱她张开嘴。
“特意送来给你吃的……”
淡梅避了下。
“我想喂着你吃,你吃了我再吃。”
徐进嵘笑道,持了点心的手在她樱红小嘴边晃动,连说话的口气都似是带了丝诱惑。
淡梅无奈,只得张开了嘴,方才那块紫苏白团便被喂进了嘴里,还没咽下去,徐进嵘已是又捻了另块栗糕挨到了她唇边。
“再吃块这个。”
“唔唔……”
淡梅鼓起腮帮嚼了几下,才刚吞下紫苏白团,嘴里便又被塞进了栗糕。见他还要再捡糕点送过来,急忙捂住了嘴巴摇头。
“真吃不下了?”
徐进嵘问道,见她忙不迭地点头,忍住了笑意,两手往她腋下一托,轻轻上提,就将她调整了个姿势,跨坐着面对了自己,然后低头便亲上了她的唇瓣,把自己厚实的舌顺势喂了进去,在她甜蜜温暖的小嘴里撩拨不停,鼻间萦绕的糕点香味和她口中的香甜让他有些欲罢不能。等他终于放开了她,淡梅的脸也已是嫣红一片,气喘有些不匀了。
“有个事跟你说下……”徐进嵘双手抱住她腰,犹豫了下,低头看着她道,“我记着从前有次跟你提过,良哥要随了徐管家过来的。方才得了信,徐管家月底便会到……”
淡梅自然记得这事。此时听徐进嵘提起,便笑道:“我明日便叫人早些收拾出屋子出来。”
徐进嵘看她片刻,见她神色间并无不快,心里竟也是悄悄有些放松下来的感觉,低头蹭了下她额头,又道:“另有个事……”
淡梅抬眼,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不想他说了这半句,却是没了下文,定定看了淡梅半晌,这才摇头笑道:“无它。不过是想跟你说下,再小半个月,京里派过来的钦差便要到了。再几日我可能要忙些,再不能像如今这般常陪你左右了。”
淡梅晓得他口中这“钦差”应该便是京中得了淮南路行文后派下来的,想来一是到此行走观察,二便是转达皇帝的嘉奖令了。她虽觉着他方才这话转得有些突兀,原先想说的瞧着应该不是此事,只见他既然不愿再提把话头转开了,自己便也未再多问,只是微微一笑,点了下头。
作者有话要说:,前天听了编辑的建议新开的,欢迎大家前去踩踩~,我要当话唠,各种小道消息都会在此第一时间露脸~
五十八章
那徐进嵘接下来没几日果然便忙开了。【 ]淡梅白日里没他陪着,自然慢慢便又把心思转回了自己的花上,见满园娇艳,心中便也似有所凭托,日子过得甚是逍遥。
这日徐进嵘一大早地又出去了。淡梅起了身,想起前次离京之前,父亲身体略有些不妥,如今已是多时未得娘家的信了,不晓得如今如何,又有些思念秦氏,便想写封信,托徐进嵘下回一道邮驿回京派人送去相府。
淡梅到了书房,坐在徐进嵘平日的椅子上写信。本来也只是想问个平安而已,不想提起笔来,想起秦氏从前对自己的关爱,话竟如滔滔流水,下笔不绝了,一直写了满满登登四五页纸,最后连兄嫂也提及问安了,这才作罢。怕家人认出笔迹相异,特意在信末注了自个手前日被个打破的花盆瓦楞给划破了点皮,已无碍,只是写字略有不便,这才叫个识字的丫头代笔的。自己检查了一遍,见没什么可增删了,便抽出徐进嵘平日放信筏封套的抽屉,想取个信封把信放进去。不想里面却是没了,便弯腰抽出了下面几个抽屉翻找了起来。信封是没找到,却在最下的抽屉里看到了封信,一眼便认出了那镶红边牛皮纸的封套,瞧着便似前些时候端午那日他见自己进来,匆忙推到一边用本书压住了的那封信。
淡梅本也不会特意翻寻出来看的,且都过去数日了,若非凑巧又见到,哪里还想得起来。忆起他那日似是刻意有些隐瞒自己的行状,犹豫了下,终是拧不过好奇心,抽出了里面的信筏,匆匆看了下。
信正是徐管家写来的,前面不过是回报了些生意上的事,淡梅掠过,到了后面,便如徐进嵘那日跟自己说过的那般,提到他携良哥月底或是下月初到,只后面又稍稍带了句,说周姨娘自晓得后,便有些闹腾,良哥亦是啼哭不停。
淡梅停了片刻,眼睛又看下去了,再最后的两行字,见了却是叫她呆愣住了,半晌才有些如梦初醒的感觉,微微苦笑了下,把信折了放回去。
原来徐管家那最后两行字,竟是和她有关。说的是老夫人在京中久盼不到夫人的喜讯,有些焦躁,前次他过去探访之时,她便命他下回传信时捎上她的话,叫务必请个好郎中看下,若是身子当真哪里有不妥,淮楚这边没有擅看女病的郎中,便将她送回京城瞧治调养也可,若调养不全,当真于子嗣有碍,少不得需另作打算等等云云。【 ]
徐管家措辞自然极是隐晦,只淡梅却如梦中之人方被点醒一般,勉强压住心头烦乱,起身到靠墙书架之下的抽屉里另翻出了个封套把方才写的家书装了进去,这才坐回椅上默默垂头想了起来。
自己平日日子过得大约太过顺心,慢慢竟有些身在山中不问世事的感觉了。掐指一算,自去岁徐进嵘离京半年后回来到如今,自己与他朝夕相处竟已有七八个月之久了,中间又无夹着旁人,这般迟迟传不出怀孕的喜讯,也难怪一心望着嫡孙的老太太焦急起来按捺不住了。
细细想来,旁人眼中,自己正是好生养的花信之年,尚无嫡子的丈夫独宠大半年,却至今仍是没有身孕,搁在无论哪个婆婆那里都是有些说不过去的。莫说老太太,便是徐进嵘自己,面上虽未现出什么,只心中只怕也是有些疑虑的吧?不禁想起前些时日两人亲密之时他说的叫自己给他生个娃娃的情景,那时只以为不过是他情动之语,如今看来,也不是没有缘由了。
淡梅闭目思想了片刻,终是长长叹出了口气,起身往屋子里去了,路过庭院之时,瞧见了绿鸦正与长儿站在长廊之上,用手上的草逗弄着中间挂着的紫竹笼里的两只白额画眉。她两个见了淡梅,急忙抛下草,齐齐见了礼。
淡梅看了眼笼中画眉,微微点了下头,走过去了几步,心中一动,朝绿鸦招了招手,待她到了自己面前,便笑问道:“你可晓得此处可有什么好些的医馆看妇人之疾?”说完又补了句道,“不过是前几日与几位夫人斗草饮茶之时,座上一个新随夫君过来此处不久的随口问我,我却也是不晓得,方才见了你,想起你是本地之人,这才拿来问下的。”
绿鸦不疑有它,想了下道:“城里霍北子街的张回春馆,斜角巷的济世堂,专门瞧妇人的,都很是有名。”
淡梅暗自记下了,便回了楼上去了。待过了晌午,换了身常服,带了喜庆妙夏,叫姜瑞套了马车,先命往霍北子街过去。姜瑞见夫人有命,不敢违逆,自己亲自跟了,又另叫了两个家丁在后一道随着,这才出了府衙,往那街过去了。
喜庆妙夏不晓得淡梅何以突然要出门,还道这几日大人陪她少了觉着烦闷,这才出来闲逛的,便陪坐在她身侧,有说有笑起来,没片刻,喜庆便似觉出了淡梅有心事,不再说话了,只是默默看着,偶尔扯下仍兀自掀开帘子看向外面吱喳个不停的妙夏。
淡梅嘴角含笑,瞅着妙夏欢喜的样子,心道还是这般未嫁的女儿天真烂漫,便是有什么愁烦,也不过是今日起,明日便消了去的。又想自己刚前个月之时,还暗自担心了下会过早怀孕,如今被早上的那封信提醒了,仔细想了下,自己和徐进嵘朝夕相处了这大半年,他在床笫之上又不是个禁欲的,且也未刻意避孕过,自己这年岁按了后世的标准虽是嫌早了,只在这里却也是正好生养的时候。他既无问题,难道果真会像老太太想的那般,是自己的身子有毛病?
早上这念头一出来,便似洪水猛兽般地,挡也挡不住了。她不想怀孕,和她不能怀孕,这完全是两码子的事。这才朝绿鸦问了话,过了晌午便立刻驱车过来了。
马车行驶了约莫三两刻钟便停了下来,听见外面姜瑞说霍街北口到了。淡梅便戴了帷笠,下了马车,命姜瑞和喜庆妙夏都在街口等候着不许跟过来,自己便迈步往街里去了。姜瑞想起自家大人的吩咐,自是不敢这般托大,等前面那道人影走出了几十步外,吩咐了喜庆妙夏在远处等着,自己便悄悄跟着过去。
霍北子街甚是繁华,两边贩户铺子比比皆是,来往行人不绝。淡梅行了不过百米,抬头便见着了“张回春”的招牌,犹豫了下,进去了。待出来后回了街口,又叫转去斜角巷。
喜庆妙夏陪了淡梅坐回车上,这回莫说喜庆,便是妙夏也觉着有些不对,两人面面相觑。喜庆仔细看去,见她却又是神色如常,便是开始过来时面上偶尔流露出的怔忪之色此番也是全无,心中实在不晓得自家夫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到了斜角巷,果然和方才一样,见她又命自己两个留在街口等候,便按了方才所想的道:“夫人金贵,自己这般独行于街市之上,总是不妥,若被大人晓得,只怕要责怪。”
淡梅见喜庆这般应,想了下,也未再坚持,只略笑了下便朝街口进去了,喜庆急忙紧紧跟了上去。到了家看似是医馆的铺子前时,见她停下脚步叫自己守在门口,心中惊疑不定,待要再问,她已是迈入门槛自己进去了,只得耐心等着,良久终是出来了,见她眉头略皱,脸色稍有些苍白,急忙上前一把扶住,低声问道:“夫人可是觉着哪里有不妥?跟大人说声便是,何至于这般自己出来寻医问药?”
淡梅侧脸望去,见喜庆一双浓眉下的大眼正直直看着自己,关心之色溢于言表,便微微笑道:“你说的是。回去了便跟他说道下。”
晚间淡梅坐于榻上,脑子里想的却仍是今日白日里去了那两家医馆之时听到的话,想得正有些出神,听见徐进嵘从隔壁浴房里出来的脚步声,便披了件外衫,掀被迎了过去,被他含笑抱了起来送回榻上,两人闲说了几句,便提到了几日后便要到的钦差。
“可晓得是朝中哪位?”
淡梅靠在枕上,随口问道。
徐进嵘看她一眼,揉了下自己眉心,有些含糊道:“朝廷里前次行文中未提,只说有钦差下来。到了便自然晓得了。”
这却与他平日的行事作风有些不符。按了淡梅对他的了解,即便朝廷行文中真未指出钦差之名,他应该也早通过别的渠道打听到了,哪里会这般坐等对方送上门才识得庐山真面目的。只见他似是不大愿意提及,且自己心思也是有些沉,便也略过去了,沉吟了下,正想开口跟他提自己想了半个下午的话,不料他却是突然问道:“你今日去了几家医馆作甚?可是身子哪里不舒服?跟我提下,我自会请郎中上门,何至于要你自个这般辛苦?”
淡梅听他一开口,便晓得应当是姜瑞在他面前报过自己今日行踪,眼前忽地便闪过今早在廊中悬挂的笼子里的两只画眉。自己这前半年的光阴里,便恰似被他用金笼豢养的鸟,宠爱至极,故而怡然自得。若非被今早那封信点醒,只怕便都还会如此下去,哪里还能想到便是再极致的宠爱,终有一日也是因为种种缘由而会有个尽头的?
淡梅叹了口气,转过头看着徐进嵘微微笑道:“我正想着要和你说,你既是知晓了我今日的去处,也省得我再绕弯了。我便跟你说了吧,我今日确实是去了医馆。”
徐进嵘坐起了身,看着淡梅急忙道:“你哪里不舒服?怎的前些时日瞒了我不提?”
淡梅看他一眼,见他眼里的关切之意并无作假,便微微笑了下,这才慢慢道:“徐管家前次给你的那封信,我今早无意间瞧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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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章
淡梅话说完,见徐进嵘面色微变,似是要说话的样子,未等他开口,已是抢了继续道:“我前些时候日子过得有些浑噩,全没往那上头去想。【 ]今早瞧了信,一下被点醒了,自个心中也是觉着有些疑虑,揣着难受,索性便叫姜瑞套了车送去了医馆看下。不看不晓得,如今看了,才知道婆婆所虑也是有道理的……”
徐进嵘眉头微微拧了起来,道:“有何道理?”
淡梅不语,只是望了他片刻,半晌方问道:“我若是个生不出子嗣的,你当如何?”
徐进嵘盯着她看,似是在探究她言语之后的真实想法,见她问了话后,便只是那般看着自己,目光仍是清凌凌的,眉眼亦是无波,一下竟是觉着这话极其刺耳,哼了声道:“你胡扯什么?今日那些个郎中这般说的吗?都是些庸医信口雌黄,你信这些做什么?”
淡梅笑着摇头道:“我是说假若呢?”
“真当如此,我去请来国手名医,给你好好调理便是……”
“假若调理个三五年了,还是生不出呢?那时你当如何?”
徐进嵘嘴角肌肉似是略微抽了下,看着她皱眉道:“生不出便生不出,还当如何!”
淡梅怔怔望他片刻,终是叹道:“你能这般应,我很是感激。只你心里,终究还是盼着能有嫡子,或是至少多几个儿子的吧?似你这般年岁,如今只得良哥一个,确是少了些。”
“那几个郎中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教你回来这般神神叨叨!”
徐进嵘并未应答,只是伸手扳过了淡梅的脸,让她朝向自己,仔细看她眉眼。
“今日我去了两家医馆,郎中瞧了,都说我是禀赋不足,寒客胞中,胞脉失于温养,须得慢慢调理,才有可能摄精成孕。【 ]”
徐进嵘听她这般说,方才有些绷紧的神色似是松了下来,顺势将她搂入怀中道:“我明日给你另请个好郎中来,细细看过。真当如此,也无大碍,你好生调理着便是。”
淡梅挣脱开了他怀抱,坐了起来摇头正色道:“你晓得郎中都是话留三分的,他既这般说,话里意思你我自然都晓得了。我自嫁给你,到如今也是虚一年了,你待我不薄,许了要和我做一世夫妻,婆婆也是个厚道的人,我自然不会不识好歹。明日起你请了郎中,我便会遵了医嘱好生吃药调理的。”
徐进嵘似是有些意外,看她片刻,伸手摸了下她垂落到胸前的一绺长发,叹道:“如此委屈你了。我晓得你平日里最闻不得那种药味的……”
淡梅笑了下,复又道:“今日既然说到此了,我也无需遮遮掩掩的,便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我从前在家,母亲自是日日教导,为人妇须得有包容之心。只我天生顽冥,心性狭小,决计容不下男人今日在我屋里过夜,明日又去别房,若是如此,我宁可这男人往后再不要踏入我房中一步,自此二人做对面上的夫妻便是。我自嫁了你,你便独我一人,我心里甚是感激。从前不晓得便罢了,如今晓得自己身子不大好,且子孙之事绝非儿戏,自然不敢多耽误了你。你若愿意,便再容我一年。一年后我这肚子若是再无动静,我绝不敢再像如今这般叫你独守我一人。那时你休我另娶也罢,再多纳几房妾室开枝散叶也罢,我不会有半分怨言。即便我爹娘有所不快,于如今的你应当也是无碍了。”
淡梅一口气说完,心里那石块便似被卸下去了,长长地舒了口气。
徐进嵘应当是喜欢自己的,这点毋庸置疑。但是万一自己如果真的无法怀孕,现在自然不会如何,再过个三五年的,等到情淡爱弛,他会如何作想就难说了。何况他身后还有个一心盼着嫡孙的老太太,便是他不如何,只怕老太太也不答应。与其到了那时万般勉强地撑着过糟心日子,还不如趁了现在这个机会把话都跟他说清道明了。即便真有那么一日,她也不至于事到临头才惊慌失措没了分寸。
淡梅觉着自己所说极是理智,依了时人对嫡系血脉或是子孙满堂的看重程度,自然不会不加考虑。不想他听了这话,一下竟似极其恼怒,变了脸猛地一把勾住了她脖子,将她重重扑到了自己身前,这才抓握住了她肩头怒道:“不过半日,你想的真是周到,什么都替我考虑到了!你说的倒也不错,我确是盼着嫡子,便是没有嫡子,儿女自然也是多多益善!娶了你这么个能代我考虑的,真当是我的福气!至于论起休你,莫说一年之后,即便是如今我休了你,你爹娘只怕也是奈我能何了!”
两人自离了京城到此,这半年时间里,淡梅见到的都不过是他的柔情蜜意,似这般变脸发怒掐得自己肩膀生疼,却是相隔有些遥远了。抬头见他怒视自己,额头都似有青筋在跳,没想到自己方才那话竟是惹他恼怒至此,一时也是有些意外,想了下,便挑了两道细细的眉,迎了他目光道:“三爷,我若当真调理不好,不能给你产下子嗣,莫非往后这一世你都还能如今时这般独守我一人?”
徐进嵘听她这般问自己,方才那满面怒气倒是消退了去,目中慢慢便似罩了层寒霜,盯着她半晌,这才冷冷道:“我从前对你太好,竟把你养得这般贪心。”说完便松开了钳住她双肩的手,自己掀了被下榻,连外衣都未拿便出门去了,踩得楼梯噔噔作响,那脚步声越去越远了。
徐进嵘未再回,淡梅屏退了闻声而来惊疑不定的喜庆,独自卧在榻上,这一夜反复想着他临去前丢下的话,最后终是长长嘘了口气。
兜兜转转,好好合合,到了最后,和这曾经最是亲密的男人终是又回了起点,为的不过就是自己心里的一个“贪”字。
作者有话要说:嗯,其实我是想说,我熬啊熬啊,好容易终于熬到了终于能让我打了鸡血般兴奋的狗血情节,就有美美们表示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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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章
淡梅卧于榻上辗转难眠,直至擦了四更天,这才倦极睡了过去,也不知多久,耳边似是灌进了熟悉的窗外啾啾鸟鸣之声,微微撑开了眼皮,觉着帐子里微微透进了些光,晓得天色已是泛青微白,起身却又嫌太早,打了个呵欠,待要翻个身再睡片刻,突觉床榻边乌彤彤地似是有个黑影,一个激灵猛地睁了眼,眨了几下,这才看清床棂边竟是靠坐着徐进嵘。【 ]也不知他几时又回来的、这般坐了多久,借了微明的天光,只看见他脸颊下巴之上一夜之间冒出些许胡茬,脸色有些晦暗,那双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在看,瞧着似是泛出了些红丝。
淡梅下意识地便支起了胳膊,待要坐起身来,他却已是呼一下地站了起来,瓮声道:“我从前认识个京中的老太医,因了年老请辞数次,去岁方才被恩准回乡养老,医道极是精妙,如今就在城中。你给他瞧了,若真当是有些不妥,好生吃药便是。似昨夜的那些话,往后在我面前都不必再说。”说完便掀了帐子,径自离去了。
淡梅见他丢下这句话便匆匆离去了,自己方才那睡意早被赶跑了,坐了起来往腰后塞了个枕,抱膝沉思了片刻,忍不住微微摇头苦笑了下。
这徐进嵘果然就是个自己要怎样便怎样的性子。听他方才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昨夜自己跟他说的那许多,竟都是白费唇舌了,往后还不许自己再说。
只他若是个针尖,自己那真实的性子大约便也是麦芒了,与他相去其实并不远。本来若是一直这般粉饰太平,顺顺当当,自己也就这般过下去了。如今既然已在他面前把掏心窝子的话都讲了出来,也没指望他能如何,打定的主意便也自然不会再改了。那药再苦臭难吃,自己也忍着吃个一年先便是。
徐进嵘一早出去后,待晌午回来了,果然便带了位须发皆白的老郎中一道。晓得他已是七十古稀,淡梅见喜庆几个又在忙着抬遮挡的绸架子,给拦住了,笑道:“老太医做我祖父都够了,还遮挡什么,没得这般麻烦。“
喜庆听她这般说,便拿眼去瞧边上坐着的徐进嵘,见他虽是有些阴着脸,只那脸自早上见到起便是这般了,此时既未吭声,想必也是准了的,这才引了老太医入内,自己与妙夏诸人都是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他夫妻二人与那老太医。【 ]
老太医虽上了年纪,却是鹤发童颜,瞧着精神极是矍铄,待仔细望闻问切之后,又询了淡梅成婚时日,沉吟了半晌,道:“我观小夫人的脉络,倒也无大问题。只是体质素虚,阴血不足,故而化源衰少,胞脉失养。慢慢吃药调理,应当无甚大碍。只是切记平日须得欢心笑颜,勿要情志不畅。若是肝气郁结,则疏泄失常,血气愈发不和,想要摄精成孕只怕就更难了。”
徐进嵘听得老太医这般说,那脸色瞧着便好了许多,起身谢了,道:“尽管开了方子来,再金贵也无碍。”
老太医一边坐到了预先备好的椅上抬笔龙飞凤舞地开方子,一边笑着摇头道:“老夫听闻百姓近日俱在传颂徐大人之美名,言大人刚到任上便打掉了盘踞本地多年的水匪老窝,擒了水匪头子,大快人心,实在令老夫钦佩。只方才这话却说的有些不当。养生之道,一在进药适合,并非金贵的便必定是好的;二便是须得时刻保有舒畅情志。非老夫倚老卖老,大人瞧我这般年岁了,精气却不比那半百之人要差多少。靠的便是个万事想得开,退一步开阔天空。”
淡梅见徐进嵘被那老太医这般教训,虽神色有些尴尬,却是立着一声不吭,何尝见过他这般模样,心中略感好笑,急忙侧头过去,怕被瞧出异状。那徐进嵘一双眼却是一直落在她身上,哪有看不出的,见她有些嘲笑自己的模样,奇怪竟也并无恼意,心里反倒是略微有些毛毛作痒般的异样。
老太医大约上了年纪,话便有些多起来,话头既被引开了,便又续道:“说起舒畅情志,老夫倒是颇为佩服一人,便是那京中的景王爷。他那腿因了先天不足,自小带疾,每逢这般春日便酸胀异常,发作起来便似有千虫万蚁在筋骨中咬噬,极是难熬。皇上与他自小一道长大,感情深厚,颇为怜恤,从前每年这时都是命老夫给他诊治的,只叹老夫无用,只能暂缓他的病痛,却是根治不了。他虽沉疴如此,每逢我用金针给他暂缓痛楚之时,却观他仍是谈笑风生,毫无自怜之状,极是令老夫敬佩……”
这老太医竟会突然这般提到了景王,淡梅有些吃惊。恍惚间便想起了去岁在槿园板桥头偶遇到的那个有着温玉般笑容的少年,不想他竟年年要遭受如此病痛折磨,一时默然。
徐进嵘自那老太医提到景王之名时,眉头便略微有些皱了起来,待见到淡梅眼里似是流出了些微微悯惜之色,心中便愈发闷了起来,见老太医已是收了笔,叮嘱了每日早晚饭后按时服用,急忙便过去亲自搀扶了起来送他出去。
这一日那徐进嵘便也未再回了,直到晚间淡梅洗漱完毕了,这才见他上楼进屋。
淡梅见他昨夜那般怒气冲冲而去,心道至少有几日应是不会来此过夜了,不想却又来了,且除了未似往常那般会搂住自己亲下头脸什么的,举止便和平日一样,神色也是如常,哪里还瞧得出昨夜的半分迹象,一时倒是有些摸不清他的心思,便也撇到了一边去不再揣测,只是径自上了榻,想了下道:“我方才已是吃过药了。”
她说话之时,那徐进嵘正坐在外面椅上,手上握了册书。听她这般跟自己言语,语调平平地便似是在交差,心中又是掠过了丝不快,只一闪便过去了,当下抛了手上的书,跟着上了榻,这才看着淡梅道:“药想必很难吃吧?”
淡梅嘴角略微抽了下,心道你自己去吃吃看,不就晓得了。
她心中还在这般作想,不想他已是叹了口气,续道:“委屈你了……”
淡梅抬头望去,见他眉心不自觉地微微拧出了个川字,面上竟也似是带了几分疲倦之色,心中一动,便生出了伸手出去帮他抚平的冲动,突地一下又想起昨夜他最后丢下的那话,实在是有些意气难平,刚刚起的那丝怜悯之意便也没了,只淡淡道:“还好。且这也不算什么委屈,只怪我自个没用。”
徐进嵘听她这般应对,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只也未多说什么,道:“早些歇了吧。”说着便探身吹了灯火。
这一夜两人虽是如常共枕同衾,那徐进嵘却是破天荒地未摸她一根指头,只是反侧了良久,待窗子外那一抹月白之光投到了地上Сhā了几卷画轴的那个松竹梅纹瓶上,淡梅听他呼吸声渐渐平稳,终似是睡了过去。
第二日便是那钦差到来的日子,徐进嵘昨日派人到了前站打听消息,晓得会如期而至,且走的是陆路,早早便率了州府里大小一干文武官员到了城外迎接。
州府里官员自见到这新到的知州大人雷厉风行,最后竟是一锅端了乌琅水寨,如今朝廷派了钦差过来,一时都是又羡又悔,羡的是钦差必定是代皇帝前来嘉奖施恩,悔的是自己当初没有眼色,并无出力。等待的功夫,几人偷眼望去,见徐知州端坐于马上,眼睛望着前方,神情略显凝重,并无丝毫喜色可言,一下又有些不解起来,不晓得他心里作何心思。
晌午未到,远远便听到前方路上传来了一阵马蹄之声,举目望去,见十几个着了侍卫服色的人簇拥了当先的一匹高头大马,飞快地朝着城门而来,想来应是钦差果真到了,精神一振,急忙各自按了序列站好。
徐进嵘微微眯了下眼,待对面之人到得近了些,马势缓了下来,这才下马迎了上去。
“王爷不辞千里到此,一路辛苦。下官有失远迎,还望王爷恕罪。”
因了他是钦差,见面便如见了天子,故而待对面一行的马停了下来,徐进嵘便与身后众官一道跪迎,口中这般说道。
景王叫身边之人下马扶起了徐进嵘,这才爽朗笑道:“前次与徐大人别于京城,不想今日便又逢于淮楚了。徐大人刚到地方,便为一方百姓造福不小,小王人虽在京中,心却是向往之。虽是残病之躯,侥幸能代皇上传达嘉奖之命,乃是小王之幸,何来恕罪之说?”
州府里一干官员,起头见到此番这钦差竟是个如此翩翩少年郎,虽只着了一身月白常服,却是贵气逼人,不晓得是什么来头,心中本就在猜疑。待听到徐知州口中竟称他为王爷,且看样子,两人从前倒是相识,更是惊讶,最后听他自称残病之躯,瞧着却都是好的,也不顾失礼了,眼睛俱都直勾勾地盯着不放。
徐进嵘微微一笑,也不多说,让过了景王一行,自己这才上马跟了过去,一路到了州府前衙,两边百姓俱是围观,交头接耳不停,待到了淮楚州府衙前,大门早是洞开,官员们见这少年钦差下了马,从边上侍卫手中接过一根紫柱杖,自己拄拐慢慢入内,瞧着腿脚似是有些不便,这才明白方才所指之意。又见他虽是柱拐而行,背影却是挺得笔直,气度丝毫不逊身边随行的那徐知州徐大人,一时都是敬佩不已,哪里还敢有半分小瞧了去的心思。
六十一章
景王入了正衙,也未多说别的,便宣了皇帝旨意,说徐进嵘初到任上便肃贼有功,特赏赐玉璧一对,夜明珠一对,另封正四品上轻车都尉,州府其余各官员则由徐进嵘堪功,在其任满考评之时可酌情提级。
那上轻车都尉并非实职,乃是个荣衔而已,只也是皇恩加身,徐进嵘率众官员跪谢领旨,谢过了皇恩浩荡。
景王既宣过了旨,递了赏赐,公事便也毕了,按了官场惯例,接下来自然少不了一番宴乐招待了。徐进嵘便笑道:“王爷千里迢迢而来,路上甚是辛劳。下官已在本城江心楼设宴,为王爷接风洗尘。虽比不上京城里的豪楼,只三面环江,四周空阔,登楼便可眺尽江景,景致也是京中难得一见的,还请王爷赏脸一二。”
景王摇头笑道:“承蒙徐大人有心,小王本应欢欣应邀的。只是如今确是滴酒不能沾的,过去反而扫了大伙的兴,故而只能谢过徐大人的盛情。下回若有机会,小王定当不负徐大人美意,与诸位大人一醉方休。”
景王会如此婉拒,徐进嵘并未怎样,下面那众官员却是极其意外,有些本想着借机套下交情的便力劝了起来。景王听罢,想了下,便又解释道:“实在非小王托大,只是如今腿疾复发,故而沾不得酒。此番特意到了贵地,一则传达上意,二来,也存了个私念。从前能治我腿疾的一位太医如今告老还乡正居于此。小王此番过来,正是要过去探望下。”
他这话一出,众人便明白了,自然无人再去劝他赴宴。徐进嵘正想请他去驿馆歇息了,不想身后却又起了个声音道:“王爷到此,不晓得听说过没,淮楚城中有一绝。”
徐进嵘面上飞快地略过了丝不快,回头看了一眼,见说话的正是监当官。
景王笑道:“愿闻其详。”
那监当官此时提起这个,心里想的是既要讨好景王,又给了徐进嵘一个添面子的机会,要的便是个一箭双雕,哪里晓得自己这马屁却是拍到了顶头上司的马脚之上?见景王开口询问,便眉飞色舞又道:“这一绝说的不是别个,正是徐大人后衙牡丹园里的变色牡丹。那几株牡丹,莫说淮楚之地,便是京中只怕也是难得一见。如今牡丹花期未过,下官见王爷是个雅人,到了淮楚,既去不成江心楼,何不到徐大人府上这牡丹园里赏花赋诗?一来风雅一桩,二来,我等从前也是慕名已久,却未有福气得见,如今正好沾了王爷的光,也好见识下这奇幻牡丹的风采。”
监当官话音刚落,其余人便都纷纷点头称是,极力撺掇。
景王似是被这话也勾起了兴趣,看向了徐进嵘,笑道:“小王生平无所好,唯一酒一花。如今酒沾不得,口福是去了,不知可有眼福去赏下徐大人府上的牡丹?”
徐进嵘立刻呵呵笑应道:“王爷有此雅兴,下官自然求之不得,随时恭候便是了。”
景王略一沉吟,手轻拍了下椅背,抬头道:“闻得有此绝妙之花,竟是颇有几分相见恨晚之意了。花期不等人,且择日不如撞日,徐大人若是方便,这就过去如何?”
徐进嵘略微一怔,只立时便点头应了下来,朝大堂门廊之侧站立的姜瑞使了个眼色,姜瑞晓得意思,立刻便下去准备了。
淡梅正在园子里修着残枝败叶,又选着剪了几枝芍药下来,递给了身后的妙夏,叫拿回去Сhā在屋子里的花瓶中,却见平日那个在外园里做粗活的小丫头急匆匆过来道:“夫人,方才姜护卫过来说,钦差要到园子里来赏花,大人请夫人暂时避让一下,再叫人在园子里备些茶水果子、笔墨纸砚,酒水则免了。”
淡梅本以为钦差乍到,交代完了公差,自然免不了便要出去宴乐升平的,未想竟是转到自己这园子里来了。虽是惊讶,只也立时便停了手上的活,命喜庆叫人紧着去准备东西,自己便回了屋子去。待到了傍晚时分,晓得钦差和众多州府官员赏花已毕,都已是离园了。晓得此时男子有赏花之时顺手往头帽之上簪花的风俗,有些不放心自己那些花草,便又过去园子里看。走了一圈,见都完好,放下了心正要回去,却听篱门外的廊子上有吃吃笑声,认出是平日管这园子的两个小丫头,知道小女孩家家的在说悄悄话,也未在意,正要转身径自离去,却又听见那里随风隐隐送来了话音道:“你没瞧见?我趁着送茶水的空隙,偷偷看了一眼,那钦差真个像是画上跳下来的神仙,我长这么大,还第一次瞧见这般好看的男子呢。我听说还是个什么景王爷……”
淡梅听那那两个小丫头正在如此嘀咕,冷不丁又传来一声呵斥:“你两个失心疯的小蹄子!不好好做活,大白日的在这里做痴梦!那王爷是什么人,也是你两个好在这里议论的?再多说几句,小心板子上身!”听声音是这园子里的管事妈妈了。那两个小丫头想是被吓到了,立时便禁了声。
淡梅转身离去,心中却是明白了过来。怪道这钦差喜好与常人相异,原来竟是那位景王。眼睛便看向了园子显眼处的那株晓妆新,见虽是移植到了此处,只在自己精心栽培下,如今也是开得极好。碧绿枝叶之上朵朵碗口大的雪白花盏,中间缀了长长卷曲金蕊,引来蜂蝶环绕其上,极是显眼。想来那景王赏花之时,必定也是见到了此景。自己也算没辜负他一番赠花的美意。微微一笑,便也未再放心上了。
***
淡梅连喝了几日的药汁,虽是苦臭了些,倒也能忍。只不晓得是药令的缘故,还是自己体质特殊,每次喝了那药便觉胃里似有嘴巴在咬,不大舒服,需得过个时辰方好,早晚皆是如此。本想着过几日等习惯了便好,便也忍着未在徐进嵘面前提。不想过了几日还是如此,终是熬不住,见徐进嵘这些时日里都很忙,也不想烦扰了他,便派了喜庆跟着姜瑞一道去了老太医的居所,或者把他请过来再问个究竟,或者看能否换个方子。不料喜庆回来却说那老太医昨日刚巧因了路滑跌了一跤伤到了脚,如今人是过不来了。又说他那方子夫人若是吃了觉着不适,稳妥起见,便请自己过去,叫他再重新细细诊断下,再另行换个试试。
淡梅想了下,到了第二日一早,趁着徐进嵘要出门之前,便把事情跟他提了。徐进嵘这才晓得她这几日吃了药不大舒服,张口刚要责备为何不早些说,抬眼见她却是眉心微蹙,脸色不是很好,心微微一抽,脱口而出道:“你吃药既不舒服,那便……”话说一半,见淡梅睁着黑白分明的一双眼在看自己,终是未再说下去,只是改口道:“你既不舒服,我便陪你过去,叫那太医再看了换个方子试试。”
淡梅摇头道:“我晓得你公事忙,不用你陪。你若不放心,叫姜瑞护送我过去便是。”
徐进嵘想了下,便点头道:“如此也好。你收拾下,我这就吩咐姜瑞。”说着便匆匆转身下去了。
淡梅听他离去脚步声渐渐远去,微微叹了口气,暗笑自己方才竟是听错了耳,连心跳都快了一拍,差点以为他后面是要说“那便不用吃了”,原来不过是说要陪自己过去而已,药还是要吃的,儿子也必定是要给他生的。
没片刻马车便已是备好了,徐进嵘亲自扶了淡梅上去,又叮嘱了姜瑞路上务必小心,这才看着马车轱辘离去,心中亦是有几分惆怅。想起自己方才见她吃药这般难受,一时心疼,差点便要说出叫她往后不用再吃这劳什子的药的话了。他虽有这心思,只是子嗣一事,实在非同小可,他固然是盼着她能为自己生儿育女,实在生不出来,虽是遗憾,便也作罢,毕竟自己已是有后。只是她一个女人,娘家终是不可能倚靠一辈子,若无嫡子傍身,自己又大了她这许多年岁,往后如何,实在是难以预料。故而若是可能,总是还要生个一儿半女的好。
本是极其恩爱的两人,这些日子却为这生养之事起了嫌隙。晓得她必定以为自己要她一定生出个儿子来,那晚上才怄气说出了那番话。自己年岁已是不小,在外亦能忍常人之所不忍的万般诸事,偏到了她面前,听她轻轻巧巧地说出那些断情绝义的话,心中却似是油煎了般的,这才按捺不住朝她发了火,说了些重话。这几日见她虽也和自己如常说话,只语气却比从前生疏了不少,晚间更是背朝他而卧一动不动的,腹内应是还在生气。等晚上自己回来,搂住了她好生解释一番。等她知晓了自己的心思,想必便也不会再恼了吧?
徐进嵘思量了一番,打定主意,心中这才觉得透亮了不少,抬脚便往衙门里去,坐定与诸官议了些事,听到有人提起景王,问他何时离去,如何相送,突地想到了个事,一下便顿住了,立时站了起来匆匆离去,丢□后一群不明所以的州府大小官员面面相觑,不晓得这知州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老太医的儿子如今在京中顶了他的职入太医院,他只与十几岁的孙子住在靠江的一座四围宅子里,家中就祖孙两个,外加几个洒扫的佣仆,院子里修竹兰草,地方极是清净。淡梅下了马车,叩门通报了,便有粗使丫头出来了。淡梅让姜瑞候在月洞门的外院里,自己和喜庆随了丫头一道入内。见老太医果然脚上打了个夹板坐在个竹椅上,正在烧煮一壶茶水,边上一个十岁不到的孩童在朗朗背着诗文。待问候了一番,奉上了自己带来的各色补品,便坐了下来教他重新细细地诊了脉,又另开了副方子叫吃吃看,说这回应当无碍了。
淡梅收了方子谢过了,正待离去,却听老太医叹道:“见到小夫人在此,倒是叫老夫想起了令尊。老夫年后二三月间曾得了儿子的家书,提及令尊大人如今已是因病告老,小夫人想必也是知晓了的吧?老夫与令尊大人从前时有往来,交情不错。想从前都是雄心壮志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只可叹兔走乌飞,光阴流水,一转眼,老夫已是落叶归根,连令尊大人也是如此了……”
淡梅大吃一惊,失声道:“我爹身子如何了?可有另提到什么?”
老太医见她似是丝毫不知,也是有些惊讶,皱眉道:“那时听我儿信中所言,令尊大人自去岁年底便染了疾病,皇上体恤,时常有命太医过去诊治,却是收效甚微,这才辞了相位的。如今如何,却是不大晓得了。”
淡梅稳了下心神,应了声谢,勉强站了起来想要离去,边上喜庆瞧见,急忙过来扶了下。
“小夫人莫要惊慌。老夫虽不晓得,只景王爷刚离京不过一月,想来应是知晓近况。恰巧他这两日因需老夫诊治腿疾,就住我家中,去问下便晓得了。”
许是见淡梅脸色难看,老太医又加了句道。
淡梅被提醒,立时便恨不得见到那景王问个究竟,也顾不得失礼了,跟了老太医的孙子,叫喜庆一道陪着,去了景王所住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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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更了。
六十二章
景王住在个小跨院里,淡梅跟着老太医的孙,绕过道青砖花墙时,便听墙里传来一稚声道:“大官人,我瞧你眼睛盯着葡萄架子许久,到底在瞧甚东西?”听着有些好奇之意。
一男子声音起了道:“我在瞧葡萄花。”
“葡萄花?葡萄何曾有花?为何我从未见着?”
清朗的几声笑过后,便听方才那男子又道:“葡萄自然有花。只它的花小得很,且与叶片一样,是嫩绿之色,故而才被人忽略了去,还道它无花便自行结了果的。只你莫瞧它如此不起眼,闻之却是暗香扑鼻,沁人肺腑……”
淡梅虽未见其人,只闻其声便知道是景王了。他竟也会注意到似葡萄这般不起眼的花,倒是叫淡梅略微有些惊讶。再走两步,拐了个弯,远远便见到他着了青衫,正半倚半躺地歇在个葡萄架下,手上执了册书卷,却未在看,只斜斜地搭在腿上,正一边说着话,一边仰头望着头顶的葡萄架子。一边的裤管松松卷了起来,露出了半截略显瘦弱的小腿。边上一个童子正在扇着泥炉,阵阵药香从炉上的砂罐里随风送出,想必方才问话的便是这童子了。
“赵大官人,这位夫人寻你有话相询。”
淡梅身前的男孩已是嚷了起来,听口气甚是亲近,应当不晓得他的身份,只以为是个寻常求医之人吧。
景王侧头看了过来,一愣,急忙弯腰下去伸手将自己的一边裤管放了下去,这才坐直身子,抬头朝淡梅点了下头,面上露出了笑容。
淡梅见他方才见了自己第一眼时,目中神色分明极是惊讶,只此时却已是面色如常,瞧着也并无被打扰了的不悦。因了心中挂念自己父母,便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跨进了院子,离他远远站定,见了个礼,开口便道:“这般唐突便过来了,确是失礼至极,还望王爷恕罪。只是方才偶然听老太医提了个话头,说我娘家的父亲身子自年后起便不大妥当,近况却是不知。我想着王爷上月方离京的,不定晓得些,这才斗胆这般莽撞闯了过来。不知王爷可晓得我父亲如今到底如何了?”
淡梅心中焦急如焚,说话便快了些,说完看着景王,有些忐忑不安。
景王略显惊讶,只见她远远立着,眉间带了些愁意,便用手扶住椅子把手,慢慢站了起来,想了下道:“夫人莫要惊慌。老大人虽是因病引退了,只皇上圣恩未减,仍时时派太医过去看诊。我上月离京之时,偶有听闻老大人如今身子已是有些稳妥了,似是正欲归乡养老……”
淡梅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面上便露出了丝笑,道:“多谢王爷相告。如此我便也无事了。不打扰王爷清净,这就告退了。”说完又是一福。
景王望着淡梅,见她着了身淡绿春衫,耳边只一副累丝耳坠,立着虽无夺目之姿,却是清雅至极,想起前几日游园之时见到的那几株叫人惊艳的幻色牡丹,想来应是出自她的一双芊芊素手了,眼睛便落到了她的袖下,见隐约露出半截玉白的葱指。微微启了下唇,似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只终究未再开口,只是笑了下,朝她微微颔首。见她淡绿身影转过青砖花墙,渐去渐远,站定微微有些出神。
“大官人,你方才说葡萄之花暗香沁人,摘朵给我闻闻。我够不到……”
煎药童子见淡梅去了,站起身来跳着想去摘花,却是够不到,便望着景王笑嘻嘻道。
景王仰头看了下叶间藏着的细小绿花,弹了下童子的额头,摇头笑道:“花既天生在枝头,那枝头便是它的最好去处。你摘了它,岂不是大煞风景?”
淡梅从那景王口中晓得自己父亲身子已是有些稳妥,又要回平江府的苏州老家养老,想来一时应无大碍了,如此秦氏应也不会过于忧心,心中便有些松了下来。突地又想起了徐进嵘。他如今虽人未在京中,只这样的事情,他不可能不晓得,何以竟一直瞒着不让自己知晓?心中一时又有些不快。低头慢慢走了几步,突觉自己身侧喜庆停下了脚立着不走,有些奇怪,抬头道:“怎么了……”话未说完,自己也是惊讶万分,止住了步子。
那铺了青砖的路中间此时赫然立了个身着官服的人,正是自己方才刚想到的徐进嵘。瞧着似是刚匆匆过来的模样,这般迎头撞上,如今正微微皱着眉头,眼睛直直看着自己,面色瞧着有些不善。
“你……”
淡梅按捺下了心中方才的不快,正想问他何以不在州府衙门,竟会出现在此处,那徐进嵘已是几步到了她面前,伸手抓住了她手,二话未说扯了便往外去。淡梅略微挣扎了下,手却是一阵吃痛,原来是他用力抓握得更紧了。心中更是恼怒,只想到是在别人家中,隔墙又还立着景王和那煎药童子,怕起了响声引人出来丢丑,只得忍住了,跟着他脚步匆匆行至一拐角的石板处,见左右无人,连喜庆也落在了后面,这才压低了声道:“你放了我手。我自己会走!”
徐进嵘停了下来,低头盯了她片刻,这才松开了手,大步朝前去了。
淡梅揉了下方才被他捏得发疼的手,忍住怒气跟了出去。待到了外面的庭院,却见他停了下来,转身对着醒悟了过来刚刚匆匆赶上的喜庆道:“把夫人扶了上马车,等我一道回去。”
喜庆见他虽语调平平,听着和平日差不多,神色亦是不辨喜怒,只心中却是有些惴惴,总觉得他哪里有些不对,也不敢再看,急忙应了声便到了淡梅身边。
淡梅未再看徐进嵘一眼,更不用喜庆扶,自己扭头便朝门外去了。姜瑞不知何时已是到了外面站在马车旁,神色似是有些不安,见她出来,急忙迎了过来。
淡梅上了马车坐定,便让驾车离开,不想姜瑞却是迟迟不动,见淡梅催促,这才小声道:“夫人稍安片刻,大人方才说了,叫等他一道回……”
“他的话是话,我的话便不是话了?”
淡梅心头怒气突突而起,冷笑了道。
车厢外姜瑞一时无语,想必是有些惶恐。
喜庆跟了淡梅恁久,第一次见她这般发狠模样,一时也有些惊讶,想了下,便看着淡梅脸色小心道:“姜护卫向来对夫人极是敬重,这般不过也是照大人话行事而已,夫人……”
淡梅方才那话刚出口,便晓得自己一时又有些失控了。姜瑞为人稳重平日也算不错,虽会将自己行踪报给徐进嵘,只也不过是他尽了一个下人的职责而已。自己对徐进嵘的不快,这般转撒到旁人头上,确实有些不当。当下长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了,只是闭目靠在马车厢壁上等着。
没一会便听见外面起了脚步声,想是那徐进嵘告辞完毕出来了。只觉身下一动,马车已是往前去了。到了州府衙前,淡梅下了马车便径自入内回了房,也不管那徐进嵘脸色如何。本以为他会跟了过来责问自己何以要和景王私下见面的,不想等了半日却未见人影,倒是有些意外。便过去陪着慧姐读了半日的书,见她对着自己笑语盈盈的,之前那火气便慢慢地有些消退了下去。
她之前回来路上,只略一想,便明白他突然出现的缘由了。想起去年还在京中之时,他便对景王送了自己晓妆新一事耿耿于怀,想必如今这心病还未退去。待自己被他送上了马车离去后,必定是突然想到了景王求医这一层,怕自己和他万一有所交集,这才急匆匆连官服都未换便赶了过来的吧?他料想的倒也没错,自己阴差阳错地确实和景王见了一面。只除了问答了和自己父亲有关的两句,此外便再无二话了。那景王是个坦荡君子,自己亦是问心无愧。他急匆匆赶到了花墙外侧便与自己打了照面,不晓得有没听到墙里的对话。听到了最好,便是没听到,在他面前,自己大不了便是落个举止不当的名头,想泼她红杏脏水却是半分情理也无。不来也好,真若来了,她倒还想反诘他几句,何以要瞒了自己父亲的病情不让她知晓!
晚间淡梅如常那样,与慧姐两人一道用了饭,稍后又喝了按今日新开方子抓来的药煎出的药汁,便回了自己屋子里。这回那药下去,胃确是不咬了,只慢慢却有些眼皮子下坠,觉着犯困,连打了几个呵欠,熬不住便先上榻睡了下去。
淡梅正睡得香,迷迷糊糊中便觉着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脸上慢慢游走,似是被虫蚁爬过,极力撑开了眼皮,这才瞧见那徐进嵘不知何时已是回房了,正紧紧挨着自己,方才那感觉便是他的一只手在自己脸上动作了。
淡梅虽睡了一会了,但困头非但未减,反倒是愈发重了,睁眼见不过是他,一下便松弛了,又闭上眼,翻个身朝里,把他手给拂开了,含含糊糊说了声道:“困……不要……”
六十三章
徐进嵘见自己这般了,没换来她半点动容,反倒丢出了硬邦邦的话,着实有些气苦,心里一阵翻滚,恨不得用力揉她那颗头,好看清这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何以这般油盐不进。
与她处了这么久,他如今多少也是有些摸到了她脾性,晓得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自己此时若是像从前那般一时忍不住发作出来,只怕她非但不会屈服,反而对自己更会退避三舍。若是好好跟她说,不定还能换她回心转意。虽是觉着这般低三下四的有失颜面,只心里实在喜欢得紧,也管不了这许多了。
这样想着,终究是忍了下去,便和颜悦色道:“并非我故意瞒你的。年初徐管家晓得岳丈大人身子有些不好,代我上门前去问安之时,岳母便叮嘱了,叫先不必让你知晓,免得你心中空牵挂,于事也无补。前两个月待有些稳妥下来,他二老便筹策着回平江府苏州老家去。如今人已在路上了,再过些时日便会到。平江府离此也不过半个月的路程,比你特意赶回京中要方便许多。我前些日正想着把这事跟你提下的。待我空了些,便带你去平江府探望下他二老。只是前段时日一直忙着州府中事,又接待钦差,何时能脱得出身也未定,这才想着暂缓几日,待确定了再让你知晓,免得你早早在那里空盼。”
淡梅见他说话之时语气诚恳,看着并非像是在强行自辩。低头想了下,秦氏向来疼爱自己,怕远在千里之外的她知道了空忧心,便是当真赶回去也助不了力,反倒是舟车劳顿的,这才叫徐进嵘隐瞒的吧?一时又是难过又是感动。待听到徐进嵘后头说要抽空带自己去江宁府苏州探望他二老,除了一声道谢,哪里还能说得出什么别的多余话?
徐进嵘见她低头半晌,又抬起头,望着自己憋了半日,不过憋出了句道谢的话,心中掠过一丝失望。只转念一想,这比起先咬自己嘴巴已是好多了,可见这般果然行得通。趁热打铁的道理自是再明白不过,当下牵住了她一只手将她又拖了靠近自己些躺了下去,伸手轻轻揽住了她腰身,这才又道:“我晓得你这些日里为了生养之事一直在与我置气,道我硬要你给我生个儿子出来。我固然是想我两个有个孩儿的,只当真不成的话,那也是天意,罢了便是,何至于你提什么下堂之类的疯话?没得你自己伤心,我也是万般闹心。”
徐进嵘话说完,见正躺在自己肩上的淡梅略动了下头,立刻便按住凑到了她耳边低声接着道:“我已有儿女,你若真当生不出孩子,我虽遗憾,也不会如你想的那般再广纳侍妾,叫她们接着给我生。我混到如今这般年岁,什么事情未见过?家宅之中美妾俏婢多了,也未见得是个好事。与你一起,心中觉着舒坦,如此便够。你瞧我这一年多可曾沾过别的女子半根手指头?且想你生个孩儿,也不全是为我自个,这样你老来也有靠。我年岁长你许多,万一先你去了,似你这般娇娇弱弱的妇道人家,没个亲生儿子傍身,良哥也未必可靠,娘家更靠不得一世,我便是留给你再多东西,也怕你会撑不住门庭,往后要吃苦。”
淡梅看着徐进嵘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起头说往后不再纳妾,虽是有些意外,倒也不至于叫她如此。真正吃惊的却是他如今才这般年岁,居然就已经为后头远得几乎还看不见的事做起了打算,实在是叫人匪夷所思。
大约瞧出了淡梅的心思,徐进嵘微微笑道:“我会想这么远的事,全是少年时落下的病根。那会虽不至于过了今日便没明日,只排好后路却是必须的,这才有了这毛病,到如今也改不了。”
这样一个男人,纵使他有诸多不合自己心意之处,今日居然还急火火地闯到了老太医家中捉奸般地将她带回,举动着实叫人可恼。只她自己又何尝是完美之人?想起他平日里对自己的宠爱,年初为自己过的那个生日,虽说是个用银钱铺设出的夜晚,只终究也是一番良苦用心,且夜阑时分二人并肩十指相握看那漫天烟花,便是现在回想起来,也仍是个美好的时刻……
徐进嵘一直留意淡梅神色,见她眉眼间神情慢慢有些柔软了下来,心中一喜,手微微用力便想将她抱进怀里。
淡梅连日来的烦闷被他这一番话给说得虽是减了些,只心中却还耿耿记着那日吵架后他最后丢给自己的那句话,就这般与他讲和了,实在有些不甘,便用力抵住了,哼了声道:“你莫对我太好。我就是个贪心的。且你越对我好,我就越贪心。”
徐进嵘觉着这话耳熟,怔了下,才醒悟是那日自己临去前怒气冲冲抛下的,见这么多日过去了,她还如鲠在喉的拿出来说事,可见过去的几日里必定都是在心里记恨着,忍不住伸手又捏住了她鼻头摇了两下,这才道:“我那日不过是被你起头的话给气糊涂了的。你放心,往后必定待你更好,你只管贪心便是。但凡我给得起的,必定会给你。”
淡梅心中一时有些百味陈杂。一是为他能这般放□段哄自己回心转意,二却是听他只说会给自己他给得起的,并未随口胡乱承诺,可见这其中的郑重之意。他方才提到的往后不再继续纳妾,想来便是他所说的“给得起的”了。至于他“给不起的”,自己从这个婚姻的一开始到现在,本来也就无强求的心思。也罢,不管往后自己与他到底如何,能得他今日这样一句话,也算是没白做夫妻一场了。
淡梅正这般想着,觉着他方才捏自己鼻头的手已是慢慢游移着向下到了她脖颈处,慢慢勾开了她半掩的衣襟,轻轻抚触起了她锁骨处的肌肤,有些痒,抬眼望去,却见他已是用另只胳膊撑起了半个身子,俯下脸正含笑看着自己。
“老太医说了,叫你要心情舒畅,自然就能着孕了。往后再叫我瞧见你愁眉苦脸的……”
徐进嵘慢慢说着,口气带了丝威胁之意,那手又探下去了几分,勾扯住了她的月牙白胸衣边缘,微微地挑了起来。
两人自那日闹了不快到如今已是五日了,虽相互也说几句话,只晚间同眠在一张床上,她都是送他个大后背,他大约晓得她不痛快,抑或是自己也不痛快,也未动过她。此时话既说开了去,也算重修于好了,见她躺着乌发松散在枕上、眸光盈盈、朱唇半启的,鼻端又似闻到了股若有似无的茉莉香甜,自然便起了那心思。只在淡梅看来,片刻前还满心满怀的恼意,下一刻便要滚作堆地亲热,总是有些不惯,便抓住了他手,想张嘴说“不要”,见他这般含笑望着自己,那“不要”两字却又是说不出来了。
徐进嵘见她两手叠在胸口处紧紧抓握住自己的手,连带着把衣襟都握得皱成团,又欲语还休的,忍不住低头亲了下她嘴唇,这才附耳低声道:“傻丫头,光吃老太医的药,没我给你助力,你一人怎么抱得了窝……”
淡梅“嗤”一下还未笑出声,便被他又亲住了,吮吸着她香香软软的红唇。
淡梅唔唔了两声,突然想起方才他舌尖被自己咬破过,急忙用力推开了他脸,低声道:“还疼不?别亲了。”
徐进嵘呵呵笑了起来:“檀口消来薄薄红,再咬一次也无妨。”说着已是又压了下来,把她抗拒之声尽数吞入口中。
两人既是重归于好,那徐进嵘又存心讨淡梅欢心,自然格外温存,一直待到她被撩拨得小脸绯红娇艳一片,眼里满是朦胧雾气,指尖探索处亦满是滑腻晶亮的水泽,这才抬起她腰臀,伴随着她蜜腻的娇喘,一寸寸慢慢撑开了进入,直至被完全吞了进去。一下又一下,他在品过无法言语的被她紧紧包裹住的畅美后,开始冲撞起来,贯穿了她的娇嫩。看着身下自己的小妻子在他的奋力之下弯起媚眼儿,一声声如春莺婉转娇啼,心中满溢了无比的兴奋和满足。
“叫我子青,说,往后再不提要离去的话……”
徐进嵘亲吻着她如珠玉般圆润的耳珠,在她耳边喑哑着声,一遍遍迫她开口。
……
第二日一早,伺候梳洗的喜庆妙夏与两个端了面盆的小丫头如常那般敲门,听得里面应了声,便推门,刚一进去,立马觉着气氛与前几日的沉闷迥然不同了。见夫人只随意披了件外衫坐在梳妆台前,前几日还阴沉着张脸的知州大人却是立在她身后,弯腰附在她耳边不知正说着什么,惹来夫人轻轻“呸”了一声。
徐进嵘见丫头们已是进来了,这才肃了下脸色,咳了一声站直了腰。待二人洗漱完毕,便唤了慧姐一道过去饭厅吃早饭。边上伺候的厨房丫头晓得大人喜好用糟笋下白粥,特意将碟子糟笋摆到了他面前。不想他夹了一片放进嘴里,却是突然“嘶”了一声,眉头微皱,停了嚼动,一时有些惊怕,以为是没拾掇干净,被他咬到了砂石。正惴惴着,不想他却是吞下了嘴里那糟笋,然后抬眼望向了坐他对面的夫人。夫人斜斜睨他一眼,面上似笑非笑,带了些幸灾乐祸的模样,便自顾给慧姐碗里夹东西。知州大人眉头一挑,竟连菜也不吃了,只就着白粥吃了个白面馒头,便笑看着夫人,拍拍肚皮说饱了。
莫说这厨房里的丫头,便是边上站着伺候的喜庆也是不大明白自家大人与夫人两个今早的这出哑戏到底是何意思。只见他二人已是和好如初,连带着已经沉闷了数日的整个州府后衙的气氛都轻松了不少,自然是松了口气。
徐进嵘穿戴整齐,精神抖擞地往衙门里去,路过淡梅的园子门口,眼睛瞥见了那株仍开着碗口大玉白牡丹的晓妆新,脚步便缓了下。想起昨夜她在锦帐里娇滴滴百媚生春气喘吁吁被迫着应了他话的样子,一时心情大快,自那景王过来之后的满腹郁闷之气尽数消了去,连这株本一直瞧不顺眼恨不得拔了去的花也没那么刺目了。
六十四章
淡梅虽是个冷心冷情的,只见徐进嵘对自己如此一番心意,自然感动,从此也不再多想别的,连吃药也未再当任务来敷衍,打算着坚持段时间后再去寻老太医把脉,看是否有所起色。【 ]反倒是徐进嵘,见她每日早晚都要喝这般难喝的药汁,并无半句埋怨,心有不忍,对她更是体贴周到,两人渐渐又回复了前半年里的蜜里调油之态。
按了徐管家前次的信,算下日子,他和良哥再过四五日便要到了。淡梅早早就叫人给良哥收拾出了一间上好的屋子,各色需用俱是最好的,连照顾的奶娘下人也都备好了,只等着他的到来。
说句老实话,良哥这孩子,淡梅自觉没慧姐来得亲。大约那慧姐自小失母,自然容易亲近。这良哥却是有亲身母亲的,似她这般身份,虽然也受他一声“母亲”的称呼,只离之远,怕有冷待之嫌,离之近,又恐有离间之怨。且从前在京中之时,隐隐便觉着这孩子也不大喜欢自己,故而如今他过来,自己与他的相处之度,倒真的是个难题。
淡梅自认虽对徐进嵘苛刻了些,便称心胸狭窄也不为过,只也还未狭窄到连个孩子都容不下的地步。如今良哥既过来了,自己尽心待他便是。
到了月底,这日徐管家果然带着良哥到了。
良哥还是去年的样子,半年多过去,个子也并未长多少,看着面色也仍有些黑黄,见了淡梅,态度很是生疏,只是立在那里用眼睛看着,嘴巴抿得紧紧的。
淡梅晓得他不喜自己,也未在意,和徐管家寒暄了几句,便亲自送了良哥到他屋子。待休息过了,又与慧姐一道陪着他去后衙里逛了一圈,也算是识路。到了她那牡丹园时,良哥一眼便看见那几株幻色牡丹,走了过去蹲在面前盯着看了一眼,伸手便揪住了朵花,扯得边上枝头的另朵花连花瓣都掉了几片,叶子更是扑簌簌乱抖,待摘下了花,脸上这才露出了丝到了此处后的第一丝笑。
自家夫人爱花如命,最恨那些无故摘花之人,边上的喜庆妙夏和园子里洒扫的丫头们自然都晓得,见这小哥今日刚到,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伸手摘花,且摘的还是最稀罕的那种,连拦都来不及拦,花已是到了他手上,一个个都有些惊慌意外,看向了淡梅。【 ]
淡梅自然有些心痛,只见他面上似是带了喜色,想了下,便和颜悦色道:“良哥,你可是喜欢这花?你若喜欢,往后便不好再这般摘它下来。留在它枝头,你想起来的时候还可以时常过来看看,这般摘了,到了明日便萎掉了,岂不是可惜?”
良哥手上紧紧捏了那朵花,盯了淡梅一眼,也不知紧张或是如何,一语不发,另只手却是不住扯着花瓣,一片片地掉落在了地上。
慧姐急忙上前,从良哥手里夺过了那朵残缺的花,抬头看了眼淡梅,然后伸手扯了下他衣袖,低声催促道:“还不快些给母亲赔礼!这花极是名贵,不能摘的!”
良哥这才似是有些害怕,怯怯地抬眼望了下淡梅,然后把头垂得更低了,气得慧姐死命戳了下他的额头,骂了句“蠢蛋”,良哥扁了扁嘴,哇一声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道:“我不在这里了!我要我姨娘,我要我姨娘!”惹得众人都是大惊失色,生怕惹恼了夫人,那新来照看的李妈妈更是害怕,急忙上前欲抱了良哥回去,不料却是被他呸一口痰吐到了衣衫上,一边抽噎,一边指着道:“你们个个的都是坏人!你们都要害我!”弄得那李妈妈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想擦自己衣角的痰,却又不敢动。
淡梅暗叹了口气,万没想到这一日便弄得这么难看。她只习惯和慧姐这般乖巧的女孩相处,与良哥这般难对付的,一时却是有些没了方寸,犹豫了下,只得叫李妈妈和丫头先带了他下去洗把脸,过后便好吃晚饭了。
徐进嵘这几日有些得空,回来得便早些,晚饭也一道吃了。他和淡梅坐一处,慧姐与良哥坐一处。吃饭之时,见那良哥畏畏缩缩,眼神躲闪不定,全无半分俊雅之气,心中又是一阵不喜,忍不住便考问了几句功课,不是答非所问便是应不出来,一时怒起,啪一下地把手上筷子按在了桌面上,怒道:“一问三不知!从前那些先生教的东西都到狗肚子里去了!明日起给我好好读书,下次再这般不长进,我就拿板子伺候!”
他方才那一声怒吼,手上又带翻了一盏汤水,滴滴答答地不住往桌下滴,不止吓得良哥又是泫然欲泣,头几乎要垂到桌面下了,连淡梅也是被吓了一大跳,急忙朝李妈妈作了个眼色,叫她带良哥下去。
那良哥本就惧怕父亲,被他这般责骂,见得了释放,慌忙便两步并作一步地出了饭厅。
“他还小,功课的事情可以慢慢来。你这般凶,他肚里本有的东西只怕也被你给吓得没了。”
淡梅想了下,便劝了一句。
“哼,这般不长进的东西,我见了就窝火!不严加管教,往后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子!你莫Сhā手,我自有主意!”
徐进嵘脸色虽是缓了些,只仍很难看。
淡梅见他这口气,反倒像是在嫌她多事一般,心中略有些不快,便也丢了手上碗盏,起身一语不发离桌而去了。心中也是有些委屈,似这般情况,她说了,他嫌她多嘴,只她若是一声不吭,他过后不定还又觉着她冷心,当时也不劝几句,长长暗叹声,果然是后娘难为。
待到了晚间,不见徐进嵘回来,喜庆倒是有些慌张地过来,说大人不知怎的晓得了良哥今日在园子里的事,给关到柴房里去闭门思过了,说晚上不准他睡觉。如今这孩子正在里面哭得嘶声力竭地嚷着要回去京城呢。
淡梅皱了下眉头,便与喜庆一道过去柴房,果然远远便听到良哥哭声。门口正守着个小厮,边上是李妈妈,脸色有些着急,看见淡梅过来,急忙迎了上去。
淡梅命那小厮开了锁,见里面乌黑一片,李妈妈牵了良哥出来,小孩脸上涕泪交加,声音都已经沙哑了,便叫带回屋子里。见小厮脸色有些为难,淡淡道:“是我叫放的,大人要怪也是怪我,你愁什么!”
那小厮晓得夫人厉害,急忙笑着应了下来。
淡梅回了屋子,心里一阵烦闷,自己一人坐着呆呆望了烛火片刻,听得外面起了脚步声,晓是是徐进嵘回来了,便站了起来迎了过去。
“良哥是你叫给放的?”徐进嵘瓮声瓮气道,脸色有些难看,“他一来便毁了你的花,且小小年纪,嘴里竟会喷出这般要没天没理的话,我再不管,往后真的要造反了!你放他出来做什么!”
“我那花倒罢了,左右也没几日便要过了花期,摘便摘了,……你管自然也是要管的,只你自己也说了,他还小小年纪,今日才第一天过来,你便这般,却是有些……”
淡梅一时说不出来,便顿住了。
那良哥确是不讨喜,瞧他今日言行,也是需要管教,只像他这般关小黑屋的教养方式,淡梅不晓得便罢,晓得了的话,想到今日这事情缘由又和自己有关,当真不理,让那小孩在那里关着哭一夜,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的。
徐进嵘看她一眼,坐到了她方才坐过的那张椅上,靠在了上面,这才叹了口气道:“我头有些痛,你过来给我揉揉……”
淡梅见他双眉皱了起来,靠在那里闭上眼睛,面上带了些倦色,便到了他身后,伸手按揉起了他的两边太阳|茓。按了一会,正想问他力道可否,不想一只手却是被他捉住了,贴到了他脸颊上摩挲了起来。
他的胡渣长得很快,早上刚刮过,到了此刻便又有些冒了出来,淡梅手心有些发痒,正要抽回,不想他已是把自己牵着绕到了他身前,教她坐他腿上了,这才抱着叹了口气,闷声道:“我想你给我生个孩儿……”
淡梅一怔,还在想着怎生应好,他已是突然改口道:“瞧我,话又多了,你当没听见便是。我跟你说个事,你听了保管高兴。”
淡梅心里一个咯噔,莫非他竟是要带她去平江府的苏州?果然见他又接着道:“我下个月空,州府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明日便叫人收拾行装,妥了就出发,这回慧姐也不用跟去,就你我两个。一来是去看望下你爹娘,二来……也算是带你出去游山玩水,好叫你开心些,早点……”说了一半,却又不说了,只是望着她笑了起来。
淡梅自然晓得他意思,只听到这消息,心中极其雀跃,也就不管他嘴皮子如何了,忍不住抱住了他脖子亲了下他脸。
平江府亦是隶属淮南路,徐进嵘这般过去,也不算私离属地,第二日收拾好了东西,连那煞风景的砂锅火炉也带了去,再过一夜,趁了明媚初夏风光,便朝南而去。
六十五章
半月之后便抵平江府了。【 ]
淡梅家的祖宅是座青砖黑瓦白墙的宅子,外观便与这苏州城里普通大户人家看起来无异,虽略显旧了些,只庭院里覆土为台、聚石为山、环水为池、花木蓊郁,老居于此却真当是个好地。
那秦氏早几日就得了徐进嵘派人递去的消息,晓得女儿女婿今日会到,早早就踮着脚尖在等待了,待见了面,自是激动万分,拉住了淡梅的手上看下看,又是欢喜,又有几分伤感,一时竟是说不出话。
淡梅与自秦氏京中一别,未想再见之时竟会是在此地,见秦氏眼圈有些发红。晓得她应是习惯了从前的生活,如今遭了这般变故,心中自是难免有些失落,急忙便牵住了她手,笑道:“母亲带我去拜见下父亲吧。”
秦氏拿帕子按了下眼睛,这才笑道:“瞧我糊涂了,看见你和女婿,竟都欢喜得忘了这茬。你爹晓得你们要过来,也正高兴呢。”说着便引了进去。
文父比从前印象里要清瘦许多,人也一下老了不少,所幸精神瞧着还不错,待淡梅与徐进嵘拜见了,闲谈之间,听他提起在此闲居,芭蕉叶下雨惊诗梦,藕花从中风载书声,再无从前官场险恶宦海沉浮的,瞧着倒是十分惬意的样子,并无秦氏那般失落。
秦氏见这翁婿两个言谈甚是投机,便起身牵了淡梅的手,笑道:“你两个有说不完的话,留你们慢慢说好了,我娘两个也自去说些体己话,免得被你们比下去了。”
两人回了房,秦氏屏退了丫头,第一句便问身孕的事。淡梅早料她会问这个,不想让她晓得自己不易受孕,免得多了牵挂,只是含含糊糊说并未见喜。
秦氏略显失望,又问徐进嵘的妾室,待晓得自出京后到现在他并无别的姬妾傍身,叹息道:“我从前匆匆把你嫁了出去,晓得你是软糯的人,手段全无,也未指望女婿如何,未想他竟能如此待你,我心中也高兴。女儿啊,我瞧你是误打误撞得了桩好姻缘呢。我从前觉着他对我们家中殷勤,乃是因了门楣之故,难免有些小看他。【 ]不想此番变故,我和你爹要回乡,京中只留你那无用的哥嫂一家。你哥哥不过是个六品的闲职,人又没本事,晓得往后没了你爹这个靠山,也不知是不是被你嫂子撺掇了,竟私下瞒了我和你爹给女婿去信,叫照拂着些生意进项,他竟也一口应了下来。且前些时日里,我忙着照料你爹,哪里还有心思打理这里的旧宅,都是女婿叫人把这祖屋修葺一新的。从前你爹还在相位,他这般的话倒也不觉得,如今才知道人心,他果然是个忠厚可靠的。”
淡梅未想到这其中竟还有如此一番内情,那徐进嵘却又瞒得自己死死,纹丝不透的,心中除了感激,一下更觉得有些沉重起来。他把二老归乡之事给承揽了倒也罢了,只自己兄嫂的行径,却真当是有些厚颜,便说无耻也不为过了。自己不晓得便罢,如今晓得了,自觉往后在他面前竟有挺不直腰杆说话的感觉。
秦氏见淡梅低头不语,隐约也猜到了她心思,叹了口气道:“你爹如今我还瞒着呢,哪里敢让他知道这个。我当时若晓得,必定也会阻拦你哥哥。只如今事都过了,也只能作罢。且娘也不瞒你,你兄嫂无用,有女婿这般应了照拂着,娘多少也放心些,也算是我这做娘的一点私心了,只是有些委屈女儿你了……”
淡梅听秦氏这般说,便抬头握住她手,笑着摇了下头。
秦氏也是笑着又戳了下她额头道:“偏生你这肚子不争气,他这般独守你一人,竟大半年的毫无动静。亏我昨晚还梦见你有喜了,把我笑醒的呢。回去赶紧请了郎中看下,早些生出个儿子,男人的心便更贴着你了……”
淡梅听她又绕回了这上头,胡乱应了两声,便转了话题,把前半个月良哥过来闹出的事提了下。
秦氏听罢,怒道:“什么姨娘,当年也就不过是个下作的丫头,养出这样的种来,也不教训教训!”
淡梅在秦氏面前提这个,也不过是前半个多月里,徐进嵘对那良哥极其严苛,那孩子大约以为她挑唆的,面上虽叫一声“母亲”,看着她那眼神却似猫刀,自觉心里有些烦闷,在徐进嵘面前又不好说,这才到秦氏这里说下的,不想她竟如此反应,倒是有些意外。
秦氏以为淡梅被自己吓住了,又道:“只怪娘不好,天生把你生成了这副软糯的脾性。幸好投了女婿的缘,要不日后真当是要愁死我了。那孩子这般,必定从前是被他那个下作姨娘暗地里挑唆的。你和女婿在任上还要几年,那孩子来了便来了,往后记着无论如何不能松口再让那个姨娘再来添乱,只是在女婿面前须得让他觉着你是为了那孩子好,并非你容不下人。且你也务必要好好立下威,该责罚便责罚,让他晓得你才是他的嫡母,哪里能容他这般放肆!”
秦氏话说完,见淡梅沉默不语,想了下,便又低声道:“只是在女婿面前,你自然还是要多些言语温柔的,便是责罚了那孩子,也要让他觉着你这般都是为了那孩子好,这才是上道……”
淡梅被秦氏一番话说得笑了起来,秦氏见女儿被逗笑了,摇头叹道:“你这傻孩子,笑什么。这都是学问,你今日起给我用心好好琢磨,再这么糊里糊涂过下去,往后别吃亏了再想起来我今日跟你说的话。遇到如今这女婿,把你当心头宝似地疼宠着,那是你命好,只是须得晓得男人家的心思易变,再好不定有日也会变卦,女人家自己没些手段的话,一辈子哪里能全仗着男人的疼宠过日子?”
秦氏说了这么多,这最后几句却是完全中了淡梅的下怀,心中一下有些惆怅。
婚姻需要用心经营,这道理她何尝不晓得?只是晓得,和实际去做,却真的完全是两码事了。这样的世风之下,夫妻之间的二人世界全无保障可言,全凭男人的一时喜好和心意。付出越多,唯恐到了最后失望也更大。
晚间夫妻二人自然宿在了秦氏命人收拾出来的上好屋子里。待两人都上榻了,淡梅望了眼自己外侧的徐进嵘,伸手抱住了他肩膀靠了过去,柔声道:“我今日听我娘提起,晓得你对我家人的照拂,心里真当是有些过意不去……”
徐进嵘似乎有些惊讶,扬眉道:“不过是些须小事而已,哪里要你这般过意不去。且我想着是替你做事,便是再多也不觉什么。”
淡梅下巴靠他肩上,抬眼望去,见他正含笑望着自己,心中一阵暖意上来,轻叹一声道:“我晓得自己脾气不小,本事却又全无,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徐进嵘伸手抱住她,让她俯卧在了自己身上,亲了下她额头,低声道:“你那脾气真当不小,发作起来叫我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只我却偏生喜欢得紧,也不知道为何。至于本事,我要你那么多本事做什么?我不要你学会妇人家那些八面玲珑的本事……”顿了下,又附她耳边道,“自然,你若是能多学些对我好的本事,我越发高兴……”
淡梅听他这般说,自己那些旁人眼里的讨嫌之处,到了他这里竟都成了好了,心中自然感动,只听他说到最后,竟是嬉皮笑脸厚颜无耻起来,小性子一发,便呸了他一声,握拳捶打了几下,见他哈哈笑了起来,捉住自己双手,目光闪闪的似是有些期待,心便变成了一团棉花糖,松松软软了下来,便凑了过去,亲上了他的嘴。
前次她晓得他要带她过来探望父母,一时激动亲了下他,那时只是兴奋之情的发泄,只是个下意识的动作,不过蜻蜓点水般,并无丝毫旖旎可言。此番却是绵绵密密实实在在的一个香吻,直亲得两人都是气息里带了几分喘,这才分了开来。
“梅……”
他低声叫她昵称,哪里还按捺得住,伸手要去解她衣衫,却是被她拦住了,自己坐起了身,在他面前慢慢脱去了衣衫,露出欺霜赛雪的一身肌肤,又在他凝视之下除去了他衣衫。眼睛扫了下他身体,犹豫了下,这才略微含羞将手探向了他。
得娇妻这般柔情蜜意的大胆服侍,倒真是生平第一回。徐进嵘未料到自己方才一句玩笑之语转眼却是成真。从前有时也想过她能这般对自己,只屡屡被拒,便也慢慢歇了心思,不想此时她却突然开窍了。极度酣畅之时,恍惚觉着自己此番南下苏州,真当是不虚此行,人在此处,竟似有了洞房花烛之感。自然此时他是全忘了自己当初和她的那个真正的洞房之夜是如何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最近到了瓶颈期,三天两头卡……,所以更新也受到了影响。抱歉大家。
六十六章
夫妻二人在苏州盘桓了几日,极是畅快。【 ]白日里泛舟采红莲,夜市里相携买菱藉,不止淡梅甚是开心惬意,恨不得都不要回去了,连徐进嵘亦是感叹此处大好,怪不得岳丈大人如今言谈间对京城官场并无不舍之意,反倒怡然自乐。本是三两日便要走的,硬是拖到了五六日,这才辞别了二老,依依不舍离去了。
一回到淮楚州府,当先便是个不好的消息。那良哥竟病了,且病得不轻,茶饭日减,人本就不壮实,如今看着更是黑瘦,躺那里只是哼哼唧唧眼泪汪汪的。见徐进嵘与淡梅匆匆过来,伺候的奶妈丫头立时便跪了一地,不敢抬头。
“到底怎生一回事?我离去之时不是还好好的?”
徐进嵘话音里已是带了些怒气。
奶妈急忙磕了个头,胆战心惊道:“大人夫人离去后没几日,小哥精神头便瞧着不大好,嚷着吃不下饭,过了几日厉害了些,管家便请了郎中来看,也说不出什么名堂,给开了副汤剂,一直吃着,只都未见好,又换了个郎中,也是差不多。如今瞧着越发损了,夜里有时还惊梦说起了胡话,醒过来便不住嚷着要他姨娘……”
徐进嵘眉头略皱了下,过去良哥躺着的床边坐下,伸手探了下他额头,见触手也是温凉,并无异常,抬头便叫跟了进来的徐管家再去将老太医请来。
那老太医虽前些时日摔掉的脚尚未痊愈,只闻得徐进嵘府上儿子身子不妥,少不得便也坐了徐管家抬来的软轿亲自过去了。细细诊断了一番,皱眉有些不解道:“小哥脉象诊着倒是无碍,不过略轻浮了些,乃是平日体质偏弱之故,应当不会有府上方才所讲的那般症状。待老夫开副凝神平气的方子,先吃几日看看。”
徐进嵘道谢了,待送走了老太医,便命人仔细照料良哥,再有不妥便立时要叫他知晓。
因了这突然变故,淡梅前些时日的好心情自是一去不返,见那徐进嵘也是如此,在自己面前虽仍也是强作笑颜,进出之时神色间却是有些隐忧。【 ]好在良哥新喝了照老太医方子抓的药,当晚便睡得沉了些,奶妈说并无再梦魇胡话,到了第二日,饭也有些吃得下去了,淡梅亲自过去陪了半日,见他精神似是略好了些,这才松了口气,那徐进嵘瞧着也是有些缓了下来的样子。
这日晚间,两人本已是上榻了的,不料喜庆却突然过来敲门,良哥屋里的丫头过来报,说他又犯病了,喝下的药都吐了下去。两人闻言,匆忙披衣起身便过去了。
淡梅进去之时,见地上吐得一片狼藉,一个小丫头正忙着打扫。那良哥却正蜷缩在床上弓成虾米模样,身子不住抖动,嘴唇苍白,脸色极是难看,眼睛紧闭着,嘴里只不住念叨着“姨娘”。此情此景,莫说淡梅见了觉着心酸,那徐进嵘瞧着亦是十分难过,上前抚了下良哥有些汗湿的额头,接过块帕子给他擦起了了汗。片刻后又有丫头送来了新熬好的药,徐进嵘亲自端了过来,一勺勺地喂他,待喝完了,却又反呕了几口出来,吐在了徐进嵘的衣摆上。良哥瞧着似是有些惧怕,待见他并未像平日那般责骂自己,方有些缓了下来,眼睛只是直勾勾盯着淡梅。
“时候不早了,你今日也有些累,早些回去先休息吧。”
徐进嵘抬眼看了下淡梅,这般道。
淡梅看了眼良哥,想起自己白日里过来,他醒着之时也是用这般眼神看着自己,晓得便是留下也是无用,略点了下头,也未多说什么便离去了。
那徐进嵘直到很晚才回来,似是怕惊醒了她,轻手轻脚地到了放烛台的桌前,正欲吹灭,淡梅已是翻了个身,朝向外侧,开口问道:“良哥如何了?”
他怔了下,似是未料到她还醒着,自己脱了衣衫躺到了她身侧,这才微微叹了口气道:“折腾了许久,方才睡过去没一会……”
“我这几日,心里总有些不安,想着若不是你陪我走了趟苏州,留在家中的话,这孩子起头有些不对早发觉了的话,不定也不会病成这样……”
淡梅犹豫了下,低声道。半晌未听他回音,抬眼望去,见他眉头微微皱着,眼睛盯着帐顶,似是在想什么,便也不再说了。半晌,觉着边上一动,他已是侧过了身,揽住了她肩让她靠了过来,另只手伸了过来抚了下她额头的碎发,犹豫了下,看着她道:“我心里有个计较……”
淡梅见他说了一半便停了下来,心中便已是猜到了,虽是有些苦涩,只面上也未现出什么,只微笑道:“你说吧,有何计较,只要我能,总会遂了你意思的。”
徐进嵘听她这般说,便慢慢道:“那孩子虽是个没用的,只终究也是我的骨肉,如今病成这个样子,又口口声声念着他那个姨娘,我寻思着把周氏接了过来,叫他心安了下来,想必这病症也能好得快些……”
“如此甚好。照你意思便是。”
淡梅仍是微笑道。
徐进嵘看她半晌,抚慰似地摸了下她脸,起身下榻吹了灯火。
第二日一早,徐进嵘连早饭也未吃,起身便去了良哥屋里。淡梅晓得他应是亲自把这消息跟那孩子说去,自己过去不定还不便,便也未跟过去,只带了慧姐去吃早饭。
徐管家当日便派了姜瑞回去,命把周氏接过来,越快越好。
许是晓得了周姨娘要过来,良哥虽整日里看起来仍精神恹恹的,只比起前段时日却要好了些。淡梅叫人把侧院收拾出来,留给周姨娘过来时住。
自出了这档子的事,淡梅自认自己与从前并无两样,对徐进嵘态度也和从前一样,只也不知为何,两人独处之时便没了从前的自然,至于苏州之行时的那种随意融洽更是消失无踪,便是说话,说的最多的也是良哥的话题,诸如今日又呕了药,饭少吃了半碗之类的,自己听了都觉着有些刻板无趣,只又想不出该说别的什么,次数多了,有时心中竟是巴不得他不要过来的好。
这日晚间,徐进嵘抱住了她要了一回,下了些狠力气,过后淡梅觉着有些累,翻身朝里正想睡觉,却觉他手仍在轻抚自己后背,有些发痒,一时又睡不过去,干脆便又翻身回来,睁开了眼。
“我叫秋琴过来,你可是有些不痛快?”
徐进嵘看着她,低声问道。
淡梅对上了他眼,道:“良哥病成这样,日日念叨他姨娘,我若连这都不痛快,还算是人吗?你未免小瞧了我。”
徐进嵘一怔,随即道:“我这几日想到了个事,跟你说下。春娘和总怜,如今一个在别院里,一个在京中家里。她两个年岁都还青春,我想着还了她两个的契约,给一笔丰厚妆资,以后她们便是自由之身,嫁人也好,自立也罢,总好过这般跟我虚耗下去到老。”
淡梅未料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心中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怔怔望着对面他脸庞不语。
徐进嵘伸手,轻抚了下她一边脸颊,微笑道:“我明日便叫徐管家去处置了这事情,也算了了个心事。”
从前没叫周姨娘过来之时,也未见他提过这事,如今她要过来,他便做了这般决断,莫非是要用这个来向自己表示补偿的心意?
这夜淡梅入睡前,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便都是这个事情。
春娘、赵总怜,那两个女子,自己脑海中留下的最后印象,一个是在雪地里被送去别院时发出的那种厉鬼凄号般的哀怨之声,一个却总是半垂着头,带着几分孤傲和阴沉,自己甚至连她长什么样都有些想不起来。她未嫁徐进嵘前,她们应当也是他的枕边之人,如今真的要被舍弃。
自由在她看来万分可贵,只是不知道她们对这自由又是何等看待?
六十七章
此后日子照旧如流水般,弹指月余过去,便是夏末了。
周氏这日终是乘了一顶软轿到了州府后衙。连许是赶路辛苦,许是记挂良哥,又或许前半年多的时日在京中过得不好,比起从前看着憔悴了些,嘴角略微牵动着笑下,眼角便有鱼尾。
淡梅与她并无多话,随意说了几句,受了她一个礼,便叫过去良哥那里。
良哥因了身子不妥的缘故,便于照看,前些时日一直都住在淡梅院子的一间房里,与慧姐的相隔不远。周氏过去没片刻,便听那里传来了一阵哭声,起头还有些压抑着,片刻之后声响便大了起来,隐隐似还听见“可怜你走之前还好好的,怎的到了这里便成了这般模样”之类的话。
喜庆听见,眉头便皱了起来,见淡梅便似没听见般,神情仍是淡然,低声怒道:“什么下作的姨娘,给了点脸子就自己不要脸了!”说罢便转身匆匆出去了,没一会,周姨娘那声响便停了下来。
晚间徐进嵘回来,去了下良哥的屋子,回来见淡梅低头在看着本书,想了下,便坐在了她身边道:“方才秋琴跟我认错了,说自己今日刚到,见良哥这般损得厉害,一时心痛糊涂了,这才哭号了几句,被喜庆过来阻了,过后便晓得错了,本是想亲自过来向你认错的,只又怕你恼,如今正怕着……”
淡梅把眼睛把书上抬了起来,看了他一眼,道:“无妨。若非觉着她这般哭号起来传了出去难听,我也不会叫喜庆过去说她的。”
徐进嵘伸手搭住了她肩,叹了口气道:“我晓得你心里有些不痛快……只良哥如今这般模样……”
淡梅细细看着徐进嵘半晌,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了笑道:“你说得对,我也只盼良哥身子能早些好起来,那便大家都痛快些,别的什么都先放一边便是。从前他姨娘未来,他一直住我这里,如今他姨娘既过来了,两人又离不开的,便一道都搬到我早叫人收拾出来的院子里去,你看如何?那里除了不是东屋,里面陈设用具都与我这里无二,他们住过去,想必也是方便的。”
“依你便是。”
徐进嵘略微点了下头。
***
自周姨娘过来后,那良哥精神瞧着便日渐好起来。周姨娘心情舒畅,走路之时腰杆挺了,说话声也大了不少,淡梅闻听奶娘偷偷来嘀咕,说这周姨娘暗地里给了后衙的丫头下人们一些好处,如今那些得了甜头的下人们见了她便“姨娘姨娘”地叫得亲热。
“再叫也就不过是个姨娘的命!不就肚皮争气爬出了个大人的种!夫人你快些生个小哥,看她还似如今这般得意!”
末了,奶娘似是有些不忿,这般道。
淡梅笑了下。
她身子虚寒不孕,一直在吃药,身边除了喜庆,连妙夏也不晓得她为何日日要吃苦药,只道夫人身子虚弱须得长补。只时间久了,下面的人也不是瞎子聋子,自然便猜测出了个中缘由。那周姨娘如今既广收人心,自然也有话传到了她耳朵里。想来晓得自己不能生,如今阖府上下就她独有一子,也难怪如此挺起腰板了。
只是好景不长,那良哥没好几日,病却又发了出来,发作之时,嘴唇乌青,口中流涎,整个人蜷缩着抖个不停,比之从前瞧着更厉害些,请了各处郎中来看,汤药不知道灌下去多少也没见什么效用。徐进嵘白日里忙着公事,夜间时常睡到一半被过来递消息的给带过去,守到天亮才回,小半月不到,他眼眶便有些凹陷了进去,整个州府后衙也是死气沉沉,白日晚间的只偶尔听周姨娘在那里嚎哭几声。
周姨娘如今早没了先头几日的神采飞扬,那良哥好时,她便紧张万分地守着,良哥一发病,她便搂着哭个不停。良哥病势日重,她竟渐渐地有些神神鬼鬼起来。淡梅听奶妈又来报,说她自己一人坐着,有时自言自语,有时扑到地上不住跪拜,嘴里念着“饶命”,整个人惊恐便似见了鬼般。
“必定是从前亏心事做多了,如今怕报应到小哥身上,这才这般神鬼的,只可怜了小哥……”
奶娘啧啧摇头,低声嘀咕着,虽被淡梅给止住了,只心中也是有些惊疑不定。
这日她白日里去了良哥那探望了下,见这孩子如今瘦得越发不成样了,嘴唇眼眶发青,眼睛有些滞,那周姨娘见她进来,也不见礼,只是自顾呆呆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淡梅虽不喜周氏呣子,只见了这般景象,心中也是有些难过,自己默默出来了。晚间徐进嵘回来,见他有些心神不宁,到了半夜,隐隐又似听到传来了哭声,那徐进嵘便翻来覆去,黑暗中淡梅暗叹了口气,想了下便开口道:“你过去那边陪良哥吧。有你在,周姨娘不会那般号哭,良哥身子不定也能好得快些。”
徐进嵘似是怔了下,片刻后淡梅便觉他往自己额头轻轻亲了下,低声道:“你放心,待他两个身子好了些,我……”
“我晓得你意思。你自去好了。”
淡梅笑了下,打断了他话。
徐进嵘不再言语,摸黑起身,窸窸窣窣穿了衣服,便听门吱呀一声,他已是去了。
徐进嵘去后,那隐隐哭声果然便歇了下来。
淡梅睁着眼许久,了无睡意,瞥见窗外月华正浓,自己终是忍不住也起身穿了衣,把支摘窗抬高了,自己抬头看了一会月亮,心中有些茫然。
他去了那里,此刻应当是在抚慰周氏,哄着良哥入睡吧?
仿佛鬼使神差般地,淡梅也未拿烛台,只是自己趿了双软绣鞋,没惊动边上屋子里的喜庆妙夏,借了白月光,悄悄下了楼去。待她停住了脚步,这才发觉竟是到了周氏的院子门前。
这些时日因了徐进嵘时常夜间在两个院子里往来,为他方便,所以门都未落锁,这般深夜,看门的婆子也早自顾呼呼大睡了,故而一路并未见到什么人。
淡梅晓得自己不该这般过来,只一双脚却似不听使唤,竟是一直到了亮灯的那间屋子前,这才停了下来。
“我真当怕……三爷……,往后你都这般陪着我和良哥可好……,若良哥真当有个好歹……”
话音骤断,随即是一阵细碎的呜呜低泣之声。
“良哥刚睡去,仔细莫吵醒了他……”
声音甚是柔和。
夜阑,万籁俱寂,屋子里的声响虽轻,只听来也是清晰入耳。
“呀”,一声,门开了,一个丫头手上端了个盆盂出来。
淡梅人站在一丛海棠之后,那丫头并未留意,带了门往走廊去了,只方才那一个转身的空隙,屋子里的境况便已是落入了淡梅眼中。
徐进嵘坐在椅上,周氏正散发伏在他膝上,仰脸望着他。
门早关上了,里面那一幕也消失了。只淡梅却怔怔在海棠阴影里立了许久。
“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模模糊糊地,淡梅心上突然涌出了这样一句,自己反复念了几遍,微微笑了下,终是转身离去。待手扶着凭栏自己爬上了小楼,转角处猛抬头,撞见喜庆手上执了支烛台,正立着仿似在等自己,眉眼间有些浅浅忧愁。
“你起来做甚,快些去睡吧。”
淡梅朝她笑了下,却觉自己脸上有些凉意,伸手一摸,这才晓得不知何时竟已是流泪了。
六十八章
淡梅急忙伸手抹去了面上的湿痕。【 ]
今夜月光明朗,喜庆手上又拿了烛台,自己这般模样,只怕已是落入她眼了。待放下手来,便微笑了叹口气道:“睡不着,便出来走了下。只这月色虽好,瞧了竟叫人有几分伤感……”
喜庆不语,只是上前扶了她手,一边进去屋子里,一边低声道:“夫人何必伤感。方才我见你走过来,前面地上虽投了道暗影,只身后却被月光满照。可见凡事都有两面,我瞧夫人如今便只盯前面的暗影,却不回头看□后,这才这般伤感。”
淡梅一怔,半晌才笑道:“喜庆,你虽不识字,只这道理竟说得人心中通透。你说得极是。前路若是阴影,回头便是坦途了。”
喜庆不过是晓得近些时日她为周氏良哥之事烦心,这才触景生情,拿话劝慰下她,想叫她放宽心些而已,听她这般说,以为是被劝动了,心中也是有些欢喜,服侍她重又躺了下去,这才关门离去不提。
徐进嵘望了眼榻上沉沉睡去的良哥,见不过两个月,便瘦得似皮包骨头,虽平日里不喜这儿子,对他也未抱什么大指望,只这般幼小年岁便要遭此病痛折磨,偏生遍请名医都是说不出什么名堂,心中也是泛起了一阵酸意。觉着头有些重,便微微阖了眼,刚靠在了椅背上,却觉自己大腿处有些异样,低头,见伏在自己膝上的周氏把一只手慢慢移了上来,便一把抓住了。
周氏抬头,与他正四目对个正着,见他方才还半合着眼,此时已是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心中一惊,低声唤了声“三爷”,便又泫然欲泣。
徐进嵘眉头略微皱起,压低了声道:“良哥睡过去了,方才我不是叫你莫再哭了?好好跟你说,你竟是不知道入耳,莫非要我说狠了才记得?”那声音到后面已是有些不快了。
周氏仓皇抬头,咬着唇不语,眼里已是滴出了泪。
徐进嵘盯她片刻,摇了摇头,慢慢道:“我虽不大管后院的事,只从前你没来,这里很是清静。自你来后,便有些不清静了。”
周氏一滞,立刻把手从他掌下抽了出来,后移了一步就势跪了下来,强忍住了悲切道:“妾晓得错了。往后再难过,也不敢那般哭出声了……”
“你晓得这个就好。”徐进嵘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冷了起来,“只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许是我平日里在银钱上待你太过松泛,月例过多,竟叫你没处花,拿去当散财娘娘?后衙里的下人,我听说如今不少都成了你的耳目,连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下一刻便都有人报给你知晓?”
周氏身子一抖,急忙磕了个头,惊慌道:“妾身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般行事,三爷千万不要受人蒙蔽……”
徐进嵘盯她半晌,这才淡淡道:“你胆子大不大,我心中自有分寸。【 ]你跟了我这许多年,也算不易。我念在你是良哥生母的份上,有些事情过去便也算了,不想和你过多计较。良哥这回身子不妥,怜他口口声声念着你,这才把你接了过来。本是想着你能好生看护的,不想你倒好,到了这里第一日起,便哭哭啼啼全无分寸。这倒罢了,你还竟敢在背后对我夫人有所不敬……”
周氏已是俯伏在地上,手微微抖了起来,口中强自辩道:“妾身对夫人绝无不敬之意,本是要日日过去问安的,只被夫人拦了,晓得她见了我不快,我这才不敢过去白惹她怒气的……若有半句谎言,天打五雷轰顶也是无怨……”
“住口!”徐进嵘压低了声,喝止了她,“你如今便这般在我面前挑唆,还道自己对她绝无不敬!头顶三尺有神明,你晓得便好。你给我起来,往后记着自己身份,老实着些,我这里自然有你容身之处。春娘与总怜,她两个如今已是被打发了出去,你若再这般不识好歹,我是个什么人,你也晓得的,休怪我不念旧情。”
那两个竟已是被打发出了徐家。饶是周氏消息灵通,却也是刚听说此事。
她虽是被徐进嵘责骂,只骤然得知暗地里和自己相斗了数年的对手竟这般消失了,心跳先是一阵加快,不可遏止的幸灾乐祸过后,慢慢却是起了阵兔死狐悲之感。
“他眼中竟真的只有东院里的那个女人……,我与春娘三个陪了他这么多年,斗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也不过如此……,若非良哥,我今日只怕也是早被这般扫地出门……”
周氏抬眼看向了自己的男人,见他说完了方才那话,便那样淡淡望着自己,眼里全无对着那女人时的半分柔情,一阵凄苦不甘便涌上了心头,却是不敢现出半分,只急忙低声应了声是,从地上爬了起来,看了眼靠墙前些夜里方便他留宿新搬进来的一张窄榻,挪了两步靠近他,这才小心道:“妾身这就给三爷铺床榻去,三爷歇了……”
徐进嵘再次回头,看了眼良哥方向,揉了下脸道:“我回去了。你自己也早些歇了。”说罢便从坐着的椅上站了起来。
周氏一滞,随即恭敬应了声,欲待送他,被拦住了,目送他开了门,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自己这才软软瘫坐到了他方才坐过的椅上,动弹不得。
徐进嵘回到东院楼上之时,已是四更多了。推门进去,听里面寂静一片,以为她睡了过去,便轻手轻脚过去,衣服也未脱,和衣躺在了淡梅外侧,鼻端闻到了她发间散出的熟悉兰香,方才一直有些郁躁的心慢慢沉静了下来,加上也确实有些困了,很快便睡了过去。
自那夜后,州府后衙虽静寂了些时日,只这一家子的气氛却沉闷得叫人透不出气来。良哥愈发不行了,病发得越来越频繁,郎中来瞧,都是摇头叹息,那意思竟似是要准备后事了;周姨娘虽未再听见哭号之声,只满后衙的人都晓得她如今是神鬼附体了,不时念叨着有鬼要害她和良哥,整日里嚷着要请法师来作法;徐进嵘起头还前半夜在良哥屋里,下半夜回东院小楼,待良哥病势沉重,渐渐便都整夜住那里去了。唯独淡梅一人,带着慧姐倒是该吃的吃,该喝的喝,闲来去弄下自己的花园,日子过得很是寻常。
这晚上淡梅陪了慧姐一会,想起吃药时间到了,便回了屋里去,见桌上放了碗冒着热气的药,想是刚送来放着凉的。徐进嵘正坐在桌边,眼睛盯着那碗药汁,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走动声音,抬眼看见淡梅,便朝她略微笑了下,道:“再不回来,我正想去寻你,该喝药了。”
淡梅到了他近前,见他眼睛里似有血丝布着,晓得他应是连着多夜都未睡好,也未说什么,只是笑了下,自己伸手端过了药,吹了几下,也不管苦臭,一口气便喝了下去,眉头也未皱下。
“秋琴精神越发坏了,如今在吃药,瞧着也快倒下去了……,白日里我不在,你若有空的话,少去下你的园子,多过去那边照看着些也好……,良哥怕是不行了……”
徐进嵘犹豫了下,终是看着淡梅这般道。
淡梅一怔,心里已是雪亮了。必定是自己这些时日里照常过着生活,那边并没去多少。徐进嵘或是听到了什么闲话,或是他也觉着自己这般不闻不问有些过于薄凉吧?想了下,便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前些时日未怎么过去,只是觉着他姨娘既照料他了,我便是整日不吃饭守在他身边也是没用。如今他姨娘既也病了,你又这般说了,我这个嫡母自该照顾的。”
徐进嵘方才那话刚说出来,便似有些后悔了,听淡梅这般应,仔细看了下她,虽并无欢颜,只也无不快,心里这才略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搂住了她肩道:“我晓得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你能这般想,我也放心了。”
淡梅略微笑了下,任凭他搂着,并未接口。只从次日开始,果然便去那边勤了些。看见周氏果然神神鬼鬼的,也不像从前那般整日守在良哥身边了,竟在边上屋子里又弄出了黑漆漆的供堂,里面供奉了佛像香火,一日里大部分时间便在里面跪拜烧香,嘴里念叨个不停。
她弄出了这么个屋子有些时日了,想必徐进嵘也是晓得的。他既不说,淡梅自然便也不管,只是守在良哥身边,有时发呆一坐便是半日,到傍晚才回来。
日子过得飞快,阖府上下如今都晓得大人唯一的儿子怕是要熬不住了,气氛更是压抑沉闷,不想这日这沉闷却是被打破了,淮楚州府的后门被人拍响,来了个众人谁都万万想不到的人。
来者并非旁人,竟是徐进嵘从前的二姨娘,如今已是自由身的春娘。
门房并不认识春娘,更不晓得她从前的身份,只看见一个脸色如厉鬼般的年轻妇人手挽了包袱站在台阶上不住拍门,驱之不去。后门路上来往行人虽不多,只这般很快也吸引来了一些路人围观,门房骂了声“疯婆娘”,正待自顾关门,不料那妇人却是直着嗓子叫唤道:“你敢赶我!我是你们大人府上的二姨娘!我陪了他恁多年,给他生过孩儿,只不过被人害死了没养活。从前他就冤枉我,我也认了,如今他竟还这般狠下了心肠要赶我走,我偏不走!不叫我进去,大不了我一头撞死在他衙门前头的狮子上,左右我也是不想活了!”
门房听这妇人这般叫喊,双眼发直便似疯了般的,不敢托大,急忙叫了人一道驱赶走了围拢过来看热闹的路人,怕她再胡乱喊叫,给拎到了门角后叫人看着不许乱跑,自己这才抹着冷汗急匆匆去报告夫人。
淡梅听了喜庆来报,大吃一惊。从前徐进嵘对她提遣散春娘和赵总怜时,她心中隐隐便有些不安。这时代的妾下贱,便是怀孕了,碰上无耻无良的男人,被送出去给人的也有。似徐进嵘这般还了她们自由身,又赠了大笔银钱傍身,按说做得也算不错了。只不知道这两人自己想法如何。待后来良哥病势日渐沉重,淡梅自己也是戴了面具般度日,渐渐便把这事给抛脑后了,哪里会想到今日这春娘竟又会不远万里,私自这般硬闯了回来!
淡梅人都下了楼了,走了几步却停了下来,又回头慢慢上了楼梯。一边妙夏不解,正待发问,喜庆却是朝她摇了摇头叫噤声。
“她既已经来了,不叫进的话,杵在外面那般嚷着不好,先给带到杂间,等大人回来了我再与他商量。”
淡梅想了下,回头朝喜庆道。
喜庆点了下头,下去吩咐了。
徐进嵘从前衙回来,一听到这事情,大怒,猛地站了起来,脸色极其难看,连额上青筋都在跳个不停。
“如今这般,你看怎生是好……”
淡梅叹了口气,问道。
徐进嵘哼了一声道:“还能怎样,我既许了你,自然要放了她们自由,又岂是儿戏!如今难不成还收回来!”
淡梅一怔,心中便似涌上了一阵疲倦,一阵茫然,呆呆地立着不动。
徐进嵘见她脸色难看,眉间亦是罩了层淡淡倦色,口气一下缓了下来,低声道:“你莫多想,在屋里待着不用出去,我过去看下。”
淡梅不语,徐进嵘伸手牵住她手拍了下,放下了正要转身出去,突然见小丫头长儿慌慌张张闯了过来道:“大人,夫人,不好了!春姨娘竟到了柴房里,浇了满地烧火用的火油,嚷着要点火寻死……”
六十九章
柴房的门半开着,到处都是泼淋出来的火油,靠墙地上倒了个大肚罐子,口子里兀自还在咕嘟嘟地往外流着黑色的液体,空气里充满了刺鼻的异味。
“我要见三爷,我要见三爷!你这徐麻子,再敢过来一步,我便把这火丢地上!”
春娘全身**一片,一脚踩在门槛里,一脚踩在门槛外,手上紧紧捏了根火烛,双眼圆睁地怒视着对面围了过来想要夺她手上火烛的徐管家和他身后的下人,表情有些狰狞。
时令已过白露,接连多日未曾下雨,日渐干燥。此处柴房虽靠后,只边上与大片耳房相连,后面便是院墙之外的民房,中间不过一条巷子,真若引燃起了火,火借风势,只怕会殃及别处。
徐管家欲靠近,抢夺她手上火烛,见她作势便要丢下,一下又不敢相逼过甚。
淡梅赶到之时,见到的正是这幅景象。
徐管家与春娘正僵持着,见徐进嵘急匆匆过来了,急忙转身,面有愧色道:“大人,她方才说腹中饥饿,小人便自作主张叫人带她到厨下吃饭,不想她竟惹出了这般乱子……”
徐进嵘脸色紧绷着,并未理会徐管家的自责之语,只是朝春娘直直走了过去。
徐管家看了眼随后而到的淡梅,暗叹了口气,急忙将闻声围了过来的下人们都哄赶了出去,近旁只留姜瑞几个。
“三爷,你可来了!”
春娘一眼瞧见了徐进嵘,本已无人色的面上便露出了丝欢喜之意,把手中烛台放在了脚边地上,噗一声跪在了**的地上,连着磕了几下头,这才抬头看着他嚷道:“三爷,这徐麻子前两个月突然回了京中,竟说要遣送我走,我死也不信。我晓得这不是你的意思,这才过后拼死孤身一人追到了此处,为的就是求三爷给句话……”
徐进嵘靠近她了些,停了下来,皱了眉厉声道:“他自然是照了我的吩咐行事的。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竟私自闯了到这里摆出这般架势,胆子真当不小!”
那春娘从前平日里总有些怕徐进嵘的,他若这般声色俱厉,早惊恐起来了,只此时却盯了徐进嵘片刻,这才怔怔道:“三爷,你真当不要我了?要赶我走?可你叫我往哪里去?”
“春姑娘,在下送你返乡之时不是说过吗,你如今是自由身了,又有银钱傍身,回去乡里,自立女户也好,再嫁也好,往后何愁过不好日子?”
徐管家急忙在边上应道。
春娘便似未听见,连眼睛都未眨动一下,只是继续抬头仰看着徐进嵘,悲戚道:“三爷,你还记着我当初是如何跟了你的吗?你必定早忘了,只我却还记得很牢。那年那海塘还未修好,我乡里遭了海水倒灌,我娘和兄长都死了,只剩我跟我爹逃难进了通州府,沿街乞讨。我被一个泼皮调戏,我爹拦着,那泼皮打了我爹,正要拖我走的时候,三爷你正好骑着高头大马路过,出手救了我们父女。那时我就跟自个说了,我便是做牛做马,这辈子也不会离开三爷的。三爷你从前对我也很好的,会对我笑,有一次还夸我长得好看,这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却都忘了吗?我也给你生过儿子的,只是没那个命养大就被人害了……如今你竟不要我了,要赶我走了……,我晓得我错了,我不该和她们争风吃醋惹你厌烦,我也再不敢争强好胜要出头了。三爷求你留下我吧,往后便只睡柴房,当个伺候的丫头我也……”
“我已决定的事情,断不会再改了。你休要再多说,自己起来吧,过了今夜,明日我派人护送你回去乡里。”
徐进嵘打断了她,声音有些低沉,听不出其中的喜怒。
“夫人,夫人你也来了!夫人我晓得你最是心善,大人又最疼惜你的。求夫人给我说句话,求求你了……,不要赶我走……”
春娘怔了下,突然看见站在徐进嵘身后十几步外的淡梅,转了个方向便朝淡梅拼命磕头。
春娘从前最是爱惜容颜,淡梅每回见她之时,都是顶着张精心修饰过的脸。此时却不顾满地的油污,一边苦苦哀求着,一边仍在不住磕头,额头上沾了满片的黑渍,头发散乱,乍看便像个女鬼。
淡梅心里一紧,手心已是微微沁出了些汗湿。
“喜庆,陪夫人回去屋里。”
徐进嵘回头,对着喜庆喝道。
喜庆这才如梦初醒,急忙上前要扶淡梅离开,却觉她立着没动,眼睛只直直地看着前方,顺着望去,见春娘已不再磕头了,直起身子,脸色白得似纸,眼睛死死盯着徐进嵘,突然冷笑了数声,声音僵硬便似夜枭:
“三爷,郎心似铁为何,今日我终是明白了。你为了讨你今日心头之人的欢心,铁了心地要弃我,我不怪你,只怪自己卑贱,没她那般的珠玉出身。你若全都遣散了,我也无话可说。只你独独留下周氏那贱人,我却真当不服。就为她肚子里爬出过良哥?三爷你疼爱良哥,难道就不肉痛我那可怜的夭折孩儿?我那孩儿分明便是被周氏那个贱人所害!她害死我孩儿便罢,便是当年前头那位周夫人的故去,不定也是她在其中做过手脚。我从前便晓得她身边那个伺候了多年的大丫头秀兰跟我屋里的要好丫头透出过口风,说怕自己有朝一日会突然没命。果然有日出去便再未回来,必定是被她给弄没了。我本是要早教三爷晓得的,只都没凭没据的,便烂在了肚里。三爷你既要打发了多余的人,便当连她也一道打发!这贱人丧尽了天良,若还这般过着好日子,我便是做鬼也不甘心……”
“疯婆子!自己发癫被三爷赶,竟还要咬我一口!我撕烂你的嘴!”
冷不丁从淡梅身后窜出了黑影,朝着春娘扑了过去,一把揪住了她头发便厮打了起来,淡梅定睛看去,这才瞧清楚竟是周姨娘,不晓得她何时也过来了。
“都给我住手,滚回去!”
徐进嵘怒吼一声,正扭打着春娘的周姨娘一抖,手便缓了下来,那春娘却是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道:“我正愁没处找你,你这贱人竟自己送了过来!我是不想活了,正好叫你陪我一道死,给我孩儿报仇了,咱俩过去地下再做对好姐妹,好生伺候周夫人!”说完脚一踹,烛台便翻在地上,一下便引燃着了火油,片刻烧到了两人脚下。
这意外太过突然,周姨娘反应过来,尖叫一声便要逃,只被春娘死死抱住往柴房里面滚去,一时哪里挣脱得开,只是不住惊恐万分地喊着救命。
房里本就堆满了引火的柴,又被泼过火油,见了火苗,那火势哪里还压得住,一转眼便哔哔**地烧成了大片,火苗一下蹿起了半人高,滚烫的火气随风压了过来,逼得人后退了几步。
徐管家大惊失色,跺脚立刻高声呼叫快去引水灭火。
“快些离开!”
徐进嵘猛地回头,对着淡梅大声吼道,火光映照下的脸色极是难看。
淡梅一抖,晓得他为自己好,想听他的离开,只那脚却如千钧之重,好容易转过了身,略一停顿间,又已是听见浓烟滚滚的柴房里面传来了夹杂着咳嗽的凄厉呼救声,已是听不出到底是春娘还是周氏所发了。
淡梅心一紧,回头看见徐进嵘竟已是脱了自己外衣,往近旁刚跑了过来的一个小厮手中的水桶里浸泡了下,湿透了罩住头脸,提了整桶水泼了自己全身,人便到了柴房前,重重一脚踹开了门,冲进了火堆里。
“徐进嵘!”
淡梅大叫一声,猛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跟着往前跑了几步,一阵滚烫的火气迎面便扑了过来,给逼得停了下来。
“大人!夫人!”
被这一幕惊呆了的诸人这才醒悟过了,喜庆和厨娘几个急忙抱住了淡梅往后拉了回来。那徐管家和姜瑞等人见徐进嵘竟是自己冲进了火海救人,哪敢再犹疑,也豁出去了,学了他的样子淋透了罩了湿衣服便低身猛地冲进了烧得越发大的柴房里,片刻终是都先后冲了出来,咳嗽个不停。
周氏被带了出来,身上仍在不住冒着烟火,倒在地上呻吟挣扎着,早有人过去七手八脚地扑灭了她身上的火。徐进嵘和徐管家几个好些,只衣角袖子也都已是着了火,被边上人冲上去扑灭了,那徐管家的一把山羊胡子还正燎着,一个小厮眼疾手快地从头浇水下来,只听他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大人,春姨娘死抱着柱子不松手,火势太大,我没办法……”
最后出来的姜瑞不顾头发上还冒着青烟,焦急道。
徐进嵘转身,看着火光已是冲天的柴房方向,默然不语。
“三爷……,我春娘这辈子跟了你,不后悔。下辈子还要再跟你,老老实实再不惹你厌了……”
火海里突然传出了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喑哑得仿佛来自于地底深处,倏然断掉了。
七十章
“三爷,我眼都挑花了,方捡了这朵,你瞧我戴着好看吗?”
她指着自己发间新Сhā的一支金錾花胜,抬头看着他,一双眼睛里满是娇羞和期待。
“好看。”
他随意瞟了一眼,朝她点头微微笑了下,转身出去了。
徐进嵘望着烧得噼啪作响,已经开始不断有房梁塌陷下来,溅出大片火星的火场,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这个本早已尘封在他记忆中的画面。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是这个叫春娘的女子跟了他不久,有日欢天喜地要让自己看她娇美容颜的时候?
他微微有些茫然。
一根柱子轰然折断倒了下来,火苗呼地压向了他的方向,带来了一股灼人的热风。
“徐进嵘,小心!”
他听见身后响起了个声音,尚未反应过来,已是被一双手用力往后拽了一大步。还在燃烧的木柱轰地倒在了他刚才站立的地方。
他回头,看见是淡梅。
应该是被烈火烤炙的缘故,她的两颊通红一片,圆睁双眼,正看着自己,眸光里映照出了两团熊熊的火光,火光里有惊惶、有焦虑,有忧伤,还有……他似曾相识的那种淡淡的疏离。
他突然觉得心一阵抽痛,被缠了蒺藜的鞭子抽刮过后,慢慢渗出血的痛。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刻,他甚至有一个念头,他或许真的再也无法让她把她的心交到他的手上了,不管他现在或是往后再怎么努力。
“你回去吧,这里危险……”
他看着她说道,声音嘶哑。
淡梅最后一次看了眼纷乱的火场,微微点了下头,转身离去了,一直回到了自己的静寂的院子,站在楼梯上,她还能看见不远处的冲天火光,听见隐隐约约的嘈杂人声。
她的脸到现在还烫得难受,被夜风一拂,更觉风的冰凉,眼睛酸涨,干涩得连眨动时有些困难。
“母亲,我娘真的是被周姨娘……”
她独自对着如豆一灯屈膝坐在那张椅子上时,身后传来一阵轻悄的脚步声。
她回头,看见是慧姐,穿了套松松的月白衫子,头发有些蓬松,仿佛刚从床榻上起来,眼睛里却满是不安。门口站着奶娘,见她朝自己望了过来,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淡梅转身,把慧姐小小的温暖身子抱到了自己怀里,在她耳边道:“你是你娘留给你爹的一点念想,你记着这便好。别的事情,大人们自己会处置。”
***
这场火借了风势,不只州府后衙的整排耳房烧掉了,火舌被风卷出了墙外,靠近些的一溜木结构民宅也被引燃了起来,火光一时熊熊冲天,几乎照红了淮楚府的半个夜空,直到破晓时分才被灭了下来,只剩满地被烧焦的瓦砾和仍不断冒着青烟的残梁。好在呼叫及时,并未出什么人命,只被烧了房子的民众都围到了州府的后门,哭的哭,下跪求做主的下跪,乱成一团。
徐进嵘让徐管家出面,答应立时便在原址重新给盖房子,每户受损的财物另行计赔,自己便离去了。
他觉得身心俱疲,从前无论遇到什么,就算再疲再累,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叫他觉着有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意。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去睡一觉。
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是否真的老了,无法完全掌控他身边的人和事。
他上了楼,挥手叫守在门边的喜庆妙夏下去休息了,自己推开虚掩的门,看见她和衣侧卧在他女儿的身外,两个人静静并头躺在床榻之上,她的一只手还搭在他女儿的腰上。
他慢慢坐在了床榻之前的一张椅上,靠着椅背,定定望着榻上他的妻和女儿。当他觉得疲倦再次袭来的时候,终于闭上了眼睛。
他的眼睛闭上了,眼前却闪过了方才那被一块白布覆盖得严严实实、小得几乎缩成了一团的人形。
那是春娘。
“徐三爷,我家没了,我爹也没了,你若不要我,可叫我往哪里去?”
他那时还是通州府里一个挂了虚衔的飞骑尉,有天傍晚打马回家,被一个突然从巷子里冲了出来的女人拦住了马头,跪下了这般哀求自己,这才认了出来,原来就是一个月前被他偶然碰见,出手从个泼皮手下救了,过后又赠了些银钱给她被打得吐血的父亲治病的那个。他本早就忘了这个人,没想到她竟能再找过来这般对自己说话。于是他收了她。
你若不要我,可叫我往哪里去……
就在昨夜,就像光阴又重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一天,同样也是这个女人,她找了过来做出同样的事,跪在自己面前,口中说着同样的话。但是现在,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心中只装着仕途前程的徐进嵘了。他心中多余的位置现在被另个女人满满地填着,所以她的话再也无法打动他,甚至没有哪怕是再细微的一丝犹豫和柔软。
“三爷,你不要我,我就要你和她这一辈子都记住我。”
他的耳边到现在仿佛还回响着他冲入火场要带出她,她却死死抱住柱子不松手时对他说出的话。
火场热得逼人,她的话却凉得带了阴气。
他到那一刻才知道,原来自己从来就不了解这个名叫春娘的女人,原来她除了他知道的心胸狭隘、目光短浅、尖酸刻薄,她竟也刚烈如此,决绝至此。
她要他和他的妻一辈子记住她的死,她成功了。
***
淡梅哄着慧姐入睡了,自己疲惫至极,这才蜷着打了个盹,猛地醒了过来,觉得自己腰身上多了幅薄被,扭头一看,便见徐进嵘正仰着头靠坐在榻前的一张椅上,已是睡了过去了。
她慢慢地翻身坐了起来,怔怔地看着他仍满是烟火熏燎痕迹的一张脸,眉毛和额前的头发甚至都被烤焦了。
他睡着了,呼吸均匀,但是眉间的几道竖纹却丝毫未展开来,仍是那样紧紧皱着。
她觉得有些心酸,眼睛落到了他的手上。
他的手背之上已经出了大大小小被火燎出的血泡,有些破了,渗出了血水。
她站了起来,到了柜子前,找出了自己从前用过的绿玉膏,还有一瓶未开封的。他那时说这药膏阴凉去炎,除了平疤,也可用于火伤。
她回到了他身边,蹲在了他的脚边,给他手上擦药膏。刚触到他手背的一刻,他的手指动了下,人便醒了过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静静地给自己的手上药。
“你心里……可有责怪我……”
他见她上完了药,身子动了下,仿佛想站起来,于是伸手反握住了她的一只手,低声问道。
淡梅抬起了头,对上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布满了血丝,甚至有些黯淡的眼睛,再看不到往日如鹰隼般的锐利。
“你错了……”她任凭他握住自己的手,慢慢摇了下头,低声重复着道,“你错了,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如果没有我被你曾骂过的贪心,现在这一切可能都不会发生。周姨娘、良哥、春娘,他们都正还过着他们习以为常的生活……,应当是我问你,你心里,可有责怪过我?”
徐进嵘低头望着她,表情有些僵硬,不语,未说是,也未说不是,只是握着她的一只手却更紧了,紧得她甚至有些痛。
淡梅有些后悔了,何必问他这个,既然都已经发生过了,难道自己现在只是想听他说“是”,还是“不是”?
她微微笑了下,站了起来:“你累了,我叫奶娘把慧姐领走,你好生休息下吧。”
***
春娘的遗骨被送回了徐进嵘的青门祖坟里,葬在周夫人的侧旁。
周氏那夜虽被救了出来,只被春娘抱着在地上打滚时沾了满身的火油,灼伤很是严重,虽暂时无性命之忧,整个人却被郎中涂了膏药裹得似个粽子,躺着日夜呻吟,有气没力,神志有些有些不清,嘴里胡言乱语。清醒之时,便不住念着要去看良哥,又咒骂春娘恶毒,要见徐进嵘,说自己是被诬赖的。
淡梅不晓得徐进嵘到底有无听进春娘的临死之语,她也无心去问他这个,因徐进嵘自那场惊动了整个淮楚府的大火之后,人就更忙碌了。她知道他需要去面对他那些猜疑的下属官僚,平息满天飞的流言,安抚被祸及的民众。而她则几乎是从早到晚用心守在良哥的身边,仔细照顾他的饮食药物。
她觉得自己现在能为徐进嵘做的,也就只有这一点了:尽量让这个和他流着相同血脉的孩子在生命彻底流逝完之前过得舒适些。
“是你。”
这日早上,刚刚醒了过来的良哥睁开了眼,本一直有些涣散的目光似是重新聚拢了起来,看着坐他榻前的淡梅,迟疑了下,开口吐出了这两个字,声音弱得像来自于一只奶水不足的猫。但这是这么多日,他第一次开口主动和她说话。
“是我。”
淡梅伸手拿帕子擦了下他额头睡出来的虚汗,朝他笑了一下。
“我不喜欢你。你第一日到我家中,我看见了就不喜欢你。后来我更不喜欢你,因为我姨娘经常一个人坐那里哭,我安慰她也没用,我知道只有我爹过来,她才不会哭,但我爹却从来没过来看她叫她别哭。我姨娘说你是狐狸精,你不是好人。我不要看见你,我要我姨娘在我边上。”
“我不是好人,你说得没错。但是你姨娘现在有点事,所以不能陪你,你要自己早些好起来,这样她回来看见了才高兴。”
淡梅看着他,慢慢说道。
“你胡说……”
良哥身体猛地抽搐了下,眼乌珠直直地翻了上去,双手抱头嚷着头痛,呼吸急促像是要窒息,然后整个人就缩成了一团,开始抖了起来。
淡梅知道他又发病了,急忙高声叫了丫头进来,拿过四五颗老太医前些时候配制的药丸,一起扶着良哥起来,一边给他灌水吞了下去。
这药丸不能根治良哥的病症,只病发之时暂时压制下,让他睡过去。起先只服用两丸,如今没四五丸便不显效了。待良哥慢慢又睡了下去,喜庆便劝淡梅回去歇下。
淡梅晓得服用了这药丸,他没一两个时辰是醒不过来的,且自己头也有些重,便回了屋子和衣躺下,闭目冥想了片刻,突然想起了件事,猛地睁开了眼睛,越想越觉着有道理。便是真想错了,也不过是活马当死马医而已,总比这般束手无策看着等死好,哪里还睡得着,立刻便起身写了张纸筏,也未用信封封住便叫喜庆拿去给姜瑞,立刻送到老太医处。焦急过了一整日。待到了傍晚时分,徐进嵘也已回到了后衙,突听下人来报,说老太医过来了。
那徐进嵘还不明白为何,淡梅已是叫快请进来,见他不解地望着自己,二话不说便扯了他到良哥屋里。
老太医很快便到了。他那腿脚如今虽早去了夹板,只前几回见到,都还是有些小心翼翼的,此番却是走得飞快,也不要人扶,一见到淡梅,连徐进嵘都撇在了一边,喜形于色道:“今日得了夫人提示,老夫翻遍了药典,又寻了城里几家老药铺里常年走南闯北的掌柜打听,如今大约是晓得了小哥的病症所在了。小哥当是从前被人下过一种九黎之地方有出产的阴毒奇药。此药名曰阴奎兰,极其稀罕。三月抽花茎,花大而艳,花开一日即谢,留苞在茎头,取苞百盏方可炼出一盅盖的药。说它阴毒,乃是一开始即便常年食用,症状也并无明显,只若有朝一日停了,则慢慢会头晕谵妄,继则乏力昏迷,呼吸不畅,瞳孔缩如针尖大,伴有紫绀,偏生脉息却又正常,寻常之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诊出乃是中毒所致。小哥症状与此毒完全一致,想来十有八九便是了。幸而夫人提醒得早,若再耽误下去,只怕再过些时日,小哥便会丧命于此了。枉老夫自负博学多闻,遍览药典,竟是不如夫人一闺阁女流,实在惭愧至极……”
老太医还在那里说得口沫横飞,徐进嵘已是一掌猛地拍在了桌上,霍然而起。
作者有话要说:预告下,下章大概就可以OVER掉这些糟心事了。
七十一章
“何人如此歹毒,竟对一个孩子下这般奇邪之毒……”
他突然闭口,只是一只手拳头已是捏得咯咯作响,额头青筋也爆了出来。
老太医正说得起劲,被他吓了一跳,呆呆立着不动。
淡梅叹了口气,看着老太医道:“老大人可有化解之法?”
老太医这才回过神来,捻了下胡须道:“阴奎兰毒性极是隐秘,祸害绵延无穷。我瞧小哥如今这症状,中毒不轻,少则三两个月,便是一年半载的也有可能。从前也未遇到过此种毒症,我尽力一试便是,只却不敢保证最后能驱尽体内余毒。若是……”说着便停了下来。
“但讲无妨。”
徐进嵘瞧着已是定了下来,看着老太医沉声道。
“此物太过歹毒,小哥年幼体弱,被喂已久,加上从前未诊出此毒,用药不对,毒性早已浸入心肺,便是能保住性命,往后只怕也要较常人体弱,药不离身了……”
老太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淡梅心里一个咯噔,看向了良哥,见他躺那里奄奄一息,一张脸上蒙了层灰败之气,哪里有这个年岁孩子应有的半分朝气?
她今早见良哥病发,瞧着竟与后世吸毒成瘾的人停毒之后的症状有些相像,这才无意想到了这个的。
此时已有罂粟,只如今被称为米囊花,且只用作镇痛,并不似后世那般被熬炼成鸦膏祸害民众,便是一些诗歌中有提及,也都是溢美之词,故而她也不十分确定,这才把自己的想法转给了老太医。哪里想到虽非米囊之祸,却是这毒性比鸦片更甚的阴奎兰所致。且听老太医的意思,良哥便是保住了命,往后这一世也只是个废人了,心中也是有些难过,不禁看向了徐进嵘。见他不知何时已是把目光转向自己,正定定在看,眼中几分悲凉,几分感激,又似有几分辨不出来的别的什么情绪在里面。
老太医说完话,便自顾到了良哥榻前,仔细翻看他眼白,又细细诊脉,这才一边摇头,一边坐下来凝神开起了方子,涂涂改改半日,递给了徐进嵘道:“先照此方子服用段时日看看,再观后效。”
良哥竟是被人暗中长期下药,这才成了如今这般模样,老太医前脚刚走,前几个月里跟了周氏一道过来的丫头婆子便齐齐被叫唤到了侧厅,跪了一地,尤其是那几个伺候日常饭食的,个个都是吓得面如土色,唯恐自己被扣上这弑主的罪名,不过三言两语问下来,其中一人便道:“小哥从前惯常日日吃白沙蜜,姨娘屋里的翠玉便是伺候的。姨娘离京前几日,这翠玉有日突然便没了人,问了门房,她说谎称奉了周姨娘的命出去采买些离京要带的物件,便给放出去了,未想却是一去不回,想是出逃了,还特意去报了官。当时婢子们都私下猜测这翠玉何以好好的日子不过要做逃奴,如今看来,必定便是她给下的毒了。”
“良哥……我可怜的儿……”
门口突地传来了一阵哭声,只见周姨娘已是被人扶着,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屋里,跪在地上哭道:“三爷,求你给良哥做主啊。妾被人嫌憎便也罢了,哪个黑了心的人竟这般辣手,连良哥也不放过,他小小年纪倒是哪里碍到了旁人,竟也成了根刺,非要拔去了不可……”
她身上被烧伤多处,连头脸上都如今也还是疤痕处处,瞧着有些不堪。众下人们见她前几日还躺那里呻吟不停,此时竟这般挣扎了过来,声音嘶哑,立时都让到了一边。
“给我把她送回去好生养病,往后没我的话,不许放出来一步!”
徐进嵘望着周姨娘冷冷道,声音便似浸过了冰,周姨娘一下噤声,低头伏在地上低声抽泣,却不敢再说话了。边上几个起先搀扶了她过来的打了个寒噤,慌忙围了过去,七手八脚地几乎是把周姨娘给抬走了。
徐进嵘散退了众人,叫了徐管家过来低声吩咐了一阵。待徐管家点头应是快步离去,这一场乱哄哄散尽了,这才独自靠在椅上闭目沉思片刻,终是用手揉了下两边太阳|茓,起身朝东院去了。
淡梅待良哥睡去,自己回来后,见外面凉爽,便立在了小楼的栏杆前,抬头望着一轮将圆的明月。
如今正入八月,再几日便是月圆中秋了。只这个中秋,注定是个多事之秋,这高高院墙之内,只怕再没有一个谁有心思去赏月品桂了。
离前次春娘纵火自焚已是过去一月。她那遗骸如今想必应已是被送入徐家祖坟安葬了。只是人如果地下真的有知,不晓得这样会不会稍稍舒缓下她死前的那冲天怨气?
想起她最后那一句如泣如诉的“三爷,我不后悔”,淡梅忍不住又觉一阵寒意。
院中不知何处随风送来一阵木樨芬芳,淡梅闭目,长长吸了口气,这才觉得胸中郁结的闷气似是散去了些。待睁开了眼,低头便见楼下庭院的秘道上过来一人,青衫下摆随他脚步在风中微微拂动,身量修长,肩背挺直,只脚前地上却被月光拉出长长的一个孤瘦身影。
“你我是要做一辈子夫妻的。”
淡梅耳畔突似又响起他从前对自己讲过数回的这句话,鼻头一酸,转身便进了屋里去。
良哥的命得以延存,也勉强算是她对他为自己付出的微末回报。往后无论会如何,她觉得自己心中也算稍微能安宁了些。
***
既寻到了病根,老太医又用心调试,月余之后,良哥气色比起从前便好些了,发病间隔也长了,从最厉害时的一日一两次到如今两三日一回,阖府下人面上也都慢慢重现出了笑意,都道老太医妙手回春,想必小哥不久便会痊愈了。只唯独那周氏,据说如今糊涂得越发厉害,莫说被禁足,便是叫她出来,她如今似也不大愿意出来,待稍微能走动了,便整日又躲在那供堂里闷在里面不出来,丫头们说她在里面絮絮叨叨,不知道自言自语些什么,连良哥都似有些不大问起了。
重阳过去,天色又转凉。徐进嵘这夜回到房中,有些意外见到桌上摆了几碟精致的小菜,一壶温酒,两盏小锺,淡梅亦是笑盈盈迎了上前为他更衣,不禁仔细看她,却是眉黛唇红,似是妆点过一般。
两人自苏州回来后,良哥获病、周氏癫狂、春娘自焚,一连数个月,整个后院里都是人心惶惶死气沉沉。徐进嵘自己是见不到自己的脸,只淡梅,他却瞧得清楚,两人在一起时,她面上虽无愁云惨意,只便是笑,那笑也透出了丝勉强之意,似今夜这般盈盈楚楚,倒真的教他觉着恍如隔世,一时看得有些呆了。
徐进嵘还怔怔望着,见她已是转身到了桌前坐下,朝自己招了下手,脚便不由自由地跟了过去,坐到了她边上的椅里。
“你这是……”
他看了下桌上的酒菜,看着她有些不解道。
淡梅挽起袖子,露出了一截戴着碧玉鎏金雕花手镯的雪白皓腕,已是提了酒壶给他面前的锺里注满了酒,又给自己的也倒了,这才抬眼笑道:“三爷你真是老糊涂了。今日是你寿辰,你自己莫非都忘了?”
徐进嵘一呆,半晌叹道:“难为你竟记着。一年又过,我又老了一岁,真当是老糊涂了。”
淡梅伸手捂住了他嘴,笑道:“今日你是寿星,不许唉声叹气地触霉头。先罚你一杯。”
徐进嵘哑然失笑,喝了下去。
淡梅给他又注了杯酒,这才端了自己面前的酒盅,看着他慢慢道:“去岁这时还在京中,我记着你刚外出半年回来,我两个正置气着,我也没心思给你贺寿。今年却是不同,无论如何要庆贺下的。愿三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平安喜乐,福运常随。我先敬你一杯。”说着仰脖已是喝了下去,又笑着给自己面前的倒满了,复朝他举杯再道:“三爷待我如珠如玉,我何德何能当得起三爷这般对待,无以为报,再敬你一杯。”说完又一口喝了下去。待要倒第三杯,那手却是被徐进嵘给按住了。
“你能记着这个日子给我道声贺,我便很是欢喜了。你还在吃药,不好多喝酒……”
徐进嵘微笑道。
淡梅一怔,随即道:“不过就一晚上喝几杯,有什么打紧的?都吃了这么久的药也不见动静,不定因了高兴,陪你喝几杯反倒得了好呢。”说着便强行抬开了他手,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徐进嵘见她难得兴致这般好,也不忍拂了她意思,无奈摇了下头道:“也罢,你再喝一杯便是。多了不行。”
淡梅横他一眼,掩嘴笑了起来道:“遵命,徐大人。”
徐进嵘见她模样娇艳,笑容俏皮,心中一动,叹道:“良哥的病,亏得你从前看得书多,他这条命……”
“今日是好日子,我说了不许叹气的,你又忘了,再罚一杯!”
淡梅打断了他话,笑盈盈端了他面前的酒盅送到了他嘴边。
徐进嵘呵呵笑了起来,待喝了杯中酒,包握住她手,顺势将她从后抱坐到了自己膝上,低头深深闻了下她方才沐浴过后垂覆在颈背的发中香气,把脸靠在了上面,闭眼默然片刻,这才低声道:“往后你要都这般露出笑脸。往后我两个也要都这般快活地过下去……”
淡梅望着面前杯中的金黄玉液,怔了半晌。低头见他骨节粗厚的一双手十指交握,正紧紧揽住自己腰腹,便将他手松解开了,这才反转了身子侧对着他,抬手轻抚了下他近些时日便似被刀雕刻出来的颧骨,轻声道:“往后我会这般快活过下去的,你也要。”
七十二章
徐进嵘反握住她停在自己脸上的手,带到嘴边亲了下,笑道:“往后年年有你这般给我贺生辰,我如何会不快活?”
淡梅凝望他脸片刻,低声道:“我若能,自然会的。”说罢,便起身从他膝上站了起来,到了窗边推开窗子,倚立着朝外望去。见夜空中月色明朗,映着庭院中花影扶疏,弯弯折折的曲廊上点点灯笼红光随风漾动,一片宁静。
她在屋里,衣衫穿得有些薄,一阵夜风吹来,身上刚起了层细皮疙瘩,便觉身后一暖,徐进嵘已是靠了过来,伸手将她拢进了怀里。
“许久未曾有心思和你这般一道赏月了,连前次中秋都只草草过去,这些时日我晓得你辛苦了……”
徐进嵘随她目光仰望了片刻明月,便低头在她耳边叹道。
淡梅不语,只是把自己完全地靠在了他的身前,微微闭上了眼睛,慢慢感觉着这深秋之夜的如水幽凉。
徐进嵘抱起了她,将她放在了榻上,轻轻拥住了,轻手轻脚地,他解了淡梅衣衫上的结扣,衣衫散了开来,淡梅紧紧缩在他怀中,闭着眼睛低声道:“子青,我家乡之人过生辰之时有个习俗,便是要对着寿烛许愿,据说定会成真的。我方才突然想起这个,可惜忘了给你备寿烛,便干脆越俎代庖,对月代你许了个愿……”
“许了甚么愿?”
徐进嵘停了下来,抬头。
“说了便不灵了。”
徐进嵘屏息片刻,俯了下来,亲她眉眼,亲她唇颊,亲她颈项……,动作极是温柔小心,仿佛怕扰了这夜难得的一室静谧和柔和……
次日一早,淡梅先醒了过来,一睁开眼,便看到躺在自己外侧的他仍在睡着,眉目舒展,数个月来难得见他如此沉静的睡容。
淡梅静静看了片刻,想着自己这些时日想了许久的事,想着他昨夜面对自己之时露出的毫无设防的笑,想着他那句“往后年年有你这般给我贺生辰,我如何会不快活”,心中一时便似被堵住了般难过,又有些摇摆不定起来,之前想过了无数遍地话竟觉难以启齿。半晌过去,见他眼皮微微掀动,瞧着像是要醒过来了,一下那心竟扑扑乱跳,急忙闭上了眼睛。
徐进嵘一睁开眼,便觉着精神极好,连心境也是阔朗了不少,扭头见她还蜷在自己里侧一动不动,睡得似是有些沉,想起昨夜的轻怜密爱,心中便觉涌上了一阵恬谧,忍不住靠了过去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下她额头,正想先起身让她再睡片刻,突听见外面响起了阵急促的脚步声,仔细一听,竟是徐管家与喜庆在说话。那声音虽压得有些低,只他仍是一下便听出了他声调里带了丝惶急之意。
徐管家跟随他多年,历练无数,为人稳重,若是寻常事情,哪里会让他这般闯到了自己卧房之外?
徐进嵘略微皱了下眉,看了眼淡梅,自己便轻手轻脚下了榻,迅速穿好了衣物,开了门出去了。
淡梅待徐进嵘出去了,便坐了起来,细细听外面动静,却很快便没了声息,下榻开门一看,他两个正一道往书房方向了去,背影看起来有些匆匆。
到底出了什么事,竟会让徐管家这般大清早地到了这里来截人?淡梅满腹猜疑,却是不得其解。到了傍晚,见到了徐进嵘,不料他开口竟是和她道别,说自己有点急事,要暂时离开,少则半月,多则月余才能回。
“并无其它,只此事有些特殊,须得我自己亲自过去处理。州府衙门里我便称病,若有人来探访,你一律拦了便是。”
面对淡梅的惊讶和疑惑,他看着她这般微微笑道,神色甚是从容。
淡梅听他这般说,悬了一天的心这才稍稍放下了些。见他已是一身常服,瞧着竟是立刻要出门的样子,点头道:“你放心去吧,我晓得。良哥我亦会看顾好的。”
徐进嵘伸手揽她入怀,重重抱了一下,很快便松开了,转身离去。
淡梅望着他身影消失在了庭院尽头的夕阳斜照之中,心中起了一阵怅惘,一阵不安。
她平日虽不大关注他在外面的事情,只这般要他亲自过去的事情,无论他在她面前说得如何轻松,想必也绝不会是件小事,而且……她有一种感觉,那不是好事。他不告诉她,一来只是他一贯的脾气,二来,必定是怕自己晓得了担忧。
她叹了口气。
现在她自己的那点想法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了,她只盼着他能如他方才对自己所言的那样,平安顺利地早些归来。
转眼便是半月之后了,徐进嵘并未回来,淡梅心中牵挂,越发觉着寝食难安起来。好在良哥如今虽仍虚弱,只病情已是稳了下来,想来体内那毒性已是被拔去了不少。徐进嵘回来见到,想必也会高兴。
徐进嵘并未回来,却来了位极其意外稀罕的客。
淡梅这日正在园子里。前几个月无心于此,虽有看园子的丫头拾掇着,只她们毕竟不晓得门道,如今整个园子看起来有些杂乱,便自己过去动手。一来处于兴致,二来,却是只有在莳花之时,她方觉着自己能凝神投入,把别的杂事都摒弃得一干二净,求个心安。
淡梅正仔细修剪着那株晓妆新的枝条,突见一个丫头过来了,递过了个信封道:“夫人,方才有人送来了此信给你,叫务必转交到夫人手上。”
淡梅有些惊讶,谁会此时这般给她传信?待到了边上蓄水之盆里洗了手,拆开了封口,里面一下便掉出张散了馥郁浓香的撒花泥金信筏,飘到了她脚下泥地上。
淡梅俯身拣了起来,只看一眼,便定住了。
信很简单,字迹娟秀,不过寥寥数语。
“妹妹近来可安否?自去岁京中一别,甚是挂念,丹枫阁中已置薄酒一杯,望妹妹见字前来相聚一叙。”落款竟是崇王府上的鱼阳郡主。
这鱼阳,去岁在京中之时不过一面。自淡梅随了徐进嵘离京到此,发生了这许多不如意之事,自己焦头烂额地,早已经忘记了此人的存在。如今冷不丁竟又收到她的信,这才想了起来,心中惊疑不定。
丹枫阁乃是淮楚城中与江心楼相连的一座属楼,专门辟出来给城里的官夫人或是大户人家的女眷聚会邀约的场所。淡梅从前应邀也去过几回。只是如今,这鱼阳怎的会不远千里奔走而来,特意邀了自己过去饮酒叙旧?
必定是和徐进嵘有关。
淡梅心中立时便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夫人,那送信之人还提到了我家大人,说他家主人和大人有故交,此番特意过来,与我家大人也有些干系。”
仿佛为了验证她的想法般地,那丫头又补充道。
淡梅回了屋子,慢慢又看了遍信。终于站了起来,叫了喜庆进来,准备外出。
那鱼阳郡主不早不晚,正选在此时到了淮楚邀自己见面,想必徐进嵘不在淮楚,她必定是晓得的。
到底所为何事,徐进嵘这般在自己面前装得若无其事却行色匆匆离去?那鱼阳特意寻上门来,到底又要和自己说什么?
她平日虽对徐进嵘的诸多事项并不大上心,只如今这疑团却压得她心中日益沉重。看那鱼阳既是冲着她过来的,即便自己不加理睬,想来她也不会真当就放弃离去了。不如过去见下,听她到底说些什么。
喜庆听得她说要去丹枫阁,虽有些惊讶,只很快便呃传话下去命人套上车马,自己服侍着淡梅更衣。
***
丹枫阁三面环江,碧竹阑干低接轩窗,翠帘珠幕高悬户牖,角落点缀了几杆秋荻,布局极其幽雅,最是个适合小饮聚会之处。
淡梅进了顶楼雅间,便取下了头上飘纱帷笠。见一少妇正凭窗远眺,背影修长,脑后垂着乌黑的堕马髻,斜斜只Сhā了枝金钗,露出半边玉颈,待她回转头来,正是那鱼阳郡主。
淡梅对这女人的印象便是华服浓妆,烟视媚行的,此时见她打扮素净,神情端庄,与前次所见判若两人,一时略微有些惊讶,见她亦是上下打量自己,想必心中也是在估量评判,便朝她略微点了下头,见了礼。那鱼阳亦是还了礼,这才各自入座。
“我与妹妹京中一别,忽忽已有一载。瞧见妹妹气色比起从前越发的好,心中甚是欢喜,又有些感叹,妹妹正当花信,姐姐我却是老了……”
鱼阳笑吟吟寒暄道。
淡梅笑了下,客气话说了几句,便也不和她绕圈子了,径直道:“郡主金贵之身,竟会不远千里这般过来此处与我见面,想来也是有话要说,但请直言便是。”
鱼阳一怔,随即笑道:“妹妹真当是个痛快人。那姐姐便也不兜圈了。你可晓得他何以离了任地,又去了何处?”
淡梅心中微微一紧,看着她不语。
鱼阳伸手端起自己面前茶盏,抿了一口,这才不紧不慢道:“有人呈了密信入京,欲告徐大人治家不严,后院纠纷引致大火,此乃他之失德,不配在朝为官,此其一;本人失德倒也罢了,竟又连累在旁民宅,将民居也烧了个精光,弄得怨声载道,有损朝廷颜面,此其二;这都还不算什么,最难的便是……”看了淡梅一眼,这才叹道,“本朝自太祖以来,就严令在朝官员不得与民争利营商。只如今这密信却不止指责徐大人暗地仍经营此道,更是附了他的十来处产业名录,连具体名址都有,言所列的不过实际十之一二。虽都假托他人之名,实则俱是他名下的,一查便知。妹妹你想,这样一封密信若是落到了御史手上……”说罢便叹了口气。
淡梅越听越是心惊。怪不得那日一早徐管家便那般闯了上来,连徐进嵘也冒着擅离任地的罪名的风险不知去向,原来竟是出了这样一桩事,他却瞒得自己死死。那么他前次离开,想来就是过去转圜的?
春娘**引发大火,祸及边邻,过后虽很快安抚下了灾民,府里众多下人亦是被严令收口,只这般惊动全城的一场大火,又是在州府衙门里的,若有人存了祸心,千方百计地打听出来也是正常。
堂堂一个四品知州后衙竟会因为妻妾之祸引发大火出了人命搅扰百姓,此等事情若真被有心之人拿出来弹劾,就算最后定不了大罪,只在天子臣僚面前颜面扫地却是必定的了,往后也不用在官场混了。至于后面第三桩,那鱼阳所言也并非虚空恐吓,确实有这么一条法令在。
如今全民经商蔚然成风,满朝大小官员,上从皇亲国戚,下到地方官员,虽晓得有这么一条禁令在,只十之七八都有在暗中另辟财路的。淡梅晓得便是自己的母亲秦氏,从前瞒着父亲手上也是有几个铺子的。皇帝虽心知肚明,只法不责众,只要没闹出什么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而已。
记着自己刚到此处的那年,父亲有日回家,提及到朝中有个李姓光禄大夫的事。说那个光禄大夫得罪了个御史,被揪了出来手握几十家铺子营商,证据确凿,最后不但被免职罢官,连铺子也为官府所剿收。
父亲当时提那事,虽不过是借机训导秦氏及儿子媳妇万勿步其后尘,只也可见当需要时,这确实是条罪名。似徐进嵘这般从前本就非正统科举出身的官员,真若被牵扯了出来,且连名下部分产业也被这般详细列了上去,被御史参奏一本咬着不放的话,后果真当是可大可小。
徐进嵘为人谨慎,在外亦是不显山漏水。既入了官场,似这种事情,从前应当是有所防备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才会弄得今日这般被动局面?且看这鱼阳的说话口气,竟似如今这密信还被压住一般。
淡梅一时心乱如麻,低头沉思了片刻,终是勉强压下心中纷乱,抬眼看着对面鱼阳道:“郡主想必不是特意过来只与我说这个的。还有何话,一并道来便是。”
鱼阳见她竟仍这般镇定,心中也是有些佩服,便收起方才面上笑意,正色道:“你所言极是。他运道不错。那密信如今正被截在我父王手上,尚未上达天听。若是旁人,自然不需这般多事,直接呈了上去便是。只我父王从前就对他甚是重看,惜他之材,不欲断他后路,这才特意知照了他一声的,端看他自己如今的意思了。”
话既到此,淡梅心中已是雪亮了。那老王爷从前在京中是出了名的重利贪财,只怕如今看重的不是人材的材,而是资财的财吧?若是收拢了徐进嵘为自己所用,便不啻是得了聚宝盆,何乐不为?至于这鱼阳郡主……
“妹妹从前在京中之时,想必也是听过些我的传言吧?”鱼阳见淡梅盯着自己,淡淡笑了下,道,“我十五岁时嫁了尚书府上的状元郎,人人都言我得了个翩翩如意郎君,只又有谁晓得他新婚夜后便再未入我房中?你晓得为何?”
“他不喜女子,只喜好与男人厮混,宁可露腚在男人□做尽丑态也不愿多瞧我一眼。”鱼阳冷笑了下,伸出尖尖兰指弹轻轻掉了方才喝茶时沾留在杯口之上的一片茶叶,“我又岂会是自怜之人?外人都道我与那侍卫有私,便是有私又如何?他懂得怜我惜我。男人可以寻欢作乐,女人家便不可随心而动?他下作无度,染了下疳病死,那是自作自受,与我何干?最最好笑的是到了最后竟都算到了我头上,言是被我活活气死,这才英年早逝,真当是可笑至极!世上男子大多无耻,我初嫁之时年少无知从了父母,再嫁便由不得他们了。有看中的便嫁,若无看中,宁可最后剪了发修行去!”
淡梅想起从前自己听到的有关这鱼阳的诸多传闻,不外乎是才情风流,未想竟也有这般的隐情……
“今日我既到了这里,便也不再遮遮掩掩了。两年前我偶在王府见过他一面,便心存仰慕,立志非他不嫁。妹妹不是我说你,他今日有这般祸事上身,究其根源,都是妹妹你的不是。男人家的心思在外,哪里会盯着自家后院不放?你既是他的正妻,怎的不拿出手段弹压住这些妾?实在看不过去,叫人领去卖了便是。但凡你有半点为他着想的心思,便也不会弄出这般的事情叫人当把柄揪住了欲对他不利。妹妹若觉着我说得不对,姐姐便朝你陪个不是,当我没说便是。”
鱼阳一双妙目看着淡梅,目光里满是不解。
淡梅默然,一直到出了这丹枫阁,坐在了回去的马车上,鱼阳的话仍是在她耳边不住回想着。
她对徐进嵘的心思,不言而喻。如今她特意过来,应也是觉着等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这才与自己摊牌的吧?想起她方才最后说的话,淡梅长长叹了口气,闭目靠在了马车厢壁上。
鱼阳到底适不适合徐进嵘,淡梅不晓得。但是她知道,徐进嵘有了她这样的妻,却真的算不上一件幸运的事,所以到了现在,才会有这许多的不如意,才会身心俱疲,不管是他,还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十三章
鱼阳自那次丹枫阁见面之后就悄悄消失了,仿佛从未在此出现过。但淡梅却开始了极其磨人的焦虑和等待。
鱼阳的话给她带来的震动非同小可。徐进嵘之所以会有这样一场飞来横祸,她作为他的妻,难辞其咎。
她为徐进嵘在担心,等待着他的归来。
如果没有这场让徐进嵘也措手不及的意外,她或许会选择暂时离开他一段时间,让两个人在没有对方的情况下,都能真正审视自己的心,就像之前她本来已经想好的那样。
但是现在,他因为她遇到了不小的麻烦,甚至这很有可能就是他的一道坎,她觉得她没有权利一走了之了。她需要等到他回来,问清他的心思,然后再做打算。
距他离去月余之后的一个深夜,那已经是个肃杀的冬夜,他终于回来了。
除了一身沾染过来的风尘和冰霜之气,与从前相比,他看起来并无不同。如果没有和鱼阳的那次见面,面对他若无其事地回答她说事情已经解决了,她想她一定会相信的。
“为何有事都要瞒我?你一直都是这样。”淡梅看着他,叹了口气,“我晓得你是怕我担心,晓得你是为了我好。但这般被你瞒着,你晓得我心中是何感觉?你若真把我当你的妻,有事就该让我晓得。就算我帮不了你什么,但我会与你一道分担。”
徐进嵘有些惊讶,定定望她片刻,终于揽住她腰身,将她轻拢入怀。
“确实是出了件事。有人暗中欲于我不利,只如今已经解决,你勿要多想了。”
淡梅心中再次暗叹了口气。
到了现在,他仍是不愿让她晓得真相。以为她是温室里的娇兰,真当染不得半点霜寒?
她抬眼凝视他,终于点了点头:“你既这般说了,那我便相信你了。真解决了便好。”
徐进嵘笑了下,低头亲了下她额头。
***
“管家,我晓得你跟随大人多年,是他的心腹。他此番遭人暗中算计,回来与我说已经无事。真当无事了吗?”
第二日,待徐进嵘一走,淡梅便叫了徐管家过来,屏退众人这般问道。
徐管家应是未料到淡梅有此一问,显得有些惊讶,面上闪过一丝犹豫之色。
“他被人暗中告发治家不严,妻妾相争起祸,祸延百姓,又有营商之事,这些我都晓得了。你照实跟我说了便是。”
徐管家脸色一变,呆立半晌,突地朝她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他年岁较徐进嵘要长,在府中颇有些声望,从前对淡梅虽一直恭谨,只这般举动却也少见。
淡梅心中一沉。
“夫人既然都已经晓得了,又这般向我问话,我便大胆说些本不该轮到我说的话。夫人所言极是,大人确实遭人这般暗中算计。那密信落入了京中崇王之手,崇王便借机要挟。大人亲自暗中过去转圜,如今别事都已敲定,只唯独一件……”
徐管家停了下,看了眼淡梅,面有踌躇之色。
“管家但讲无妨。”
徐管家一咬牙,道:“崇王意欲拢纳大人,手段便是两家结姻,只被大人拒了。那崇王倒也未加强逼,反倒退让了一步,叫大人自己回来细细权衡,再给他回复。”
徐管家说着,朝淡梅又磕了个头,续道:“夫人,我跟随大人多年,亲眼见他不知道闯过了多少难关,这才有如今这般局面。崇王既已有心,甚至不惜这般自降身份,已是极给了面子,必定势在必得的,大人又有把柄落他手上,实在已经没有退路了。真若削了他的颜面,到了最后只怕难以收场。小人不忍眼见大人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大人一心只想着夫人,这才不忍与夫人开口,求夫人也体谅大人的难处。”
淡梅心中泛起了阵淡淡的苦涩之意。
“这些话本不该是我这个下人说的。只夫人今日既叫了小人过来,想必心中也是为大人着想的,小人便斗胆再说几句。夫人贞静娴雅,小人从前便对夫人一向心怀敬意。只如今这情势实在是非同小可。大人有今日这般劫数,究其根源,与夫人也是有些干系的。大人之所以这般不肯松口,不过是不想夫人受委屈。夫人若能拿话劝些大人,不定大人也就听了。夫人虽委屈了些,只大人往后对夫人必定更是敬重,小人也万分感激夫人的深明大义。”说着便又恭恭敬敬连磕了三个头。
是夜,淡梅一夜无眠。
***
“你胆子越发大了!未经我许可竟敢这般擅自做主!”
书房里,徐进嵘猛地拍了下桌案,搁笔的架子受他掌力,微微跳了起来。
徐管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个头,方抬头道:“小人这般僭越自作主张,晓得罪该万死,这才自己到了大人跟前请罪,大人如何责罚,小人都甘之如饴。只是大人,恕小人直言,大人如今行事,与从前相比,真当是优柔寡断,再无从前的利气。小人跟随大人多年,晓得大人有今日局面,实在是来之不易。大人今日若是得罪了崇王府招致祸端,自己倒罢了,到时便是大人如今想要护着的夫人和远在京中的老夫人,只怕也要受牵连。小人瞧夫人性子虽柔弱,却并非一味不识大体之人。该当如何,大人你是当局者迷,只怕夫人都比你想得更清楚。”
徐进嵘一只手捏住了笔杆,啪一声,竹管从中折成了两截。
“大人……,如今之计,唯有先应了下来,缓住崇王府,这才可徐徐图之。大人难道真当愿意将自己的前程断送在这一张告密信之上?”
徐管家说着,声音已是有些哽咽起来。
“你出去。该当如何,我自己晓得。往后没有我发话,再不许到夫人面前多说一字。”
徐进嵘脸色阴沉,盯了他片刻,冷冷道。
徐管家脸色一黯,再次磕了个头,这才起身离去,待开了门,却是定住了身形,门口正站着夫人,不晓得何时过来的。想必书房里两人的对话,她都已是听见了。
徐管家朝淡梅行了个礼,低头匆匆离去。
“郡主之事,你应下便是,不必顾忌到我得罪了王爷,累及前程。”
淡梅到了徐进嵘跟前,看着他微微笑道。
徐进嵘脸色一下十分难看,绷紧了下巴,一语不发。
淡梅叹了口气,到他身后立着给他整了下衣领,这才慢慢道:“若是一般事情,我自不会对你说这样的话。只如今此事,真的干系到你的官运前程,甚至身家性命。若叫你因了我一人将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我会终身寝食难安。所以子青,徐管家方才说得并不错,就算是为了我,你也万万不可做出不当之举。”
徐进嵘握住了她伸到自己身前的手,将她顺势扯着坐到了自己膝上,看着她眉头皱了起来:“你真当不介意我另娶别的女子,弃你与不顾?”
淡梅看他片刻,笑着微微摇头道:“子青,从前是我糊涂,只一心追求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才晓得这真当是贪念。就是因为我这贪念,才弄得你如今家宅不宁,白白送了一条人命,又惹出了今日这样的祸事。我再不明事理,也绝不敢再拿你前程玩笑。”
徐进嵘伸手,轻轻抚了下她的面颊,叹道:“你这般……,叫我真当是自惭不已,怪我无用,才受制于人。你放心,我便是应了,也不过是权宜之策。待这事情过去,我必定会给你个交代。”
“我晓得你对我的心意,已是十分感激,这便够了,还要你什么交代?只是有一事,我想求你应允。”
淡梅把头靠到了他肩上,闭上眼睛低声道。
“你说。只要我做得到,我必定应允。”
“这些时日出了这许多的事,我心中甚是不安,寝食无味,又总是做梦,梦见我在苏州的娘家,醒来心中甚是惆怅。如今良哥身子已是日渐稳妥,有奶娘丫头细心照看着,想来应也无碍了。你若答应,我想自个过去苏州娘家小住些时日,就当散心,你瞧可好?”
徐进嵘低头端详,见她脸色苍白,眼袋处一片淡淡黒晕,想起这一连小半年的诸多烦扰,确实是难为她了。自己现在的棘手问题又未完全解决,不若照了她的意思,送她去苏州娘家好生休养些时日。就算应下崇王府的婚事,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待拖些时日,有了两全的法子,彻底解决干净了再接她回来,倒也两下相宜,便点头道:“如此也好,我看哪日得空了,便送你过去。”
淡梅摇头道:“我晓得你现下诸多事体很是繁忙,不必特意送我过去。那里路也不是很远,我自己过去便是。你若不放心,多派几个人送我好了。”
徐进嵘沉吟片刻,终是应了下来:“也好。我叫姜瑞护送你过去。你安心陪你母亲小住些时日,等我亲自去接你回来。”
淡梅点头,应了下来。
既已经决定要去苏州了,没几日便收拾好了东西。那慧姐前次就没去成,这回晓得淡梅又要过去,便眼巴巴地似是想要跟去。喜庆本以为夫人会带她过去,不想她却是婉言劝了慧姐留下,慧姐无奈,只得怏怏作罢。旁人倒未觉着什么,唯独喜庆瞧着夫人似是有些不对的样子。待出发前一日,无意中见到她自己收拾的一个包裹里竟有些钱庄银票和细软之物,心中更是生疑,却也不敢多问,只是压在了心里,暗暗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待到了出行之日,徐进嵘亲自送了淡梅出城,两人话别过后,船便扯了风帆一路南下。淡梅与喜庆妙夏一船,后面是姜瑞等人的随行船只。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船停在了个渡口。喜庆将在外间熬好温了的药捧到了淡梅所住的里间,轻声道:“夫人,好吃药了。”
淡梅正斜倚在一张软榻之上借着烛火在看书,唔了声道:“放着吧。”
“正好可以喝了,再放凉了,药令就差了呢。”
喜庆笑道。
淡梅放下了书,看了眼碗里的药,叹了口气道:“喜庆,往后不必再费力气熬这东西了。”
七十四章
喜庆呆愣片刻,突地面露喜色,小心问道:“夫人莫非是有喜了?”
淡梅一怔,随即微微摇头道:“你瞧我哪里像是有喜的样子?喝了小半年早腻了,懒怠再喝了。”
喜庆面有难色,想了下,近前一步劝道:“夫人,从前那老太医也说了,这药最忌讳的便是停顿,须得慢慢调养,待有喜了方好停下。”
淡梅笑了下道:“难为你这般小心。只这药真当是不用喝了。”
喜庆见她说话之时虽仍面上带笑,只那口气却甚是坚决。她伺候了这许久,自然晓得她脾气,真当执拗起来,便是自家大人也只有让步的份,无奈只得点头应了下来。
船行进得甚快,大半月便入了苏州城了。
秦氏突见女儿又过来了,待听得是女婿近些时日公务繁忙,体恤她家女儿无人作陪,这才送回了娘家小住些时日的,喜出望外。因了淡梅面上又抹了脂粉,脸色被映衬得十分鲜艳,自然瞧不出什么,只是唠叨了几句人怎的还是恁瘦。
姜瑞与几个护卫既将人送到了,歇了一夜,第二日便要赶回淮楚了。临行之前,却是被喜庆叫住了,递了个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封给他。
“这是……”
姜瑞有些不解。
“夫人命你回去了便将此信交给大人。”
姜瑞急忙接了过来,小心放入身后背着的行囊中,这才看着喜庆道:“姐姐可还有别的吩咐?”
姜瑞年岁要大些,只府中众多丫头以她为首,便也跟着唤她“姐姐”的称呼。
喜庆欲言又止,想了下,终是看着他道:“你回去路上小心,尽早把夫人的信送到。”
姜瑞脸膛微微泛红,好在本就有些黑,也看不大出来,急忙应了一声,这才翻身上马。跑出去一段路,回头见喜庆还立在门口痴痴望着自己方向,心里便扑腾跳了几下,微微有些兴奋。
喜庆哪里晓得姜瑞的心思,待人马都走得不见了,这才怀揣了自己的心事,低头慢慢回了屋子里。
***
姜瑞急着回去复命,一路紧赶,不过十数日便到了淮楚。到了州府衙门,天色已是擦黑,顾不得歇息,第一件事便要将自己行囊中夫人的信呈给徐进嵘。
那崇王府相逼甚紧,今日恰巧秘密到了个派遣过来的人,意思便是催着要回复了。徐进嵘与之密谈了小半日,晚间安排了两个一等一的粉头相陪,自己便回来入了书房,凝神静坐。
他如今心中已是有了个计较,只是一些细处尚需斟酌,正靠在椅上细细思量,突听外面响起了敲门声,便叫进来。见是徐管家,说姜瑞已是将夫人送到了苏州回来了,另捎带了封夫人的信。说完便恭恭敬敬呈了上来。
徐进嵘有些惊讶。
淡梅离去这些时日,他白日里倒也未怎样,待夜深自己一人躺于床榻之上时,便颇有些念想,想起那日送她上船之时她回眸相望的情景,心中有时便有些后悔放了她离去。此时听到她已是安然到了娘家,又给自己捎了封信过来,心中有些欢喜,白日里面对那王府使者时的郁闷之气也是消了大半。接了过来挥了挥手,便叫徐管家出去。
徐管家悄悄抬眼瞥了下,见他眉间隐隐已是染上了丝喜色,心中略微有些心虚,低头出了书房,却是不敢离远,只是隔了几步站在游廊之上,屏息听着里面的动静。
徐进嵘将烛火拨得亮了些,一边拆着封口,一边想起去年两人新婚不过数日自己便公干外出,与她通信之时互相打情骂俏的一节,不晓得如今这信里她又要说什么,心跳竟也是快了两分。
信封里装了两张纸筏。徐进嵘展开一张,微笑着看了上去,不过两行,脸色已是大变,一目三行地看完了纸,心头便似被利刃狠狠捅了一刀,浑身僵硬,不能动弹。一眼瞥见桌上还有另张折了起来的信筏,虽未看内容,只也猜到了七八分,一时竟是有些不敢展开。死死盯了片刻,一咬牙抖开了纸,略看一眼,额头青筋已是爆了起来。
“立书人文氏淡梅,平江府苏州人氏,凭媒嫁与徐进嵘为妻。岂期过门之后,多有过失,妇德全无,兼之无出,正合七出之条,不忍再误夫君,情愿自请下堂,任其改婚,永无争执。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后面是立约人的署名和一个鲜红的娇小手印。
徐进嵘霍然而起,怒吼一声“管家!”
正守在外面的徐管家听得里面响起这般怒吼,虽是在他预料之中,只也仍有些心惊,急忙稳了下心神,推门再入。一眼便见到徐进嵘面容狰狞,两只眼珠子都似要迸出来一般了,吃了一惊,呆呆望着,竟忘了开口问话。
“我去苏州,那个王府的人你应付着便是。”
徐进嵘一边厉声说着,一边已是头也不回地快步朝外而去。
徐管家这才反应了过来,慌忙扯住了他衣袖,苦苦劝道:“大人,王府使者也在此处,此时你怎好这般离去?大人,天大的事,也比不过如今这事体重要啊!”
徐进嵘猛地甩开了徐管家扯住自己的手,一语不发已是到了门边。
“大人……”,徐管家一咬牙,上前扑了过去又扯住了,“大人,夫人既决意如此了,也是为大人着想,哪里还会留在她娘家等着你找过去?她寄来的请休书,正好可以叫王府使者过目,好让老王爷知道了安心,大人方可慢慢想出两全之策渡过难关。如今万事都比不过这事体要紧,求大人三思……”
徐进嵘大怒,一脚已是踢开了徐管家,回头怒道:“先头便是你叫她知晓了这些污七糟八的事情,这才引来她诸多自责的。如今你竟又要拦我。她有这般举动,莫非都是被你相逼?她一个弱质女流,何至于敢自己做出这般事体?”
这般罪名,徐管家哪里敢应承下来,不敢再强行拦着,只是跪下不住苦苦劝着。
徐进嵘未加理睬,转身已是开了门大步离去。
徐管家连滚带爬地追了出去,只见到他背影迅速消失在游廊尽头,夜色里有些模糊,跺了下脚,叹气急忙赶了上去。
徐进嵘命人备了快马,带了几个人便策马连夜往平江府方向赶了过去。
“子青我夫,见字如面。自嫁与汝,两相缱绻,奈何我失德在先,引出诸多纷扰。每每想起,夜不成寐,不胜惶恐。今汝既得王府垂青,正可借势高腾,万勿因我平白树敌、自毁前程。我不过一自私之人,今日求退,并非成全于你,乃是求己心安。乞君垂怜,成全我之心安。另:见字之时,我已离了母家而去。父母年迈,不晓得诸多纷扰,万勿前来相询引二老惊慌,叩首拜谢。”
“我真当糊涂。她那样心思沉重的一个人,怎会晓得了王府逼婚之后还会这般若无其事?她竟骗我到如此地步!我却像个青头少年那般丝毫不觉!”徐进嵘脑中不断闪现着她给自己的留书,想起送她上船前的种种,一种被欺骗的愤怒油然而生,“她的心真当是石头做的,我一心待她,她却不肯为我哪怕是委屈自己丝毫。她今日离我,说要求个心安。我身边竟真当是龙潭虎|茓,叫她这般痛苦万分?”
冰凉的夜风刮过他的面颊,已经如刀割过一般,他却丝毫未觉,心中的愤怒叫他恨不得立时便赶到平江,抓住她问个清楚。
几乎是日夜兼程了六七日,平江府明日便要到了,他起先的愤怒已是渐渐消退,人也慢慢冷静了下来。只是冷静过后,心中却又起了丝不被信任的受伤之感。
“在她眼中,我便是个功利之徒,这才不信于我,不欲我左右为难,这才自己离去的吧?我当初娶她入门,确是存了别样心思,在她面前,又何以自辩?她只记住我的功利之心,不欲阻了我的前程……”
“大人,前面快到苏州城了,可是要入夫人家中?”
身后姜瑞催马上前,打断了他的思绪。
徐进嵘停住了马,沉吟片刻。
“不要惊动我岳丈岳母,明日入城安顿下来,派人悄悄过去先打探下。”
第二日,消息很快便传了过来。
“朝门房打听了,说六七日前来了人,称是大人派去接夫人回淮楚的。老夫人觉夫人刚到没几日,且那人又面生,便多问了几句,那人只说是大人的意思,且夫人也说认得,确是淮楚州府里来的,老夫人便也作罢。夫人辞别了,便上了马车离去。大人,你何时派了人来接夫人……”
姜瑞到如今还是如坠云里般,有些摸不清头脑。
“那马车应是本地所雇,到所有车行去探查下,去了哪里方向,便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徐进嵘几乎是从牙缝里一字一字地蹦了出来。
姜瑞这才隐约晓得事态严重,竟是夫人撇了大人私自而去?见徐进嵘此时脸色发青,大惊失色,匆忙应了声正待转身离去,却又被叫住了,听他道:“我一道去。”
徐进嵘在苏州停了三天,动用了一切的手段,最后终是追到了苏州近旁的一处命为苗庄的村子,只是当他赶到旁人所指的那处僻静庄院之时,里面却已是人去屋空。
近旁院落里的一个农妇被问起,想也未想,便道:
“边上这庄户家主早几年便搬进了苏州城,空置许久,前些日里新住来了人,瞧着眼生,我便多看了几眼。倒没见到大官人所言的什么夫人,只三个寻常模样的女子,一个作妇人打扮,另两个像是丫头,年岁倒都不大,身后跟了两个瞧着颇是稳重的年长家仆。我本还想着多了个邻人,往后又多了处走动的地,不想那家人没住两日,也不知何时竟又悄悄搬走了,听说是上了埠头的一条船走的。此地水路四通八达,想寻访到底去了何处,那便难了。大官人打探这些,莫非那妇人竟是你家中什么人私逃了不成?我瞧着却又不像,那妇人瞧着极是本分,面善得很……”
农妇仍在那里说得唾沫横飞,徐进嵘却已是立着,望了那农妇方才所指的方向,见远远一条大河,埠头之上茅草丛生,瞧着有些荒凉。
徐进嵘只觉心中一片冰凉,怔怔立了半晌。过去数日以来一直撑在心口怀着的一丝侥幸此刻真正是荡然无存了。
真当走了。她果然狠心如斯,那日送别,对面之时还言笑盈盈,转头却这般决绝,不给他丝毫的余地。
是谁,到底是谁从她娘家假冒他的名义接走了她,那跟随的两个仆从又来自何方?
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景王赵韫。他看似淡泊名利,只既冠了赵姓,又独力撑着一个景王府,必定也不是个一味只知道风花雪月之人,在京中自有他的消息来源。且两个王府本是亲眷,他与王府世子平日也有往来,阴差阳错晓得鱼阳之事也有可能。
只这念头刚出来,很快便被他否定了。
同为男人,他自然晓得景王对她怀有倾慕。只再如何,他应当也不会这般大胆,做出如此公然上门偷运旁人之妻的勾当。且以他对淡梅脾性的了解,也绝不会在这当口向他寻求帮助,这点他还是能确定的。
那么还有谁,有这个能力可以让她信任,安排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这般背离了自己出走?
“回去!”
他转身,已是翻身上马。
***
不过十一月,今岁的雪寒来得较往年却是要早许多。徐进嵘一路飞骑再次回到淮楚之时,天上竟已是飘起了雪片,新落的雪片沾上人,立时便被热气给消融成了水滴,慢慢竟是渗湿了半个身子。
后衙书房中。
“夫人被你藏匿到何处去?”
徐进嵘站在窗前,望着墙角探出的数枝新发寒梅,问道,声音里听不出起伏。
虽是天寒地冻,只身后徐管家额头已是微微冒出了细汗,跪着一声不吭。
“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想瞒着我!”徐进嵘一拳打在牖窗之上,窗子喀拉一声从中折为两截,掉了下去。他猛转身,盯着徐管家怒道,“我那日收到她的信,并未跟你提及她信中所言,你何以晓得她已决意要离我,拼命阻拦我过去?必定是你劝她离我而去,好叫我死心塌地娶了王府的郡主,是也不是?我寻到了苗庄,她却已是离去。你到底将她又藏匿到了何处?”
徐管家呆了半晌,颤声道:“大人,小人便是有心,也绝无那胆子去劝夫人这般离你而去。乃是夫人自己前些时日叫了小人过去,说她不愿再累及大人,决意离去,又说住在她母家时间过长的话,怕老大人夫妻起疑,叫我想个法子。小人见夫人去意已决,劝说不动,且说得也是正理,这才暗中安排了可靠之人从她母家接了夫人出来,住到了苏州城外的苗庄。那处庄院乃是小人叫人买了下来的,虽小了些,却是干净,想的便是离苏州近,夫人住那里,万一有事与她母家也有个照应,且日后大人解决了此处麻烦之后,便是过去接夫人回来也是便宜的。小人所言,句句是实。如今大人竟说夫人又已是离了苗庄,她去了何处,我却真当不晓得了……”
徐管家说完,脸色灰败一片,心中已是隐隐觉着了不妙。
他方才所说,并非虚言。在他看来,夫人若真当留书离去了,以他对自家大人的了解,顶多难过一阵便会打起精神,到时真到了与那王府结亲的地步之时,也就没了障碍。往后便是要寻,也是方便得很,这才照着淡梅所言,安排了车马从她苏州娘家接走了人。不想她竟又自己离了苗庄,这回去了哪里,他却真当是不晓得了。
一阵寒风从方才那被敲破的窗户之中涌了进来,徐管家这才感觉到自己后背已是汗浆淋淋,凉意森森了。
徐进嵘拳头捏的格格作响,盯了徐管家片刻,终是冷冷道:“我料你也没那狗胆再欺瞒于我。王府的使者既还在,你去叫他晓得,他们要如何,我便如何,把他打发了回去便是,我再不想见此人之面。你明日叫人进京,悄悄把我母亲送去青门。”
徐管家一怔,只终究是跟在他身边多年的人,想了下,突然脸色大变,骇然道:“大人,万万不可争个鱼死网破……”
“有何不可!”徐进嵘已是大步到了书桌之前,取出抽屉里来自崇王府的信,抖开又看了一遍,冷笑道,“那崇王府的人贪得无厌,我今日应了千,明日便是万。他咄咄逼人,我又岂是善类?不斗上一斗来个釜底抽薪,这般苟且偷安,他日便是官至一品又有何趣?我本还有些犹疑,如今却晓得该当如何了。”
“大人,他家毕竟是王府之尊,大人还请三思……”
徐管家犹未死心,苦苦劝道。
“我意已决,正好将埋在暗处的仇家也一并解决了。你休要再多说,照我话做便是。”
徐进嵘将手中信纸揉成了一团,用力掷了出去,那信团在地上滴溜溜滚着,撞到了墙角,停了下来。
徐管家抬眼望去,见他眉间隐隐聚了一片煞气,便似又看见了当年那个铁血杀伐快意恩仇的家主,心中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慢慢低下了头去,恭声应了声“是”。
窗外雪越下越大。徐进嵘刚回之时,还不过飞扬,此时却已是扯得如棉絮般在空中乱舞。
夜半寂静,突地传来一阵“喀拉”之声,想是庭院之中的瘦竹经不住雪压,拦腰折了下来。
这般天寒地冻,他在从前二人宿栖的小楼之上,她现时现刻,又在哪里安身?
她言离开自己乃是求一心安。只是这般离去,她真当能心安?就算她心安了,她又置他于何地?
徐进嵘立于她从前时常站立的凭窗眺望之处,望着窗外昏暗,僵硬便似石人。
待他能真正给她心安之所时,他便是寻到天穹地极,也要将她寻到。
七十五章
四年之后,晚春日暮之时,杭州府西城钱塘门外的梅家村,田舍俨然,花圃遍地,鸡犬吠鸣,沿着条缝间长满了青草的青石板路一直行到了村尾,迎面一从翠竹,绕过去便是一处房舍了,竹篱缝隙之中探出四五朵粉红桃枝,木白的柴门之前悠闲游荡着几只芦花小母鸡,追着低飞的蜜蜂啄食,那蜜蜂倏忽振翅,高高飞起越进了竹篱里,花母鸡抬头,睁着滚圆的眼“咯咯”几声,似是有些失望。
“花娘子,花娘子……”
两辆敞篷大驴车从青石板路上轱辘辘驶到了门前,从车上跳下个青衣小帽瞧着像是仆从打扮的十七八岁男子,到了门前直起嗓门叫唤了起来,少顷,柴门咿呀一声开了,现出个浓眉大眼双十年华的女子,认出了这人,笑眯眯道:“张小哥来了?”
那被唤作张小哥的男子与她似是很熟,笑道:“喜庆姐姐,明日一早便是满城大小酒楼到西湖斗春酒的大日子,连新任的府尹杨大人都应了要过来担任主判品酒论名次的。我家栖霞楼虽酿得好酒,只年年被双会楼压过一头。去年用了你家的花栽团饰酒棚子,人人路过都要停下多看两眼,末了竟是压下了双会楼夺了酒魁,把那酒神爷爷像披红挂绿地给请了回去,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我家掌柜的这才早早就预订了今年的花饰,这不,我照你家花娘子先前所约的日子过来搬了,怕晚了就被别家抢没了。”
喜庆摇头笑道:“我家娘子最是个重诺之人,既已收了你家定金,岂有又再易于别家的道理?”
张小哥作势打了下自己嘴巴,便招呼驴车上跟来的人下去一道进去搬运。走进院子,便见满眼的花团锦簇,又跟着喜庆绕过了房子站定,眼前一亮,见是整片的花圃,瞧着至少有几亩地之大,种着各色瑞香蔷薇、桃杏桂葵,牡丹芍药,一时有些看呆,啧啧赞道:“花娘子真当不愧花姓,附近几个庄子里种花的人家也是这些花色,只唯独你家的开出来比别人家的要好上几分都不止……”
张小哥正夸着,身后已是转过来个二十左右的女子,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单髻,Сhā一只梳篦,身着青布衣衫,乃是极其普通的乡间妇人装扮,面上带了浅笑,站定道:“张小哥莫再只顾说话,你家要的团花已经修剪Сhā枝妥当就在那棚子下。因了都无根须,搬了回去须得放置在阴处,早晚朝花面上喷些清水,好在也就明日一日,想来是能支撑得住的。”
张小哥几个回头,见是花娘子过来了,笑嘻嘻唱了个诺,这才过去了那凉棚下,一眼便见到已经修剪Сhā枝妥当的各色大盆花团在地上一溜摆开,鲜艳明媚,尤其是正中那盆最大的,更是惹眼,当下不敢怠慢,叫了人小心翼翼地都搬上了门口的两辆驴车之上,一五一十地照起先议定的价格付了钱,在驴车上面支起了遮阳的棚布,这才道了谢离去。
“喜庆,方才寻了一圈,不见小宝,可是又在王大娘家厮混?”
那少妇目送张小哥几个离去,转头问道。
提起小宝,喜庆脸上便是掩不住的笑意,道:“可不是。妙夏前两个月生了个小娃儿,可把小宝喜得什么似的,整日里只说是自个的,哪天不跑去看一眼便连觉都不肯好好睡。我这就过去叫他回来?”
那妇人眉间亦是浮上了一丝笑意,想了下道:“我去叫他吧。”
喜庆点头道:“也好,我去灶下热下饭菜,回来便好用饭了。”
那妇人嗯了一声,到墙角边的一个大瓦缸里用瓢舀了水净了手,便朝王大娘家过去。
这妇人不是别人,正是淡梅。她几年前自定居到了此处,便一直以养花卖花为生。方才那张小哥所提的栖霞楼便是个朝她买花的老主顾了。至于他口中所提的斗酒会,却也有个来由。此时这酒水乃是官府课税的重头,官府也是极力鼓励民间消费,故而这半官方半民间自发的斗酒会渐渐便成了近些年春季之时的一场盛会。每年到了暮春此时,西湖边正是柳绿莺啼,城中各家大小酒楼便择个晴好日子在湖边摆出酒铺子,列上自家新春酿得的好酒,由人品尝,又请本城府尹大人和些德高望重之人担任评判,最后那夺魁者便迎回酒神爷爷的金身供奉在酒楼大堂之内,此乃极大的脸面,故而各家酒楼无不明争暗斗,到了近两年,发展到了连临时搭的酒铺子也要极尽华美,花团锦簇得好夺人眼目招徕人气。
王大娘家离她家不远,便是远远喊上几声也能听到。淡梅一路过去,碰到的村人纷纷与她招呼,极是亲切,淡梅一一应了,又被个妇人临时扯住问了些护花心得,待脱开了身到了那王大娘家,天色已是沉暮了。
淡梅推开虚掩的柴门,叫了声“小宝”,便听屋里起了个响亮的应音,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娃便如个小炮弹般地冲了出来,朝正弯下腰的淡梅怀里顶了过去,淡梅一个踉跄,差点没被顶翻坐到了地上,刚抓住他藕节似的小胳膊,还没来得及责备,那男娃便冲她笑嘻嘻道:“娘,我这般的话,喜庆姨姨便能好好接住我。”言下之意,便是说她无用了。说话之时,一双亮晶晶的眼便弯得成了月牙钩儿。
连自己怀胎十月从腹中爬出的三岁小儿都嫌弃她,淡梅又是好笑好气,牵住了他手正要进去说声叨扰,却见屋里出来几个人,正是王大娘和妙夏。
妙夏与王大娘家的儿子两相看对了眼,去年便被淡梅做主嫁了过去,如今已是一个孩子的娘,看起来早已不是当年的青涩模样,人丰腴了许多,过去便牵了小宝的手叫留下吃饭。
淡梅笑着摇了摇头,看向王大娘道:“这些日我忙了些,小宝整日的都在大娘处厮混,给添了麻烦了。”
王大娘呵呵笑了道:“花娘子这话说的。当年凑巧碰到了一起坐了同条船,便是缘分。小宝不嫌我家没地坐,那便是给老婆子脸面了。有事尽管放心去,有我媳妇看着呢。”
正说着,外面进来个肩扛锄犁的后生,肩膀宽厚,是王大娘的儿子从地里回来了。妙夏眼一亮,迎了上去,和那后生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后生憨憨一笑,放下了东西,朝淡梅恭敬打了招呼。淡梅见他二人虽成婚一年多,连孩子都生了,如今还是这般新婚时甜蜜,心中也是欢喜,含笑应了,这才告辞了牵了小宝回去。
吃饭之时,小宝便不住提着从旁人处听来的明日西湖边的斗酒盛会,眼巴巴地看着淡梅。见淡梅不理,便钻到了边上喜庆的怀里不住扭着,喜庆哪里熬得住,立时便求起了情。淡梅想起自己自开春来便一心扑在花圃里,确实没怎么陪他玩过,且又打算下半年便送他去私塾进学好早些认字,只怕到时更没玩耍的时间了,心一软,便应了下来,喜得小宝连饭都比平日多吃了半碗,喜庆亦是十分欢喜,几个人说了些旧年西湖斗酒大会的盛况,一时倒都和小宝一般,恨不得明日早些到了。
晚间都收拾妥当了,淡梅陪小宝睡觉,躺帐子里被他搂着脖子凑在耳边翻来覆去嘀咕着明日的各种热闹,良久才将亢奋的小人给哄得睡了过去,扯了幅被给他小腹按住了,自己觉着并无睡意,便出来到了前院里,想去看下院子的门有无关紧。刚出来,却见那架木香棚边的竹椅上坐了喜庆,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了把蒲扇,怔怔望着天边的月,瞧着似是有些心事。
淡梅站立了片刻,暗叹了口气,轻声叫了下她名字。喜庆听见,慌忙扭过了头站了起来,面上已是带了笑道:“夫人怎的还没睡?”
淡梅到了她身旁,自己坐到了另张椅上,摇头道:“跟你说多少次了,莫再叫我夫人。”
喜庆起先不语,半晌才低声道:“夫人便是夫人,到哪里也改不了的。旁人面前我自不会叫的。”
淡梅凝视她片刻,见她一张鹅蛋脸上眉目明朗,恍惚便又想起了当年她十六七岁时的模样,如今一眨眼已是过去四年,自己倒未觉什么,她却被耽误得早过了时人眼中的碧玉年华,心中微微有些难过,叹了口气道:“喜庆,你心里可曾后悔过当日跟了我的举动?是我误了你。”
喜庆仿佛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看了淡梅片刻,已是从椅上挪开跪了下去道:“夫人千万莫要这般做想。我从前既被大人派了伺候夫人,夫人到哪里,我自然就跟定伺候到哪里,何来耽误?且夫人待我情同姐妹,小哥又这般口口声声唤我姨姨,这般抬举,更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夫人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喜庆打心眼里敬佩,跟着夫人便是这般到老我也愿意。方才只是想起小哥昨日悄悄问我的话,这才一时有些失神……”
淡梅扯了喜庆重又坐回了椅子上,这才哦了声,随口道:“他最是淘气了。又问了什么?”
喜庆偷偷看她一眼,这才低声道:“小哥问我他的爹爹如今在哪里,为何都不来看他……”
淡梅一怔,心中慢慢便起了丝难言的味道,想了下,展眉笑道:“怪我平日对他有些严厉,这才叫他想着这个的吧,明日起对他好些,自然便会放下了。”
“夫人,都过去这许多年了。去岁冬日景王过来之时,也提起了大人。如今既早没了当初崇王府的难处,夫人为何还不……”
喜庆试探着,低声这般道。
“喜庆,我晓得你是为我好,觉着女人家总是需得有个男人靠着,下半辈子才算稳妥,对吧?只我当初既走了如今这条路,哪里还会想着再回从前?我如今过得很好,他也应是。便是如你想的回去了,与他中间还是隔着个周姨娘,又有什么意思?那周姨娘在旁人眼中再轻贱再不堪,在我看来也是良哥的母亲。你跟我这许多年,应也晓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的话,往后莫要再在我面前提了。”
淡梅看着喜庆,慢慢道。
月光之下,喜庆见她面上虽带了丝笑容,只眼中透出的神色却甚是坚定,晓得自己是说不动她了,暗叹了口气,不再作声。
七十六章
淡梅回了屋子上榻,躺在小宝身外之时,许是被方才和喜庆的一番话所扰,竟是良久未能成眠。
开春几个月,花圃里的事情越来越多,她白日里累了,夜里也就睡得甚是安稳,似这般辗转难眠,倒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小宝嘴里不知道嘟囔了声什么,一个翻身趴了过来,一只手打到了她的胸口之上。
淡梅将他重新翻了回去仰面躺好,借着从糊了绵纸的窗户处透进的朦胧月光,隐隐可见他睡得正香,小嘴巴微微地张着,像朵喇叭花似地嘟了起来。
淡梅望了片刻,忍不住凑过去往他肉嘟嘟的两边脸颊上各亲了下,这才重又躺了下去。
这个孩子的来临,完全是个意外。他很乖,刚刚孕育在她腹中的时候,完全没有让她感到任何难受或者呕吐,直到三四个月后,她安顿到了这个名为梅家村的地方,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再见月事了,身体似乎也正慢慢起了些变化,这才想到了很有可能是怀孕了。
估算了下日子,是在她为他庆贺生辰的那夜怀上的吗?至今,她仍记得那夜里,淡淡月光之中,自己和他都很放松,甚至到了后来,那张精致的牙床仿佛已经幻化成了悬浮在夜空之上的一只船,而自己如同漂在梦中一般了。
刚知道自己腹中正孕育着生命的时候,除了起初短暂的惊讶,剩下的就是夹杂了一丝淡淡酸楚的欢喜之感了。这个孩子选择到来的时机到底是对还是错,她不愿多想,她只知道他既然来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坦然面对。
喜庆在她身边已经陪了将近四年。只在她眼中,迟早终有一日,自己总是须得回到这孩子的父亲身边的吧?
淡梅仔细想了下自己方才在她面前说的那番话,心情微微有些沉重起来。
那确实就是她的所想。
但是,对那个已经分别了差不多四年,现在闭目,音容笑貌却仍仿佛历历在目的男人,她真的已经完全放了下吗?
“夫人……,大人,他总有一天是会找过来的……”
这是喜庆很久以前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她一直忘不掉。
她心中突然起了丝不安。这种不安,甚至比她在那个飘雪的冬日离开他,踏上未知之路的时候都还要来得强烈,甚至叫她有些心惊肉跳。
她叹了口气,侧身过去靠近了小宝,把自己的脸贴到了他温暖的额头之上,闻着他熟悉的味道,渐渐才觉着心安宁了下来,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是个晴好的日子,一大早地,王大娘家的儿子就套了驴车赶到了门口等着。小宝穿戴一新,左手牵了淡梅,右手拉了喜庆,欢天喜地地上了驴车,一路又同接了另两个也要带了小孩过去逛的村中妇人,把个驴车坐得满满登登。
这梅家村离西湖不过几里地,日头升起不过一人高时便到了,渐渐靠近段家桥一带,便见莺啼芳树,燕舞晴空,春色遍布郊野,湖边芳草如茵,不时可见几道被香车碾过后留下的痕迹,平湖之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画舫游船,这边船头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官妓在弹琴奏乐,那边便有仕子书生应声放歌。沿着湖边小道又行了片刻,远远便见到前面一溜排开了长长的彩棚,到处是攒动的人头,原来那斗酒会已是开始了。
小宝贪热闹,哪里人多便往哪里去,没一会便到了个装扮得花团锦簇的彩棚前,正是栖霞楼的酒铺子。
张小哥一眼便在人群里看见了淡梅几个,急忙挤了过来,朝淡梅先见了个礼,这才看着喜庆笑嘻嘻道:“今日忙坏了,人手竟是不够,姐姐若是愿意,过来搭把手可好?”
这栖霞楼乃是淡梅的大客户,春夏秋冬各色时令鲜花每隔几日便要过来拉一趟的,见他既开了口,喜庆自然应了下来,淡梅便带了小宝继续前行,路上看见卖各色吃食玩耍的,小宝嚷着要,淡梅便各买了些,小宝两手抓满,乐呵呵地一路小跑到了前面,坐进个凉亭里玩了起来。
此时日头已高,淡梅跟了小宝许久,也有些燥热起来,便也拣了亭子角落的一张石台上歇下,湖心微风吹来,一下便觉汗意去了大半,十分舒爽。扭头看去,见不远处便是那段家桥了。
这段家桥便是后来的断桥,只此时还未衍化成那名字。此时的这断桥横卧于长堤之上,用青石筑成,石缝间长满了青草,只能容两人通过,与后世的那条用水泥浇筑成的桥大相径庭,却正是淡梅想象中断桥应有的模样。
淡梅正遥望那桥,忽听身后起了脚步声,回头见是个少妇,手上牵了个与小宝年岁相仿的玉雪女孩,瞧着应是母女,两人进了凉亭,想也是走得累了来歇下。
那少妇年纪比淡梅要大上五六岁的样子,容色丰泽,十分美貌,朝淡梅点头微微笑了下,便抱了那女孩坐到了边上的一张空石凳上,低声道:“再不听话甩了奶娘自己乱跑叫人好找,娘下回便把你哥哥带过来,换你留京中陪着祖母,你爹再给你说话也没用!”
小女孩扁了扁嘴,似是有些不甘,一双眼里已是有些泪光莹然,突见边上小宝面前的玩意,大多都是杭州本地才有的玩物,嘴巴也不扁了,眼睛直直盯着看。小宝发觉,抬手便招了下,小女孩立时便跳下了石凳,凑到了小宝的身边,两人摆弄起了东西,叽叽咕咕低声说起了话。
那妇人似是有些无奈,见淡梅在望着,便朝她又笑了下,摇了摇头道:“我家小女被她父亲一向宠着,成了这般模样,叫你见笑了。”
淡梅见这妇人虽衣饰甚是精致,举手投足都是大家风范,只言谈间并无倨傲之气,反而甚是可亲,便也笑着应了几句。坐了片刻,本是想带小宝往回与一道出来的人会合,只见他与那女娃娃玩得又甚是投机,正踌躇着,面前已是匆匆过来了个与那妇人年纪相仿的男子,女娃抬头一见,也不和小宝玩了,立时便朝那男子张开了手,笑着嚷了起来道:“爹,抱。”
那男子几步便到了跟前,一下抱起了女娃高高举起,吧唧一下亲了一口,道:“乖囡囡有没有惹你娘生气啊?”
那妇人站了起来迎了上去道:“你再可着劲地惯她,过几日只怕就要爬上你的公堂桌案捣乱了!”
男子不以为意,笑嘻嘻道:“这般才好,叫此地人都见识下我杨家女儿的聪明能干,小小年纪就能代他爹升堂问案了。”
那妇人嗤一下笑了出来,低声骂道:“就你脸皮越发得厚,越老越不长进,你自己倒罢了,当心女儿被人背后笑话。”
“谁敢笑话我女儿,我叫他好看……”那男子瞪大了眼,突然注意到了亭子一角还坐着的淡梅,这才有些讪讪地收了口,转而对那妇人低声道:“走吧,来了几日都没得空闲,方才那些酒水喝得我到了最后似是在灌马尿了,好容易才脱开身,正好陪你去闲逛下。此地真当是个山青水秀之所,与京中风物大不相同……”
“小哥哥再会!”
那夫妻两个正相携出了亭子,被那男子抱怀中的女娃突然回头,朝仍望他几个背影的小宝甜蜜蜜地招了下手,小宝跑了过去,踮起脚尖高高举起一个绘了采莲抱鱼娃娃的拨浪鼓,递给了那女孩道:“送你的。”
那夫妻二人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下小宝和淡梅,相视一笑,将女娃放下了地,让她接了过来。
“谢谢小哥哥。”
女娃被牵着离去之时,仍是不住频频回望。
淡梅目送着这一家三口上了断桥,心中暗暗有些惊讶,听这夫妻两个方才的对话口风,莫非竟是张小哥昨日提到的新任府尹一家?只若真是,这位瞧着仍有些童心未泯的府尹大人却实在是叫她有些意外了。转眼又见小宝仍站在亭子口呆呆望着,一张小脸上似是有些羡慕之色,心中微微一动,便道:“小宝,好回去了。”
小宝嗯了一声,拿了方才玩剩下的东西,乖乖地被淡梅牵着走了几步,回头又看了眼身后断桥上的那几个身影,突然怏怏道:“娘,我也想这样被我爹抱着走。”
淡梅一怔,心中泛起了丝难言的滋味,想了下,便蹲□抱了他起来,柔声道:“娘这般抱你走,你瞧行吗?”
小宝扭了□子,摇头道:“娘没力气,一下就抱不动了。我想被我爹抱……”
淡梅只当没听见,抱着他紧走了段路,好在路上好玩好吃的东西甚多,小宝很快被吸引了注意力,不再念叨着方才那话,淡梅这才松了口气,只心中却微微有些沉重,早上出来时的好心情也早没了。
***
淡梅方才猜得并没错,这一家便是新到任上的杨焕一家。他自四年前从西北战场立功归来,先后便在京畿任了些职位,年初又被调为杭州府府尹。太尉府上老夫人舍不得放平哥跟着过来,给留在了京中,他夫妻二人便只带了女儿赴任。
杨焕一手抱了爱女,一手携了娇妻,站在断桥之上四顾平湖,见远山迤逦,心情大快,笑道:“昨日你跟我讲了个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那两人便是会在这桥上?我瞧着不对。这桥这般窄小,只能容两人过去。他两个若那般占住了桥亲亲热热你侬我侬地不让别人过去,被拦住了的人还不甩开官腔大骂?骂急了不定把他两个都丢这湖里去呢!除非那许仙出钱,雇些人守住两边桥头清场子。”
许适容斜睨他一眼,见这般美好故事到他嘴里竟歪成这样,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摇头道:“只怕你才会做出这般事体吧?早知道不跟你说那故事了,没得坏了气氛。”
杨焕笑嘻嘻道:“娘子若是有心也想和我来个断桥相会,我便出钱雇些人清场子也无妨……”
许适容笑骂了一声,转头见身后果然已是有人被堵住过不去,面上似是有些不满,急忙扯了他袖子下了桥,又闲逛了几步,突然“咦”了一声,面露惊讶之色,定住了脚步。
杨焕顺了她的视线望去,脸色突地一变,眼睛睁得滚圆,大叫道:“他不是在淮南路做官吗?怎的阴魂不散竟跟了我到这禹浙路! ”
七十七章
长堤之上,一个皂袍男子正朝断桥方向慢慢行来。脚下几步开外便是随风轻微翻涌的碧波,入目一片潋滟,他却眉头微锁,神情淡漠,这温山暖水竟似丝毫没有软化他身上散出的疏离之气。
“便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认错了他!只和从前不大相同了!瞧着有些不对劲了!”杨焕嘀咕了几句,回头见后面匆忙赶了上来的奶娘和仆从,眉头一皱,凑到了许适容耳边道,“既凑巧在此遇到了故人,我若不好好招呼下,未免有失地主之谊。你先带了青青回去,我跟他好生会下,探探他来此到底何意。”
许适容又看了眼那人,略一犹豫,低声道:“都过去恁久的事了,你莫再记仇,多生事端。”
杨焕眉头一抬:“你当我这般小鸡肚肠?放心,放心,绝不会给你丢脸便是。”
许适容见他抬头挺胸,说得一本正经的,且已经是这般照面相遇了,从前虽有些芥蒂,却也不是什么杀家打劫的事,毕竟又是同朝为官的,悄悄避了不见也有些说不过去,又见杨焕头点得似啄米的母鸡,恨不得她立时便从此地消失的样子,略微也有些猜到他的心思,应是不想叫自己被那人看见,无奈只得点头应了下来,不放心又叮嘱了几句,这才牵了女儿的手转身和赶了过来的奶娘仆从们一道离去了。
杨焕目送妻女离去了,转头见那男子已是对着平湖负手伫足而立,背影虽仍挺直,却是透出了丝冷寂。也不管这么多,直直走到了他背后,猛一掌拍他肩头,大声道:“徐大人,一别多年,不想今日竟在此相遇,故人可无恙乎!”
徐进嵘猛回头,乍见到立在自己身后的杨焕,怔了片刻,似是有些难以置信。突然眉头一展,面上犹疑之色顿消,也是朗声笑了起来。
“真当是故人了!一别数年,小公爷风采不减当年,叫徐某好生欣羡!”
杨焕哈哈大笑,瞥眼见许适容母女已是走得不见人影了,这才笑嘻嘻道:“好说,好说,什么风采不风采的,家中那双小儿女叠起来都要比我高一头了,哪当得起你这般玩笑,不提当年,不提当年。”
杨焕话说完,见徐进嵘神情略微一滞便不语了,倒是有些奇怪,靠近了些端详了下,啧啧道:“我瞧徐大人比起从前,真是清减了不少,倒是奇了。前些年虽未曾与徐大人照过面,只也有听闻你在淮南路,那官当得有声有色,正是大展宏图之际,何以竟会窜到了杭州府,还这般悒悒不乐?”
徐进嵘眼里一黯,望着长堤之上来去如织的人流,似是微微有些走神。
那杨焕起头方才乍见徐进嵘,一下想起陈年旧事,虽被许适容提点过,只心中难免还是有些疙瘩,这才故意拿话堵他的,此时见他竟真当抑郁难消的样子,心中好奇之意哪里还压得下去,张嘴便道:“虽则从前瞧你十二分的不顺眼,只如今都过去了,今日竟又在此相遇,也算是难得了。你在淮南路虽手眼通天,只这杭州府却是小爷我的地盘,到了此处,有何难处,说来便是。”
徐进嵘似是有些惊讶,看了他片刻,默不作声。
“好你个徐进嵘,当年可是你对不住我。小爷我都放下了,你莫非到如今竟还念着不放?”
杨焕脸色有些难看,气哼哼道。
徐进嵘摇头苦笑了下,转身对着湖面吟啸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前朝太白非我知己,却是一言道出我今日之心声。杨老弟若是不嫌弃,陪为兄的去痛饮几杯如何?”
杨焕见他突然改口称自己老弟,又见他眉间尽是抑郁难平之色,自己却正意气风发,心头一热,立时便拍了胸脯道:“自然。我乃地主,这就去湖边最有名的醉红楼,不醉不归!”
***
这日淡梅与喜庆带着小宝重坐着驴车与早上一道出来的村人归家,到了村口之时,已是日暮,迎面便见一路过的妇人笑道:“花娘子,你家兄弟又来了,正在院里等着呢。”
淡梅与喜庆还未反应过来,小宝已是从车上跳了起来,嚷道:“舅舅来了,舅舅来了。”
他这般欢喜,却是因为那舅舅每次过来都会给他带各色好东西,故而待他离去,便要反复念上好一阵子才消停。
淡梅却是有些惊讶,景王因了腿疾,这几年每年春夏之交都会到淮楚老太医之处,过后便到她这里探望下,已是惯例,只今年却比往年要来得早了些。
妙夏男人紧赶了驴车,没片刻便到了她家门前,见门口的树干上拴了匹马,边上立了两个常服男子,便是景王身边的侍卫了。
淡梅推开虚掩的柴门之时,一眼便见到昨夜自己与喜庆坐过的那架木香棚边上的长椅上多了个人,一身青衫,坐着闲闲地煮着一壶茶水,夕阳斜照了过来,在地上拉出个狭长的身影,正是景王赵韫。
景王听见门口响动,抬眼望了过来,脸上便露出了笑容,朝小宝招了下手。
“舅舅!”
小宝已经朝他飞奔而去,一下便便扑到了他膝上。景王接住了,两人笑闹了一阵,景王便道:“屋子里有给你的玩意儿,过去看看可喜欢?”
小宝回头,看了淡梅一眼,见她只是笑着不语,欢呼一声便飞奔朝里去了。喜庆晓得他应是有话要说,恭恭敬敬见过了礼,也跟了进去。
景王抬眼,见淡梅立在夕阳中,面上带了浅浅笑意,目光清明,凝望片刻,便微微笑道:“今年来得早了些,却是因了老太医举荐了他在此城的一位杏林旧友,言道对我腿疾有助。我也不耐烦年年扎针,便听他言过来了,顺道瞧下你呣子两个。”
淡梅到了他近前坐下,伸手用块布垫了,端着已经滚水的茶壶,往他面前的杯里注了热茶,道:“老太医既这般举荐了,想必不是泛泛之辈,盼着你能早除顽疾,免得年年这般遭罪。”
景王呵呵笑了下,垂目看着白瓷茶盏里尚上下翻滚的绿色茶叶,沉吟片刻道:“我上月到淮楚之时,顺道也派了人去苏州你母家暗中打听了下消息,老大人两位身子都健好,只仍不晓得你的事情……,他每年都会数次派人递信递物过去,故而你父母还道你还在淮楚与他好好过着日子的,只是多年未见人过去,有些念想罢了……”
淡梅面上那笑一下便凝固住了。
当年她离去之时,确曾在留书的末尾加上句话,请他暂且不要让自己父母晓得自己离家之事。按了她起先的想法,她离去后,他难过一阵,便应顺理成章另娶,那时她再归家向父母请罪。父母虽难免心伤,只总还是会接纳她这女儿的。不想四年将近过去,景王如今带来的消息竟还是如此。
他对自己,为何竟要执念到如此地步,以致于如今叫两人都这般相互为难?
“你……真当还是不欲让他晓得你安身在此?”
景王端起杯盏,微微抿了一口茶,眼睛看向了方才小宝进去的方向,道:“他再大些,总是要认祖归宗的好……,你若愿意,我朝他透个口风也是方便的……”
淡梅望着木香棚后开了白花的一地夜合,出神片刻,摇头道:“等小宝再大些,晓得些事理了,他若是愿意回去,我自放手。只如今……”
如今,她晓得自己其实也是有些茫然。唯一清晰的感觉,便是害怕被他知道自己正隐在此,害怕如今的这平静生活被打破,害怕有朝一日真若四目相对,到时自己该如何自处?晓得他至今仍未放弃在寻找自己,这种害怕便越强烈。
景王笑了起来,摇头叹道:“也该是他命中的劫吧,何以竟会遇到你这般执拗的女子。也罢,你既不愿,我自然不会违了你的意思行事。”
淡梅舒了口气,想了下,望向景王道:“最近无事之时,我时常会想起当年的一些旧事。当年从苏州苗庄要离去之时,凑巧竟访到了王大娘一家也要回杭州府,这才同船跟了过来的。到了此处,又得王大娘到里正处说我是她家的远方亲戚,这才落户定居了买田置业。从前只当自己运道好,出门便遇贵人。如今细细想来,我今日能有这安身立命之所,应是你暗中照应的吧?可笑我从前一直未觉,甚是惭愧。如今趁你过来了,正好朝你道声谢。”
景王未料她突然会提起这茬,有些惊讶,只很快便坦然笑道:“我与崇王府的世子年纪相仿,偶也有往来。他是个藏不住的话的,有次会面之时,偶然听他露了口风,郡主竟是非徐大人不嫁,且听他意思,这事情已是成了十之**。我有些放心不下,这才命人到了淮楚留意着几分的,后得报你竟自己离了淮楚而去。我虽不明你的想法,只想来你总是有自己的道理的,这才叫人暗中照应着些。我倒未做什么,只你一个女子,这些年竟靠了自己把这花田之事打理得这般妥当,真叫我刮目相看。”
淡梅笑着自谦了两句,又郑重再次道谢。
景王笑着摆了下手,道:“千金易得,知音难求。我生平碌碌,唯好花道。见你之初,便有故知相逢之感。不过是略尽我之所能而已,且我亦是存了私心……”景王微微歪过头,神情显得竟是有些顽皮,“我从前便听你提过绿色牡丹,且又应允若培植出来要送我的,至今念念不忘。恨不得早些见到这天下第一的新品牡丹,这才又早早赶了过来的。”
与他相交数年,倒是第一回见他露出这般顽皮的样子,淡梅莞尔,点头道:“你来得正好。绿系牡丹我药壅试培了几年,用尽方法,均不见成效,唯独今年瞧着不错,已经打蕾,尚需几日便可开放了。若真当花开碧色,自然要送你的,因它本就因你而来,名字也由你定。”
景王大喜,想了下道:“待亲眼目睹之后,我再想个好名字,定不教负了它的芳姿。”
淡梅含笑点头。她几年费心想要培出绿牡丹,自然不是求名,不过是从前与景王闲话之时,无意中提到除了复色,世上尚存一种绿色牡丹,更是稀罕。景王心向往之,她这才应了试着药壅培植。若真当成功了,便赠与景王,也算是自己对他这几年照应的谢意。
“若真成了,你带去京中之后,还请勿要透漏此花来历。”
淡梅犹豫了下,看着景王道。
景王一怔,随即便明白了她意思,叹息了声,点头应允了下来。
***
徐进嵘与杨焕从那醉红楼出来告别,已是黄昏时分了。夕阳从远山照射而来,铺洒在湖水之上,半是金红半是阴绿,风起得大了些,隐隐能听到水波拍击着堤岸的声音。虽是万物欣荣的暮春,只这景象落他眼中,却也似带了秋日般的萧瑟之色。
一个下午都在与杨焕对饮畅谈,几年来倒是头回这般痛快。只此时酒散人去,被风一吹,那酒便上头,脚步一个踉跄,扶住了边上一株杨柳。便是此时,那萦绕了他数年的人影竟也驱之不散,心中更是郁懑难当。
“到底去了何方?竟是生死消息全无。世上竟有这般狠的人,若被我寻到……”
他猛一掌击在树干之上,震得柳枝簌簌抖动。
七十八章
杨焕有些摇晃着回了府尹后衙,刚推了房门进去,便见许适容沉了脸看过来,突想起从前她给自己定的喝酒规矩,今日显见是过了,一个激灵,那酒意便也醒了不少,几步上前搂住了她便凑过去要亲,被她推开,伸手扇了下面前他呼出的酒气,皱眉道:“别跟我说是酒逢知己才喝成这模样回来的!”
杨焕嘻嘻一笑,顺势仰躺到了榻上,伸脚一勾,许适容便站立不稳,扑到了他身上,被一把搂住了,这回重重亲了口,见她柳眉倒竖,立时便抢了道:“晓得他何以到杭州吗?”
许适容一怔:“他到杭州,我怎晓得为何?”
杨焕叹了口气:“我也不晓得。”话说完,便又摇头道:“喝了一下午,连我从前被我爹揍的事都抖了出来,他那张嘴倒似蚌壳,紧得密不透风,硬是不提到此的缘由。只瞧他那心灰意懒的样子,必定是逢了什么糟心事。他那般的人竟也会吃大排头,弄得我倒是越发心痒难耐地想知道了。”
许适容想起那人从前的心思细密喜怒不形于色,又想起今日远远见到时他眉宇间透出的落寞之色,倒也是有些惊讶。只她不似杨焕那般八卦,想过便也作罢,见他犹是心有未甘的样子,没好气道:“瞧你喝的,连衣服都一股熏死人的味道,快去脱了换掉!”
杨焕躺着不动,只是看着她笑嘻嘻道:“你给我脱,我便换。”
许适容见他一副耍定无赖的样子,若不顺着他些,借了酒意痴缠起来只怕便没个头,少不得只得自己动手了。
***
徐进嵘回到落脚的馆舍,天色已是完全黑了。头还略微有些胀,刚进去,迎面便见姜瑞过来,似乎已经等了些时候了,精神一振,问道:“可有消息?”
姜瑞看他一眼,低声道:“景王自到了此处,前些日便一直在里仁巷的碧家医馆内进出,并无别的举动。我怕大人等得心焦,今日先回来禀报下。”
徐进嵘面上难掩失望之色,自言自语道:“他离了淮楚到杭州,真当是为就医?只他为何又派人到苏州去打探消息?”出神片刻,这才问道:“姜瑞,杭州从前我记着叫人查寻过一次的?”
姜瑞想了下,道:“那是去年初时候的事了。我把苏州临近的地都寻访过一遍。此地因了并非如洛阳那般乃是产花之地,夫人想来不大会到此盘桓。且花户俱是星零分布,查了些时日未果,便未再停留,去了别地。”
“既又到了此处,便派人再寻访一遍。此次务必要查得更细些,所有种花之地都要找过,一处也不能遗漏。”
姜瑞应了下来,退下之时,见徐进嵘神色萧索,自己心情也如坠铅。
这几年来,大人寻找夫人的举动便一直未停歇过。哪里传来发现有与夫人相似之人的消息,便立刻马不停蹄赶到哪里去。只每每都是怀着希望而去,带了失望而归。至于那些夫人最有可能停留的地方,诸如她熟悉些的京畿之地、盛产花卉的洛阳等处,更是几乎被翻遍了每寸地皮。只人海茫茫,天地之大,真当要寻找到一个存心隐藏起自己踪迹的人,又谈何容易。
大人至今仍对苏州的老大人夫妻隐瞒着此事,一年之中,总会派自己过去送信传物个一两回,一是安抚他两个,二却也是存了个心思,盼望夫人能与母家联系,好有个讯。恰前个月,他又去苏州之时,在门房处正遇到个人在打听老大人夫妻府中的事。待那人转身离去,问了门房,才晓得从前也来过数回的,且每次都是打听完便走,心中疑窦顿生,立时便派人跟踪了去,不想竟是一路跟回了淮楚,见那人最后进了老太医的居所,这才晓得竟与每年都要到此的景王有关。哪里还耐得住,待晓得景王离了淮楚往杭州而去,立时便悄悄跟了过来。
寻常似他这般年岁的男子,早娶妻成家了。只他一年之中,大半时间都是在外奔波,哪里有心思想这事情?况且……
姜瑞的眼前浮现出了几年之前,自己在苏州与那个浓眉大眼的女子相别时的情景。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当时她递了夫人的信过来,心事重重地叮嘱他路上小心,早日把信送到。他上马远去之时,回头还能看见她站在那里遥遥相望。
当时他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还以为她只是不舍自己离开,心中甚至欢喜了很久。现在想来,她当时应该只是隐约有些察觉了夫人的意图,却又不敢肯定,这才那般心思恍惚的吧?
她现在必定也还在夫人身侧。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可依旧安好?
姜瑞叹了口气,加快了脚步出去了。
***
几日之后的清晨,淡梅与平日一样到了后面园圃,却是惊讶地发现围篱处被扒开了个洞,那块地上种着的绿牡丹不翼而飞,边上是个被挖开的大泥坑,地上还残留了些牡丹的细小根须,想是夜半黑灯瞎火,那窃贼又心慌意乱,这才弄断了的。
此地民风向来朴实,极少有这般偷盗之事,且这绿牡丹虽稀罕,只淡梅根本未想着待价而沽,故而也只是挑了个适合的地与别的花一道种在了屋后的圃田之中。刚开放没两日,正想着待景王下回过来移栽到瓦盆中让他带去,没想到竟会被人先下手一步了,想了片刻,想起前两日住村头的那个无赖张小七仿似在自家篱墙之外晃悠过几圈。
张小七游手好闲,家中只有年迈父母,乃是本村人人见之皱眉的懒汉,时常混在城中烂赌,家中更无妻儿。淡梅从前刚住此处时,那张小七便对喜庆打过主意,被她拿了锄头骂走,后又经王大娘找到了里甲,给递了些钱,里甲寻到了张小七痛骂一顿,这才收敛了些的。如今莫非竟是他心生歹意,偷了这绿牡丹?
淡梅到了村头张小七家,果然不见人。他那老娘破口便骂儿子是个趴路头挺尸的货色,说昨夜出去就一直就没回,巴不得都别回了,她也好得个清心。
张小七他娘扯住淡梅便不住诉苦,淡梅心中已是明白,无奈只得陪了片刻,这才脱身离去。
喜庆愤愤嚷着要报官,终是被淡梅阻住了,她如今最不想的就是与张小七这样的无赖纠缠,把事情闹大。只是景王那里,看来真当是和这绿牡丹无缘,只能待明年重新培植一株再送与他了。
***
“大人,这回都派人细细查过了,回来报说,本地种花有名些的妇人,一是东门官桥的崔三娘,一是钱塘门梅家村的一妇人。那崔三娘年纪不小,自然不符,梅家村的那位,虽年纪相当,却是个带了儿子的寡妇。听里甲说,家中还有个兄长,想来也不可能是夫人了……”
姜瑞小心地回报这几日查访得来的消息,见徐进嵘眉头紧皱,自己心里也是叹了口气。
徐进嵘沉吟片刻,终是挥了挥手,有些疲倦道:“你先跟我一道回淮楚吧。留下人,在这里继续留意着景王便是。”
姜瑞恭声应了声是,见他起身从桌案之后起来,负手慢慢出去了。
寻了她这许多年,徐进嵘早已经从一次次的希望到失望间起落了无数回,当初的急切和焦躁到如今也已渐渐成了透心的疲倦。之所以还这般不放弃,为的只是一个在夜半时分经常跳出来磨砺着他,却又让他心中泛出一丝酸楚的念头:“天若叫我寻到了她,我就……”
天若真叫他寻到了她,他就如何?
他会愤怒谴责过她的冷血无情,然后转身决然离去,还是会将她紧紧抱住,告诉她他真的愿意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只要从今每天一觉醒来,睁眼就能见到她正安静地卧在自己的身侧?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必须要找到她,让自己有一个了断。
淮南路尚有许多事情亟需他处理。在此已经盘桓了多日,他需要回去了。想起那日西湖之侧偶遇的杨焕,如今的杭州府府尹,他微微犹豫了下,终于还是决定过去招呼一声再离去。那位小公爷,是个至情至性之人,这一点他从前就知道。只不过如今事过境迁,物是人非,从前种种,恍如隔世,他两个才能这般把酒言欢。
杨焕听得门房来报,亲自到了衙门前迎了他进去。两人坐定,听他说要离去,过来不过是特意来告别的,有些惋惜道:“既到了此处,便再多留几日又有何妨。你若真有什么难处,说来便是。我既是此地首官,多少也有些用的,若是能帮,必定不会推辞。”
徐进嵘笑道:“此番过来,本已是违了规制的,哪里还敢再多停留。杨老弟的心意,我心领了。”
杨焕晓得他是不愿说出内情了,也只作罢。两人又叙了些话,约定日后时常往来,见他要告辞,突然想起个事,便笑道:“你既到了此处,临别之际,我这地头之人总得表示些心意。我晓得你家中金山银山满坑堆,那些俗物自然是入不了你眼。前两日有个属官过来拜会,晓得我不收财礼的,他倒狡猾,竟是叫人抬过来了一株绿牡丹。你晓得牡丹在此地本就不易栽好,且竟又是前所未见的绿色牡丹,真当有些稀罕了,莫说你那淮楚之地,便是天下繁华的京城,只怕也是……”
“那绿牡丹可还在?可晓得出自何人之手?”
徐进嵘起初还有些不在意,越听下去,脸色便越凝重起来,竟是不顾礼数打断了杨焕的话。
杨焕见他神情急切,一怔之下,摸头道:“牡丹如今就在后院之中。我给买了下来,本是想着讨好我家夫人的,不想反被她训了一顿,说这般名品,她又不懂栽花之道,万一栽死了那就糟践了,如今竟成了个烫手山芋。你若有意,带去便是,正好帮了我的忙。只是出自何人之手,这却不晓得了……”
“那送花之人必定晓得,快带我过去问下!”
徐进嵘已是站了起来。
杨焕极是惊讶。片刻前见他还是面带微笑,神情自若,怎的一听到这绿牡丹便这般沉不住气了?想起他死死隐瞒不说的此行目的,莫非竟有什么牵连?一下便起了促狭之心。当下咳嗽一声,笑眯眯道:“急甚么!那送花之人刚巧昨日被我派去外出公干,想来没个十天半月的只怕回不来了。你若真想知道,留下慢慢等便是。西湖处处是景,小弟我正好陪着,慢慢把它逛个遍!”
徐进嵘听到这绿牡丹,一下便想起从前淡梅栽过的变色牡丹。天下之大,能有这般心思和巧手的,就算不是独一,想来也不会很多。多年寻觅无果,正当心灰意冷之时,突然晓得这可能的线索,哪里还会置之不理?一颗心跳得厉害,恨不得立刻便找到那种花之人看个究竟。
自己竟被妻子留书抛弃,至今杳无音讯。这样的内闱丑事,轻易岂肯让人晓得?且又是杨焕!只是今日情景,若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瞧他样子便会故意捉弄拖延。便是编个别的缘由,想来以杨焕之狡狯,也是不会轻易相信的。
徐进嵘沉吟片刻,终是敌不过寻妻的迫切念头,叹了口气,略微提了下。
杨焕瞪大了眼睛,半晌愣怔着,突然爆出了大笑,抱着肚子哎呦叫唤不停:“你……你真当会遇到此种事情!哈哈,我倒真想见识下你那位夫人,真当女中豪杰!下回带来与我家娇娘认识下,想必会成闺中知己……”
徐进嵘面孔涨红,皱眉等着他笑完了,这才站了起来冷冷道:“你既都晓得了,好带我去找那人了罢!”
杨焕一边起身,一边揉着肚子道:“好,好,这就立马带你去他家!可怜见的,也不容易……”
那送花的属官突见杨府尹到来,身边还跟了个面容严峻的男子,一时有些不明所以。待听得是问前次送去的那绿牡丹的来历,松了口气,立时便道了出来。
原来这属官也是个爱花之人,平日喜到花市闲逛。前些天过去,恰巧碰见个人在叫卖牡丹,面前围了许多的人在啧啧称奇。过去一看,才晓得竟是极其稀罕的碧牡丹。
时下各色牡丹都有,唯独未有绿色。从前也时常有人把白色牡丹浸染成绿色抬高身价。只这盆牡丹,用沾了水的手轻触花瓣,并无褪色,竟是货真价实。立时便心动了。见那卖花之人形容猥琐,瞧着便不是个务实之人,这花的来历必定有异,见那人价格出得极高,便端出了自己身份恐吓,那卖花男子果然面露惊慌之色,最后以三十千的价格脱了手。
这般价钱竟是买到了这样的绝世品种,那属官极其得意,欣赏了两日,也不知从哪里听闻新到的府尹大人不收钱财,唯独喜好风雅,便想着把这花送去讨好,这才到了杨焕手上。
“那卖花之人你可认识?”
徐进嵘问道。
属官见此人虽一身常服,只目光凌厉,不敢小觑,急忙道:“我并不认得。只花市之人想必有见过。要找的话,我这就带二位过去。”
***
那张小七因了手头拮据,前些日无意瞧见村中花娘子圃中的绿牡丹,晓得是个稀罕的品种,心中便起了歹念,欺她家人丁薄弱,趁了夜半时分潜进去,用把镐头刨出了花,第二日便远远到了城南的嘉会门花市,想卖个高价蹭钱。不想被人恐吓了几句,他心中有鬼,哪里还敢撑着,胡乱得了三十千钱便作罢,拿了钱,立时便到了城中的私赌窑子里去。这日正卷了袖子在赌桌前喝五吆六的,突觉四周之人胡乱卷了些钱,惊叫一声作鸟兽散,还不晓得为何,瞪了眼正要骂,肩膀被人一拍,回头一看,竟是衙门的皂吏,当场便吓得跪了下去求饶不已。
张小七被拎了出去丢到地上,战战兢兢抬头看去,见面前是个年轻的官,正笑嘻嘻看着自己。边上另个男人,却是面容冷峻,目光看过来便似刀锋。后背立时便起了丝凉意,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何时得罪过这样的人。
徐进嵘到了张小七面前,慢慢问道:“你那株绿牡丹,从何而来?”
张小七脑子嗡一声懵了。本以为那花娘子孤儿寡母,平日又和善少语的,少了株花,最多自认倒霉,想来也不至于会告到衙门去的。没想到这么快竟被官府找上了。哪里还敢隐瞒,立时便一把鼻涕一把泪道:“都怪小人一时糊涂。这花确实不是我自己的,是我偷了花娘子家的拿出来卖。小人家里还有年迈父母要养,求大人饶了小人,往后再不敢犯了。”
“花娘子……,她是何人?”
“她是个寡妇,带了个儿子,”张小七见面前这人对此似是有兴趣,擦了把鼻涕,急忙又补充道,“几年前才搬到村里的。平时不大说话,也不大跟人来往。她身边有个丫头叫喜庆的,却是个泼辣货色,从前还拿锄头要敲我,亏得我跑得快……”
徐进嵘猛地一把抓了张小七的肩膀,把他整个人拎了起来。
“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张小七两个肩膀痛得似要断裂,见那人双眼圆睁,一副要吞了自己的模样,不晓得哪里又说错了话得罪了人,结结巴巴道:“我说……,那个喜庆是个泼辣货……”
徐进嵘将张小七猛地掼到了地上,强压住心头掀起的千尺波澜,冷冷道:“这就带我过去。找对人的话,重重有赏。”
张小七ρi股被摔得要裂了两半,只听到那最后四个字,什么疼都丢九霄云外了,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忙不迭地应声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因为是匆忙弄出来发的,可能还要稍微修下,所以今天如果再次更新,就是伪更。请勿理睬。
七十九章
七十九章
杨焕抬起一脚踹在了张小七ρi股上,骂道:“便宜你这龟儿子了!”这才又转身看着徐进嵘笑嘻嘻道:“我就不跟去了。只若真当是嫂子,你便欠我个天大人情,日后可得想好怎么还才是。”
徐进嵘方才一听到喜庆的名字,便心急如焚,恨不得立时便Сhā翅飞过去看个究竟,哪里还有心思再和杨焕歪扯,随口应了声便催着张小七立时出发。
张小七虽不晓得出了何事,只方才这人最后说的那“重重有赏”几个字却是牢牢记住了,呲牙摸了下ρi股,哪里还会耽误,朝着杨焕磕了头,爬起来便一溜烟带路去了。
徐进嵘方才乃是与姜瑞一道骑马过来的,这张小七却不会骑马,只得在路上雇了个车,自己也弃马同坐,朝着梅家村过去了。一路之上,细细盘问着那花姓女子的诸多事情。张小七见他询问,一心想要讨好,恨不能把那花娘子的祖宗十八代都抖搂出来,哪里还会隐瞒,从样貌身材到当初来时大腹生子,后又种花卖花等等,事无大小,一无遗漏。
张小七说完,已是口干舌燥,见对面这人越听下去,表情越是惊异,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到了最后面容已是扭曲,膝上的一双手紧紧捏紧,手背青筋毕露,甚至能听到骨节相错发出的“格格”响声,吓了一跳,生怕又说错了话惹毛了他赏钱便没了,急忙闭口不语了。
徐进嵘只觉自己两个太阳|茓突突作响,胸口便似要爆裂般痛胀,深深呼出口气,勉力定下神来,这才看着张小七道:“还有什么和那女子有关的,都一并道来。你放心,便是找错了人,赏钱也不会少你的。”
张小七大喜,歪着脑袋眨巴了几下眼睛,突地一拍脑门,张嘴便道:“这两年,倒是有见过个男子过来探望那花娘子。小人听村中人说,是她家的兄弟。大官人莫看小人落魄,不过是时运不济,小人看人真当不走眼的,这两人哪里有兄妹的样子,长得全不相似。这花娘子虽说是个寡妇,长相也不怎么出挑,只那眼睛却似会说话,身段也着实风流,加之人又年少,有个相好的也未可知,不定那叫小宝的小子就是他的种……”
“混账!”
徐进嵘大怒,脸色铁青。
张小七这回真当是吓到了,慌忙住嘴,呆呆看着对面那面容有些狰狞的人。
徐进嵘压下自己狂跳的心脏,闭目沉思片刻,待怒气渐消,这才睁开了眼问道:“那男子是否长相清俊,且腿上有疾?”
张小七这回不敢再多说了,想了下,这才看着他脸色,小心翼翼道:“那人确实极其清俊的,腿脚我倒未亲眼见过,只听村人说仿似是有点不便……”
徐进嵘不再作声,只一双眼却暗沉得犹如子夜时分的天幕。
将近四年的寻找,一千多个日夜的椎心之痛,突然就这样知道了她的去处,仿佛面前砸下一个惊雷。他觉得他应该仰天长笑,或者是长啸,但是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做。他只是这样坐在马车之上,对着个惫赖之徒,等着赶到她的面前,等着她看到自己时的反应,还有……等着去见到那个叫小宝的孩子。
那是他的孩子,他第一直觉就这样认为。
徐进嵘的牙齿又紧紧地咬了起来,血液开始在他的血管里奔涌不休,他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正在微微发颤的手。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做的心肠,竟会在有了他的骨血之后,还做出那般离家的举动。
张小七也不作声,只是挤在马车一角,有些惊惧地偷偷打量着车厢里这个明显看起来情绪不太稳定的男人。他再无赖,也知道这种人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他现在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前几日的一时鬼迷心窍。如果没去偷那株花,也就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了。
马车行驶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终于在梅家村村口停了下来。张小七垂着头,在村人的惊异目光之中,带着徐进嵘一直到了村尾,远远看见那蓬翠竹了,这才停了下来,伸手指着,缩头缩脑讨好笑着道:“过去就是了。大官人方才说好的赏钱……”
徐进嵘扯□边钱袋掷给了他,紧走几步,拐过那从竹子,一眼便见到一道篱墙,中间门半开着,院落里可见满院的花草,没有人,但隐隐可以听见一声清脆的孩童声传了过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说的便是你了,别跑……”接着便是几声哦哦的鹅吭声。
这声音落入徐进嵘耳中,他整个人便如遭雷击,脚步竟是定在了地上。离那扇门不过几步之遥,他整个人却沉得像是坠了千钧的重量,无法动弹,只觉到了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心口。
“说多少次了,不许啄花,乖乖去槽里吃食。”接着便是一阵赶鹅的嘘嘘声,从门缝中钻出了一只红冠大白鹅,扑腾着翅膀要跑,然后一个肉肉实实的小娃紧跟着跑了出来,双手舞动着想把鹅赶回去。
徐进嵘俯身一把便抓住了鹅的长颈,把嘶声力竭哦哦叫不停、犹拍着翅膀的鹅提了到那小娃面前,蹲□去看着他,这才轻声道:“你便是小宝……”
小宝见那鹅在他手上挣扎,有些心痛,急忙抱回了鹅。大白鹅有些重,他手短,抱着有些吃力,却是紧紧不放。刚想点头,突又后退了一步,歪着头再仔细打量了下他,犹豫了下,这才道:“我娘说了,叫我不要和面生人说话,他再要过来,我就要大声叫嚷好叫人听见……”
他说话间,大白鹅已是从他怀里跳了下去,摇摆着钻回了门里。小宝回头看了下,刚要转身跟着跑进去,却是被徐进嵘轻轻握住了胳膊。
徐进嵘握住小宝肥肥软软的胳膊,望见自己投映在他乌黑瞳仁中的清晰影子,又见他稚气浓浓地睁着双清澈的大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目光中有有好奇,有惊讶,又有微微的害怕,想对他笑下,脸上肌肉却是僵硬得牵扯不动,想说句什么,喉咙也似是被布团堵住了。直到看见小宝朝自己伸出了小手,轻轻抹了下他的面颊,这才惊觉自己眼眶发热,竟已是流出了两行泪。
“我娘说,男子汉大丈夫哭鼻子要被笑的,就算摔倒了也要自己爬起来……”
小宝迟疑了下,奶声奶气地道。
徐进嵘抹了下自己面上的湿痕,重重点了下头,一把抱起了小宝,低声道:“我晓得了。这就去找你娘。”一把推开了柴门,低头弯腰刚进去,却听屋子后传出个女子声音道:“小宝,方才和谁说话呢?可是有人过来买花……”
这声音带了笑意,婉转柔和,却叫他如坠冰窖,全身血液都要凝固住了,又像是飞升上天,有了种漂游在空的不真实感。抬眼望去,见屋子边的矮篱之后正转出个人,乌黑的发,弯弯的眉,盈盈的眼,青布衣衫,手上抱了一怀剪下的枝叶,唇边带了浅笑,不正是他寻了几年,叫他苦痛愤懑却又心酸难当、念念不曾忘记的文淡梅?
喜庆晌午过后便与妙夏一道坐了他男人的车到城里采买些东西,淡梅陪着小宝玩耍了片刻,自己便到屋后花田里修剪枝叶。因了鹅颇有灵性,有陌生人过来就会引吭警报,所以倒也放心,听着他在前院一会念着新学的儿歌,一会和大白鹅说着话。待听见前面那大白鹅起了躁动,又隐隐听见小宝似在与人说话,便转了出来想看个究竟。待抬眼见到了那个人,脑子里嗡一声,差点要软倒在地。
徐进嵘望着淡梅,见她一张脸蓦得惨白,眼睛睁得滚圆,怀里的花枝已是尽数散落在地,一时竟也无法挪动半寸,只是抱着小宝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生怕自己一眨眼,这一切便又会如午夜梦境,消失无踪。
“娘……”
小宝看见了淡梅,便扭着从徐进嵘身上下来,迈着两条小短腿跑了过去,到了她身边,这才仰脸笑道:“娘,他不是坏人。他刚才看见我都哭了呢,我见他可怜,便跟他多说了几句话。”
八十章
八十章
淡梅看着对面这个男人朝自己缓缓迈了一步,又一步,越来越近,脑子里轰轰作响。小宝在说什么,她几乎已经听不清了,只是下意识地随了他的逼近,一步步地后退,直到退到了那架木香棚边,再无后路。
“娘,你怎么了?”
小宝站在中间,看看脸色阴沉的徐进嵘,又看看木香棚下靠着的白着张脸的淡梅。从未见过自己母亲露出过这般表情,虽然年纪小小,他却也隐约有些知道,这个人吓到了他的娘亲,她很怕他。
小宝犹豫了下。
他不怕他,刚才看到他蹲在自己面前掉泪的时候,心里甚至有点想亲近他。但是……娘亲既然不喜欢他……
“你吓到了我娘。你快些出去。”
小宝跑到了徐进嵘的面前,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
喜庆出去之时,是与妙夏两夫妻一道的。到了城里买完东西,见他小夫妻两个难得这般单独出去,一路恩恩嗳嗳的,倒是不好意思一直跟着,恰遇到邻村一个也是赶了驴车出来的熟人,便坐了那人的车回来,一直到了岔路口,这才道谢了提了篮子下来,见日头已是西斜,梅家村就在前头,抬眼可瞧见个轮廓,走路一刻钟便到。
喜庆紧走了没几步,听见身后响起”得得“的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这地方驴车牛车的甚多,马车却甚少见,忍不住停了下来,回头张望了一眼,见是一辆城里专门用作租赁的马车,车夫正紧甩了鞭子赶着过来,瞧不见车里的人,也不知是去哪家的。因了路窄,便让到了路边让它先过。
那马车刚过去了,却见后面还有一人骑马而来,乃是个二十四五的劲装男子,骑在匹枣红大马之上,瞧着与那车里的人应是一道的。那骑马男子目视前方,表情凝重,目光飞快地掠过还停在路边的喜庆身上,提了马缰稍一让,便已是飞奔而过了,带起了阵风。
喜庆这回却是低呼一声,下意识地追了几步,见对方已是出去几十步开外,这才收住了脚。
是自己看花了眼么?马上的那个男人,为何看起来竟这么像……姜瑞?比她记忆中的黑了些,面容比起从前也更显硬朗,但她觉得自己应该不会认错!
难道竟是大人终于找了过来?
喜庆捂住了嘴巴,望着那马车和骑马之人的背影,心乱如麻,一时竟辨不清是喜还是忧。手上的篮子早已经掉到了地上,骨碌碌滚出几个今日特意买了带回来要给小宝的频婆果。
姜瑞跟在雇来的马车之后,一路之上,心中那忐忑之意只怕比徐进嵘也少不了多少。倘若天可怜见,这回真寻到了夫人,非但大人得了解脱,便是自己……
他正这般想着,突记起方才那个站在路边避让车马的村姑,方才太过匆忙未加细看,现在想起,仿似有些面熟……
姜瑞略微停了马势,回头望去。
他是练武之人,目力较之寻常人要好过许多,虽是这般远了,只那女子的面容却仍是一目了然。
浓眉大眼,皮肤微黑,此刻还站在路边望着自己的方向,痴痴发怔。
姜瑞猛地勒住了马,调头飞奔回来,到她面前飞身而下。
“真当……是你!你可还……好?”
他只觉自己心口砰砰乱跳,看着她结结巴巴道。
喜庆眼见他又策马回来站到了自己面前,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狂喜之色,百感交集,又是难过,又是欢喜,一时也不晓得说什么好,低低嗯了声,俯身下去便要捡回方才滚出去的频婆果。
“我来!”
她刚俯身伸手出去,他也早抢上一步,两人手便先后搭在了同个果子上,她的手被他的包住了。
喜庆啊了一声,便似被虫蛰了般地缩了回来,咬着唇眼睛看着脚背,那姜瑞更是面红耳赤,愣在那里只是呆呆盯着她看。
喜庆抬眼扫了下对面这男子,两人从前共事时的种种掠过心头,突觉心中起了丝淡淡的甜蜜之意,低声问道:“你既来了,大人想是也来了?”
姜瑞应了声道:“方才那马车里的便是。”
喜庆这才醒悟了过来,慌忙道:“夫人和小宝还不晓得大人过来了,快些过去看下!”
姜瑞一怔,这才记起自家大人已是赶在前头了,一下便捡回了果子放回篮里,自己提了过来道:“这就一道过去吧。”
因了此时正是村人归家时分,村里一下多了陌生人的面孔,自是有些惹人注目。只喜庆挂着家中情况,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自己走在前面,那姜瑞牵了马行在后,匆匆赶到了门口,刚一脚跨进去,便见到小宝正拦在了徐进嵘的身前,仰脸要赶他走,哪里还经得住,已是脱口叫了出来:“大人!”
徐进嵘回头,看了喜庆一眼,这才低头轻轻抚摸了下小宝的头顶,再次蹲了下去,看着他轻声道:“小宝,我和你娘亲从前很好很好的,我怎会吓她?我寻了她很久,寻过来想和她说几句话,你看行吗?”
小宝回头又看了下淡梅,迟疑了下,一张小脸上已是布满了迷惑之色。
“喜庆!”
徐进嵘淡淡叫了一声,喜庆这才如梦初醒,急忙走了过来,低声哄道:“小宝乖乖听话,姨姨给你买了频婆果,咱两个去井边洗了就好吃了……”一边说,一边牵了他手,慢慢哄了出去。快到门口时,小宝却又突然回头道:“你要说话算话,真不能吓她的!”
徐进嵘转身朝他笑了下,点了下头。小宝这才朝淡梅挥了下手,喜庆抱了他起来,带上门出去了。院落里终是只剩下了他两个。
小宝刚出去,徐进嵘面上方才的那笑容便消了去,只剩一片冷肃。
他没再过来,只是立在那里,盯着她看。
这个男人,这个四年之后从天而降,突然再次站在她面前的男人,他仍是旧日的模样,宽肩挺背,只是,他眉间深刻难消的川字纹、阴鸷的目光,紧紧绷起的如刀镂出般的下颌线条,还有他全身散出的隐忍的愤怒,是的,愤怒,他应该在极力压制了,但是她仍能明显觉察得到。
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就像她一样。时光已经渐渐把天各一方的他和她,各自雕镂成了另一个人。
儿子方才的天真举动和稚言稚语让她几乎落泪,他对儿子的回应却叫她没来由地更加难过。
……他和她曾经很好很好,他找了很久,现在只想和她说几句话……
淡梅的喉头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掐住了,紧得她无法呼吸,再不逃离他带给她的这种压迫之感,她觉得自己真的会因为窒息而晕过去了,逃到哪里都行,只要不再这样站在他的对面。
她猛转身朝着屋子飞奔而去,砰一下关上了门,颤抖着手上了闩,靠在了门背上,腿软得几乎要站立不住了。
“你若不开门,我便立时将小宝带走,往后你休想再见到他。”
良久,久到她以为他已经消失了,她听见外面响起了他的声音。
冷淡,克制,仿佛不带丝毫的感情。
她想他真的会这样,如果她继续用这样一扇门隔开里面和外面的话。
她已经在这里躲了四年。是习惯了把自己藏身在壳中,所以连现在,竟还会这样无意义,甚至是可笑地继续躲避?
该来的总会来。
她闭上眼睛,长长呼吸了口气,等那阵焚心般的焦虑之感过后,终于朝门闩伸过了手去。
他应该一直在听她的动静,她刚拔出了门闩,一只手就伸进了门缝隙里,然后,他已经顶开了门,进来了,反身压上了门。
他和她站得这么近,四年来,这是他们最近的距离了,近得她已经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一种熟悉的干爽而醇厚的男人气息,叫她再次起了一阵轻微的晕眩。
“为什么不说话?”
他低头看她,逼近了她。她后退一步,后背已经抵在了门上。
“你想我说什么?”
她盯着他的肩膀,声音低哑地挤出了见到他之后的第一句话。
“说你为什么前一刻还好好地对我笑着,转身却不知去向?说你为什么明明已经怀了我的骨肉,却还这般带了他去,叫我和他生生分离了许久?这些年你晓得我是如何过来的?如果不是叫我无意得了你的消息,你还是要藏下去,就这般躲着我一世,是也不是?为何这般对我……”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猛一拳砸了出来,擦着她的脸颊砰一声落在了距她耳边不过几寸的门板之上,震得门框之上的细小泥沙扑簌簌一阵抖落了下来。
淡梅一个激灵,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半天没再见他有响动,这才又微微睁开了眼,却正对上他望着自己的眼。
外面已是夕阳西沉,屋子里光线更黯。一片昏暗中,他不再像片刻前那样激愤难平,目光暗沉而平静。
“从我出现在你面前的一刻起,你便十分害怕的样子,连儿子都瞧出来了。你到底怕我什么?我在你心中竟是如此不堪?”
“我寻了你将近四年,也想了将近四年,有朝一日我若是寻到了你,你会如何对我?现在我晓得了,你仍是不愿见我,想必也是不愿跟我回去的。”他伸出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脸,盯着再次细细地看了片刻,这才摇了摇头,声音里带了丝疲惫和隐忍的痛楚,“只我既晓得你有了我的儿子,便是为儿子着想,也断然再不会由你这般飘零在外。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这就跟我回去了。”说着便松开了她下巴,开门叫进了姜瑞和喜庆几个,让去村口把停着的那辆马车叫进来。
“小宝,方才和你娘亲说好了,你与她一道随了我去个新的地方住,那里有许多你没见过的新奇东西,你可愿意?”
等着马车的功夫,徐进嵘抱着小宝,看了眼坐在屋里正怔怔望着他两个的淡梅,笑着问道。
小宝眼一亮,突然歪着头看着他,问道:“你是谁?我和娘亲为何要和你住一起?
“我是小宝的爹爹。从前一直不知道你在这里。现在知道了,你们自然要和我住一起了。”
徐进嵘毫不犹豫道。
小宝愣了一下,突然扭头看向了淡梅,小心翼翼道:“娘,他说的可是真的?他真的是我爹爹?”
淡梅的两只手紧紧扭在一起,望着小宝一双闪着希望的明亮的眼,勉强挤出了丝笑,僵硬地点了下头。
“我有爹爹了!我也有爹爹了!”小宝一下紧紧抱住了徐进嵘的脖子,像平日亲淡梅那样地重重亲了下他的脸,欢天喜地道,“你会把我抱得高高的,带我去玩,是吗?”
徐进嵘胸口一热,紧紧抱住了他,用力点头。
他的儿子,流着他和她共同血脉的儿子。
四年以来的第一次,他突然觉得胸中所有难平的意气都平了下去,所有难消的愤懑也都消失无踪了。
就算她的心中没有他,从这一刻开始,她这一辈子也永远无法再这样逃离开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赶着发文的滋味真吐血~虽然知道大家等文的感觉也是吐血~~~
但是还是求明天请假,后天一早再更~
球批准。
八十一章
八十一章
淡梅独自靠坐在馆舍房间里的榻上。夜已是有些深了,隔壁屋子里却仍不时隐隐传来小宝发出的各种叫嚷声。从入了这馆舍的门起,徐进嵘就一直在陪着他,再未出现在她的面前。
小宝很快乐,从上了马车坐上他的腿开始,就一直兴奋地在说笑个不停,一晚上已经不知道叫了多少声的“爹”,甚至完全忽略掉了她这个坐在对面的母亲。
徐进嵘不知道做了什么,小宝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然后就是两人压低的格格笑声,稚嫩的童音和着他低沉的声音,一阵阵钻进了她的耳朵。
小宝一直是渴望像别的孩子那样,有个可以让他叫“爹”的人的,这一点她早就知道。只是直到现在,这孩子一晚之间迸发出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无限热情和快活,才第一次让她深刻地感觉到,独独只有来自自己这个母亲的爱,对小宝来说,或许真的远远不够。除了她这个母亲,他还需要山一般伟岸的父亲。
就和喜庆说的一样,他终于……还是找了过来。
骤然的这样一场相见,叫起初毫无防备的她狼狈不堪,瞬间像是被抽离了所有的思想,唯一剩下的感觉就是逃离,逃离他的视线和存在。但是现在,在黑暗中侧耳听着隔壁他的笑声,她本早已刻意不再去碰触的许多记忆,现在仿佛像被触动了坎位的机关,正慢慢地从她心底最深处浮泛了上来,齐齐堵在了她的心口之上,心底里却只剩下了空落,空得叫她茫然无措。
……照亮了半个夜空的那场烈火、烈火中传来的似泣似诉的女人绝音、歇斯底里的周姨娘、望着她的来自于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的冷淡憎恨目光、那位郡主、那个有着白月光的静谧夜晚,他对她说过的话:往后你要都这般露出笑脸,往后我两个也要都这般快活地过下去……
她知道这些都过去了,他也找到了她,要带走她和孩子,她无法再继续躲避下去。只是,如今的两人,能像他从前说过的那样,一直快活地过下去了?
这真的已经不再重要了,在见到了小宝和他相处时的天性流露之后。
她撇下了他,偷得自己的浮生几年闲,现在也该到头了。
他对她一直很好,好到让她曾经以为自己离开他就无法存活下去。只是现在,在经历了这样一场自己加诸在他身上的寻常无论哪个男人都无法忍受的极大耻辱之后,他心中就算还残留了些感情,那几分也不过是因为小宝而存的吧?这般回去了,两颗都已蒙尘的心,再次朝夕相对,还有什么?真的或许就只剩下了她从前曾一心相求的“相敬如冰”。
“这些年你晓得我是如何过来的?”
他责问她的声音犹在耳畔。
她过得可算很好。但是他呢,他真的到底是如何过来的?
心口堵得无法呼吸,喉咙干得甚至发痛。淡梅不想再去想了,只是下了榻,趿了鞋朝桌子方向去。那里有个茶壶,里面有水,能解她的痛。
屋子里有些黑,只从窗户处映进了些许外面走廊上悬挂着的灯笼的光。快摸到桌子边时,她踢到了一张凳脚的边棱,一阵锐痛从脚趾传了上来,一直延伸到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蹲了下去,揉着自己的脚,那痛渐消,眼中却是慢慢堕出了泪。
上次像这样流泪是什么时候,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她现在只是需要流泪,似乎只有这样,她堵得几乎要爆炸的心口才能找到纾解的出口,而踢脚的痛不过是个恰好到来的契机而已。
泪越流越多,她已经坐在了桌边的地上,弓腿把脸埋在膝上,无声地流泪。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听到自己面前响起了一个声音:“你在哭吗?”
淡梅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看见徐进嵘手上举了盏烛火,隔了一步距离,蹲在她的面前,正在看着她。比起白天,安静的烛火光中,他面容上的棱角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淡梅急忙抹了下脸,想把面颊的泪痕擦干。只是尚未擦干,新的泪水却又涌了出来。
“你哭什么?”
他看着她,继续问道。
淡梅知道自己不该再继续流泪,委屈的人不该是她。但是在他这样的注视和发问之中,她的喉头却堵得更加严实,非但没有止住泪水,反而开始抽噎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她想站起来,躲开他的目光,却见他已经把烛台放在了地上,朝她伸手过来,抹了下她面颊上的泪。
“你跟了我这许久,我唯一见过一次你哭,便是新婚第三日送你回门,你在照壁前看见你娘眼便红了。那时我晓得大约是我亏待了你。此外再没见你哭过,至少从未见过你在我面前哭,便是方才在梅家村,你也没哭。我还道你这辈子再不会在我面前哭……”他不急不缓地说着,继续用自己的袖子去擦她面上的泪,“如今见你哭了,我心里方好过些,至少教我晓得原来你也是有几分难过的,并不是全然一副铁石心肠……”
淡梅摇头,泪落纷纷。
徐进嵘伸手过来,已是将她整个人抱了过来。
“你想哭便哭好了,哭过心里才会痛快些。便是我,刚见到小宝的时候,也是他伸手给我擦脸,就像我方才给你擦脸一般……”
淡梅再忍不住,把头埋在他怀里,紧紧抓着他衣袖,呜呜哭了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多久,等到终于流得再无泪水可流之时,这才惊觉他衣襟处已是被自己的涕泪沾污了一大片。
“心里可好过了些?我只叫你哭下,却未叫你哭这许久。你瞧瞧,两个眼都肿成桃了……”他伸手抬起她脸,替她把沾在面上的额发拢了回去,有些爱怜道。
淡梅眼一热,却是流不出泪了,只是抽噎了下,哽声道:“你不气我了?……”
徐进嵘凝视她面容片刻,终是叹了口气:“你这般弃我而去,我若真只气你,便不会这般满天下地去寻你。这几年里,我除了气你,更是想你念你,日夜担心你一个女子,独自在外如何过活,若是遭人欺凌该当如何,更怕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他一边说着,一边已是从地上站了起来,抱她往榻上去,待到了近前轻轻放她躺下,又给她除去了脚上的鞋,这才坐她身侧的床沿上,继续低声道:“我哪里会想到,你竟瞒了我生养了儿子,更没想到,这些年你没有我,过得反而更是舒心,我却是……”
他猝然停住了,黑暗中,两人都沉默了。
“淡梅,在你心中,可曾有过在意我,便是半分也好?”
良久,他终于慢慢又这般问道。
地上的那只烛火方才被他起身时踢灭,现在他就坐在她的身侧,她看不清他的脸,却依稀听出了他最后话语中压抑着的郁结。
她的心中,可曾有过在意他?
说一声是,这般轻巧的一个字,偏压坠得她张不了口。若是,何以她会这般弃他不顾?说一声不是,她晓得那又不是她的本心。正摇摆不定间,黑暗中却听见他又道:“我知你喜那梅家村的田园日子,这般强掳了你走,已是叫你为难了。若不是小宝,只怕你还未必会这般听话。如今又在叫你为难了。算了,你也不必再想着怎生回应我,跟我回去之后安心过日子便是。你放心,再不会有从前那般叫你糟心的诸多事体。我觉着闷,想出去走走,你自己先歇了吧。”话说完,声音里已是一片落寞了。
淡梅见他从床沿上站了起来,转身朝着房门过去,背影寂寂,心口竟是又一阵酸痛,极力睁大眼,见他已是行到了门边,那门轻微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一下已是翻身从榻上坐了起来,连鞋也顾不得穿上,赤脚便朝他背影跑了过去,扑上去从后一把抱住,把自己紧紧贴在了他后背上。
徐进嵘一震,几乎有些不敢相信,僵硬地直立在原地。直到感觉到她面颊贴着自己后背时传来的温热和交缠在自己腰前的一双手,这才确信竟真是她跑了过来抱住了自己。
他握住了她手,回转了身,有些迟疑道:“你……”
“留下陪我一道……我睡不着……”
淡梅已是靠在他身前,闭上眼低声道。
和从前相比,她并没有长高多少,倚他而立,仍只是及肩。只是这般紧紧贴在他身前的胸口,薄薄的一层春衫却完全掩不住那柔软的高高隆起。
他心中突然一热,伸手出去便将她揽住,低头亲上了她的额。
他的妻,从前的小女人,四年过去,她已经长大,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青春、充满了诱惑。对比她的长大,他却是一年年地在步向不惑。人生七十古来稀,他便是有这般的古来稀,人生也是一晃已过了一半多,而一千多个一逝不返的日子,已经在寻寻觅觅中被他们蹉跎过了。
他蓦然一阵焦虑,一阵惆怅,更加用力地抱紧她,仿佛这样,她便真的能永远这般倚在他怀中,再不分开了。
“你长大了……,我却是老了……”
他一手揽住她腰身,一手托住她臀,将她抱高了些,让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哑着声喃喃道。
淡梅摇了摇头,伸手抚摸了下他的脸颊,叹息一声:“幸好是你……也只有你,才会这般等着我,容忍我……,子青,从前我便问过你,如今还想再问,为何要对我这般好?”
不等他回答,她也不需他的回答,她的手已是用力按下了他的头,仰起自己的脸,把自己的唇印上了他的唇。
八十二章
她贴了过来的唇柔软而温暖,和他记忆中念想的一模一样。他闭上了眼睛,感觉到她伸出了小小的舌尖,试探一样地轻轻舔了下他的唇,有些湿润,又有些痒。
他心中立刻起了阵战栗,全身的毛孔倏然张了开来,却是仍一动不动地这般托抱着她,只是贪恋着这样来自于她的一分温存,那是他过去这几年的时光里连做梦也未敢梦到过的。
她继续舔吻着他,用自己的舌尖轻轻来回扫着,直到他唇上濡湿一片。
“亲我……”
她双手抱住他脖子,头略微离开了他些,低声呢喃道。
他嗯了一声,低头寻找到了她的唇,立刻一口含住了。不同于她方才的温存和浅尝辄止,他辗转着直直欺了进去,绞住了她的小舌,用力汲取来自于她的潮湿的芬芳。他的手也贴着她的后背,隔着一层薄衫用力地抚绘着她的曲线。大手过处,感觉到她的身子轻轻打了个哆嗦,抵着他胸口的两团绵软也仿佛挺翘了起来,他的呼吸慢慢粗重了。
思念了四年的人儿,他的妻,她现在就在自己的怀抱之中、掌控之下,她刚才还用她小小的舌尖反复挑逗着他的唇,让他亲吻她,他还需要等什么?
他打横抱了她起来,抱到了那张床榻之上,还没等她躺好,猛地低头再次含住了她的唇,用力攻占。
他觉得自己现在像个初次抱着梦中神女的青涩少年,心怦怦地跳得厉害,一心只想讨好她,取悦她,让她从此对自己死心塌地,再无二心。
感觉到她仿佛有些透不出气了,他终于从她的唇上撤退,让她再次得以喘息,改为一路向下地攻占她的身体。
是攻占,是取悦,也是撩拨。他用自己的唇齿在她的颈项间留下一朵朵只有最亲密的人才能留下的吻痕,一路向下,直到彻底撕咬下了掩住她身体的最后一幅柔软绸子。
光线太暗,他看不清她的身子,但是掌心之下,却是盈盈已然尽数绽放的丰满。这触感是如此的清晰,又是如此美好。
乡间的田园并没有粗粝她衣衫之下的一身柔滑肌肤;灵秀山水边的几年时光雕琢,让她的身体也比从前更莹润饱满。她已经像花朵般完全开放,又像枝头嫣红垂蜜的果子,散发着诱人的暖香,只等着郎君采撷。
黑暗中,他用自己粗糙的脸颊一遍遍地磨过她胸前挺立的柔软,恣意吮吻爱怜着这具熟悉却又陌生的身体,感觉到她在自己的唇舌和双掌之下微微战栗,直到发出入他耳中让他血脉贲张的呻吟之声。
他已经无法再等待了,只想立刻侵入她的身体,与她紧紧结合在一起,再不分开。
“小宝……”
她抓住了他的发,微微挣扎着起身,喘息着低声道。
“他睡过去了……,我会轻些……”
他一边低声哄着她,一边已是欺身慢慢进入,感觉到她身子一滞,他低头再次紧紧吸住她的小舌,终于用力把自己送了进去。
温暖、柔软、紧紧地拥抱推挤着他的,不是别人,是来自于他兜转了半生方遇到,这一世都再无法割舍的女人。
他将她的手绕到了自己的后背之上,命令她紧紧抱着,然后闭上了眼睛,开始用力捶打耕耘着身下这片丰沃的美地,听着她高低起伏仿似苦痛又似欢愉的呻吟,直到她全身疏忽绷紧,一股来自于她身体最深处的热流如涌泉般淋洒了出来,浸润着他,几乎也要将他带上峰顶。
不,这远远不够,他不会这样就放过了她。四年的相思,一千多个日夜的煎熬,他要她就在这夜尽数补偿回来。
他屏住呼吸,猛地从她还颤抖着的温暖身体里退了出来,不顾她的低声哀恳,抱她跪卧在了自己身前,扶住她的腰,再次侵入,一贯到底。他的力道如此之大,甚至让她俯冲着趴了下去。
“呜……,会……坏的……”
不知道多久过去,她终于稳住了自己摇摇坠坠的身子,勉力回头。但是没等她说完,她的唇已经被他再次俯身吸绞住。
“说,你是我的,再不会离开我……”
他终于松开了她的嘴,手紧紧包缠住她的胸口,压在她后背之上命道。
“嗯……”
她趴着,气喘吁吁,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
他不满,将她再次拖着腰身跪了起来,再次用力,一下下继续重重槌着她的最深处。
“呜……,我是……你的,再不会离……”
她终于敌不过,用被他冲撞得断断续续含含糊糊的声音,可怜兮兮地应着。
随了她响起的娇软声音,一股再也无法遏制的极尽快意直冲头顶,他终于尽情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喷留在了她身体的最深处,缠绞着,缱绻着,久久仍不愿出来。
当喘息渐平,他将她的身子抱着,与自己贴在一起,额头相抵,轻轻抚揉着她的手心,那里有磨出的小小茧块。
“这些年,苦了你了……”
他将她的手牵到自己唇边,亲着她的手心。
“我不苦。”她抽回了手,摸索着他的脸,指尖划过他英挺的眉,停留在了眉心处,用拇指轻轻抚摸着那里,仿佛这样,就能将他的川字纹给抚平,“倒是你,这些年是是怎么过的?从前那些事……”
她迟疑了下,停了下来。
“从前那些事,都已是过去了。”徐进嵘叹了口气,再次紧紧抱住了她,“若非是我无能,当初累你陷入那般境地,你想来也不会离去。幸好如今天又叫我寻回了你。你从前不是对我提过一双人吗?那时我还不明,甚至责你贪心。如今四年生生分离,我方才晓得何为一生一世,何为一双人。我挣再大的家业,搏再高的功名,若是身边没了你,又何来畅快可言?从今往后,我只愿与你一生,与你一对,你可信我?”
83
被他坚实的臂膀在黑暗里这般拥抱,听他低声对自己小心郑重地说:只愿一生一对,你可信我。这个迟来的信诺,这一刻从她男人的口中所发,她为何不信。
心口发胀,喉头微微又哽住了,她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夜已过半,短短半日之间,心境大起大落、便如在谷地波峰间上下游走跌宕的二人又经了方才的情浓缱绻,本都该是疲惫不堪了,却偏偏毫无睡意,只是这般额头相抵,不停低声说着话,仿佛要把这四年里遗落掉的所有哭和笑都补回来。他听她说着刚到此地时的安顿、生养稚子的苦乐,末了,长长叹道:“小宝很好。你把他教养得很好。我见了他,心中……”话说了一半,竟是说不下去了,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
淡梅伏在他颈间,听着他的心跳之音,轻声道:“这两年景王偶尔有过来,听他提起过一些事。只晓得前头那年,崇王府先是遭了场大火,后被御史揭出与辽国使者私下往来,说是密谋阻碍我朝与西夏议和,皇上龙颜大怒,只怜其从前劳苦功高,这才只削去了他亲王封号,改降郡王,命举家迁到极南之地,若无皇命,断不许进京。景王当时说起之时,唏嘘不已。我听闻之后,心中却一下想到了你身上……”
徐进嵘一怔,随即低声笑了起来,把手Сhā进她后脑发际,揉蹭了几下:“知我者,非你莫属也。你想得并未错,那事便是我做的。从前你留书给我,言是求己心安。只我晓得那当口若没这崇王府相逼,你也不至于会这般离去。你想的虽是成全于我,只在我看来,我堂堂七尺男儿,却受人这般掣肘,连自己的妻都庇护不周,还有何颜面去见你?这才发狠……”
原来自淡梅走后,徐进嵘明里与那崇王府虚与委蛇,派了徐管家秘密入京转圜,答应让对方入了自己最来财货的漕船营道,又口应了与鱼阳的婚事,只是借口公务繁忙,要待来年春暖之时再行媒妁之举。崇王府见他应承了下来,还道他被拿捏住了软肋服软了,有些得意,虽还未全然放心,只哪里会想到他胆大包天背后另有谋算?老崇王是头老狐狸,徐管家绕过了他去,暗地里用重金贿买世子。世子长于浮华膏粱的京中,与大多世家子弟一般,精于玩乐,却无多大能耐心机。得了重金,又被灌了美酒,放下了心防,没多久便被徐管家从他口中套了出来那告密之人和密信的所藏之处。原来竟是被那老崇王藏在了书房的墙板夹阁之中,锁孔隐秘,只怕便是连老王妃也不晓得此处所在。独独那世子从前因了挥霍无度,手头紧短,晓得自己爹必定有个私藏宝物之处,暗地留意偷看过一阵子,方被他得了这地的。趁着无人,也试着去开过,只是唯一一把启锁的钥匙却在老王爷身上贴身保管,无法到手,这才作罢的。
几日过去,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那王府的北书房竟在三更之时着起了大火,火势凶猛,惊动了阖府之人赶来扑火,急得老王爷如热锅之上的蚂蚁,待灭了之时,火场稍凉,也不顾断梁残墙随时倒塌的危险便命人进去敲开那塌了半截的墙,一下捶胸顿足,原来里面那些金银虽被烧化了,尚可重新熔铸,只自己搜集藏了半辈子的字画和些重要文书却早成了灰烬,一捏便碎。府上众人都只道是走廊悬挂的灯笼失火引灾。老王爷心痛过后,想到幸好此时拿捏住了那徐进嵘入了他的漕道营运,往后同分一杯羹,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只是那密信已被大火烧化,少不得只能让那人再重写一封,附列上他前次所提的徐进嵘的产业买卖清单过来,如此才算稳妥,故而第二日便立刻派人潜了出京,未想派出的人走了还没两日,自己却是惹上场祸事,竟被个朝中的御史给告了一状,责他与辽国私通,密谋阻拦大宋与西夏的议和休战。
当时那大宋与西夏的西北战事已是延续了数年,双方都是疲累不已,那西夏更是因了战事拖累,国库空虚,且李元昊又被儿子割鼻致死,有心休战,东京和兴庆之间的议和秘使便来往不断。
大宋与西夏停战休兵,这局面却并非辽国所愿,前几个月便一直有国书如雪片飞来,甚至派遣使者到东京向仁宗皇帝施压,威胁要求更多的岁贡,朝中官员有主张应承的,也有极力反对的,皇帝心中也是老大不痛快,一直拖着未答复。待听了御史弹劾,又亲眼见了呈上的在边关缴获的来自辽国细作的密信,见竟是写给崇王的,叫他在朝议之时游说皇帝接受辽国条件,否则西北战事刚平,东北便要狼烟燃起,署名赫然是乌合,乃辽国兴宗帐下的左右手,正是从前崇王在真宗年间出使辽国之时的旧相识。
本朝自太祖建国以来,太祖思虑心重,想到自己便是兵变起家,为防祸起萧墙,便对本家亲王有所防范,到了仁宗一朝,因皇帝仁厚,才放松了许多。此时竟会出了这样的事,想起祖训,心中又恼又恨,哪里还忍得住,当场便发作了出来。
崇王见无端惹祸上身,那罪名竟是个投敌叛国,吓得不轻,连声呼冤,说自己是被人栽赃陷害。仁宗怒气交加,自然更不可能亲自去信给那辽人乌合对质,哪里听得进去,没几日便降旨,削了他亲王名号,降为郡王,阖府一家被强令立时离京,迁到极南的广南路去,若无恩召,不得回朝,否则便视为作反。
老崇王见自己竟是被人借了这与西夏、辽国议和起战的微妙当口给在背后狠狠捅了一刀,自己不过是年轻皇帝在百官群臣面前用以杀鸡儆猴的那只猴子,晓得大势已去。他平素得罪之人不少,反复思量此事到底出自何人的手笔,恰此时派出去的人递回了消息,说那人刚前个月的一日晚上醉酒失足,跌入湖池之中溺毙。
老崇王得了这消息,立时联想到之前自己府上那把连皇帝也惊动了派人过来询问的火。之前心中已是隐隐猜想不定与那徐进嵘脱不了干系,此时更是确信无疑。只此时纵然晓得了,苦于没有证据,也是回天无力了。枉自己一世聪明,拨惯了算盘,未想临老却是一着不慎,被人在背后这样算计了一把,悲愤交加,一口气堵在心口,竟是呕出了血。此时再去空口白话地鸣冤,不定反更被皇帝嫌憎,只得含恨举家上了南下的路。路上颠簸辛苦,他人年纪又大,竟是一病不起,尚未到那广南路,便抑郁含恨而终。
淡梅听他这般跟自己慢慢道来,心惊肉跳,用力掐住他臂膀,待他说完了最后一字,这才长长吁了口气,叹了一声:“我只晓得那崇王府的麻烦后来没了,未想这其中却……”
徐进嵘轻轻抚了下她脸,道:“官场争斗便是如此,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若非他欺人太甚逼走了你,我也不会这般对付他。这些我本不想让你晓得的,免得你以为我惯会用心狠手辣的手段。”
淡梅沉默片刻,拿脸轻轻蹭了下他肩膀道:“我晓得人在其位,身不由己的道理……”
徐进嵘突地将她又搂紧了,道:“我本来以为你不晓得我的事情,当我真另娶了那个鱼阳才这般躲了我四年的。你既明明晓得我一直在找你,竟还这般硬生生躲了我四年,让我四处碰壁,我一想起这个,心里就直想好好打你一顿,好把你这个脑瓜敲醒……”
淡梅张嘴咬了下他肩头:“我不是在你边上么,你心里不服就打好了,免得回去了你还记恨。”
徐进嵘低声笑了下,伸手扭了下她耳朵:“瞧瞧,我说你一句就又恼了。算我方才说错了话,我哪舍得打你。方才我的意思,便是盼你能与我同心。我两个若是同心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淡梅轻轻亲了下方才他被自己玩笑咬过的地方,这才低低嗯了一声道:“我晓得你意思……”
这一夜两人一直说话到了四更天多,倦极了,这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第二日徐进嵘睁眼醒来,短暂的头脑空白后,立时便想起了昨夜的一切,猛侧头,见身边那女子仍靠在他身侧沉沉睡着,睡容娇憨,晓得这不是梦,这
才微微吁了口气。
屋里已经映照出满室红阳,外面应是日上三竿了。晓得隔壁小宝必定是被喜庆拾掇好了,自己竟也是不愿起身,只想将她再搂住睡片刻。手刚伸到她腰身上,便见她眼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已是慢慢睁开了眼。两人对视片刻,徐进嵘搂住她又温存了片刻,忽听见外面楼下似乎隐隐传来了小宝的跑跳笑声,淡梅急忙推了下他,催促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了大家的留言,提了很多好的建议。非常感谢。关于新柳淡如烟读者对这两章的发展觉得略显过快的建议,我在话题楼解释了下,这里再重新说下,因为可能还有别的读者也是这么感觉的。
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想让他们马上就和好的,小说么,总是要一波三折才好。我原来是想让徐大人带梅梅回去,两人还误会冷战一段时间,然后出了个小波折,这才彼此认识到对方在自己心里的重要,冰释前嫌。
后来写着写着到了这里,我觉着我理想中的徐大人,因为年龄比梅梅大了很多,应该是个有着宽容心胸的男人,他会主动去向梅梅示好。梅梅这些年,本来就只是犹豫徘徊在自己的该与不该之中,哭了一场发泄了出来,加上老公又这样温柔体贴心胸宽广把她当女儿一样地宠爱着,再继续纠结下去也没意思了,所以就这么发展了。那个小波折,我看后面需不需要,需要的话就再写下,当考验下,不需要的话,也不会匆忙结文烂尾的。请大家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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