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85
陆迎福从齐有亮家出来,由碥东往回走,迎面就遇见房一梁扛着一架补鞋机从下川上来,慢悠悠地往碥东走。***陆迎福止住步,欲打声招呼,房一梁却勾下头兀自走着,装着没看见人。
房一梁是自从被撤了大队革委会主任之后,就如倾倒的篱笆,塌了架了,人变得形容灰暗,神呆愣,头蓬乱,衣着肮脏,迟早都是拢着手低着头,一副邋遢扑稀、**龟脑的架势,满脸芜芜杂杂的胡须更显示着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气。在任民兵连长,早已名存实亡,从不组织活动,也不在人前出头露面。路上遇见人,也总是绕路避之,低头躲之,寡默语,不招视人也不理人招视。与先前那个朝气蓬勃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房一梁完全判若两人。
一梁,你到哪里去?房一梁勾下头与陆迎福擦肩而过后,陆迎福拧身对着他的后背喊住他。房一梁应声站定,头也不回,窘促地说:噢,陆表叔。我去石门垭那边寻着给人补鞋呀。
“文革”前房一梁原本就一直称陆迎福为表叔,“文革”中则一直直呼其名。ww今日到底又改了过来。虽说房一梁的态度不冷不热,陆迎福心里还是有了些暖意,说:坐下歇会吧,好久没见你了。房一梁这才转身把肩上的补鞋机放下来,在路边的小石坎上坐下。卸下腰上的旱烟袋,从系在烟袋杆上用猪尿泡缝的烟袋里捏一撮烟递给陆迎福,说:你吃我一锅烟,我这烟不强。仍旧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人。陆迎福接过烟,从腰间摘下自己一拃多长的旱烟袋,将烟装进烟袋锅后,也从自己系在烟袋杆上的猪尿泡烟袋里捏一撮烟递给房一梁,然后掏出火镰打着火,将燃烧着的火绒撕一半给房一梁,剩下一半摁在自己烟袋锅里,吸着后吐一口烟,说:你这烟劲还大,就是有些呛呛的,你切烟丝的时候,少少地喷点水或滴几滴清油润一润就好了。房一梁说:就是哩,干烟叶子焦的很。你这烟就绵一些,吃起不咋呛。
陆迎福边吸烟边瞅着补鞋机问:一梁几时学了这门手艺?房一梁说:算啥手艺!说你甭笑话,日子过塌火了,连衣裳都穿不上身了,一年四季就这一身衣裳,布巴摞布巴的。前一向才用五十斤黄豆换了这补鞋机,抽空出去跑着混达。陆迎福说:也是个正经事么,农闲时间在屋闲着也是闲着。房一梁低下头难为地说:前几年,肖德弓割你资本主义尾巴时,我也起劲地掺乎起劲地批哩,如今我也搞起资本主义了。往后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就该从我身上下刀子了。陆迎福说:不会了,不会了,文革结束了,不会有人再闹腾了。再说这过日子么,谁不想有钱花。只要凭自己的力气和本事去挣钱,不损公肥私,不侵占别人利益,就没啥麻达。
扯了一会闲话,陆迎福吧嗒两口烟,忽然说:一梁,我有句话不晓得你爱听不爱听?
闷头吸烟的房一梁抬一下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不敢接对方的眼神,头复又低下:表叔,你说,我听着。
近几年,你咋就像霜打的茄子,成天蔫头耷脑、畏畏缩缩、窝窝囊囊的,活得没个人样了么。陆迎福毫不避讳地说。
房一梁叹息一声:陆表叔,我如今是床底下鞠躬,抬不起头了。你没怨我恨我,见了面一直像没事一样,可我到底还是没脸见你,也没脸见人咯。那些年我是像疯了一样张狂得不晓得天高地厚了,伤害了不少人,做了不少哈哈事(坏事),如今走在路上,总觉着后头有人戳我脊梁骨。我给人钉鞋补鞋都不在咱寨东跑,而到远一点没人认得我的地方去。
陆迎福说:你能有这番悔意,你我以往的过节就一笔勾销了。都是过去的事,记它做啥,就当玩了一场游戏。上头把路子指错了,世道乱了,就算你不闹腾,也会有别人闹腾的。你是有本事的人,在寨东谁能当民兵连长,扳着指头数一数,也就非你莫属。再说,你做的事也不见得都是哈哈事,也有好事么。且不说你在部队咋个样,单是回来当民兵连长抓民兵训练,就红火得不得了,公社武装部还树了典型,没少宣传你表扬你;“文革”期间,你率领基干民兵搞联防抓治安,又在兴修水利大搞农田基本建设中挥民兵骨干作用,功劳也不少哩么。文革搞批斗,你主要还是主张文斗,还几次让把打人的竹片木棒子收起来,避免了产生更严重的后果。尤其对韩少华和陈宝山,你批斗是批斗,但还是多少起了保护作用,没有让他们受皮肉之苦。再后来,你还听了我的警告,解放了曹玉兰和刘志余。韩少华就多次对我说,如果由着兆长青、鹿颈子胡来,我们几个怕都给整死了。你看看,我们都没忘记你的成绩和好处,你倒固步自封作茧自缚了,那是何苦嘞。你想想,去西线修路的时候,上头让你当民兵连长,其实就是给你悔过自新的机会,你却撂了挑子,硬着气不去。后来上头临时指定鹿颈子当了几天,他这一回来就成天蹦跶着好像他就是民兵连长了,其实我们谁都看不上他,上头也一直没承认他。倒是都希望你把民兵连长的担子再挑起来。你再莫让大伙儿失望了!
0 0
一秒记住www点xiaomawenxue(小马文学)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