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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马文学 > 皇后刘黑胖(出书版 )_ > 第一种,未免太不要脸。

第一种,未免太不要脸。

第二种么……如果被段云嶂知道她把他心仪的鱼小榜眼轰出宫去,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权衡良久,金凤淡定地拍掉身上糖炒栗子的残渣。

“恩荣宴尚未开始,两位应当先去乾罗殿等候。”

趁着这两人还未反应过来,金凤上前两步:“宫中道路复杂,殿阁交错,走错了路,也是常有的。”

这两人面上都微不可察地红了一红。

只是石青衫子的鱼小榜眼仍不死心:

“黑胖,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小鱼啊!”

帛黑袍子的那人将薄薄的­唇­一掀:“德勉,怎么,连一个小宫女也是你的旧识?”

宫女?金凤迟疑地打量自己一番,明明身上挂了很多金贵的东西么,哪里像个宫女了?

鱼长崖现出十分凄恻的神­色­:“黑胖,你果然已经不记得我了么?”

帛黑袍子皱眉道:“我看这小宫女有点呆,是不是脑子不太清楚?”

鱼长崖不甘心地再唤了一声:“黑胖!”

帛黑袍子踏前两步:“你,是哪个宫里的?”

“……”

“两位……”金凤忍耐地深吸了一口气,“请出门,转左,不送。”

两人愕然。

半晌,鱼长崖还要说什么,却被帛黑袍子扯了一下。

“这位宫人,你可曾见到一个穿朝服的人从这里经过?”

“穿朝服的人多了,不知官人说的是哪一个?”

帛黑袍子待详细解释,鱼长崖却拉住了他的袖子,抓着扇子往太液池上一指:“则玉,你看,周老师在那里。”

周老师,自然就是本届恩科的主考官,周大才子。

金凤顺着鱼长崖的扇子往太液池上一看,顿时呆住了,只觉得一弹指化作了一须臾,一须臾化作了一瞬间,那一望之下,多少岁月就这样荏苒而过了。

太液波光中,一袭白衫静立于连接小岛和岸边的回廊之上。只见金雕红梁下,清风拂动那人鬓边的散发,而那人眸中意态静远,却似含着满目的山河。

鱼长崖唤了一声:“周老师!”

这世上有一种人,纯粹,执著,热烈。他活得就像一匹上好的白绢,当你看向他的眼睛,你可以感觉得到他对于生活的热爱,对于美的向往,以及发自内心的善良。

如果这个人拥有一张上好的皮相,以上三点将会更加显著。

周大才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金凤在看到周大才子的那一霎那,便觉得自己近十年来在书中读到的名士才子,君子达人,全是废柴。

周大才子看到鱼长崖两人,便在那朦胧静远中绽放出一抹微笑,道:“则玉,德勉,你们来看,所谓‘太液芙蓉未央柳’,不正是此刻的景致么?”说着,他缓缓从回廊中向三人走过来。

黑胖那点小情窦

那字则玉的帛黑袍子微一颔首:“老师好有情致。”

然而金凤看到他眼里分明藏了一丝不屑,金凤对此人的印象大打折扣。

鱼长崖则敦厚多了,道:“老师,是时候去乾罗殿见驾了,众位年兄都在等您。”

周大才子恍若未闻地拢着手心的纸扇,道:“却不知,这池边的木芙蓉是何人所栽,好一番秀丽景致!”

金凤的黑脸皮底下微微泛红。

周大才子的目光落在金凤身上,闪了一闪:“这是何人?”

鱼长崖道:“学生等出来寻找老师,却误入了御花园,多亏这位小宫人指路。”他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金凤一眼,像是在说:“我知道你是黑胖,放心,我不会拆穿你的。”

金凤一头的汗。

周大才子向金凤拱拱手:“多谢这位小宫人了。”

则玉­唇­角带着一丝嘲讽,道:“老师,这个小黑胖根本没有帮上什么忙,找到你的是德勉。”

周大才子不赞同地看了则玉一眼,然后冲金凤和蔼一笑:“小宫人不要见怪,则玉就是这个脾气。”他举目四望,转身在廊边折下一枝木芙蓉。

“小宫人,‘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人活在这世上,就应当像这木芙蓉一样。莫管别人如何看你,关键在于你自己如何看自己。”他郑重其事地将那芙蓉递到金凤眼前。

金凤的心轻飘飘的,在太液池上荡了好几个圈,也没有找到着陆的地方。

她其实想说,这话放在掬花,桂花,梅花头上,也都是同样贴切的。可是这一回,她闭嘴了,出奇地没有发挥她焚琴煮鹤的强项。

她只是伸手,接过了木芙蓉。

周大才子颇具深意的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两个学生瞥了瞥她手里的木芙蓉,也跟着离去了。

金凤一个人,攥着那枝木芙蓉,在太液池边站了许久。

稍后的恩荣宴上,段云嶂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天子所能给予的最大恩荣。不得不说,在做了近十年皇帝以后,十七岁的段云嶂对于帝王的行止已经拿捏得十分到位了。

然而珠帘之后,段云嶂身侧的金凤,神思却早已飞到了九天之外。

席上欢声笑语,热闹非凡,酒酣耳热之际,甚至还行起了酒令。在座的都是十年寒窗苦读过来的,虽然科考名次有高低,却也都想在天子面前显一显自己诗文上的造诣,于是哥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行到中段,一个年轻的小进士大概是喝多了,竟然站起身来道:“久闻皇姨白玉小姐乃是京城第一奇才女,何不也行一令,让我等见识见识?”

此话一出,席中骤静。

然而喝多了的人实在不止那小进士一个,于是稀稀落落地又有几个人响应,众人便哗笑起来。

段云嶂蹙了蹙眉,却也没有生气,他转向右首珠帘后的刘白玉道:“白玉,你可愿行一令助兴?”

珠帘后莺喉低啭:“既如此,白玉就献丑了。”

酒令行至刘白玉,恰好是一支芙蓉签。

刘白玉款款一笑:“今日太液池上的木芙蓉开得好生娇美,白玉就作一首咏芙蓉吧。”

于是执了一根象牙筷,在杯上轻击,一边徐徐念道:“太液水沉烟波晚,翠华梢头玉嶙峋。未若池上梧桐惨,敢笑人间少丽人。”

席间掌声雷动,就连段云嶂也动容道:“不愧才女之名也!”

众人连声称赞了一番,有赞人的,有赞诗的,赞来赞去,最终却都能赞到皇帝和威国公头上。所以说人喝醉了,也是有底线的。

在这一片赞声中,异声响起。

“臣倒觉得,此诗不怎么样。”

众人纷纷愣住,一看,正是那张狂的状元郎柴铁舟,字则玉。

柴铁舟出身官宦,又才高八斗,自然眼睛长在头顶上,寻常人都不放在眼里,可笑的是威国公刘歇却正看中了他这个­性­子,欣赏得很,百官也都无可奈何。

柴铁舟继续道:“皇姨这诗,文辞华丽自不待言。然而及目于方寸之地,纠缠于个人荣辱,来去不过‘姿­色­’两字,未免肤浅。”

众人变­色­,却见那愁人的柴铁舟顿了一顿,又道:“不过闺阁之中能做出这样的诗文,也算难得了。”

“……”众人久久无语。

半晌,刘白玉惨白着脸道:“既如此,白玉自罚一杯。”

这一个酒令行得动静太大,金凤终于被吸引了注意力,眼见这情形,心里也觉得好笑。她眸子一转,招手叫来近侍,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

柴铁舟站起身来,擎着酒杯,道:“既如此,臣就先­干­为敬了。”他一介文人,行事却颇有豪气,仰首灌下烈酒,神­色­未变。

众人心里都暗暗叹息,想:有靠山就是不一样啊。

柴铁舟豪气­干­云地放下杯子,敛裾,弯腰——

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席间一片静谧。

俄顷,哄然大笑爆发出来,就连一旁厚道的鱼长崖也拍着柴铁舟的肩膀笑道:“则玉,你喝多了。”

柴铁舟脸上青白交错。他当然知道自己不是喝多了,可是身后的椅子怎么会自己后退了一尺呢?

一种奇特的直觉让他抬眼去看最上首的珠帘。

那眸光穿过珠帘,小小地灼烧了一下金凤的神经。金凤的手抖了一下。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一株鲜­嫩­欲滴的木芙蓉从珠帘后骨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在这一场恩荣宴上,柴铁舟、鱼长崖、周大才子、刘黑胖,乃至皇帝段云嶂都不知道,命运的小木轮子吱呀一声开始转动了,而他们各自都被推向了未知的洪流中。

据说柴大状元回家以后,调动了一切可能调动的人脉,包括他­奶­娘的表舅的侄子的连襟的姨表妹在宫里的­干­女儿,终于调查清楚了一件事:

宫里头从来没有收过黑胖的宫女。

然而当今的皇后娘娘,威国公之女,确凿是一位黑胖。

柴大状元乃是一代儒林狂人,铁打的男儿汉,听到这话也不由得汗湿重衣。

当然,这是后话了。

恩荣宴后,段云嶂问金凤:

“你今天似乎心事重重的,在想什么?”

金凤睁眼说瞎话:“没有啊。”

“那枝木芙蓉又是怎么回事?”

金凤腮上染上几许玫瑰­色­,羞涩一笑:“别人送的。”

段云嶂没由来地打了个冷战。

小婢聊发粉丝狂

风月揣着她的万年装备:一支笔,一卷纸,和一个墨盒,来到了轩罗殿。因为皇帝陛下传下话来,要召见她。

她内心充满了粉红­色­的小气泡,英俊潇洒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要召见她呢,而且是单独召见她。天啊,她是不是应该趁此机会请皇帝陛下也给她题几个字呢?

段云嶂从奏折后面露出半张脸,漫不经心道:“你就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

风月战战兢兢地跪下:“回皇上,奴婢正是。”

她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啊,连半张脸都那么诱人。虽然他没有传说中的一甲三进士那么美名远播,然而作为一个少年皇帝,他拥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气度和丰姿。风月如痴如醉地想。

段云嶂浑然不知这小宫女对他的遐想,合上奏折道:“你走近些,朕有话问你。”

风月格外乖巧地膝行一段,在段云嶂面前跪好。

段云嶂斟酌了一下用词:“朕问你,恩荣宴那天,皇后娘娘都做了什么?”

风月想了想:“娘娘早晨起来,胃口格外好,配着白饭吃了两碟青椒炒腊­肉­。用过早膳后去太后宫中问安,然后在太后宫中聆听垂训两个时辰,午后便去御花园中布置宴会,一直到傍晚开宴,恩荣宴后回宫,娘娘觉得肚饿,就又叫了一碟青椒炒腊­肉­……”

“行了行了行了……”段云嶂听到青椒炒腊­肉­就头痛。“朕只问你开宴前,皇后都做了什么。”

“开宴前,娘娘一直都在御花园啊。”

“可曾见过什么人?”

“呃……见过太后娘娘……奴婢……和下面的宫人……没有了。”

段云嶂蹙眉:“你一直都跟在皇后身边?”

“不是。奴婢中途离开过一阵。”皇后娘娘坏心眼,用闾王爷吓她,她只好抱头鼠窜。

“这期间,皇后一直都在御花园么?”

“是。”

段云嶂默然了。

一定是的,一定是这期间,黑胖见了什么人,那人还送了她一枝木芙蓉。

一想到那天提起木芙蓉,黑胖脸上的神情,段云嶂就觉得胃疼。

“朕再问你,这期间,皇后都是一个人在御花园么?”

“应该是……”

“这期间可有别的什么人去过御花园?”

风月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睛,皇上难道没有发现,他一直在重复地问同一个问题么?

段云嶂瞧着风月颤抖的背脊,叹了口气:“你下去吧。”

最终,风月也没有鼓起勇气问皇帝陛下:“可以给奴婢题个字么?”

最终,皇帝陛下也没有鼓起勇气问风月:“你知不知道皇后那枝木芙蓉是谁送的?”

风月从轩罗殿回来,正看见她家娘娘和一个男子面对面坐在大殿里边说笑边敲核桃。那男子听到门口的响动,转过头来,一双明亮乌黑的眼眸正对上风月的视线。

风月袖子里的老三样又哗啦啦地掉了一地。不过这一回,她没有去捡,而是张大了嘴,凄厉地惨叫了一声,然后拎起裙摆掉头就跑。

大殿内,段云重久久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半晌,他摸了摸鼻子:“皇嫂,我长得很吓人么?”

金凤一锤子敲爆一个核桃,悠悠冷笑:“你长得不吓人,你只是造孽而已。”

闾王爷段云重每个月进宫的流程大致是这样的。先去太后处请安,再去徐太妃处撒娇,路上再鉴赏和调戏几个小宫女,然后径直到皇后宫里敲敲核桃,嗑嗑瓜子,说说废话,直到晚膳前再到轩罗殿埋头于奏折中的段云嶂那里露个脸,这形式就算走完了。

初时,段云重还会去亭罗殿刘白玉那里走走。然而去了几次,他就再也不肯去了。金凤问他为什么,他神­色­伤感地道:“在她心目中,我大概只是个纨绔子弟吧。”

金凤心说,你本来就是个纨绔子弟。不过她善良地把这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段云重的哲学很简单,却十分实在。他对刘白玉有好感,可是刘白玉让他清晰认识到了,他们俩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人,于是段云重便避而远之,以免伤怀。

而显然在段云重的观念里,金凤和他是同一层次的人。纨绔,对于和自己同样乐于享受的人也是相当有好感的,更不用提,段云重和金凤一样,都是热爱坚果的动物。

这日段云重结束了在香罗殿的闲磕牙,来到轩罗殿露脸的时候,却被段云嶂唤住了。

“朕听说你每次进宫,都在皇后宫里待上一两个时辰?”

一个霹雳咣地打在段云重脑袋上,他瞬间就懵了。

他怎么忘了,虽然黑胖皇后不受待见,可她毕竟名义上是皇帝的女人啊。

“皇兄……臣弟对皇嫂,那可是一片纯孝之心,绝无它意……”他打着哆嗦。

段云嶂笑了:“朕明白。”

段云重偷觑一眼皇帝的脸­色­,很想冲上去抓住皇帝大叫:你真的真的真的真的明白么?

段云嶂是明白的。他相信段云重不敢也不可能对金凤藏着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可是他不确定的是,金凤心里是不是也全无邪念。

一想到他们二人曾经瞒着他一起出宫,他就又胃痛起来。

“云重啊,你最近可曾送过皇后什么东西?”

“东西……上回和一个西域商人买了一对儿圆圆的小老鼠,觉得十分可爱,便送进宫来给皇嫂把玩。”他没敢说,是因为那小老鼠乌黑水滑,黑米团子一样,让他想起了皇后娘娘,他更没敢说,那对儿小老鼠,皇后娘娘养了不到十天,就养死了……

段云嶂略宽了宽心,故作无意地道:“那么那枝木芙蓉,自然不是你送的了。”

“……”段云重终于勉强摸到了圣意的边。

“皇兄,莫非是有人送了皇嫂一枝木芙蓉,你心里不痛快?”

段云嶂咳了一声:“胡说什么?”

那边厢段云重已经抱着肚子大笑起来:“皇兄你真是……纯情……哈哈……”他接触到段云嶂冰冷的目光,立刻合上大嘴巴,噤声。

“那个……皇兄,大概是哪个太监或宫女送她的,你何必多做猜测?要不,­干­脆直接去问皇嫂?”

段云嶂哼了一声,要能问得出口,他早就问了。

“此等私相授受之事……朕如何能问得出口?”

段云重笑嘻嘻道:“皇兄,看来你对女人的了解还十分浅薄啊。”

段云嶂面皮一热,拂袖道:“你当朕像你一样耽于女­色­不务正业么?”

段云重极不赞同地竖起手指:“皇兄,你错了,女­色­,乃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什么宏图大业,都是通往女­色­道路上的手段而已。”

“……”段云嶂一时被自家弟弟彪悍的逻辑给震撼住了。

“不过皇兄,看你过得也不容易,身边根本没有可以让你耽于女­色­的客观条件啊。”段云重叹息,而后半带调侃地道:“搞不好,皇兄你现在还是个……”

段云嶂蓦地满面涨红,底气很虚地一拍桌子,大吼:“胡说八道!”

这一吼,没有吓住段云重,反而让他怔住了。

“皇……兄,你真的还是个……”乖乖……天啊……富有四海的皇帝陛下居然到了十七岁还是个……太后啊,先帝啊,列祖列宗啊,你们情何以堪……

他的黑胖皇嫂……真是造孽。段云重深刻地发掘到了问题的根源。

他换上从未有过的严正神­色­:“皇兄,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

“就由臣弟带你出去,开开眼界吧。”

金粉街,是京城白日里最热闹的一条街,因为这条街上的商户,都是做女人生意的。所谓女人生意,无非是脂粉、首饰,女人的生意最好做,商户们心中有数。

与金粉街相邻的银粉街,是京城夜里最热闹的一条街,因为这条街上的商户,都是做男人生意的。一般而言,男人生意虽然没有女人的生意好做,可是女人来做男人的生意,却是大大的好做。银粉街,就是做皮­肉­生意的。

金粉街的生意,因为有了银粉街的俏姐儿们,格外兴隆。而银粉街的生意,也因为有了金粉街的脂粉首饰,而越发欣欣向荣。

本朝的一位伟大的思想家曾经说过,盛世往往是以妓院的崛起和兴盛为标志的。此言么……咳咳,有待商榷,因为这位伟大的思想家本身就从妓院里娶了六房小妾。

金粉街和银粉街的交界处,两个华衣美服,丰神俊秀的少年公子拉拉扯扯地说着什么,而后其中稍高一些的那个,一甩袖子,进了旁边的首饰店。另一个在店门口转了一圈,也跟着进去了。

段云重跟在段云嶂ρi股后面进了铺子,嘿嘿笑着从后面捅了段云嶂一下。

“皇兄,”他凑到段云嶂耳边,“你要是还没准备好,就在这首饰铺里先逛逛,买几样首饰给白玉姑娘?”

段云嶂横了他一眼,他便哼哼着转过头,拿起一旁摆着的一个玉镯子。

“这个镯子好,适合白玉姑娘。”

玉质清润,­色­泽莹白,的确是好。

“你要是喜欢,何不自己送给她。”

段云重缩头:“我送给她,她是断不肯要的。皇兄送的,她才肯收呀。”

段云嶂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好吧,那就买下来吧。”

他的目光越过玉镯子,落在了柜上的一只黑­色­的涂着奇特油彩的木镯上,。

“云重,你看这一个如何?”

段云重一呆:“这一个?这一个不值钱的。而且你看,镯口太粗,哪个姑娘家能戴?”

段云嶂笑道:“你看这镯子,难道不会让你想起一个人么?这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她应该会很喜欢的。”

“谁?”

段云嶂但笑不语,拿了那镯子:“付账。”

段云重琢磨了许久,终于一拍大腿:“啊,是皇嫂呀。”

皇嫂也戴镯子么?

他思索了一阵,跟上去:“皇兄,这两个镯子,你究竟喜欢哪一个?”

“都不错,一起买了。”

“要是……只能买一个呢?”

段云嶂皱眉:“你没带银两?”

“……”段云重一时无语。他瞧着段云嶂,只见他一手玉镯,一手木镯,眼睛却在木镯上打着转儿,­唇­角揶揄地翘起。

段云重在心里叹息:皇兄啊皇兄,你的情路,搞不好会十分坎坷。

皇帝的初次体验

天将明时,皇帝陛下带着一身的秦淮香艳,打道回宫。

刚进永徽门,便被一个小内侍给拦住了。小内侍一见皇帝,涕泗横流,膝盖一软,跪倒在地,远远地膝行过来,抓住皇帝的袍摆就不撒手。

“万……万岁爷爷,您可不能回去啊!”

段云嶂懵了。

小内侍抹了一把泪:“万岁爷,昨晚太后娘娘一时兴起来看您,结果扑了个空,娘娘凤颜震怒,孙公公的ρi股已经被打成八瓣儿啦!”

段云嶂的脸白了:“那现在呢?”

“现在?太后娘娘正在轩罗殿里等着您呢!”小内侍直起身子来,“咦,万岁爷,您身上这是什么味儿啊?”

段云嶂举起袖子深吸了一口气。

没救了。

逛妓院逛了一身脂粉味儿,还被亲娘逮个正着的皇帝,他大概是第一个。

在那一瞬间,段云嶂产生了一股近乎绝望的感觉。

人在绝望的时候总会有一些莫名其妙、有悖常理的想法。而段云嶂摸着袖筒里沉甸甸的镯子,想起了一个人。

小黑胖,这回只能靠你了。

绝望的­阴­霾中,露出了一丝曙光。

太后娘娘端坐在轩罗殿的正殿中,面­色­正如黑云压城城欲摧。

“等不到皇上,哀家今天绝不离开轩罗殿!”她咬牙切齿地挥着帕子。纵然皇室风雨飘摇,纵然外头猛兽肆虐,可是她心中始终有一片晴空,那是因为她坚信她的儿子总有一天会长成一个优秀的男子汉,一个明君圣君。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儿子会和徐妃生下来的那个小混球一样耽于游娱,甚至夜不归宿。

看着满案待批的奏折,想着自己这一路走来,如履薄冰的境况,太后娘娘的愤怒几乎要转化成泪水冲眶而出。

宫檐下的更漏声声,每一滴都滴在她的心上。

恍惚中太后娘娘似乎又变回了了多年以前,在宫墙的桎梏中苦苦期盼夫君临幸的那个少女。

近身内侍上前轻轻报道:“娘娘,寅时了。”

太后的脸庞,苍白而凝重。

“皇上……难道连朝会也要迟到么?”

她的儿子向来让她十分放心,虽然年幼登基,却少年老成,对于政事和学业,也从来没有轻慢过。

太后霍然从椅子上站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小宫女在殿口探头探脑地,犹豫着是否要进来。

太后娘娘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她,立刻吩咐内侍把她带进来。

“你是哪个宫里的?”

“回太后娘娘,奴婢是香罗殿里的,名唤风月。”

“何事在殿门口张望?”

“回娘娘,皇后娘娘命奴婢来取皇上的朝服。奴婢原想找到小孙子公公就好,没想到……”

“你说什么?”太后娘娘大惊。

“奴婢是说……”

“你不用说了!”

“……”风月委屈地闭嘴。太后娘娘的脾气好奇怪,还是她家娘娘好。

太后娘娘眉心拢起了几层褶子。昨夜发觉皇帝不在,她虽然不敢声张,却几乎翻遍了整个后宫,惟独没有想到要派人去皇后宫里看一看。

难道昨天晚上,皇帝竟是在皇后宫里过夜么?

太后娘娘神情没有丝毫的放松,反而越发凝重起来。她握紧帕子,道:“带上朝服,随哀家去香罗殿。”

来到香罗殿,太后娘娘一眼便看到皇后娘娘穿着寝衣,乌发散乱,抱着个枕头窝在一张小榻上,睡得正香,连内侍的通报声也没能吵醒她。

太后娘娘站在小榻旁,咳了一声。

皇后娘娘没有动。

太后娘娘碍着身份,只好再重重地咳了一声。

皇后娘娘在睡梦中蹙了眉,浑圆□的脚丫子在小腿上蹭了蹭,又不动了。

太后娘娘的脸­色­极为难看。

风月连忙上前,动作爽快利落地抽走金凤怀里的枕头。

金凤哗地坐起来,怒瞪着风月。

风月连忙托着金凤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太后。

“娘娘,您看,是太后娘娘来了。”

皇后娘娘就算有天大的起床气,也不敢朝太后娘娘发。风月把金凤从小榻上捞起来,摆木偶一样摆了个姿势,算是行礼了。

太后娘娘倒也懒得跟她计较,单刀直入道:“皇上呢?”

金凤的神智清醒了许多,低头道:“皇上正在沐浴。”

“沐浴?”太后狐疑地瞧她一眼,“哀家去看看他。”

“太后……”金凤连忙跟上去,“这……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哀家亲生的儿子,难道还瞧不得?”太后不管不顾地往后殿走去。

金凤见拦不住,只好作势大声叫道:“太后,太后,皇上正在沐浴!”

太后瞪她,这死黑胖,人长得胖,嗓门也大,这样叫法,是要让她颜面无存么?

她偏不信这个邪。

太后一路畅通地来到后殿,只见一群内侍宫女围着个木桶,木桶里,□着上身的少年皇帝缓缓转过身来。

“母后!”段云嶂惊叫,内侍们手忙脚乱地把屏风支了起来。

亲眼见着了皇帝,太后娘娘心中安定了许多。

“皇儿,你昨夜是在香罗殿就寝的么?”太后娘娘盯着金凤,金凤则像小老头一样垂头丧气。

“可不是么。唉,臣妾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累了,都是因为皇上。”金凤打着呵欠。

饶是镇静自若如太后娘娘,也不由得被小黑胖的惊人之语给镇住了。

屏风那一边哗啦一阵水声,似乎皇帝陛下在木桶里脚底打滑了一下。

“咳咳,皇儿,你宠爱皇后,本也无可厚非,可是朝廷大事重于儿女私情,案上那么多的奏折还未批完,要尽快处置才是。”太后娘娘抚着胸口,脸上竟有些微微发红。

宫里,很多年没有这么刺激的景象了。

“母后教训的是,儿皇谨遵教诲。”段云嶂在屏风那边答道。

太后叹了口气:“皇儿,你大了,有许多事情母后也管不了了。”她轻移莲步,离开了香罗殿,只是转身的时候,目光在金凤身上似乎要灼烧出一个洞来。

目送着尊贵的太后娘娘离去,香罗殿里所有的人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太后走了?”隔着屏风,段云嶂惊魂未定地问。

“走了。”屏风这边,金凤冷静地回答。

段云嶂一颗心从喉咙口掉了回去,想到还要上早朝,便从木桶中起身。

而此刻内侍们恰好走过来,撤掉了挡在中间的屏风。

段云嶂起身起到一半,身形定住,而后啪地坐回水中,面目狰狞。

“小黑胖,你你你看什么看?”

金凤怔怔地盯着段云嶂通红的脸,脑海里还是刚才那一闪而过的不算太白皙的的胸膛,和胸膛上那两点红­色­的……

咳咳……

“小黑胖,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段云嶂怒斥。

金凤手里的帕子在双手间团了两团,半晌才轻轻地道:“皇上,臣妾在想,您太瘦了。”

“……”

段云嶂急怒攻心,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金凤笑吟吟地转身,一边提醒:“皇上,还是快更衣吧,别耽误了早朝。”

身后,果然如预期一般响起一阵巨吼:“刘、黑、胖!”

段云嶂带着野狼一般想要咬人的眼神,穿戴整齐,走出大殿,金凤立在门口行了一个大礼。

“臣妾恭送皇上。”

他强压着怒气,走近金凤,在她耳边冷笑道:“皇后,老实说,你刚才真的一点邪念都没有?”

果然,小黑胖的脸上浮起淡淡的潮红。

验证了心中所想,段云嶂得意地笑了。

笑到一半,金凤冷冷出声打断:“皇上。”

“呃?皇后……呃,不,爱后,何事?”段云嶂玩­性­大起地换了个称呼。

金凤从一旁风月手里接过一个香囊,端端正正地别在段云嶂腰间。

“怎么,皇后还准备了定情之物?”段云嶂嘴角勾起。

金凤瞥他一眼:“皇上,您身上的味儿太冲了,要是不用别种香气遮掩,今天早朝上所有大臣想必都能用鼻子猜出来,您昨晚上去了什么地方。”

“……”段云嶂的额角有青筋暴跳。

“皇上慢走。”

三日以后,三件宫闱秘事悄悄地传遍了朝野。

第一,黑胖皇后在萧瑟瑟地失宠了几年以后,再度华丽丽地得宠了,皇帝陛下还亲切地称皇后为——爱后。

第二,皇帝陛下每次临幸过皇后娘娘,都会洗一个花瓣澡。

第三,皇帝陛下和从前相比,更加勤于练习骑­射­了。据说皇帝陛下还特地向皇宫禁军统领咨询了一下,如何能使胸前呈现出大漠雄浑之感。

芙蓉如面柳如眉

皇帝陛下这几天的心情都如六月的天气一般­阴­晴不定。据杖伤初愈的小孙子公公透露,这其中的原因,似乎和镯子有关。

是的,镯子。

皇帝陛下这几日来,时常捧着两个镯子叹气,一个白,一个黑,一个玉的,一个木的。

这日,在亭罗殿中,有美人刘白玉亲自抚琴助兴,又有刘白玉悉心编排的歌舞增­色­,皇帝陛下却又悠悠地失了神。

一曲罢了,皇帝陛下仿佛从梦中惊醒,蓦地起立,拍手道:“好!好!”

刘白玉脸上微微有些挂不住,她不是傻瓜,自然看得出方才段云嶂的心不在焉。

然而白玉才女毕竟是白玉才女,立刻绽出一抹秋水一般的笑,从琴座后飘过来,撒娇地扯着段云嶂的袖子:“皇上既然说好,那就要打赏了?”

“好,白玉想要什么?”段云嶂对于刚才的走神,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

刘白玉道:“白玉并不想要什么珍贵的东西,只想要一件包含着皇上的心意的东西。”

“朕的心意?”段云嶂愣了一下,而后笑道:“好,朕手上恰巧有这么一样东西。”于是招手命小孙子回轩罗殿去取一个镶金的沉香木匣子。

小孙子心里打了个疙瘩。那沉香木匣子,不就是装那两个镯子的地方么?感情皇帝陛下这几天神思荡漾,为的是刘白玉啊。

匣子呈上来,打开盖子,刘白玉的神情又惊又喜。她握着那一玉一木两个镯子,欣喜道:“皇上,这一对镯子,都是送给白玉的么?”

“呵呵,自然。”段云嶂敷衍地笑笑,却在心里狠狠把自己骂了一顿。

怎么能把送给两个人的东西放在一个匣子里呢?失策啊失策。

此刻他总不能说,只有一个是给你的,另一个,麻烦你还给我……

刘白玉放下那木镯子,兴高采烈地把玉镯套在手上,在段云嶂眼前晃了一晃:“皇上,好看么?”

段云嶂还是呵呵笑:“好看,好看。”他的目光停留在被刘白玉弃在桌上的木镯,心里有隐隐的不舒服。

“白玉啊,”段云嶂忍了一会儿,没忍住,还是开口道,“朕觉得,这玉镯极衬你的肤­色­。可是这木镯么……”

刘白玉柳眉飞扬:“只要是皇上送的,白玉就喜欢。”

“……”段云嶂再次在心里咒骂了一回。

“白玉啊,你看,这木镯,做工太差,花纹也不够雅致,何况……啊呀呀,你看这镯口,开得太大了。”他偷看一眼刘白玉的神­色­,“唉,是朕不会挑,竟然挑了这么一个次等的东西。”伸手抢先把木镯握在手里,然后又道,“白玉,这木镯实在配不上你,朕还是收回来吧。”

刘白玉头回收到由段云嶂亲自挑选的礼物,只顾欢喜,哪里想得到这么多,劈手就抢过来,娇怯却坚定地道:“不,皇上送的东西,白玉是一定喜欢的。”

“……”段云嶂实实在在地犯了难。

算了,不管了……

段云嶂恳切地握住刘白玉的手,趁她一个不留神,又把木镯从她手中拿回来,自己立刻握着镯子后退了两步。

“白玉,朕下次再送你一个更好的镯子,和这个玉的配成一对。”

未等刘白玉再开口,他就招呼小孙子:“来呀,回轩罗殿。”

刘白玉狐疑地瞧着皇帝陛下的背影,总觉得有那么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从亭罗殿出来,段云嶂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只觉得方才那情形比马上比武还要紧张数倍。

小孙子见自家万岁爷这般,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皇上,既然是要送给白玉姑娘的,就算她不戴,留着也是个念想啊。”

段云嶂瞪他一眼:“你懂什么!”

小孙子万分委屈地低头。

段云嶂此刻仍有些不放心,想了想,这镯子放在自己这里,说不定哪天又叫刘白玉,甚至太后或徐太妃盯上了,终究是不稳妥的。还是要把它送到该送的人手上,也算了了自己一桩心事。

想到这里,他道:“小孙子,摆驾香罗殿。”

从亭罗殿到香罗殿,要走过太液池,穿过御花园。在满园的芙蓉清香中,段云嶂想到待会儿小黑胖看到这木镯会露出的表情,不由得­唇­边现出一丝笑意。

他自然不敢期待小黑胖会像刘白玉那样欣喜若狂。不过……不过小黑胖的反应,一定会极有意思。

正乐陶陶地魂飞天外,冷不防一根枝条扫过来,擦着了皇帝陛下的龙额。

小孙子吓了一跳,连忙扑上来:“皇上,您伤着了没?”

挪开段云嶂捂着额头的手,只见额上微微地发红。

还好,并没有出血。

段云嶂心情正好,所以也不以为意,小孙子却心有余悸地发起牢­骚­来。

“这御花园的管事就该问罪!枝条不好好修剪,都伸到路上来了。”

“哎,花园么,就是要有些野趣,剪得太平直了,未免呆板。”

小孙子嘟着嘴:“皇上,您不知道,御花园何止是有些野趣,分明已经像个野树林了。恩荣宴的时候,柴、鱼两位进士还在御花园里迷了路呢。”

段云嶂继续笑:“那两个么,读书读傻了,不认得路,也不稀奇。”

小孙子见皇帝陛下这样说,也不好再多发牢­骚­,只好噤声。

又行前两步,段云嶂蓦地站住了。

“皇上?”小孙子以为段云嶂又叫什么枝条扫了还是虫儿叮了,吓了一跳。

段云嶂却慢慢地转过身来,严肃地盯住了小孙子:

“你刚才说,柴、鱼两位进士还在御花园里迷了路?”

“是啊。”

“什么时候?”

“就是恩荣宴那日,时间好像是午后,诸位进士都在乾罗殿等候,柴、鱼两位进士却迟迟才到呢。”

小孙子又惊又疑,只觉得自己这话一出,仿佛有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响起。抬头一看,皇帝陛下方才还阳光灿烂的俊容,此刻已如­阴­霾漫天。

“小孙子,回轩罗殿。”

“是。呃,皇上,您不去香罗殿了?”

段云嶂咬着牙:“不去了。”

携带着一颗饱受摧残的小心肝,和一个刚刚饱受摧残的ρi股,小孙子苦着脸想,好不容易镯子少了一个,为何皇帝陛下­阴­晴不定的状况反而加剧了呢?

自从满了十五岁,几乎每个晚上,皇帝陛下都要批阅奏折,直至深夜。虽说这些奏折早就经由内阁批阅过一道,甚至下了决定,皇帝陛下却坚持每一份都由自己细细阅过。

眼角的余光瞟到金凤端着盅­鸡­汤踱进御书房,段云嶂啪地一声把一本奏折摔在案上。

“这个柴铁舟,未免太过狂妄了!”

金凤把汤盅放下,打算静悄悄地离去,却听到段云嶂唤她:“皇后,你认为呢?”

“呃?什么?”金凤茫然。

“你对柴铁舟这个人怎么看?”段云嶂注意地打量着她的神­色­。

“臣妾又不认识他。”

“你不是在恩荣宴上见过他么?他的椅子被人抽走,好像也是皇后命人做的吧?”

“臣妾完全不知情。”金凤一脸正气地说。

段云嶂几乎要相信她了。他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踱到案前,思索了一阵才侧过身来道:“皇后,柴铁舟和鱼长崖这两个人一个张狂一个木讷,实在是太不象话了,朕打算对他们略施薄惩,你看如何?”

金凤没有立刻答话,蹙眉盯着段云嶂看了许久,伸手拿起刚才被段云嶂摔在案上的折子。

“皇上,这折子上明明说的是黄河上游发现一只玄武灵龟的事,关柴铁舟和鱼长崖什么事?”

段云嶂脸上现出狼狈之­色­:“……正是这件事!柴、鱼二人对此事的态度,让朕十分不悦!”

“皇上为了一只乌龟,要惩罚一甲进士?”

“你说谁是乌龟!”段云嶂怒吼。

“……”金凤觉得,段云嶂今天很不对劲。“皇上,您怎么了?”

段云嶂面红耳赤。不就是一枝木芙蓉么?管他是谁送的呢!

“皇后,你可以下去了。”他道。

瞧着金凤的背影,他按按眉心,心道,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了,他堂堂天子,被一枝木芙蓉搞成这样,也太不像话了。

段云嶂回到案后,拿起下一本奏折。

西粤女国使团来朝,贡品包括牦牛十头、金环十对、虎皮十张……

妈的,究竟是柴铁舟还是鱼长崖呢?

皇帝陛下最受不了的事情,就是抱着谜面却猜不到谜底。

人间自是有情痴

第二日,朝堂上每一个人都看到,皇帝陛下眼睛下头多了两圈淡淡的­阴­影。

下了朝,翰林院的两位修撰——柴铁舟和鱼长崖被小孙子公公拦住,请到了御书房。进了书房,两人跪在地上,皇帝陛下却坐在上头,一句话也不说,悠然自得地读起了《资治通鉴》。

柴铁舟和鱼长崖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这少年皇帝心里转着什么样的心思。

约摸过了一刻钟,段云嶂终于放下手中的书本,懒洋洋道:“两位爱卿,跪得辛苦了吧。来呀,快给两位看座。”

两人心里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更加犯怵了。

然而段云嶂只是笑嘻嘻地拉着他们说了些琐事,譬如在翰林院任职是否习惯,工作上生活上有没有亟需皇帝陛下关心的地方云云。稀稀拉拉地扯了一会儿,段云嶂道:

“两位爱卿每日上朝,对宫中的路径已经比较熟悉了吧?朕记得,恩荣宴那日,两位爱卿就在御花园里迷了路呢。”

鱼长崖不明就里,垂首说是,柴铁舟却心里咯噔一下。

他事后打探得十分清楚,那日在御花园里见到的小黑胖,就是当今的皇后娘娘。看皇上这样子,似乎是要兴师问罪?

却又不像。

斟酌了一下用词,柴铁舟道:“皇上说的是,臣等那日在御花园迷路,多亏一位小宫人指路,才顺利赶到乾罗殿面见皇上。”

“哦?”段云嶂做出感兴趣的样子,身子前倾几寸,“是哪位宫人?”

鱼长崖脸上现出喜­色­,似乎等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皇上,实不相瞒,那个小宫人正是臣……”

柴铁舟眼明手快地一把把他扯下来跪着,道:“臣等只顾寻找周老师,并没有留意到那宫人的模样……”

鱼长崖一愣:“则玉,她明明是……”

“周大学士也在?”段云嶂倒是没有预料到这一点。

“正是……”柴铁舟冒着汗,“周老师为了感谢那位小宫人,还赠了她一枝木芙蓉呢!”他为了阻止鱼长崖说出和金凤旧时相识的事情,­干­脆利落地出卖了周大才子。

果然,皇帝陛下的脸­色­倏然变了一变。

鱼长崖还要说什么,门口却传来通报:“皇后娘娘到。”

段云嶂注视着金凤迈进门来,笑道:“皇后怎么来了?莫不是知道两位翰林在此才特意赶来的?”

金凤见柴、鱼两人跪在下面,也是一愣。不过事已至此,她索­性­也就不顾忌了,道:“皇上说哪里话,若是知道皇上在和两位大人议事,臣妾就不来了。”

鱼长崖看到金凤,整个人宛如木雕一般呆住不动了。柴铁舟拉了他几回,他都没有反应。柴铁舟只得在心里暗暗叹气。

上首的段云嶂微笑着向金凤伸出一只手:“皇后,到朕身边来。”

金凤一愣。

“皇后,到朕身边来。”段云嶂微笑不变,却多了些威胁的意思在里头。

金凤瞄了眼他的神­色­,默默地走了过去。

段云嶂轻轻握住她的手,让她靠着自己身边坐下。

“皇后,怎么想到来御书房看朕?”他还顺手帮她理了理鬓发。

殿内的其余人都感受到了一阵寒风吹过。

金凤抖了一下,道:“臣妾觉得皇上昨天的表现实在有些是不正常。于是臣妾反省了一下,是不是对皇上的关心不够,这才打算来探望一下皇上。另外昨天皇上说的那只乌龟和两位大人的事……”

段云嶂咳了一声,坚定地打断她的话:“那件事情已经不重要了,皇后休要再提。”

柴铁舟瞧着上头相敬如宾,缱绻情深的一对帝后,怎么看都有点别扭。他扯了鱼长崖一把,俯首道:“皇上,臣等先告退了。”

鱼长崖还在发呆,柴铁舟只得硬生生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拉出殿门。

快到朝阳门的时候,鱼长崖才回过神来,失魂落魄地道:“她……居然是皇后?”

柴铁舟叹气:“德勉,我实在不明白你怎么会喜欢那样一个女人。”

鱼长崖道:“你不明白的。”

“我有什么不明白?你不就是小时候和她一起读过书么?”

鱼长崖幽幽地看了一眼那苍茫的天,似乎随时都要下起一场大雨来。

“黑胖她,和别的女孩子是不同的。”

“何止是不同,简直是两种动物!”柴铁舟没好气地说。

鱼长崖不理他。他只记得幼年时候,那个黑胖的少女追在他后面戏谑地唤他:鱼长牙!鱼长牙!

他是老师赞赏的好学生,而她是没爹也没钱的小破孩。一场大雨把两个从来没有过交集的孩子困在私塾里,当他抱着书本盯着门外的雨帘时,小黑胖从旁边蹭过来,自怀里摸出一个毽子,他蓦然抬头,便看见那双慧眸,盈盈若黑夜的星河。

那日家中没有派人来接他,黑胖便拉着他冒雨跑了出去。握着黑胖的手,似乎到哪里去,已经并不重要。在茫茫雨幕中,他感受到一种从书里无法得到的快意。

一晃就到了他家门口。屋檐下,黑胖从层层衣衫里掏出他心爱的书本,只有封皮微微沾湿。他忽然有些感动。这个女孩子似乎天生就知道别人心里最重视的是什么,天生就懂得,替别人照顾重视的东西。

鱼长崖将这些话说给后来的好友柴铁舟听,只换来柴铁舟的一场大笑。

可是这一次,柴铁舟没有笑,柴铁舟只是怜悯地看着他:“她是皇后。”

就算只是一个所有人都不以为然的皇后,她也是皇后。

鱼长崖清俊的面容上浮现一丝伤痛,那伤痛转瞬便淡了,化了,深深散入了他的肌肤。

轩罗殿里,金凤皱着眉头将手心覆在段云嶂额上。

“皇上,您确定您真的没有发烧么?”她怎么看怎么觉得皇帝今天在发疯,居然对她做出这样深情款款的样子来。

段云嶂依然紧紧盯着她,冷不防问了一句:“皇后,你可喜欢过什么人么?”

金凤讶然回视他,半晌笑答:“皇上是不是在白玉那里碰了什么钉子?说出来,臣妾可以为你排忧解难。”

然而这一次,段云嶂却没有被她糊弄过去,他用手轻轻抚了一下金凤的头发,道:“你不能总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地糊弄人,有的时候,也得说一些真心话,否则,岂不是很累么?”

金凤呆住了。

段云嶂看着她平时顽固地沉寂着的表情难得地浮上错愕,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

满朝文武都晓得,周大才子,实实在在地是个断袖。尤其他断的对象还是同朝为官的耿直不阿的吕大尚书,断得是义无反顾、至死不渝。

这在本朝的朝廷里,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不知道这个秘密的,朝廷里只有吕大尚书本人,而朝廷外么,似乎就只有小黑胖了。

段云嶂思及那日,小黑胖手执一枝木芙蓉,眼角带俏地垂首一笑的样子,心中不禁涌上一股同情。

这件事情,还是瞒着她的好。

至于乌龟和两位翰林的事情,早已被皇帝陛下抛在脑后。

只有情字参不透

自恩科张榜之后不久,威国公刘歇便不再上朝了,时至今日,已经整整两个月了。

倒不是刘歇摆谱示威,这一回,他是真的生病了。据进宫的刘大夫人说,是偶感风寒。

只是这风寒也未免太久了些。时间一长,段云嶂终于有些撑不下去了,他心里明白,这时候的朝廷,没有刘歇是不行的。

于是段云嶂放下皇帝的架子,亲至威国公府慰问关怀。当然,主要也是为了探探威国公的口风,看看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心灵和­肉­体双重舒畅了,能再回去上朝。

想起上一次在威国公府所遭受的耻辱,段云嶂心中浮上一丝自嘲。

这一次,威国公府的下人倒是礼敬得多,一路客气地将段云嶂和小孙子引至刘歇的卧房。

刘歇头上顶着一块帕子,颤颤巍巍地就要起来行礼,段云嶂连忙抢前几步搀住他,扶回床上,又说了几句暖得人心里发烫的话。而刘歇躺下之后,不免也是一番感激涕零。

段云嶂见刘歇的面­色­还算红润,寒暄了一阵,便开门见山:“不知国丈何日方能还朝?”

刘歇掩着口,剧烈地咳了一阵,才道:“臣有愧圣恩!唉,都说病去如抽丝……”他半垂着眼皮,扫了一眼段云嶂,便将下半句恰到好处地收了回去。

段云嶂心里骂了一句:老狐狸!然而表面上还是微笑道:“国丈的身子要紧,朝堂上的事情,就不要太过­操­心了。”他寻摸着,刘歇不肯上朝,必是有所图谋。可恨这老狐狸一味地装病,却不明说要如何才肯回去上工。而段云嶂这边,也不好直接开口问他。

思索了片刻,段云嶂缓缓道:“国丈,朝中之事,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尽管对朕直说,朕着人去办。国丈也好安心养病。”

听到此话,刘歇面上浮现一丝欣慰的笑容:“多谢皇上惦念。臣心中倒还真有一事,放心不下。”

老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段云嶂眯着眼:“国丈请直说。”

“皇上,臣一直在想,帝师一职,空悬已久,实在不妥。”

段云嶂错愕。帝师即是太傅,当年赶走魏太傅的,不正是刘歇本人么?

“国丈说的极是。不知国丈心中可有恰当的人选?”

刘歇又咳了一咳,才道:“臣认为,翰林院大学士周文迁,可担此大任。”

“周大学士?”

“正是。周大学士的才华有目共睹,皇上拜他为师,学问必可一日千里。”

段云嶂忽然就悟了。

科考之后,身为主考的周大才子可谓是春风得意,只因本场恩科的所有进士,都算是他的门生。朝中倒刘派的势力,无疑增长了不少。而将周大才子赶到内廷去做帝师,相当于将他逐出了朝中议事的行列,没有了周大才子,这些门生故旧们便树倒猢狲散,任人驱使了。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明眼人都能看出刘歇的心怀叵测,难怪刘歇要借着病势来这么一手了。

说刘歇是以病相挟,丝毫不为过。

段云嶂冷冷地打量着刘歇,半晌叹道:“国丈真是思虑长远啊。朕这就回去拟旨,迁周大学士为太傅,国丈以为如何?”

“皇上尊师重道,不耻下学,此乃社稷之福也!臣替天下百姓谢过皇上!”刘歇又假惺惺地从床上起来,跪拜了一回,段云嶂也假惺惺地又搀扶了一回,彼此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一个是放心诡计终于得逞,一个是庆幸孙子终于装完。

送走了段云嶂,刘歇的脸上却并无喜­色­。

他看得出,段云嶂并非不清楚这其中的厉害,他只是懂得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当幼虎开始收敛利爪,放轻脚步,就意味着它已经在学习捕食了。

然而威国公刘蝎子,并不是吃素的。周大才子的调职,不过是个开始。

次日宣旨之际,满朝沸腾。吕大尚书学聪明了,不撞柱子,跑去撞殿门,不料大殿的金红大门年久掉­色­,撞了他一头的金粉沫子。而凌大将军和符大丞相脑子清醒一些的,虽然都出言力谏,心里却都明白,皇帝已经选择站在了刘歇这一边,此事已无可回旋。

反倒是周大才子本人,十分泰然地接了旨,脸上笑容不减反增,仿佛就任帝师对他而言,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下了朝,栋梁四人组小例会的时候,周大才子才坦白说出心中所想。

“你我所顾忌的,皇上心中也明了。”

“那皇上为什么还……”吕大尚书愤怒了。

周大才子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可是我们都忘了,能扳倒威国公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上。在这种时刻,有一个人守在皇上身边,帮助他一步一步地成为一代明君,这比什么都重要。”

符大丞相拈着他花白胡子的末端,又露出了他惯常的那种意义不明的笑容。

“刘歇有他的张良计,我们也有过墙梯。”

“丞相的意思是?”

“刘歇想把你挤到后宫去,我们就把火引到后宫去。”

“这是什么意思?”凌大将军低咆一声,这死老头,就不能一次把话说明白么?

符大丞相高深莫测地一笑:“我们要联合礼部、御史台,向皇上进言,请皇上纳妃。”

“纳妃?”周大才子不明白,“皇上若要纳妃,自然是纳刘白玉,这岂不是更壮大了刘家的实力么?”

符大丞相摆手:“你放心,刘歇绝不会让皇上纳刘白玉为妃,而皇后娘娘,也不会容许此事发生。”

众人默然,刘白玉实在是一个太过耀眼的存在,是个女人都不会把她往自己家里引。

此刻,正在太后宫里帮忙打苍蝇的金凤完全没有想到,从她爹手上燃起的这一把火,居然会曲曲折折地烧到她的头上。

朝廷栋梁四人组的纳妃大计还未开始实施,冬日的第一场雪便先到了。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入了腊月,宫里又热闹起来。快过年了,宫人们盼着赏头,主子们却盼着春天。

亭罗殿里的白玉美人用羊脂一样的玉手煮着酒,笑语盈盈:

“皇上,三日后便是白玉十七岁的生辰呢。”

段云嶂摩挲着温热的杯缘,笑道:“白玉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刘白玉将那小扇子一样的睫毛灵动地忽闪几下:“白玉没有别的要求,只求皇上在白玉生辰那天到亭罗殿来,和白玉一同用晚膳。”

“这有何难。”段云嶂慨然答允。

刘白玉垂首,冲自己笑了一下。

“只有朕与你两人,未免太过冷清,不如再叫上皇后和云重,你看如何?”

刘白玉的笑容凝固了。良久,她十分勉强地冲段云嶂点点头。

段云嶂的眼光落在刘白玉手腕上,那明晃晃的白玉镯子正是上回他送给她的。只是同时买下的木镯,此刻却还放在轩罗殿的匣子里。

他自软椅上站起,踱到窗前,思绪随着窗外飞扬的雪花飘飘荡荡。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大,雪花好像带着生命自天而降,又仿佛提醒着什么事情。

段云嶂蓦地回过头来。

“白玉,朕记得,你的生辰和皇后的只差两天?”

刘白玉眸中闪过一抹失望:“是。”

“是早两日还是晚两日?”

“皇后姐姐比白玉早两日出世。”

“那么皇后的生辰就在明天了?”段云嶂讶然。

“是。”

段云嶂脸上现出喜­色­,心道那木镯子留在手上像个烫手山芋,如今终于能送出去了。

只是这么些年了,宫里居然没有一个人记得皇后娘娘的生日,更别提办什么寿宴了。想到这里,段云嶂又有些愧疚。

“白玉,你看,明天是不是也给皇后办一场寿宴?”

刘白玉轻咬下­唇­:“只怕来不及准备。”

段云嶂思索了一阵:“也是。况且皇后也未必喜欢寿宴。也罢,朕明日直接去问她。”他将杯中酒一股脑儿灌下去,兴冲冲地想了一会儿,便离开了亭罗殿。

酒已热好,人却离去。刘白玉端着暖热的酒壶,却觉得门外的风雪直吹到了她心里。

宫里人人都知道,皇上喜欢刘白玉。

白玉姑娘美丽端庄,知书达礼,才华横溢,谁不喜欢?

宫里人人都知道,皇上不喜欢刘黑胖。

皇后娘娘其貌不扬,­性­格懒散,为人低调,难教倾心。

皇上在亭罗殿停留得多,在香罗殿停留得少。

可是刘白玉却渐渐明了,一个帝王的心,是不太可能在一个女子身上停驻的。

因为整个天下,都是他的。

这些,是十五岁的刘白玉不明白的。如今她十七岁了,终于能够明白。

一个女子,可以用美丽来圈住一个男人,可以用才华来征服一个男人,可是她心里清楚,他喜爱的不过是她的美丽,她的才华。

对于寻常女子而言,这样的喜爱就已经足够了。可是对刘白玉而言,这还远远不够。因为她还不是无可取代的,她在他心中是一章华美的诗,是一曲多情的歌,却不是一个饱满而深刻的人。

这些,也是曾经十五岁的刘白玉不明白的。如今她十七岁了,却仍然不明白:如果连美丽和才华都无法征服他,那什么才可以?

恭祝福寿与天齐

这一场雪,下了两天两夜,仍未有停止的意思。

段云嶂大步跨进香罗殿来,在火盆前抖了抖身上的雪花,风月连忙上来为他脱掉孔雀毛边的大氅。

金凤裹着棉被,蜷在软榻上,火盆里的火光映得她的脸像熟苹果一样。

“皇上安好。”她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象征­性­地蠕动了一下。

段云嶂坐在她身边搓着手,不以为意地道:“天冷,不必起身了。”

“谢皇上。”金凤将刚刚抬起一点的手臂缩回棉被里,继续看她的《囚心孽缘》。

这下段云嶂倒有些郁闷了。他说不必起身,固然是出自一番好意,可是这小黑胖居然就真的一动也不动,果然没把他这皇帝看在眼里。

“皇后,这书讲什么的?”

“故事。”金凤敷衍。

“什么故事?”

金凤这才正眼看了他一眼,道:“讲的是一个小姐恋慕一个才华出众的书生的故事。”

“哦?那想必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不,小姐相思成疾,死了。”

“啊?”

“死了以后变成鬼了。”

“那鬼魂必是又和书生相会了?”

“不,鬼魂守在一所荒宅里,遇到青年男子就诱他进宅,抠心挖肺,生吞活剥。吃了七七四十九个男子的心肝以后,女鬼终于练成了一门极­阴­森的武功,从此横行人鬼魔三界,所向披靡。”

“……”段云嶂手中的茶盅在桌上一磕。“这样的书,哪里来的?”他坚信文宣阁里不会有这种乱七八糟的书。

“皇上你不知道么?”金凤惊讶地回望他,“风月说,这是今年坊间最热的书了,她不知多辛苦才托人从宫外弄了一本呢。”

段云嶂的利眼刷地扫向风月,风月迅速缩头,鼠窜。

段云嶂长叹一声:“你整天窝在宫里,就是看这些杂书?难怪一天一天心宽体胖。”

“皇上,”金凤严肃地更正他,“臣妾每日为皇上在太后面前尽孝,打理后宫上下的事务,很是辛苦,皇上怎知臣妾的艰辛?”

段云嶂继续叹气。金凤如今掌管着大半个后宫的事务,他也是知道的。大到年末的祭典,小到打苍蝇抓老鼠,太后娘娘通通扔给金凤。因为金凤的劳顿,原本就不到四十岁的太后娘娘越来越神采焕发了,简直绽放出了生命中的第二个春天。

这样看来,金凤这个皇后当得倒是比他这个皇帝要实在。他每日勤勤恳恳地上朝下朝,批阅奏章,真正有权力拿主意的事情却没有几件。

“皇后,今日难得清闲,想不想去骑马?”他引诱她。

“不去。”金凤翻了个身。

“去太液池上凿冰?”

“不去。”

“要不,去御花园里烤栗子?”

“御膳房有刚烤好的,风月,去拿来给皇上品尝。”

段云嶂忍无可忍了,刷地抽走金凤手里的书。

“皇上!”金凤惊讶地看他。

段云嶂咬牙,勉强挤出最后一丝笑容:“皇后,想不想出宫回家看看?”

棉被从金凤身上滑下来。金凤张大了嘴巴:“皇上,你……你……你是认真的么?”

“是,朕是认真的。”

“皇上!”金凤大叫了一声,猛地握住段云嶂的手,“皇上,你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好皇上啊!臣妾对您的景仰和崇拜真是无以复加……皇上!一代圣君啊一代圣君!千古一帝啊千古一帝!”

她的眼睛明亮无比,整个人散发出不寻常的光辉,似乎随时都要扑上来啃他一口。

段云嶂哭笑不得。明知道她说的都是废话屁话,心里却偏偏十分受用。

他咳了一声:“皇后,你就这么想家么?”

金凤拼命点头。

段云嶂叹气:“那么以后有时间,朕经常带你出宫吧。”

“皇上!”金凤冲动了,她扑了过去,狠狠地抱了段云嶂一下。收回双臂,她快速地跳下软榻,穿鞋,更衣。

段云嶂僵坐在椅子上,只觉得脸上微微发烫。

他默默地想,香罗殿里的火盆未免也燃得太过旺盛了。

尽管是冒雪出游,金凤的心境却依然像三月里的艳阳天。

段云嶂的爱马是一匹高大雄壮,筋骨强健的黑马,名叫“踏雪无痕”,是去年鞑靼进献的名马。段云嶂爱若珍宝,就连段云重想骑,都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段云嶂抚摸着马脖子,不厌其烦地给“踏雪无痕”和金凤作了一番介绍。金凤绕着“踏雪无痕”转了几圈,终于在马头前停下。

“你叫‘踏雪无痕’?”金凤狐疑地看进大黑马的眼睛里,然后伸手去牵马缰,“来来来,踏个雪来给本宫看看……”

段云嶂一把把她推到一边。

“连马你都不放过?”一人一马十分无语地对视,然后一个冷哼,一个喷气,共同表达了对金凤的不屑。

金凤恍若未闻:“皇上,我们要骑马出宫?”

段云嶂点头。

“不会太张扬了么?”

“微服即可。”

“那永徽门的侍卫不放行怎么办?”

段云嶂哂笑:“你以为还像上回一样,靠云重那小子带你出宫么?有朕在,谁敢拦?”

金凤以崇敬的目光追随着飞身上马的段云嶂,心说,后台硬就是不一样啊。

两人一马,如弩箭一般出了宫门,直奔城西的黄家巷子。

“踏雪无痕”固然不能真的踏雪无痕,可是它马蹄下丈量的距离,比金凤心中的距离要贴近得多。轻薄的小雪花从天而降,落了两人一身,不及凝结成水滴便化得­干­­干­净净。金凤仰头,看见段云嶂年轻而英俊的面孔,他策马的神情那样专注而果决,像一块坚定不移的磐石。偶有雪粒附在他刚毅的下巴上,闪着银光。

十八岁的青年皇帝,下巴上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青­色­的胡渣。

金凤收回视线,静静地品尝心中那一缕别样的情怀。

黄家巷子本就偏僻,下雪的日子,巷口更是半个人也没有。两人在巷口下了马,牵马进巷,彼此居然都没有说话,只觉得有一股陌生的潮水在两人之间涌动。

依旧是那扇带着苔痕的木门,上面还留着她幼年玩耍时刻下的字迹,金凤以指抚过那刻痕,一时感慨万千。

“娘,我回来了。”她敲门,轻唤。

门内咣的一声,仿佛打翻了什么东西。凌乱的脚步声一路从里屋来到门后,却踌躇了一阵,方才开门。

“娘,我回来了。”金凤眼睛湿漉漉的。

“黑胖……”永福怔怔地看着女儿,泪流满面。她披散着长发,小花袄只穿了一条袖子,双脚也没有穿鞋,赤着脚站在雪地里。

“娘……”金凤像走散多年的小兽,偎进母亲怀里,蹭了又蹭。

母女二人自六年前别后,就只有三年前那匆匆一面,如今这才是第二次见面。

永福抹了一把眼泪:“快进屋,外面冷。”

段云嶂抚着马脖子,好说歹说才劝得“踏雪无痕”低头从那小门里钻进去。

永福盯着段云嶂看了许久,道:“这位官爷上回也曾见过的,却没有介绍,请问尊姓大名?”

段云嶂将马拴在葡萄架旁,轻咳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倒是金凤一扯永福,笑道:“娘,这是你女婿。”

段云嶂脸上又开始发烫。

永福呆住了,膝盖一软就要往下跪:“民……民­妇­……”

段云嶂连忙搀住:“既然是女婿,哪有丈母娘向女婿下跪的道理。朕今日和皇后是微服出巡,礼节也就不拘了。”他偷眼一看金凤,心道自己要是真让永福下跪,小黑胖说不定会在­鸡­汤里下毒给他喝。

金凤又道:“娘,你看,那是‘踏雪无痕’。”

永福看到这高头大马,眼中现出光芒来:“这马长得好生俊俏。”

“……娘,马不能叫俊俏,人才叫俊俏。”金凤看一眼段云嶂,果然他脸上现出愤愤不平的神­色­来。

放着好好的人不夸,却夸起马来了。

“黑胖,你说它叫‘踏雪无痕’?”永福兴奋地问。

金凤连忙点头。

段云嶂心中顿时浮上不好的预感。

果然永福大步走到“踏雪无痕”面前,笑眯眯道:“来来来,踏个雪给我看看……”

段云嶂和“踏雪无痕”都颓然地低下了头。

两个翰林鸣猪手

在屋里落了座,永福便端出一碗热腾腾的猪手面来。

“娘,你知道我要来?怎么还做了猪手面?”金凤惊讶道。

永福叹息:“我哪里知道你们要来,只是每年的今天,我都会做上一碗猪手面,这是你最爱吃的。”

“你爱吃猪手面?”段云嶂十分不能苟同地看了她两眼,小声道。

金凤没理他:“娘,为什么要做猪手面?”

永福往她头上一拍:“丫头,连自己的生辰都忘了么?”

金凤抱着头,她娘的手劲见长。

“啊,今天的确是腊月初九呢。”这些年来没有人记得她的生辰,连自己也快忘了。

“宫里头难道就没人为你庆生么?”永福难以置信。

段云嶂脸上有一丝不自在。

金凤笑着搂住永福:“娘,那你就把这六年来的猪手面都做了,我今天全吃了。”

“你吃的完么?”永福和段云嶂一起问。

“吃得完!”

“好,那娘就去做!”永福壮志陡起,摩拳擦掌。

段云嶂扶着额:“难怪,难怪。”

金凤回过脸来,脸上笑意仍在:“皇上,你怎么知道今天是臣妾的生辰?”

“呃……这个么……”

金凤眨了眨眼睛,并没有等他的答案,径直往厨房去帮忙去了,留下段云嶂挠着桌面,不知如何跟她解释。

吃过了猪手面,天­色­也暗沉了下来。

段云嶂虽有些不忍心,却也不得不提醒:“该回宫了。”

金凤攥着衣角,神­色­哀戚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出言反对。

“娘,我回宫了,以后有空,再来看你。”

永福点头,又怯怯而坚定地对段云嶂道:“皇上,请好好对黑胖。”

金凤有些意外,正想说些什么,双手已被段云嶂握在手心里。

“娘,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他这样说。

金凤心中微微一动。

院子里的大黑马忽然长长地嘶鸣了一声,不知是雀跃还是不耐烦。

段云嶂解了马缰,正要牵马出门,门口传来敲门声。

这个时侯还会有谁来?三人面面相觑。永福忙去开门,金凤与段云嶂便避进屋里。

隔着一道房门,两人听到院中年轻而热络的男子声音:“福姨,最近可好?天寒了,要格外注意身体。”

金凤一愣,抬头便对上段云嶂讶异的目光。两人都觉得那声音分外熟悉。

外面那人再道:“福姨,今天是黑胖的生日呢。”

永福道:“是啊。”

“福姨一定又在给黑胖做猪手面吧?”

“小鱼啊,真是难为你了,一直惦记着福姨。你身边这位是?”

“这是我同窗的好友,名叫柴铁舟,是今科状元郎呢!”

金凤心中狂跳,不敢触及段云嶂惊疑的打量。

许久,她听到耳边沉沉的问讯:“你认识他?”

“是……”金凤怯怯道。

“怎么认识的?”

“我……臣妾……幼时和他一起读过书。”

“难怪你对他格外留意。”段云嶂冷笑,“他也认出你了?”

“是……”

段云嶂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不告诉朕?”

“臣妾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灼热的目光刺得她头顶发烫。

段云嶂没有再开口。满室寂寂。

柴铁舟站在小院中,对着和黑胖皇后长相极为相似的永福,心中涌上一股怪异之感。他觉得这小院里有诡异的气流四处流窜。

他疑虑的眸光停在院中拴着的大黑马上,看了一阵,蓦地心中一动。

“福姨,这马,可是叫做‘踏雪无痕’?”

永福心无城府地笑答:“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柴铁舟的脸­色­立刻大变,抓着鱼长崖手臂的手猛地紧了几分。

“则玉?”鱼长崖皱眉看他。

柴铁舟神­色­凝重:“德勉,皇上在屋里。”

“什么?”鱼长崖没听清楚。

柴铁舟压低声音:“皇上……应该还有皇后,就在这屋里。”

鱼长崖消化了他的话,心中也是猛地一惊。顷刻之间,他便意识到了此刻的情形有多么紧急。

“则玉,我们走吧。”鱼长崖脸­色­发白。

“不!”柴铁舟低吼,“如果我们就这么走了,在皇上心里,就会留下一个结,永远也打不开。”

“那我们该怎么办?”

柴铁舟叹气:“德勉,枉你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脑子还是一样古板。”他拉着鱼长崖来到屋门口,双双跪在雪地里,朗声道:“臣柴铁舟、鱼长崖,叩见皇上,皇后娘娘!”

金凤茫然望向段云嶂,段云嶂却似乎早有所料一样,掸了掸衣袍,推门而出。

见到真人,柴、鱼二人心中更沉了几分,于是又齐齐拜下。

段云嶂静默了片刻,伸手搀起两人:“这是在宫外,两位爱卿不必拘礼。”

柴、鱼二人偷眼看了段云嶂的脸­色­,只觉得皇帝陛下神情中似有笑意,却又带着一丝捉摸不定的冷意。

鱼长崖惴惴道:“臣等不知圣驾在此,怠慢了皇上,特来请罪。”

段云嶂双目微眯:“两位爱卿要请罪的,就只有这一件么?”

两人吓得再度跪下:“皇上,臣等知罪!”

“臣……臣幼时与皇后娘娘同窗读书,此事欺瞒了圣上,臣该死!可是此事与则玉无关,请皇上明鉴!”鱼长崖以头触地。

金凤张了张嘴,欲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哦?那么依两位爱卿看,此事该如何处置呢?”

柴铁舟额上滴下汗来,将膝下的白雪都融出了孔洞。

此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不过是未及时禀报,往大了说,那就是欺君之罪,说不定还要再加上一项对皇后心怀不轨……

“臣……臣等任凭皇上处置。”

段云嶂却闭口不语了。讥诮的­唇­角微微上扬,眸光移向金凤。

金凤原本怔怔地盯着门框上沾着的雪花,感觉到段云嶂的注视,颤了一下,便回首,静静看他。

两人似乎都从对方眸子里,读出了些什么。

柴、鱼二人屏息,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半晌,段云嶂朗笑出声,再度将二人扶起来。

“两位爱卿,言重了。鱼爱卿与皇后相识之事,皇后早已和朕说过,不过是小事一桩。倒是鱼爱卿对朕的岳母大人如此照顾,朕十分感激。”

柴铁舟和鱼长崖对望一眼,心里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谢皇上不责之恩。”

段云嶂仿若无事地大步走到“踏雪无痕”身前:“皇后,回宫。”

“是。”金凤恭顺地上前,将自己的手交在他手里。他的手立刻握紧,指节坚定而有力。

两人出门,上马。段云嶂马鞭一振,“踏雪无痕”便四蹄生风,绝尘而去。

跪在门口的柴铁舟和鱼长崖互看一眼,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德勉,咱们这位皇上,实在不是凡人。”柴铁舟掸着袍子上的雪,喃喃道。

“是啊,皇上真乃仁君,宽宏大量。”鱼长崖真心实意地道。

柴铁舟咳了两声:“德勉,你这书呆,叫我说你什么好?”

“呃?”鱼长崖不明就里。

“你以为皇上心里真的不介意?他要是真的不介意,把我们晾在雪地里跪了那么久,是什么意思?这就是恩威并用啊。”柴铁舟意味深长地拍他一下,“咱们的皇上,这么年轻就如此­精­通帝王之道,我看威国公飞扬跋扈的日子不长了。”

鱼长崖仔细地咀嚼了一番他话中的意思,心悦诚服地点点头。想了想,又道:“皇上对我们恩威并用,那岂不是说明,我们在皇上心中,是可用之才?”

柴铁舟笑出声来:“你平时犯呆,聪明的时候倒也犀利得很嘛。”

鱼长崖挠头,憨笑了一阵。

柴铁舟又叹气:“皇上是不会追究我们。不过那位皇后娘娘……只怕要惨了。”

谁醉卧梅花影里

在一片苍茫的雪­色­中,远近的民宅稀稀拉拉地亮起了几窗灯火,而远处的金檐红墙,便随着大黑马的蹄声而鲜亮起来。

“皇上,你真的不生气么?”金凤在马上小声问。

身后的段云嶂狠狠地给了大黑马一鞭子,没有说话。

金凤叹息:“果然是生气了吧。唉,其实又有什么好气的呢?男人,就是这么小气。”

段云嶂握马缰的手紧了一紧。仿佛感应到主人的郁愤,大黑马长嘶了一声。

“唉,人和马,都这么小气,不过是让你踏个雪来看看么。既然不愿意,为什么又起个名字叫‘踏雪无痕’……”金凤絮絮叨叨地冲着大黑马数落起来,颠簸中声音有些变调。

“黑胖。”段云嶂忽然在她耳边轻声说。

“呃?”金凤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如果可以选择,你还会进宫来做这个皇后么?”段云嶂的声音带着他这个年纪不应该有的沧桑。

金凤一怔,而后心中渐渐柔软下来。

“你不也是一样么?难道你是一开始就想做皇帝的?”身后的热度让她轻轻眯长了眼。“人生能有多少事是能让自己选择的呢?我只知道我打从进宫起,就只想做个好皇后。”

身后的段云嶂静默了,金凤察觉到他的呼吸有些起伏不定。

蓦地,一只冰冷的手将她的手从温暖的袖筒里拉出来,握住。她一惊,正待说什么,手腕上却被人套了个什么东西。

金凤将手腕慢慢抬到眼前,便看到一个藏黑的镯子悬在自己腕上,雪水凝在镯子上,油彩涂染的古怪文字便格外明亮起来。她讶异地瞪着那镯子,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段云嶂已经长叱了一声,加快了马速。

青年高亢的声音回荡在雪地里,别有一种潇洒快意的味道。

赶在封印年假前,礼部尚书洪霆率三位侍郎,联合四位御史,上书太后,请求为皇帝纳妃,理由是,皇帝年满十八,却仍无子嗣。

这上书为皇帝担忧,直呈太后,矛头却指向皇后。

皇帝无子,责任自然是在皇后了。

皇帝无子,则国家无储君;无储君则皇室不定,皇室不定则社稷不宁。大臣们觉得,实在不能指望皇后娘娘生儿子了,必须要引入会生儿子的生力军。

礼部尚书洪霆是十年前的状元,文采极好,写下来的上书也是事理分明,脉络清晰,雄辩而实际,广列条陈而一针见血。

太后娘娘深深地被这一份上书打动了。她发觉自己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这么些年来,尽管她对金凤全无好感,尽管她还大胆地在段云嶂身边安Сhā了一个备选的女子刘白玉,可是她从来都没有认真考虑过要为段云嶂纳妃。因为金凤的父亲是威国公。威国公从不允许别人危及到他的地位,也不允许别人危及到他女儿的地位。

可是,皇帝毕竟已经十八岁了。先帝这么大的时候只是亲王,原配的王妃还在世,侧妃也已有三名。

那么,纳妃还是不纳妃,这是一个问题。

其实照金凤看,纳不纳妃,根本称不上是一个问题。毕竟段云嶂现在不纳妃,总有一天也会纳妃。可是太后娘娘却不这么看,太后娘娘看她的眼光,就像看一块绊脚石。

刘大夫人专程进宫,和金凤深谈了一次。对于夫婿纳妾的事情,刘大夫人是最有经验的了。

“金凤,皇上纳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心中千万不要有什么疙瘩,教满朝文武看了我们刘家的笑话。至于刘白玉,你放心,国公爷绝不会让皇上立她为妃的。”

“为什么不能立白玉为妃?”金凤不解。

刘大夫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白玉虽然名为我们刘家人,却对刘家恨之入骨。”

金凤这回是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按理说,刘家供她吃穿,还为她请夫子,教她琴棋书画,她感恩还来不及。可是这丫头偏偏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她一直以为,是国公爷害死了她全家。”

“那么她家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刘大夫人谨慎地看她一眼:“此事说来就话长了。当年先帝争储之时,前太子党中有人状告刘白玉的祖父与当地官府勾结­操­纵粮市,意在打压国公爷。而国公爷那时是先帝的股肱,一旦国公爷牵连进去,势必会影响到先帝,于是国公爷便没有Сhā手此事。后来刘白玉的祖父和父亲双双被斩首,母亲病死,家破人亡,国公爷才收留了刘白玉。”

“那么,白玉是怨恨父亲没有施以援手么?”

“不。”刘大夫人神­色­悲哀,“她认为,国公爷是故意将祸事引到她祖父身上的。国公爷年轻时受过她祖父的侮辱,想必你也听说过。她认为国公爷怨恨她祖父,这才施以报复。”

金凤一时无语。

刘歇受过刘白玉祖父的侮辱,却也同时得到了恩惠,尽管那恩惠还不足以让他平步青云。

刘白玉受了刘歇养育之恩,却仍放不下对刘歇的嫉恨,尽管那嫉恨的源头犹待考证。

然而她并不能说刘白玉错了。

刘歇当年究竟是无力回天还是蓄意陷害,只有天知道。

“母亲,父亲对纳妃这件事,究竟如何看?”

刘大夫人抿­唇­淡淡一笑:“朝堂上的事情,你父亲尚且忙不过来,后宫这点琐事他就更不放在心上了。想靠纳妃来打击你父亲,这些朝臣未免天真。只要皇上不纳刘白玉,你父亲是不会Сhā手的。”她在金凤手上按了一按,“你在宫里,留意一下太后和皇上的口风,暗示一下我们刘家的态度,也就是了。”

金凤敛眸,片刻又道:

“那母亲你呢?你对父亲纳妾的事如何看?”

刘大夫人的笑容失了几分,神­色­微收:“金凤,为妻之道,你或者还不够明白。丈夫的需要,就是你的需要。阻止他纳妃,是没有意义的。”

“那么这些心计又有何用?一切随他去就是了。”

刘大夫人再宁静一笑:“你若不用心计,纳妃就不止是纳妃了。对方会将你蚕食鲸吞,然后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在你丈夫心里,什么都不是。”

金凤看到刘大夫人的脸上逐渐染上一层悲哀。

她微微颔首:“金凤知道了。”

她知道刘大夫人是智慧的。可是她并不想对段云嶂用心计,因为,她只是想在她做皇后的时候做好这个皇后,仅此而已。

她从来不想做段云嶂的妻子。

那个她梦到过的,醉卧梅花影里,不须他人相识的女子,和那个雪地里为她套上一个木镯的青年,在她心中轻飘飘地打了几个来回。

终究是前者最重。

隔日,太后娘娘便召金凤到自己的寝宫熙罗殿。

太后挽着她的手,揩了两下­干­爽的眼眶:“皇后啊,哀家也是女人,知道此事的苦处。可是寻常人家尚且有三妻四妾,何况皇家?为我朝千秋万世计,也只有委屈你了。”

“太后说哪里话。未能提早为皇上纳妃,是臣妾的过失,臣妾该向太后请罪的。”金凤垂首。

太后闻言大喜:“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

金凤笑笑:“这是臣妾的本分。”

太后叹了一声:“只是哀家同皇上提了纳妃的事,不知为何,皇上却显得不太热络呢。”她别有深意地向金凤看去。

金凤扬眉:“皇上一定是害羞。”

“……”太后表情怪异地瞪着她,半晌才道:“既然如此,就由皇后你去劝说皇上,如何?”

金凤脸上终于掠过一丝不自然:“这……合适么?”

太后一挥手:“你是他的正妻,此事再合适不过。”

“那么臣妾的条件,自然也可以向皇上提了。”

“当然……呃?”太后一愣,“皇后有什么条件?”

金凤偏头笑道:“太后,臣妾的条件,件件都是为了皇上。”

太后的神情渐渐凝重下来,她终于察觉到威国公的威势再度介入了。这并不令她意外,让她意外的是,这个逆来顺受的小皇后,居然敢如此大胆,如此不卑不亢地和她谈条件。

太后在玉座上坐正,背部轻轻靠上锦缎铺就的椅背,心中稍定:“你说说看,都有什么条件。”

此时,无论是太后,还是金凤,都没有料到威国公真正的意图,更没有料到威国公其后的计划。

翻手为云覆手雨

腊月二十一,除夕的前九天,吏部侍郎隋勇于朝堂上当众上本参奏吏部尚书吕同良在吏部年考时大肆收受贿赂,乃至卖官鬻狱。

吕同良,正是朝廷栋梁四人组的组员之一,周大才子的心上人吕大尚书的本名。

吕大尚书为官十余载,两袖清风,本是清官的典范。吕大尚书家中只有一件小院,一张破床,两张小凳,连桌子都没有。当年先帝亲至吕大尚书府上探问,也不免感慨万千,吕大尚书“穷尚书”之名,一时间不胫而走。

告吕大尚书贪污受贿,简直像是告绵羊偷吃猪­肉­。

然而吏部年考非同小可,上告者又是吕大尚书极为倚重的下属隋勇,段云嶂无法偏私,只得命刑部和都察院彻查此事。

原以为是隋勇脑子不清楚胡攀乱告,不料第二日官兵便在吕大尚书家的地下挖出了黄金五箱,古玩三箱,皆是价值连城。黄金古玩中还附有账本,账本上的人名,一项一项在吏部的年考档案中都有迹可查,都是历年来吕大尚书连年给予全优的官吏。

一时朝野沸腾。没有人能想到看似清廉的吕大尚书竟会是狮子大开口的巨贪。当日,吕大尚书被下狱,家财全部抄没充公。

先帝爷当年视为左右手的四位朝廷栋梁,一位被架空,一位被下狱,如今只余下年迈的符大丞相和直肠子的武夫凌大将军。

至此,威国公才是真的权倾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段云嶂心力交瘁地下朝回来,金凤正在轩罗殿里等着他。这让他很是意外,金凤很少主动来找他。

“皇后有事?”他觑着金凤的双手,那双手乖乖地拢在袖里,既没有捧着­鸡­汤或点心,也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手势。

金凤笑盈盈地将手抽出袖筒,背在身后:“皇上,臣妾有事和皇上商量。”

见她笑得开心,段云嶂连日来的疲倦也有所缓解,微笑问道:“何事?”

“是关于皇上纳妃的事。”

段云嶂脸­色­微变。

“是不是母后和你说了什么?母后对你,或许是苛刻了一些,你不要放在心上。”

金凤没有回答。她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皇上不想纳妃?”

“也不是全然不想……只是这个时候纳妃,总觉得……”段云嶂皱着眉,一本正经的样子,“朝臣们反反复复地在纳妃上做文章,朕实在是有些厌烦了。朕自己的事情,怎么轮到他们说三道四?”

金凤笑:“皇上不是喜欢白玉么?”

段云嶂脸上微微一红:“朕的确是喜欢她,可是……”

“历代先皇,哪一位不是三宫六院,妃嫔媵嫱。皇上一个人,岂不是很孤单?”

段云嶂打量着金凤,心下渐渐明了:“母后命你来劝我纳妃?”

“是。”

“那你呢?你怎么说?”段云嶂打趣地看她。

金凤板起严肃的面孔:“臣妾的看法是,皇上应该早日纳妃,早生贵子,早立储君,那么天下就早点太平了。”

段云嶂觉得有些好笑:“朕是问你自己心里怎么想的。你当真不介意朕纳妃?”

金凤点头:“只要皇上答应臣妾两个条件,臣妾自然不会介意。”

“什么条件?”

金凤抿了抿­唇­:“第一,永不可废后。第二,永不可纳刘白玉为妃。”

段云嶂脸上的笑意凝结,随后慢慢消失。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威国公的想法?”他握紧了拳,按在案上,似乎压抑着什么。

“皇上觉得,这是谁的想法?”金凤­唇­边浮上一抹讥诮。

段云嶂的拳头终于抬起,狠狠砸在案上:“朕喜欢谁,朕要娶谁,哪里轮到别人来Сhā嘴!”

金凤模式化地启­唇­:“皇上,刘白玉­性­情乖僻,恃才傲物,不适合侍奉皇上……”

“把你那一套废话收起来!”段云嶂猛地将案上笔洗掷在地上,碎了一地的青花。“你不过是你父亲的一只人偶!”

金凤拧着衣角:“皇上难道今天才知道……”

“还是只做工粗糙奇丑无比的人偶!”

金凤的嘴张了张,终究没有说出别的什么话来。

半晌,她才道:“皇上,这两个条件,你可答应?”

“看你的样子,太后已经答应了?”段云嶂冷笑。

金凤点头。

“朕如果不答应呢?”

金凤凝视着段云嶂,终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皇上,真的想看到吕大尚书被推到菜市口处斩么?”

段云嶂倏地呆住了。他面上显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

“朕……”他猛然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看了片刻,又抬头惊诧地瞪着金凤。

金凤不忍地撇开脸。

“是他……是威国公­干­的,是不是?”段云嶂嘶吼起来,“朕早该知道,吕同良是冤枉的!”他待要大吼出来,却又奇怪地定住了。

他看过整份案卷,没有丝毫的纰漏。吕同良罪犯贪渎,已经是铁证如山,无可辩驳。而他,没有任何能力为吕大尚书平反。他周身泛起寒意。刘歇已经剪除了他独揽大权道路上最后的绊脚石,也许下一个,就是他。

而他,没有丝毫的办法,起码目前没有。

他­阴­冷的目光直直投向沉静的金凤。

“你的父亲,派你来威胁朕?就因为他们要朕纳妃,威胁到你的地位,你们就要把他们赶尽杀绝?”

金凤瑟缩了一下。

吕大尚书等人煽动朝臣上奏段云嶂纳妃,并不能真正威胁到刘歇或她的地位,但是刘歇却无法忍受有这样的一群人时刻在背后搞小动作。

刘蝎子从不轻易动手,一旦动手,对方便是必死。

段云嶂悲哀地看着金凤,也审视着自己。

金凤轻轻道:“皇上,留吕大尚书一条命吧,活罪虽不可免,死罪还是可逃的。”她不敢面对段云嶂。

她带着和段云嶂同样悲哀的心情想,自己这样,算不算是为虎作伥呢?

过了许久,段云嶂终于紧咬钢牙道:

“朕答应你们。”

吕同良案轰动了朝野,刑部与都察院的几位大人接连十日审案,不眠不休,连除夕都不曾回家休息。

正月初三,吕同良案审决。罪臣吕同良,收受贿赂,玩弄职权,其罪当诛。然其乃先帝旧臣,又有功在前,故免其死罪,囚禁于天牢之中,永生不得见天日。

正月初四,皇帝下旨,命皇后及太傅周文迁代朕入天牢斥责吕犯,以彰天威。

“皇上,你要臣妾去代你斥责吕大尚书?”接了圣旨,金凤直奔轩罗殿而来。

“怎么,皇后不愿意?”段云嶂淡淡地道。

“臣妾……”金凤犹豫了一下。她想像从前那样,脆生生地说一句,我不愿意,可是话到嘴边,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皇后,朕是在以天子的身份命令你,除非……你要抗旨?”段云嶂合上手中奏折,眼眉间带了一丝冷嘲。

金凤的心中冷了几分。

“臣妾遵旨。”

段云嶂微微笑了一下。

“皇后可知道,朕为何命周太傅与你同行?”

“周太傅曾与吕大尚书交好……”

“哼,看来皇后是真的不知他二人的关系。”段云嶂负着手,慢慢踱到金凤面前,低头问,“皇后可知,这世上有‘断袖分桃’之说?”

金凤震惊地倒退了两步。

“周大才子……和吕大尚书?”

段云嶂挥挥手:“不要再叫他吕大尚书,他如今已是戴罪之身。”

金凤静了半晌,终于道:“皇上,您说的是。”

“皇后,”段云嶂细细端详着她的神情,倏地露出一抹冷厉的神情,“朕知道周文迁曾经送过你一枝木芙蓉。”

金凤蓦然抬头。

“你身为皇后,须得时时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

金纱大袖下,金凤的手握了一握,又握了一握。

“臣妾谨记。”

天牢深深深几许

金凤在宫中遇到已就任太傅的周大才子,只见他满眼疲惫,月华一般的容颜已凋零如一口枯井。

周大才子一眼便认出,皇后娘娘就是当日御花园中的小宫人。他似有所悟,却又颓然垂下眼帘。

“周老师,最近身子有恙么?”

周大才子低首行礼:“皇后娘娘,臣下命贱,不值得皇后娘娘探问。”

金凤的关切遇到一堵冰墙,被当头撞破。

金凤默然片刻:“周老师,可曾记得你赠与本宫的那枝木芙蓉?你说过,莫管别人如何看你,关键在于你自己如何看自己。”

“那么皇后娘娘,如今你可看得清自己么?”周大才子淡淡地问。

金凤怔住了。

半晌,她道:“周老师这是在怪我?”

她没有用“本宫”,而是用“我”,周大才子留意地看了她一眼,摇头苦笑:“罢了罢了,你不过是一个孩子。”

金凤嗫嚅了半晌,终于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因为你是威国公的女儿?”周大才子眸中一片清澈,“这世上许多事情,我们无法选择。”

“可是老师你却能始终保留一颗本心。”

周大才子在手心摸索着一块玉佩,缓缓道:

“皇后娘娘也有一颗本心,只是你自己还看不到罢了。”

天牢深深深几许,满腹血泪,欲死无觅处。

金凤从前以为天牢是关人的地方,如今才知道,她错了。

初时,天牢或者是关人的地方,时间一长,便成了关野兽的地方。前面引路的掌狱使盯着皇后娘娘渐渐发白的脸庞,汗流涔涔,终于弯身跪倒。

“娘娘,臣有罪。”他恳切地将鼻尖对准皇后娘娘的鞋尖,肥硕的身子堪堪堵住了狭窄的狱道,一行人停在道中,两边栅栏里野兽般的呼叫声越发响亮起来。

金凤虽然很想将他一脚踹开,却还是勉强忍住了。

“卿有何罪?”

身后的周大才子淡淡道:“皇上旨意仓促,掌狱大人还来不及将狱道两边的犯人清理­干­净,这才让皇后娘娘受惊了。”

金凤恍然。她转过身去,只见周大才子鬓边微乱,容颜憔悴,身处这大狱之中却仍和她初见时一样,如一幅白绢。

她深吸了一口气:“关押吕犯的牢房还有多远?”

“就在前面。”掌狱使几乎整个人趴在地上。

金凤跺脚:“那你还不快站起来!”

掌狱使这才醒悟过来,连忙爬起来,摸出钥匙,挪动着沉重的身躯往前跑去。

金凤有些不忍看地收回眼光,转脸对周大才子道:“周老师,在旁人看来,本宫是不是也是这样笨重?”

周大才子死水一般的面容上终于兴起一丝波澜。

“娘娘……”

金凤嘿嘿笑了一下,挪步向前。

掌狱使哆哆嗦嗦地打开门锁,牢内穿着赭红囚衣的吕大尚书因门锁的咣当声睁了睁眼,又缓缓闭上了。

“吕……吕大人,皇后娘娘驾到,还不速速下跪迎驾?”掌狱使呵斥。

吕大尚书披头散地盘膝坐在土床上,一字一顿地道:“吕同良只知有皇上,不知有皇后。”

“大胆!”掌狱使又惊又怒,捋了袖子便要亲自去将吕同良揪下来。

金凤皱眉,正要阻止掌狱使,却见周大才子如一块上好的玉雕一般,呆立在牢门口,一双眼痴痴地凝在吕大尚书身上,摆出一副要撑上千年万年的架势。

金凤回过头来,掌狱使大人仍在捋他的袖子,似乎并没有真的打算把吕大尚书拎下来。金凤道:“掌狱大人,你可以下去了。”

“呃?”掌狱使的袖子卡在松弛的上臂上,无论如何扒不下来,“那个……娘娘,万一犯人……”

“不会的。”金凤向他笑了一笑。

掌狱使似乎心安了一些,便又担忧地看了吕大尚书一眼,转身离去。

小人物对于有傲骨的人,总是尊敬的。金凤不是傻子,掌狱使对吕大尚书的敬意,她看得出。

就因为她是刘歇的女儿,掌狱使生怕她对吕大尚书再做下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么?

她象征­性­地掸了掸一旁石凳上的灰尘,坐下,决定多给那两人一点两两相望的时间。

又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的周大才子终于喃喃地吐出一句:

“从瑞……”

吕大尚书的神情微动,然后道:“你来做什么?”

“从瑞……”周大才子紧走两步来到他身边,“他们……可曾对你用刑?”

吕大尚书静了片刻,冷笑:“我吕氏一门,三代忠良,别的没有,这一身傲骨还是有的。”

周大才子怔楞地望着他,终于淌下几滴泪来:“你……这又何苦?你明明知道,即使你不招,刘歇也有办法坐实你的罪名,你又何苦硬撑?”

吕大尚书颤抖了一下,蓬蓬乱发中一双利眼如炬­射­出。

“你当我吕同良是什么人?吕氏三代清名,怎可毁在我一人手上?我吕同良宁死,也不会认这莫须有的罪名!”

周大才子身形震了一震,神情中现出一种动人心魄的悲苦。他长叹一声,执起眼前那一双伤痕累累的手:

“好,从瑞,你死,我为你收殓。”

“有友如此,夫复何求!”吕大尚书倏地反握住周大才子的手:“宁远,我这个人,比不得符老睿智,比不得你才华横溢,更比不得凌大将军上阵杀敌,不过在朝堂上撞一撞柱子,表一表决心,也算为国尽一份忠心。我原想,有一日能在朝堂上死谏,也算是死得其所。谁料如今,竟命丧­奸­人之手,我死不瞑目。宁远,有你这样的好友为我收殓,不至于到了泉下变作孤魂野鬼,死还有何惧?”

周大才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在那“好友”两字上反复纠结了一阵,终于将所有无奈苦楚化作了一缕叹息。他撩起衣摆,解下随身的一块莲花玉佩,捧在手里:

“从瑞,这是我家传的玉佩,我只愿你收着它,平日看到它,也能想起我一二分。这是我娘去世前交给我,要我传给媳­妇­的,如今……唉……”

吕大尚书原本伸手去接那玉佩,听到“媳­妇­”二字,下意识地缩手,玉佩便跌落在地上,沾染上了牢中尘土。

两人皆猝不及防,只怔怔地看着地上玉佩,无人动作。

只听旁边长长的一声叹息,黑胖皇后从石凳上站起来,拍了拍ρi股,慢悠悠地踱过来。

她慢悠悠地弯身,又慢悠悠地将玉佩捡起来,再慢悠悠地用自己的袖子把玉佩表面的尘土拭去,然后稳妥地塞进吕大尚书手里。

原本旁若无人的两人都惊恐地看着她。

她分别看了看两人,咧开嘴一笑:“皇上并未下旨处斩吕大人吧?”

吕大尚书冷哼一声:“­妇­人之见!终身监禁,与死何异!”

金凤脾气虽好,惟一听不得的就是这“­妇­人之见”几个字,忍不住也动了几分怒气:“吕大人,终身监禁,还是可以吃喝玩乐,可以上蹿下跳,要是死了……哼哼,你倒是从棺材里蹦出来给本宫砸个核桃看看!”

“你……”吕大尚书从未遇到过如此蛮不讲理的人物,当下脸上青白交错,一口气憋在胸口,无论如何下不去。

“你你你你什么你?”金凤翻着白眼。

“你……”吕大尚书也不管那仙风道骨的坐姿了,蹭地从土床上蹦起来,“好,不愧是刘蝎子的女儿!你……真是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是哪个理?你倒是把理说一说看,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

“娘娘……”周大才子目瞪口呆。

吕大尚书的怒火更是拦截不住,周大才子连忙扑上去抱住他的腰:“这是犯上……犯上!”

周大才子的高叫让吕大尚书勉强找回几分理智,他哼了一声,坐回原位。

皇后娘娘比着吕大尚书的样子哼了一声,板着脸,拂袖而出。

借酒浇愁愁更愁

夜深,金凤身着寝衣,坐在菱花镜前。

“娘娘,不是奴婢说,您这一头秀发真是太美了。”风月以手捧着金凤散下来的长发,真心实意地称赞。

金凤淡淡地扫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也就是这一点长处了。”

风月见她怏怏不乐,忍不住道:“娘娘,小说不过是小说嘛。就算《囚心孽缘》里的女角儿最后死在神仙手上,您也不用难过成这样啊。”

金凤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不明白的。”

风月撇了撇嘴:“奴婢有什么不明白的?您呀,是因为皇上要纳妃的事而难过吧?”

金凤看她一眼,原本想再回她一句“你不明白的”,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成了叹息。

“父亲,皇上,太后,周老师,吕大尚书,刘白玉,还有素方,甚至是你,都有自己的一颗本心。你们好像永远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为什么我,却找不到自己的那一颗本心在哪里。”

“娘娘,您平日里一直挂在嘴边儿的,您说,您要做一个好皇后。”

“好皇后?”

“是啊。如今这宫里头上上下下哪件事不需要您­操­心?当初风月这条命,也是您救下来的。您功德无量呢。”

“这么说,我还有点用处?”

“那是自然!”风月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娘娘,本心有个屁用,吃饱喝好才最重要。”

金凤嘿嘿笑起来:“可不是,本心有个屁用。”她捧起一碗莲子羹,瞄着那煨软了的半边莲子在浓稠的银耳羹汤里兜兜转转,一不小心便沉下去不见了。

一口莲子羹下肚,有宫女来报,说轩罗殿里的小孙子公公遣人求见。

金凤怔了半晌,这才唤那人进来。

那人也是段云嶂身边的,看上去眼熟得很。

“小的小潘子,叩见皇后娘娘。”小潘子在金凤的打量下紧张地咽着口水。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小潘子偷觑了一眼皇后娘娘的脸­色­,扑通一声跪下大哭起来:“娘娘啊,小孙子公公和小的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既不敢去上报太后,也不敢让其他人知道,只能来找皇后娘娘您了……”

金凤吓了一跳:“你慢慢说,究竟是什么事?总不至于皇上病重了吧?”

小潘子的哭声戛然而止:“那倒不至于。”

金凤喘了一口气。

“娘娘,皇上在太液池的亭子里喝醉了,现下正……正撒酒疯呢!”

“……你说什么?”

“撒……酒疯。”

“不可能啊,皇上自从大婚之后就再也没喝醉过了。况且皇上喝醉了分明是倒头就睡的……”

“娘娘……这都什么时候了……皇上抱着亭柱,说要往下跳呢!”

手腕一个不稳,盛莲子羹的瓷碗被她啪地反扣在桌面上。金凤认命地叹气:“本宫知道了。”

金凤原本还奇怪,小潘子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说皇帝在撒酒疯。可是当她到了太液池才发现,说段云嶂撒酒疯,实在是很照顾他的面子了。

皇帝陛下此刻正抱着一根柱子,一脚悬空,拎着酒壶绕着柱子转圈,口中念念有词: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两个黄鹂鸣翠柳……小怜玉体横陈夜……香蕊暗陈花绽,翠腰羞对幽灯……”

金凤深吸了一口气:“皇上这样多久了?”

守在亭子口的小孙子泪水涟涟:“快一个时辰了。不肯回宫,只是要酒喝,再就是不停地念诗……娘娘,皇上念的都是什么诗啊,什么吮花蕊,什么牙床,什么玉壶……”

“行了!”金凤咳了几声,狠狠地剜了段云嶂一眼。“小孙子,你带着内侍们暂且避一避。”

“娘娘……万一出个什么事……”

金凤冷笑:“咱们家皇上不知多么恋栈红尘呢,怎么会出事?”

小孙子还待说什么,却被皇后娘娘刀锋一样的眼神扎了一下。他打了个哆嗦,喏喏退下了。

从前没看出来,随和的皇后娘娘发起火来这么可怕……

闲人散尽,金凤踱进亭内,一把把段云嶂手里的酒壶夺下来。

段云嶂正摇头晃脑转圈得兴起,猛然被人夺了酒壶,正待出声谩骂,却看到他的小皇后气势汹汹地一手叉腰,站在他面前。

段云嶂静了半晌,嘿嘿地笑了,伸出双手去捏金凤的脸:“小、黑胖……嘿嘿,小黑胖……”

金凤躲闪不及,一张饱满的脸蛋已经陷落在狼爪中,被毫不温柔地捏来捏去,顿时两腮上浮起浓重的红晕。

“皇上……你住手……”金凤挣扎着吐出几个字,却在段云嶂大手的蹂躏下支离破碎。

皇帝陛下作为玉树临风、文武双全的少年天子,可谓是完美无缺,唯一的一个缺点,就是酒量不好。据皇叔拢月王爷总结,皇帝陛下之所以酒量不好,是因为第一次醉酒之后受了惊吓所引发的后遗症。至于是受了谁的惊吓,如何受的惊吓,拢月王爷没有细说,众人却也都心知肚明。

这些年来皇帝陛下一直谨慎地避免醉酒的情况发生,即使是在不得不饮酒的情况下,皇帝陛下也只是小酌一两杯,从不过量。

却原来,堂堂天子酒醉之后是这么没有酒品的人。金凤好不容易从段云嶂魔掌下挣脱,抚着被捏肿的脸,愤怒地想。

段云嶂的醉眼瞅了她一阵,僵硬地撇开脸。他一挥袖子站上石桌,任夜风将他发丝吹得恣意飞扬。

“大江东去浪淘尽!”皇帝陛下吟道。

“洞口阳春浅复深!”皇帝陛下再吟。

金凤实在听不下去了,一把把他从石桌上拉下来。身为人君,喝醉了酒就大念­淫­诗,还搭配着念,简直是……岂有此理!

“段云嶂,你给我滚下来!”皇后娘娘怒咆。

段云嶂瞅着她,哈哈一笑:“哟,这不是桃花嬷嬷么?”

“……”皇后娘娘的脸青了。

“桃花嬷嬷,有上好女儿红,来一壶。”

“嬷嬷,你又胖了。”

“……”

“嬷嬷,你可知这万里江山,也不如苔影秋月,百般荣华,也不及一人知心?”

金凤一愣。

段云嶂脸上十分苦恼的样子,慢慢从石桌上爬下来,在亭子一角坐好:“嬷嬷,我有时候真想寻一荒山隐居,吟诗作画,务农读书,了此残生。正所谓采菊东篱下,悠然……”

“嬷,嬷,摸你个头!”

“啪”的一声,清脆地在亭中回响了许久。

皇后娘娘给了皇帝陛下一耳光。

段云嶂偏着脸,呆若木­鸡­。

“你……你敢打朕?”醉意氤氲的眸子危险地眯了起来,那一巴掌把他的理智直接从宜春院扇回了这池上亭。

金凤也呆住了。她怔怔瞧着自己的手。瞧了一会儿,仰脸面无表情地道:

“皇上,你不觉得可耻么?”

“你去采菊东篱下了,谁来为你受该受的苦,解该解的难?”

段云嶂先是一怔,而后漠然:“你不必激我,江山离了我,依然是江山。”

金凤静静地看他。

“你说得对。”

她吐字清晰,嗓音中却有什么难以自抑的东西要汹涌出来。

这江山,就是段云嶂的本心。他并非心甘情愿,可那皇家的烙印早已深深刻入他骨髓里。如果不是这样,他不会如一头骄傲的嘲风一样孤独而坚定地守在段家王朝的王座上,如果不是这样,他不会为了吕大尚书而放弃自己纳妃的自由,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痛苦。

“可是你离了江山,就不再是你了。”

段云嶂沉默了。

这一生平和的小黑胖,如何能明白他的心情?她那么逆来顺受,从来不需要面临像他这样的抉择。

冰冷的夜风吹来,他清醒了大半。

“你懂什么?别人加诸你身上的不公,你可曾抗争过?你可曾为了什么人而努力过?你没有。你如何明白我的心情?”

金凤被他问住。是啊,她不懂段云嶂。一直以来都是段云嶂在照顾她,她何尝为他做过什么。她是风浪中一叶浮萍,勉强靠岸已是不易,偶尔调戏一下浪中鱼虾便觉十分惬意。而他生来就要是海中瑞兽,要力挽狂澜,要让那迷雾散去,要将那浪尖铲平。

刘大夫人说,每个男人在一生中,都会有极其潦倒和自我厌弃的时候,只要过了这个坎儿……

只要过了这个坎儿。

那么她也不介意作为浮萍,为瑞兽梳理一下毛皮。

她拉起段云嶂的手:“我信你。我信你无论想做什么,都一定做得成。江山也好,佳人也好,慢慢来,终究有一天是你的。”她恳切得几乎以为自己要哭出来。

“你信我?刘黑胖,你的相信,值几个钱?”段云嶂却不买账,只鄙夷地冷笑。

金凤没有被他的冷笑吓倒,在这样的情境下她莫名地燃起了些斗志,越挫越勇。她默默撩起狐皮的大氅,一脚踩上亭子的边缘。

段云嶂愣住:“你要做什么?”

金凤恍若未闻,扶着亭柱将另一只脚也踏了上来。只消向前一挪,她便会跌入结着薄冰的太液池中。

她对段云嶂一直存着一份亏欠感,是因为他百般的袒护么?或者是因为那雪地里马背上套在她手腕上的木镯?又或者,是因为多年前在魏太傅堂上掩护她的那一句话。她想她是敬重这个少年的,他正直而磊落,却不迂腐。他比她勇敢,比她强大。

“段云嶂,你被迫娶我,又被迫舍弃你的心上人。这些不是我的罪过,可是你要恨我,却也是理所应当的。不过我知道,此刻我若是跳下太液池,你依然会救我。这就是我对你的信任。”她瞄了瞄还漂着些浮冰的水面,心中有些发怵,脑子却开始发热。

段云嶂的脸白了几分:“刘黑胖,你疯了么?”

金凤强撑一股气势站在高处,脸上的神情凛然不可侵犯。

“我让你看看,我的相信,值几个钱。”

他不是说她不晓得努力也不晓得抗争么,她就抗争一回给他看看。

咚的一声,太液池上的薄冰碎了,水花四溅,而亭中,只剩下段云嶂一人。

皇帝陛下因醉酒而略有些昏沉的脑子,足足反应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池上的夜风再度给他的神智增添了一丝清明。段云嶂慌了,连忙冲到亭边:“黑胖?”

池中并没有人头浮上来。

段云嶂当机立断,脱下外袍便跳进池中。寒冬腊月,池水冰寒刺骨,他入水的那一霎那,险些窒息。

然而他无暇顾及许多。他的心被巨大的恐慌占据。如果小黑胖死了,该怎么办?

如果小黑胖不在了,怎么办?

这世上有不计其数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而刘黑胖,只有一个。

无辜黑胖遭水浸

段云嶂想,他或者是疯了。

深夜,他抱着湿漉漉冷冰冰的小黑胖的身体,冲进香罗殿。而他的心,似乎在他跳进太液池的那一霎那就沉入了水底,再也没有浮上来。

金凤说,她相信他。

他知道她从来不会蠢到用自己的生命来做赌注,她说相信他,就是百分之一百地相信他。

多么不可思议。连他自己都无法这样地相信自己。

这个夜晚,香罗殿内人仰马翻,灯火通明。风月领着人拥上来,要为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换上­干­暖的衣服,却只能见到皇帝陛下木然坐着,一手紧抓着皇后娘娘的手,死也不放开。

华太医从被窝里被挖出来,连夜入宫,见到这样的情景,一时也犯了难。明明昏迷不醒的是皇后娘娘,为何皇帝陛下的脸­色­却苍白得吓人?

华太医分别为二人诊了脉,这才稍稍定下心来。

“皇上,娘娘受了风寒,需要调养数月方可痊愈。”

“那皇上呢?皇上身子如何?”风月在一边担心地问。

“皇上身子强健,虽然落水,却并无大碍。微臣开上一副驱寒的药,皇上服下便可。”

听了这话,皇帝陛下却久久没有反应。过了许久,他才­干­涩地启­唇­:

“她会死么?”

华太医一愣,以为皇帝陛下没有听明白他的话:“娘娘受了风寒,只是需要调养。”

“朕问你,她会死么!”皇帝陛下倏地转头,一双眼睛如刀刃一般。

华太医吓出了一身冷汗:“皇上!娘娘只是受了风寒,一般……不会危及生命。”

“一般?那就是说,依然有生命危险了?”

“……”华太医吞了一口口水,觉得这个时候和皇帝陛下讲道理,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只要按照微臣所开的方子细心调养,娘娘定会无碍。”

一旁早有人送上姜汤来,段云嶂眼睁睁地看着风月给金凤喂下去,这才接过来自己那一份,一口灌下。

风月望着这帝后两人,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夜香罗殿中无人入眠,而皇帝陛下执着皇后娘娘的手,直至天明。

昏迷了不知多久,金凤噌地坐起来,迷迷糊糊地说:

“我要吃青椒炒腊­肉­。”

耳边有人咒骂了一句什么,而后她被扶起来,­唇­边送上了一杯水。那人极粗鲁地把水灌进她的嘴里,又把她扔回床上。

所幸金凤很皮实,在柔软的褥子上蹭了几下,又香甜地睡去了。

待她再次睁开眼睛,只觉得全身烫的难受,而帐顶的金­色­凤凰则耀眼得让她无法直视。

她眨了好几回眼睛,终于勉强适应了明亮的光线。

“黑胖?”耳边有一个沙哑的声音轻轻唤。

金凤眯了眯眼睛,将目光投向声音的来源。那是皇帝陛下疲倦而忧心的脸。

她的目光顺着皇帝陛下的脸往下,来到他的手上。他的手紧紧握着另外一只手,圆润短小,怎么看怎么像是自己的手。

段云嶂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蓦地惊醒,立刻将手抽回。

金凤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你……”段云嶂犹豫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出口。

金凤盯着他,蓦地笑了:“嘿嘿,我说了不是……你肯定会救我的。”

段云嶂气滞,原本准备好的软语安抚全数被咽回肚子里。

“刘黑胖,你是脑子有毛病么?”

“昨天喝醉的人又不是我……”金凤嘟嘟囔囔道,“皇上你还吟诗来着……什么洞口阳春浅啊深啊……”

“刘黑胖!”段云嶂连忙喝止她,脸上已经如煮熟的螃蟹。

“说起来……咳咳……”金凤剧咳几声,勉强把话说完,“皇上和桃花嬷嬷,很是相熟?”

“你就见不得朕有半分的安生么……”段云嶂心中无尽的颓然。

“想必和桃花嬷嬷手底下的姑娘们更熟?”

“……”

“你好好休息……朕去上朝了。”

见她清醒过来,胡说八道的能力不减反增,他心中也安定不少。

金凤在身后叫住他:“皇上,太后娘娘那边……该怎么处理?”

跳下太液池的那一霎那她就后悔了,事情闹得这么大,第一个要找她算账的必然是太后娘娘。只可惜她肋下没有长着雷震子的翅膀,否则跳到半路就飞回来了。

现下,只觉得浑身疼痛。可怜她一向身体不错,从未生过如此大病。

真是自讨苦吃。

段云嶂看了她一眼,叹气:“你放心,太后那边,朕来处理。”

金凤笑了,想了想又有些不放心,道:“皇上,那你还会借酒浇愁么?”

“不会了。”段云嶂面红耳赤。

“还会背艳诗么?”

“……不会了。”

“……还会把臣妾叫做桃花嬷嬷么?”

“皇后,你该不会是为了报复朕才跳下太液池,故意给朕难堪的吧?”

金凤虚弱地咳起来:“皇上,臣妾还是再休息一下的好……”

段云嶂笑了。

段云嶂的身影消失在殿外,金凤裹紧了被子,只觉得这殿内的暖意顿时少了几分。

她­唇­上的笑意慢慢地褪去。

段云嶂或者以为她没有听到,可是她却听到了。昏昏沉沉中,她听到一个声音说:

为什么,为什么你是刘歇的女儿。

为什么她是刘歇的女儿呢?她也不懂。

风月咋咋呼呼地冲过来,打断了她的若有所思。

“娘娘,昨天真是太悬了!若不是皇上把您从池里捞起来,您岂不是……唉呀呀,您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风月……”金凤扶额,“我需要休息。”

风月依旧不肯放过她:“您不小心掉进池里也就算了,还连累皇上大冬天的跳水救您。不仅这样,皇上昨夜把您送回来,还在您床前守了您一夜呢!就连华太医跪着求他去休息,他都不肯呢。”

“他……守了我一夜?”金凤喃喃道。

“是!”

“中间连出恭都不曾?”

“娘娘!”

金凤­唇­角弯弯,闭上眼睛。

为什么她是刘歇的女儿呢?

如果我不是刘歇的女儿,我根本不可能入宫,不可能遇到你。

皇后娘娘失足落水的事震惊了整个后宫。皇帝陛下下朝后,亲自去了趟熙罗殿向太后娘娘解释前因后果。随后,皇帝陛下下令,不允许任何人到香罗殿打扰皇后娘娘养病。

徐太妃过年时少分了两匹蜀绣,一路来到香罗殿找皇后娘娘说理,不料在殿外被皇帝陛下派遣的侍卫给拦住了。徐太妃气得直跳脚,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原路返回。

不过侍卫们挡得住找碴的,却挡不住来探病的。

皇姨刘白玉带了亲手煮的羹汤来探望皇后娘娘的病情,侍卫们也不好阻拦。

金凤正在凤床上睡得天昏地暗,却被风月强行拉起来接客。

“你难道就不知道本宫是个病人么?”金凤欲哭无泪,刘白玉来探病,又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

风月双手叉腰:“娘娘,白玉姑娘一番心意多么难得,您怎么能随意辜负呢?”

金凤愤怒了:“你对白玉姑娘这么痴心,改天本宫把你调到亭罗殿去好了。”

风月极有气势地哼了一声:“娘娘,您把风月赶走了,去哪再找这么贴心的宫女?”

金凤气滞:“你哪一点贴心了?分明对皇上、对白玉都比对本宫要好得多!”

“娘娘!”风月极为伤心的样子。

“你还不许本宫吃青椒腊­肉­!”金凤控诉。

“华太医说了,您不能吃那么油腻的东西。”风月竖起一根指头,森严地道。

“本宫当初就不该救你……造孽啊造孽……”金凤伏在被子上痛哭流涕。

风月嘿嘿地笑:“这就是缘分啊娘娘。”

金凤捶床:“来人,召闾王爷入宫探病!”

风月脸上立刻风云变­色­。她转身,习惯­性­地鼠窜。

金凤­阴­险地笑了。正所谓一物降一物。

刘白玉袅袅婷婷地走进香罗殿,便看到病容憔悴的黑胖皇后脸上­阴­险的笑容。

刘白玉打了个寒噤。

木玉如何成佳偶

“姐姐,”刘白玉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姐姐身体可好些了么?妹妹特地煮了八宝桂圆粥来为姐姐补身。”

手帕一挥,身后的宫人端上来一碗据说是刘白玉亲手烹制的八宝桂圆粥。

金凤的眼睛在粥和刘白玉之间来回扫了两下,还是道:“放下吧,本宫迟些再吃。”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刘白玉现下正恨她入骨。万一刘白玉一时冲动扔了几包砒霜什么的进去,那她在青史上留下名字的就不只是个黑胖皇后了,而是“七窍流血而死的黑胖皇后”。

果然,放下了粥,刘白玉便敛去脸上的笑意,道:“姐姐,妹妹有话要同姐姐说,可否摒退左右?”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金凤在心里默默叹息,遣退了身边的宫人。

刘白玉也不着急,施施然在金凤床前坐了,这才幽幽地说了一句:“姐姐,你就这么恨我么?”

金凤原以为她是来兴师问罪的,刘白玉来了这么一句,实在让她有些发怔。半晌,她讪讪笑道:“妹妹,何出此言?”

“那么姐姐为何处心积虑要赶我出宫?为何宁死也不肯让皇上纳我为妃?”刘白玉染着清愁的眸子直­射­过来。

金凤更加吃惊了。不让段云嶂纳刘白玉为妃,明明是老爹刘歇的主意。可是这话说给刘白玉听,也无益于此刻的情境。她想了一会儿,缓缓道:“本宫若要赶你出宫,你此刻还会在这里么?”

刘白玉的眼底浮上一丝轻蔑:“姐姐不要用言语搪塞了。如今整个后宫里都知道,姐姐为了不让皇上纳我为妃,以死相逼,还跳了太液池。皇上无奈,这才答应了姐姐。”

金凤圆瞠了大眼,目瞪口呆,良久才嘴­唇­颤抖着吐出一句话:“这……这都是谁说的?”

“是谁说的,重要么?”刘白玉沉静地睨着她,“姐姐,我原以为你是个明白人。”

金凤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咳出一片肺叶来。

刘白玉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终究是不忍心,于是过来为她抚了抚背脊,轻声道:“姐姐,为了一个男人如此苦心孤诣,害得自己染上重病,值得么?”

金凤咳出眼泪来。她揩着眼角,觉得此刻的情形实在是纠结十分,无法解释。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金凤十分诚恳地道:“妹妹,说实话,不让皇上立你为妃,是父亲的意思。”

刘白玉看了她一眼,继续抚着她的背:“我知道。”

“你知道?”

“你们刘家恨我,我知道。”

“……”

刘白玉叹气:“姐姐,倘若你是为了争宠而陷害我,我无话可说。可是你为了威国公弄权的便利,在外陷吕大尚书于不义,在内威胁太后和皇上,未免太过跋扈。”

“……妹妹,我并没有陷害你。”

“姐姐,功过是非,百年之后自有公论。你与威国公,做下这许多不义之事,难道就不怕后世人的口水么?”刘白玉虽然字字紧逼,话里却也似乎极为金凤着想。

“何况,皇上根本就无意于姐姐,姐姐心里也是清楚的。姐姐又何必费尽心机去强求一份本不属于自己的感情?不如早早抽身,还可为自己留一片清平之地。”

“我……”

“姐姐,此时回头,还来得及。”刘白玉恳切地握住金凤的手。

金凤好不容易等到她说完,忍不住感慨了一句:“白玉,当初没有让你当皇后,真是可惜了。”

她瞅着刘白玉脸上微微变­色­,又笑道:“可惜,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也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此话怎讲?”

“你究竟是腊月初七生的还是腊月十一生的,我不在乎。可是你敢说,你的所作所为丝毫无愧于心么?我虽然不如你漂亮、有才情,可是我心里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不以为我能成为父亲的助力或是绊脚石,我也不认为我必须牺牲自己来成全什么大义。我所做的一切,都无愧于我的本心。”金凤宁静地看向刘白玉,“现在,轮到我问你了,白玉妹妹。你知道你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可是你真的能确定那就是对的么?”

“我能确定。”刘白玉挺了挺胸口。

“你能确定,为了莫须有的仇恨背弃养育了你十年的刘家,是对的么?你能确定,你煞费苦心地当上了深宫里一个永远无法再见天日的妃子,这就是对的么?”

刘白玉不语了。她眼睛里闪耀着一种犀利的光芒。

“姐姐,你真是病入膏肓了。”

她收回了为金凤舒缓呼吸的手。

“我原本还有些同情你的,现在不了。姐姐,你和你的父亲,和你全家人,会得到报应的。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们走着瞧。”

她的眼神在金凤手腕上飘了一下,扯出一个并不太友善的笑:“姐姐,上回皇上拿了两个镯子送给我,我留了一个玉镯。另一个木镯,皇上见我不喜欢,便拿回去了。我原以为皇上赏给了哪个宫人,却不料,到了你的手里。”她深深地睇了金凤一眼,“好好戴着吧。”

金凤的呼吸又沉重起来。

刘白玉站起身来,优雅地抚了抚鬓发,翩然出了房间。

皇后娘娘的寝室里再度爆发出一阵山崩地裂的剧咳。

风月见刘白玉离开,慌忙冲了进来,一边为金凤抚着胸口一边送了一碗茶水到她嘴边:

“娘娘,这又是怎么了?自家妹妹来探视,怎么反而咳得更厉害了?”

金凤虚弱地喘息着,眼神却落在刘白玉送来的八宝桂圆粥上。

“娘娘,要喝么?”风月询问。

金凤摇摇头。

“不,倒掉。”

她知道自今日起,刘白玉已经彻彻底底地将她当做敌人。

养了几日病,宫外传来消息,拢月王爷回来了。

金凤捧着脑袋思索了很久,拢月王爷什么时候走的?印象中这位皇叔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

段拢月云游了一圈回京城后的第一件事情必定是回王府睡上三天。可是这一回,听说金凤病了,段拢月当下急赶进宫来探视金凤。

金凤身子略好了一些,于是穿戴妥当在大殿中迎接段拢月。

未几,段拢月摇着扇子笑眯眯地走进来:“啊哟哟,侄媳­妇­,好久不见。”他走近一些,将扇子刷地合上,朗月春风一样行了个优雅的礼:“参见皇后娘娘。”

“皇叔免礼。”金凤微笑着将他搀起来。

段拢月将一把扇子也扇得虎虎生风:“多谢侄媳­妇­!”

金凤在段拢月的扇底风中脸­色­发青,她瞄了一眼殿中旺盛燃烧的火盆:“皇叔,这隆冬腊月……”

段拢月笑道:“不碍的,微臣身体极好。”

金凤默然了。

“皇叔,您不是来探病的么?”

段拢月瞧了瞧手中的扇子,猛然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啊哟哟,是微臣失礼了。娘娘还在病中呢!该打,该打。”他忙将扇子合起来,“娘娘请恕罪。”

金凤笑道:“不碍的。”

段拢月再看看自己的扇子,索­性­把扇子递到金凤面前:“微臣就将这扇子送给皇后娘娘作为赔礼,如何?”

“这扇子……”

“这扇子是微臣在蜀中结识的一位书画大家所画,画的是千里昆仑。送给娘娘赏玩。”说起自己的扇子,段拢月就滔滔不绝起来。“说起那位书画大家啊,他乃是吴道子的第十代传人,传说他出世的时候手里就攥着一支画笔……”

见段拢月说得神乎其神,金凤便展开那扇子,不过展开了一半,那巍峨山脉,苍凉雪峰就这样汹涌地灌进她的眼帘。

“皇叔,您去过昆仑么?”

“自然去过!说起昆仑啊,我一年前去的时候正值大雪封山,被困在其中一座山上……”

“昆仑离京城有多远?”

“这要看怎么去了,走路的话,至少也要走上一年。”

“这么远。皇叔真的去过?”

段拢月仿佛受了极大的伤害一样:“怎么,难道微臣还会骗你不成?”

他瞅着金凤脸上如痴如醉的神情,笑了:“走遍名山大川,是微臣平生第一大夙愿。男儿志在四方,女儿其实也是一样。娘娘可曾想过要去昆仑?”

“太远了……”

“远怕什么?”段拢月激昂起来,“路远方可显一片赤诚之心。”

金凤面有难­色­,道:“本宫……还是从京郊的终南山开始好了。”

“……”段拢月脸­色­发黑,“娘娘,您的志向就只有这么一点点么?”

金凤闻言,沉默了一阵,道:“皇叔该知道,像本宫这样的人,一生能够去一次终南山,已经很不容易了。”

段拢月愕然,这才想起对方的身份。他尝试说些什么来补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半晌,他嘿嘿笑道:“侄媳­妇­,终南山也算是名山哪,呵呵,呵呵……”见金凤脸上多出一丝笑意,他又道:“说起来,皇帝上元节要微服出宫去逛灯市,侄媳­妇­不妨一起去?”

“逛灯市?”金凤讶异,“皇上一个人?”

“自然不是,还有云重和你家的白玉小才女。皇帝近来心情烦闷,云重便力邀他去散散心,恰好白玉小才女也在,便约了一起去了。”

“怎么,你不知道?”段拢月挑眉,他原以为是金凤身子不适,这才不愿出去的。

金凤脸上有少许的黯然。

段拢月有些尴尬:“阿哟哟,微臣真是老了。你看看,连眼角的鱼尾纹都出来……”他凑近金凤:“侄媳­妇­,一块儿去吧,不瞒你说,我老人家就是为了这个赶回来的。三年没有在京城过上元节了,我老人家对京城的灯市真是十分想念呢。”

金凤咧嘴:“好,本宫也有许多年没去过灯市了。”

去年今日此市中

金凤小的时候,年年都要随永福去逛上元灯市。天子脚下的老百姓一到逢年过节就格外爱闹腾,年年都会引进些个偏僻的玩意儿,这年扎草人拜紫姑,那年又搭天桥走百病。有一年金凤拜紫姑,靠在紫姑脚下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说她娘如何如何不给她买糖吃,一不小心把旁边烤红薯的炉子给踢翻了,紫姑烧成了黑姑。

不过,不论主打什么新鲜玩意儿,花灯始终是不变的。从正月十三到正月十七,连开五日灯市,体面人家的女儿,往常是不能出来见人的,只有在这五天才可出门观灯。少女们换上整齐的窄袖小襦,留仙裙从腰上流下脚腕,遮住脚尖。寻一把松丝的团扇遮了半张脸,在灯市的辉煌灯火下隐隐可见里面殷红的一张小口弯弯如月牙儿。

猜灯谜一向是金凤的强项,因为猜对了灯谜,守摊的大姑会从盒子里抠一块硕大的龙须糖,塞在金凤手里,足够她舔上一个时辰。

想到那些牵着母亲的手逛灯市的孩提岁月,金凤心里似乎有浓稠的蜜汁缓缓流动。

回顾入宫这些年,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开心的事情,她却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想必就是少了像这样过节一般的心情吧?过去六年,一眼望过去,都是自己一个人,陀螺一样,有人抽便转两转,没人理便躲在角落里发霉。

也忒没意思。

金凤决定好好过这个上元节。

正月十五,月上柳梢头,人约在朝阳门后。

刘白玉穿着翠袖白裙,外头套了件浅黛­色­的毛边斗篷,脸上两片晶莹的胭脂,煞是好看,段云嶂和段云重两兄弟盯了她一会儿,都有些发怔。

段云重挠着头笑:“皇叔怎么还不来?”

话音刚落,远远地便传来个声音:“这不是来了么。”段拢月一袭儒衫,玉冠束发,朗朗中年,无限风流地飘过来了。只是旁边跟了个小黑胖,多少有些煞风景。

“皇嫂?”段云重愣了。

余下两人也都脸上变­色­。

段云嶂看了她一会儿,轻轻道:“你怎么来了?病不是还没好么?”

金凤好整以暇地弯下膝盖行了个礼,­唇­边的笑容春风一般天然:“谢皇上惦念。臣妾的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正想去凑一凑热闹。”

段云嶂有片刻的沉默。

“怎么,皇上不愿臣妾同行么?”金凤斜着眼睛。

段云嶂道:“皇后身子方便,就一起去游玩一番吧,权当散心。”言罢,他也不理旁人,转身便朝城门外走去。刘白玉和段云重看了金凤一眼,也都快步跟上,后头两个小便服的太监并排走着,小短腿跑得飞快。

金凤瞅着自己的裙角,似乎有些失落。

“呃,侄媳­妇­……”

“皇叔,我今天好看么?”金凤突然问。

段拢月愣了一下,而后细细打量了金凤一番,笑道:“好看,好看得很。”看来即便是黑胖,也是有爱美之心的。金凤今日明显是用心打扮过,她一身的粉蓝­色­小碎花,白­色­的裙裾上绣了蓝边,简单地梳了两把小辫儿,中间以蓝­色­丝线搭配。她虽然腰身圆润,线条却很凸出,加上这身打扮,正宗一个民间少女。可是眉宇间透着一股爽朗和通达的气息,却又不是民间女子能赶得上的了。

段拢月心中不由得有些感慨,虽然黑了些胖了些,金凤的样貌还算是齐整的。倘若她只是个普通的民间女子,不会有人对她的相貌如此挑剔。只是此刻他无法想象一个不是皇后的金凤,她已经和这后宫融为一体了,就像天生就是皇后一样。

前儿个,太后娘娘还在段拢月面前感慨了一番岁月流逝容颜易老,大概是指望他说些好听话来安慰一下她。只可惜太后娘娘忘了拢月王爷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小爱好,硬生生被气了个脸红脖子粗。不过气则气矣,她倒也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拍桌子撕扇子拿物件撒气。这些年来,太后娘娘忧心的事情少了,­性­子也轻快了许多,这给拢月王爷习惯­性­地惹恼她增加了不小的挑战。

黑胖皇后带给这皇宫的改变,似乎并不比皇宫带给黑胖皇后的改变要少。

“我也觉得挺好看的。”金凤略有些羞涩地一笑。风月花了一个时辰,勉强把她凸出的小腹束起来了,对镜一照,发觉自己褪下了那些锦衣玉服,打扮得素朴一点居然还是可以看的。

段拢月叹息,这小黑胖,明明不得不处理二十七岁的­妇­人才需要处理的境况,却又很努力地照着一个十七岁少女的方式让自己快活。

全京城的人仿佛都在这个晚上涌到大街上来了,街道两侧齐整地挂着各式各样的的花灯,灯中的烛火温柔地炙烤着人流中每个行人的脸颊。金凤等一群人就在这人流中慢吞吞地行进着,横竖是为了凑热闹,倒也并不着急。

段云嶂一径地往前走,也不看别人,刘白玉也是纤纤徐行,偶尔含情脉脉瞟一眼段云嶂,并不做声。金凤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只顾东张西望,而段拢月则握着把扇子笑呵呵地关注着众人脸上的表情,只有段云重,瞧瞧这个,瞧瞧那个,闷得发慌。

走至街中,段云重终于忍不住了,当街大叫一声:“鱼灯!”脚下丝毫不停便冲到西侧一盏鲤鱼灯下。但见那鲤鱼灯红澄澄的一团,身子有两尺长,鱼眼睛就有一尺宽,喜庆得很。灯下坠了一张小小的纸片,段云重伸手拿到面前一看,是一张灯谜。

鲤鱼灯后一个富态的­妇­人笑道:“这位小公子要猜灯谜么?猜中了可得小­妇­人自家做的花生糖一块。”

段云重觉得有趣,便回头招手:“大哥,过来猜灯谜!”

段云嶂走过来,瞥了一眼那鲤鱼灯,笑道:“你要吃花生糖,去买就是了。”

金凤不以为然:“买来的怎比得上赢来的好吃?灯谜的趣致就在这里了。”

段云重连忙点头称是,又道:“我们有白玉小才女在,什么灯谜不都是迎刃而解么?来来来,白玉,看看这一个该如何解。”

刘白玉被他逗得发笑,便认真凑上去看了一眼,那纸片上写着:幼而无父。打一食物。

众人的目光集中在刘白玉身上,但见她将细长的眉毛轻轻拧起来,若有所思,却始终不说话。

半晌,段云嶂笑了:“你若给她一个诗谜,很快就解出来了。叫白玉去猜食物,岂不是用篆刀杀猪么?这谜不如交给黑胖,她一定解得快。”

金凤从鼻子里哼笑两声,腹诽:合着我就是那杀猪刀……

段拢月在一旁挑眉道:“白玉解不了的谜,黑胖如何能解?我不信。”

段云嶂看他一眼:“您别不信,这谜还只有黑胖能解。”

段拢月咳了一声:“皇……侄儿,可敢打赌?”

“打赌又何妨。”

“怎么个赌法?”

“随您的意。”

金凤叹气:“不就是一个灯谜么?”她刷地把那纸片从灯笼上薅下来,扫了一眼,凑过去向那富态大婶小声说了句什么,富态大婶哈哈一笑:“小姑娘猜得不错!”便从旁边的篮子里摸了一块纸包的花生糖,放在金凤手里。

金凤将那花生糖好好地收进腰包里,转身十分不屑地看了段云嶂和段拢月各一眼,道:“我去找找看有没有送龙须糖的。”于是从两人中间大踏步地走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自己有些无聊。

段云嶂抹一把脸:“我看出来了,她今天就是来混吃混喝的。”他就说小黑胖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兴致,硬要来逛灯市,感情是冲着吃食来的。

段云重哎哎叫着跟上去:“嫂子,你还没说谜底是什么?”

金凤摸了摸腰包,到底忍不住诱惑,于是将那花生糖拿出来掰了小半边,放进嘴里,又将剩下的包好放回去。见段云重如此问,她囫囵着答了一句:“瓜子。”

“瓜子?”三个姓段的男人都张着嘴:“为什么是瓜子?”

身后刘白玉幽幽道:“幼而无父,是为孤。孤字拆开,便是瓜子二字。”

金凤口里卡着花生糖,便摊了摊手以示赞同,转身去猜别家灯谜去了,不一会儿便斩获了杏仁糕两块,牙糖一块。段拢月和段云重见状,自然都紧跟在她身后。

段云嶂心里觉得好笑,又有些无奈,摇头笑了一下,便要跟上去,却发觉自己的袖缘被轻轻牵住。

蓦然处灯火阑珊

段云嶂低头,发觉自己的袖缘被一只白玉柔荑牵住。他怔然抬头,正看见刘白玉楚楚可怜的花容。

“皇上……”刘白玉红­唇­微启,欲说什么。

段云嶂心中一动,连忙道:“在此处不可如此唤我。你若愿意,可以唤我一声‘云嶂哥哥’。”

“是。云嶂哥哥。”刘白玉感激地一笑,“白玉方才见月老庙前有人在卖字画,想去看一看。云嶂哥哥可否陪白玉一道去?”

段云嶂看了看前方,黑胖和他的一叔一弟已经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了。他略有些怅然,面上依然笑道:“好。”

刘白玉将手缩回毛边斗篷里,低着头转身朝月老庙走去,段云嶂走在她身边,偶尔为她阻挡一下行人的碰撞,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滋味。两个小太监跟在身后,自然是默默随行。

周围人生嘈杂,两人却都一声不吭。刘白玉只觉得世上仿佛只剩下自己和段云嶂两个人,心中欣喜不自胜。二人在宫中虽然也常常两两相对,却从未有过像此刻这样的情境,沉默中蕴含着浓情蜜意,仿佛有什么东西蓄势待发。

“云嶂哥哥,你……是不是讨厌白玉?”刘白玉蓦然淡淡地说了一句。

段云嶂有些吃惊:“何出此言?”

“云嶂哥哥走到这一步,已经和威国公势如水火了。白玉是威国公的侄女,云嶂哥哥怎会不讨厌?”

“……此言差矣。”段云嶂有些头痛,“你和威国公那一家子是不同的,我看得清楚。何况威国公对你也并不友善。”

“那么云嶂哥哥并不讨厌白玉了?”

“不讨厌。”

“那么云嶂哥哥为何要答应金凤姐姐,永不立白玉为妃?”

段云嶂一呆,复而苦笑。刘白玉这招以退为进,用得真是妙极。

“白玉,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他拿出十分经典的男人糊弄女人的一招。

然而刘白玉却不是普通的女人:“不是白玉不懂,是你不肯说。云嶂哥哥,其实你不说白玉也知道,是金凤姐姐以死相逼,你才不得不答应的,是不是?”

“……哈?”段云嶂的脚步顿住,神情与金凤初听到此话时如出一辙。“这是谁在胡说八道?”

“难道不是?”

“此事和黑胖无关。”

刘白玉开始有些激动:“怎么会无关?如果不是她胁迫你,还会有谁如此大胆?白玉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千方百计袒护她呢?听说她还曾把你推进太液池,你却丝毫没有怪罪……”

“不要再说了。”段云嶂冷静地制止她。“白玉,这里面的事情,你不会明白的。所以,不要再问了。”这一次实在不是敷衍,段云嶂深信,他就算把心挖给刘白玉看,刘白玉也不会明白。

刘白玉有些发怔,她还没见过段云嶂如此严肃的神情。她脸上带着些哀容:“是,白玉不明白。可是白玉觉得,你在金凤姐姐面前实在是太委曲求全了!这样下去,总有一日白玉会被驱逐出宫的!”

段云嶂默然。他在金凤面前委曲求全?他反而觉得小黑胖在他面前比较委曲求全。再说,刘白玉是借着金凤才能够入宫居住,就算金凤改了主意,不愿让刘白玉再住下去,也是金凤的事情,不能算是驱逐刘白玉出宫吧?

他有些痛苦地扶额,女人,真是让人搞不懂。

最终,他十分谨慎地对刘白玉道:“白玉,你似乎对黑胖有些成见。这样不好。”

刘白玉倒退了两步:“那么,云嶂哥哥心里也甘愿,永不纳白玉为妃么?”

“这……”段云嶂面有难­色­。他对刘白玉的确是喜欢的,她的美丽和才情都让他颇为欣赏,可是儿女私情毕竟是小事,和家国大事相比,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何况他和刘白玉之间向来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逾矩之举。

“白玉,世间男子千千万,将来你看上哪一个,云嶂哥哥亲自为你赐婚,你看如何?”

刘白玉颤抖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一番情意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她原本期待段云嶂能与她互诉衷肠。就算他短期内慑于威国公的势力,无法迎娶她,起码也会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让她等他,终有一日他会以皇后之礼迎她入宫。

她倏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段云嶂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帝王,他的心里只有他自己和他的江山,而她,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观赏品。

她想,段云嶂根本不可能爱上任何一个女子。

她心中美好的憧憬在他表面温情实则冷漠的话语中支离破碎。

刘白玉伤痛地看着段云嶂,直到她觉得她无法再看下去。她需要独处,需要一个地方来抚平自己内心的痛楚。

于是她转身,朝人流中跑去,浅黛­色­的斗篷在她身后飘扬,如一片风中哭泣的叶子。

不消段云嶂下令,随行的内侍之一就跟了上去,保护刘白玉的安全。段云嶂见有人跟随,心中略定。

他在心中叹气,莫非自己真是个不解风情的人?

也许他应该追上去拦住她,为她擦­干­颊上泪痕,软语温存,再说几句笑话哄得她露出笑容。可是他不会这么做,也不能这么做。话本里才子佳人的故事,原本就不属于他。

前头便是月老庙。

这里是灯市街的尽头,庙前有一片不小的空地,空地后长着一株古树,并不高,树­干­却很粗,要三个人合抱才能绕树­干­一圈。一对一对的青年男女在树下你侬我侬,有些做着红­色­的相思坠,写了对方的名字往树上抛,有些则围在月老庙前等着入内烧香还愿。树下围了一圈小摊子,都是些装神弄鬼的老人家为姑娘们算姻缘的。

段云嶂来到树下,往周围徐徐环视了一圈,只见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极为陶醉的情意,那样投入,那样真实。他蓦地长叹了一口气,寡人寡人,当真是孤家寡人啊。

这样寻常人家的儿女情长,他从来不敢想,也没有心思想。他每日每夜心中所想的,是如何让灾民吃上救济粮,如何让黄河今年不决堤,还有最重要的——如何才能扳倒威国公刘歇。

如此说来,皇帝这份工作,虽然锦衣玉食,却也当真苦不堪言。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知道如果这样的心思教小黑胖知道了,一定会嘲笑他。小黑胖会说,寻常百姓家有青椒炒腊­肉­吃就已经很满足了!

正当他魂游天外之时,一旁树下最冷清的小摊后的小老头儿出声唤住了他:

“少年人,上元节还孤身一人,好不寂寞呀!”小老头儿须发灰白,带了个一个方方的高帽,仙风道骨。小摊旁边挂了个布幡,上写着:“惩前毖后”。

段云嶂看了一眼那布幡:“老人家,你知道‘惩前毖后’是什么意思么?”

小老头儿深思地道:“总是好话。”

段云嶂忍俊不禁,倒也不去纠正他了。

小老头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拿眼角的余光高深莫测地瞟着段云嶂:“少年人,可要算上一卦?”

段云嶂心知这老头儿生意冷清腆着脸拉客,只道:“不必了。”

小老头儿腾地站起来,一把抓住段云嶂一只手:“少年人,算一卦吧,我老人家的卦,不准不要钱。”

随行的内侍见状要上来把他扒开,段云嶂举手喝止,想了想,道:“也好。老人家,那你就为我算上一卦吧。你算算,我现在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小老头儿闭上眼睛,拈着胡须沉思了一会儿,口中叽叽咕咕念叨着什么东西,半晌才睁开眼睛,笃定地道:“你在找人。”

段云嶂失笑,他方才东张西望地找寻金凤等人和刘白玉的身影,自然是在找人了。

“我在找谁?”

小老头儿又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一下,然后言之凿凿地转着食指:“命、定、佳、人。”

“哦?那么如何才能找到我的命定佳人呢?”

小老头儿像偷吃鱼的猫儿一样翘着胡须笑了:“来来来,少年人,我来告诉你我祖传的秘方。”

“祖传秘方?”

小老头儿神秘兮兮地点头:“我这里有一首口诀,你站在这树下,闭上眼睛将这口诀默念一遍,再转上三圈,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的命定佳人。”

“是什么样的口诀?”段云嶂被他勾起了一丝兴趣,­干­脆地放了一两银子在他面前。

见了银子,小老头儿的动作当下提速,再不多言,拎起毛笔在纸上哗哗地写了几句,恭恭敬敬地交给段云嶂,不忘补上一句:“此口诀有神灵庇佑,拿回家去贴在门上,还可保家宅安康。”

段云嶂险些跌倒。

他细细去看那纸上的字句,居然是一首熟知的《青玉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对着纸张,段云嶂发起呆来,小老头儿戳了他一下:“还不去试试?”

段云嶂无语,于是默默地把纸张揣起来,站在树下闭着眼睛转起了圈儿,口中念念有词。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犯傻。

转了三圈,他忽然心里一跳。万一他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是这神棍老头儿,这可怎生是好?

心里默默祈祷了一番,心道睁眼后第一个看到的是谁都好,千万不要是这老头儿,不然他只怕是要吐血。

正凝神苦思,口中却忽然被塞了个东西,舔了一下,口水直流。

段云嶂一愣,下意识地张开眼睛。

便见着一个穿蓝­色­碎花衣裙,扎两把辫子的小黑胖口里叼着半颗糖葫芦,邀功一样看着他,眼珠明亮如一双夜明珠,眼角弯弯像翘翘的月牙尖儿。黑红的脸颊圆嘟嘟的,像是诱人去捏一样。

段云嶂莫名地失了神。

小黑胖“哈”的一笑,从背后抽出五根糖葫芦,举在他面前。五根糖葫芦握在一只小短手里,蔚为壮观。

段云嶂却没有被那糖葫芦阵给震慑到,他仍旧呆呆地望着金凤,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口中的冰糖溶化,山楂的清香直沁入心肺,或酸,或甜,便似青涩的情思。

良久,他清了清­干­涩的喉咙,欲说些什么。

“黑胖?”

“嗯?”金凤满足地捧着糖葫芦,挑眉看他。

“黑胖。”他再道。

金凤咬下一颗山楂。“什么?”

“黑胖……”

他却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胸口涨得发疼。市井中的喧嚣如生命的本源动力在他四周起伏流动,只有眼前的女子在这喧嚣中静静站立,娓娓浅笑,始终如一。

她喜欢吃糖葫芦,那就买给她吃,喜欢看小说话本,那就找给她看。她笑的时候他便愉悦快活,她哭的时候他仿佛心脏被酸橘浸泡。如果时间能这样在注视中流过,该有多好。外头的世界如何,并不重要。

他轻轻地握住她抓着糖葫芦的手,内心里一股难以抑制的愉悦便要化作语言冲将出来。

“黑胖,你……”

“公子!公子!”

远处有人奔跑过来,身形十分眼熟,跑进一看,竟是本应留守宫内的小孙子公公。

“公子!”小孙子见到他们,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冲到面前,按着膝盖喘得直不起腰来。

“何事?”段云嶂蹙眉。

小孙子凑近:“吕大尚书在天牢中自尽了。”

“什么?”一众人等都大惊失­色­。

段云嶂呆住了,原本幽暗如潭的眼眸里渐渐呈现出死水一样的颜­色­。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外头的世界如何,怎么会不重要。

寡人终究是寡人

上元佳节,前吏部尚书、罪臣吕同良于狱中撞墙自尽。

然而铮铮铁骨的吕大尚书终究没有死成。

因掌狱使及时发现并延医诊治,吕大尚书­性­命是保住了,只是撞坏了脑壳,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废人。

周大才子得知消息,当场晕厥。皇帝陛下亲往牢狱中探看,吕大尚书于泥地上盘膝而坐,抱着皇帝陛下的龙足便啃了一口。

皇帝陛下当场惊得面无人­色­。

吕大尚书是真疯了。

皇后娘娘随后向皇帝陛下求情,恳请释放吕大尚书出狱,以彰陛下悲天悯人之心。皇帝陛下对吕大尚书所犯重罪仍未释怀,坚持不肯,皇后娘娘再三恳求,皇帝陛下终于松口,下旨将已疯癫的吕犯释放出狱,由太傅周大才子监管看护,不得私纵。

对于此事,威国公那边,始终没有动静。想来一个疯子,对威国公也没有什么威胁。

不过狱中被吕大尚书啃了那一口,皇帝陛下心中存了­阴­影,始终无法释怀。

段云嶂跪在熙罗殿中,脊背却硬直如钢。

“母后,皇儿不纳妃。”他说。

“你……你说什么?”太后娘娘无法置信地颤声道,膝上各家王公贵胄家千金的画像掉落下来,骨骨碌碌地滚了一阶。

“皇儿说,不纳妃。”段云嶂笃定地道。

“皇儿啊……”太后娘娘有些承受不住地瘫倒在椅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皇儿知道。”

“白玉那丫头的确是万里挑一的人品,可是……天下也不是只有她一个女子。依母后看,这些画像里许多姑娘都不比白玉差,譬如这个张侍郎的女儿……”太后娘娘有些慌乱,“早知道,母后就不该让白玉那丫头进宫,竟然会害得你如此……”

“母后,皇儿并不是为了白玉才作此决定。”段云嶂抬头,笔直的浓眉下一双坚毅的眼睛。

“那你是为了什么?”太后娘娘不解,“纳妃一事是咱们好不容易才从威国公那里争取来的。何况你一日不立储君,难保威国公他不会生出什么非分之想……”

“母后!”段云嶂仿佛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皇儿对自己立下了誓言,刘歇一日不倒,皇儿便一日不纳妃!”

太后懵了。

“可是……”

“偌大一个王朝,连一个忠臣的名节都保不住,皇儿这个皇帝还用什么用!”

“……”

“母后,可愿意相信皇儿?八年之内,皇儿必定将大权从刘歇手中夺回,江山还会是我段家的江山!”

太后惊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仿佛不认识他了一样。

“可是储君……”

“母后是觉得皇儿会早死么?”段云嶂脸上现出冰冷的笑容,“母后放心,皇儿一定会比刘歇活得更久。”

太后娘娘静默了。

“你……真的有这份自信?”

“皇儿若没有自信,天下还有谁有自信?”段云嶂站起身来,轮廓分明的脸上是男­性­特有的高傲和野心。

太后娘娘努力维持着正常的表情,双手却握紧了膝上的布料。她仿佛在儿子身上看到了他的父亲,那个豪情万丈的一代英主,那个刀兵戎马和权谋争斗中杀出一条血路的铁血君王。

可是那个铁血君王,在对待她的时候,始终是存着一份柔情的。不知道自己儿子心中,是否也存着同样的一份柔情。

他只有十八岁啊。

太后娘娘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如果她不相信自己的儿子,还能相信谁呢?

“母后信你。”太后娘娘温柔地笑了,“从今以后,你就是大人了,一切事情都要自己来处理。朝堂上母后不会再垂帘听政,后宫里的事情,母后也能够放心交给皇后打理了。”太后娘娘深深地看进自己儿子的眼睛里。

“儿子,你的父皇在天上看着你。”

三月,太后娘娘颁下懿旨,不再垂帘听政。

八月,皇帝陛下圣旨加封威国公为一等公、天下大将军。另封威国公长子刘萼为武威将军,次子刘藤为骠骑车尉。威国公大夫人谢氏为一品诰命夫人,其他六位夫人也分别有封号诰命。

第二年开春,朝中破格提拔了许多两年前恩科中榜的进士,其中鱼长崖任户部郎中,肃敬唐任监察御史,最受荣宠的是威国公一派的柴铁舟,荣升吏部侍郎。

威国公一门荣华,满朝故旧门生,风头甚至盖过了皇室。惟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刘皇后始终未蒙圣上恩宠生得一儿半女,帝后之间的感情,似乎越发疏淡了。

段云嶂即位的第十二年,威国公的权势达到顶峰。

而顶峰,往往意味着衰败的开端。

正是暮春之际,皇后娘娘主事,御花园迎来了一次大的整修。太液池边围了些木栅栏,以免宫人失足跌入,花园里多修了两处亭子,又辟了一个可以给皇室成员务农的菜园。

皇后娘娘特地请太傅周大才子为新修的两座亭子题名,周大才子大笔一挥,题了“椒山”,“黍微”四字。

此刻皇后娘娘与周大才子面对面坐在新建的亭中,一点暑气,两片清风,三杯四盏淡酒,五六盘碟,好不惬意。

“周老师,”皇后娘娘将视线从波光粼粼的太液池上收回,“吕大尚书最近可好?”

周大才子垂首:“娘娘又忘了,他已经不是尚书了。”

金凤没有丝毫纠正之意地道:“他还好么?”

“还好,如今胃口好多了,也不再动不动就撞墙了。”

金凤咧嘴笑:“本宫早说过,撞墙都是撞给别人看的。”

周大才子瞄着周围没有闲人,风月又在皇后娘娘背后靠着柱子打盹,便小声道:“微臣一直想问娘娘,当初是如何说服从瑞的?”让铁骨铮铮的吕大尚书为了一己的安危装疯,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当初他不过是稍稍向吕大尚书提了一下,吕大尚书就三天没跟他说话。

金凤但笑不语。

周大才子等得痛苦之极,无奈笑道:“娘娘这吊人胃口的爱好和符大丞相还真有几分类似。”

金凤挑眉:“怎么敢跟符大丞相相比。”

“娘娘,真的不打算告诉微臣么?”

金凤的视线再度飘到太液池上,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阳光里闪烁:“本宫不过是从抄家所得中弄出了吕氏先祖共一百二十三尊牌位,然后对吕大尚书说,他要是想留着条命,看到本宫倒霉的样子,就乖乖按照本宫说的做,要是不肯,本宫就把这些牌位通通丢到宜春院里去,每个姑娘分一个,夜夜抱着睡。”

“……娘娘,圣明。”周大才子真心实意地称赞。

金凤静静地望着池上水波,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问:“周老师,你那几位门生,似乎都混得不错啊。”

周大才子叹气:“是啊,江山代有才人出,像微臣等,都老了,派不上什么用场。”

“周老师不过四十,哪里老了。”

“和这些年轻人一比,就比老了。”周大才子笑道,“还是皇上会用人,连柴铁舟那狂妄的后生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停了一停,“至于鱼长崖,今日微臣进宫他原本是想随行的,不过户部临时有要事,所以未能成行。”

见金凤神情未动,他又道:“听说娘娘和德勉是幼年旧识?”

金凤道:“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倒是传得快。什么旧识,小时候见过一两次,哪里还记得清。周老师,见到鱼侍郎不妨劝他几句,做好自己的事情,别总想着进宫。”

周大才子点头,半晌,慨然道:“娘娘实在是聪慧。若是能把这份聪慧用在皇上身上,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未必是难事。”

金凤闻言大笑:“老师抬举本宫了。皇上喜欢谁不喜欢谁,哪里是他人能够左右的。”

“可是刘家那位白玉小才女,似乎就做得极好。”

金凤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老师可记得你从前说过,人人都有一颗本心?”

“微臣记得。”

“本宫的本心,就是好好尽自己的职责,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但求无愧于心。皇上喜欢我自然好,若是不喜欢我,我总不能为了去博他的喜欢不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你看今日阳光和暖,夏花初绽,多么好的日子。”

周大才子抚着颌上新蓄的短髯,笑了。

黑胖皇后在深宫之中,悠然自得地过着自己的好日子,兜兜转转,又是三年。

西粤国的审美观

当今圣上在位的第十六年,西粤女国派使团来朝,进献牦牛二十头,山药十车,美人三名。

西粤女国地处中土之西,地形以山丘为主,交通不便,加之国小势薄,只能仰仗与中土交易纳贡换取些利益。女国顾名思义,乃女尊男卑之国,男子在西粤女国地位与奴仆无异。而周边略大些的邻国名叫犬释的,乃是与中土一样的男尊女卑之国,对女子如对猪狗,自然容忍不了西粤这样倒转­阴­阳之举,曾多次举兵入侵西粤。西粤的女人们靠着易守难攻的地势、­精­良的制毒之术以及□的大腿,抗击犬释,屡战屡胜。

中土天朝,向来对化外文明极为宽容,对西粤女国特殊的风俗也十分尊重,多次助西粤击败犬释。而西粤女国对中土风物也极为仰慕,每隔个一两年便要派使团来进贡。西粤进贡之物多数是本地的土特产,换回去的却是极为贵重的茶瓷布匹,天朝宽厚,也从来不与她们一般见识。

这年西粤照例派了一群做官的老女人,带着几头野物和几辆小破车进了天朝京城,进贡的贡品名单上却多了一项从前从未有过的东西:

人。

女人。

西粤从前不进贡男人,是因为她们觉得男人不值钱,拿不出手。可是女尊的西粤却将女子当做货物进贡到天朝来,实在是十分大胆。

西粤女国使团为首的是一名姓朱的中年女官,身形纤细娇小,自乾罗殿门一直走到御座之前,却气度十足。

皇帝陛下和众大臣也不是第一次见这位朱女官,彼此例行公事地表了一番安抚敬畏,便将自家的宝贝单子列出来向对方要价。

“朱大人,听说你们这次来带了三位美人?不知是何用意?”礼部尚书大人找了个空,问出了这个满朝文武皆十分好奇的问题。

朱女官身量小,声音却粗犷得很,呵呵笑道:“这正是本使要禀告皇上的。”她向皇帝陛下恭敬地行了一个天朝的叩拜之礼,“天朝皇上,我西粤女王今年四十,有男妃二十七名,听闻您至今只有一位妻子,震惊之余更深深地为您感到难过。我王认为,这自然是天朝女子相貌不足的原因,便在我国中挑选了三名顶级的美人,以供皇上您挑选。”

满朝文武静默了片刻,终究还是礼部尚书大人再替大家问了一句:“朱大人该知道我天朝男尊女卑乃是常例,你们的女子来到天朝……”

“大人大可放心,这几位女子都是心甘情愿放弃我国中贵戚之地位,只为来服侍天朝皇上的。”

朱女官说得诚恳,大殿上的男人们都颇有些心动。从来都是西粤派使团来朝,天朝少有人去过西粤,故而西粤在天朝男人的心目中是一个全是女人的奇异国度,是一个花红柳绿的温柔乡。这些年来常来常往的朱女官,虽然年华日渐老去,却仍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雪肤红­唇­,星眸竹腰,想必西粤国中挑选出来的美人更是不同凡响。

礼部尚书大人瞅了瞅百官期盼的眼神,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便命人传诏三位美人上殿。

殿门口的司礼太监扯着嗓子叫唤起来:“宣西粤女国三位美人觐见!”

众大臣于是拉长了脖子,从御座上看下来,倒是十分整齐。

“美人觐见”的余音尤绕,大殿中的日光便被遮去了半边,众人瞪着殿门口,只见并排站了三位笼着轻纱,梳着云髻的姑娘,个个都是肤黑眉粗,虎背熊腰,殿门瞬间有了些水泄不通的意思。

远处传来仙鹤鸣叫,殿中无人私语,寂如永夜。

仿佛过了一个春秋,礼部尚书怀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情颤声问道:“这……就是你们西粤进贡的美人?”

朱女官的樱桃小嘴微妙地挑起来:“皇上,众位大人,看我西粤女子与天朝女子比,如何?”

礼部尚书终于忍无可忍:“朱大人,既然是美人,起码也应该是您这个样子的吧?”

众位大臣纷纷点头,脸上都现出愤怒的神­色­。

朱女官受了惊吓一般捂住小嘴:“大人您这是在讽刺本使么?本使虽然相貌丑陋,可也是堂堂国使!”

众大臣面面相觑。

“这三位美人都是来自我们西粤最著名的美人村,那里的女子个个肤­色­如漆,体型圆润,国­色­天香。她们的胸脯就像山中的蜜桃,她们的眼珠像葡萄美酒的光泽。”

说起自己国家的美人,朱女官侃侃而谈,而殿中众天朝男子都不知说什么才好。朱女官神情认真,似乎打心眼儿里认为,必须要长得像这三位“美人”一样,才算是美人。

阿弥陀佛,西粤国真是一个奇特的地方。

大臣们纷纷将同情的眼光投向皇帝陛下:这样的美人,您收是不收?

龙椅上端坐的皇帝陛下一直沉静以对,就连那三位“美人”的入场也没有让他的神情改变几分。他沉思一阵,忽然道:“那个村子,莫非是叫做永福村?”

众人讶然。

朱女官也有些意外:“回皇上,那村子叫做靠山村……”

皇帝陛下于是吁出一口气,口中喃喃念叨了一句什么。只有立在他身边的小孙子公公隐约听到,皇帝陛下说的是:

“就知道她是在扯淡……”

朱女官听不到皇帝陛下的自言自语,问道:“皇上,这三位美人,皇上打算如何安置?”

众大臣伸直了脖子,去瞧皇帝陛下此刻的神情。

只见年轻的皇帝陛下泰然地勾了勾­唇­角,道:“这几位美人,朱大人还是带回西粤去吧。”

朱女官变了颜­色­。

“告诉你们的女王,你们送来的这些美人,没有一个比得上朕宫里的那一位。”

“谁?”朱女官失声问道。据她所知,天朝皇上只有一个老婆,根本就没有纳妃啊。

皇帝陛下再笑:“正是朕的皇后娘娘。”

殿中众人都在心里长长地哦了一声。

香罗殿中,正在训示下头女官的皇后娘娘,蓦地打了个喷嚏。

后宫里哪有不透风的墙。不过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便被捅到了后宫皇后娘娘面前。

金凤正在熙罗殿里头陪太后娘娘和徐太妃说话,说到一半,风月急火火地上来,将此等开天辟地难得一见的奇闻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金凤讶然地捧着一个茶盅,只见到太后娘娘和徐太妃的眼睛里慢慢放出光芒。好不容易等到风月说完,徐太妃便扯着太后娘娘的袖子兴奋地朝金凤看过来:“皇后啊,照这么说,莫非你是西粤国的后人?”

太后娘娘嗔怪地看了徐太妃一眼,脸上却也现出好奇的红晕。

金凤愕然,半晌不动声­色­地将手中茶盅放下。

“臣妾是在京城出生的。”

“这样啊……”太后娘娘和徐太妃互看一眼,有些失望。

“千真万确。”金凤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在心里记下,下回出宫见到亲娘一定要问一问,她是不是从西粤逃出来的落难佳人……

太后想了一会儿,对风月的话还是存着一丝疑虑:“皇上真的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西粤进献的美人都比不上皇后?”

风月点头。

“那么皇上确凿是把那三个美人给送走了吧?”

“是。”

太后娘娘心有余悸。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一宫不容倆黑胖。倘若真的让西粤来的那三个黑胖美人进了宫,那还得了?

“可是西粤的那位使臣似乎十分不满呢,还扬言要带那几位美人进宫亲眼见见皇后娘娘。”

“呃?”原本沉静的金凤一惊。

“皇上答应了?”她脸­色­微苦。

“这……就不知道了。乾罗殿那边还未传出消息来。”

徐太妃摇着把贵妃团扇笑道:“以皇后的容貌,难道还怕她们不成?别说三个美人,就算是十个也不在话下。”

金凤觑一眼徐太妃幸灾乐祸的神情,慢慢道:“臣妾乃是后宫之首,一国之母,本应以德服人,以端庄治下,和几个普通女子在容貌上争胜负,未免失之轻佻。”

太后娘娘闻言倒并不太惊讶:“皇后说的有理。哀家想,皇上也绝不会答应这等无理请求。”

金凤笑着站起身来,分别给太后娘娘和徐太妃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徐太妃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待金凤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便嗖地站起来:“太后,您看,我才说了几句,她就说了这么多来顶嘴。她何尝把你我放在眼里?”

太后娘娘垂眸看着案上金凤送来的东西,并没有立刻回答她。

太后娘娘喜甜,却怕腻,金凤便让御膳房专学了些岭南的点心,清甜入口。太后娘娘近来读《楞严经》,金凤便命人专程去京郊洪门寺求了住持大师手抄的本子。

太后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唇­角:“十年了,你还当她是初入宫时那个无知的丫头么?她不愿做的事情,总能找出理由来,谁又能勉强得了她?”宫里头各位娘娘公主的衣食喜好,皇后娘娘总能拿捏的十分到位,乾罗殿发生的事,片刻就能传到皇后娘娘面前。她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任人嘲讽的小黑胖了。

徐太妃有些惊讶:“那太后就任由她骑在我们头上么?”

太后娘娘怅然:“三年前,哀家就把这些都看淡了。”她拈起一小片云片糕,放在嘴里尝了一下,笑道:“皇后对于吃食的品味,始终是不错的。哀家把这后宫交给她,十分地放心。”

老树风流又逢春

御花园中开了一朵花。

御花园里花卉众多,排满了各个时令,开花倒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这一朵却不是普通的花,这是一朵绿豆花,并且是云岩公主亲手播种照料的绿豆苗开出来的花。

皇后娘娘三年前在御花园里辟的一个小园子,里头不种花草,只种庄稼。皇宫里头每一位公主娘娘都在这小园子里头圈了一小片地,种的有苞谷、小麦、白菜等等,全凭自选。就连太后娘娘也十分好兴致地在园子里种了一棵红脸高粱。

云岩公主今年芳龄一十六岁,母妃早逝,是太后娘娘抚养长大的,因此也是段云嶂最疼爱的妹妹之一。一个月前,云岩嫁给了凌大将军的长子,在宫外起了一座公主府。如今小两口正是甜甜蜜蜜如胶似漆的时候,云岩公主却扔下新婚夫婿,为了一朵绿豆花跑回宫来。

一大早,云岩公主便冲进香罗殿,把金凤从床上挖起来,一路扯到御花园,蹲在泥土上等绿豆开花。金凤又困又饿,心里思念着她的青椒炒腊­肉­,却又架不住云岩公主的热情。两人在晨光中撅着ρi股等了好久,腰酸背疼,只好命人拿了两个小木凳来坐下。

金凤悄悄向风月道:“去叫御膳房弄些早膳送过来,公主也还没用过膳呢。”

风月低头应下,正要离开,却听到云岩公主大叫起来:“皇嫂,开花了!开花了!”

金凤叹气:“你从寅时等到日上三竿,就是个铁树也该开花了。”

云岩全然听不出她话中的牢­骚­,一个劲地惊喜道:“皇嫂,好漂亮!”

“你皇嫂我自然是漂亮的。”

“皇嫂!”云岩转身猛扯她的袖子,“我是说这花!你看,它的花瓣多­嫩­呀。”

金凤默默地扫了一眼那可怜兮兮的绿豆花。标准的四片花瓣,一片比一片大,最大的那一片托在花下,像一片­嫩­叶,最小的两片则怯生生团在花心,面黄肌瘦。

她终究不忍拂了云岩的兴致,便道:“这只是第一朵,又没有盛开。再过几日,这一棵绿豆能开十几朵花呢。再等到秋天,结出来的豆荚里面就都是绿莹莹的豆子了。”

“皇嫂,这事别告诉凌霄,等秋天到了,我带他进宫来喝绿豆汤!”

金凤笑:“你家凌霄大小是个将军,哪里会关心几颗绿豆?”

“这是我亲手种的,当然意义非凡!他要是敢看不起,我……”云岩咬牙切齿地挥了挥粉拳,“我就打得他满地找牙!”

“……”金凤在心中沉痛地表示了一下对凌小将军的同情。另一方面,她又有些感慨,小公主长大了,都学会河东狮吼了。

看云岩眉眼里全是娇嗔喜悦,想必那舞枪弄­棒­的凌小将军对她极好。

唉,这才是夫妻应该有的样子吧。

“云岩,你一直蹲在这里等也没有用,不如等过几天绿豆花全开了,皇嫂再派人通知你进宫?”

云岩恋恋不舍地看了那绿豆花一眼,道:“好。”

“你也别在宫里住太久了。总是让凌霄独守空房,万一他舞着大刀打进宫来,还真没有一个侍卫能拦得住他。”

云岩脸上又飘上两片红晕。

眼瞅着风月托着个托盘快步走过来,金凤便无心再去捉弄云岩了。掀开保温的瓷顶,白­嫩­的腊­肉­小包子娇俏地出现在眼前。

云岩仿佛想起了什么事,又一惊一乍地叫了起来:“皇嫂,云岩还有件事情要拜托你呢。”

金凤讪讪地收回摸向小包子的手:“什么事?”

“白玉姐姐新作的《漪澜诗集》在宫外风靡一时,一书难求。我前日硬是让凌霄去给我弄了一本,正想让白玉姐姐给题个字呢。”云岩大大的眼睛一个劲儿地忽闪。

“你怎么不自己去香罗殿找她呢?”金凤问道。

云岩面现难­色­:“皇嫂,你不是不知道,白玉姐姐那个人有点……怎么说呢,我怕她见到我又说我不思进取,只想着嫁人。”

“可是你又喜欢她的诗。”

“是呀是呀。白玉姐姐真的太有才华了!”云岩十分崇拜地感叹,而后又有些失落,“可是跟她在一起,我却觉得我自己太笨。”

金凤笑着摸摸她的头发:“想写诗和想嫁人,都只是一个人的想法而已。嫁人嫁得好,和写诗写的好,是一样的。”

云岩一愣。

“皇嫂,你在开玩笑么?”

金凤挑眉:“皇嫂看起来像在开玩笑么?”

“可是……”

“好了,快把你的诗集拿出来,皇嫂明日便去找白玉给你题字。现在,皇嫂得用早膳了,你看腊­肉­小包子都等得不耐烦了。”金凤指着那快要撑破了皮的腊­肉­小包子,拍了拍云岩的头。

金凤与云岩在御花园的黍微亭里坐了,一边说笑一边啃着腊­肉­小包子。云岩说了不少公主府里头的趣事,以及凌小将军的糗事,让金凤心中十分满足,十分愉悦。

两人饿了一上午,便一鼓作气将盘中的食物打扫得­干­­干­净净,正在金凤舔着指尖有些意犹未尽的时候,亭子外头冲进来一个人。

“云岩!侄媳­妇­!你们可得救救老叔叔!”拢月王爷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平日修得油光水滑的鬓角居然漏下了几缕散发,可见他方才奔跑得多么激烈,心中又有多么惶恐。

金凤吓了一跳:“皇叔,这是怎么了?”在她的印象中,段拢月一向淡定得好像轻飘飘的云,能让他惊惶成这样,莫不是猪群闯进了花园?

段拢月来不及多做解释,只道:“任谁问起,只说我不在,说我出宫了!”他目光如炬地瞧见亭后一丛茂盛的万年青,当即疾风一样奔过去,往树丛后一跳,便不见了。他从前领着小段云嶂偷吃酒的时候钻树丛钻惯了的,如今动作依然熟练。

金凤和云岩对视着发怔,心里都十分感慨,拢月皇叔真是老当益壮。

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段拢月如此害怕?真是令人好奇得心痒难止。

等了一会儿,远远地从绿树小径上奔过来一个紫裙的女子,身材娇小窈窕,皮肤白晰。走近了看,原来是个中年女子,眼角已有显著的纹理,然而五官仍然十分标致。

紫裙女子走进了,见金凤和云岩端坐亭中,一旁还有宫人服侍,自然清楚她二人身份不低。她款款地行了个礼,举手投足之间十分大方。

“西粤特使朱谈,见过两位娘娘。”

金凤心中一动。这就是那个要带美人入宫来跟她比黑比胖的西粤女官?

云岩已经挥起手来:“我不是娘娘,是公主,云岩公主。这位是我皇嫂,当今的皇后娘娘。”

朱谈女官脸上一变:“这就是皇后娘娘?”她忍不住盯着金凤看了一会儿,而后赞叹道:“皇帝陛下所言不虚,娘娘真乃天姿国­色­。我国女子实在难及。”

金凤听着这样溢美之词,心里实在有些别扭,于是咳了一声,道:“朱女官为何在御花园内奔跑呢?”

朱谈女官略有些羞涩地一笑:“朱谈在找拢月王爷。”

金凤和云岩长长地哦了一声。

朱谈女官于是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不出金凤所料,西粤女官入宫觐见皇后娘娘的请求,皇帝陛下没有认可。这位朱女官于是退而求其次,希望带着三位西粤美人去参观一下天朝皇宫内苑。皇帝陛下倒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于是便答应下来了。

正值炎夏,河南又起旱灾,朝廷忙着赈灾,哪里还有闲暇管这些满心游玩的西粤女人?皇帝陛下思来想去,满朝文武中最清闲的莫过于一个人,便将接待西粤使团的任务交给了他。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闲散王爷段拢月。

听说要陪伴美人,段拢月自然也是心花怒放,满口应承。

驿馆会面之时,朱谈女官一见段拢月,惊为天人,当下便芳心暗许。于是她将那三位黑胖美人支开,独自跟着段拢月入了宫。

段拢月眼见了那三位美人的风姿,自然对朱谈女官的安排没有丝毫意见。两人在皇宫各处走了一阵,相谈甚欢。朱谈女官觉得段拢月­性­情潇洒,见识广博,段拢月也觉得朱谈女官豪爽洒脱,大方稳重。

坏就坏在朱谈女官定力不够。

走到御花园外,一片绿柳殷勤地从墙内伸了出来。绿柳和美人让朱谈女官有些把持不住,当时在那绿柳下面狠狠地亲了段拢月一口,正中美人红­唇­。

拢月王爷平生阅历再多,也没有见过这等阵仗,当下煞白了脸,不知作何反应。朱谈女官也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便抚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我会对你负责任的。”

哪料此话一出,拢月王爷更是面无人­色­,­干­脆掉头就跑。

朱谈女官担心天朝男子心灵脆弱,万一再寻了短见可就不好,便一路追到了这里。

金凤瞅着亭后那丛万年青的叶子颤了几颤,终于忍不住喷笑出来。

婚姻事焉能草率

朱谈女官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完这一段情事,而后十分忧虑地问了一句:“娘娘,你说他会不会想不开?”

金凤绷着嘴角:“不会,不会,想着想着就想开了。”她实在不忍心去揣度段拢月此刻的心情。段拢月绝不是在纠结于那一个吻,他纠结的大概是他作为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强势地掠夺了一吻之后,娇羞不自胜的心情。

朱谈女官叹气:“其实我心中明白。像我这样貌丑的女人,他是看不上的。唉,他若是不想让我负责任,我也可以理解。”

金凤忍笑,安慰道:“朱女官,平心而论,你的相貌在我朝已经是上等了。”

朱谈女官义正言辞地摇头:“怎么可能。娘娘是皇后,天朝的美人必然都是像娘娘这样的。”

金凤无语,倒是云岩出声道:“我皇嫂和那些美人是不一样的!”

金凤满头乌云。

思忖良久,金凤折下一片万年青的大叶子,送到朱谈女官手中:“朱女官,从前有一个人对我说过,人活在这世上,就应当像这万年青一样。莫管别人如何看你,关键在于你自己如何看自己。”

一旁的云岩轻轻抽气,金凤依然一脸正派。

朱谈女官接过万年青叶子,似有所悟。

“朱女官,皇叔已经出宫回府了。你放心,只要他还活着,本宫一定让他给你个解释。”

“不不不,应当是我给他一个解释。”朱谈女官坚持。

金凤只得笑道:“也好。”

送走了朱女官,金凤和云岩笑眯眯回头,果然段拢月从万年青后青紫着脸走了出来。

金凤斟酌了一下用词:“皇叔,不如本宫上奏皇上,将您和朱女官配成一对,如何?”

段拢月咬牙:“不劳侄媳­妇­­操­心。”

云岩困惑:“皇叔,云岩看那朱女官很好呢。皇叔不喜欢?”

“是啊,皇叔你也单身了几十年了,再不娶个王妃,太后娘娘会担心的。昨个太后娘娘还召本宫去商讨云重的婚事呢,说是千万不要让云重变成第二个皇叔。”金凤忧国忧民地道。

“娘娘……”身后的风月大概是受不住自家娘娘的口气,轻轻地叫了一声。

段拢月气急,反而冷笑起来:“你们两个小丫头,倒­操­心起我老人家的婚事了。”

云岩笑笑:“实在是皇叔你该娶妻了呀。皇叔究竟为什么一直不娶妻呢?”

段拢月神­色­略平,静了一会儿,轻轻道:“皇叔心里有人了,怎么能随随便便娶妻呢?”说完,段拢月挥了挥袖子,以惯常朗月清风的气度踏步而去。

金凤和云岩被他的话语镇住,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半晌,云岩道:“皇叔心里有人了?骗人的吧?”

金凤赞同地点头:“一定是借口。”

她转向云岩,叹气道:“皇嫂说得没有错吧,嫁人嫁得好也是不容易的。你看看你,幸好是嫁了凌霄,要是嫁了一个像你皇叔,又或是云重这样的,可怎么得了。”

段云嶂大步走进熙罗殿,殿中几个女人正一人拎着一张画像品头论足。

其中又黑又胖的那一个,第一个瞧见他进来,神­色­不变地放下画像,起身躬身行礼。段云嶂颔首示意她免礼,两人未曾有半点视线接触。

“皇儿,快来看看,哪一个姑娘更标致些?”太后娘娘喜庆地招手。

段云嶂狐疑地眯起眼。

徐太妃在一旁也殷殷笑道:“正该让皇帝来挑。他是男人,眼光和我们女人是不同的。”

段云嶂手中被塞了一卷画像,徐徐展开,正是一张标致的瓜子脸。他还是没有弄清楚这是什么状况,终于将疑惑的视线投向金凤。

金凤也不看他,淡淡道:“皇上,太后和太妃娘娘正在给云重选妃呢。”

正说着,段云重从殿外兴冲冲地踏了进来。一见这阵势,当下明白了七分,脸­色­蓦地就变了,竟掉头便走。

座上的徐太妃见状大怒,立刻叱道:“你给我站住!”

段云重身形定在殿门口,定了片刻,终于苦着脸,慢慢转过头来。

“儿臣给太后、母妃请安。”

徐太妃额角绷紧:“你还知道给太后母妃请安?”

“呃,母妃,儿臣这不是刚刚想起府中有急事么……”段云重嘿笑着踱回来。

“急事?你府中能有什么急事?莫非是宜春院的那位姑娘闹上门去了?”徐太妃冷笑。

段云重见自家母妃当着太后皇上皇后的面,这么不给面子,当下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太后娘娘的目光在这娘俩之间打了个转,这才不紧不慢道:“云重这些年也长进不少了,他从前的那些糊涂事,就别再提了。”又见段云重如获大赦地点头哈腰,便笑着招手示意他过来,“云重啊,快来看看,哀家和你母妃正在为你挑媳­妇­呢。这不,皇帝皇后也在帮忙看着。依哀家说,最应该亲自看看的就是你自个儿了。还不快过来。”

段云重眉头拧得像十二股绳:“太后,云重这不是还年轻么,娶什么媳­妇­啊?”

“胡说。”太后嗔笑,“你还年轻么,今年都二十二了,你皇兄十二岁就娶妻了。”

段云重有些不满地看了段云嶂一眼,仿佛在说:你这么早娶妻做什么。他口中咕咕哝哝道:“反正娶了也跟没娶一样。”

太后心思正散,没有听清,徐太妃全副心思都放在自己儿子身上,自然听的是一清二楚,当时气得浑身颤抖:“你这孽障,浑说什么?”气到极点,抓起案上的团扇便劈脸冲段云重砸过去。

太后吓了一跳,连忙拦住:“徐太妃这是做什么?他还年轻,不懂事,说错了话好好教他就是了。”见徐太妃仍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便又劝道:“你就是脾气太冲了。尤其在教导云重这方面,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

徐太妃见太后调停,只得瞪了段云重一眼作罢。

这时金凤出声道:“云重,快来看看,这位监察御史的大千金,体丰貌美,一看就是福相呢。你肯定会中意。”

段云重来到金凤身边坐下,朝她手中画卷上扫了一眼,不由得嗤笑出声:“体丰貌美?这丫头比你还胖……”触到金凤的眼神,他识相地调转风向,“臣弟是说,这位千金虽美,却还不及皇嫂一二……”

金凤讥诮地勾着­唇­角:“既然云重也觉得她不错,那不如就选她吧?”

段云重慌了,胡乱摆手道:“不可!不可!”

一直隔岸观火的段云嶂终于心有不忍,出言拯救了水火煎熬中的亲弟:“母后,这选妃的事让云重来拿主意,未免太难为他了。依朕看,母后和太妃做主便是,选出来的姑娘云重一定满意。”

金凤听段云嶂这样说,便也附和道:“可不是。太后和太妃娘娘的眼光一定不会有错。”

徐太妃叹气:“样貌家世都在其次了,关键是要有主见,有品行,好替哀家管一管这个不长进的孽障。”

太后和段云嶂又劝慰了徐太妃一番,段云重却始终低着头。

还是金凤先察觉了他的不妥之处,便收起玩笑的姿势,认真问道:“云重,你可是有什么事情为难?”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都静了下来,看着段云重。

段云重被金凤这样一问,脸­色­更加怪异了。他踟蹰良久,终于断断续续地道:

“太后,母妃,儿臣……儿臣不想娶妻。”

“你说什么?”徐太妃又要翻脸。

太后连忙哄住,这边问道:“云重,你说说究竟为什么?”

段云重咬着牙,鼓起勇气道:

“儿臣……儿臣心里已经有人了!所以……所以你们就算给儿臣找一个天仙,儿臣也不要!”

殿中顿时寂寂。

太后和徐太妃张着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金凤心里哭笑不得。前儿个还说不要让段云重便成第二个拢月王爷,今儿个就一语成谶了。却不知道段云重是扯谎呢,还是真的喜欢上哪家姑娘了。

却又不像。段云重若只是为了逃避娶妻,也不会抬出这么低劣的借口。

正思忖中,微一抬头,便看见段云嶂一双黑眸灼灼地盯着自己。她心房猛的一跳,又见他目光中流露出探询之意,便抛了一个眼­色­给他。

段云嶂心下清明,于是起身向太后告辞。

“儿臣还有些政事要处理,先行告退了。”转脸又对段云重道:“云重,你也随朕一起,朕还有些公事要问你。”

段云重心知自己抛下的这句话不吝于晴天霹雳,恐怕太后和徐太妃都得消化一阵才能接受,于是便顺坡下驴,跟着段云嶂逃离现场。

良久,太后轻咳了一声,道:“你看云重这孩子,心里有人了又不是什么坏事,说出来,哀家为他做主娶了那姑娘不就是了。”

金凤轻轻道:“云重既然不敢请太后和太妃做主,只怕是因为那姑娘的身份不合适吧。”

太后和徐太妃一怔,心中都有些许明了。第一个浮上她们脑海的,便是刘白玉。

能让花花公子段云重倾心,又因身份关系不敢求娶的小姐,还能有谁?

金凤心中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刘白玉。可是想来想去,又觉得不太想那么回事。她想着想着便胡思乱想起来,终于跳到一个荒诞的想法上:莫非段云重和周大才子一样,也成了个断袖?

表面上却还得做出安抚的样子,对太后和徐太妃道:“太后,太妃,不必太过担心。云重那边自有皇上开导,他们兄弟感情这么好,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仿佛吹箫月夜闻

那一丝丝儿的柳枝儿,牵扯着一寸寸儿的夏风,遮了一半半儿的月儿脸,又随着一星星儿蛙鸣,摇曳生姿。

夜像晶莹的玉。

二更天,段云嶂从宫外回来,想起轩罗殿里满案的奏折和奏折里的攻讦谩骂,心中泛起淡淡的烦躁。瞧着墨蓝墨蓝的天上圆圆的月亮脸,那一丝烦躁便在心头牵扯得更甚。段云嶂觉得,似乎从来没有一日像这一日这般疲惫。可是细细回想,前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其实都是一样的疲惫。

“小孙子,朕去御花园走走,你不必跟来。”

“呃?皇上,天­色­这么晚了……”

“朕只是想去走走,你只管回轩罗殿,不许跟来。”

眼见皇帝陛下不知又哪根神经错了位,小孙子无法,只得拜首告退。

段云嶂沿着太液池边一路走进御花园去,一眼便看见月影在池上荡漾得很是妩媚。低头看见池边的栅栏,不由得­唇­边一软,笑了出来。

这栅栏是小黑胖落水后的第二年,御花园整修时她特地命人装上的,说是免得宫人们失足落水。可以想象,那次落水的经验对她而言多么难以忘怀。

停了一会儿,段云嶂便往园中的黍微亭走过去,那里视野最好。

这个时候的御花园其实是最美的,常常能够给他一种幻觉,这一切的外头并没有宫墙环绕,而他也不过是水边居住的普通人。段云嶂负手立在亭边,轻轻闭上眼睛,享受这难得的清平心境。

再睁开眼睛时,眼角的余光瞥到亭下有什么光芒闪烁了一下。

段云嶂微微吃惊。这个时候,御花园中除了偶尔巡逻经过的侍卫,应该没有什么人的。

他走下亭侧的台阶,绕过一丛万年青,穿过两三片黄篱,在小径上走了几步,便看到一盏宫灯挂在对面的篱笆上,宫灯下有一个人,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两手在泥土里翻找着什么。那丰满圆润的小ρi股旁若无人地晃来晃去,熟悉得紧。

“黑胖?”段云嶂下意识地唤。

那身影一僵,而后响亮地应了一声。

段云嶂默然片刻。

“你在这里做什么?”

金凤起立转身,搓着手上的泥土,神情自若:“臣妾来找东西。”

“找东西?”段云嶂挑眉。

“可不是。臣妾昨天戴的一个金指环丢了。方才臣妾忽然想起,或许是和云岩来看绿豆花的时候丢在园子里了。”

“所以你就一个人来找?香罗殿的宫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声音沉了下来。

金凤呵呵笑了两声:“臣妾原想明天再命人来找的,可是躺在床上,脑子里却翻来覆去都是那指环。实在睡不着,索­性­就出来了。至于风月她们么,是臣妾不许她们跟着的。”

“为什么?”

“整天有人跟着,累。”

段云嶂沉默了。

半晌,他把金凤拨到一边,自己蹲下:“朕来看看。”

金凤有些讶异,倒也没有劝阻,笑盈盈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皇上也一个人?”

“嗯。”

“不想回宫?”

“嗯。”

金凤没有再说话。两人一起默默地翻着泥土。

上一次,两人这样说话,是多久以前了?

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吧?多年前的那个上元灯夜之后,许多事情便不一样了。如今回首,竟若隔世。

翻了一会儿,段云嶂有些泄气,便停了动作。这时金凤在一旁道:“不知道皇上和云重谈的怎么样了。他心里那个姑娘,究竟是谁?”

段云嶂转脸来打量着她的神情,道:“朕没有问他那姑娘是谁。”

“嗯?”

“他不想娶妻,就先别娶了。太后和太妃那边,你也去说说吧,别逼他逼得太急。皇家子弟,难得有这一点自由。”

“皇上不觉得,云重自由得太过了?”金凤歪头。

段云嶂莞尔:“他这两年已收敛了许多,也知道­操­心一些国家大事。”

金凤也笑。两人间又静默下来。

良久,金凤轻轻叹气:“只是徐太妃那里,不好劝啊。”

段云嶂闻言,低头沉思一阵,道:“黑胖,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

“呃?”

段云嶂叹了一口气,徐徐道来。

当年,徐太妃和太后娘娘分别还是徐妃和路妃的时候,先帝久无子嗣。徐妃和路妃几乎是同时怀孕,先帝大喜,宣旨先生出来的那个,如果是男,就立为太子。两个女人于是每日祈求上苍,希望生个早产儿。

上苍很明显是不太待见徐妃的。八个月后,太后娘娘就生下了段云嶂,而又过了两个月,徐太妃的肚子却还没有动静。宫里纷纷传言,说徐妃怀的是个妖怪,更有甚者,还说徐妃原本是假怀孕,如今怀的根本不是皇帝的种。

在这种情况下,路妃拖着还在坐月子的身子亲自去求先帝开恩,并信誓旦旦为徐妃担保,她腹中的不仅不是妖怪,而且绝对是先帝的亲生骨­肉­。在路妃的恳求下,先帝命所有太医为徐妃会诊。终于,在怀胎十二个月后,徐妃生下了一个小皇子。

生产那夜,因为婴儿太大,难以生产,险些送掉了徐妃一条命,也是路妃衣不解带地照看了一夜,才得徐妃呣子平安。从此以后,徐妃便对路妃感恩戴德,以姐妹相称。而路妃也就母凭子贵,被封为皇后,直至成为今日的太后娘娘。

这段故事一直是宫里头众口相传的佳话,其主题无非是太后娘娘多么慈悲为怀,后宫多么相亲相爱。

徐妃原本是个十分大而化之的人,在教导自己的儿子的时候,却总是格外苛刻,非打即骂。尤其在太后和皇帝面前,常常把段云重骂的狗血淋头,狗屁不是。久而久之,段云重便也破罐破摔,成了一个十足的纨绔。

金凤终于动容:“皇上你的意思是,徐太妃晚产的原因……”

“当时朝中利害相关者众多,其中原因,谁能说得清。”

金凤静了一会儿:“那皇上告诉臣妾这些,是为了什么呢?”

段云嶂一怔,复而苦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告诉金凤这些。

“总之,许多事情你要多用些心计才好。”

“臣妾明白了。”

“可是……朕又不希望你变成徐太妃那样。”

金凤蓦然抬头。

她­唇­角一动,欲说什么,却又止住。

她想说的是,我知道你很努力,可是我也不希望你变成我爹那样。

段云嶂觑着她,似乎有些失落。

过了一会儿,金凤终于鼓起勇气,张口欲言,却听到段云嶂叫了一声,越过她走到她身后,蹲下:“找到了。”他如获至宝地从一棵油菜花下头的泥土中拈出一只金灿灿的指环来,送到金凤面前。

金凤抚了抚心口,平心静气。

“果然在这儿啊。”

段云嶂用指尖弹去指环上的灰尘,将金凤的手拎起来,将指环套上去。无奈从食指套到无名指,没有一根手指能套的进去,只好套到小指上去。戴小指就松动了些,难怪会弄丢。

套上指环,段云嶂忽然皱了眉,又执起金凤的另一只手看了看,然后道:“朕送你的木镯呢?”

金凤一愣:“收起来了。”

“朕记得你落水那一回还戴在手上的。”

“后来就收起来了。”金凤道,见段云嶂脸­色­不太好,连忙又补了一句,“怕弄丢。”

段云嶂深深地看她一眼,叹气:“的确,收起来比较好。”

夏末,夜风微有些凉了。段云嶂解下身上的外袍,往金凤身上胡乱一罩,道:“既然东西找到了,就快回去吧。”

金凤觉得他话语里带着些安抚小动物的意味,有点想反驳,话还没出口,脑袋上就被轻轻揉了一下。

下一刻,人已不见,只有那人外袍披在她身上,散发出浅淡的檀香味。

金凤垂下眼帘,眼风里,土上一小簇­嫩­黄正在悠悠舒展。

啊,绿豆花儿全开了。

这个夜晚的这些事,这些话,轻得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

流言蜚语害死人

据说凌小将军终于受不了自家老婆动不动跑回宫里看绿豆花,骑着黄骠马入宫把云岩公主抄起来往马背上一扔,便驮回了公主府。原本驸马爷预备着要发飙了,可是在卧室里折腾了一天一夜,驸马爷最终还是俯首称臣。

据说那追求拢月王爷的西粤女官在屡屡拜见均不得其门而入之后,终于死了这条心,带着三个黑胖美人,包袱款款回西粤去了。

据说闾王爷段云重两年前在烟花之地结识了一个奇女子,便为她赎身,从此以后金屋藏娇,用情专一。

据说吏部尚书柴铁舟柴大人与刚调任京兆尹的鱼长崖鱼大人是一对断袖。然而也有传言声称,常常能看见这两人结伴在银粉街花街柳巷里头打转。

据说宫里头亭罗殿那位美才女刘白玉被面恶心狠的皇后娘娘给害死了。现如今市面上的《漪澜诗集》,乃是皇后娘娘为了隐藏真相,找人代写的。

据说新出的《囚心孽缘》续本——《虐心孽缘》是伪本,真正的《囚心孽缘》著者已经封笔不写了。

据说张大妈家的­鸡­是被李大伯家的狗咬死的。

据说……

要是没有这些据说,人生该有多么乏味。金凤这样想。

金凤揣了一本《漪澜诗集》,带着七八个宫人,浩浩荡荡地开往亭罗殿。多带几个人,也好证实白玉美人并没有死在黑胖皇后的手上。万一在亭罗殿的时候刘白玉一个不小心烫了手什么的,也不至于传扬出去说是黑胖皇后拎着热水壶,狞笑着浇了白玉美人一身。

其实刘白玉还是挺可怜的。自从三年前皇帝陛下纳妃不成,满朝文武就再也没敢提纳妃的事,而皇帝陛下本人也极少再去亭罗殿了。后宫众人纷纷讶然,都想不到才貌双全的白玉美人也有失宠的一天。

即使是美人,在流言的面前也不过是过眼云烟。慢慢的,谈论刘白玉的人越来越少了。她孤独而神秘地居住在亭罗殿中,不与外界来往,外界也没有多少人去看她。偶尔金凤去送点东西,彼此也没什么话说。

若不是年初刘白玉新写的《漪澜诗集》刊印了出来,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也许都会彻底遗忘她。

刘白玉在《漪澜诗集》的扉页上题了字,动作优雅地捧起书,轻轻吹­干­墨汁。金凤以手撑腮坐在她对面,觉得实在是赏心悦目。

随行的宫人上来禀报:“带来的东西都安置好了。”

金凤点点头,接过《漪澜诗集》,便要离开。刘白玉在她身后叫住她:

“等等。”

金凤站住。

“你真的……不必每次来都带这么些东西。”

金凤闻言,将身子转回来:“我若是不带,难保哪天不会短了你什么东西,你也未必会来跟我要。”

“《漪澜诗集》能够刊行,也要多谢你。”

“你不喜欢我,我却可以喜欢你的诗啊。”

刘白玉无言,片刻又道:“你若是因为愧疚才为我做这些事情,大可不必。”

“……”金凤讪笑,“谁说我对你愧疚了。”

刘白玉默然。

金凤见她神情中带着一丝怨怜,忍不住劝道:“上回母亲入宫又提起你了。让我劝你出宫,好生找个人嫁了。”

刘白玉垂眸:“我已经二十一岁了,还能找到什么好人家。”

金凤无语。

刘白玉看她一眼:“我知道,这都是我自找的。”

金凤继续无语。

有时候她真想敲开刘白玉的脑子来看一看,里头究竟是什么。可是,能够这样无怨无悔地喜欢一个人,的确又让人十分羡慕。

“我相信他有一日能够成就他所要的大业。到那时,他会冲破一切羁绊,回来找我。”刘白玉目光灼灼地­射­在金凤脸上,“姐姐,你并不是一个坏人。可是你得承认,他喜欢的始终是我,不是你。”

“你就这么确定他喜欢你?”

“除非你能让他亲自来对我说一句,他不喜欢我。”

金凤只觉得一口气噎在胸口,半天没缓过来。

“我犯不着去做这种恶人。你乐意等,便等好了。”

她实在是没事找抽,才会在这里和刘白玉絮絮叨叨个没完。

是不是在爱恋中的女人眼里,这世界上就只有他和自己两个人,而其他的人和事,都是为了成全自己这一段爱情的配角?

如果有一天,她也会爱上一个人,变成这个样子,那真是太可怕了。

从亭罗殿回来,正看见一个熟悉的穿蓝­色­锦袍的身影从香罗殿里出来,脚下像踩了风火轮一样匆匆地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动作僵硬,透露出心底的不悦。

金凤愕然,半晌,问旁边的宫人:“那不是……云重么?”

“正是闾王爷。”宫人道。

“咦,他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他该知道这时本宫一向不在香罗殿的。”她瞧着段云重的背影,总觉得有点不对劲,“难道是没找到本宫生了气?又或是咱们殿里谁惹着他了?”

她想了想,吩咐宫人:“快去,把他给我追回来。”

宫人领命,提了裙裾便追过去。

金凤没有想太多,自己先提步进门。刚走进厅堂,便看见风月一个人怔怔地立在厅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风月?”

风月目光涣散,许久才集中在金凤身上。她茫然地看着金凤看了好久,突然眼眶中掉下大颗大颗的眼泪来。

“娘娘!”她扑到金凤身上,将脸埋在金凤肩膀上,号啕大哭。

“这……这这是怎么了?”风月从来不曾这个样子,金凤被她吓得没了主意。

“……娘娘……”风月只顾流泪,却不说是什么原因。

金凤头痛万状,只觉得风月的眼泪浸透了她的纱衣,硬质的纱衣黏在肩头,难受得紧。她轻拍着风月的后背:“莫慌,莫慌。有什么事情,说出来,本宫为你解决。谁敢欺负皇后娘娘面前的第一红人风月姑娘?不要小命儿了?”

“娘娘……”风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边哭边蹭了蹭。

“那个……风月,你说出来是谁欺负了你,本宫去打他屁屁?”

“娘娘!”风月愤怒了,从金凤身上抬起头来,用力擦掉脸上的泪珠。“娘娘又要逗人笑!连哭都不让人好好哭一场!”

金凤无奈,只得伸开双臂:“好好好,你哭,本宫什么也不说了……”做娘娘做成这样,真是命苦。

这时派去追赶段云重的宫人回来禀报:“娘娘,闾王爷说他没什么事情,就不过来了。闾王爷还说……”说到这里,宫人嗫嚅起来。

“还说什么?”

“闾王爷还让奴婢回来告诉您……他要去宜春院!”

“啥?”金凤大张着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风月听到这里,哭的更厉害了。

“宜春院?”皇后娘娘暴跳如雷。

“去他­奶­­奶­个嘴儿!”

响亮的警钟在风月和另一位宫人脑中敲响。当皇后娘娘开始发出“某某­奶­­奶­个嘴儿”的言论是,就意味着事情很严重,皇后娘娘很生气。

“去宜春院难道是多么荣耀的事情?他诳皇上跟他一块儿去,本宫还没跟他算账呢!”金凤气得浑身发抖。“本宫……本宫……本宫这次饶不了他!”

是谁说段云重这两年收敛了?收敛他­奶­­奶­个嘴儿!

“娘娘……”另一个宫人也快哭出来了,娘娘难道不知道,闾王爷□嘴儿同时也是皇帝陛下□嘴儿啊!

正喧闹处,风月的哭声再度异军突起。

“娘娘!他……他要去宜春院!”

“可不是,他居然……”话说到一半,金凤愣住。

段云重要去宜春院,­干­嘛还命宫人传话给她?除非,这话根本不是传给她的。既然不是传给她的,那还能是传给谁呢?

金凤狐疑的目光终于落到风月身上。

从前风月见到段云重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也正是因为这样,段云重每次来香罗殿都要努力逗弄风月一番,从而让她不那么害怕自己。难道就是因为这样,两人就暗许了情意?

瞧段云重那副气冲冲的样子,风月又哭成个泪人,想必两人是闹了矛盾,段云重故意说混话来气风月呢。

金凤忽然有些眩晕起来。

此刻明明是夏秋之交,怎么到处都春意盎然?

正伤脑筋的时候,宫人来报说轩罗殿的小孙子求见。

“小孙子?不是应当在皇上身边伴驾的么?”

小孙子怯怯地上来跪倒,只不说话。

“出事了?”金凤觑着小孙子发抖的背脊,隐约觉得有事要发生。

“娘娘!”小孙子的额头在地上扣得响亮,“皇上交代过,他不在宫里时有任何事情只管来找娘娘……”

金凤心中一动,迅速捕捉到他话中的重点:“皇上不在宫中?”此刻已是二更天了,皇上不在宫里,会在哪里?

“娘娘……皇上往常这个时候已经回宫了,可是今天却到现在还没回来,小的害怕……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小孙子声音都发颤了,额头上的汗一滴一滴往下掉。

金凤默然良久,只觉得心跳得仿佛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小孙子,你该知道皇上平日出宫都是去什么地方。”

小孙子嗫嚅了半晌,终于吐出三个字:

“宜春院。”

又是宜春院。

段云嶂去过宜春院,她是知道的。却不知道第一回去过之后,他又去了几次。

如今逛青楼逛出麻烦来了,段云嶂倒真是厉害。

她叹了一声气,对风月道:“别哭了。这宜春院难道他们去得,我们就去不得?”

桃花嬷嬷的灾难

宜春院的桃花嬷嬷今年五十了,体态丰润,肌肤雪白,保养得极好,积了一圈脂肪的腰肢款摆起来,似乎也别有一番风情在。桃花嬷嬷虽然做的是皮­肉­生意,却极重义气,为人豪爽,颇有见识。来往的客人们除了叫姑娘来喝花酒,也喜欢和桃花嬷嬷说上几句畅快话。

每个月的这一日,桃花嬷嬷都会在西暖阁开出一间僻静些的小间,燃起白檀,备上清茶,等待几位客人的来临。这几位客人的谈吐举止,都是桃花嬷嬷从未见过的尊贵。桃花嬷嬷是老江湖了,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对这几位客人也一向小心伺候,从不许闲杂人等靠近那小间。桃花嬷嬷心里清楚,这几位客人来宜春院不是为了姑娘,更不是为了她桃花嬷嬷。

或者是今日桃花嬷嬷时运不济。生意刚刚做开,十几位官爷便配着大刀从门口一拥而入。为首的作捕头打扮,掀着鼻翼露着豁牙道:“衙门临检!”

桃花嬷嬷是见惯了大阵仗的人,扯了小手帕便往那捕头胸口抚过去:“这位官爷啊,您这是要抓什么人么?”

捕头摆着官谱,冷哼道:“威国公府遭窃了,上头命我们四处搜索。本捕头收到线报,那个黑脸的女贼正是往你宜春院来了。桃花嬷嬷,本捕头知道你素有侠名,可是事关威国公大人,你可要分得清轻重。”

桃花嬷嬷一愣,她这宜春院鱼龙混杂不假,可是什么黑脸的女贼,她倒是没见过。想了一想,便妩媚一笑:“官爷啊,我这宜春院里头来来往往的都是什么人,别人不清楚,您还能不清楚么?我桃花嬷嬷向来奉公守法,这您也是知道的。这样吧,您派两个兄弟随我各个房间看看,剩下几位官爷就在我家侧间里休息休息,可好?”

说到这里,她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姑娘们便一拥而上,各显神通,不由分说把那几位官差推搡进了一间雅间。

官差们作势推让了一下,便各抱了个姑娘,笑嘻嘻进雅间去了。捕头随手指了两个,那两个只好眼含艳羡地看看别人,跟着桃花嬷嬷巡查去了。

巡了一圈,未见有什么异样,两个官差最后便巡到了西暖阁。

开门的是一个面容冷峻的青年,剑眉浓重,带着几分英气,又带着几分文人的傲气。年轻人打量了那两位官差一眼,道:“什么事?”

桃花嬷嬷连忙陪笑:“这两位官爷前来临检,还请客官尽力配合,不要教小店难做才是。”

冷峻青年向房中探询地看过去,似乎是在请示。不久,便开门道:“你们进来吧,这里没什么可隐藏的。”

桃花嬷嬷跟着进去,一眼见到座中上首坐着一个紫袍玉冠的年轻人,年纪比方才开门的青年要略轻一些,眉宇间却淡漠沉稳,散发出一股无法忽视的贵气。

下头的几个人年纪也都不大,穿着体面,见官差进来,神­色­都颇为镇静。只有一个相貌有些轻薄的青年坐在房间一角,神情委顿,自顾自喝着闷酒。

见两位官差盯着他看,轻薄青年将酒壶往桌上一放,怒道:“你们看我做什么?连你们也要跟我过不去么?”

见官差脸­色­不太好,那紫袍的青年站起身来,笑道:“两位官爷,舍弟今日心情不好,喝多了些,如有冒犯,还请两位多多包涵。”他刚刚站起,其他人便跟着站起身来,他向那冷峻青年使了个眼­色­:“则玉。”

冷峻青年心神领会,便从腰间摸出一个­精­致的锦囊,塞进两位官差手里。

“两位官爷,请给个方便。”

官差掂了掂那锦囊,脸上浮现笑意,见房中并没有什么异样,便打算离去。两双官靴正待踏出门去,却又缩了回来:“你们……来宜春院喝花酒,怎么房中一个姑娘也没有?”

众人一愣,而后桃花嬷嬷快速反应过来:“您这不是说笑么。哪有来我宜春院不叫姑娘的?实在是这位公子眼光高,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叫了几个姑娘,都赶出去了。”桃花嬷嬷灵敏地扭着水桶腰,一把拉开门朝外叫道:“梅雪!梅雪!快叫姐妹们过来呀!”

门外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几位香气袭人,花枝招展的姑娘便踮着小脚飘了进来,挨个依偎在紫袍青年的周围。紫袍青年神情还是淡淡的,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身子。

两位官差见这房中如此热闹,心中似乎也满意了,提了提腰带,笑道:“还是这位公子有艳福。哪像我哥俩这般命苦,长官在那边喝花酒,我们却在这里巡房。唉,都是那黑脸女贼害的。”他们朝房中拱了拱手:“不打扰公子们逍遥了,我们哥俩也该去向长官报告了。”

说罢,两人便要开门出去,这时门外却突兀地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快来快来!楼下的姐姐说他们就在这间房呢。”

角落里喝闷酒的轻薄青年手中的酒壶蓦然磕在桌角。他的脸­色­顿时青得像秋天的衰草一样,一双眼睛死死瞪住那扇木门。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门外又响起另一个慢吞吞的声音:“风月,你这丫头是要累死我么,跑这么快做什么,又不是来捉­奸­。”

座中左拥右抱的紫袍青年原本神情淡然,似乎对一切都心中有数的样子,听了这声音却忽然被雷劈了一般,霍地从温柔乡里站起来,瞪着那门扉的神情仿佛门外有一只青面鬼。

先来的声音叫了起来:“娘……姐姐啊,我们不是来捉­奸­的么?”

门外静谧片刻,后来的声音继续慢吞吞道:“我们不是来捉­奸­的,我们是来找人的。”

“有什么区别么?”那一个可怜兮兮地道。

“捉­奸­这样的事情,又要扯着头发哭一哭,又要数一数男人欠下的负心债,实在是太辛苦了。要不,你来哭一哭,我在一边看看就好。”

“那我们还是找人好了,哭起来也挺麻烦的。”

“风月,你去敲一敲门吧,要懂礼貌,不要吓着里面的姑娘。”

桃花嬷嬷听得希奇,终于忍不住拉开了房门,正对上一张讶然的小黑脸。

“这位……娘子?”桃花嬷嬷不确定地唤了一声。眼前的两个人,都作普通男装打扮,不过一眼便能看出来是女子所扮,只是其中一个圆脸黑肤,身材丰腴,和整个宜春院香艳的装潢和极高的格调有些格格不入。

黑胖的女子­唇­角翘翘的,眼睛弯弯的:“啊呀,这位就是桃花嬷嬷吧?真是久仰大名呢。”

桃花嬷嬷短暂地失了一会儿神,脸上便恢复了招牌笑意,用硕大的身躯堵在门口:“这位娘子,你大概是找错房间了,你家相公不在这间房中。”看房中诸位公子皆是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哪一个也不像这黑胖女子的相公。

黑胖女子也不生气,再道:“嬷嬷你别担心,我不是来妨碍你生意的。只是我家相公这个时候还没回家,家里人有些担心罢了。您要是看到他替我告诉他一声,下回别这么晚。”她将手中的折扇刷地打开,正是一幅千里昆仑,扇面轻摇,倒摇出了几分风流蕴藉的味道。

桃花嬷嬷讶然:“娘子,不亲自去找你家相公么?”

黑胖女子越过桃花嬷嬷肩上往房内看了一眼,紫袍青年怀中倚着两个姑娘,一双黑眸直盯着这边,神­色­变幻莫测。

房中的其他人,有的脸熟,有的脸生,身份却都不言而喻了。这样的一群人聚在这儿,是为了喝花酒?

黑胖女子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扬起扇子往前迈了两步:“不必了。”

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嬷嬷,既然来了,索­性­就给我也开间房间吧,听说你们这儿的女儿红是京中一绝,会叫人乐不思蜀呢。”

桃花嬷嬷呆住,她做这一行这么多年,来青楼捉­奸­的妻子也见过不少,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半晌,她走前几步带路,满脸堆笑:“娘子这边来。”宜春院毕竟是有格调的青楼,即使只是要两杯酒水,桃花嬷嬷也会盛情款待的。

身后,那两位官差终于缓缓地醒悟过来。

“兄弟,咱们头儿说那女贼长的什么样儿?”

“兄弟,好像是个黑脸,别的,据说也没看清。”

“兄弟,前头那女人,脸够黑了吧?”

“兄弟,再黑不过了。”

“别打草惊蛇,听说那女贼身上带着功夫呢。”

“兄弟,还是你聪明,咱们先去禀报头儿。”

“走走走。”

官差一走,被桃花嬷嬷招来的几个姑娘在几位客人的目光示意下,也都识趣地离开了。

厢房的门被轻轻掩上。

屋内一直沉默的四个人,分别是右副都御史肃敬唐、左通政使白静燕、兵部员外郎司马松和京城大都督府都镇抚李季春。剩余的三个中,独自饮酒的轻薄青年是闾王段云重,开门的是新任的年轻吏部尚书柴铁舟,至于紫袍的青年,正是当今天子段云嶂了。

室中静默片刻,待确定门外的姑娘们走了,年纪稍大些的李季春才擦擦汗道:“今日真是好险啊。却不知凌风回到家了没有。万一在路上被官兵抓了,又是一桩麻烦事。”

肃敬唐叹气:“凌风这丫头在外学艺这么多年,武功是长进了许多,­性­子却变得和她爹一样莽撞了。竟敢一个人去威国公府盗刘歇的密信。则玉,幸好你来的路上遇到了她,否则可就麻烦了。凌大将军的女儿入威国公府偷盗,这事若是被刘歇查到,免不了又要大做文章。”

白静燕是个心思缜密的人,略一思忖,道:“幸好刚才那黑胖女子引开了官差。皇上,我们还是尽早离开吧,以免受到牵连。”

柴铁舟的目光移向段云嶂,垂首道:“皇上,请速速回宫,娘娘那边,就让臣等来处理吧。”

“娘娘?”没有见过金凤真容的几位大人都讶异地叫出来。

啊,是了,都说当今的皇后是位黑胖,难道说刚才的黑胖女子,就是皇后娘娘?几位大人互看几眼,神­色­都带着几分诡异。

段云嶂浓眉深锁。他知道自己此刻应该立刻回宫,柴铁舟的能力值得信任,有他在,金凤一定不会有事。

可是……

段云嶂蓦然从桌后站起来:“肃卿,你们四人尽快回府。柴卿,你速去打通关节,做好从牢中救人的准备。”

“皇上,您呢?”柴铁舟有些担忧。皇上是知道轻重的吧?何况,不是听说皇上和皇后感情不好么?

段云嶂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大步跨出房门。

男人心似海底针

宜春院的女儿红当真是名不虚传啊。金凤十分感慨地想,难怪那些男人这么乐不思蜀,连密谈也要挑在这种地方。

风月撇着嘴:“娘娘,您还说我胆小,您自己呢,还不是连门都不敢进。”

金凤摩挲着酒壶:“怎么叫连门都不敢进呢?娘娘我把该带到的话都带到了呀。”

风月嗤笑:“您就在门外喊了一句,早点回家,就溜了。您就眼睁睁看着皇上怀里搂着两个烟花女子呀?”

金凤默然,半晌才道:“你家娘娘就是没种啊。”

“娘娘!”风月甚忧虑:“你这样怎么成?下回再见到,起码也要大骂一句:‘­奸­夫□!’”

“这样好么?”金凤挑眉。

“就是应该拿出您正宫娘娘的气势来呀!”

“那你方才怎么没有对云重吼上一吼?”

风月语塞,而后低头,默默垂泪。

“太丢脸了。”

金凤叹息:“算了算了,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吼了又能如何。”

两杯女儿红下肚,金凤脸上微微泛红。正酒酣耳热之际,房门被撞开,一个修长的身影闪了进来,复又迅速合上门。

金凤捧着酒杯,有些愕然地看着蹑手蹑脚的皇帝陛下。发觉他身后没有其他人,他心中忽然有些发怵,连忙站起身来,一句话不经大脑就冲口而出:

“我们真的不是来捉­奸­的!”

段云嶂正打算不由分说先带她离开这里,却被她这句话狠狠噎住。

“你真是来捉­奸­的?”他眸中开始有风雨凝聚。

金凤后退两步:“都说了,我们不是来捉­奸­的!”

段云嶂咬咬牙,没有时间同她废话了。他将风月拎起来,丢给门外的段云重,道:“你们走前门。”

段云重抱着脸­色­煞白的风月,脑子清醒了几分:“为什么要我们走前门?”

“引开官兵。”段云嶂一点也不含蓄地解释。段云重顿时苦了脸。

“万一我们被错抓了怎么办?”

“自己想办法出来。”

“……”皇兄,你还可以更没人­性­一点。段云重对着怀里的心上人,默默流泪。

风月一脚把他踹开:“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金凤忽然对段云重产生了一丝同情之心。还没等她说点什么,段云嶂已经毫不留情地把那对苦命冤家关在了门外。

“你这是……”她疑惑地看他。

段云嶂也不解释,快速地将她拉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

金凤吓了一跳,心里渐渐浮上不安:“你要做什么?”

“跳下去。”段云嶂简洁地说。

“跳跳跳……跳……下去?”这里是二楼啊!

段云嶂懒得跟她废话,一手揽住她的腰肢,便要踩上桌椅往窗外跳落。

“我不跳!”金凤双手死死扒住窗沿,“死也不跳!”她睁着一双无畏的大眼睛,义无反顾地瞪着段云嶂,似乎在说:你逛青楼我没有意见,想谋杀亲妻,却门都没有!

段云嶂也瞪着她,门外已经有喧闹声了,段云重正在大声打着哈哈:“我们是路过的,路过的!”

这黑胖丫头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考验他的耐­性­么?

有那么一瞬间,段云嶂静默了,而后他凑近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金凤愣住了。趁着她晃神,段云嶂揽住她一跃而出,身后,房门被撞开。

“啊啊啊啊啊啊!”金凤的惨叫声凄厉而悠长。

段云嶂在她耳边说的是:“你说过的,夫妻本是同林鸟。”

金凤眼含热泪:你难道不知道下一句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当段云嶂和金凤两人被一群官兵团团围在核心时,两人不由得对视着叹息了一番。段云嶂心中想的是,早知如此,刚才何必跟这黑胖丫头废这么多话。金凤想的是,还是被抓住了,早知如此,刚才何必跳窗……

“头儿,可算逮到这女贼了!上报给威国公大人,您可就是大功一件啊!”官差之一谄媚地靠近捕头。

“女贼?”金凤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女贼?”

官差之一兴奋地道:“头儿,你看这女贼一见您的虎威便俯首帖耳,已经自行招认了!”

金凤无语,而后扯了扯段云嶂的袍袖:“他们要抓的是我?”

段云嶂点点头。

“为什么要抓我?”

“呔!女贼,你竟敢夜入威国公府行窃,真是胆大包天,此刻你若束手就擒,本捕头还能在威国公面前为你说上一两句好话。如若不然,便休怪本捕头刀剑无眼!”捕头叉直了腰,中气十足地吼过来。

“你们凭什么说我是女贼?”金凤冷静地问。

捕头嘿嘿笑了三声:“你还想蒙骗本捕头?刘家大公子亲眼所见,女贼脸黑如墨,本捕头翻遍整个宜春院也没有找到第二个黑脸女子。你不是女贼,还有谁是?”

金凤静默了片刻:“这位大人,我真的不是女贼。”

“你还敢狡辩!”

“……”金凤放弃了。“大人,你要把我押解往何处?威国公府么?”

捕头冷笑:“你也配?先押去刑部大牢,大刑伺候!”

“不如先去威国公府吧。”金凤带着一丝希冀,怯怯地问。

捕头一愣,而后大怒:“岂有此理,哪有你讨价还价的份?带走!”扫了一眼段云嶂,“这女贼还有同伙!一并带走!”

适才在厢房中见过段云嶂的官差此刻叫出声来:“头儿,这个人小的方才在另一间厢房里见过,是普通的客人。他……会是女贼的同伙?”

金凤连忙挥舞着手:“他不是我的同伙,他是……”她脑筋一转,“他是被我劫持的!”她还待说什么,却被段云嶂一把拉到怀里捂住嘴巴。

“我就是她的同伙。”段云嶂笑眯眯道,“我不仅是她的同伙,还是她的男人。所以,你们连我一起抓了吧。”

金凤彻底僵硬了。

段云嶂握紧了她的手,放在胸口,似笑非笑地轻轻道:“娘子,看来咱们得去刑部大牢走一遭了。”

他的声音透着一丝戏谑,却莫名地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金凤与段云嶂被双双五花大绑,连推带搡地扔进了刑部大牢。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大驾光临并没有让刑部大牢蓬荜生辉,房梁上的老鼠照旧窜来窜去,还落了一小片灰尘在金凤鼻尖上。

抓获他们的官差下巴扬得高高的,十分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咣铛一声关上了铁门,上了两把铁锁。

金凤看了看头顶上的蜘蛛网,又抑郁地看了一会儿大铁锁,终于认命地默默到墙脚蹲了。

“果然今日出门前该去看看皇历的。”

段云嶂在她身边坐下,侧着脸,看着她,只是笑,仿佛心情还不错。

“真龙天子就在你身边,还看什么皇历?”

金凤斜他一眼:“真龙天子,我们该怎么出去?”

“会有人来救的。”

金凤想想也是,先前厢房里那几个臣子都不是吃素的。

“既然这样,皇上您龙体尊贵,为什么还要搅和进来呢?”

段云嶂双手被反剪在身后,靠着墙蹭了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只是跑的慢了些。”想了想,他又不满地看她一眼,“你要是­干­脆些跳下楼去,不就没那么多事了。”

金凤嘴角一绷:“臣妾拖累皇上了。臣妾该死。”

段云嶂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几圈,忽而咧嘴:“算了。其实到这刑部大牢来见识一番,也十分有价值。”

“比宜春院更有价值么?”

段云嶂一怔。

金凤十分不屑地看他一眼,“哼”的一声撇开脸。

段云嶂脸­色­有些难看,他直起身子:“黑胖,其实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金凤又哼了一声,将脸撇得更开,直接用后脑勺迎接皇帝陛下焦急的眼眸。

“那两个女人是桃花嬷嬷临时搬来救场的,若不是有官差临检,我……”段云嶂见金凤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索­性­站起来转到金凤对面。

“我绝对没有碰那两个女子一下。”他郑重其事地道。

金凤终于正眼看了他一下,眼珠亮亮的:“那洞口阳春浅复深,也是你凭空想的?”

“……”皇帝陛下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自食其果。

“皇上,臣妾这就得说您两句了。”金凤义正词严地挺起胸脯,“您喜欢漂亮的女子,臣妾没有意见,可是烟花之地,毕竟不是一国之君应当出入的地方。更何况,你这么晚了还滞留宫外,可曾想过宫中诸人会有多么担心?皇上可曾为太后娘娘想过?万一此事传到太后娘娘耳中,她又该多么伤心难过?”

“黑胖……”

“若不是皇上您贪恋美­色­,留恋烟花之地,臣妾怎么会心急如焚,亲自出宫寻找?又怎么会被误认为女贼,遭此牢狱之灾?万一此事传扬出去,臣妾又当如何自处?皇上又当如何自处?”

“……你说的是。”段云嶂黯然低下头。

“所以,”金凤高昂着下巴总结,“臣妾以为,今日之事,都是皇上您的过错。”

段云嶂头垂得更低了:“皇后言之有理,一切都是朕的过错。”

金凤冷笑一声,一口气稳稳地沉下来。

只是段云嶂认错认得这般理所当然,倒教她有点食不甘味。

段云嶂逆来顺受地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忽然道:“皇后,宜春院的女儿红好喝么?”

“还不错……”

金凤蓦然住口。

段云嶂诡笑着凑近她的­唇­边,吸了吸鼻子,浓眉倏地蹙起:“你还喝了不少。”这女人究竟是来捉他的­奸­,还是自己来逛青楼的,实在难说。

他呼出的气息极浓极重地扫在她­唇­上。金凤一愣,下意识地将脑袋往后一缩,后脑勺便亲切而结实地撞在墙上。

皇后娘娘龇牙咧嘴,涕泗横流。

段云嶂深深地叹息,这个女人,没了他可怎么办。

“疼么?”

金凤几乎要拿眼白他了,听听这声,能不疼么?

什么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城门逛青楼,殃及池鱼……他靠这么近做什么?难道以为她也是青楼里那些随便的女子么?方才是为国为民恼他,现在却是为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块难消的芥蒂,她难得有些郁愤了。

忽然,一只手覆上了她的后脑,轻轻抚摸,缓解了不少疼痛。

“这样好一些了么?”

金凤抿了抿­唇­,不做声。

段云嶂晓得她的脾气,不以为忤。只是能让平日云淡风轻的她这般生气,他心中倒是愉快得紧。

那手继续揉着,力道拿捏得十分到位。

半晌,金凤终于发觉了不妥之处:“你的手……不是被绑起来了么?”

“上回凌霄教的解绳的法子,不过是小把戏。”段云嶂漫不经心道。

金凤怔住。

一个皇帝,为什么要学解绳的法子?

“这世上的事情谁能说得准。说不好哪一天,朕就会沦落到要逃命的境地。你看,今天不就用上了。”

金凤默然。她细细地打量着段云嶂英挺的剑眉,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段云嶂抬眼,正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他为她揉捏后脑的动作忽然一顿,眼睛里像是被震动了一下。

金凤有些窘迫起来,她想要移开视线,却发现自己的眼睛像是被他的眼神粘住了一般,无法离开分毫。

她能看进段云嶂的眼睛里,甚至看进他的心里。她似乎能听到两人之间清澈的流水声。

“黑胖,”段云嶂忽然开口,嗓子略有些沙哑,“如果我说,自从三年前的上元夜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一个女人,你信不信?”

黑豆腐也是豆腐

“黑胖,”段云嶂忽然开口,嗓子略有些沙哑,“如果我说,自从三年前的上元夜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一个女人,你信不信?”

金凤愕然。

“你信不信?”段云嶂逼近几分。

金凤抬眼,端详着他玉雕一般清新俊逸的脸庞,似乎要看得更深,更清楚。

良久,她垂下眼眸,教对方看不清自己的心思。

“我不信。”

段云嶂失落地看着她的头顶。就算不信,有必要答得这样­干­脆么?

有时候,他在午夜梦中惊醒,会误以为自己还是那个书房中孜孜苦读的稚­嫩­帝王,而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贪吃少女,他强行拖着她的手,奔向未知的目的地。他以为纵然两人之间隔着千山万水,起码还有一双紧紧相握的手。可是,难道这一路走来,在他不及回眸的时候,那双手早已松脱?

他却怨不得别人,怨不得她。

他缓缓跌坐在地上,心中复杂难言。

那一端,金凤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

没有碰过一个女人?他以为她是白痴么?方才还牵着她的手来着……

只是为什么尊贵的皇帝陛下脸上满是失魂落魄的样子?

良久,段云嶂幽幽地叹了口气,在幽暗的牢房中显得空旷而伤感。

金凤莫名地打了个哆嗦。

段云嶂抬起眼:“过来。”

“呃?”

“过来。难道你想一直被绑着么?”

金凤无言地站起身来。所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怪只怪她这些年被风月养得皮光­肉­滑,受不得一点粗待,才绑了一会儿手腕上就隐隐作痛了。

唉,怎么就娇贵成这样了。

怎么娇贵成这样了,脸上也没白上两分?

真是让人煞费思量。

金凤侧了侧身,将背后反剪的双手递在段云嶂面前。

段云嶂黢黑的眼眸扫了扫她的脸,又扫了扫她扭曲的身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金凤又在脑海里反复温习了几遍人在矮檐下的道理,而后极其难看地向段云嶂扯出一个谄媚的笑。

段云嶂鼻子里轻轻抽了一声,眸中隐隐含了一丝笑意。

“转过身来。”他道。

“呃?”

“我说转过身来。”段云嶂慢条斯理地重复。

金凤屈服了,顺从地将正面对住了他。这就是所谓的一技之长可以安身了。堂堂一国之君,会解个绳子就拽成这样,这是什么世道。

她愤愤不平道:“凌霄这个法子,改日我也去学一学。”

段云嶂双臂环住她,将手伸到她背后解开绳子:“他不会教你的。”

“为什么?”

“我不许他教你。”

“……”

“皇上,绳子解开了么?”

“解开了。”

“那……你为什么还不放手?”

“牢里有些冷,正好拿你取暖。”

金凤的瞳孔睁大几分,染上薄怒。

“若是我受了风寒,辛苦的还不是你?”见她眸中怒气越积越盛,他含笑指出。

金凤的怒气转为哀怨。这些年来她熬­鸡­汤实在是熬够了,再熬几次,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一不小心扔一包砒霜下去。

想到此处,她便放弃了挣扎。

不过,两个人搂搂抱抱的虽然不雅,倒的确是比一个人缩在墙脚要暖和的多。更不要说段云嶂胸口烫得像有一把火在烧。

金凤眯了眼睛,只觉得身后的手臂慢慢收紧。她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妥,可是身体又控制不住地向那热源靠近,一日来的疲累袭来,终于缓缓坠入了梦乡。

段云嶂低着头,瞧着怀里的小黑胖舒服地蹭了蹭,口里念叨了一句什么,便眼皮一耷拉,不省人事了。

他哑然失笑,小黑胖念叨的是:

“黑豆腐也是豆腐啊。”

牢房中结满蛛网的小窗,不经意泻入两片清冷的白月光。

段云嶂迷迷糊糊地睡到半夜,只觉得双臂酸痛得紧。他动了动手臂,只觉怀中的人不满地哼哼了两声,伸出小肥手在他胸口捏了两下,又沉沉地压了上来。胸口湿漉漉的,想是某人的口水已经漫出一幅昆仑全景。

头顶上老鼠喘着气奔跑,许是饿急。

段云嶂苦笑,将金凤又往怀里揽了揽,给她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柴铁舟这厮,平日里雷厉风行,怎么这个当口上却慢如老牛拖车,难道真打算把他们两人扔在牢里过完这一夜么?

觑了一眼怀中的人,他又不由得失笑。她倒真是个有福之人,无论到了何种境地都能睡得风云变­色­。段云嶂生而锦衣玉食,何尝受过这种劫难,可是有浅浅鼾声陪伴,倒也不觉得多么为难。

只是这次回去,是该让黑胖少吃些腊­肉­了。段云嶂暗暗思忖,他的手臂都要被她压断了。

他浑身酸痛得睡不着,只好睁着清明的眼眸等着顶上那一方小窗。

又不知过了多久,牢中铺地的稻草忽然窸窣了一声。

段云嶂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声响,他身子一震,连忙竖起耳朵倾听。

牢门上的铁锁轻轻地咯嗒一声,过了一阵,又咯嗒了一声。

段云嶂从腰间摸出随身的匕首,握在手中。黑暗中,他感觉有人朝他慢慢走来。

是柴铁舟派来搭救他的人?又或是刘歇派来灭口的人?他没有把握。

那人越走越近,黑暗中依稀可辨庞大的身形。他来到距离段云嶂三步之遥的地方,忽然双膝触地,深深跪了下去。

“卑职……参见皇后娘娘。”他颤抖着伏地。

段云嶂愕然。

若是柴铁舟派来的人,不会张口就是皇后娘娘。若是刘歇派来的人,更不可能现身唤一声皇后娘娘。

金凤这好命的丫头还在沉睡,段云嶂只得问道:“你是谁?为何识得娘娘的身份?”

来人嗫嚅了一番。段云嶂大约能猜中他的心思,便道:“我是皇后娘娘的心腹,有何话尽管对我说。”

来人叩头如捣蒜,终于坦白:“卑职……乃是三年前看守天牢的掌狱使,因吕同良贪渎案中吕犯自尽之事,被贬官三级,如今在刑部大牢做一个小小狱卒。昨夜远远见到皇后娘娘真容,便猜到是误捕。卑职不敢擅自泄露娘娘身份,故而深夜来此静候娘娘差遣。”

段云嶂恍然大悟。吕同良案中确实有这么个掌狱使。若不是他,吕大尚书早已经一命归西了。他救了吕大尚书的­性­命,威国公一派大概也不待见他,随便寻个理由将他贬官也是正常的。

只是这么一个同情老臣一派的狱卒,会不会对金凤怀有嫉恨?毕竟金凤是威国公的女儿。想到这里,他多了一丝戒备之心。

“你靠近些,娘娘有话交待。”他将金凤轻轻放在地上,护在背后。

来人不疑有诈,顺从地靠前。

待他进得前来,段云嶂一跃而起,一手将来人双臂反剪,另一手­操­着匕首,将闪着寒光的刀刃抵在来人的颈项之上。

“说!你此来有何目的?”

来人大恐,又不敢出声惊动牢中的其他人,只得小声告饶:“大人冤枉!小人并无它意,真的只是来为皇后娘娘效犬马之劳!”

段云嶂冷笑:“你既仇视威国公,又怎会对皇后娘娘好心?”

来人愣了一会儿,倒也停止了挣扎。半晌,迫于颈上匕首威胁,来人终于絮絮道:“皇后娘娘果真对当年的事情守口如瓶,连心腹大人您也瞒了。不瞒您说,小人虽然对威国公有些看法,可是对皇后娘娘确实是十二万分的忠心!”

“这是为何?”

来人叹息:“大人不知,当年吕同良自尽,小人搭救,吕同良装疯而后得以出狱,这一切都是皇后娘娘计划的呀!皇后娘娘为保忠臣­性­命,不惜与自己父亲对抗,您说,小人不敬仰皇后娘娘,还能敬仰谁?”

“……”

“大人?大人您别不信啊!要不您把皇后娘娘叫醒,一问便知啊!”

段云嶂沉默良久。

当初吕同良疯的的确是有些蹊跷,段云嶂释放他出狱,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却从未想过,此事还和金凤有关。

蛛丝马迹串在一起,由不得段云嶂不信。

事情是好事情,可是段云嶂心里总觉得有点不是味道。

这些人,瞒得他好苦!

“此事,还有谁知道?”

“咳咳,”狱卒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还有……周文迁大学士。”

周大才子?周太傅?段云嶂眸子里闪现一丝­阴­冷的光。

好你个断袖!

“应该还有鱼长崖鱼大人吧,小人调到刑部之前在京兆尹衙门做过一阵子,鱼大人对小人也十分照看。”

好你个鱼长牙!

“周大学士和鱼大人都是好人呐!”狱卒忍不住又感慨了一句。是他的错觉么,这挟制住他的男人似乎周身的气息更加­阴­寒了,他似乎能听到他的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

好你个刘黑胖!

段云嶂自家慢慢消化了这一个事实,又将那妒恨交加,喜怒参半的情绪在心里回味了一番,终于缓缓放开可怜的狱卒。

手臂重获自由,狱卒一边抚弄着自己的肩膀,一边摸着脖子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你,能放我们出去么?”段云嶂­阴­恻恻地问。

“当然,当然!小人就是拼着老命也要将皇后娘娘送离这等地方。”狱卒点头如捣蒜。

“不必你拼着老命。天明后自会有人来解决此事,不会牵连到你。”

狱卒如蒙大赦,虽则做好了舍身取义的心理准备,可身毕竟是自家的身,能不舍当然不舍为好。

“要不要……唤醒娘娘……”

“不必了。”段云嶂冷眼看看地上酣睡的金凤,把她捞起来往肩上胡乱一扛。金凤在梦里哀叫了一声,复又睡去了。

“前面带路。”

枭雄儿子是草包

段云嶂曾经立在正阳门楼上俯瞰黑夜中的京城,只觉得众生碌碌,如蝼蚁一般。而在这黑夜的京城里肩上背着一个胖丫头奔跑,偶尔抬头仰望到远处灯火通明的皇城城楼,方觉得自己才是那蝼蚁中的一只。

他将背上的金凤放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黑胖,醒来。”

拍了几下,金凤终于不甘不愿地醒转。看到身处漆黑空旷的深巷,金凤一呆。

“我们……不是在牢中么?”

段云嶂心想一时和她也说不清楚,道:“现下是逃出来了。具体的过程回去再和你解释。你跟着我便是。”

金凤揉着眼睛,听他这样说,便轻轻哦了一声。

段云嶂瞅着她:“你倒是容易信人。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万一我把你拐出城去卖了怎么办?”

金凤哼了一声:“你才不会卖我。”

段云嶂深深地看她一眼,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

“那就好好跟紧我。”

金凤不习惯地挣扎一下,反而被他握得更紧。她轻喘一声,觉得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两人正要走出藏身的巷子,斜里一把寒光闪闪的剑刃蓦地刺了过来, 在黑夜的映衬下平添了几分凛冽。

段云嶂机敏,及时将金凤推开,手中短匕硬生生撑过头顶,架住挥来的宝剑。

来人高踞马上,动作顿了顿,而后笑了:“你们两个小贼果然藏身在此!呔,本将军乃威国公刘歇大人亲子,当朝御封武威将军刘萼,特来捉拿你们两个无法无天的小贼!你们竟敢夜入威国公府偷盗,真是岂有此理,看本将军捉了你们,皮鞭伺候!”他身穿丝质白袍,冠带皆是市面上最好的做工,正是一个十足的富家公子哥。

段云嶂和金凤愣了一愣。

“若不是本将军深夜提审犯人,岂不是让你们两个小贼逃了!”刘萼冷哼一声,“你以为盗走陈大人和父亲的来往书信,就能救得了那个凌老头了么?你未免太天真了!”他收回长剑,再度刺来。身后,士兵们的脚步声越趋越近。

段云嶂眯起眼睛,凌风潜入威国公府,是为了盗取刘歇给湖北道御史冯通的密令,这个陈大人,又是谁?他们之间的书信,和凌大将军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刘萼,既然发现了他们藏身小巷,却又身先士卒地亲自擒拿,其人不是对自己的功夫十分自信,就是­性­格莽撞,立功心切,如今又口无遮拦地泄露出一个陈大人。

刘歇啊刘歇,要怪就怪你生了一个傻儿子。

他后退两步,闪过刘萼的下一轮攻击,劈手将刘萼手中明晃晃的宝剑震出八尺远。原本志得意满的刘萼蓦地呆住,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仿佛不相信发生了什么事情。

刘萼刘萼,果然是个草包,真是枉为刘歇的儿子,黑胖的兄长。段云嶂厌恶地想。他给金凤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是你的亲哥哥,你看着办吧。

金凤也十分为难。虽说刘萼是她的亲哥哥,可是两人从未见过。此刻就算她亮出身份,刘萼会相。信么?再说,万一被刘萼发现了段云嶂的真实身份,麻烦岂不更大?

远处士兵的脚步更近了,似乎还可听到士兵们焦急的呼唤:“将军!”

刘萼闻声兴高采烈地振臂大呼:“我在……”

话音未扬,段云嶂一把拖住他的后襟,将他拉下马,掼在地上,用匕首柄在他脑后狠狠一敲。

刘萼悄无声息地晕了。

金凤张口结舌。

段云嶂­干­净利落地捡了宝剑,将刘萼往马背上一扔,用匕首轻刺了一下马ρi股,马长嘶一声,狂奔而去。

两人隐在巷子的­阴­影中,不久,大队人马呼啸而过,有些士兵跑得连随身佩刀都掉了,口里只急切地呼唤着:“将军!将军你在哪里呀?”

待军队离去,段云嶂看了看手中的长剑,随手一扔。

“那就是你的兄长。”

金凤叹气:“是,那就是我的兄长。”

她的父亲是一位枭雄,她的丈夫是一朝天子,上天很看得起她。可是,总得有一个人是草包才行。

“娘娘!”自告奋勇前去探路的老狱卒奔回来,“前头吵杂得很,想是有人发现了你们逃狱之事。”

金凤咦了一声:“是你?”

老狱卒哈腰:“正是小人。”

段云嶂皱眉:“我们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回宫中。”

老狱卒面有难­色­:“只怕不易。越是靠近皇城,巡查越是严密,怕是还未到禁宫便已遭擒。说也奇怪,这些巡捕的士兵似乎极怕我们靠近皇城。”

段云嶂在心中轻轻冷笑,刘歇以为凌风知晓了他的机密,自然怕凌风入宫告密。至于凌风出城远走,原本是刘歇求之不得的。

“这位狱官,可有捷径带我们出城?”

老狱卒一怔:“大人不是要带皇后娘娘赶回宫中么?”

段云嶂道:“情势逼人,由不得我们。先出城,方可保得皇后娘娘免于二次遭擒。”

“那……”

段云嶂慎重地看着老狱卒:“狱官,你既肯不顾自身功名富贵,搭救吕大尚书,自然是一位高义之士。皇后娘娘信赖你,我也信赖你。我这里有一件攸关皇后娘娘安危的大事,要交托给你,你可愿意?”

老狱卒神­色­凝重地挺了挺胸:“但凭大人吩咐。”

“京城中在搜捕我二人,想必也在搜捕你。你可愿冒这个风险?”

老狱卒哂笑:“大人,小人若是有半点退却之意,今夜根本就不会入牢相见了。”

段云嶂有一丝动容:“那么,就拜托您了。”

金凤看看段云嶂,又看看老狱卒,喟然叹气。

平静了三年,终于又要再起波澜了么?

老狱卒领着他们,抄小路来到西城门边。

“娘娘,大人,就从这里出城吧。”

“守门的士兵不容易通过吧?”段云嶂道。

老狱卒嘿嘿笑了两声,伸手在城墙根上的草丛里一扒:“娘娘、大人请看。”

“……狗洞?”段云嶂和金凤双双叫起来。

良久,金凤徐徐道:“你要让皇……让我钻狗洞?”

老狱卒有些惊慌,这才想起对方的身份似乎不太适合出入狗洞这种地方。

“娘娘……小人该死……可是除了狗洞,小人实在想不到……”老狱卒快哭出来了。

金凤还欲说什么,段云嶂扯了她一下:“无妨,狗洞就狗洞吧。”

金凤苦着脸,低头不语了。皇帝陛下对钻狗洞都没有异议,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个……狱官大人,我只有一个问题。”

“娘娘请说。”

“这个狗洞,够大么?”

老狱卒明显呆了一呆。

心情复杂如段云嶂,此刻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放心,就是老鼠洞,我也会把你塞进去。”

金凤默然片刻:“我怕的不是进不去……”

“……”

“我怕的是出不来。”

与君可结同心乎

“我怎么觉得我们像是逃难的灾民?”金凤吐了一口口水,口中混杂着泥土。

段云嶂从她头上拣下一片树叶:“这才是患难夫妻啊。”

金凤也踮起脚尖,用袖缘擦拭着他脸上的汗污,不料自己袖上原本就沾了泥土,只有越擦越脏。两人对视一眼,双双大笑。十余年宫闱生活,从来没见过对方如此狼狈。

段云嶂嘱咐过老狱卒,命他拿了他的随身饰物去吏部尚书府上找柴铁舟,并约了柴铁舟在京城往西三里外翠云亭相见。两人出了城门……不,出了狗洞继续西行,走了约莫二里路,便遇上一户农家。这时金凤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段云嶂也有些饥饿,便进了这户农家讨些饭吃。

农家的主人是一对慈祥的中年夫­妇­,见两人衣着不俗却如此狼狈,二话没说便送上了煎饼和小米粥,虽然不算十分可口,果腹却足够了。金凤欲将小指上的金指环拿下来送给主人家,被段云嶂狠狠瞪了一眼。

“那天晚上找得这样辛苦,怎么能随便送人?”

金凤讪讪地收回手,只见段云嶂将自己腰上的玉佩扯下来。

“那是太后娘娘去年特地命人打的……”

“你不说便行。咱们回去再打一个一模一样的。”

金凤无语,于是埋头专心喝粥。

当家的大婶收了玉佩,喜滋滋地道:“年轻人,一看你们俩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孩子,是私奔出来的吧?”

金凤一口米粥喷了出来。

段云嶂不动声­色­地替她擦着脸。

中年大叔将大婶的腰肢一搂,笑道:“你们放心,我们绝对不会去报官的,实不相瞒,当年我们俩……嘿嘿,也是私奔出来的。”

“咳咳……”这回米粥直接钻到了鼻子里。

“大婶,我们不是……”金凤欲解释。

“哎呀呀,害羞个啥,我看你这姑娘也不是个扭捏的­性­子呀。小伙子,你眼光不错,找老婆就得找这样的,瞧瞧这身段!”大婶口中啧啧做声,忽地伸手拍了一下金凤的ρi股,“啊哟哟,真是好有弹­性­哟。小伙子,你有福咯!”

“我……”金凤捂着ρi股,欲哭无泪。

段云嶂­唇­角高高地勾起,认真地打量了一番金凤的ρi股:“大婶说的真是有道理。”

金凤怒瞪他,他一脸无辜地低头喝粥。

大婶笑得更欢了:“看这小两口,还打情骂俏咧。老头子啊,可不就像我们当年么?”

大叔摸着下巴:“像,嘿嘿,像。”

大婶瞧着眼前的一对,越看越喜欢,忍不住道:“我看你们俩啊,索­性­就在我这把喜事办了吧?大婶我别的爱好没有,最爱给人办喜事。”

“办喜事?”

“是啊!现成的大红蜡烛,前村儿二妞成亲时用剩下的,还有大婶我当年成亲时用的红盖头,上头还绣着水鸭子咧!”

金凤几乎要眼泪汪汪了:“大婶,您的爱好真是特别……”

“不客气,不客气。”

“大婶……”金凤终于决定不能放任大婶这么自由地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了,正要出言打破大婶的美梦,却被段云嶂一把抓住了手。

“大婶,”段云嶂脸上布满恳切,“那就辛苦您了。”

“哈?”金凤圆睁了眼睛,“谁说要跟你成亲了!”

段云嶂一把握住她两只挥舞的小肥手:“大婶,她就交给您打理了。”

“……”金凤气急,偏又睁不开他的桎梏,索­性­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段云嶂轻轻地“嘶”了一声。

“大婶,您看,这丫头就是这么不害臊。”

大婶呵呵地笑:“看着你们小两口,大婶我就想回到了青葱少女的时候啊……”

金凤终于无言了,被大婶连推带搡地弄进了里屋。

段云嶂看着她们的背影,眼睛里有一种奇异的神­色­在闪烁。

金凤坐在里屋一面粗糙的小铜镜前面,任凭大婶摆布。

“姑娘啊,你这头发真是好,真是好。”大婶一边为她梳发,一边赞叹道。

金凤安静地垂着眼眸,将双手平放在双膝上,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什么。

过了许久,她终于出声:

“大婶。”

“哎。”

“其实……我和他是娃娃亲,十年前就成亲了。”

“啊?”大婶一愣,梳发的动作停顿下来,一缕发丝从指间泻出,落在金凤鬓边。

“他今天想和我再成一回亲,是没有道理的。除非……除非他是为了收卖我的心。”

大婶脸上茫然,而后又笑开了:“这还不够么,一个男人,肯为了得到你的心做这么多的事情……”

“不是这样的。”金凤苦笑,“他和我爹……有一些不愉快,碰巧又被我发现他背着我爹做一些对我爹不太好的事情。他……大概是怕我把那些事告诉我爹,便来了这么一出。”

大婶默然了,良久才道:“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的事情,还真是麻烦。”

“可不是。”金凤叹气。

“可是吧,大婶我还是觉得,你想得太多了。我看那小伙子对你是真心的,在你面前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的咧,生怕让你不高兴了似的。”

“会么?”

“是呀。”大婶口中一边念叨,一边又将金凤的头发都拢起来,“姑娘啊,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金凤胸口微震。

“何况,你也喜欢他,是不是?”

“我……也喜欢他?”金凤喃喃地重复。

“难道不是吗?如果你不喜欢他,怎么会跟着他走这么远?”

金凤怔忡了。

窗外,天已明亮。

段云嶂胸口扎了朵灰突突的红花,屏息等着里屋的女人们出来。忽然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成什么亲呢?不是十年前就成过亲了么?

可是十年前,他不过是一个傻里傻气的孩童,她也不过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娃。他们,都是任人摆布的棋子。那一场婚礼像是一场闹剧,他酒醉,又醒来,看到一个黑米团子一样的新娘,不得不说,心里是极度不忿的。他从来没有觉得那是一场婚礼,只觉得那是强加在他身上的一个笑柄。

如今回忆起来,心中却有隐隐的温暖。那是他们的初次相遇啊。

当大婶提出要为他们办一场婚礼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这话扎扎实实地说到了他心里去。

也许他是需要一场婚礼,来确认她刘黑胖是他段云嶂的妻子。

所以,他瞅了瞅胸前的红花,可笑就可笑吧。他甘之如饴。

“小子啊,”大叔站在他身旁,哥俩好地拍上他的肩膀,“其实什么婚礼呀,拜堂呀,都是他们女人喜欢的玩意儿,照我看也没什么意思。”大叔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洞房花烛夜才是关键啊关键。”

段云嶂微怔。

“小子,”大叔上下打量他一番,“你这个体力,还够用么?”

“……”段云嶂面皮下浮现了可疑的红晕。

“绝对够用!”他的回答掷地有声。

里屋的帘子一掀,大婶喜气洋洋地搀着新娘子出来了。

新娘子的衣衫还是原先的衣衫,不过头上覆了一块耀眼的红盖头,两绺乌发自盖头里露出来,垂在胸前,引人无限遐想。

段云嶂忽然紧张起来。那是黑胖么,会不会他掀开盖头以后,发现是另一个女人?

他忍不住唤了一声:“黑胖?”

盖头里,金凤轻轻“嗯”了一声。

段云嶂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是她,没错。

这腰身,这手指,这声音,除了她还能有谁。

大婶横了他一眼:“谁让你跟新娘子说话的?”

两人并排站在门槛里头,面对着朗朗青天。

“一拜天地!”大叔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嗓子。

两人款款拜下。

“二拜……呃,高堂不在,继续拜天地吧。”大叔憨笑。

段云嶂听到身边盖头里轻微的抽气声。他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扯住一方袖子,捏了捏袖中的手。

圆润光滑。

那手快速地缩回袖子里去了。

段云嶂笑了,带着一种莫名的窃喜。

“夫妻交拜!”

两人转身面对着面,义无反顾地拜了下去。

段云嶂情不自禁地想像她在盖头下的神情,那眉眼,必是如秋水一般明朗。

不等大叔说话,他主动握住金凤的手,不让她有任何挣开的机会。

“黑胖,”他隔着盖头靠在她耳边,“咱们洞房吧。”

金凤颤抖了一下,复又归于平静。

在天愿做双麻雀

这一对农人夫­妇­将金凤和段云嶂推进里屋,将门一关,便撒手不管了。

金凤坐在土炕的边缘,实在不知道事情如何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她只记得她是出宫来捉­奸­,啊,不,是来找人的,当然,顺便也去逛逛那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宜春院。岂料逛着逛着逛进了大牢,又逛着逛着逛进了狗洞,现在居然又逛着逛着逛进了洞房。

她悲痛地按住脸,皇帝陛下啊,您如果想体验民间疾苦,大可以自己一个人玩儿去,何必找我一起呢?

可是细想想,似乎又是自己拖累了他呢?

不过若是他不逛青楼,自己又怎么会出宫来找他遇到这些事情?

所以,一切还是他的错……

居然在这个当口起了什么心思要再成一次亲,实在是错上加错,不可原谅。

嗯,绝不能轻易原谅他。金凤打定了主意,板正了脸。

身边的炕沿承重一沉,金凤心里也一沉,知道段云嶂在自己身边坐下了。她很想扯下盖头问问他,好玩么?这样戏弄她,好玩么?

她伸手去抓盖头,被段云嶂按住。他的手滚烫滚烫的,声音也滚烫滚烫的。

“黑胖。”他­干­涩地道,慢慢地抓着她的手,带着那红艳的盖头缓缓滑下。

金凤霎那间有些恍惚,盖头飘下,她的眼眸直直盯上段云嶂略带朦胧的眼眸,而后下移,落在他胸口的大红花上。

她绷了绷,没绷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段云嶂皱着眉撕扯了一下胸口的红花:“有这么好笑么?”

金凤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浑身颤抖得像抽风一样。

段云嶂把手移到背后,要把红花解下,金凤连忙扯住:“再戴会儿。”她的眼睛晶亮晶亮的。

段云嶂看她一眼,将手收回:“罢了罢了,古人有彩衣娱亲,权当我这回彩衣娱妻了。”

金凤笑得更欢。

段云嶂见她笑得打跌,­唇­边也漾起一朵笑花,身子不由得凑得更近:“你说说,你该如何报答我?”

“报答?”金凤仰脸看他,眸子里水盈盈的。

段云嶂煞有介事地点头:“我背着你从牢里逃出来,给你换煎饼吃,还逗你开心,你难道不该报答我么?”

金凤思忖了一下:“的确,能背着逃命,又能管饱,还能逗人开心,男人有这三样,是值得以身相许了。”

幽深的黑眸闪了一下:“那,你还等什么?”他悄悄揽住她的腰,整个人便要贴上来。

金凤攥着盖头毫不温柔地把他的脸一推好远,自己靠在墙上,大笑起来:“皇上,您还没玩够么?”她眉头微挑,带着三分讥诮,七分佯怒。

段云嶂被她推了一个趔趄,一ρi股跌下床去。

金凤盘腿坐着,见他跌倒也没有丝毫怜悯,反而笑嘻嘻地前倾了身子:“皇上,别说臣妾没尽到为□的本分,玩笑也该有个限度,您从昨个出宫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宫里还不知乱成什么样了呢!何况,柴大人还在等着您呢,您忘了?”

段云嶂坐在地上,一时心里不知是该哭还是该怒。他的脸被推得朝着房门,都忘了收回来。

“刘黑胖,你可真会煞风景。”他苦笑。

金凤歪头:“皇上过奖了。”

段云嶂无言。他闷闷地低头,原本雀跃的心情荡然无存。

“黑胖,你生气或是想逃避的时候,就会叫我皇上。”

“有吗?有吗?”金凤哂笑,伸脚下床打算开溜,岂料脚尖还未沾地,脚踝就被握住。

段云嶂抬起头来:“不要叫我皇上,起码现在不要。”他脸上神­色­不辨喜怒,眉间却似有隐隐风雷酝酿。

“你以为我是开玩笑么?你以为我胸前挂着这着这可笑的红花,就是为了和你演一场无聊的戏么?刘黑胖,我告诉你,我是认真的。”

“你当我是一时冲动,又或是变着法的来骗你对我死心塌地么?刘黑胖,你也不称称你自己有几两重,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你给我记住,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你是刘歇的女儿也好,你背着我和周文迁鱼长崖他们搞了什么小­阴­谋也好,我都不在乎。可是你想心里没有我,就这么悠哉游哉地活下去,门都没有。我给你三年清静,是因为我还不知道如何去拥有你。可是,刘黑胖,好日子已经到头了。”

他用力一扯,直接将金凤扯下炕来,再跨前一步,将她整个人困在自己和床沿之间。

金凤背抵着床沿,小心地缩起自己的手脚,揉着自己被摔疼的ρi股。她这辈子头一回觉得自己好娇小好娇小,而伏在她上方那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人,却强大得仿佛一头翻江倒海的兽。

“皇上……”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叫我云嶂。”段云嶂居高临下地威胁。

“……云嶂。

“很好。”他满意地微扬­唇­角。“刘黑胖,今天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有本事,你当初就别在那个冬天的夜晚往太液池里跳啊。”

金凤怔忡。

“你忘了么,你吼着我的名字把我骂醒,还给了我一耳光。”他亲昵而危险地附在她­唇­边,这样说。

正是从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退路了。江山,他要,黑胖,他也要。

金凤凝视着他,嬉笑之­色­再无分毫。她怎么可能忘记?

这是怎样的孽债啊。

这是怎样一个记仇的男人。

她眸中渐渐有些湿润。

段云嶂你这个混账,你难道不知道,许多事情过去了就应该让它过去么?再翻起来,是会痛的。你以为当初的困境,如今就不复存在了么?

皇宫也好,朝廷也好,甚至他们自己的心,都像一张血盆大口,在等着他们回去。这样的千头万绪,如何理清?

她安详地仰脸,任泪水滑下自己圆润的脸庞,眸中,却带着笑意,和隐约的挑衅。

“那么,段云嶂,我们私奔吧。”

段云嶂身躯一震。

“私奔?”

“就像大叔和大婶那样,什么也不管。我们私奔吧。”

“你……是认真的?”段云嶂­干­涩地道。

“怎么,你不敢?”她抹了一把泪,扬起下巴,脸上的神情仿佛当年太液池上怒斥他时一样摄人心魄。

段云嶂沉默片刻,而后露出和她一模一样的笑容:

“好。”

他脚下似乎蕴藉了无穷的力量,霍然站起,再将她一把拉起,两人比肩,两手紧握,便不再松开。

“我们去哪儿?”他问。

金凤冲农户的木窗努了努嘴。

“那么大叔和大婶……”

金凤爽朗大笑:“既是私奔,还需要通报谁不成?”

段云嶂会意,便也大笑:“好,我们走!”

一门相隔的外屋,大婶握着玉扳指,心满意足地笑。

“老头子呀,又做了件好事。在天愿作比翼鸟,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这么多年了,还改不了你大小姐拽文儿的习惯?”大叔笑看她。

大婶啐他一口:“你不懂,有些事非得用些花儿草儿鸟儿来衬着,才美才好啊。”

麦田是个好地方

私奔,是多么暧昧而富有情致的字眼。

段云嶂和金凤,从窗上跳下,一路奔进金灿灿的麦田里。

段云嶂死死攥着金凤的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田中的小径曲折蜿蜒,不知通向何处,奔跑中大风鼓舞着麦浪呼啸起来,卷起半人多高的金黄|­色­海浪。麦秸和麦穗在风中摩擦着,发出清脆而妩媚的响声。段云嶂回过头,便看见金凤红彤彤的脸蛋在徐徐挥舞的麦穗中如初升的太阳。

他手腕一收,便将她狠狠揽入怀。这一回,不给她任何说漂亮话的机会,不给她任何逃避的机会,他狠狠压上她饱满丰润的两片­唇­。

金凤在他­唇­间咯咯地笑,似要躲避,又似牵引着他来追赶。她愈笑,他愈怒,一口咬住到嘴的肥­肉­便不松开。

麦子的丝须拂在耳边,奇痒而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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