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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马文学 > 李佩甫 > 六

了,我怕村里人笑话。地面上谁不知

道你姑夫,他当着校长哩……

说着说着,校长女人猛地甩了一声高腔:…

…串亲戚哩。俺舅家的妞儿结婚了,叫去给他当叫

女客哩!还不是看你姑父是校长,叫去妆光哩……

我愣了。一回头,看见校长骑车从村里过来了

。校长女人老远就埋怨说:昨恁磨蹭哩?叫我老

等。

校长也换了一身新,推着一辆新车子,车后边

夹着两匣点心。校长看见我,很勉强地打了个招呼

,他说:吃了?

我说:吃了。

校长女人又埋怨说:你在家弄啥哩,这会儿

才出来?

校长不耐烦地说:你挂梁上那点心,匣都油

透了,咋给人家拿哩?

校长女人一拍腿说:哟嗨,油了?没几天呢

,会上的点心,半年都不到,咋可油了?那咋办哩

……

校长说:我绕代销点了一趟,想叫洪魁给换

个匣。洪魁都给换了新封新匣。我给钱,他不要,

丝丝秧秧地缠了半天,到了还是没要……

校长女人美滋滋地说:还不是看你的面子。

不要算了,新匣才五分钱一个,也不值啥。

22.豌豆偷树(22)

( 校长虽穿了一身新,却看着叫人别扭,有一种

说不出来的别扭。ww***细看才知道,校长穿的裤子是偏

开口的,是他女人的裤子。

在乡下,一时找不到出门衣裳的时候,男人就

穿女人的裤子。那裤子是一块布套剪的,男人做一

条,女人也做一条,为了省布。

出客的时候,就混着穿。校长不但能穿女人的

偏开口裤子,也知道给点心换匣了。乡村里的点心

不是吃的,是串的。乡下串亲戚的时候,提上

两匣点心,从这家串到那家,而后就一直串下去,

也许一年,也许半载,只要装点心的匣不坏,就提

着走。点心匣被油浸透了,换换匣;彩­色­的封底烂

了,换换纸,却不管匣里的点心……点心匣是乡人

的脸面哪,乡人是提着脸行路的。

校长骗腿儿上了车子,带着女人去了。校长已

很乐意给人当叫女客,当叫女客有酒喝。

校长女人在车上嘱咐说:少喝点,别又醉了。ww

校长说:放心吧,喝不醉。

麦苗出齐了,绿油油的,村路蜿蜒,校长骑的

车在村路上晃着,慢慢就不见了,像烟化了似的。

我站在村口,觉得冷风像刀一样,很寒。校长

没带围巾,校长已用不着围巾了。

元月21日

明天就要放寒假了。

校长对我说:下学期的课得调调,你有个准

备。

我问:怎么调?我送的是毕业班。

校长不看我。校长站在厕所里撒尿,我也尿。

校长尿完紧了紧裤带,耷蒙着眼说:回头再说吧

。而后就走出去了,手一甩一甩的。

我想赶上去问问他。校长也等着我问他。我没

动。

我知道校长对我有意见。

2月1日

今天是­阴­历腊月二十三,是灶王爷上天好事

的时辰,可我却听到了一个坏消息:王小丢被人打

了。

王小丢在去镇上卖萝卜的路上被人打了。是洪

魁现的。洪魁去镇上进货,看见他在路上躺着,

萝卜散了一地,就把他拉了回来。人看了,都说打

得狠,打得仔细,身上已无一块好­肉­……八成是有

仇!

洪魁说,看见时,他还在地上趴着,一脸血!

见了人,他竟没有哭,他说:洪魁叔,扶我一把

。洪魁问他是谁下的毒手,他咬咬牙,不说,再

问也不说。

我去看他时,小丢娘已哭成了泪人。小丢爹在

床前蹲着,一声声叹气说:看看,出事了吧!咱

惹不起人家……王小丢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

。见我来了,脸上挣出一丝狰狞的笑,喃喃说:

老师来了。娘,给老师个座儿。

小丢娘擦擦眼里的泪,给我搬了个小板凳。我

坐在床前,望着遍体鳞伤的王小丢,心一下子像是

被揪住了。我说:小丢,上医院吧,我送你上医

院。

王小丢疼得浑身直抖,可他坚忍地咬着牙说:

不,不去,我能熬。

天哪,这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也是王村学校最

有培养前途的学生。我期望着能把他送出去,期望

他能长成一棵大树,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可他却

被人打成这样,血­肉­模糊地躺地那里……我的心都

快要碎了!怒火一下子窜到了脑门上,我咚咚

地站了起来,问:小丢,是谁打的?是谁把你打

成这样的?!

王小丢紧咬牙关,两眼空空的。那空空的目光

直视屋顶,冰一样冷。他身上仿佛游动着一股凛人

的寒气,那寒气在仇恨和屈辱的毒火里烧过,而后

化成了一片灰烬,黑­色­的灰烬。很久很久,他的眼

眨了一下,那一眨是凶残的。他咬着牙说:别问

23.豌豆偷树(23)

( 了。ww老师,你别问了。

为什么要毒打一个不足十五岁的少年呢?他惹

了谁了,打得这样惨?!我说:小丢,你说吧。

你相信老师,老师会给你做主的……

没有话,王小丢挨了打却不说一句话。他不哭

,不叫,木然地躺在那里。他的耐力已超出了常人

所能忍受的极限……

我说:小丢,你不相信我吗?你连老师都不

信了?!

仍无话。我看见他身上的血痂在变黑,流淌的

血也在变黑,那血浓得像酱油汤似的,散着一股泥

土的甜腥气。土地是沉默的,这孩子也是沉默的。

我心里不由飘出一丝疑虑,这孩子是怎么长成的呢

?他怎么会具有这样的耐力和韧­性­呢?

蓦地,我想起了王小丢背一根绳子去闹村长家

婚宴的事……我明白了。他知道是谁打的,他知道

为什么。可他的心被打残了,他不再相信人了,他

谁都不信。在他眼里,世间没有公理,没有正义,

也没有善良……

在这样的孩子面前,语是苍白的,教育也显

得无力。我还能说什么呢?救救我的学生吧,谁能

救救我的学生?我是老师哇!

离开王小丢家时,我的心很疼,像被人用刀割

了似的。

2月8日夜

今儿是除夕,也是我的洞房花烛夜。

没有请外客,只有我和梅。

一碗饺子,两枝红烛,四碟小菜,我和梅相对

而坐,以茶代酒,四目相望,已是人间天堂。

窗外北风怒号,瑞雪纷纷,一片洁白。爆竹响

过了,狗儿也不再咬,村人已睡去。世界真静啊,

仿佛在梦中。我问梅:这是梦么?

烛光流着红泪,把梅的脸映得鲜艳如花。梅笑

了,笑出两个甜窝儿。梅羞羞地说:已经是你的人

了,还说这傻话。

梅,梅,好梅。梅用眼睛说话,梅直勾勾地看

着我。我心里一热,就坐到梅跟前去了。我拉住梅

的手说,梅,让我好好看看你。

梅说,还看不够么?

我说,细读。

梅扭着腰说,看我打你,看我打你。说着,两

只手轻轻地朝我身上擂,我就势抓住她的手,把她

拥在怀里,狠狠地亲了一口!

梅再要打我,已似无力,就扑倒在我怀里,喃

喃说,狼,白眼狼……

梅,我的小狐仙,是老天爷派你来的?老天爷

可怜我这个穷教书匠,可怜我这个光棍汉,就把你

派来了。老天爷有眼哪!你说话呀,小狐仙。

小狐仙不说,小狐仙羞红着脸趴在我的怀里。

我真害怕天亮,天一亮我的小狐仙就飞走了……

梅说,小狐仙不走,小狐仙会好好跟你过日子

,过一辈子。

相拥而坐,已近三更,可我还是不敢睡,我怕

一睡下小狐仙就真的走了。

我的小狐仙。

2月24日

寒假已过,又要开学了。

今天,在教师会上,校长突然说:文英,这

学期你教一年级吧。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送的是毕业班,眼看着就

要把学生送毕业了,这是最关键的一学期,校长却

突然决定让我教一年级……

屋子里有了一串咳嗽声,没人吭声,谁也不说

话。接着就有人跺脚,天还是很冷,很冷。

校长耷蒙着眼皮,说:散会吧。

教师们袖着手往外走,一个个冷雀似的。我坐

着没动。校长看人走光了,才慢吞吞说:文英,

你还有啥事?我说:没事,校长。我只想问问

你,是不是因为那次打篮球?

校长很窘,久久说不出话来。在沉默中,我

现校长很憔悴,头掉光了,身子蜷曲在椅子里,

看上去很像一团破棉絮。

校长当年的英气也已随着头掉光了,人委委

24.豌豆偷树(24)

( 琐琐的,一只手去搓脚上的灰……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校长摘下眼镜,揉了揉浮

肿的眼窝。***慢慢,那眼里的混浊淡了些,他又­干­­干­

地咳嗽了两声,说:文英,你要想教六年级,就

……还教吧。

我站起来,慢慢往外走。这时,校长又说:

文英,我老了,别跟我一样……

听了这话,我心里湿湿的,很不好受。校长一

生坎坷,他被打过右派,还娶了个乡下女人,孩子

又多,日子像树叶一样稠啊!

是日子把他磨成这样的,这不能怪他。校长是

个好人,他知道毕业班的重要,他也期望这所偏远

的乡村学校能送出几名学生。

他是想报复我,可他做不出来。他当了一辈子

教师,他做不出来。

我没吭声,只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然而,当我站在清冷的­操­场上的时候,校长却

又追了出来。

他走上前,拍着我的肩膀说:文英,你那脾

气也得改改。ww你可以继续教六年级,但有一条,王

小丢不能让他上了。

我转过身来,望着校长,问:为啥?

校长说:村长说了,那孩子太毒……

我喊道:都把人打成那样了,还想咋?!…

校长拦住我的话头,说:文英,你别嚷嚷,

我知道这孩子学习好,是块料。可你知道,学校老

师的工资有一半是村里补贴的,给不给村长当家,

你掂掂分量吧……校长说完,扭头走了。

这时候我看见眼前有一个饭碗在滴溜溜转,那

是泥捏的饭碗。我的饭碗是泥捏的,一摔就碎了。

我看见我的饭碗碎了。

碎就碎,我不怕碎,只是身上冷。风寒,身上

就冷。

走在路上,我也想骂,日天日地地骂……

2月25日

一夜没睡。

我是一个很胆小的人。我翻开心看了看,我很

胆小。

2月27日

今天,我去看了王小丢。

王小丢仍在床上躺着。他生疮了,生了一身烂

疮,脓水四下流,他却一声不吭。

小丢娘把烧过的草木灰铺撒在床上,他就在热

灰里滚,牙关紧咬着,头上冒一层细汗……

屋子里弥漫着甜甜的腥味,草的腥味。烧成灰

的草仍然带一股腥味,那腥味是泥土给予的,和人

的血腥味没什么两样。当草灰粘在小丢身上的时候

,能听到咝咝的声响,一种融化的声响,声响

里飘出一缕缕香气。这孩子是人吗?

我问王小丢:痛吗?

王小丢说:不痛。老师,我不痛,只是有点

痒。

小丢娘说:痒就好了。

王小丢望着我说:老师,有话你就说吧。

我知道这孩子眼尖。可我能说什么哪?我说校

长不让你上了?你别上了……这话我说不出口。我

说:没事。开学了,我来看看你,看你啥时候能

去上课。

王小丢说:老师,我能上。可我一身烂疮,

怕同学们恶心,等疮好了吧?

我说:行,治好了再去吧。

王小丢眼巴巴地望着我:老师,你能来给我

补补课么?我,怕耽误太多。

孩子把我逼到死角里了,我不能不说话。我说

:放心吧,我来给你补课。说完,我赶忙走出

去了。

我不敢看孩子的眼睛,我害怕这双眼睛。

3月5日

我想了很久很久。只有一个办法,我得把村长

告下来,我一定得把村长告下来。

今天上午,我去县里找了老同学孙其志,孙其

志现在是县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副主任了。

孙其志又胖了,很忙。见了面倒还热,说话

哼哼的,很有气派。我说:其志,我想请你

25.豌豆偷树(25)

( 帮个忙。ww

孙其志手一挥说:老同学,客气啥。有话请

说啦,能办的我一定办。

我就给孙其志讲了村里的况,讲了我的学生

王小丢……

我说,我得把村长告下来,你帮帮我。

孙其志听了摇摇头说:老同学,这事儿我管

不了啊,你该去公安局。要是计划生育上的事

儿,我一准管。

我笑了。我说:其志,我就告他违犯计划生

育政策。村长大儿结婚后已生了两个孩子了,又偷

偷生了一个,说是捡的……

孙其志愣了,摇摇头说:当真?

我说:千真万确。

孙其志沉吟半晌,哈哈一笑说:算啦,算啦

。老同学,你管这屁事­干­啥?走,我请你吃饭!

我说:其志,我大远跑来,不是混饭吃的。

你管不管?

孙其志看我认真了,忙改口说:我问问,调

查调查再说吧。ww

出了门,我心里跳跳的。我想说一句:千万别

把我露出来,别说是我告的。可我张不开嘴。

3月15日

十天了,没有任何消息。

我又找孙其志。这回我狠了狠心,提去了十斤

小磨香油。

孙其志看见油就笑了:老同学,你打我脸哪

……

我也红着脸说:自己地里种的……

其实不是种的,是我买的,高价买的。提着油

,我觉得我是把脸卖了。

孙其志看看油,说:你真想告他?

我问:这事儿能告倒他吗?

孙其志说:如果调查属实,撤职是没有问题

的。不过,这事儿老复杂呀!

我不吭声,就看着他。孙其志拍拍我说:好

,我查查。

3月25日

又送香烟两条。

4月1日

桃花开了,开得很艳,一树树粉红。梨花也开

了,一树树粉白。鸟儿在唱……

县计划生育小分队下来了,复查村里的计划生

育工作。孙其志说:你等着吧。

4月3日

今天上午开了群众大会。

会上宣布,村长因带头违犯计划生育政策被撤

职,还罚款两千元……

村长老婆站在村口整整骂了一天!

村长说:查出来剥他的皮!

当时,我真想站出来说,是我告的,剥我的皮

吧!可我没有勇气。五叔,对不住了。­干­这件事太

卑鄙,我也觉得自己很卑鄙。我­干­的不光明正大。

为人师表,­干­这些­鸡­鸣狗盗的事,说来叫人汗颜。

我问过我的良心,良心说你别这样­干­,要­干­就当面

锣对面鼓,你站在他的门口,大喊三声,说我要告

你啦!可我又问了问我的胆,胆说事不密则废。你

是个民师,你的饭碗是泥捏的。虽说你是为学生,

可你不但救不了学生,自己的饭碗倒先碎了,你还

有个瞎眼的老娘哪!你没有别的办法……

傍晚,王小丢来了,仍是悄没声的。他站在院

子里,默默地望着我,我也看着他,谁也没说话,

没有话。

过了一会儿,王小丢说:老师,昨儿个我做

了个梦,梦里我把村长家的骡子勒死了。我小,我

没那么大的劲,没人能猜出是我­干­的。可我能勒死

他家的大骡子,我有劲……这是个梦。

我的喉咙有点­干­,我说:要相信……

王小丢说:老师,我说着玩哪。我不会­干­让

你丢脸的事儿。

我躲开他的目光,那光很毒。我说:明天来

上课吧,好好学。

王小丢说:我要考出去,我能考上。

4月20日

校长问我,这届快毕业了,你估摸能考上几个

我说,县重点中学最起码一个,乡中也会考上

十几个。校长很高兴。校长说抓紧点,乡文教助理

26.豌豆偷树(26)

( 说了,还要评奖哪。***全乡二十一所小学,评一二三

等奖。一等奖是电视机,二等奖是自行车,三等奖

是座钟。你能争个自行车就不错,我那娃子有人提

媒,女方要辆好自行车……

5月10日

考试一天天迫近了。

同学们正加紧复习,每天晚上提着油灯来学校

夜读。我也搬到学校来住了,一天只能睡四五个钟

头,很乏。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得撑住

也有的学生明知无望,就不来了。

下罢早自习,在回家吃饭的路上,我碰上了王

聚财:王聚财背着铺盖卷正慌慌地往村外走。看见

我,他站住了。我说:聚财,你­干­啥呢?

王聚财说:老师,我不上了。ww上也没啥指望

。俺舅在郑州做木工活呢,我去跟他学木匠……

我心里一热,眼湿了。我说:聚财,上了几

年学,会写信吗?

王聚财说:会写。你教过多次,我都记住了

。我带着地址呢。

我拍拍他说:出门在外,多留神。你才十五

岁,还小。常给你娘写个信,别叫她挂念。

王聚财哭了。

我说:别哭,老师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多包

涵吧。说着,不知怎的,我也掉泪了。

王聚财走了,我的学生走了。不管怎么说,他

能写信了,能写信就好。

6月10日

离考试还剩一个月了!

附记

1986年6月17日上午9时,王文英老师正为参加

毕业考试的二十七名应届毕业生辅导功课,忽听房

梁上有咔咔的声响。王文英老师急忙让学生快

跑!……待学生们全部离开教室后,王文英老师才

最后一个出来,但已晚了一步,只听咕咚一声

,王文英老师被砸倒在教室里……抬出来时,人已

血­肉­模糊。他睁眼看了看围在身边的学生,喃喃道

:快走,快走!

王文英老师死后,全校师生为之披麻戴孝送葬

。六月天,村里村外一片孝白,哭声震天……

(据查,头天夜里下了场雨,房坍是村人偷窃

房梁钢筋造成的。

但王村年内无人盖房,而去年盖房的有四十八

家之多。事隔一年,房突然倒坍,已无法查证。主

要责任者郭校长被开除公职,免于刑事处分。现为

农民,在村里放羊。)王文英老师的事迹逐级上报

,县广播站广播了他的优秀事迹,《河南日报》

了专题报道。县广播站的记者看了死者的日记后,

专程来采访王文英的妻子。村人愕然,说他光棍一

条,没有女人。记者不信,去家查看,见屋内只有

一床一破桌,一张女人的画……

这年,王村学校学生王小丢考上了县城重点中

学,走时带洋二百元。小丢娘让他留下五十,说家

里没钱。王小丢不给,说:三年后还你。村人

们说,这娃子真不是人。

1.田园(1)

( 站在豆地里,他突然觉得人很小很小。ww

天是极阔,的,润着无边的蓝。那蓝静着,静

得没有一丝皱纹,静得高远。淡淡中有鸟儿滑过一

弧儿,没有痕。秋日安谧地钉在天上,泊一圆洇洇

的明亮。光呢,­肉­­肉­的,像婴儿的小手儿。

风也平和,偶有一缕,梳儿一样,凉凉,凉凉

秋熟了,空气里弥漫着浓浓涩涩的腥甜。高粱

地里,一排排红枪倒下了,又一排排竖着。在秋阳

挑着的一抹抹红锈里,有乡人在劳作,却不见人的

影儿。玉米田里有沙沙声响过来,那掰过­棒­子的和

没有掰过的一样茂密。刈过的谷地里,一个个谷捆

兀自立着,有雀儿打着旋儿飞,去啄那新熟的籽。

草人呢,雀儿似已不怕,就亲亲地落在旧草帽上,

嬉戏。红薯秧蔓漫地扯开去,爬出一片片绿的灿烂

。芝麻花早已谢了,­干­­干­的秆上缀着一嘟一嘟的紫

褐­色­小屉。ww远远的河堤上,鬼拍手闪着一树树

铜钱大的亮光,那亮光风铃似的晃动,不见响。颖

河蜿蜒,树也蜿蜒,一行行东去。河滩里,是一荡

一荡芦苇,芦花白白的软软的,有叫吱吱在软

白中点墨。坡东是柿林了,柿叶红了,秋阳燃着一

片斑斓的霞血。坡下是黄黄的村路。村路上鞭儿悠

悠,一辆辆载着秋庄稼的牛车缓缓动着,自然也有

粉红一抹,那粉红扭扭地过了小桥。秋光里,村庄

在一片宁静中沉沉地卧着,明亮而朦胧。瓦屋的兽

头隐隐现着,兽头上飘绕着一缕缕炊烟……

他弯下腰,默默地对自己说:割豆吧。

豆炸了,豆荚一个个咧着小嘴儿。他听到了

噗噗的爆炸声,很细微的爆炸。豆粒没有跳出壳

外,只是炸了。有青涩的香气从豆荚里溢出来,一

丝丝漫散。于是有许多吃炒豆的日子从香气里飘出

来,久远而温馨。可他没有抓住,他抓住的是豆棵

他的手刚一抓住豆棵,便有了焦焦剌剌的感觉

,那感觉一下子刺到了心里,刺出了烧豆的焦糊味

。他抓紧豆棵,用镰割下来,放在地上,而后一镰

一镰割下去。很快,那感觉消失了,只有麻。

慢慢,他的手湿了,手上很润。那润叫人喜悦

。很多年没有割过豆了,割豆是很重的活路,女人

的活路,得一直蹲着,是腰上见功夫的。他还会这

活路。他笑了。继而他闻到了腥味,甜甜的腥味。

是血,豆秆上有血。那是他的血。他的手被豆棵刺

破了。

血艳艳地红着,顺着手上的纹路漫散开去,润

成了小小的溪流,那溪流孕汇成饱饱的一滴,噗

,豆儿一般滚落在脚下的土上,润成了一个小小

的让人激动的凹圆。在小凹里,他看见一个穿红袄

的小儿在豆地里爬。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土娃儿。

娘跟一群女人割豆去了,就把他撂在豆地边上,捉

三两只豆虫让他玩。

他害怕豆虫,豆虫毛茸茸的,于是他爬,把小

小的指纹印在土地上。爬着爬着他就站起来了,摇

摇地在豆地里站着。豆地里散着女人的脊背,那花

颜­色­的腰扭扭地动着,他认定其中的一个是娘。娘

的脊背上有湿湿的一块,那块汗湿慢慢地洇开去,

洇成了一朵七彩汗花。这时,娘回过头来,望着他

笑了。他看见娘笑了,那笑脸灿灿如秋阳。倏尔,

娘就不见了,那些花颜­色­的脊背也不见了,只有他

独独地站着。久久,久久,有脚步声响过来,他看

见了娘的手指头,娘的指头伸在他的嘴边上,把一

团糊状的东西塞进他的小嘴里。那东西有一股焦燎

的气味,却很香很香。那是娘嚼过的烧豆的气味。

2.田园(2)

( 烧豆糊糊,娘用牙一点点磨碎的烧豆糊糊,混拌着

娘的汗水娘的唾液娘的牙痕的烧豆糊糊,带有秋风

秋光秋之气味的烧豆糊糊,他是闭着眼一点一点吮

的。太香了,太馋人了!吮着吮着,他的小牙吮到

了娘的指头肚儿上,在娘的指头上留下了一排细碎

的牙痕。没有了么,就没有了么?

他睁开眼望着娘,娘笑着去了。他的牙缝儿里

还残留着一点烧豆糊糊的末末,他细细地品味这点

末末,用很多唾液去泡它。直到睡去了,他的小嘴

还动着,拖很长很长的口涎。

他常常就这样躺在田野里睡去了。头枕着豆秆

,身上盖着娘的破袄。豆秆不扎,豆秆很温和。娘

的破袄热烘烘的,有一股浓浓的汗腥,很好闻。可

醒来的时候,他却现他竟在棉田里躺着,身上盖

着一堆白白灿灿的棉花。是在梦里么,也许。摘棉

花也是女人的活路。他看娘在棉田里摘棉花。雪白

的棉花在娘的手里跳,一絮一絮地跳。娘的手像蜂

儿似的动着,东一下,西一下,高一下,低一下,

仿佛有音儿响儿扯出来,倏尔就是一抱。娘走回来

倒花的时候,总喜欢把他扔在棉花堆上,一次一次

地扔。

他就在棉花里滚。棉花很软很软,他挣扎着往

外爬。娘笑着,婶婶嫂嫂们也都笑着,一片花嗒嗒

的脸。那笑里藏着什么,叫人愉快的什么。他看见

娘的十个指头红洇洇的。花棵上刺很多,娘的手红

洇洇的,可娘笑着。

娘做活路时总是笑着。夜里,小油灯昏昏的,

光呢,只有一豆,多暖人的一豆哇。油灯亮着,墙

花花的。墙上有纺车的影儿,有娘的影儿,有点心

匣子的影儿,有老镰的影儿,有吊着的馍馍篮子的

影儿……影儿绰绰地晃着,一会儿猫样,一会儿狗

样,黑得亲人。纺车小曲似的唱着,嗡儿,嗡儿

,就有一条细细长长的棉线从娘的手里牵出来。

墙上呢,晃晃就有了一条老牛,老牛的鼻角拖一根

长长的绳儿,仿佛就是雨天了,披蓑衣的人儿缓缓

牵着老牛,一踏一踏走。偶尔,娘抬头看他,影儿

就先笑了,影儿墨着一团慈祥,影儿说:娃,睡

吧。嗡儿,嗡儿,墙上就又牵出什么来了。

有时,半夜醒来,屋子里有哐声响着,墙上跑

着一条灰灰的小鼠,小鼠随哐声窜动,一下西

了,又一下东,有猫儿去捉那小鼠,总也捉不住。

娘呢,在织机前坐着……早晨,上工的钟声响了的

时候,他就有了一件红袄,一双虎头鞋。

三婶说:这娃儿官相。

四婶也说:这娃儿官相。

娘也就笑笑。

现在,他没有了红袄,也没有了虎头鞋。没有

了。

天,多静呵,多静。在远远的天的那一边,有

缥缥缈缈的声音在唤:

金令,杨金令,你来呀……

他死过。

一个多月前,在省城的一家医院里。爹流着泪

把他拉了回来。爹拉回的是一摊­肉­。在城市,一个

乡下娃子读了四年大学、又读了三年研究生之后,

他成了一摊­肉­。见了他,爹已说不成话了,爹只说

:咱回家,咱回家。

一近热土,乡人们就围上来了。乡人纷纷撂下

活计,从田野里奔出来,一个个焦焦地问:咋啦

?咱娃咋啦?!爹泣不成声,就拉着他往家走。

乡人也跟着走。乡人还以为他是人才,柿树坡

的人才。乡人走时送过他,这会儿又接下了这

摊­肉­。乡人厚哇,乡人都在院里站着,默默地站着

,没有人进屋去,乡人怕羞了他。只有辈分长的老

人才进来坐一坐,说些宽心的话。

3.田园(3)

(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ww***他已无话可说,就那么木

木地在床上躺着。五天,一连五天,娘给他擀酸汤

面叶儿,给他烙油馍,给他炸焦花儿,这些都是他

爱吃的,可他看都不看。爹杀了老母­鸡­,在瓦罐里

炖了­鸡­汤端给他,他尝都不尝。爹问他,娘问他,

他一声不吭。

乡人给他送来了红枣、柿饼、­鸡­蛋,也说了许

许多多安慰他的话。可他一句都没听见,他听不见

。娘的头都急白了,不住地淌眼泪。爹搓着两只

手,人像傻了似的。最后,娘给他下跪了。娘跪在

他的床前,流着泪说:金令,你吃一口,哪怕吃

一口哩。娘求你了……

他还是不理。

他觉得他应该有死的权力。死就是解脱。一个

人连死的权力都没有么?他要死,还要死,任何人

都不能阻挡他去死。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一切都很

遥远。他要这摊­肉­­干­什么?五天来,他眼前一直晃

动着一个女人的影子。女人冷冰冰的,像一座冰雕

的城堡。七年哪,七年的奋斗,七年的熬煎,七年

的出卖,城门关闭了……

他死过一次了,仅仅是又多活了五天。时间使

他空明。他觉得这堆­肉­已不再属于他。他很轻,轻

如鸿毛。看着那女人的影子,他愿意轻如鸿毛。

第六天头上,七爷来了。八十高龄的七爷拄着

拐杖来了。

七爷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来探望他的乡人纷纷

让开路,让七爷进来。七爷默默地站在床前,一句

话也不说,举起拐杖就打!拐杖咚咚地响着,

一下一下打在他的身上,那声音很空。已是一堆烂

­肉­了……可打着打着,屋子里突兀地响起了一声炸

雷般的吼叫:

狗剩儿,给我滚起来!

那一声仿佛来自天庭,来自旷野,来自沉沉的

大地。而后有什么倒塌了,他听到了房倒屋塌般的

轰鸣,空中升起了一个巨大的烟柱!继而是一片寂

静,在寂静中有嘈杂的乡音飘过来。娘站在黑黑的

磨道里,举着笤帚疙瘩说:狗剩儿,推吧,恁爹借

驴去了。队长站在菜园里,脚踢着分成一堆一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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