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这是狗剩儿家的,这是绳头儿家的,这是驴
蛋儿家的,那一堆是歪家的!三叔扛着锄边走边说
:狗剩儿,驴日的!一大晌儿就割恁多草?还不够
恁娘烧锅呢!换糖豆的老八说:狗剩儿,去吧,上
家找两对破鞋,破鞋换糖豆,甜甜你那狗舌头。豌
豆蜷在麦秸窝里,悄悄说:狗剩儿,狗剩儿,咱去
偷歪家的杏吧,麦黄杏。妞妞说:狗剩哥,我给俺
娘说了,上俺家捋榆钱儿吧,回去叫俺婶给你蒸蒸
,香哩。骡子说:杨叶黄黄,狗剩儿藏藏。四婶说
:狗剩儿,娘那脚!
就那俩青蛋子枣儿,天天来偷?!
狗剩儿……
狗剩儿……
狗剩儿……
杨金令没有了。女人的影子模糊了。颖河水白
亮亮地漫过来。躺在床上的那摊肉蓦然一惊,继而
抽搐、颤抖,一点点缩,一点点缩,缩成了一个小
小的肉干样的东西,很腥很腥的东西……他看见七
爷了,七爷在河堤下的瓜园里坐着,泥胎似的坐着
。七爷的脸是土色的,身子也是土色的,深深浅浅
的土色使七爷跟瓜庵完全融合了。瓜园草屋在阳光
下金灿灿的,七爷的脸也是金灿灿的。阳光在七爷
的脸上涂了一层金红色的釉,那釉里盘绕着一曲曲
土红色的蚯蚓,蚯蚓犁动着一沟沟紫黑色的土地,
在土地的边缘,在阳光能照到的地方,又亮着暴晒
的乏黄。七爷正眯着眼儿打瞌,七爷的鼾声像夏日
的干风一样哨动着小小的瓜庵。
小狗剩儿摇摇地走来了,手里提着盛水的瓦罐
4.田园(4)
( 。ww七爷没有睁眼,可他听见七爷说话了。七爷闷闷
地说:狗剩儿,过来。狗剩儿走过去了,把瓦
罐递给七爷,等着七爷给他摘瓜吃。七爷不接瓦罐
,七爷说:叉开腿。他就叉开腿。七爷说:
撅起肚儿。他就撅起肚儿。七爷说:叫我捏捏
命根。他就鼓起身子,让七爷捏小**儿。
每次来,七爷都要捏小**儿,捏了小**儿七爷
才去给他摘瓜吃。一看见小**儿,七爷脸上的纹
儿就化了,一圈圈地舒展开去,漫散着慈祥的光。
而后有庄重、肃穆的紫气从宽宽的额头上升起来,
仿佛在干一桩很神圣的事体。当七爷勾下头的时候
,总是先净手。他的手在田里是当小铲用的,很大
,很粗,手骨节像老树的根一样一节节变形地凸着
。那手是很脏的,杂染着各种农作物的颜色,也杂
染着各种农作物的气味。ww于是七爷反复在腿上摩擦
那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擦,而后才慢慢伸过来。
七爷下手很轻,那老手在小**儿上一纹一纹地动
着,涩涩凉凉地动着,可以感觉到纹的粗糙,铁的
柔软。而这时,七爷手背上暴亮出一条条河流样的
血管,那血管是紫黑色的,经络的纠结处有蛇样的
挛动。在阳光下,那血脉随着手纹的律动活起来了
,紫黑淡化成透明的青绿,脉管呢,活泼泼地跳着
,仿佛一条盘蜷的蛇舒展开去,曲曲长长地游动。
七爷一点一点地把小**儿扯到眼前来看,看着看
着,那深凹着的鹰一样的老眼里就有了一束柔和的
光,那光亲亲地贴在小**儿上,久久不动。渐渐
,小**儿热了,一股胀胀的热流充盈在小**儿
上。身上也热了,体内仿佛有小鹿一样的东西在奔
涌蹿动。风**辣的,阳光**辣的,七爷的手也
**辣的。瓜棚外有绿色的燃烧,一坡一坡的燃烧
,在燃烧中他闻到了阳光的气味,大地的气味,五
谷的气味,牛屎马尿的气味,那气味经过七爷老手
的传导,一浪一浪地进入了他的体内……
热了,命根处热了。有电一样的东西流向
四肢,在肉里化成了一股精血。那是狗剩儿的精血
。狗剩儿的精血溶成了一个小小的洁净的没有被奸
污过的魂灵。那是一个在田野里翻跟头,在颖河里
撒尿,在麦场上捉迷藏的魂灵。那魂灵用一个小小
的红兜肚儿护体,摇摇穿行在乡村的从不关门的农
家小院里,那魂灵骑在老牛的背上在荡荡的村路上
撤欢,那魂灵在野地里高唱日头落狼下坡!
慢慢,慢慢,他眼里流出了两行热泪,继而抱
头痛哭!
狗剩儿哇……
三
狗剩儿,他还是狗剩儿么?
回家一个多月了,虽然他已不再有死的念头,
可他还是羞于出门。他怕见乡人,没有勇气面对乡
人。见了乡人,他能说什么呢?
乡下的日子很缓,温馨的缓。狗叫了一两声,
而后住了,猪又叫起来。有一股酵饲料的气味酸
酸甜甜地弥漫。母鸡下蛋时咯咯地唱着。阳光
呢,在土墙上缓慢地移动,很闲适地移动,映着灰
灰的隔年雨痕的亮光。有风时,院里的树摇一摇,
漏下一地碎碎的影儿。从矮矮的土墙上望出去,是
邻家瓦屋的兽头,瓦一棱一棱亮着,有蒿草在瓦缝
里摇动。屋门自然是大敞,玉米一堆一堆在院里摊
着,门搭在门框上悠悠晃着。或许有人走进来,从
容地拿了簸箕出去。一时主人用簸箕了,就站在门
前亮喊:谁使俺家的簸箕了?于是就有人应上
来:二嫂,我使了。你笑笑,我笑笑,隔墙谝
起闲话来。间或,有这家那家的风箱时而叭嗒
5.田园(5)
( 、时而叭嗒,梦一般响着。ww常常是娘端着饭走
进屋来,他才知道天晌了。
夜里,蛐蛐一声声叫着,那叫声短而润。鼠儿
这儿吱吱,那儿吱吱,有尖尖的小脑袋探
出来,在墙角处骚动。土桌上敬的是先人的牌位
,牌位黑着,泻一团狰狞的温和。土桌上方
贴着一张拄拐杖的寿佬,寿佬花彩彩的,笑也淡泊
。墙上挂着各样的家什,家什模糊了,独一把老镰
在夜气中黑亮着,像一弯醒着的黑蛇。那黑蛇曲得
极为生动,看上去滋滋味味的。罩了塑料布的窗户
上有一块小白,月光透得模糊,似有水样的月影儿
印在地上,方着狭小的旖旎。夜常常就静下来了,
四周听不到一点声响,很闲很闲地静,静得像一碗
墨汁,静得匀和。而后又慢慢地化出动来,轻轻的
,轻轻的,这儿,那儿,润生着似光同尘般的呢喃
。ww
耳房里,爹的咳嗽声哑哑的,已很陈旧。娘小
心地给爹擂着背,娘说:豆炸了,西坡的豆快炸
了。爹说:要娃还是要豆?娘不吭了,而后
是一声声叹息。
第二天早上,他突然说:我割豆去。
娘喜了,眼里有泪。她转过身悄悄地对爹说:
娃想过来了。爹的手抖抖的,慌忙磨镰去了。
秋阳挂树梢了,枝头上挑着一个桔红的圆。出
门时娘说:
别累着。不指望你干活,出去散散心吧。
走在村路上,他生怕碰见乡人,就头勾勾的,
甚也不看。只感觉到脚下的土很软,辗满车辙的乡
村土路面面汤汤的,踏下去就是一个窝儿,很舒服
。这时,他听见有人叫他,那声音怯怯的。
金令,你……好啦?
他抬起头来,眼前站着一个鸡窝样的女人。女
人蓬头垢面,身上驮着一大捆红薯秧。红薯秧湿漉
漉的,女人身上也湿漉漉的。女人大概已干了一早
上活计了,一只裤角高绾着,祼露着沾满泥土的杆
子腿。女人脸庞上似还隐隐藏着昔日的姣好,只是
老相了,纹路很密,汗渍一道道污着。女人就那么
站着,腰弓弓的,脸上带着笑。
他认出来了,那是六婶。六婶嫁过来时年轻漂
亮,人也爽快。他还听过六婶的房呢!记得六
婶年轻时是村里唯一敢与队长对骂的女人。在豆地
里,队长骂声:驴日的!六婶就夹腰站在田埂
上,一蹿一蹿地唱声回骂:你狗戳哩马操哩碓碓
搉哩洋锡焊哩牛鞭摔哩锅耳朵片哩猪尿泡灌哩葫芦
瓢涮哩……六婶骂得五彩缤纷,节奏明快,骂了
一天豆雨!骂得队长一愣一愣的。骂着骂着,六婶
咯咯地笑起来……现在六婶老了,老了的六婶
站在他面前,很卑微地说:金令,你、好啦?
他想叫声六婶,可喉咙干干的。六婶赶忙
说:赶明儿上家吧,上家吧。说着,狼拉窝似
的拖着红薯秧去了,走得依然有劲。
在六婶身后,是五叔。五叔拉着一车玉米,很
吃力地往前拽。车很重,五叔头上像蒸笼一样冒着
热汗。五叔的制服褂子扔在满载的玉米车上,身上
只穿着一件土布汗褂儿。看见他,五叔远远就站下
了,那汗脸上骤然堆满了笑,笑里竟有了一丝巴结
的意味!五叔看见他很想说一点什么,很亲热的什
么,一时却没了词儿,很窘地站着。他的手搭在车
杆上,反复地摩挲着车杆上镶的旧铁皮,好一会儿
才说:金令,你下地呢?
他一直是很害怕五叔的。五叔当过多年队长。
那时候,五叔站在大碾盘上讲话,腰夹着,裤腿捋
着,日日的骂说,总是很严厉。五叔常年披着那件
6.田园(6)
( 制服褂子,在县城做的四个兜的制服褂子。敲钟时
披着,干活时也披着。天热时,那件制服褂子就搭
在肩头上,光脊梁搭着制服褂子,甩着手走。下雪
了,那件制服褂子又套罩在老袄的外面,扣自然系
不上了,就敞着怀,荡荡地走。
有时,那件制服褂子撂在场院里的大石磙上;
有时,又挂在炕屋门口,村人见了会说:队长在
呢!在许多个秋风萧瑟的黄昏,五叔站在村口的
夕阳下,身披洒满霞辉的制服褂子,挨个检查割草
娃子的草篮子,而后去摸女人的裤腰。女人咯咯
笑着骂道:
老五,火棍头!手恁凉,咋不叫恁媳妇给你
暖哩?!五叔严肃地说:驴日的!上头说了,
要肚见(防微杜渐)哩。乡里乡亲的,今儿个就不
肚见了,老实!……
他叫了一声五叔,五叔却慌忙去披那件撂
在玉米车上的制服褂子。褂子很烂,皱巴巴的,五
叔把褂子披在身上,又很行政地拍拍土,凑凑
地望着他说:金令,别累着,别叫累着。广播碗
儿里说了,恁是文物哩,金身子儿。
他望着五叔,很想笑一笑,可他笑不出来。
再走就碰上了豌豆,他童年的好友豌豆。豌豆
坐在一辆手扶拖拉机上,嗵嗵、嗵嗵开过来。
拖拉机上装着新割的芝麻,芝麻上趴着俩娃儿,娃
儿有七八岁的样子,颠动着红扑扑的小脸儿。瞅见
他,豌豆熄火了。豌豆从手扶拖拉机上跳下来,带
着一身芝麻的清香。他觉得豌豆会冲过来,会骂一
声,然而,豌豆没有冲过来,豌豆走了两步,又返
身走回去了,他扭身去抓一件衣裳,从衣裳里掏出
一包烟来,匆忙忙拧出一支,举着说:吸着,金
令,你吸着。
小时候,豌豆常带他去地里捉搬藏,从
搬藏洞里掏花生吃;领他上树掏麻雀窝,掏了麻
雀糊了ρi眼儿烤着吃;割草时,也总匀给他一些,
好不挨娘的骂。豌豆有灵性,上学时也是学校最聪
明的学生。后来就不上了,去学木匠手艺……这次
回来,听说豌豆曾守了他三天三夜,豌豆没有进门
,就在院里守着他。可见了面,豌豆却举着烟说:
金令,你吸着。烟不好,你吸着。
他热热地叫了一声:豆哥。
豌豆张了张嘴,扭脸朝孩子喊道:柱儿、花
儿,叫叔哩,叫叔……
俩娃儿眨动着小豌豆眼儿,齐声叫叔……
往下,在蚰蜒般的乡村土路上,乡人每每见了
他,都要站下来,说:
金令,歇歇吧。
金令,多养养。
金令,别伤着身子……
金令……
金令……
金令……
倏地,他闻到了狐狸的气味,那是一种很高贵
的香水的气味。女人的影子出现了,带着狐臊味的
女人……
四
豆炸了,豆砰一声跳出来,滴溜溜转着,
亮一条小小圆圆的弧儿。那弧儿在阳光下先是青青
黄黄地一闪,继而绿黑,弹出时又成了灿灿金红,
坠儿一样,忽儿就不见了。豆棵上只剩下了空空的
一刀豆荚,豆荚仍硬硬剌剌的,却仅仅是一个壳了
,散着青气的壳。
在一片嚓嚓声中,爹的腰像弯弓一样在豆
地里弹着。爹来得很晚,爹拾掇完玉米才来的。一
会儿就赶到前边去了。爹平日里话很少,脸总是瓮
着,吃饭时就蹲在墙跟处,很无趣的样子。然而,
一进地里,爹就活了。那身腰杀下去就跟弹簧似的
,活泼泼地动。脸呢,慢慢浸出红来,汗儿一珠一
珠亮,皱纹深深浅浅地紧着。那是怎样的专注啊,
7.田园(7)
( 眼到了,镰也到了。ww在镰的一吐一吐的亮光里,豆
棵贴着地皮飞起来,而后一片片倒下,地上又会旋
起小风一样的尘烟,在尘烟荡起的一瞬,另一只手
就接下了那豆棵,随即一个扎好的豆捆就躺在地上
了……爹用的是一张短把儿镰,那镰把儿是一截榆
木棍做的,爹的粗手把它磨光滑了,看上去黑亮。
这把镰很有些年头了,是爷爷辈用过的,爹说爷用
这把镰扛活时挣过头份口粮。如今镰刃已很薄了,
只有窄窄的一溜儿,爹还是不舍得丢它。这把镰不
用时就在墙上挂着,于是一面墙都很腥。这次回来
,他曾长久地看着那面墙,他在斑驳的泥墙上看到
了一幅图画,关于镰的图画。后来他对爹说,那镰
很腥。爹拿起闻了闻,说不腥,一点也不腥。
天边滑过一片云,软白的云,云朵儿静得飘逸
,淡淡远远的飘逸。云朵下有铃儿脆响,那像是车
铃声,糖葫芦一样的,一串一串。ww他看见了,在黄
黄的大路上,在刈倒的和没有刈倒的秋庄稼的缝隙
里,游动着一行车队。在秋阳的映照下,车铃的反
光一闪一闪,晃着刺目的亮光。骑在自行车上的乡
人像过年一样穿着新衣,一抹鲜红在车把上飘荡,
而车后架上花匝匝的,那定然是乡村里的点心了,
捆成一匣一匣的,贴有花印封儿的点心。他知道这
是相亲的队伍。相亲,在乡村里是很隆重的。
九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穿士林蓝布衫的女人
,女人身后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妞,扭扭地进了三
婶家。接着,豌豆爹押着豌豆也朝三婶家走去。豌
豆穿了一身新,只是嘴撅着,头梗梗的,很不愿
的样子。豌豆娘出来得稍晚些,打扮得青菜儿一样
,喜恰恰地朝三婶家跑。大约有一顿饭的工夫,豌
豆跑出来了。临出门时,在大人的监督下,豌豆塞
给那小妞一块花格格手绢,手绢里鼓囊囊的,像是
包着什么。小妞抖手接过手绢,又在士林蓝女人的
示意下把一块蓝格格手绢塞给豌豆,豌豆拿住就跑
。豌豆跑到村街上对他说:我不要,娘硬让要,
还给她五十块钱!他问:谁?豌豆说:榆
钱儿。他又问:谁是榆钱儿?豌豆不吭了,
脸红红的。迟了一会儿,豌豆说:扁担杨的,扁
担杨尽罗锅。半晌的时候,豌豆爹赶出了一挂大
车,车上坐着三婶、豌豆娘、士林蓝女人,还有那
狍尾巴样的小妞。豌豆说:他们要去县城给榆钱
扯衣裳,还吃油煎包哩。他问豌豆:你咋不去
?豌豆气嘟嘟地说:我不去。后来他才知道
,豌豆定亲了,定的是娃娃媒。村里人都说豌
豆有福,九岁就娶上媳妇了。从那以后,每逢节气
,豌豆都要提着点心匣子到扁担杨串亲戚。扁担杨
离村七里路,头次是豌豆爹押着豌豆去的,把他送
到村口。后来就让豌豆自己去。有一回,割草的时
候,豌豆问他:你吃过点心没?他说:没。
豌豆说:我也没吃过。你想吃不想?他望着
豌豆,吞吞吐吐地说:娘说……是串亲戚用的。
豌豆眨眨眼儿,说:后晌你在桥头上等我。
于是他就去桥头上等豌豆。等得驴叫唤了,豌豆才
走过来。豌豆穿着一身新,脸儿也洗得很净,手里
提着四匣点心。豌豆来到桥头上,四下看了看,就
蹲下来了。
豌豆解开捆点心匣的扎绳:说:都说点心好
吃,你尝一块,我尝一块。他问:敢吗?豌
豆说:一匣子,只尝一块,看不出来。豌豆先
捏了一块,他也捏了一块,惊兔似的塞进嘴里,就
9.田园(9)
( 光照在豌豆爹的腰上,仿佛阳光里也浸透了血汗的
腥味,一浪浪播散。ww背日头的豌豆爹看不见人的脸
儿,跟人说话就像推碾似的,磨身子转着圈儿说:
俺媳妇昨儿个来了,俺媳妇进门就喊爹!……
依然是乐呵呵的。
父亲极羡慕豌豆爹。豌豆的新房盖起后,父亲
有很长一段日子不到饭场里去了。常常在院里的槐
树下蹲着,脸相木木的,很羞愧的样子。日后,当
他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才重又到饭场里去了,很
是荣耀。
父亲望着相亲的车队,先是一喜,又很快闷下
来,勾下头不看了,弯腰去割豆。他也对自己说:
割豆吧,割豆。
的的、的的、的的……有践踏声响过来,
那是高跟皮鞋的践踏声,红色的践踏声。影儿像火
焰一样燃烧着一……
五
天晌了,正午的秋阳白而亮,地上开始有了一
股股燥热的气浪。ww风依然沁人,时而一缕,甜丝丝
的,淡了身上的汗。在刈过的谷地或高粱地里,土
地袒露出来了,秋乏的土地一块块舒展开去,阔大
着无边的慵倦。仿佛那该收的已经收获,地力尽了
,也就默默的,无语。在田埂上,有老人安详地坐
着,斜披着一件老袄,吧嗒、吧嗒地吸旱烟。
阳光下,蓝蓝的烟雾在老人的头顶上盘绕,絮絮绵
散。极远处有牛儿哞叫,声声细长。
割了一晌豆,手像鸡爪一样,握不住,也伸不
展,很麻。腰呢,灌了铅一样,沉沉的。他躺下来
了,伸开四肢,头枕着一捆豆秆。一时就觉得很舒
服,莫名的舒服。身下的土刚贴上是干的,而后就
软,越蹭越软;温温烫烫的软,软得叫人惬意。秋
阳暖烘烘的,像被子一样罩在身上。天蓝得博大,
人呢,又在狭小的一隅,无人知晓的一隅,就有静
环绕着你,淡淡的静,闲适的静,静得宽容。他细
眯着眼,觉得眼前花花晃晃的,有阳光在眼皮上游
走,柔缓地游走。这时候,人仿佛烟化了,化成了
一缕阳光,一抹细土,一个小小的蚂蚁……
爹背上豆捆头前走了。爹不让他背。爹说,你
身上还虚呢。
小时候,爹说,力是奴才,不使不出来。这会
儿爹说,你别背。给你五叔说了,明儿用他的架子
车拉。在他上大学的头一年里,爹就把架子车卖了
,为给他交学费。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扛起一捆豆
就走。当豆捆压在肩上的时候,他觉得脖子上像着
了火一样难受。可他还是背起来了,咬着牙一步一
步往前走。渐渐,人仿佛走丢了。他觉得不是人在
走,而是那一小块在走,脖子处那一小块,很辣的
一小块。后来连那一小块也木了,人反而空明。小
时候,他常赤脚在这条田间小路上走。背着草筐,
掂着小铲,吧叽、吧叽地走。
下小雨的日子,黄土是不沾脚的,小路上清晰
地印着五个蒜瓣瓣儿样的脚趾。四个斗,六个
簸箕,娘说的。他踩着四斗六簸箕走
,走出了一大半簸箕一小半斗。天于的时
候,土扑腾腾的,面一样细,踩上去很暄。就一路
尿过去,尿一路麻坑。
而后伙伴们高喊:回家呀!他也高喊:
回家呀!蹦出一路狼烟回家。
下了沟,过了坎,就上了回村的大路了。村路
像黄汤一样,泛着许多车辙的印痕。有拖拉机的,
有架子车的,还有木拖车的。木拖车的印痕很平展
,曲着两条平行的轨迹,永远不相交的轨。在平滑
的轨迹中间,散着花瓣儿一样的牛蹄印。那时候他
曾专门踩着牛蹄印走,一个一个碎那花瓣儿,
10.田园(10)
( 总也碎不完。***冬天就不行了,冬天里那蹄印被冰冻
住了,那半圆的蹄窝是透明的,很硬。化雪的日子
,那蹄窝宛如砚台,砚台里注着一小团墨迹,
阳光下黑渍渍的,一点点融。
记得在小桥上丢失过什么,他记不起来是什么
了。这是一座石板铺成的小桥,小桥的石板磨得凸
凸凹凹的,像老人的脸。
桥面上散着一片片谷粒,也像是老人的脸。过
去卖糖豆、现在开代销点卖烟酒杂货的老八,他听
见咯噔一声,仿佛是架子车在桥上打住了。哦
,他记起来了,他在桥上丢过一支铅笔,才买的铅
笔。娘用一个鸡蛋在老八那儿换了一根铅笔,给他
不到一天就丢了。那是夏天的时候,他跟豌豆一块
来桥下扎猛子,把书包扔在桥上,那铅笔就滚丢了
。回到家,娘按住他打ρi股,娘说:咋不丢你哩?
!现在他真的丢了,他弄不清他到底是狗剩儿还是
杨金令……
是龙,还是麒麟,龙麒麟。村里娃子长到**
岁,大人拍拍ρi股说,去龙麒麟上学吧,看看
能不能长个四不像!
龙麒麟是七爷一手造的。
那时候,学校是跟岗庄一块办的,原是一座破
庙。下雨天,庙院坍了。上头拨了些款子,两个村
就商量着重建学校。自然是人力物力分摊。于是这
边出一班木匠,岗村也出一班木匠。
木匠见木匠眼红,两班人马就对着垒起来了。
这边是七爷把作,七爷是村里的木匠头。七爷
腰里束一根麻绳,袖手而立,脸沉沉的,板子一样
。那边是张黑吞把作,张黑吞是岗村的木匠头
。张黑吞手里拎根长尺,眼斜斜的,脸上凛着一团
黑气。一排房子,两边要紧的房角上站着各自的大
徒弟。这边站的是杨洪元,那边站的是张铁锤。两
人光脊梁拎瓦刀,遥遥相望,十分威?
风。往下是二徒弟三徒弟四徒弟,各把一方,
谁也不看谁,就见砰砰叭叭一片瓦刀响!张黑
吞斜着吊墙眼,骂徒弟骂得很凶。
看到哪儿不顺,木尺一挑,呔一声,立时
就得拆了重垒。七爷一句话也不说,七爷就在那儿
立着,目光洒到哪里,哪里紧。起房那天,七爷晚
来了一会儿。七爷来时,看见另一边房脊上的龙头
已经扬起来了,张牙舞爪的。那是岗庄大徒弟张铁
锤的手艺,活儿做得很漂亮。而这边的龙头还没起
来,活儿也没人家弄得好。七爷恼了,七爷大吼一
声:滚下来!大徒弟杨洪元红着脸退了下来。
七爷老袄一抡,腾腾腾爬了上去,一瓦刀就把那还
没弄好的房脊头砸了!
这时,天已苍苍地黑了。岗庄的匠人已经收拾
家什走了。
独七爷还在房脊上蹲着。七爷光着脊梁,像兽
头一样蹲着。徒弟们全都默默地站在那儿,谁也不
敢吭声。天黑下来了,只听七爷长叹一声,七爷说
:回去吧,都回去吧,这是我的错。而后七爷
一步步从房上走下来,一声不吭地走回去了。徒弟
们也都慢慢地散了。可杨洪元没有走,杨洪元一直
在房前站着。
半夜的时候,七爷提着马灯来了。七爷闷闷地
朝黑影里问一声:是洪元?杨洪元哽咽着应了
一声。七爷说:提上马灯。
杨洪元默默地接过了七爷手里的马灯,师徒二
人重又爬到房顶上去了。两人在房顶上一直蹲到天
明……
天亮的时候,房上没人了。这时,人们才看清
,房上两个脊头是不一样的。西边是龙,张牙舞爪
的龙。东边的却是麒麟,有头有角有身子的麒麟。
更叫人惊异的是,那麒麟的眼跟活的一样,无论你
11.田园(11)
( 站在任何地方看,那麒麟都是对着你的,仿佛有灵
性似的。
岗庄的张黑吞围着房子转了一圈,而后一抱拳
,领着人走了,连起房酒都没有喝。
就这样,二龙盘成了龙麒麟。村人们提起
学校都说龙麒麟。也有人说,这不合规矩,龙
就是龙,麒麟就是麒麟,咋能弄成龙麒麟呢?
七爷说这是天意。
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村人们都说:龙麒麟
出人才了!龙麒麟出人才了!龙麒麟不合
规矩,不合规矩才出四不像呢。
过了小桥,就是乡村的学校了。那就是龙麒
麟,他在那儿上过六年学的龙麒麟。学校的
土院墙依旧,那豁豁牙牙的土院墙是他当年用小屁
股磨过的。院里的篮球栏依旧,那是木匠用木板钉
的,仍很歪。学校的房顶灰蒙蒙的,瓦上长着一蓬
一蓬的枯草,看不见龙,也看不见麒麟,
只看到了两只很丑的小兽头,兽头斑驳了,已分不
清鼻眼。校园的墙壁上,仍像往常那样书写着许多
大小的粉笔字,那字像树枝一样叉叉巴巴的,带着
很阳壮的小公牛的气味。乡村学校里到处都弥漫着
这种小公牛的气味。学校已经放学了,校院里静静
的。教室的窗户上也仍糊着隔年的旧报纸,报纸烂
了,透过报纸的缝隙可以看到一排排泥桌,泥桌上
是不是还有他划的边界呢?他记得那时候学校
里只有一名国家教师,剩下全是泥腿子耕读教师。
国家教师姓白,是个右派,同学们私下里都叫他
白眼狼。冬天里,白老师脖子里总围着一条驼色
围巾,那条驼色围巾使白老师显得很有学问,连甩
围巾的动作都是很有学问的。白老师有糖尿病,那
时候同学们曾坚定不移地认为白老师是吃白糖吃多
了才得下糖尿病的,病得很富贵。所以白老师常吃
麸气馍。在许多个寒风凛冽的夜晚,下罢晚自习,
总见白老师一趟一趟地往厕所跑,坚决不要尿罐。
白老师先后换过七个尿罐,都被豌豆用弹弓打烂了
。
豌豆躲在土院墙的豁口处,瞄准尿罐射击,把
尿罐打得粉碎!白老师站在土垒的讲台上说:同
学们,我有病呀!同学们大笑。
狗剩儿哥,该上晚自习了。
他听到了柔柔脆脆的格巴皮草样的声音,那是
妞妞的声音。
妞妞跟他同桌五年。那时候他总是欺负妞妞,
在泥课桌上给妞妞划边界,常把妞妞气哭。妞
妞长得很瘦,干柴样瘦,扎两条朝天的羊角辫儿,
俩眼儿灵灵的,水儿多。一到晚上,妞妞就提着一
盏小油灯喊他来了,喊他一块去学校上晚自习。路
黑,妞妞的小油灯在他头前举着,让他省自家的油
。他的油灯却不让妞妞使。油灯多亮啊,那时村路
上总亮着一豆一豆的灯光,灯光像鬼火一样,一飘
一飘地向学校游去,闪着逗人的温热。进了教室,
就见泥桌上摆着一片小油灯,油灯后是一片黑黑的
小脑袋。
脸映得花嗒嗒的,你也鬼脸,我也鬼脸,一屋
子小鬼脸。上罢晚自习,两个小鼻孔总是熏得像烟
囱一样,黑洞洞的。妞妞看看他,笑了。他看看妞
妞,也笑了。妞妞说:狗剩儿哥,我给你擦擦吧
?于是妞妞就撩起衣裳给他擦。妞妞个儿低,妞
妞给他擦鼻孔时脚跟踮着,小脸仰仰,身子贴得很
近,他闻见妞妞身上有股沁人的草香气,那草香气
很好闻,使他怦然心动。妞妞给他擦了,却不让给
她擦,妞妞怕痒痒,妞妞扭头就跑,咯咯笑着
。忽儿,灯灭了,夜黑得像锅底一样。他看不见妞
12.田园(12)
( 妞,妞妞也看不见他,就听见心儿跳。ww***他眼前出现
了一片一片的马齿菜,灿若繁星的马齿菜,长在野
地里的马齿菜开花了,绿灿灿的。他听见妞妞说:
狗剩儿哥,你在哪儿呀?
学校旁边是一片柿树林。柿叶红了,柿子黄了
,秋阳,下亮着一片红染,红染深处有一颗颗黄灯
闪烁。
女人的影儿又-出现了,黄色的舞动着的女人
,女人飘逸的秀像金针一样闪闪光……
六
在谷场上,当他把豆捆撂在地上的时候,人一
下子轻了。汗水像蚯蚓一样在身上爬,爬得很畅。
谷场很大,在一个圆圆的垛上,有雀儿在跳跃
。雀儿伸探着灰褐色的小头,东啄一下,西啄一下
,而后飞起来,跃跃地立在更高的垛上。日影儿金
灿灿地照在垛上,蒸出一片葡萄般的气浪,气浪里
裹着醉人的熟香。ww场摊得很花,一片一片的,用破
鞋和扫帚隔开。这片是谷子,那片是豆棵,还有拢
成堆的芝麻……在摊得厚厚的谷棵上,有老牛拖着
石磙一踏一踏走。老牛的毛色皱皱的,缎儿亮,草
肚儿仿佛很瘪,一只角断着,嘴边溢着倒嚼的白沫
。路看似很短,又仿佛很长,就像日子一样,知道
无尽,就慢慢走,不急。石磙呢,在谷棵上软软弹
弹地跳着,连缀着一小块晃晃的日影儿。日影儿温
热,石磙也温热,一圈一圈碾在谷棵上,也仿佛亲
亲切切。在场的另一边,站着一个穿红袄的小娃。
小娃身边是六婶,六婶坐在场边上用棒槌捶豆,头
勾勾的。
爹在谷垛旁蹲着,爹在等他呢。爹说:金令
,该吃晌饭了,回吧。
他有些乏,就说:爹,你先回吧。
爹很惶然,望望他,就默默地走了。自从他考
上大学,爹在他面前总是无话。
他身子一倦,又躺下来了,懒懒地靠在谷垛上
。而后他像儿时那样把鞋远远地甩出去,两只脚放
在光溜溜的场地上。凉凉的,他感觉到脚上凉凉的
。于是他闭上眼,慢慢地体味这舒心的凉意。他的
脚在场地上慢慢蹭着,就觉得那凉光溜溜的,又仿
佛是一丝儿一丝儿的,带着痒意,蜂儿似的往心里
钻。身上呢,有暖暖的阳光照着,一浪一浪地热。
场那边有捶豆的棒槌声响过来,棒槌一下一下响着
,响出了一个场光地净的日子。在场光地净的日子
里,他看见他跟一群十几岁的光脚娃在场里玩中
状元。中状元是乡下孩子独有的游戏。娃们
在场里脱下一只破鞋,然后鞋尖对鞋尖竖起来,垒
一个小小的宝塔。于是孩子们就提着另一只破鞋站
在场边上去砸那宝塔,看谁砸得准。每砸倒一
次,娃子们就喊:中了!中了!接着重新垒,
垒了再砸。
那破鞋如箭一样甩出去,甩出一股子脚臭气。
在翻飞着脚臭气的场院里,娃子们齐声高喊:
中、中、中状元,骑白马,戴金冠!
狗剩子,中了么?你要是能中个状元,娶个
城里的花嘎嘎,恁爹娘兏着享福啦!
这话是六婶说的。那时,六婶正站在场院里的
石磙上碾篾子。他曾拼命忍住不去看六婶,却还是
想看六婶。六婶高高地站在大石磙上,两手背着,
脚一动一动的碾篾子。六婶穿件枣花布衫,脸儿像
满月一样,脸蛋上润着两小块红,那红像桃花瓣一
样洇着,粉扑扑的。眼亮亮的。嘴唇呢,就像开合
的花蕊。六婶脚下的石磙轱辘轱辘转着,六婶的腰
就柳柳儿扭。石磙转得快,脚也动得快,人就像在
水上打漂儿似的,颤颤的,摇摇的,眼看就要掉下
来了,却还稳稳地在石磙上站着,煞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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