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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马文学 > 李佩甫 > 七

里,游动着一行车队。在秋阳的映照下,车铃的反

光一闪一闪,晃着刺目的亮光。骑在自行车上的乡

人像过年一样穿着新衣,一抹鲜红在车把上飘荡,

而车后架上花匝匝的,那定然是乡村里的点心了,

捆成一匣一匣的,贴有花印封儿的点心。他知道这

是相亲的队伍。相亲,在乡村里是很隆重的。

九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穿士林蓝布衫的女人

,女人身后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妞,扭扭地进了三

婶家。接着,豌豆爹押着豌豆也朝三婶家走去。豌

豆穿了一身新,只是嘴撅着,头梗梗的,很不愿

的样子。豌豆娘出来得稍晚些,打扮得青菜儿一样

,喜恰恰地朝三婶家跑。大约有一顿饭的工夫,豌

豆跑出来了。临出门时,在大人的监督下,豌豆塞

给那小妞一块花格格手绢,手绢里鼓囊囊的,像是

包着什么。小妞抖手接过手绢,又在士林蓝女人的

示意下把一块蓝格格手绢塞给豌豆,豌豆拿住就跑

。豌豆跑到村街上对他说:我不要,娘硬让要,

还给她五十块钱!他问:谁?豌豆说:榆

钱儿。他又问:谁是榆钱儿?豌豆不吭了,

脸红红的。迟了一会儿,豌豆说:扁担杨的,扁

担杨尽罗锅。半晌的时候,豌豆爹赶出了一挂大

车,车上坐着三婶、豌豆娘、士林蓝女人,还有那

狍尾巴样的小妞。豌豆说:他们要去县城给榆钱

扯衣裳,还吃油煎包哩。他问豌豆:你咋不去

?豌豆气嘟嘟地说:我不去。后来他才知道

,豌豆定亲了,定的是娃娃媒。村里人都说豌

豆有福,九岁就娶上媳­妇­了。从那以后,每逢节气

,豌豆都要提着点心匣子到扁担杨串亲戚。扁担杨

离村七里路,头次是豌豆爹押着豌豆去的,把他送

到村口。后来就让豌豆自己去。有一回,割草的时

候,豌豆问他:你吃过点心没?他说:没。

豌豆说:我也没吃过。你想吃不想?他望着

豌豆,吞吞吐吐地说:娘说……是串亲戚用的。

豌豆眨眨眼儿,说:后晌你在桥头上等我。

于是他就去桥头上等豌豆。等得驴叫唤了,豌豆才

走过来。豌豆穿着一身新,脸儿也洗得很净,手里

提着四匣点心。豌豆来到桥头上,四下看了看,就

蹲下来了。

豌豆解开捆点心匣的扎绳:说:都说点心好

吃,你尝一块,我尝一块。他问:敢吗?豌

豆说:一匣子,只尝一块,看不出来。豌豆先

捏了一块,他也捏了一块,惊兔似的塞进嘴里,就

9.田园(9)

( 光照在豌豆爹的腰上,仿佛阳光里也浸透了血汗的

腥味,一浪浪播散。ww背日头的豌豆爹看不见人的脸

儿,跟人说话就像推碾似的,磨身子转着圈儿说:

俺媳­妇­昨儿个来了,俺媳­妇­进门就喊爹!……

依然是乐呵呵的。

父亲极羡慕豌豆爹。豌豆的新房盖起后,父亲

有很长一段日子不到饭场里去了。常常在院里的槐

树下蹲着,脸相木木的,很羞愧的样子。日后,当

他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才重又到饭场里去了,很

是荣耀。

父亲望着相亲的车队,先是一喜,又很快闷下

来,勾下头不看了,弯腰去割豆。他也对自己说:

割豆吧,割豆。

的的、的的、的的……有践踏声响过来,

那是高跟皮鞋的践踏声,红­色­的践踏声。影儿像火

焰一样燃烧着一……

天晌了,正午的秋阳白而亮,地上开始有了一

股股燥热的气浪。ww风依然沁人,时而一缕,甜丝丝

的,淡了身上的汗。在刈过的谷地或高粱地里,土

地袒露出来了,秋乏的土地一块块舒展开去,阔大

着无边的慵倦。仿佛那该收的已经收获,地力尽了

,也就默默的,无语。在田埂上,有老人安详地坐

着,斜披着一件老袄,吧嗒、吧嗒地吸旱烟。

阳光下,蓝蓝的烟雾在老人的头顶上盘绕,絮絮绵

散。极远处有牛儿哞叫,声声细长。

割了一晌豆,手像­鸡­爪一样,握不住,也伸不

展,很麻。腰呢,灌了铅一样,沉沉的。他躺下来

了,伸开四肢,头枕着一捆豆秆。一时就觉得很舒

服,莫名的舒服。身下的土刚贴上是­干­的,而后就

软,越蹭越软;温温烫烫的软,软得叫人惬意。秋

阳暖烘烘的,像被子一样罩在身上。天蓝得博大,

人呢,又在狭小的一隅,无人知晓的一隅,就有静

环绕着你,淡淡的静,闲适的静,静得宽容。他细

眯着眼,觉得眼前花花晃晃的,有阳光在眼皮上游

走,柔缓地游走。这时候,人仿佛烟化了,化成了

一缕阳光,一抹细土,一个小小的蚂蚁……

爹背上豆捆头前走了。爹不让他背。爹说,你

身上还虚呢。

小时候,爹说,力是奴才,不使不出来。这会

儿爹说,你别背。给你五叔说了,明儿用他的架子

车拉。在他上大学的头一年里,爹就把架子车卖了

,为给他交学费。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扛起一捆豆

就走。当豆捆压在肩上的时候,他觉得脖子上像着

了火一样难受。可他还是背起来了,咬着牙一步一

步往前走。渐渐,人仿佛走丢了。他觉得不是人在

走,而是那一小块在走,脖子处那一小块,很辣的

一小块。后来连那一小块也木了,人反而空明。小

时候,他常赤脚在这条田间小路上走。背着草筐,

掂着小铲,吧叽、吧叽地走。

下小雨的日子,黄土是不沾脚的,小路上清晰

地印着五个蒜瓣瓣儿样的脚趾。四个斗,六个

簸箕,娘说的。他踩着四斗六簸箕走

,走出了一大半簸箕一小半斗。天于的时

候,土扑腾腾的,面一样细,踩上去很暄。就一路

尿过去,尿一路麻坑。

而后伙伴们高喊:回家呀!他也高喊:

回家呀!蹦出一路狼烟回家。

下了沟,过了坎,就上了回村的大路了。村路

像黄汤一样,泛着许多车辙的印痕。有拖拉机的,

有架子车的,还有木拖车的。木拖车的印痕很平展

,曲着两条平行的轨迹,永远不相交的轨。在平滑

的轨迹中间,散着花瓣儿一样的牛蹄印。那时候他

曾专门踩着牛蹄印走,一个一个碎那花瓣儿,

10.田园(10)

( 总也碎不完。***冬天就不行了,冬天里那蹄印被冰冻

住了,那半圆的蹄窝是透明的,很硬。化雪的日子

,那蹄窝宛如砚台,砚台里注着一小团墨迹,

阳光下黑渍渍的,一点点融。

记得在小桥上丢失过什么,他记不起来是什么

了。这是一座石板铺成的小桥,小桥的石板磨得凸

凸凹凹的,像老人的脸。

桥面上散着一片片谷粒,也像是老人的脸。过

去卖糖豆、现在开代销点卖烟酒杂货的老八,他听

见咯噔一声,仿佛是架子车在桥上打住了。哦

,他记起来了,他在桥上丢过一支铅笔,才买的铅

笔。娘用一个­鸡­蛋在老八那儿换了一根铅笔,给他

不到一天就丢了。那是夏天的时候,他跟豌豆一块

来桥下扎猛子,把书包扔在桥上,那铅笔就滚丢了

。回到家,娘按住他打ρi股,娘说:咋不丢你哩?

!现在他真的丢了,他弄不清他到底是狗剩儿还是

杨金令……

是龙,还是麒麟,龙麒麟。村里娃子长到**

岁,大人拍拍ρi股说,去龙麒麟上学吧,看看

能不能长个四不像!

龙麒麟是七爷一手造的。

那时候,学校是跟岗庄一块办的,原是一座破

庙。下雨天,庙院坍了。上头拨了些款子,两个村

就商量着重建学校。自然是人力物力分摊。于是这

边出一班木匠,岗村也出一班木匠。

木匠见木匠眼红,两班人马就对着垒起来了。

这边是七爷把作,七爷是村里的木匠头。七爷

腰里束一根麻绳,袖手而立,脸沉沉的,板子一样

。那边是张黑吞把作,张黑吞是岗村的木匠头

。张黑吞手里拎根长尺,眼斜斜的,脸上凛着一团

黑气。一排房子,两边要紧的房角上站着各自的大

徒弟。这边站的是杨洪元,那边站的是张铁锤。两

人光脊梁拎瓦刀,遥遥相望,十分威?

风。往下是二徒弟三徒弟四徒弟,各把一方,

谁也不看谁,就见砰砰叭叭一片瓦刀响!张黑

吞斜着吊墙眼,骂徒弟骂得很凶。

看到哪儿不顺,木尺一挑,呔一声,立时

就得拆了重垒。七爷一句话也不说,七爷就在那儿

立着,目光洒到哪里,哪里紧。起房那天,七爷晚

来了一会儿。七爷来时,看见另一边房脊上的龙头

已经扬起来了,张牙舞爪的。那是岗庄大徒弟张铁

锤的手艺,活儿做得很漂亮。而这边的龙头还没起

来,活儿也没人家弄得好。七爷恼了,七爷大吼一

声:滚下来!大徒弟杨洪元红着脸退了下来。

七爷老袄一抡,腾腾腾爬了上去,一瓦刀就把那还

没弄好的房脊头砸了!

这时,天已苍苍地黑了。岗庄的匠人已经收拾

家什走了。

独七爷还在房脊上蹲着。七爷光着脊梁,像兽

头一样蹲着。徒弟们全都默默地站在那儿,谁也不

敢吭声。天黑下来了,只听七爷长叹一声,七爷说

:回去吧,都回去吧,这是我的错。而后七爷

一步步从房上走下来,一声不吭地走回去了。徒弟

们也都慢慢地散了。可杨洪元没有走,杨洪元一直

在房前站着。

半夜的时候,七爷提着马灯来了。七爷闷闷地

朝黑影里问一声:是洪元?杨洪元哽咽着应了

一声。七爷说:提上马灯。

杨洪元默默地接过了七爷手里的马灯,师徒二

人重又爬到房顶上去了。两人在房顶上一直蹲到天

明……

天亮的时候,房上没人了。这时,人们才看清

,房上两个脊头是不一样的。西边是龙,张牙舞爪

的龙。东边的却是麒麟,有头有角有身子的麒麟。

更叫人惊异的是,那麒麟的眼跟活的一样,无论你

11.田园(11)

( 站在任何地方看,那麒麟都是对着你的,仿佛有灵

­性­似的。

岗庄的张黑吞围着房子转了一圈,而后一抱拳

,领着人走了,连起房酒都没有喝。

就这样,二龙盘成了龙麒麟。村人们提起

学校都说龙麒麟。也有人说,这不合规矩,龙

就是龙,麒麟就是麒麟,咋能弄成龙麒麟呢?

七爷说这是天意。

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村人们都说:龙麒麟

出人才了!龙麒麟出人才了!龙麒麟不合

规矩,不合规矩才出四不像呢。

过了小桥,就是乡村的学校了。那就是龙麒

麟,他在那儿上过六年学的龙麒麟。学校的

土院墙依旧,那豁豁牙牙的土院墙是他当年用小屁

股磨过的。院里的篮球栏依旧,那是木匠用木板钉

的,仍很歪。学校的房顶灰蒙蒙的,瓦上长着一蓬

一蓬的枯草,看不见龙,也看不见麒麟,

只看到了两只很丑的小兽头,兽头斑驳了,已分不

清鼻眼。校园的墙壁上,仍像往常那样书写着许多

大小的粉笔字,那字像树枝一样叉叉巴巴的,带着

很阳壮的小公牛的气味。乡村学校里到处都弥漫着

这种小公牛的气味。学校已经放学了,校院里静静

的。教室的窗户上也仍糊着隔年的旧报纸,报纸烂

了,透过报纸的缝隙可以看到一排排泥桌,泥桌上

是不是还有他划的边界呢?他记得那时候学校

里只有一名国家教师,剩下全是泥腿子耕读教师。

国家教师姓白,是个右派,同学们私下里都叫他

白眼狼。冬天里,白老师脖子里总围着一条驼­色­

围巾,那条驼­色­围巾使白老师显得很有学问,连甩

围巾的动作都是很有学问的。白老师有糖尿病,那

时候同学们曾坚定不移地认为白老师是吃白糖吃多

了才得下糖尿病的,病得很富贵。所以白老师常吃

麸气馍。在许多个寒风凛冽的夜晚,下罢晚自习,

总见白老师一趟一趟地往厕所跑,坚决不要尿罐。

白老师先后换过七个尿罐,都被豌豆用弹弓打烂了

豌豆躲在土院墙的豁口处,瞄准尿罐­射­击,把

尿罐打得粉碎!白老师站在土垒的讲台上说:同

学们,我有病呀!同学们大笑。

狗剩儿哥,该上晚自习了。

他听到了柔柔脆脆的格巴皮草样的声音,那是

妞妞的声音。

妞妞跟他同桌五年。那时候他总是欺负妞妞,

在泥课桌上给妞妞划边界,常把妞妞气哭。妞

妞长得很瘦,­干­柴样瘦,扎两条朝天的羊角辫儿,

俩眼儿灵灵的,水儿多。一到晚上,妞妞就提着一

盏小油灯喊他来了,喊他一块去学校上晚自习。路

黑,妞妞的小油灯在他头前举着,让他省自家的油

。他的油灯却不让妞妞使。油灯多亮啊,那时村路

上总亮着一豆一豆的灯光,灯光像鬼火一样,一飘

一飘地向学校游去,闪着逗人的温热。进了教室,

就见泥桌上摆着一片小油灯,油灯后是一片黑黑的

小脑袋。

脸映得花嗒嗒的,你也鬼脸,我也鬼脸,一屋

子小鬼脸。上罢晚自习,两个小鼻孔总是熏得像烟

囱一样,黑洞洞的。妞妞看看他,笑了。他看看妞

妞,也笑了。妞妞说:狗剩儿哥,我给你擦擦吧

?于是妞妞就撩起衣裳给他擦。妞妞个儿低,妞

妞给他擦鼻孔时脚跟踮着,小脸仰仰,身子贴得很

近,他闻见妞妞身上有股沁人的草香气,那草香气

很好闻,使他怦然心动。妞妞给他擦了,却不让给

她擦,妞妞怕痒痒,妞妞扭头就跑,咯咯笑着

。忽儿,灯灭了,夜黑得像锅底一样。他看不见妞

12.田园(12)

( 妞,妞妞也看不见他,就听见心儿跳。ww***他眼前出现

了一片一片的马齿菜,灿若繁星的马齿菜,长在野

地里的马齿菜开花了,绿灿灿的。他听见妞妞说:

狗剩儿哥,你在哪儿呀?

学校旁边是一片柿树林。柿叶红了,柿子黄了

,秋阳,下亮着一片红染,红染深处有一颗颗黄灯

闪烁。

女人的影儿又-出现了,黄­色­的舞动着的女人

,女人飘逸的秀像金针一样闪闪光……

在谷场上,当他把豆捆撂在地上的时候,人一

下子轻了。汗水像蚯蚓一样在身上爬,爬得很畅。

谷场很大,在一个圆圆的垛上,有雀儿在跳跃

。雀儿伸探着灰褐­色­的小头,东啄一下,西啄一下

,而后飞起来,跃跃地立在更高的垛上。日影儿金

灿灿地照在垛上,蒸出一片葡萄般的气浪,气浪里

裹着醉人的熟香。ww场摊得很花,一片一片的,用破

鞋和扫帚隔开。这片是谷子,那片是豆棵,还有拢

成堆的芝麻……在摊得厚厚的谷棵上,有老牛拖着

石磙一踏一踏走。老牛的毛­色­皱皱的,缎儿亮,草

肚儿仿佛很瘪,一只角断着,嘴边溢着倒嚼的白沫

。路看似很短,又仿佛很长,就像日子一样,知道

无尽,就慢慢走,不急。石磙呢,在谷棵上软软弹

弹地跳着,连缀着一小块晃晃的日影儿。日影儿温

热,石磙也温热,一圈一圈碾在谷棵上,也仿佛亲

亲切切。在场的另一边,站着一个穿红袄的小娃。

小娃身边是六婶,六婶坐在场边上用­棒­槌捶豆,头

勾勾的。

爹在谷垛旁蹲着,爹在等他呢。爹说:金令

,该吃晌饭了,回吧。

他有些乏,就说:爹,你先回吧。

爹很惶然,望望他,就默默地走了。自从他考

上大学,爹在他面前总是无话。

他身子一倦,又躺下来了,懒懒地靠在谷垛上

。而后他像儿时那样把鞋远远地甩出去,两只脚放

在光溜溜的场地上。凉凉的,他感觉到脚上凉凉的

。于是他闭上眼,慢慢地体味这舒心的凉意。他的

脚在场地上慢慢蹭着,就觉得那凉光溜溜的,又仿

佛是一丝儿一丝儿的,带着痒意,蜂儿似的往心里

钻。身上呢,有暖暖的阳光照着,一浪一浪地热。

场那边有捶豆的­棒­槌声响过来,­棒­槌一下一下响着

,响出了一个场光地净的日子。在场光地净的日子

里,他看见他跟一群十几岁的光脚娃在场里玩中

状元。中状元是乡下孩子独有的游戏。娃们

在场里脱下一只破鞋,然后鞋尖对鞋尖竖起来,垒

一个小小的宝塔。于是孩子们就提着另一只破鞋站

在场边上去砸那宝塔,看谁砸得准。每砸倒一

次,娃子们就喊:中了!中了!接着重新垒,

垒了再砸。

那破鞋如箭一样甩出去,甩出一股子脚臭气。

在翻飞着脚臭气的场院里,娃子们齐声高喊:

中、中、中状元,骑白马,戴金冠!

狗剩子,中了么?你要是能中个状元,娶个

城里的花嘎嘎,恁爹娘兏着享福啦!

这话是六婶说的。那时,六婶正站在场院里的

石磙上碾篾子。他曾拼命忍住不去看六婶,却还是

想看六婶。六婶高高地站在大石磙上,两手背着,

脚一动一动的碾篾子。六婶穿件枣花布衫,脸儿像

满月一样,脸蛋上润着两小块红,那红像桃花瓣一

样洇着,粉扑扑的。眼亮亮的。嘴­唇­呢,就像开合

的花蕊。六婶脚下的石磙轱辘轱辘转着,六婶的腰

就柳柳儿扭。石磙转得快,脚也动得快,人就像在

水上打漂儿似的,颤颤的,摇摇的,眼看就要掉下

来了,却还稳稳地在石磙上站着,煞是好看。

13.田园(13)

( 这是六婶的绝活儿。***六婶编一手好苇席。秋天

里,常见六婶从苇荡里砍一捆苇子回来,拖到场里

破开,用石磙碾平了,编出一领芦花样的好席。六

婶编的席篾儿匀,也光净,看上去一道道像墨线绷

出来似的。六婶还能在苇席上编出许多好看的图案

,鸟儿鱼儿都活脱脱的。六婶很喜欢编席,村里人

谁求她她都编。六婶编席时常哼着小曲儿,篾子在

场院里铺开了,六婶的手就像鱼儿似的在席篾上跳

,跳着跳着就跳出图案来了,或是五朵莲花,

或是鸳鸯戏水……这时候六婶就也像跳进图案

里去了,小曲儿不由音高……他记得很清楚,那会

儿六婶还在石磙上站着呢,花花眼儿不见了。他中

了一回状元,等他跑过去把破鞋重新垒起来的

时候,六婶就不见了。石磙还晃晃地动着,石磙上

没人了。伙伴们一个个冷雀似的站着,一时就觉得

中状元很无趣。豌豆说:

不玩了,不玩了。

后来又玩摸瞎儿。他跟豌豆藏到谷草垛里

去了。为了不让人找见,他和豌豆拼命朝谷垛里钻

。可钻着钻着,就摸到了人的腿,那腿软软的。继

而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声音像兔子垫窝一样

忙乱!只听见六婶说:娃儿,别吭。娃儿,你别

吭。他不敢动了,豌豆在后头用劲顶他,他还是

不动。黑暗中,他听到了一粗一细的呼吸声,很憋

闷的呼吸声,那呼吸里弥漫着浓浓的汗腥气。片刻

,那模糊的黑慢慢化开了,他看见两个人在草窝深

处偎着,那是六婶和五叔,搂抱在一起的六婶和五

叔……不一会儿,六婶带着一头草慌慌地钻出来了

。六婶头勾着,脸红得像染缸里的布。临走时,六

婶给他和豌豆一人一个红柿,红柿很大,鲜亮亮的

。那时各家的柿子都在谷草垛里漤。六婶抖着手把

红柿塞给他,轻声说:娃儿,可别给人说呀?

他说:不说。豌豆也说:不说。五叔很晚

才钻出来,出来时脸黑风风的。他什么也没有说,

只威严地咳嗽了一声。

那天傍晚,他和豌豆再也没兴致玩了。就各自

抱着那个红柿,谁也不舍得吃。回到家,他悄悄地

对娘说:六婶跟五叔藏在谷垛里偷偷喝红柿呢。

娘说:娃,别说,可不敢说。他说:我不

说。

他还是说了,给骡子说了。骡子是村里的光棍

汉,二十七八没老婆,整日在村里闲逛。他从地里

割草回来碰上了骡子,骡子问他:见徐巧云了么

?他不知道谁是徐巧云,就觉得名儿秀气。

骡子说:你六婶,就是你六婶。见了么?

他不想说。他知道六婶在哪儿,可他不想说。骡子

看出来了,骡子说:你说,你说。你说了我给你

买块糖。于是他说了。骡子没有给他买糖,骡子

诓他呢。骡子脸上生了许多一痘一痘的疙瘩,那疙

瘩一时红亮,阳壮得叫人不敢看。骡子用手挤了挤

脸上的疙瘩,野野地日骂了一句,就匆匆走了。

骡子没有找到六婶,可骡子在谷草垛里搜出了

一条红腰带。

那条红腰带缀着两枚铜钱,还有很好看的红线

穗子。骡子很兴奋,骡子用桑杈挑着那条红腰带,

满街跑着吆喝:谁的腰带丢了!谁的腰带丢了!

后来六婶被捆到了场里。谷草垛掀翻了,在掀

翻的谷草垛旁边,六叔领着一群人逼问六婶。六叔

光着脊梁横着一条扁担,恶狠狠地喊道:说,你

说?!六婶勾着头,脸粉粉地红着,不说。

七爷沉脸在场上站着,七爷说:给我打!

14.田园(14)

( 于是就有一群人上去打六婶。ww***场院里骂声一片,响

声一片,扁担都打折了!六叔边打边喊:你说不

说?!你说不说?!六婶还是不说。那晚六婶的

服格外明亮,望出去一片燃烧。可六婶谁也不看,

始终盯着那掀翻的谷草垛,桑权在谷垛上斜Сhā着,

上边飘着那条红腰带。六叔气急败坏,跳着脚喊:

你死!你死!你给我去死!!喊着,六叔却猛

地朝地上一蹲,擂着头嗷嗷哭起来了。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六叔被人劝走了。场上的

人也慢慢地散了。骡子没有走。骡子在场上一圈一

圈转着,转着转着就转到六婶跟前来了。骡子从六

婶的身前转到身后,又从身后转到身前,小声叫着

:巧云,巧云。六婶不理,骡子又去给六婶松

绑,绳解开了,六婶还是不理。骡子讪讪地说:

你看,你看,要是狗剩儿不说,也没人知……

他一直在谷垛旁边的暗处趴着。他恨骡子,也

生怕六婶真的去死。这时,他看见五叔悄没声地从

场后边转出来,站一个黑黑的影儿……

一钩弯月在天上摇着,摇一地水白的朦胧。那

水白一时清晰,一时又模糊。谷垛灰下来了,一个

个在场边兀自立着,出簌簌的响声。骡子还围着

六婶转,转出一场火星子。见六婶始终不理他,就

叹口气,讪讪地去了。

久久,立在场边的黑影儿不见了。那条红腰带

也不见了。

他一直注视着六婶。六婶默默地坐着,不动。

月光照在六婶的身上,照出一坨素素的剪影儿。那

剪影儿像是水墨泼出来的,在月­色­中混凝着洇洇淡

淡的静……半夜的时候,他看见六婶慢慢站起来了

,而后一步步向场边走去。他心里一惊,就悄悄地

跟着六婶。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六婶走到一个大石

磙跟前就站下了,然后一迈腿上了石磙。六婶站在

石磙上,静立片刻,接着脚动了,石磙也动了。就

见石磙在六婶的脚下轱辘轱辘转着,而后越转越快

,越转越快,忽儿到了场这边,忽儿又到了场那边

。这时候石磙已不显得沉重,一飘一飘地向前滚动

。六婶呢,两脚飞快地动着,摇摇而立……

他看愣了。他不明白,在受了那样的屈辱之后

,六婶还有心去蹬石磙?!

在夜半时刻,六婶披头散,一个人在场里蹬

石磙?

六婶是疯了么?

六婶没疯。

十个月后,六婶生了一个粉团团的小娃。六叔

喜傻了,c着篮子挨家送喜面。满月的时候,七爷

竟也去贺了。七爷那会儿指使人打六婶,这会儿却

坐在堂屋里,让人把娃儿抱出来给他看。七爷笑眯

眯地扯起娃儿的小**儿,娃儿尿了他一手!七爷

大笑,七爷把蘸了尿液的手指放到眼前看,看了,

竟还用舌头尝了尝,嘴咂咂地说:咸。长大了,

有力!

许多年过去了,他仍然不明白……

日错午了,秋阳斜斜,地上的影儿也斜斜,一

坨一坨地斜。

老牛还在走,拖着石磙一踏一踏地走。他把手

伸进谷垛里,试图摸出一个漤好的红柿来,很大很

亮韵红柿。可垛里没有红柿。

他听见那红袄小娃儿在远处叫:­奶­­奶­,­奶­­奶­

。六婶摇摇地站起来,抱着那娃儿去了,晃着一

头苍苍白。

蓦地,那白­色­的影儿现了。白衣白裙白鞋白袜

,晃着一个白­色­的袅袅婷婷的影儿。在那白­色­的柔

软里有嗞啦啦的锯齿吉……

在靠墙根的最温和的地方,在灿灿的阳光下,

他看到了一片碗,蓝边边粗瓷大碗。碗的后边是人

脸,瓮一样的人脸,人脸上动着一张张大嘴巴。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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